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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魔法/冒險]星野亮 -【THE THIRD.短篇集】即使某天時光流逝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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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6-28 11:35 PM|只看該作者|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7-20 06:43 PM 編輯

【內容簡介】
總是低著頭的少女站在舞台上展開雙臂。

就在沒有樂團伴奏,唯獨那名少女──
瑪格麗特的聲音迴盪在大廳的瞬間,空氣的色彩隨之變換……

在邊境沙漠以「萬事通」為業的火乃香,
這次接到的委託是護衛擁有「冰之天使」別稱的歌手瑪格麗特。

如同字面所示,能夠「奪取人心」的歌手背後究竟隱藏著何種驚人的祕密!?

本集收錄曾經刊載於日本月刊《DRAGON MAGAZINE》上,
描述火乃香從年幼至初出茅廬等各時期的短篇故事,
再加上與本書同名的中篇作品(另外還有火乃香母親的小故事!)。

《THE THIRD》的短篇集登場!?2001 Ryo Hoshino, Nao Got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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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香
發表於 2009-7-20 05:48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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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7-20 06:36 PM 編輯

  月下冰刃——Sharp Edge,Round Moon

  大氣凝結。

  她知道空氣也會呼吸,會因為些微的氣溫、氣壓變化而時常流動、脈動,並循環著。

  再加上各式各樣聲音、光線、氣味等感覺信息,大氣就如同生物般不時改變己身的面貌。

  (空氣死了……)

  她心中自忖。就算不是這樣也是呈昏迷狀態,或者是假死——在裝死嗎?無人能夠扼殺空氣,即使「那傢伙」也一樣。如此一來,這個夜晚就是在裝死了。停止心臟跳動、屏住呼吸,持續等待一切終結之時——

  (我在想什麼啊!?)

  在黑夜的乾燥沙地上,她突然這麼想。就在她俯臥地面並貼在地面上,用視覺和聽覺,還有「另一個感覺」尋找著的同時。

  目前可不是適合多愁善感的狀況。事實上,緊張感滴水不漏地武裝著她的全身,若是放開理性這條韁繩,就算立刻全身顫抖起雞皮疙瘩也不奇怪。

  她的左手感到疼痛,上臂有撕裂傷。雖然暫時纏繞著止血帶,汗水還是會滲入傷口。

  傷口比想像中淺,出血也很少。

  (在那裡……不在那裡……在那裡……不在那裡……)

  無法確實集中精神。平常可以毫不費力判斷的事物,現在卻十分模糊到難以捕捉。正如同從指間滑落的沙粒,越是用力握緊,就越會從縫隙間零落。

  這不像自己——她如此作想。是傷口的疼痛奪去冷靜的判斷力?還是「那傢伙」的存在所造成的?

  遲疑將會混亂判斷能力——她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但也僅止於理解而已。雖然知道卻無法控制自己,果然受到情感的影響還是太大了些。

  「呼……」

  她從胸腔吐出一口鬱悶的氣息。察覺到若是繼續這樣一動也不動,那麼什麼都無法開始——而這也是她早就知道的事。

  她靈巧地從原來藏身的陰暗巷弄跑出,來到空無一人,也沒有路燈照耀的街道。

  皎潔的光暈是照亮這條街上唯一的光芒。

  ——月光。

  死亡與安逸的影子充斥整個世界,將她的身影鮮明地刻劃在黑夜中。烏黑的短髮即使在這樣的深夜中仍舊閃耀光澤,裸露在坦克背心外的雙臂緊實,光滑的肌膚下,有著如同鋼纜般自然卻不造作的肌肉。

  隱藏在軍用長褲和軍靴下的下半身,多半有經過充分的鍛煉,從她的動作——僅僅只是步伐便可明顯推敲。她踏在覆蓋沙子的生物建材制地面上,卻沒有發出絲毫腳步聲。

  她的年齡大概十六、七歲左右。

  左手握著有著特殊彎曲弧度的細長棒子,除此之外沒有帶任何東西。額頭上繫著頭帶,比起黑髮,暴露在月光下的黑瞳閃耀更動人的光澤。就是這麼一個人正獨自佇立著。

  她環視四周,不消片刻後便緩緩邁開步伐。

  這是條寬敞的大路,兩邊直立的低矮建築物幾乎都只有兩層樓高,再高也不過四、五樓。但因為高低參差不齊,無法看穿到遠處,所以即使屋簷或是屋頂上躲著人,從下方也無法得知。

  她走在道路的正中央,從步伐中完全感覺不到她內心的緊張感。要是沒有這股被異常寂靜所支配的空氣——或是沒有從她左手臂傷口滲出的血腥味,她的身影只不過是個在月夜下悠哉散步的邊境少女罷了。

  ——風流動了。

  死去的大氣不應該會移動。幾乎在少女感受到風流動的那瞬間,她不加思索地壓低身形。零點數秒的時間後,一個黑色的堅硬物體斜切過她的頭部方纔所在的位置。

  「呼!」

  她猛然吐一口氣,僅靠手臂的力量,用伏地挺身的預備姿勢迅速往側邊移動。隨即一道猛烈的追擊襲向地面,就像是追逐著她的殘像一般。

  一擊,再一擊。對於黑影窮追不捨的攻擊,她都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過。如果有其他人在場的話——不,就算有,大概也無法用肉眼辨認出這兩人的攻防吧。即使在白晝的光線下也一樣難辨認。

  彷彿從建築物上降下,現出身形的人影,其動作不論速度或是準確度都已經超越人類的範疇。

  那麼,能夠一一閃避的少女又是什麼呢?僅依靠著若有似無的紛亂動靜,就能看透黑影奇襲的她到底是誰?

  她以支撐在地上的右掌為支點回轉,利用離心力及天生的瞬間爆發力,往後方大大跳了一步。

  那是為了確保距離。哪怕只有一瞬間,只要對手的攻擊產生縫隙,就能夠進行反擊。

  「————!?」

  當她的雙腳踏到沙地時,黑影逼近眼前。黑影以和她的跳躍同樣的速度追了上來。

  只不過,下一秒嘗到驚愕滋味的是黑影。

  恐怕連少女都看不清本身右手的軌跡吧。那是脫離意識控制的反應——萬念皆空。

  鏗……

  那不只是鋼與鋼摩擦撞擊所產生的聲響,更像是藉由生死來回歸寂靜的聲音。

  從少女左腰閃過的一道銀光,將月光撕裂的同時也斬斷對手的左肘。下一個瞬間,又已回復成黑色的棒狀物體。

  ——居合斬。從黑鞘拔出的刀在斬斷目標後又回到鞘中。少女的拔刀術已達非人般境界迅速且絢麗。

  沙……

  被斬斷的前臂掉落地面。少女打算再揮一刀而向前進,卻突然維持拔刀的姿勢呆立。

  黑影恰如無視慣性作用,流暢扭轉身體後,跳離少女的刀口。

  兩人保持數公尺的距離面對面,雖然此時要拉近距離可說是輕而易舉,她卻不知為何沒有那麼做。

  這是敵人首次停下動作,不過看到的仍舊是個黑影。覆蓋住全身的鍾甲一片黑色,沒有塗上迷彩色保護,是因為那是尚未進行正式配備的測試機。


  「你是……」 

  她似乎想說什麼,不過黑色鍾甲人影轉身一躍,跳上右手方的建築物。建築物有四層樓高,距離地面少說也有十多公尺。

  她反射性地打算追上去,但又倏地停下腳步。彷彿從剛才到現在都一直停止呼吸般,吐了一大口深深的氣。

  ——接著,背後猛然出現震動聲響。聲響迅速接近,不到一分鐘後,巨大的影子便從黑夜中現身。那是一輛堅硬的沙漠戰車,沒有打開任何燈源,停在少女的正後方。

  『火乃香?』

  從具有雙方通話功能的通信器上傳來呼喚少女的聲音。雖然像是男子的聲音,卻莫名冷淡、尖銳——那是戰車的組員嗎?

  「波奇,你也太慢了吧!」

  『抱歉,追蹤花了點時間。』

  「——做這種事還真累人耶。」

  她——火乃香倚靠在戰車的外殼旁嘟囔著。

  『我不聽你發豐騷。』

  「偶爾也聽一下嘛。」

  她用沒有持刀的手拍掉身上的沙,但由於瀰漫在沙漠夜晚的濕潤空氣,使得塵埃幾乎都緊緊附著在衣服上。

  『狀況如何?』

  「我左手受傷,它也是左手。」

  『平分秋色嗎?』

  「我也不知道,是怎樣呢?」

  火乃香輕輕一踢自己砍下的敵人左手臂。令人不禁毛骨悚然的平滑斷面沒有流出一滴血,取而代之是藍黑色的冷卻液和金屬材質的組織片四散。敵人並非人類,斷臂對它造成多大的傷害呢?從它脫離現場時的動作完全無法猜測。

  「我可是活生生的人喔!」

  火乃香將手覆蓋於繫在頭帶的額頭上,仰望懸掛在夜空中的圓盤。在這空無一人的沉默街道中,時間仍舊凝結不動。

  型號:TRX-3192。

  名稱:V式半自律型裝甲自動步兵體。

  用途:通用測試機(攻擊型)。

  規格:增量型人工培養腦(Ω-03)標準裝備。

  由於主動力裝置輸出功率不足,省略遮蔽裝置。

  「報酬呢?」

  火乃香背靠在硬沙發的靠墊上,悠閒地翹著腳。坐在她對面的壯年男子似乎不打算責備火乃香的態度。

  「你從剛才開始就只提那個呢。」

  「喔?是嗎?」

  她故意將眼睛睜大,嘴角浮現惡作劇般的笑容。

  ——少女就像是沙漠的風。當曝曬在炙熱的陽光下時,感覺到的人們都會頓時放鬆並綻放笑容——就是那樣的風。

  「總之我很窮。你特地把我叫來,要是連個車馬費都不肯給付,那要怎麼談下去?啊,我是要現金喔。」

  男子——這座城鎮的最高負責人,迪格裡斯用溫和的苦笑回應。

  這裡是達斯六號新市鎮,是個浮現在沙海中的中型城鎮。火乃香和夥伴波奇是在兩天前的黃昏一起抵達這裡,他們將沙漠戰車停放在公營停車場,接著……來迎接她入城的就是迪格里斯本人。對於這個之前也見過好幾次的熟面孔,火乃香瞪大眼睛吹起口哨。

  「不過啊,就連行政長都親自出來迎接了,我還真是個大人物呢。」

  「那只是小意思,畢竟因為我方的關係讓你急忙趕來這裡。要是由我方行動——」

  「就不需要多餘的經費。」

  火乃香露出白淨的牙齒微笑。

  「嗯,客套話就到這邊,讓我們進入正題吧——你要我破壞什麼?」

  這個任務沒有嘴巴上說潯那麼輕鬆——火乃香進入這座空城時便有這種感覺。雖然早有一定程度的心理準備,但實際進入作戰行動後,這想法變得更加明確。

  她無法順利掌握對手的動向。雖然的確聽說過,邊境查察軍內部有尚未配備的自動步兵測試機,但在沒有得到詳細的規格資料的情況下,只能從既有的機器人兵器中推斷出目標的動作速度,如今卻怎麼都拿捏不準。

  (還好沒有遮蔽裝置……)

  人型的機器人兵器自動步兵一般都會裝備一種稱為遮蔽裝置的「透明化」系統,但這次的對手沒有。不過由於謀求輕量化、高硬度化,單體的戰鬥能力理所當然相當卓越。

  潛入城鎮中還沒經過太久的時間,她便親身瞭解到這點。

  「嗯,那麼支援就麻煩你啦!」

  ——這麼說完,離開戰車約十分鐘後,火乃香用讓人聯想到貓科肉食性動物的腳步穿陵在陰暗的角落間。

  夥伴波奇操控的沙漠戰車——不,應該說戰車本身就是波奇本人。它的本體收納在戰車的控制中樞,不管是動力系統、傳動輪、兵裝等,完全掌握全部的系統。它是個有著戰車外表的人工智慧體。

  那個夥伴用引擎聲最低的靜音迎敵模式行駛在街道中,收集戰鬥情報傳送給火乃香。

  依據狀況,有時也會自行採取攻擊行動。或者也可說是一種誘餌,比起手持一把刀的火乃香,自動步兵的人工培養腦應該會判斷沙漠戰車帶有更高的危險性。然而這次的對手卻是非武裝的自動步兵,在連一把槍都沒有配備的情況下會以誰為目標呢?答案已經很明顯。

  因此火乃香打算把自己當作誘餌,吸引目標上鉤。

  「路線B確認完畢,要移往下一條路囉。」

  火乃香與夥伴分頭逐步搜索敵人,移動的同時,她感到至今不太常體會到的奇妙焦躁感襲來。

  直覺發揮不了作用。

  她擁有與生俱來的獨特能力,懂得讀氣,可以感受自己體內及外部的氣流,甚至加以控制。她原本就有這樣的特質,而在修習拔刀術的過程中又再急速擴大。那是種可以稱為生體三次元雷達的特殊能力,在狀況好的時候,幾乎可以完全不需用到視覺。

  今夜不是狀況不佳,以狀態來說很普通,緊張感反而讓身體機能緩緩提升。

  (是什麼……呢……)

  用第六感搜索周圍的同時,她因為感覺模糊而不知所措。她很清楚目標就在這個城鎮裡,可以感覺到對方的氣息,以及如同薄刀般的殺氣。

  只是,總覺得那跟自動步兵的「觸感」有些不同。她在腦中反覆思索著事前得到的少許情報。如果資料屬實,敵人至少不是單純的自動步兵,但——

  「!?」

  她突然轉身。九成是靠自己的意志,但剩下的一成是由於突發性地衝擊波的力量。從狹路中衝出的黑影如同疾風般奔馳而來。

  當她感覺到左上臂的強烈疼痛的瞬間,火乃香順著力量的方向轉身,流暢地轉了一圈。雖然一部分靠強迫,但火乃香的動作奇跡般地保持了平衡。

  「破!」

  長刀在彼此擦身而過的同時自然出鞘,使出居合斬。火乃香在「得知」閃過之前,下意識以滑行的姿態往前衝。通常面對隻身襲擊的對手,她幾乎不會追擊,因為大多數都是一擊致命。現在進行的追擊只是本能產生的行動。

  (好快……!)

  然而伴隨往前踏步拔出的一刀卻揮空了,甚至沒有稍微擦到對方。能夠目視火乃香的拔刀的人不多,不過目標的速度比其中的還要快。

  「嘖……」

  火乃香咋舌一聲。沒有下一次攻擊的機會,因為黑影就跟出現時一樣,唐突地撤離現場。不論攻擊或逃脫的技術都令人讚歎不已。

  火乃香待在原地,從口袋中取出繃帶纏繞住左手臂。刀不離身,僅用右手和嘴巴靈活地完成緊急處置。出血跟疼痛都不算嚴重,問題該說是在火乃香本身。

  心裡感到強烈動搖,那是恐懼的產物。她完全沒有注意到敵人接近而讓手臂被弄傷,凶器並非刀刃而是敵人的指尖。雖然沒有造成致命傷,但她自認為萬無一失的連續攻擊竟然都被輕易閃過。

  這樣的事還是第一次發生——她這麼想。不是自己的拔刀術不能信賴,沒有成功斬到對方恐怕有別的理由。

  「——你在害怕什麼啊,笨女人……!」

  鬱悶地大吼後,火乃香用右手拍拍臉頰,接著壓低身子,拿著刀再度開始移動。

  「V式……?」

  火乃香手上把弄著人型兵器的照片嘀咕。眼前模糊不清的照片,即使說恭維話也不能說拍得很好。

  「我沒聽過。」

  「是測試機,現在的查察軍由Ⅲ式及Ⅳ式為基礎構成。」

  「那我知道。Ⅳ式是完成度相當高的型式對吧?」

  迪格裡斯輕輕點頭。

  「在一般的搜查活動中,Ⅳ式毫無不完善之處——嗯,查察軍的見解是如此。」

  「嗯,身為行政長也很清楚查察軍的內幕呢。」

  「真不舒服。」

  不顧火乃香不滿意的表情,迪格裡斯繼續說:

  「但Ⅳ式也並非完美。姑且不論其作為兵器的完成度,在負責邊境搜查之類的任務時,會被認定判斷力太薄弱。V式似乎就是為了克服這個缺點而開發的機體。」

  軍方在邊境的搜查活動主要限定於執行「技術禁止令」。在這個世界裡,人類不被允許擁有一定水準以上的科學技術,被「先端技術製造及交易規範相關基本法」,也就是所謂的「技術禁止令」限制。查察軍可說是類似「技術禁止令」專門的警察機構。

  「遺失的是那些實驗機中的其中一具,是在運送途中被偷走,犯人是這個城鎮的機械工程師。V式仍在調整中,其原本就不安定的情緒系統被投入了心理性的病毒進行操控,但還不清楚是怎麼樣的病毒。起動時殺傷數名軍方的兵士,以及一般民眾後銷聲匿跡。」

  火乃香挑起眉頭:

  「有人死了嗎?」

  「市民中沒有,但警護的自動步兵被完全破壞了。」

  「還真有不怕死的人啊。」

  「已經逮捕他了。他從事人工知能的研究,覬覦自動步兵的人工培養腦,因為以研究素材來說,那的確是最棒的。」

  「嗯嗯……那麼,也就是說雖然已經逮捕了那傢伙,但最重要的V式卻下落不明,然後你要我把它找出來並破壞掉——?」

  迪格裡斯聳肩表示肯定:

  「嚴格來說,委託你的工作是破壞V式。我們已經知道它在哪裡了。」

  桌上的地圖是達斯六號新市鎮的鳥瞰圖,他指著從正上方注視的圖的南側。

  「這裡有一個建設中的新市鎮,還沒有任何人居住。在查察軍的『協助』下,已經把它困在這裡,外圍也已經封鎖住了。」

  火乃香興致缺缺地窺視地圖。

  『真沒趣。』

  通信器傳來聲音,那是在外待命的波奇。雖然它藉由通話裝置聽著兩人的對話,卻無法積極參與,因為通信器發出的聲音非常微弱。

  「我知道。」

  火乃香低聲回覆後,轉向迪格裡斯:

  「你剛剛說……查察軍的協助對吧?」

  「怎麼了嗎?」

  「這傢伙是軍方的問題。最新型的兵器失控,軍方本來就應該要採取行動對吧?為什麼會說是『協助』?」

  迪格裡斯靜靜地凝視火乃香,突然像是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般,撇開了視線故作咳嗽狀。

  「我不想對你隱瞞什麼,接下來說的話請不要公開。這確實是軍方的醜聞,牽連到市民也受傷。不過,暴走的『並不是自動步兵』。」

  「——什麼?」

  「民間的機械工程師私自製造的人型機械失去控制,在軍方介入前,希望最好由我們處理。在這樣的案例中,倚賴軍方的力量是最後的手段。」

  「那是對外的官方說法吧。」

  『要為軍方保留面子啊。』

  「真是無聊,讓人不舒服的工作。」

  「對啊,可是我們不得不全盤接受開出的條件。因為跟『技術禁止令』有關,要是被刁難,對整個城鎮進行強制搜查的話,會影響到市民的生活。」

  「因為不想被揭瘡疤嘛。」

  那不是諷刺。不管哪個城鎮多少都會有一、兩種超出「技術禁止令」限制的技術。導致舊世界滅亡的「大戰」已經過了數個世紀,但是人類的生存基礎至今仍然很脆弱。分散在沙漠化環境中的居住區,經常與內外所抱持的各式各樣任務奮鬥而活動著。

  「我覺得你在附近真的很幸運。但是對軍方來說,對於傭兵或是像你這樣的『萬事通』抱持存疑的態度。就像你所說的,背景並不單純。如果不喜歡的話——」

  「您真的是名優秀的行政長,很會引人上鉤嘛。」

  『你要接嗎?』

  她對夥伴的聲音點了一下頭:

  「就做做看吧。畢竟如果在這附近沒有工作上門,我們就要入不敷出了。」

  『那倒是真的。』

  「你閉嘴——啊……我不是在說你。」

  火乃香繃緊臉皮,對迪格裡斯露出諂媚的笑容:

  「既然決定了,就盡快開始吧!那麼,迪格裡斯行政長閣下,請把你所知的部分都告訴我——然後在那之前,請先給我正式的契約書。」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火乃香在達斯六號新市鎮中心摸索而前進時如此細語。

  「總覺得有人在窺視我。」

  『是那傢伙嗎?』

  「也包含那個。」

  『「也包含」?』

  「嗯……例如……嗯……」

  火乃香的右手消失了。看起來像是消失,其實是握住愛刀的刀柄。「鏗……」一聲,響起一道微弱的聲響,那是刀回鞘的聲音。

  有東西掉落到地面的聲音。著地後才現身,那是個像人頭的橢圓球,被砍成兩半。

  『——是軍方的探查機械啊。』

  不在現場的波奇,似乎提升了遠距離物體感應器的靈敏度,看出被砍之物的真面目。不過,由於軍方的最高級機密——遮蔽裝置,在被砍成兩半之前,它什麼都沒有感覺到。

  停止運轉的探查機械突然冒出微薄的白煙。裝設在內部的保密裝置自燃將系統燒燬。

  「搜查機械?是偷窺狂吧。」

  火乃香像是在側耳傾聽什麼般側頭:

  「還有,不只一具。」

  『還有軍方的監視啊,我們還是真不受信賴呢。』

  「這也沒辦法,對他們來說,我只是個小女孩。都做了如此萬全的準備工作,如果還讓它逃掉不是太慘不忍睹了嗎?」

  火乃香煩躁地搖搖頭:

  「即使如此也太煩了!」

  是因為對火乃香的本事產生警戒嗎?其他的搜查機器人似乎朝天空撤退。雖然波奇無法感應到,但火乃香一清二楚。正是因為知道她這個特殊的能力,迪格裡斯才敢委託這名年僅十七歲的少女工作。

  『哪裡煩躁?』

  「什麼?」

  話中有刺。她自己也注意到了——

  「——抱歉。」

  『真不像你。』

  波奇的語氣聽起來毫不在意,用人工智慧體的冷靜語調繼續說道:

  『這不是那麼困難的工作,而且老早就把它逼到窮途末路了。今晚真的有些奇怪。』

  「我也這麼認為。」

  她試著用右掌碰觸額頭。頭帶下方,剛好位於額頭正中央的地方正傳來陣陣刺痛,就像是微弱的電流不斷流過一般。

  「該怎麼說呢……總覺得,每個地方都感覺得到那傢伙。」

  『敵人只有一具。』

  「我知道,不過……」

  火乃香思考著該如何表達。

  有敵人的感覺,不過那並不在這個城鎮的任何一點,而是整體空氣微薄平均地瀰漫著目標的「氣味」,就是那種感覺。城鎮到處都已經呈現飽和狀態,只要隨便戳一個地方,敵人就會結晶化。那傢伙襲擊了火乃香,隨即又立刻融合在空氣中。

  ——真是無聊的擔憂。但是左手臂的痛楚並非幻覺,下一次就不會這麼簡單可以解決了吧——這種感覺揮之不去。

  「我不想死……」

  『那當然。』

  「嗯?」

  火乃香反射性地回問:

  「我剛才說了什麼?」

  『別再自言自語了,趕快把工作完成吧。如果變成長期戰的話,對我們不利——』

  「等一下,吶,波奇,我剛才在自言自語嗎?」

  『沒錯。』

  「我說了什麼?」

  『——我不想死。』

  火乃香感到自己心跳加速,她沒有剛才自言自語的記憶。但既然夥伴有聽到,那就代表自己一定說了吧。那不重要,問題在於內容——「我不想死」。或許的確是那樣,只要是生物,就一定都會有這想法。無意識間說出的獨白,以現在火乃香的心理狀態來看也很合情合理。

  ——真的嗎?

  「『不對』。」

  火乃香出聲回應內心的疑問。在內心深處似乎有什麼在糾纏著,從進到這個新市鎮後一直持續不斷的煩躁感、集中力的缺乏、模糊的感覺,以及——

  「波奇。」

  她呼喚夥伴。在她那毫不猶疑的沉著聲音中,人工智慧體是否查覺到火乃香的聲音跟之前有微妙的不同呢?

  「在東邊,不會很遠。」

  『從你現在的位置來看——東邊是資材堆積場。』

  「大概就是那裡了。走吧,波奇。在午夜十二點前搞定它吧!」

  「這裡提到V式的人工培養腦容量比過去的龐大——那具體面言有何不同呢?」

  迪格裡斯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具體的規格,那是軍事機密。」

  『我不認為只是單純的戰鬥能力提升。跟肌肉力量和反射速度等都沒有直接的關係。或許在做選擇的時候會出現差異性也說不定。』

  「對手是赤手空拳對吧?」

  聽到波奇的說法,火乃香向迪格裡斯確認。

  「被偷的是非武裝的機體,犯人的機械工程師的研究室裡也沒有武器,它本來就不是被設計來當作兵器的自動步兵。」

  「啊,對了。結果那傢伙究竟是因為什麼目的做那種蠢事?」

  「根據他的經歷及研究資料,似乎在進行極限狀態下的人工知能的反應模式之類的模擬,或許自動步兵的排除方式也在他的考量中。他是軍方黑名單上的慣犯。」

  「那麼,他動了什麼手腳了嗎?」

  「在硬體層面上沒有任何改變,只是灌入比標準更強的自我保護本能……」

  火乃香不等夥伴,獨自走在月光照映的道路上。由於路寬的問題,沙漠戰車無法順利轉彎,還需要些許時間才會追上來。

  軍靴的硬底一如往常,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即使是為了戰鬥而開發的調整的自動步兵體,又能維持這樣的無聲移動多久呢?連單一機能的戰鬥機械都能凌駕的少女,在她澄澈到不可思議的瞳孔中,映照出皎潔的月光。

  街道被堆積成山的建設資材分割開,在這裡的生物建材還沒有活性化,自我增生、自我淨化、熱交換等的機能都被凍結。在靜默無聲的黑夜盡頭,這些建材彷彿像在想像著接下來要變化成的新市鎮面貌。

  走到資材堆積場中央後,火乃香停下腳步,隨手提著的黑鞘反射月光。

  ——在那邊吧?

  火乃香得知對手的位置,因為她讀到了氣。到剛才為止都無法倚賴的感覺,現在總算回到確實的觸感。

  思緒冷靜而清晰,高漲的感情如今也可以用理性控制。並非沒有感情,只是在感覺著熱烈波動之思緒脈動的同時,仍然可以用冰冷的心拔刀。

  ——並不是憎恨或是無法原諒你。只是,我只能這麼做。即使「聽到你的聲音」……

  火乃香沒有行動,現在連雙眸都緊閉上。在冷硬到似乎可以敲出聲響的黑夜中,不管敵人的氣息或是在附近的夥伴的氣息,她都一視同仁地捕捉著。高掛天際的月亮,以溫柔卻不帶感情的光芒覆蓋一切。清風吹拂過汗毛,昆蟲在沙漠的某處互相交鳴出協奏曲。

  火乃香露出悲傷的微笑。

  ——影子在舞動。

  資材在四周堆積成山,從那某個地方跳出的人形黑影,毫無光澤的裝甲吸取了蒼白的月光,朝火乃香的頭頂垂直落下。

  少女的腳底像是滑行般閃躲,對手緊接而來,瞄準她手臂及雙腿的猛烈攻勢也都一一撲空。如果被打到,必定會皮開肉綻、粉身碎骨。而火乃香在閉著雙眼的情況下,以僅數公厘的誤差看透了所有的攻擊。

  在令人眼花撩亂的攻防中,嬌小的身體突然往前衝刺。她抓住在連續攻擊中說不上是空隙的空隙,拉近彼此的距離。其行動如風又似水。

  鏗…………

  浮現在空中的銀色軌跡,看得出似乎是只手臂。

  從腋下到肩口裂成兩大塊的身體,像是與火乃香擦身而過般往背後移動,隨即倒地。

  即使受到明顯的致命傷,「它」卻仍在移動。失敗好幾次但仍舊持續掙扎爬起,終究搖搖晃晃站起身,踩著不聽使喚的腳步走了起來。看來是打算多少遠離,那位和被襲擊前保持同樣姿勢的少女。

  ——不想死,我不想死……不想要……死……

  火乃香轉身後僵立原地。

  槍聲響起。

  被AP穿甲彈貫穿上半身的黑色自動步兵體,如同舞動般旋轉著,最終倒在地上。這次已經無法再爬起來了。

  『任務結束。』

  人工智慧體利用車載機槍的半自動精密射擊,給了自動步兵致命的一擊,隨後一如往常地用冷靜的口吻告知。

  「——真是多管閒事。」

  雖然火乃香的聲音很小聲,波奇應該有聽到卻默默不語,只有為了迎接呆站著不動的少女而提升沙漠戰車的馬力。

  迪格裡斯在新市鎮區和原有區域的界線等待。他獨自一人,沒有帶任何手下。達斯六號新市鎮的行政長朝坐在戰車裝甲上的火乃香舉手致意。

  「——有受傷嗎?」

  等到戰車停下,引擎聲減弱後,他對火乃香關切道。少女什麼也沒回答,只是用眼神指了指左手臂。

  「真是抱歉,我會將醫療費加算在報酬裡的。」

  火乃香沒有回應。男子似乎無法承受視線的壓力,慌張地補充:

  「接下來查察軍會處理,你可以回到城裡休息了。可以的話,要不要先休息一陣子呢?我也有好多話要!!」

  「吶……」

  火乃香從戰車上呼喚。

  「因為月亮實在太漂亮了,讓我不禁開始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

  「嗯……例如是不是根本就是軍方讓那傢伙逃走之類的……從一開始就計劃好,讓我來做什麼測試之類的……不只是身為行政長的你,其實大家都知道之類的……」

  迪格裡斯默默仰望著火乃香。

  「因為這實在太難以置信了……這個城鎮竟然剛好有無人地區,還能把它逼到那邊……」

  「那又如何?」

  「那傢伙不是會被逼到絕路的人。何況這件事必須對市民保密,但既然你們可以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做到那樣,那由你們自己消滅它還比較快。沒有必要故意多增加一個會洩漏秘密的人。」

  火乃香突然將視線投向剛才回來的方向。雖然因為太遠而聽不到聲音,那裡應該已經有查察軍前去處理善後了。

  「如果這打從一開始就是軍方的實驗……或許根本沒有那樣的機械工程師……」

  「火乃香,我——」

  「沒關係。」

  火乃香微微一笑,那是跟斬了自動步兵時同樣的笑容。

  「人生在世,總是會有很多不得已的事,我沒有意思要為難行政長。所以,這只是我的自•言•自•語。」

  沙漠戰車再度緩緩開始移動,火乃香稍微提高了音量:

  「我拿到應得的東西後,就會馬上離開囉!」

  迪格裡斯終於放鬆原本僵硬的表情,目送戰車離開。臉上浮現苦笑,在內心低語:

  「無人會怨恨沙漠之風——嗎……」

  那是少女喜歡的某個詩篇中的一句話。

  「波奇。」

  場所回到沙漠戰車的控制室。在回到公營停車場的車內部,火乃香出聲呼喚夥伴。

  『怎麼了?』

  「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如果是我能夠回答的事。』

  「你那麼說,我就接不下去了啦……」

  火乃香沉默片刻,下定決心似的開口:

  「那個啊……對機械來說,也會有害怕、痛苦的情緒嗎?」

  『——你在說「那傢伙」的事?』

  少女點點頭。她坐起身來,在儀表板上托腮:

  「那傢伙很強喔,比起至今我所遇過的任何人都強。」

  『你都那麼說了,那就是了。』

  「那傢伙面臨到死亡的時候幾近瘋狂。不想死不想死——僅靠著那樣的思緒戰鬥著。所以……我才會那樣覺得。」

  『那是強化的自我保護本能吧。由於心理的改變,將硬體的潛在能力激發到極限。』

  查察軍想要的是否就是那個數據?火乃香這麼猜想。是否是為了看清V式的性能極限,故意破壞它心理上的平衡,再棄置到城裡呢?增加對死亡的恐懼的人工培養腦,拚命否定自己將被消滅這件事。那是生物在極限狀態下,時而出現的爆發性生命力在燃燒。

  ——為了戰鬥而生的戰鬥機械?

  但火乃香只能回答YES。如果只是單純的有機組織和無機的零件組合而成的東西,為何能閃過火乃香的刀?為何能讓她受傷,讓她的精神產生混亂?

  「它說過它不想死,一直那麼跟我傾訴。不只是我,它對周圍的所有一切,這整個世界都如此吶喊著。」

  ——我不想死,不要殺我。我好害怕。不要接近我,不要動手。

  太過於強烈的訊息混亂了火乃香敏銳的知覺。火乃香所懷抱的恐懼及焦躁感,其實就是V式自動步兵的感覺。火乃香錯以為那是自己的情緒,原來是其他人的情感,投影並複製在她心中。打算向外展開的超感應結果朝向自己,才無法感應出敵人的所在之處。

  如果沒有注意到這點,火乃香現在應該還在恐懼於自己的影子,然後徘徊在那個空城之中吧。或是——

  『那是一種妖怪,或許那已經超越自動步兵的範疇。不過那樣的傢伙也被會你斬,還真是不簡單啊。』

  「那個——」

  火乃香笑道:

  「因為我自己也不想死啊。」

  『我還以為你會揍迪格裡斯呢。』

  「我是很想揍,不過沒有證據。既然是我斬毀那傢伙,那麼即使揍了迪格裡斯,心情也不會變好。何況他又是熟客,為了之後還能接到工作,就暫時先忍住吧。」

  『你似乎長大一點了呢。』

  火乃香鼓起腮幫子,眼神裡閃耀著愉悅的光芒。在她臉上,絲毫看不出今晚經歷過死鬥的蹤跡。

  「那麼,剛才的答案……」

  『不予置評。』

  「咦,為什麼?」

  『因為我不認為一個小女孩可以理解我高尚的心理反應模式。』

  「哇,還真敢說耶!」

  火乃香一陣呆愣,下個瞬間又放聲大笑道:

  「嗯,就先那樣吧。那麼,在天亮前我要先睡一下。不高尚的精神如果不作點夢,那可撐不下去。」

  火乃香走向控制室的後方,打開通往車艙的門,冷淡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祝你有個好夢。』

  「——謝謝。」

  火乃香將身後的門輕輕闔上。沙漠戰車籠罩在月光與沉默下,在緩慢的時間推移中,沉入片刻的休息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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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7-20 06:02 PM|只看該作者
成為伊莉的版主,你將獲得更高級和無限的權限。把你感興趣的版面一步步地發展和豐盛,那種滿足感等著你來嚐嚐喔。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7-20 06:40 PM 編輯

  荒腔走板的機械——Honky Tonk Machine

  「honky tonk」——廉價酒館,通常是位於城邊的酒吧,或者也可以用來指在那種地方演奏的即興音樂,引伸有荒腔走板的意思。

  『火乃香。』

  「——唔嗯……?」

  隨意躺在金屬製的狹窄簡便床上的少女,聽到夥伴的呼喚而含糊回應,但她仰望的視線沒有離開展開在雙手上的書頁。

  『特殊頻率帶出現了反應。』

  人工智慧體波奇不管少女懶散不想動的態度,冷淡地告知。

  「特殊的意思是……」

  『是求救訊號。』

  下一個瞬間,火乃香就像是彈簧般從簡便床上跳了下來,她將夾著書籤的書放回置物櫃後,從車艙移動到控制室。

  「距離和方向是?」

  『東北方約一公里處,訊號相當微弱。』

  火乃香透過行駛中的沙漠戰車的車艙罩,眺望前方的景色。現在戰車在六號沙漠的正中央以巡行速度移動著。充斥在視野中的,僅有如同波浪般連綿不斷的大小沙丘。

  『我已經改變路線了——雖然沒有事先取得你的同意。』

  戰車已經將前進的方向改為求救訊號的發訊地點。對於控制車體的波奇的判斷,火乃香毫無異議。救助遇難者是最優先的事項,只不過火乃香很在意訊號微弱這件事。是因為發信器的關係?還是電力的問題?無論如何,如果發信者的狀況不好的話——

  「情況很糟糕對吧?」

  『也不能那樣斷定。』

  從一向冷靜的夥伴的口氣中,火乃香嗅出一絲躊躇,懷疑地皺起眉頭:

  「怎麼說?」

  『你聽聽看。』

  控制室內的廣播器頓時傳出斷斷續續的聲音,輸出功率的確很低且不穩定。火乃香雖然聚精會神地側耳傾聽,始終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側著頭搔搔臉頰。

  「——這是什麼聲音?」

  『或許有點難以辨識,但因為訊號過於微弱,沒有辦法將噪音減到更低了——』

  「不,我不是指那個……」

  火乃香坐在控制室的椅子上,困惑地將雙手環抱在胸前。剛才聽到的聲音,即使透過電子濾波器也仍舊很不清晰。不過那是——

  「有試著跟對方聯繫嗎?」

  『沒有回應。但從訊號的「內容」來看,我不認為是自動發訊。』

  「的確。」

  行駛一會兒後,戰車停了下來。

  「到了嗎?——這是哪裡?」

  『距離目標大概還有一百公尺左右,但戰車不能更靠近了。』

  波奇將外部感應器所捕捉到的影像播放在控制室內的顯示器上。

  『從熱量分佈、聲音感應、地磁的波動來看,很明顯存在著液狀流沙,求救訊號就是從那裡發出的。』

  「唉——」

  火乃香顰蹙,將一頭短黑髮抓得飛亂。液狀流沙地帶是沙漠中的天然陷阱,正如同其名,是液狀化的不穩定沙層,可以說是一種無底池沼。從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異狀,然而一旦陷入便難以脫困。

  假若火乃香的沙漠戰車陷入流沙中,要救出來至少必須要數輛同等級的車輛。首先得先確認立足處,然後再用鋼纜和起重機謹慎地拉起。

  更進一步還必須注意腳邊的環境狀況,由於液狀化的沙層會與周圍的沙層合流移動,所以梢有不慎,前來救援的車輛也會有陷入的危險性,很有可能造成雙重災難。

  「真糟糕……」

  如果戰車陷入流沙中,在沒有同行車輛的現在將會失去對策。但根據遇難者的狀況,或許有時候不借助戰車的力量是無法進行救援的。在爬也爬不出來、拉也拉不起來的情況下,事情有可能會更加惡化。

  「在這裡可以得到多少資訊?」

  『關於那個……』

  語氣再度出現猶豫,那是除了火乃香之外的人都聽不出來的微弱遲疑。

  『沒有車輛陷入流沙的跡象,應該是更小的東西。』

  人工智慧體雖然藉由復合感應器對發出求救訊號的地方進行遠距離探查,但似乎怎麼也無法得知對方的真面目。

  『仍舊沒有回應。』

  「——總之,我先去看看吧!」

  火乃香回到車艙中,拿起收在黑鞘中的刀後,走向阻隔著戰車內外的氣閘。

  「你就維持現狀待命。如果流沙有向這邊移動的跡象,就退到安全位置。」

  『知道了,你小心點。』

  對於聽來漠不關心的語氣,少女展顏而笑。她用手指彈了一下綁著頭帶的額頭——

  「別擔心!」

  因為接受少女的說法了嗎?人工智慧體一語不發地目送少女鑽出車艙口。

  火乃香才剛站在炎熱的沙漠上,就很不湊巧地吹來一陣夾雜著沙子的強風,她舉起一隻手擋在眼前。

  (視野真差啊……)

  風的流動方式令人厭煩,或許會演變成沙塵暴也說不定。對於十五歲的少女而言,由於打從出生開始就在沙漠中生活,因此將大自然所傳遞的各種情報進行分析一事,對她而言算不上是什麼特殊的才能。

  「那麼……走吧。」

  彷彿穿梭在風的縫隙中,火乃香開始沿著沙丘行走。為了避免風將沙子吹到身上,她在坦克背心外加上一件薄夾克,卻被風吹得啪嗒啪嗒作響,她趕忙將前方拉緊。

  『怎麼了?』

  從擁有雙方通訊機能的通信器中傳來波奇的聲音。

  「如果我翠玉般細緻的肌膚受傷了該怎麼辦?」

  『我沒問你那種事。』

  「不要說得那麼無情嘛。」

  火乃香板起一張臉,切換了通信器的通話開關,從平常的聯繫模式轉換成求救訊號收訊模式。

  『——所以我就跟你說過了……』

  「啥?」

  『那傢伙不管怎麼看,都只不過是我老婆的睡衣罷了,哈哈哈!』

  火乃香聽到在耳邊進裂的笑聲,反射性地拔掉通信器。

  「——這是什麼鬼?」

  她感到忐忑不安。由於距離很近,所以收訊內容很清晰。不過,她完全無法想像在求救訊號專用的特殊頻率帶竟然會出現爆笑聲。她膽戰心驚地再次帶上通信器。

  『——星辰滿夜的沙漠盡頭,我環抱著她的肩。』

  火乃香一臉不悅——

  「他在唱歌。」

  似乎跟她在戰車裡聽到的時候一樣。

  『而今在陌生的天空下,我一個人持續旅行。』

  「喂,聽得到嗎?」

  『即使歲月更迭,在我心裡仍舊只有她。』

  「喂,聽我說話!」

  歌聲突然中斷。

  『——你在跟我說話嗎?』

  火乃香鬆了一口氣,因為雖然聲音顯得很不急迫,但至少不是自動傳送的訊息。

  「我接到求救訊號。」

  『求救訊號……』

  聲音的主人似乎思考了片刻,不久後——

  『啊啊,沒錯!是求救訊號!抱歉,我沉醉在唱歌中,就忘記有發出訊號了。』

  「我說你啊……」

  火乃香站在沙丘的稜線上環顧四周,在這前方有液狀流沙地帶,不過卻看不到遇難者的蹤跡,是被完全埋沒了嗎?還是——

  「如果是惡作劇,我可是會生氣的喔!」

  『什麼?喂喂,誰會做那種惡劣的事啊!就是因為需要幫助才發出求救訊號啊!』

  「結果你卻忘了。」

  『嗯……有時太過集中精神在一件事上的時候,就會不小心恍神嘛。』

  聽到對方十分悠哉的語調,火乃香的緊張感也稍稍緩和。

  『喂,你快點把我挖出來吧!』

  「你在哪裡?是整台車被埋沒嗎?」

  『不,只有我一個。』

  「在急難艙之類的地方嗎?」

  『嗯……大概吧。』

  「被埋在哪裡?」

  『喂,這種事問被埋起來的人,誰知道啊!』

  「也是啦。」

  火乃香閉起眼來,將意識集中在額頭上的一點。頭帶下方傳來陣陣刺痛感,並非視覺的視覺——也可以說是不能依賴耳朵的聽覺。少女擁有不可思議的知覺,能夠注視著看不到的東西,聆聽著聽不到的聲響。

  「——找到你了。」

  她張開雙眼的同時望向一個地方,就在她視線的前方,有個黑色的棒狀物從沙中裸露在外。

  『什麼嘛,意外地還挺淺的。』

  被掩埋的人似乎成功將他的一部分伸出沙面。黑色棒狀物體的膨脹圓形前端旋轉著,不久後停了下來——

  『喂,小姑娘你是救援隊的人嗎?別站在那邊發呆,快過來幫我!』

  棒狀物體的前端是感應器,對方似乎是用那個確認到火乃香的存在。看來那果然是具備維生裝置的緊急用逃生艙之類的東西吧?車輛本身已經沉沒,只有相較而言比較輕的急難艙好不容易才停了下來——

  『不過,雖然同樣是被救,若是更性感的大姊姊就好了啊。救我可是有好處的。』

  「波奇。」

  火乃香切換通話模式,呼喚夥伴。她眼睛直瞪著不動,似乎不只是因為吹來的風混合著沙的關係。

  「請給我附有夾子的鋼纜。」

  『我試著把情報進行過綜合分析,對方怎麼看都不是人——』

  「鋼纜!」

  雖然波奇不會害怕火乃香氣勢洶洶的語氣,但一條鋼纜立刻從沙漠戰車中發射出來,落在火乃香的腳邊。鋼纜的前端為夾狀,那是用來拖拉車輛的連接頭。

  火乃香抓起鋼纜的前端,朝凸出沙面的棒狀物體丟過去。

  「抓住那個。」

  由單分子纖維製成的鋼纜,利用微弱的電壓變化伸縮。自由自在——雖然不至於那麼方便,但在某種程度下確實可以照波奇的意思控制。憑藉著轉接頭上的簡易感應器,可以像生物一般彎曲身子。不到一分鐘,夾子便夾住棒狀物體,火乃香則是再度切換模式。

  「要把你拉起來囉!」

  『喂,這樣是可以啦,不過——』

  「不過?有什麼問題嗎?」

  『因為我是第一次,請對我溫柔一點。』

  比剛才還大聲數倍的笑聲直擊火乃香的鼓膜。在眼神益發險惡的少女眼前,鋼纜靜靜地開始動作。

  雖然沙層是液狀化,但要逆向壓力源將物體拉起還是很困難。若不多花一些心思,夾子所夾住的部分或許還會毀損。

  波奇同時對液狀流沙的狀態做詳細分析,然後操作著鋼纜。但由於戰車能接近的距離有限,實際過程必須由火乃香的肉眼確認並適時給予指示。在逐漸增強的風沙中,那是個相當消耗精神和體力的工作。

  努力的結果贏得價值,物體在約一個小時後出土。不知是因為拉起而受到傷害,還是「那個」本來就壞了?火乃香一時無法判斷。

  「不好意思啊,小姑娘。」

  「那個」不是透過通信器,而是直接跟火乃香對話。

  「久違的空氣還真新鮮啊!真是的,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到底被埋了多久。」

  「那個」伸了個懶腰,舒展身子。如果將枯枝般的機械手臂舉起的動作可以稱為伸懶腰——的話。

  火乃香呆愣地凝視眼前的「那個」。全高一公尺左右,直徑約三十公分,那是用耐腐蝕性金屬製成的灰色圓筒。

  機身的兩旁伸出數支機械手臂,其中一支就是在將「那個」拉起時抓住的棒狀部位,機身下方有數條移動用的履帶。雖然不清楚它被埋在沙中多久,但全體看來都很破舊。就算說是挖出廢鐵也不會有人懷疑。

  「你是……機器人對吧?」

  「廢話。但是,如果你把我當成普通的機器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那麼你是?」

  「你可以試著把我送去垃圾場回收看看,雖然兩捆可以拿到三文錢,但會被索取解體費用。」

  「所以呢?」

  「我可不是免費(註:原文為,有「普通」和「免費」等意思,為同音異義的冷笑話)的喔,咯咯。」

  透過廣播器傳來詭異的笑聲。火乃香這天已經歎了好多次氣,與其說因為在拉起對方的期間,就因為聽了無數次這種笑話和笑聲而習慣,更貼切的說法是她已經放棄掙扎。

  「那麼,就此告辭。」

  火乃香迅速轉身,從她背後傳來慌張的聲音:

  「喂,小姑娘啊!難不成你想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我是那麼打算。」

  「你開玩笑的吧?嗯,你一定是開玩笑的,因為那行為太不人道了。」

  「為什麼?如果你是因為車輛陷入流沙中而沒有交通工具,那我可以把你送到附近的城鎮。但你是一個人橫越沙漠的對吧?既然我都已經把你挖起來了,你就去你想去的地方不就好了。」

  唧唧唧……圓筒狀的機器人來回揮動機械手臂,發出奇妙的金屬聲。

  「你太天真囉,小姑娘。我可是一直都被埋在這裡,關節活動不太方便。雖然因為用的是太陽能電池,動力方面可以解決,但你可以陪我一下嗎?」

  從它的說明中,火乃香完全不懂對方到底是從哪一個部分的哪種方法解釋,得出自己很天真的結論。唯一讓她瞭解到的是,不得不把眼前的機器人當作遇難者來對待這個令人頭痛的事實。

  「那麼就這麼決定了,好事不宜遲!要是不趕快離開這裡,就連那邊超帥氣的戰車也會被沙子埋起來喔。」

  機器人發出「喀嗒喀嗒」的聲音走向沙漠戰車的氣閘。它走起來搖搖晃晃,看來狀況確實不是很好。

  「好啦,我知道了。我會帶你走,不過要先問你一件事。」

  「喔,隨便你問啊!我的三圍是九十、九十、九十。」

  我要掐死你——火乃香這麼想的同時向機器人詢問:

  「看得出你的狀況似乎不太好,我也可以幫你清理一下關節。不過啊,你這個『音癡』,也是因為長期被埋在地下造成的嗎?」

  不管怎麼看都像是廢鐵的機器人,在氣閘前停下腳步,用莫名充滿人性的動作將感應器轉過來。

  「啊啊?你在說什麼蠢話?如果我要當歌手,那音色可是無人能敵耶!」

  火乃香再次深深歎一口氣:

  「——毫無自覺啊……」

  火乃香突然懶得再計較了。她將在連結氣閘的梯子上手忙腳亂的機器人推進車艙內,疲倦地指示夥伴前進。風沙瘋狂吹撫,沙漠戰車就像在其底下爬行般,重新開始移動。

  「什麼嘛……」

  它用機械手臂前端的感應眼打量著車艙內部——

  「是很沒有情調的地方吧?」

  「戰車裡哪會有什麼情調!」

  機器人彎曲數支機械手臂,明顯可看出它在聳肩。

  火乃香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異樣感。機器人從外表看來像是用舊的鐵桶。由於一般的機器人多以人型為主流,所以也可說它很稀奇。恐怕不是市面上買得到的商品,大概是某人把各種零件組合起來的手工品吧。雖然機身很奇特,但動作卻意外地與人類神似,是曾經和人類一起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嗎?

  「小姑娘,我說情調這種東西可是到處都有喔!到處都有!」

  火乃香笑道:

  「那麼,你也有囉?」

  「當然!不過對你這個屁股還很嫩的小姑娘來說,或許很難理解吧。」

  「你還真失禮耶。」

  「唷,你對我這個成熟的人有什麼意見嗎?不然把你的屁屁給我看看啊!」

  「——笨蛋。」

  唱反調指的就是這種狀況。雖然夥伴波奇也會用平淡的口氣說出相當尖酸刻薄的話,但由於它的聲音中沒什麼表情,在某種程度下可以當作耳邊風。但現在在她面前的人工智慧體就跟醉鬼一樣難應付。

  「對了對了,還沒有自我介縉呢。」

  機器人語畢,車艙內就陷入尷尬的沉默。過了約一分鐘後——

  「喂,你要讓我等多久?」

  「——什麼?」

  「我說名字啊!名字!小姑娘和這台帥氣戰車的駕駛的名字。」

  火乃香一副不可置信地張大著嘴。她以為是對方要自我介紹,結果似乎是要叫自己做自我介紹。

  「真是的,你這麼遲鈍可不成啊!不乾脆俐落一點,無法在邊境存活下去喔!是吧?小姑娘。」

  「你……你啊……」

  火乃香氣得雙唇發抖,下個瞬間突然爆笑出來。她猛然坐在簡便床上,用手掌蒙住臉,持續笑了好一陣子。

  「你一個人在笑什麼鬼?」

  聽到機器人粗俗的語氣後,火乃香笑得更厲害了。就算是真的生氣,現在的狀況也未免太超出預測。接到求救訊號後,慌張趕到現場,狼狽地救起來後一看——對方竟是一具嘴巴惡毒的機器人,而且現在還被那傢伙面不改色地追問姓名。

  看著持續捧腹大笑到流淚的少女,機器人不開心地嘟嚷:

  「喂喂,我做了什麼那麼好笑嗎?好像沒有嘛,看來你過著過於乏味的生活,還真是可憐啊。」

  『請你不要把我和她相提並論。』

  從車艙內的廣播器中傳來冷靜的聲音。圓筒狀的機器人用小的履帶回轉一圈。

  「你也太冷淡了吧!」

  『因為我的夥伴那樣,我只好更可靠一點。』

  「真厲害耶!」

  「你們兩個!」

  臉上仍留有紅暈的火乃香怒吼。

  「喔,你終於回來了啊。」

  「我哪裡也沒去喔。」

  火乃香用手背拭去淚水——

  「我叫火乃香,那傢伙是我的夥伴波奇。好,接下來輪到你了。」

  「輪到我?我啊……」

  機器人不知為何思考了一會兒後回答:

  「對了,我是『歌唱者』。」

  「歌唱……者?」

  「就那樣叫我吧。」

  「——所以說,這不是你真正的名字囉?」

  「沒有什麼真的假的,既然我那樣說,那就是我的名字。你有什麼意見嗎?」

  有喔——想這麼說的火乃香把話吞了下去。她覺得對這個人不管說什麼都沒有用。

  「『歌唱者』,嗯……這樣啊……『歌唱者』啊——」

  火乃香在嘴中反覆念了幾次後露齒而笑。語感不錯,感覺比正經的名字好太多了。

  「OK!我就那樣叫你。」

  機器人用感應眼頻頻看著火乃香的表情,從機身的某處發出漏氣的聲音。如果沒有猜錯,那大概是歎息之類的表現,火乃香這麼想。

  ——突然間,戰車熄火了。

  「波奇?」

  火乃香察覺異常走向控制室,機器人的關節也發著「喀嗒喀嗒」的聲音跟了上去。

  『有問題……呢。』

  火乃香從車艙罩往外看——應該說打算要往外看,不過距離夜晚還有數小時的世界卻已經被黑暗覆蓋,在有限的視野中,就連數公尺前的沙丘都無法窺見。

  『看來要出現真正的沙塵暴了。』

  「位置呢?」

  『已經到達安全地點。姑且先躲在沙丘後面,但風向要是改變,我就不能保證了。』

  火乃香點頭:

  「啟動甲殼遮蔽模式。」

  伴隨著沙漠戰車的傳動輪從行駛位置栘到待機位置,車體降低高度了。更進一步用裝甲板覆蓋車艙罩,這是沙漠戰車對外的最高等級防禦姿勢。

  「可能會被埋起來喔。」

  「那總比翻車好吧。」

  若無其事的語氣。但是少女的黑瞳裡明顯存在兩個要素,一個是緊張,另一個是——

  「你趕時間嗎?」

  火乃香吃驚地將視線栘到機器人身上。它察覺到從自己雙眸中流露出的焦躁感嗎?

  「嗯……嗯……有一點。」

  火乃香坐在椅子上,焦躁地摸著儀表板的儀表。具體面言什麼都沒有做,但無法沉著下來的焦躁感從少女嬌小的身體溢出。

  「我們現在啊,其實是在工作的途中……呢。」

  猶豫了一會兒,火乃香戰戰兢兢地開口。

  「工作?在沙漠正中央?」

  「嗯,在這前方一點的地方,不是有避難所嗎?不過你或許不知道吧。」

  不少人會在沙漠遇難,一旦遭逢意外,生還的機率都非常低。但在邊境大部分都是被沙所覆蓋的荒野的情況下,不得不穿越沙漠也是事實。

  因此才會設有數個由各居住區共同管理的暫時避難所。經常準備好食物及燃料,只要遇難者有辦法抵達那裡,便多少可以提高一點生還機率。

  「我要去那個避難所做定期檢查。」

  雖然是避難所,但仍舊是設置在沙漠正中央的無人場所,不能否定有可能因為無法預期的狀態讓包含維生的主要系統產生變化。

  此外,雖然考慮到風險而言不是件劃算的工作,但仍舊有一些以避難所內的儲備資材為目標的盜賊。但犯罪者也有在沙漠生活的默契,會對避難所出手的莽撞者只是少數。

  「避難所的檢查啊……這麼說來,小姑娘,你在哪裡的行政局工作嗎?」

  火乃香苦笑道:

  「我只是承包者。由於行政局內的人手不足,所以像這種費時費力的工作,就會委託給外人去執行。」

  「也就是所謂的『萬事通』嗎?」

  「嗯。」

  火乃香害羞地加了一句:

  「——不過還是個新人就是了。」

  接著她突然閉起雙眼,似乎側耳傾聽現在已經完全不透明化的車艙罩的另外一邊——

  「看來這是場持久戰……啊……」

  即使太陽西沉,風勢卻絲毫沒有減弱,捲起大量的沙不停呼嘯著。

  沙漠的風暴是捉摸不透的,有時候幾分鐘便結束,有時候卻在同個地方狂風大作好幾天。襲擊沙漠戰車的這陣風暴會持續到什麼時候?不管是火乃香或是波奇,當然還有自稱為「歌唱者」的機器人都沒有辦法得知。

  這樣的情況下,火乃香一行人束手無策。在面臨強風且立足處不良的沙地上,若是輕舉妄動,車體便有可能會翻覆。因此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火乃香側臥在簡便床上,在緊急燈的昏暗燈光下看書。

  「會弄壞眼睛喔。」

  發出刺耳的驅動聲,「歌唱者」從控制室走來。

  「沒辦法啊,必須要節省用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移動。」

  「你真笨耶。我的意思是,在這麼暗的時候就別看書了!」

  「真囉嗦耶。」

  火乃香蠕動著改變姿勢,打算背向機器人,忽然一隻機械手臂伸過來,搶走她的書。

  「啊……」

  不顧慌張的少女,機器人在感應器前扭轉著書。那是口袋型的小書,裝著防水紙做的書套。皺巴巴的書頁,一看就知道已經閱讀了很多次。

  「是丹勒•麥弗利的——『夜之詩』啊。」

  「快還給我!」

  火乃香有些狼狽地把書搶回來,仔細確認書有沒有毀損。看來她十分珍惜這本書。

  「看不出來你是會讀詩的類型呢。」

  「你管我,要看什麼是我的自由吧!」

  火乃香終於接受機器人的建議了嗎?她小心翼翼蓋上書頁,放回置物櫃中。似乎是放棄繼續看書。

  「有什麼事嗎?」

  「我好無聊。」

  「歌唱者」乾脆地回答:

  「我既沒事做,小姑娘的夥伴也冷淡到可怕。」

  『我抱持不輕易搭理人的主義。』

  波奇的聲音間不容髮地傳出,機器人一副無可奈何的態度,搖晃著數只機械手臂:

  「我無法忍受這種鬱悶的空氣啦!嘿,High一點嘛!雖然外面一片漆黑,可是沒有必要連小姑娘也擺著一副陰沉臉嘛!」

  「陰沉?你說我嗎?」

  火乃香感到意外。她覺得自己要分類的話,應該算是吵鬧的那邊才對。實際上,十五歲的她活到現在,也從來沒有被別人說過陰沉。

  「你面無表情,吃過飯後就一直一個人看書。」

  「那不然我該做什麼?」

  「跳舞啊!唱歌啊!狂歡啊!」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你不要嗎?」

  「誰要啊!我又不是你。」

  話說回來,這個叫做「歌唱者」的機器人自從進入車艙後,就沒有展現過它五音不全的歌喉了。

  「吶,你該不會……在忍耐吧?」

  「我就是在忍耐啊!」

  它突然大聲嚷嚷,接著就停不下來了。

  「告訴你,在我的人生中啊,幾乎沒有五分鐘都不說話過。你知道嗎?只要不說話,我的喉嚨深處總會覺得有些癢癢的,然後就會感覺有螞蟻在我的背上匍匐前進……不管怎麼努力排熱,都無法平息我紛亂的感覺。只要那樣,我……我就……」

  圓筒狀的機身開始微微顫抖。火乃香臉色僵硬,從床上站了起來。就在那個瞬間——

  「我就會想開始唱歌啦!」

  稱不上咒罵也稱不上笑聲的噪音,以淒厲的音量響著。

  「哇!」

  火乃香搗著耳朵,暫時躲在控制室裡,但用最高音量發出的噪音,恐怕將會持續響徹整輛戰車。

  『它怎麼了?』

  「我哪知道啊,好像是在……唱歌?」

  『那樣的噪音也可以稱為「歌」?』

  「我就說我不知道嘛!」

  ——大概經過二十分鐘後,車艙終於安靜下來。火乃香戰戰兢兢地打開控制室的門。

  還有聲音,不過音量一口氣降低許多,變成低聲的噪音。它是在哼歌——嗎?

  「唷!你剛才去哪裡了啊?」

  看起來心情很好。

  「滿足了嗎?」

  「嗯,差不多一半吧。好像還有一點唱不夠的感覺……」

  「拜託你饒了我吧!」

  「歌唱著」又咯咯咯地笑了笑:

  「那麼,你陪我聊聊吧!」

  「好,不過,你也讓我問問你的事吧。」

  「不過度談論私人的事,這不是邊境的規炬嗎?」

  「所以你不想說囉?」

  「不,問吧!」

  真是傲慢的廢鐵。

  「你叫我問……對了,為什麼你會被埋在那種地方?」

  火乃香問完後,用充滿疑惑的眼神看著機器人:

  「大概是被拋棄的吧?被沙漠商隊之類的……也對嘛,不管怎麼看,你都已經過了耐用年限了。」

  「別小看我!——嗯,雖然是有一點舊啦。」

  火乃香突然「啊」的一聲,然後從置物櫃中取出工具箱。

  「我答應要幫你清理關節的。抱歉,我剛剛忘記了,可以把傳動輪拆下來一下嗎?」

  「小姑娘你來做嗎?」

  「沒錯,有意見嗎?」

  「嗯,總之希望你不要把我弄壞。」

  「你明明就已經壞掉了。」

  火乃香碎碎念的同時,開始用戰車緊急修理時也會用的電動工具,謹慎地將機器人的驅動系統分解。她的動作十分純熟。由於她還挺喜歡修整機械的,所以戰車簡單的零件更換都是由她自行處理。

  「然後呢?你還沒有回答吧?」

  「你輕一點啦!輕一點——嗯,假設在距離這邊稍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住著一名討厭人的頑固老爺爺。」

  「嗯。」

  「老爺爺討厭住在城鎮裡。雖然一切都自給自足,但是啊,不管什麼都一個人來,那未免太吃力了點,畢竟也有一定歲數了。」

  「是啊。」

  火乃香順著話搭腔。

  「就在那個時候,老爺爺把一具機器人當做優秀的助手兼心靈之友使用。」

  「咦?」

  「你『咦』……是什麼意思啊?」

  「你說的話跟你之間有什麼關係?」

  「你還真是個大笨蛋耶!我都已經提到優秀的機器人了!」

  「是虛構的故事?」

  對於朝自己的頭揮下來的機械手臂,火乃香頭一歪便輕鬆閃過。

  「嘿嘿,被我躲掉了。」

  「嘖,真是沒水準的小鬼。」

  「也就是說,那個老爺爺想要優秀的機器人,所以把你丟掉了——是這樣嗎?」

  「他死了。」

  機器人用跟剛才毫無差別的語氣平淡地說出。

  「半夜突然猝死。早上發現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變冷了。老實說還真麻煩啊。」

  「啊……抱歉。」

  「沒什麼好抱歉的啦。不管怎麼想都是壽終正寢。活著的時候就好好地過活,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這不是很好嗎?」

  「是……喔。」

  「然後就沒有我可以做的事了。老爺爺的財產只有我,因為沒有家人也沒有欠債,所以沒有人要我。沒辦法,所以在我的壽命到達之前,我只好獨自隨性地旅行。」

  「歌唱者」以一貫的音程「啦啦啦……」地哼著歌。

  「陷入流沙中的時候,我還心想我的人生就此結束了。正想著在電池耗盡之前都要一直唱歌之際,小姑娘你就出現了。」

  「哈……哈哈……」

  火乃香發出含糊的笑聲。

  「——抱歉。」

  「咦?」

  火乃香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話語感到不知所措。

  「就是因為你們來救我,才會落得這種下場。你在趕路對吧?」

  「嗯……也是啦。不過沒關係,因為有兩天的緩衝時間,而且因為沙塵暴而耽誤到預定的時間,這是可以被原諒的。」

  進行避難所的檢查後回去。只要是工作當然就有簽約期限,而這次在預期的最少必要天數外,還追加了兩天的緩衝時間。

  「你騙人。」

  機器人像是看穿一切般地說道: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從容,明明就焦躁得發慌。」

  「才沒有呢。」

  「剛剛我從小姑娘的夥伴那邊聽說了。你才剛從沙漠商隊獨立,如果能夠確實完成行政局的委託,不僅報酬很高也能建立信用對吧?」

  「那個……所以我就說……」

  火乃香低著頭。她握著工具的拳頭不禁使力,連指節都泛白了。大概再半年左右終於要迎接十六歲生日的少女,離開所屬的沙漠商隊,與夥伴人工智慧體結伴,以一個人加一輛戰車為本錢剛開始「萬事通」的工作。

  「歌唱者」說的很正確,時間是否寬裕不是問題,而是無論如何都必須要成功的壓力一直折磨著她。那絕對不光只是沙塵暴的問題,而是從接下這件工作的那瞬間開始,少女就一直在逞強了。

  「要是你對我置之不理就好了,反正我也活不久,就像小姑娘你說的一樣,我已經毀壞一半了。」

  「即使你這麼說,我還是不可能不管你啊,因為我接到求救訊號了。」

  「但那是因為沒有埋得太深才能把我救出來,不然也是束手無策吧?還是說,你會去找救援隊來?動員好幾台車,好不容易拉起來的竟然是個廢鐵,你還拾得起頭來嗎?」

  『不要一直欺負她。』

  波奇突然插話。

  『她是身體比頭腦動得還快的類型。將救助遇難者和工作的成敗放在天秤上衡量,這之類聰明的動作她可做不來。』

  「也是。」

  機器人覺得有趣似的搭話。

  「反正我就是頭腦不好啦!」

  火乃香生氣地嘟起嘴後,一口氣將胸中的鬱悶全都吐了出來。

  「我真羨慕你……」

  「我嗎?為什麼?」

  「因為你看起來很開心啊,可以一個人唱著歌旅行。」

  「小姑娘心情不好嗎?」

  「嗯……」

  火乃香思考了一會兒——

  「該怎麼說呢……雖然一直以來在沙漠商隊經歷了很多事,但是剩下我和波奇兩人的那一瞬間,我突然無所適從。獨立這件事比想像中困難得太多,看來是我太天真了……」

  為什麼會脫口說出這些呢?火乃香不太能掌握自己當下的心理狀態。明明之前沒有跟任何人提過,明明那是不管對方是多麼親近的人都絕對不會說的真心話——

  「那些不是你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嗎?」

  火乃香疑惑地歪著頭。

  「何況啊,要是連十五歲左右的小鬼都能一下子就弄懂,人生這玩意兒的立場何在?小姑娘你也是,如果全部都瞭然於胸,那麼接下來的人生多無聊啊!」

  「或……或許是那樣沒錯。」

  「老爺爺生前常說,因為活太久,所以不管死亡何時造訪應該都沒有關係,但心裡卻總是有種覺得還有事情沒完成的感覺——這樣的話。」

  火乃香突然想起一個老人。那個老人是沙漠商隊的隊長,也是火乃香的養父,名為沃肯。以他的過世為契機,少女開始「萬事通」的獨立生活。

  「未完成的……事情是什麼?」

  「那傢伙……老爺爺自己大概也不清楚吧。人類都一樣,即使定到可以看到人生盡頭的年紀,也並非什麼都知道。」

  「那麼你——『歌唱者』就什麼都知道嗎?」

  「嗯,我只明白一件事,就是不管你要哭喪著臉還是笑臉嘻嘻,天仍舊會黑,太陽也還是會升起。就算大聲抱怨,就算失落無比,沙塵暴也不會因此消失。」

  「總而言之,只能順其自然。所以我才一邊唱歌一邊等待,爺爺過世的時候,我也放聲歌唱,然後就把一切忘記,非常乾脆吧。」

  「——真的忘得掉嗎?」

  「不,我還記得喔。嗯,該怎麼說呢,總不會事事如意嘛。」

  奇妙的機器人「咯咯」地笑了笑。火乃香就像受到感染似的跟著笑起來,她很不可思議地覺得心中的一顆大石頭落下了。

  「不過啊,小姑娘,你的手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有動喔。」

  受到催促的火乃香重新握好工具。

  「我也是很忙的,如果你能早點弄好,我會很感謝你。」

  「——明明就無所事事。」

  火乃香發出竊笑聲。她將拆解下來的零件上的髒污用油擦拭,同時——

  「吶,唱些什麼吧!」

  「你叫我……唱歌?」

  「唱嘛!你埋在沙下的時候不是也唱了嗎?就把那當作整修費好了。」

  「你剛才不是逃走了?」

  「那是因為你突然唱起來,嚇了我一跳嘛!」

  火乃香連忙解釋。

  「哼……那麼,我就來首拿手歌吧。」

  圓筒狀機身的側面開了一條細縫。

  「不這麼做的話,聲音出不來。」

  從那條細縫流竄出令人意外的澄澈聲音,音程有些許混亂——是口琴的旋律。

  不需為了誰而哭泣。

  若淚流就看不見滿天星辰。

  不需欽羨鳥兒,不必向花兒傾訴。

  起床,出門工作。

  只消一杯酒,就可抵達夢之海的無邊盡頭。

  擔憂的話就一飲而盡。

  做無謂的抱怨還太早。

  現在,只需歡唱。

  不要向我搭話,不要問我理由。

  反正,我也搞不清楚。

  反正,你也搞不清楚。

  第二天早上,當火乃香睜開雙眼時,外頭一片晴空萬里。沙塵暴已經離去,而那個機器人也同樣消失蹤影。

  『清晨時,等暴風一停歇它就走了。』

  波奇這麼跟少女說。

  『它叫我不要叫醒你。』

  聽到這句話的同時,火乃香奔出車外。應該在幾小時前刻劃下的機器人的履帶痕跡,已經被平穩的風紋拭去。

  「它有……說什麼嗎?」

  『它說,你要羨慕別人還早五十年呢。』

  「五十年啊……」

  火乃香露出苦笑,她似乎瞭解它想說什麼,但只不過是稍微理解,或許自己仍舊什麼都不明白——她也這麼思忖。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到達那個境界呢?她思考著。

  『它還說了一件事。』

  「什麼?」

  『火乃香跟老爺爺喜歡過的女性很像——除了沒有胸部之外。』

  「什麼嘛!」

  『不是我,是它說的。』

  火乃香就像看穿了連綿沙丘的彼方般抬起下巴,閉上雙眼。

  ——她似乎聽得到歌聲。那道嘈雜、荒腔走板,卻能讓人心情平靜的旋律。是它昨夜即興哼唱的歌曲。

  「那傢伙其實——」

  火乃香嚥下接下來的話。它只是具普通的機器人嗎?總覺得它就像那位已經過世的老人本身。是改造人?或是人格複製?無論如何,總覺得跟單純的人工智慧體有些不同——

  『差不多該出發了。』

  火乃香停止思索。不聞不問——她覺得那樣的邊境規炬就是為了這種時候而存在。

  在火乃香的指示下,沙漠戰車起動了主引擎,並將傳動輪歸位。眼前還有必須要做完成的事等待著他們。

  「——要邊唱歌邊生活,我的屁股還太嫩了啊……」

  現在仍默默無名,但不久後將聞名邊境的十五歲少女臉上浮現一道爽朗的笑容,其身影消失在夥伴所操控的戰車車艙中。

  歌唱吧,踏上旅程,只要那樣。

  就能邂逅快樂的事,

  就能邂逅很棒的人。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就這樣走著,任由風吹著。

  反正我就是荒腔走板,

  少了根筋的廉價酒館。

  不會照樂譜歌唱,

  因為照譜來就沒意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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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7-20 06:06 PM|只看該作者
  即使某天時光流逝——The Mask of Margarita

  從她的容貌中看不出一絲生氣,

  她的歌聲也並非這世間之產物。

  她是冰之天使,

  戴面具的瑪格麗特——




  第一章  於NAR

  「早安……」

  睡眼惺忪的少女現身在沙漠戰車的控制室中,並向迎面而來的溫和笑容問候。少女黑色的短髮還留有剛睡醒的痕跡。

  沙漠迷彩色的坦克背心和軍用長褲是她一貫的打扮,即使在戰車中,她也不會特別換睡衣就寢。

  「你起得很早呢,才剛解決一個工作,不再多睡一會兒嗎?」

  這麼說的青年本人神清氣爽,就像一個小時前就吃完早餐,做完早操般。少女雖然知道他一向都是那副表情,還是試著挑剔一下。

  「你還是一樣啊。」

  「嗯?」

  「你昨晚有睡嗎?」

  青年仍舊面帶微笑,輕輕搖了搖頭。

  就少女——火乃香所知,名為伊庫斯的那名青年的睡眠並不規律。時而睡時而不睡,就連睡眠時間本身都有從數分鐘到數個鐘頭的差異。火乃香認為,說不定他根本不需要睡眠,因為她知道那名青年的一切都不能跟一般人相提並論。

  「你不睡覺的時候在做什麼?」

  「在思考一些事。」

  對於他思考的事情,火乃香沒有追問下去,甚至可以說是不想問——這大概才是正確答案。在青年碧綠的瞳孔、有光澤的金髮,以及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膚背後,他到底每天都在想什麼?思考著什麼呢?火乃香猶豫是否要去瞭解,從和他相遇以來一直都在猶豫。

  『你決定好了嗎?』

  控制室裡傳出冷淡的聲音。那是火乃香的夥伴,控制著沙漠戰車全系統的人工智慧體——波奇。

  「嗯……」

  青年突然閉上雙眼,不久後下定決心般開口:

  「將幫手移到K7。」

  『不反悔?』

  「嗯,雖然沒什麼自信——」

  『在第十五回將軍。』

  「咦!?」

  青年慌張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少女一臉狐疑地注視著他。

  「——等一下……」

  「將軍嗎?真奇怪……不可能……」

  「吶……」

  『你在前衛配置在五行以內的情況下,精心策畫著幫手的可變戰略系統對吧?』

  「啊,可變戰略系統被強制封鎖——」

  「你們兩個!」

  火乃香拍了一下儀表板,她的眼神緊盯著:

  「——你們在聊什麼?」

  「是遊戲喔。假想數種局部戰爭的模擬訓練,叫做什麼來著……」

  『「紅色星球的戰火」。』

  「沒錯沒錯。」

  火乃香呆愣著張大嘴巴,凝視那青年看來別無含意的表情。

  「你說遊戲?」

  「嗯嗯。」

  「你跟波奇兩個人玩了通宵?」

  「沒錯。」

  少女突然覺得雙肩無力。雖然那的確是在思考事情,但沒想到他竟然會為了那種事而熬夜——

  「不過……」

  火乃香環視四周。螢幕上沒有顯示任何東西,也找不到任何像是便條紙的東西。

  「——你們是怎麼玩的?」

  「波奇教了我規則,我就在腦中畫出地圖和訂立基本戰術,是很深奧的遊戲呢。」

  『以第一次玩來說,很不錯了。』

  火乃香再度傻眼到啞口無言。他們兩個似乎是一直在記住遊戲進展的情況下遊玩。波奇的話沒什麼好意外,執行戰鬥的時候不用說,玩遊戲這等級的事情,只要用檢查戰車系統的空閒就能完成了。青年也能做到同樣的程度嗎?他明明只是個剛學會規則的新手?

  「那個……怎麼了嗎?」

  「沒什麼。」

  火乃香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她很清楚跟這些人聊同一個話題等同於自殺。

  「有什麼新聞嗎?」

  波奇立刻將資料顯示在螢幕上,火乃香一看,都是些地方新聞,關於現在她們所在的居住區——NAR的事情。

  由於邊境的通訊、交通網尚不完善,雖然透過邊境查察軍的情報網,可以得知關於生存的重要事項,但要得到其他居住區的資料仍舊相當緩慢。

  「沒什麼特別的呢。」

  『在行政局提供的免費頻道是如此,要看看付費頻道嗎?』

  「不必了,好不容易才完成一個工作,我想要輕鬆自在地回去安波隆商城。」

  這次「萬事通」火乃香接到的工作沒什麼特別,只是單純的城鎮間的護衛。她引導著不習慣旅行的老夫婦的車,來到他們的孫子所在的NAR。這種工作雖然報酬不怎麼高,卻是火乃香喜歡的類型。

  「馬上就要回去了嗎?」

  「是啊,回程還要花一點時間呢。」

  委託她的老夫婦似乎預定要在這邊停留一段時間。雖然火乃香也想陪他們一起回去,但實在沒有理由留在這個城鎮,只說了如果時間能夠配合就來接他們——便就此道別了。

  「老爺爺、老婆婆好像很開心呢。」

  火乃香突然回想起,與來迎接的小孩和孫子們重逢的老夫婦開心的樣子。

  「他們不一起生活嗎?」

  「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有各自的顧慮吧。」

  「顧慮是指……」

  「上了年紀要搬到別的城鎮,是件很辛苦的事呢。大家都對自己居住的地方產生感情了,也有在那個地方一路努力而來的尊嚴。」

  她的語氣中透露出些許寂寞,青年雖然查覺到,卻選擇不追問。

  少女是在帶著各種生活必需品移動在居住區間的沙漠商隊中長大的。對她而言,那個沙漠商隊就可以說是故鄉。

  但是她出生在另外一個家中。現在的她並不知道那個家在哪裡、叫做什麼,只知道是個在沙漠中極小型的村莊。關於少女為什麼沒有住在那裡的原因,青年也已經聽說過了。

  『有奇怪的新聞。』

  波奇注意著查詢到的情報,火乃香「咦?」地回應一聲。

  「是什麼?」

  「『冰之天使』的公演順延了,她現在正在這個城鎮裡。」

  「『冰之天使』?」

  「沒錯,別名為『戴面具的瑪格麗特』,是在邊境小有名氣的歌姬。」

  「歌姬啊……」

  火乃香不知為何看起來很開心。那名青年掌握她所無法想像的龐大資訊,恐怕連統治這個星球的超人類「THE THIRD」都無法與之匹敵。除此之外,還具備非人類的特殊能力,而火乃香所知的也僅只佔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不過他卻欠缺一些邊境的生活習慣,以及連小孩都理所當然知道的基礎知識。說也不奇怪,因為那名叫做伊庫斯的青年——

  「這孩子確實是跟我同年,大概十七、十八歲吧……」

  『以官方資料看來,今年十七歲。』

  「你看。」

  火乃香再次確認螢幕上顯示的東西,上面沒有記錄延期的理由,看起來就像是政府機關的廣告之類般單調無聊。

  「她是怎麼樣的人呢?」

  「該怎麼說呢……」

  火乃香左支右絀。

  『她是從三年前左右開始,在邊境的居住區巡迴演唱的歌手。雖然她擁有超越年齡的傑出歌唱技巧,但實際上廣受好評的似乎是她的聲音。實際情形我就不太清楚了。』

  人工智慧體並非完全無法理解人類的藝術。對波奇來說,不是懂不懂的問題,而似乎單純只是沒有興趣而已。

  「她的聲音是怎樣的呢?」

  火乃香一瞬間皺眉,隨即馬上吐舌頭回答:

  「我沒聽過耶。」

  「什麼?」

  「因為她很有名,所以名字還算有聽過,但因為我也很忙……」

  『也就是說,窮人沒有閒暇。』

  「你閉嘴。嗯,總之我跟那種東西毫無緣分。」

  「這是個好機會,要不要去聽聽看?」

  「不行不行,現在已經買不到票了。這裡沒有專用劇場,小舞台票就更難買到了。」

  火乃香看起來一點都不覺得可惜,關於藝術,她跟她的夥伴一樣興致缺缺。

  「那麼有名的歌手,為什麼會特地在這種小城鎮裡公演?」

  「嗯?——嗯嗯,這麼說來也是,或許是喜歡旅行吧?」

  『這裡也有個雖然很有名,卻仍舊做著有一搭沒一搭工作的「萬事通」。』

  「我~就~說~了!」

  少女提高音量打算反駁,但聽到重疊的聲音後便閉上了嘴。

  「因為她很喜歡嘛。」

  伊庫斯語畢露出微笑。那是一直以來看習慣的溫和笑容,而那溫柔的微笑,直到現在仍會撥動火乃香的心弦。

  「我有些羨慕呢。」

  「羨慕?」

  「雖然我不懂藝術,但我很尊敬藝術家,覺得自己完全無法跟他們較量。」

  『因為斬不下手吧。』

  「哇~真是好戰啊。」

  『因為我是戰車啊。』

  「你啊——好了,不說笑,我真的覺得我無法斬藝術家……不管對方有多麼惡劣。」

  「或許吧。」

  火乃香不可思議地回看伊庫斯。在他造訪「這裡」之前所在的地方,也存在跟「這裡」

  相同的藝術嗎——

  『話說回來——』

  「怎麼了?」

  『從五分鐘前左右開始,就有一名男子在這戰車附近徘徊。』

  「好像是呢。」

  火乃香滿不在乎地回應。雖然她位於控制室裡,但似乎已經看透一切戰車裝甲外所發生的事情。

  「是客人嗎?」

  『至少我感應不到武器。』

  「嗯,那我去看看。」

  火乃香立刻回到車艙,從牆壁上的架子取下黑鞘的刀。她將簡便床上的頭帶綁在額頭上,對著從置物櫃拿出的鏡子進行微調。接著用指尖試圖把睡亂的頭髮弄整齊,不過沒多久便放棄了。她一臉不暢快地走向通往車外的側面氣閘。

  那是個高姚的男子,穿著顏色明亮的工作服。考量到他的手腳長度,怎麼想都應該是訂做的,不過很難恭維地說適合——他就像是個等身大的衣架。

  是對氣閘突然打開感到不知所措嗎?男子只是呆立原地,愣愣地看著火乃香現身。

  這可有趣了——火乃香這麼想著,拿著刀將雙手環抱在胸前,凝視男子。雖然她的視線不算特別有神,男子還是嚇得往後退一步。火乃香一往前,男子就後退。前進、後退、前進、後——

  「喂!」

  這樣下去有些愚蠢,火乃香便主動出聲。

  「是……是的?」

  跟預料中一樣的尖銳嗓音。

  「有什麼事嗎?」

  火乃香從正面再次確認男子的模樣。他的膚色很淡,瞳孔是淡藍色的,豎立的短髮看起來像是金色又像是茶色,莫名地難以分辨。覆蓋在後腦勺到後頸的灰白色機械,大概是增強記憶用的大容量記憶板。他是局部改造人嗎?

  「說……說到事情的話……」

  「因為你好像一直在這輛戰車的四周徘徊,我就覺得你大概有什麼事吧。啊,如果是我誤會,那就算了。」

  雖然聽到火乃香這麼說,那名男子仍舊一語不發,用因為陽光刺眼而瞇細的眼睛直盯著火乃香。就在一股奇妙的緊張感將要出現在NAR的公營停車場中時,火乃香轉身往回走。當陷入膠著狀態時,也可以故意露出縫隙給對方,總之就是要讓對方主動進擊。

  「那……那個……」

  不出所料,男子果然開口。火乃香裝做沒聽到,用手觸碰艙口。

  「可……可以等一下嗎?」

  火乃香在內心暗自竊笑,再度轉過身來。

  「什麼事?」

  「您……您是火乃香小姐嗎?」

  火乃香沒有回答。

  「您不是……『萬事通』火乃香小姐嗎?」

  「你是……?」

  火乃香似乎讓步了,當然從精神層面來說並沒有。

  「啊……啊……啊……對……對喔。抱歉沒有先自我介紹,我是——」

  他將右手伸進工作服口袋中,而火乃香只是挑了挑眉,沒多說什麼。

  邊境有許多粗暴的人,特別是傭兵及從事相似工作之人,若是在他們面前不小心做了現在這種動作,他們甚至會二話不說就開槍。因為從口袋中拿出的東西很可能會有危險。

  但現在的火乃香也絕對不是疏忽,只不過她可以在確認拿出的東西後,再把對方的手腕用刀斬斷。而且以她的經驗來說,在對方開始行動後再採取對策還比較有利。

  男子對於自己動作的危險性似乎毫無自覺,他將從口袋中拿出的卡片遞給火乃香,那是身份證。

  「嗯,我啊,是某經紀公司的人——」

  「迪馮先生?」

  火乃香迅速瀏覽過身份證上記載的事項。她沒聽過那家公司,至少似乎不是平常會跟

  火乃香扯上關係的職業。

  「啊,是的,我是迪馮,真的很不好意思。」

  他不知道為何道起歉來,而且腰彎得很低,但是火乃香並沒有打算改變態度。她可是

  同業中頂尖的少女,絕對不會輕信他人的外表。

  「那個……聽說您在這裡做停留,於是一早就來打擾您,真的非常抱歉。」

  「這不用在意啦。」

  從他的語氣聽來,應該是要來委託工作。火乃香在內心歎了一口氣,像這樣的臨時委託原本就不在少數。現在指名要找她的委託者源源不絕,不過在兩年前左右,當她離開所屬的沙漠商隊,和夥伴波奇兩人開始獨立生活時,反倒是火乃香本身拚命地投入各式各樣的工作中——雖然她到現在也還是不太挑工作。

  但是,正如同在伊庫斯車裡所說的,她才剛完成一件工作,正是想要好好放鬆休息的時候。於是她突然想要惡作劇一下。

  「話說回來,你找火乃香要做什麼?」

  「——什麼?」

  名為迪馮的男子,瘦長的臉變得更加癡呆了:

  「您您您您是火乃香小姐……對吧?」

  「你覺得呢?」

  「不……這個……」

  男子慌張地來回探望眼前的少女以及少女身後的戰車。

  「那個……是沙漠戰車對吧?」

  「是戰車喔。」

  「黑髮黑瞳……額頭上纏著頭帶,拿著黑鞘的刀——」

  他似乎是記住火乃香的特徵而來。

  「是說,不管怎麼看,您都是……」

  「火乃香對吧?」

  少女第一次露出潔白的牙齒微笑:

  「好了,暖身運動就到這裡——讓我聽聽你有什麼事吧。」

  男子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這才發現自己被整了嗎?他準是邊境中少見的類型。

  「嗯,那個,其實啊……我是某個人的經紀人……」

  「誰?」

  「就是……那個……」

  火乃香聳聳肩,她認為對方大概在簽訂契約前不會明說吧。看來在重要的時候,這個人倒是挺可靠的。

  「想要請您,該怎麼說呢……保護那個人……」

  「貼身護衛?」

  「沒錯,就是貼身護衛!」

  聲調突然提高。

  「保鑣啊……」

  火乃香微微瞇細了眼。

  「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什麼問題。只是,為什麼要找我?」

  「那個——您是『萬事通』對吧?」

  「嗯。」

  「也就是說,什麼樣的工作都接對吧?」

  火乃香面露苦笑。的確如同迪馮所說,那是萬事通的原則,不過也並非就像字面上一樣,任何委託都會接受,還是有分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事。所謂「萬事通」,極端來說就是「運輸工」或「護衛」,也就是沙漠旅行的專家。比起居住區內,他們更活躍於圍繞在四周的沙漠。

  「貼身護衛是很細膩的工作呢。」

  火乃香慎選詞彙的同時——

  「雖然主要目地就是要保護委託者,但那並不是件簡單的事。首先必須先預想所有可能的狀況,也必須具備對意料之外的事臨機應變的能力。」

  「沒……沒錯,就如您說的那樣。」

  迪馮似乎很高興。這麼看來,這名男子原本就知道保鑣的困難嗎?

  「但若有個萬一,沒能善盡職責——嗯,雖然我還不知道要保護誰,避免什麼危險——但不僅我自己也會有危險,專業評價也會下滑。若是沒有一定的報酬就不劃算了。」

  這不是為了提高報酬的商業上的討價還價,火乃香只是平淡的敘述事實。

  「那個……這樣問或許有些冒犯,請問您有做過保鑣的經驗嗎?」

  「沒有。」

  「那麼……」

  「這是常識啦,常識!」

  自從火乃香獨立之後,就和波奇兩人一起工作,但不是沒有人幫助過她。深知她的素質的同業會跟她聊起各式各樣的工作內容,有關貼身護衛的知識也是從那裡得來的。

  「真厲害啊,明明還這麼年輕。」

  迪馮皺眉,彎曲長到很異常的手臂,用手摸著下巴。稍微思考了一會兒——

  「我知道了。我個人無論如何都希望您能接下這份工作,所以總之先來談細節吧。」

  「可以嗎?」

  「嗯。」

  下定決心的口氣,迪馮走向少女,將臉湊近她耳邊。

  「其實——」

  一個小時後。

  少女臉色有些僵硬地坐在沙發上。對於在各種狀況都能泰然自若的火乃香來說,這副情景可說是非常稀奇。尤其是她從公營停車場到這間飯店的房間裡的沿途上,都保持著那樣的表情。

  邊境的居住區中,有許多供旅人住宿的飯店,在NAR也不例外。但是來到其中最高級飯店的最高級套房,並非造成現在火乃香緊張的主因。

  火乃香抱著刀,忸忸怩怩地坐在不習慣的沙發坐墊上,她到現在都還是覺得很不真實。當然她在來到這裡之前,已經從迪馮那裡聽說委託的概況,不過因為實在難以置信,沒想到自己竟然要保護——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寢室的門打開,一個瘦長的人影急急忙忙地進來,那是迪馮。他是因為成功把火乃香帶到這裡來而安心了嗎?從他身上已經感覺不到初次見面時的緊張感。

  「為了說明狀況,花了一點時間。」

  「沒問題嗎?」

  「嗯嗯,大致上沒問題。」

  門敞開著,男子轉身向背後招招手,火乃香察覺那裡有別人接近,便拿著刀起身。

  (——啊。)

  火乃香看著從寢室中走出的人影,一瞬間不禁發出連耳語都稱不上的聲音。

  那是白色的——影子。

  在百葉窗關上的陰暗室內,那個輪廓就像是發出清淡的磷光般純白,然後就像是隨時會融化在影子中般虛幻。

  「這位是剛才說到的火乃香小姐。火乃香小姐,這孩子就是——」

  火乃香感到為兩人做介紹的迪馮的聲音很遙遠,她不知為何,無法將視線從眼前的少女臉上移開。

  同樣注視著火乃香的少女,其瞳孔是灰色的。四目相交的不可思議邂逅持續不到一秒鐘,白色少女便將眼神移到地上,單方面宣告結束。

  「那個……怎麼了嗎?」

  「不——沒事。」

  迪馮不解地看著火乃香,一會兒後用莫名細長的手臂將少女的身體往前推,繼續剛才中斷的話。

  「這孩子是瑪格麗特。要麻煩您保護這孩子。」

  ——瑪格麗特,邊境的歌姬。

  火乃香在口中反覆默念那名字好幾次,但仍舊毫無真實感。

  「我是瑪格麗特……」

  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火乃香瞬間回過神來,稍梢低下頭:

  「我是火乃香,你好。」

  穿著純白色居家服的少女輕輕點頭回應後,馬上抬頭看向身旁的迪馮。她的身高跟火乃香差不多,算是比較嬌小。就算沒那麼矮小,要跟高姚的男子四目相對,也必須要將頭抬得很高。伴隨著她下巴的動作,及肩的茶色頭髮柔順地滑動著。

  「葛蕾絲小姐呢?」

  「她還在醫院裡唷,或許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出院。」

  火乃香已經事前聽過葛蕾絲這個名字。那是瑪格麗特原本的保鑣,說是原本,但也不是太久之前。直到兩天前為止,那名女性都還在歌姬身旁保護著她。

  「這樣啊……」

  她再度寂寞地低下頭。

  「啊:是啊,在那之前,這位火乃香小姐將會陪在你身旁。」

  「啊……」

  火乃香欲言又止。實際上她還沒有正式答應接下這份工作,聽了事情的原委後,打算先跟要保護的對象見面後再決定——原本應該是這樣。只是總覺得這些話不能在她面前脫口。無論如何,如果瑪格麗特說NO的話,結果也沒什麼兩樣。

  「火乃香小姐跟你一樣,都是十七歲唷。」

  火乃香對少女稍微提高的視線點了點頭。她不知道十七歲這個年齡會產生怎麼樣的評價。會因為同樣年紀而感到安心嗎?另一方面,在信賴感上不會扣分嗎?對於不認識火乃香的人來說,她只不過是個身材嬌小的少女罷了。

  瑪格麗特的反應是——火乃香看不太出來,因為她馬上就轉身回到寢室。

  看著「碰」一聲關上的門,火乃香搔了搔頭:

  「我被討厭了嗎?」

  「不,我認為不是那樣。該怎麼說呢,因為……她是個怕生的孩子。」

  看得出來——雖然火乃香這麼想,但在委託者的面前還是沒有說出來。

  「不過,這樣不就不知道她是否接受了嗎?」

  「啊,關……關於這點……」

  迪馮趕忙跑到火乃香面前,在昏暗的房間中,火乃香產生巨大昆蟲迎面撲來的錯覺,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我個人『無論如何』都希望火乃香小姐能接下這份工作,麻煩您了。」

  「可是……」

  「已經沒有時間了。在這裡的公演還有兩場,這是簽過約的。考慮到移動到下一個城鎮的時間,不能再延期了。」

  火乃香一臉困惑。不管是怎麼樣的職業,幫助認真工作的人是火乃香的習性,再加上事情已經迫在眉睫,心情上實在無法忽視。

  火乃香的視線徘徊在對一個人住的少女來說過大的室內。

  「就算你這麼說,可是……」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造訪火乃香的迪馮,在戰車的車艙中如是解說。

  ——「那件事」是發生在兩天前的深夜。

  那一天,在NAR的夜店裡,瑪格麗特舉辦第一場公演,也就是所謂的晚餐秀,從傍晚開始約一個小時。在那之後,瑪格麗特不跟任何人見面就回到飯店,立刻窩進自己的房間裡。根據迪馮的說法,她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不管到了哪一個城鎮,不用說觀光,甚至不跟主辦人交談。邊境的歌姬似乎對唱歌以外的事毫無興趣。

  陪伴她回到房間的,就只有保鑣葛蕾絲一人。

  「她原本是保全公司派來的保鑣。」

  根據迪馮的說明,她不僅護衛能力高強,而且跟瑪格麗特很投緣。那是在進行貼身護衛時一個很重要的要素。對彼此的信賴感越深,護衛就越有效果。

  「葛蕾絲這名女子在那方面的照料十分細心,瑪格麗特也很願意接近她喔。因此我硬是說服了公司,讓她以個人契約——專屬保鑣的身份前來。」

  她十分擅長於槍枝的操作以及格鬥技,面對生化強化的改造人也毫不遜色。實際上,至今由於她優異的能力,擁有無數次成功保護委託者性命的功績。

  「當然,瑪格麗特沒有被任何特定人士鎖定,那只不過是一般的警戒而已……或許該說,原本應該是那樣才對。」

  說到這裡,在沙漠戰車的車艙中,迪馮擦了擦額頭。

  「這次是受到NAR行政局的招待而來,因此在飯店的警備上,有行政局直接派來的人員,飯店本身也有警衛戒備。」

  不過,其中最能信賴的果然還是在同一間房裡守護的葛蕾絲。

  「是二十四小時隨身護衛嗎?」

  「嗯,當然沒有理由讓她負擔那麼重。不過,若不是性情相投的同性,在同一間房間裡的護衛就——」

  她大約擔任半年瑪格麗特的專屬保鑣,在那過程中獲得歌姬莫大的信賴,葛蕾絲本身也把她當成妹妹般疼愛。

  「那天,到了半夜十二點,我還沒有收到葛蕾絲的定期回報,感到有些不對勁。」

  回報的內容通常都很簡潔。沒有異狀,現在自己也要休息了——以上。大部分的時候瑪格麗特都已經睡了。雖然只是那樣的報告,但彼此已經養成習慣,從來不間斷。

  「因此我試著呼叫她的呼叫器,卻連絡不上。」

  迪馮帶著飯店的警衛前往瑪格麗特的房間,即使敲門仍舊沒有反應,因此用備用鑰匙打開門的迪馮,眼前所見的景像是——

  「——所以,那時她就倒在這裡嗎?」

  在房內來回走動的火乃香,停在面向大馬路的窗邊。迪馮在相當遙遠的位置,臉色不安地點點頭。

  火乃香瞇細黑色的眼瞳,掃視一遍房間。

  (呼……)

  她在內心歎了一口氣。

  不虧是最頂級的房間,坪數大得驚人。而且不只有一個隔間,除了現在火乃香一行人所在的客廳和瑪格麗特縮回去的寢室外,還有主要為保鑣葛蕾絲專用的小房間,由這三個隔間構成。浴室也相當寬闊,比起一晚的住宿,更像是以長期居住為目的的高級公寓。總是在戰車上生活的火乃香,瞬間出現想要在這邊住看看的心情,或許也不是無法理解。

  火乃香立刻回神,走向陽台。在邊境幾乎沒有高樓建築,這間飯店也不例外,位於最高樓層的這間房間也不過在五樓而已。

  火乃香從也相當寬敞的陽台扶手邊往下看,下面是人來人往的主要道路。雖然現在十分嘈雜,但一到夜晚,交通量便會大幅度減少。

  「就在那邊。」

  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火乃香轉過身來。

  「瑪格麗特倒下的位置,就在現在火乃香小姐所站的地方。」

  「嗯……」

  火乃香側頭思索了片刻後回到室內。

  「真令人想不通啊。」

  「我也是。」

  ——衝進房內的迪馮一行人,在未開燈的昏暗室內第一個注意到的是敞開著的窗戶。

  新月的微弱光線射入,他看到癱倒在地上的人影,那是保鑣葛蕾絲。

  迪馮立刻朝寢室快步走去,敲了門也沒有任何回應,進去之後,發現床上空無一人。讓腦中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的經紀人回過神來的,是一同進來的一名警衛的尖叫聲。

  「我跑過去一看,瑪格麗特就趴倒在陽台上,我立刻叫來飯店裡的醫生,不幸中的大幸是那孩子身上一點傷都沒有,不過——」

  問題比較大的是葛蕾絲,雖然找不出外傷,不過無論在她耳邊呼喚或是搖動她的身體都毫無反應。飯店的醫生束手無策,只好送到NAR的綜合醫院。

  「瑪格麗特怎麼說?」

  「她說……躺到床上後的事她都沒有印象了。當她恢復意識後,我們就已經在身邊,不管是到陽台的事或是關於葛蕾絲,她都說不知道。」

  她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謊,讓每個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或許是有人從外部侵入,打算強行帶走瑪格麗特——葛蕾絲追上去,結果卻被對方用某種方式弄昏。但是不但沒有外傷,也沒有被灌藥的跡象,最重要的是,也找不出有任何人侵入的痕跡。而且如果真的是那樣,為何侵入者要把歌姬留在陽台逃走?

  或者可能是瑪格麗特自己走到陽台。如果不是被其他人拉去的話,就別無可能了。不過,那要如何說明兩人倒下的理由?即使(雖然不太可能)兩人之間發生爭執,纖弱的少女應該不可能讓專業保鑣失去意識,而且就像之前提到好幾次的,葛蕾絲身上沒有外傷。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瑪格麗特十分惶恐不安,不得不把公演延期。」

  「所以才找『萬事通』——嗎?」

  迪馮大力搖頭:

  「保鑣不是女性的話很麻煩,但卻沒辦法臨時調來適合的人,如果葛蕾絲能夠回來當然是最好的了,不過……」

  本領高超的保鑣現在還在住院——昏迷中。

  「麻煩您了。」

  迪馮彎腰央求:

  「我是從這裡的自警團那裡打聽到火乃香小姐。如果在邊境想要找個可靠的人,那麼非此人莫屬——而您就是那其中的一員。」

  「那樣說太誇張了吧。」

  火乃香連忙搖手。雖然很高興被稱讚,但還是必須考量實際狀況,如果被寄予過大的期待而強迫接受奇怪的委託,那她可受不了。

  「我之前已經聽說過了喔。『舞刀使』——就是火乃香小姐吧?」

  那是帶著一把刀,把居合斬當成護身術的火乃香的通稱。最近,似乎連跟她的工作毫無關係的門外漢也都知道她了。不過,他們知道的內容正確度自然有待商榷。

  「當我聽說您就在這個城鎮時,老實說,我真的覺得是老天巧妙的安排,是神為了我們派遣您而來——」

  「那太誇張了啦!」

  「才不誇張!您想想看,除了您之外,還有誰可以做好這份工作?到底還有誰!?」

  「誰呢……」

  火乃香一時也想不到。如果根據迪馮的理論,這世上的所有人不管有什麼理由,都必須要協助他的工作。

  「對吧?」

  「最重要的,還是要看那小姐怎麼說——」

  火乃香的視線突然從迪馮臉上移開,穿過他的身旁,往他的背後看去,男子注意到火乃香的舉動也跟著轉過頭去。

  寢室的門打開,探出一張小巧的臉蛋,就像是在巢穴裡窺視著外頭,膽小的小動物一般悄悄躲在門後。

  「瑪格麗特……?」

  迪馮試著走近她。

  「經紀人……」

  「嗯?怎麼了嗎?」

  在邊境廣為人知的歌姬瞬間閉上嘴,不久後又像下定決心般,用微弱的聲音說道:

  「我可以……跟她一起……」

  話才剛說完,瑪格麗特就從兩人的視野中消失並關上門。也不顧當場愣住的男子,火乃香聳聳肩:

  「既然小姐都這麼說了……」

  她有預感,這個工作會很麻煩,不過是怎樣的麻煩法又會有多麻煩呢?這點她現在還不清楚。

  清醒脈衝傳遞到神經,男子突然睜開雙眼。在他掀起的眼瞼下方,出現金色的虹彩。

  (什麼事?)

  男子沒有出聲,而是在腦中詢問。他的思緒很清晰,完全感覺不到睡眠中斷所造成的倦怠感。

  (有一事稟告。)

  那是另外一個聲音。這也沒有透過鼓膜,而是在意識內直接對話。

  (我不想削減我的睡眠時間。)

  (很抱歉打擾到您休息,但是事態緊急。)

  (怎麼回事?)

  (邊境的情報收集系統裡,出現有關那個最優先事項的訊息——)

  男子從半流動體素材製成的床上起身。

  (當然,您要我晚一點再說也無妨……)

  (不,現在說吧。)

  男子用冷靜的「語氣」回答。每當他發出意識波,或是接收到對方的意識波時,鑲在額頭上的「第三隻眼」就會閃爍著紅光。

  接下來的報告在微不足道的極短時間就結束了。以壓縮資料進行的超高速通訊花不到零點一秒鐘。

  (就是這樣。)

  (——原來如此。)

  男子面無表情地回應。

  (所以,查察軍方面的行動是?)

  (當然是打算照計劃進行偵查活動,只是……那個……)

  (顧慮那件事嗎?)

  (嗯。)

  男子沉默了數秒。對他們所構成的種族——「THE THIRD」而言,那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是很長的沉默了。

  (我知道了。)

  男子過了一會兒回應。

  (我直接到現場去。)

  (嗯?不過那……)

  (不滿意嗎?)

  (也不是,不過……)

  (你覺得那並不是評議會常任議員——淨眼機應該特地親自處理的事嗎?)

  (恕我直言,我正是那麼覺得。)

  男子——淨眼機稍為歪了一下嘴,露出可以說是苦笑的表情。

  (你不必在意。我的決定就是我自己執行。)

  (嗯……打擾了。)

  緊張的聲音中斷。淨眼機從床上起身,穿上白色長袍,從寢室移動到辦公室。

  「——總之,在出差之前還是先把工作做好吧。不然又會聽到那女人的諷刺了。」

  他自言自語的同時走向辦公桌。額頭上的天宙眼閃現亮光,正打算連結上專用的情報系統——他若無其事的眼神在空中游栘。

  「NAR……『黑夜與玫瑰』啊。好像很適合,又好像不太適合……」

  他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很少人知道,能夠讓他露出那樣微笑的,只有一個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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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冰之天使

  「這是明晚的警備配置。」

  火乃香仔細確認迪馮拿出的警備計劃書。

  「結果決定在這間飯店的酒吧舉行公演,行政局方面也已經答應了。」

  「這樣比較好吧。」

  火乃香將警備計劃書的概要記在腦中後,還給高姚的經紀人,接著迪馮將手伸到脖子後方,操作著增加記憶用的組件,似乎是將變更的事項輸入並儲存。

  「行政局保安部、NAR自警團,再加上飯店專屬的警衛也出動的話,嗯,應該不會有問題了。」

  「那樣的話就好了……」

  迪馮簡短地回應。

  「有什麼疑慮嗎?」

  火乃香拿起裝著冰紅茶的玻璃杯就口,同時問道。那紅茶十分冰涼好喝,特別是竄進鼻腔的香氣更是宜人。想必一定不是量產的食用植物,而是自家栽培的高級品。

  從和迪馮相對而坐的瑪格麗特的房間,或是他利用客房服務所點的紅茶來看,都不難理解邊境的歌姬到底賺了多少錢。

  「因為我完全不知道,在那個夜裡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啊……」

  「葛蕾絲小姐的狀況呢?」

  男子搖搖頭。

  「她還沒恢復意識,即使做了精密檢查,也找不出什麼特別的原因。」

  瑪格麗特的保鑣陷入原因不明的昏迷狀態。在無法向她詢問,且瑪格麗特本人也說什麼都不記得的情況下,真相無法大白。

  「嗯,那孩子自己說要唱是很好啦……」

  火乃香一瞥寢室的門。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歌姬一直窩在寢室裡,聽說她也是在那裡吃飯。看來親密保鑣遇襲的橫禍,對她造成莫大的衝擊?

  「她真的沒問題嗎?」

  「嗯,我想應該沒問題……雖然她很害怕,不過是個責任感強的孩子。」

  「但是她都不出來對吧?」

  「嗯?——啊啊,她一直都是那樣,可以說她很討厭外出走動吧。」

  歌姬除了怕生之外還討厭外出,跟火乃香是完全相反的類型。那樣的少女在面對聽眾時,到底會用怎麼樣的聲音唱出哪種歌曲呢?

  「嗯,總之我只要在晚上時,住在這個房間裡就可以了對吧?」

  她認為是個簡單的工作。公演的場地從原本的夜店改到這間飯店裡。既然瑪格麗特幾乎都不出房門,就可以進行集中一點型的護衛。這跟以分為單位計劃,到處移動的VIP警護比起來相當輕鬆。

  只有瑪格麗特睡眠的時候需要火乃香。雖然晚上不能睡覺,但白天就毫無拘束。

  (船到橋頭自然直囉。)

  說實話,雖然火乃香想要接下這份工作,卻還是提不起勁。跟迪馮所說的話無關,只是狀況太模糊不清。能確定的只有數天前的夜晚發生了一件事,只不過看不出是綁架或是暗殺之類嚴重的事態。在搞不清楚真相——甚至存在與否都無法確認的危險下要保護一個人,這點實在有點難以接受。

  沙漠旅行的護衛也有類似的要素,在沙漠中無法預測會發生什麼事。有可能會面臨到沙塵暴或是液狀流沙等自然現象,也可能遇到攻擊人類毫不留情的肉食性動物,還有會攻擊旅人的旅賊。

  不過不管哪一個,那都是在某種機率下可以預料的事態,這也是事實。火乃的工作就是盡可能降低遇到麻煩的機率,萬一真的捲入什麼事件之中就保護委託者,將之平安無事地送抵目的地。

  ——沙漠中所潛藏的威脅,不可能會有疑神弄鬼或妄想的產物。

  「關於這一點……」

  當迪馮表現得吞吞吐吐的時候,火乃香興起不祥的預感。

  「其實,希望你在公演中也能陪著那孩子。」

  「公演中?」

  「嗯,葛蕾絲小姐一直是那麼做。有人陪著,那孩子似乎比較能夠冷靜下來。」

  「可是那是因為——」

  「嗯,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葛蕾絲小姐和火乃香小姐和那孩子的關係不一樣。」

  「對吧?」

  老實說,要得到瑪格麗特的信賴不是件容易的事,火乃香這麼想。葛蕾絲這名女性,應該是長時間陪在保護的對象身邊,一點一滴建立起彼此間的羈絆的吧。火乃香沒有那樣的時間,這只是一份臨時工作。

  「當然,我沒有要求你做到跟她一模一樣,只是希望能夠盡量接近平常的狀態……」

  迪馮的話很有道理。雖然是完全不瞭解的人,但毫無疑問地,火乃香也是歌姬本人認可的保鑣。自己的存在與否,對於女孩精神上的緊繃感多少會有些影響——也說不定。

  「這樣的話……」

  正當火乃香勉強地打算答應之時,有訊息傳人迪馮的呼叫器。他跟房外的警衛講了一會兒後立刻切斷通話——

  「火乃香小姐……」

  「是的?」

  「你的朋友好像來了,就是那位在戰車裡時一起的——」

  響起敲門的聲音。恭敬的聲響跟那名青年的形象很符合,火乃香這麼想。她制止準備站起身的迪馮,自己走向房門。既然有別人在場,即使知道門外是誰,也還是要以防萬一——或許她是因為這樣才這麼做。

  在毫不費力推開的門的另一方,有著溫和的微笑。少女在打開門之前就知道,站在那裡的的確是伊庫斯本人。那就是她的資質。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看你這麼晚了還沒回來,有點擔心。」

  伊庫斯隔著火乃香的肩膀窺視房內,與迪馮對到眼時點頭致意。

  「啊,是這樣啊,抱歉。」

  通常在談論工作的事時,為了讓夥伴也能聽到,火乃香會將有雙方通訊功能的通信器打開,但這次因為大部分都已經在戰車上談過,就不小心忘記了。

  「那麼,確定了嗎?」

  「嗯嗯,我決定接下這份工作。」

  「嗯嗯。」

  伊庫斯的微笑依舊。火乃香看到青年的表情,不禁有種接下這份工作真好的感覺。

  「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嗎?」

  「嗯……我今晚要住在這裡,但明天早上會回戰車一趟,可以幫我跟波奇講一聲嗎?」

  「沒問題,要幫你送換洗衣物過來嗎?」

  「啊……:怎麼辦呢……」

  火乃香猶豫了。請這名青年幫自己送換洗衣物過來真的適當嗎?既然一起在沙漠中旅行,那麼平常難免會請他協助處理一些瑣事,但每次都會感到同樣的猶豫。總有種自己做了非常不識相,而且會遭天譴的事。

  不知道伊庫斯有沒有看穿火乃香內心的掙扎,他自己接著說道:

  「既然你要住在這裡,那我還是幫你送換洗衣物來比較好吧?而且最好在入夜前。」

  青年就像掌握一切般,對狀況有確實的瞭解。夜間的警備會更加嚴密,即使是火乃香的朋友,也沒辦法輕易進到房裡來。

  「啊啊,請等一下。」

  聽到兩人對話的迪馮,移動他的長手長腳接近,這動作給人一種像是不習慣直立行走的昆蟲的感覺。

  「那個,您是伊庫斯先生吧?」

  「是的。」

  「她有什麼正式的衣服嗎?」

  「是禮服……的意思嗎?」

  伊庫斯一臉不解地望向火乃香,但少女也一知半解。

  「據我所知,在那輛戰車裡的衣服中,那一種類型的服裝……」

  「沒有喔!」

  名為火乃香的少女是不折不扣的實用主義者,除了適合沙漠旅行和工作的衣服外,沒有別種類型的衣服。而且在她的日常生活中,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穿到禮服。

  「這樣啊……」

  對陷入沉思的迪馮——

  「怎麼了?為什麼要問這個?」

  「我希望火乃香小姐能在演出中坐在客席,因為那是預約限定的晚餐秀,所以如果沒有一定的穿著,反而會更顯眼。」

  「等……等一下!?」

  火乃香兩眼瞪直。是因為很少看到這樣的火乃香嗎?青年露出些許訝異的表情。

  「我可沒聽說那種事喔!」

  「嗯,因為話才說到一半……」

  迪馮上下打量著看起來莫名慌張的火乃香。

  「你的身高跟那孩子差不多。嗯……話說回來,晚禮服配上刀也……」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就算不是刀,禮服配上任何武器都——」

  「那就不要帶刀吧。」

  「什麼?」

  「因為在公演的時候,比起貼身護衛,更重要的是希望你能讓瑪格麗特安心。你不是以保鑣身份出席,而是一名客人。」

  嗯嗯,那樣就可以了——迪馮點了兩、三次頭後,回到房間內。

  「——瑪格麗特!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想要借你的衣服給火乃香小姐穿!」

  「怎……怎麼能那樣……」

  火乃香慌張地打算跑回房內,然後先面向青年:

  「那……那個……剛才說的就麻煩你了。暫時還沒有波奇出場的機會,叫它好好休息,拜託了。」

  「我知道了。」

  在關上門之前,青年的話飄入火乃香耳裡,在聽到那內容的瞬間,少女臉頰漲紅。

  ——我也想看看啊……

  他這麼說。

  NAR駐留查察軍基地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緊張。從中樞統閤府——亥貝留斯市來了一名男子,他的存在造成緊繃的氛圍。即使是幾乎由自動機械構成的那個地方也一樣。

  「還勞駕你親自前,真是謝謝。叫我淨眼機就可以,不用敬稱了。」

  對來迎接他的壯年男子,淨眼機面無表情地簡潔說道。

  「我知道了,那我就那麼稱呼您吧,我是NAR的行政長尼文。」

  他那一頂光頭相當光亮,額頭下的銳利雙眸讓人聯想到猛禽類。即使這個城鎮有著「黑夜與玫瑰」這般優雅的名字,尼文的容貌仍讓人體認到,這裡是嚴酷邊境的一部分。

  「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我的來意了。」

  「的確,是跟『Lunatic Blood——瘋狂血液』有關吧——」

  淨眼機輕輕點頭。

  「該不會是這裡有人製造?」

  「應該不是。如果是那樣,現在應該已經對整個城鎮進行強制搜查了。」

  「那麼是……?」

  「現階段沒有可以告知的情報。」

  「可是……」

  「我很瞭解身為行政長的你的立場,但關於『瘋狂血液』的事,我想慎重看待。」

  淨眼機冷淡地斷言。即使他不那麼做,「THE THIRD」特有的金黃色瞳孔以及紅色的天宙眼,對於不習慣的人來說還是具有威嚇的效果。再加上他是在中樞統閤府中也只佔少數的評議會常任議員,更是令人恐懼。

  但尼文仍舊不肯罷休。幽默及好奇不存在於任何一個居住區的最高責任者身上,雖然多少有個人差異,但基本上都是些擁有超人行動力、決斷力,也就是「意志堅強的人」。

  「既然要我派出查察軍,那麼希望至少能告訴我一定的行動計劃,關於LB一事我也明白,但是,這裡有這裡的生活——」

  淨眼機只說了一句——

  「真抱歉。」

  就像是要結束對話一樣,尼文感覺到淨眼機不可違逆的拒絕,不由得中斷對話。並非高壓的態度,但也絕非友好,這就是「THE THIRD」和人類間的關係。

  「還有……尼文行政長……」

  「怎麼了?」

  是警戒著可能會再出現的難題嗎?尼文的銳利視線就像是薄刀一般,瞇得更細了。

  「似乎有一名歌手停留在這個城裡呢。確實叫做——『冰之天使』吧。」

  「沒錯,她還會在這裡演唱兩個晚上。」

  行政長沒抓到淨眼機的直薏,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她怎麼了嗎?」

  「沒事,只是我對她也有些興趣,這些日子都待在亥貝留斯市裡,很少有接觸你們的文化的機會。」

  尼文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在他被曬成褐色的頭皮下,大概已經開始進行迅速的計算了吧。給評議會常任議員的淨眼機方便,絕對是只賺不虧。

  「我知道了,座位由我這邊來安排,當然請您要低調出席。」

  「謝謝你。」

  淨眼機露出些許笑意。尼文知道他與淨眼機的對話已經結束,便乾脆地轉身。他懷疑「THE THIRD」的微笑到底含有多少程度的友好?

  伊庫斯帶著火乃香的換洗衣物回到飯店後,看到少女從正面的大廳迎接他,且不知為何看起來筋疲力竭——

  「哈哈哈……」

  她發出無意義的笑聲。

  「Thank You!」

  「只有一天份的……這樣可以嗎?」

  「嗯,反正明天早上我會回去一趟。」

  收下行李的火乃香,莫名歎了一口氣。

  「怎麼了嗎?」

  「嗯?——不,沒事。」

  她無力地搖搖手,注意到伊庫斯的視線似乎欲言又止。

  「你想問什麼?」

  「關於剛才說的那件事,結論是什麼?」

  「剛才說的?」

  火乃香的態度極度不自然。怎麼看都是想要裝傻,但伊庫斯仍老實地說破——

  「就是有關禮服的事。」

  「啊啊,那個,那個啊……」

  火乃香再次長歎一口氣。

  「尺寸不太合啊……」

  「尺寸嗎?經紀人不是說身高差不多——」

  「那個啊,那孩子真的很嬌小喔。肩膀很薄,手臂也很纖細。」

  火乃香絕對沒有積極回應迪馮要求的意思。甚至打死也不想要被迫穿上自己不習慣的裙子。以結果來說,確實是合了火乃香的意,不過——

  火乃香戳了戳自己從坦克背心露出的手臂。

  「跟那些粗魯的傢伙比起來,我或許很可愛,可是跟那孩子一比,根本就像是戰車和腳踏車之別。」

  「沒那麼誇張啦。」

  少女在沙漠中生活了十七年,現在也以「萬事通」的身份在嚴酷的環境中持續戰鬥。領會達人等級的拔刀術,被稱為「舞刀使」的少女,每天絕不中斷重量訓練。就此而言,她的肌肉可以說是比同年齡的平均值發達許多。

  話雖如此,但她本身並不應該感歎。因為對她的動作而言,比起肌肉的量來說,質更是重要。很少人能從她的外表看出其瞬間爆發力、持久力都遠優於他人,真要說的話,瑪格麗特才真的是比平均值嬌小。

  「所以就放棄穿禮服的想法,取而代之,決定去借那個……」

  火乃香視線望去的方向有個穿著制服的人,那是飯店的警衛。他的制服有著機能性的輪廓,顏色上下都是白的,基本上男女的設計都一樣。

  「那個的話,似乎就有我的尺寸。雖然需要稍做修改,不過還有一天的時間。」

  的確穿著警衛的服裝就可以進入酒吧中。刀有些太突出,所以還是決定不帶在身上,不過可以配戴手槍或是匕首之類的。

  「你怎麼有點可惜的感覺?」

  「我嗎?怎麼可能。」

  火乃香笑道:

  「你想想看嘛,不管尺寸有多合身,裙子配上頭帶,看起來不是很奇怪嗎?」

  伊庫斯的眼裡閃過些許狼狽。青年應該知道少女不能在人前解開頭帶的理由。關於那點,她平常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實際上,在工作一個接一個的日子裡的確是那樣。

  但如果仔細觀察她,就會發現她每次有事的時候,就會確認頭帶的位置。她不是刻意那麼做,而是已經成為習慣了。

  「嗯?怎麼了嗎?」

  對於伊庫斯突如其來的沉默,火乃香發出疑惑的聲音。她對於自己的發言帶給青年的變化毫無自覺,因為那也不是需要那麼拘泥的事。

  「不,沒事——對了,波奇托我帶話給你。」

  「什麼話?」

  「嗯嗯,雖然好像還不是很清楚——」

  伊庫斯的臉突然湊到火乃香耳邊,讓她一瞬間全身僵硬。青年說完從她的臉龐移開,她還是維持了一陣子直立不動的姿勢。從剛才開始,並非刻意看著兩人的警衛,露出不知所以然的苦笑。

  「OK嗎?」

  「啊?——嗯……嗯。跟它說我瞭解了,詳細的明天再說。」

  「那麼我先走了。」

  青年展露一如往常的微笑後離開大廳。火乃香目送著他,以握拳的右手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專心工作。」

  那時她才第一次意識到警衛好奇的視線,慌張地走向電梯。

  「那樣像顆豆子的小鬼,到底可以做什麼!?」

  裝有單眼型追蹤器的改造人大聲囔囔著,少女從他面前默默走過去。

  「怎樣?有問題嗎——」

  一道銀光閃過。

  僅只如此的下一個瞬間,少女已經背對著男子。男子看到的,只有視覺感應器模糊捕捉到的一剎那光亮,但或許還有刺耳的刀回鞘的金屬聲響殘留在聽覺中。

  「喂……喂……你幹嘛?」

  叫住少女的傭兵改造人嚇得目瞪口呆。他因為身旁同伴提醒才終於注意到,在自己連穿甲彈都可以阻擋的積層裝甲上,其右胸前有一道痕跡。

  「你……你……」

  拿著刀的少女,不帶情緒地背對著改造人說道:

  「——你再試著往前半步看看啊?」

  主要道路上很嘈雜,只有那一角覆蓋凝結似的沉默。少女所展現的居合斬,足以嚇破習慣爭吵打鬥的傭兵們。

  少女走進人群中後,男子終於擠出微弱的聲音:

  「那……那有什麼了不起的啊?別認為那樣的小把戲就可以征服這整個世界!」

  火乃香突然睜開眼睛。自己睡著了嗎?她的意識很清楚,記憶中沒有空白。

  ——她想起以前的事。那是她十五歲時從沙漠商隊獨立,踏出「萬事通」的第一步。

  她當獲得安波隆商城行政局公開招募的工作時,和傭兵改造人們「起爭執」的事。工作本身簡單到不值得一提,但以往都是由傭兵們接下,這次火乃香卻插了進來。說實話,她其實是靠沙漠商隊的門路硬是拿到這個機會的。

  是因為察覺到那樣「走後門」的氣息嗎?傭兵們的隊長在正式決定由火乃香接下工作後,仍舊忍無可忍地纏住火乃香。

  「——那時的凱賓……」

  直到現在,火乃香的思緒仍舊很複雜。傭兵隊長凱賓的話,未必只是來「找碴」。自己面對那段話的身後,或許有強烈的反抗心,以及——我不能輸,那樣的想法。

  對現在的火乃香來說,不可能因為挑釁而拔刀。不,那個時候也一樣。少女從小接受養父的訓練,將刀當作同伴,絕對不會在人前輕易拔刀。

  那時也並不是氣昏了頭,而是故意那麼做。如果在這裡被小看,接下來也會一直被同樣對待——就是這樣的心情。

  (還真是堅持己見啊。)

  在黑暗中,火乃香自嘲地笑道。精神上毫不鬆懈的十五歲少女,從那時候也已經過了兩年了。有什麼改變嗎?

  「——對了……」

  火乃香自言自語的同時,以流暢的動作從沙發上站起。似乎是不想弄亂瀰漫在室內的濃密黑暗分子般,像影子一樣不發出任何聲響往牆壁移動,接著打開房內的燈。

  「啊……」

  在變亮的室內,有人發出微弱的叫聲。看到用手掌擋住刺眼光線的少女,火乃香一臉抱歉地說道:

  「——不好意思,因為我感覺到有些動靜,嚇到你了嗎?」

  跟白天一樣穿著純白色居家服的瑪格麗特,一語不發地凝視著火乃香,不久後搖了搖頭。沒關係——似乎是這樣的意思。

  「你……怎麼了嗎?」

  火乃香對於是否能得到回答而不安,少女卻意外乾脆地回話:

  「我睡不著。」

  少女才說完,就打算要關上門。

  「啊,等一下!」

  火乃香連忙喚住她,白色的輪廓從半掩的門後——

  「什麼?」

  「沒有,只是你應該有什麼事吧?不用顧慮我,請去做吧。不用在意我沒關係。」

  「——沒有……」

  火乃香聽不清楚她接下來說了什麼。是沒有事要做呢?還是沒有在意火乃香的意思呢?她接著什麼也沒說,只是佇立在門後而已。

  「那個……瑪格麗特小姐?」

  「麗特。」

  「——嗯?」

  「葛蕾絲小姐都叫我麗特。」

  少女的意思是要火乃香也那樣稱呼她嗎?兩人之間的溝通有些不良。

  「那麼……麗特。」

  火乃香話一出口,便莫名對用暱稱叫喚名人的自己感到有些害羞。

  「什麼?」

  「你……你也叫我火乃香吧,不用稱謂也沒關係。」

  「——就這樣?」

  「嗯……嗯嗯……就這樣。」

  少女微弱地道了聲晚安後關上門。火乃香熄燈後回到沙發上,鬆了一口氣。接下來的幾天,就算不情願也得跟瑪格麗特面對面。雖然對方鐵定不好相處,但似乎也並不是完全無法溝通。

  「麗特……啊……」

  火乃香再度念了一次那個名字,隨即閉上雙眼。她的意識進入稱不上是睡眠也稱不上清醒的狀態。

  感覺開始變得敏銳——正當這麼想的時候,寢室的門又開了。

  「那個……」

  「怎麼了?」

  「藥……吃完了。」

  「藥?」

  一問之下,才知道她指的是安眠藥。迪馮及其他工作人員的房間並不遠,經過連絡後便會送來。根據迪馮的說法,她似乎一直有服用安眠藥的習慣,雖然是沒有副作用的藥,但吃太多仍舊對身體不好,所以交由經紀人保管。

  「真是細膩的孩子呢。」

  雖然火乃香覺得「神經質」更吻合,卻沒有說出口。

  看著喝水吞下藥錠,面露安心表情的少女回到寢室後,火乃香坐回沙發上。

  ——距離天亮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

  第二天從一早就過得手忙腳亂。就如同前一天跟伊庫斯說的,火乃香回到戰車向夥伴報告狀況,接著向波奇詢問昨天傳話的進一步消息。

  「——所以說,事情沒有變化?」

  『目前是如此。』

  火乃香從伊庫斯那裡聽來的傳話,內容是關於駐守在NAR附近的查察軍。似乎內部狀況莫名不穩定,有可能會派遣來暫時性的增援。

  『總之現在只能收集到這樣的情報,因為這裡不是安波隆商城。』

  安波隆商城是火乃香的主要據點,在機械工程師眾多,擁有「機械城鎮」別稱的那個城市裡,關於邊境查察軍的動向,存在著恐怕可說是邊境第一的情報網。因為那裡到處都是不管人類還是機械,都不得不牴觸「技術禁止令」的事例。

  雖然每個居住區對查察軍都很敏感,但其防備程度都不及安波隆商城。從另一方面來看,「非法性的密度」也都遠低於那裡。

  『情報雖然還不是很確定,似乎也沒有那麼龐大的部隊集中於此。』

  「那麼……」

  『或許是有特殊的任務,因此編製了必要的隊伍。』

  「特殊——」

  火乃香突然用不安的眼神看著安靜坐著的青年。

  「該不會又是……」

  「有可能呢。」

  青年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這樣很糟糕吧?」

  「我沒關係,反倒是擔心會不會干擾到火乃香小姐的工作。」

  「那才沒……」

  火乃香說不出話來。對於那名青年的行動,恐怕現在「THE THIRD」也持續監視著。就像本人所說的,對他而言不值一提。就連名副其實統治著這個星球的超人類,也無法預測這名青年真正的力量。

  ——不過,結果火乃香還是將夥伴和伊庫斯留在停車場,獨自回到飯店。繼續捕風捉影下去也不是辦法,而且她所認識的「THE THIRD」(雖然只限定於一人)應該不會採取那麼急性子的行動。沒有任何根據,只是單純的直覺。

  在飯店量了制服的尺寸,重新討論警備計劃後,她小睡幾個小時。瑪格麗特和包含迪馮的工作人員針對今晚的公演進行最後的商議。火乃香判斷只要在有人的地方就沒問題。

  她昨天一整天沒睡。迪馮一早就來訪,接著到飯店與歌姬見面,然後就是通宵的護衛。雖然她有可以數天不眠不休的年輕體力,但累積的疲勞會以怎麼樣的形態浮出表面不得而知。為了今晚的公演和深夜警戒,多少需要休息一下。

  閉上、打開雙眸——就在這個過程中,時間從上午移到下午。

  雖然只有數小時的睡眠,但起床時頭腦的清醒和身體的靈活度都跟睡眠前有相當大的差異。必要的話,不管是多麼短暫的休息,她都有辦法將身體狀況調節到最佳狀態。這個與其說是訓練而成,不如說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黃昏時分。

  NAR——「黑夜與玫瑰」的天空開始浮現紅色的漸層。

  火乃香穿著配有肩章的白色制服,以警衛的身份走向作為今晚舞台的飯店酒吧。距離開場還有一段時間,聚集的預約客人們在大廳及餐廳打發時間。

  火乃香拿著事前取得的平面圖,一邊走著並確認酒吧的構造。可容納人數不多,今晚普通席、二樓包廂的VIP席已經全都客滿。

  酒吧幾乎是圓形的,中央設有表演舞台,週遭則被桌子包圍。歌姬時而站在舞台上,時而走在客席間,展露傳說中的美聲。火乃香在腦海裡描繪著那副景象,試著走走看同樣的路線。

  「——咦?」

  火乃香確認酒吧整體後,注意到某件事而尋找迪馮。她要找的高姚身影就在酒吧的一隅跟工作人員說話。

  「經紀人。」

  「啊啊,火乃香小姐——您穿這樣還挺適合的呢。」

  「是嗎?」

  「嗯……就我個人來說,還是覺得您穿禮服會——」

  「不說這個了。」

  火乃香轉一圈,環視酒吧。

  「吶,伴奏或是管絃樂團要在哪裡?」

  「——咦?」

  迪馮的表情就像是聽到什麼不可置信的事一般,讓火乃香有些慌張。

  「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因為我跟這種東西很不熟,你可以不要理我沒關係。」

  「不需要喔。」

  迪馮很認真地回答:

  「那個孩子只要用自己的聲音清唱就夠了,其餘什麼都不需要。」

  「是……是那樣……啊……」

  火乃香啞口無言。或許她真的有些搞不清狀況。難道……雖然是因為工作,但能夠親身觀賞邊境歌姬的演出,或許是千載難逢的幸運——

  「好了,還有三十分鐘左右就要開場了,火乃香小姐也請到您負責的地方吧。讓那個孩子能夠清楚看到……對,就是那個位置。」

  那個夜晚帶給火乃香的衝擊,她一輩子也無法忘懷。在邊境城鎮「黑夜與玫瑰」中,取代玫瑰綻放的是一名少女的歌聲。

  一開始,站在聚光燈下的圓形舞台上的瑪格麗特,看起來跟整體氣氛非常不搭調,只不過是個無比嬌小的少女。

  她的雙瞳低頭注視著地上,亞麻色的頭髮毫不起眼。雖然應該有上一定的妝,但在火乃香眼裡,除了稍微紅潤一點的嘴唇以外,跟在房間裡看到的瑪格麗特似乎毫無二致。

  聽眾應該也抱持類似的感覺吧。大部分的人也跟火乃香一樣,是頭一次來觀看瑪格麗特的演出,被過去的評價吸引,想來一窺傳說中的歌姬而買了票入場。回本——雖然這麼說一點也不具體,但會想要值回票價也是理所當然。

  在他們面前現身的少女,是個虛幻的少女。從外表而言,完全找不出任何一個可以正面回應人們期待的特別要素。她要如何詮釋什麼歌曲?更重要的是,她真的會唱歌嗎?

  酒吧裡的氣氛開始混亂,那是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安。不知道少女是否有察覺到,她就像是在等待一個無人知曉的「瞬間」造訪一般,靜靜佇立著。面對滿場的觀眾,她不打招呼也沒有開場白。

  (麗特,真的……)

  就在火乃香認真開始擔心的剎那間。

  瑪格麗特閉上雙眸,從她薄薄的紅唇中,悄悄送出今晚的第一聲。

  ——空氣的色彩改變了。

  從失望到讚歎。

  甚至更超越,到達透明的境界。

  僅由歌姬的聲音上色,那樣純淨無垢的透明。

  (啊……)

  火乃香只在心中發出那麼一聲,便震懾得無法動彈。雖然短短的一瞬間有喚起職業意識,但也馬上融化在透明中。

  假使這裡真的有想要奪取歌姬性命的殺手,在這樣的歌聲中,在嬌小的少女從天上帶來那剎那間的奇跡面前,又到底能夠做到什麼呢?

  ——瑪格麗特抬起下巴。她的雙眸一次也沒有睜開,停在圓形舞台上方。她只是持續歌唱著。

  從悠然清澈的高音到幾乎可以搖撼地面的低音,僅僅一名少女的喉嚨,制霸著各種音域。聲量渾厚,而且她的歌聲變成超越空氣震動的——某樣東西。

  瑪格麗特沒有微笑。不管唱出多麼高的音階也完全不會皺眉頭。歌曲中含有越多的感情,少女就越是面無表情。

  ——不,跟一開始沒有任何不同。即使在微弱的燈光下,仍舊毫無血色的白皙面容,就像是在半空中固定於一點的人偶面具。

  冰之天使。

  戴面具的瑪格麗特。

  舒適的空氣包覆全身,火乃香不自覺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中。

  在沙漠商隊生活的十五年,跟養母蕾奧諾拉每天的談話,養父沃肯的死,下定決心獨立的那一天,第一份工作,第一筆報酬……

  她覺得獨立的這兩年來,自己就像是無頭蒼蠅般不顧一切地盲目向前衝。她不只一、兩次想要回到母親和熟悉的朋友們所在的沙漠商隊,但每次到最後都打消念頭。

  經歷各式各樣的經驗,和各式各樣的人相遇。人類、機械、「THE THIRD」,還有從遙遠地方而來的——

  (我還活著……)

  她這麼想。累積十七年的時間,如今她活在當下。

  少女的歌聲挑起那樣的思緒。

  ——此時,火乃香突然感覺到一道視線。一瞬間,僅僅一瞬間,她似乎與瑪格麗特四日相交。在她緊閉的眼瞼下,好似正注視著自己。

  (?)

  火乃香回過神來,瑪格麗特的歌聲持續著,現在是第幾首了?從開始後過了多久?

  似乎只有火乃香一個人中途從歌姬的咒語中掙脫。她拋下像是被附身般,凝視著舞台到入神的人們,探查充滿在酒吧中的氣。

  ——有人在注視自己,當然不是瑪格麗特。撇開剛才的感覺,現在則是別的視線,與其說視線,更像是一股意識。似乎有人的注意力並不是放在歌曲,而是放在火乃香身上。

  伴隨溫和曲調的緩衝,聚光燈暗了下來,沙漠之夜的夢靜靜地拉下終幕。就如同字面所示,彷彿從夢中清醒的人們不約而同活動起身子。在那裡沒有任何拍手及歡呼聲,因為在這個夜裡聚集的所有人都很清楚,那樣普通的讚賞根本沒有意義。

  公演一結束,火乃香確認瑪格麗特安全回到房間後,便跑向飯店後面。雖然她仍舊穿著警衛的制服,手上卻握著愛刀,但毫無要使用的意思。

  跟充滿急於返家的客人的飯店前方相比,後面幾乎沒有人的氣息——每個人都會這麼認為吧。

  「——你在對吧?」

  在應該空無一人的巷道裡,火乃香小聲地問道。那不是疑問,而是確認。就像是回應她的聲音一般,從建築物的背後出現一道人影。

  「我還在想是誰,原來是火乃香啊。因為你穿著跟平常不一樣的衣服,所以一時間認不出來。」

  「你裝什麼傻啊?」

  在眼睛瞇細的少女面前,淨眼機露出沉靜的笑意,那跟在行政長尼文面前的笑容很明顯不同。

  「我正覺得查察軍的行動範圍有些狹隘,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什麼意思?」

  「原來中樞統閤府裡的大人物也對藝術有興趣,還是說只是為了消磨時間?」

  「我沒有你想得那麼悠哉,這個也是工作——如果我這麼說呢?」

  火乃香嗤之以鼻。對那名男子能如此放肆的別無他人,其他人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還真是輕鬆的工作啊。」

  「是討厭的工作。」

  淨眼機突然改變語氣:

  「『瘋狂血液氣』。」

  「什麼?」

  「你有聽過嗎?」

  火乃香不加思索地點了點頭:

  「只聽過名字,好像是很強烈的毒品?」

  「再怎麼說,製造方法都是『大戰』前——舊世界流傳下來的。」

  火乃香瞪大雙眼:

  「那是真的嗎?」

  「我沒有必要騙你。」

  「說謊的人都這麼說。」

  雖然如此斷定——

  「喔喔,原來如此。因為『技術禁止令』,所以才來這裡出差啊。」

  「嗯,確實是因為那樣的原因。」

  「在這個城鎮裡?」

  「還在確認。LB使用者在中毒末期之前都很難辨認,我們才剛找出供給的路徑。」

  「那跟今晚的公演有什麼關係?客人之中有人在販賣嗎?」

  「請不要再問下去,為了搜查,我能說的就這麼多。」

  「哼……」

  火乃香拿著刀朝淨眼機走近幾步。一眼望去,沒有任何人在的巷道中,空氣開始緩緩流動,男子額頭閃爍紅光的瞬間,立刻又靜止下來。

  「你太常在我面前打轉的話,或許會被誤會喔?」

  「什麼誤會?」

  「是不是找我的『客人』有事之類的,我想你不敢就是了。」

  「——你說『他』啊……」

  「還像這樣賣弄般地帶來自動步兵,會讓我的誤解更大喔。雖然我不想拔刀,但必要之時還是會拔的。」

  「我很清楚。」

  此時——

  火乃香突然轉身。一道光貫穿她的額心,其他人感覺不到,只有火乃香察覺到。

  「怎麼了?」

  「抱歉,下次再說!」

  語畢,穿著白色制服的身影就飛奔進飯店裡。

  留在原地的淨眼機的天宙眼閃爍著。他週遭的空氣再度起了動靜,出現數具藉由遮蔽裝置透明化的自動步兵,它們在人類聽不到的淨眼機的指示下開始行動。

  「——下次再說……嗎……」

  淨眼機露出些許苦笑。聽起來感覺也不錯,就算那只是要離開時反射性說出的話語,他也覺得沒關係。

  火乃香在飯店的走廊狂奔。她雖然跟許多房客擦身而過,卻沒有人被少女的氣勢給嚇到,或許該說是根本沒有時間可以搭話。

  她不搭乘電梯,一口氣爬上樓梯。由靜至動,如果淨眼機在場的話,肯定會對那鮮明的轉換感到讚歎不已。

  火乃香壓抑不祥的預感,朝瑪格麗特的房間而去。她制止不明所以而跟上來的警衛,將手放在門上。她的額頭感到一陣陣刺痛傳來,在門打開的瞬間達到最高潮。

  「——嘖!」

  有什麼朝火乃香的正面吹來。像是風一般,但卻不是,那是更不一樣的東西。

  無形的——什麼。

  她低下頭衝進室內,眼前看到的是廣闊的客廳。沒有開燈的房間一片黑暗,卻有銀白色的光芒不停晃動。月光從外面射入,不是百葉窗沒有關起來——而是面向陽台的玻璃窗敞開著。

  陽台上有人影。

  「麗特!?」

  火乃香大叫。將上半身靠在扶手上,俯視著NAR街道的背影的確是歌姬。

  「麗特!」

  聽到火乃香的聲音,影子緩緩地改變了姿勢,用笨拙的動作轉身面對飛奔向陽台的火乃香。

  「麗……」

  火乃香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住。轉身過來的瑪格麗特的容貌不受逆光影響,就像是月亮般散放出白色的光芒,射入火乃香的黑瞳之中。

  ——白色面具。

  那不是瑪格麗特。明顯感覺不到生氣,甚至看不出來是活人的臉,彷彿像是面具。

  「唔……」

  火乃香感到心臟一陣揪痛而不支跪下。即使閉上眼睛,臉型的皓白光線仍舊遺留在她的視網膜中揮之不去。匆遠匆近,緩緩搖晃的同時,面具在嘴巴沒有開闔的情況下對火乃香說話。

  ——「不要看我的臉」。

  面具喃喃細語,火乃香頓時感到心臟如同被揉捏般劇烈的疼痛。

  「喝啊啊啊……」

  火乃香大口喘息,同時將全身的氣釋放。將氣集中在額頭上一點的那一剎那,從喉嚨發出尖銳的吶喊。

  「——碎!」

  火乃香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拔刀,或許只是認為自己有拔,但至少在她放聲吶喊前,無形的壓力已被吹得粉碎。

  她搖晃地站起身來,一抬起頭,眼前就是瑪格麗特。她正用空洞的眼神注視火乃香,其面孔已經不是剛才那個面具了。

  「麗特?」

  穿著白色裙子的歌姬突然失去力氣,火乃香在千鈞一髮之際抱住要倒地的歌姬。

  「呼……」

  一聲歎息。火乃香聽到背後傳來工作人員和警衛等跑來的聲音,她再次確認瑪格麗特的臉。被汗水濡濕的毛髮附著在她的臉頰及額頭上,光憑著這一點,就可以確定那確實是歌姬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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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7-20 06:34 PM|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蒼白的死亡面具

  「『瘋狂血液』?」

  伊庫斯側頭思索。

  「我想你應該知道。」

  「那是……嗯……」

  青年語意含糊。

  第二次公演的早晨,火乃香把剩下的事交給迪馮,回到公營停車場的沙漠戰車上。

  『所謂的LB,可說是邊境傳說中的毒品。雖然據說確實存在,卻幾乎沒有具體的資料可查證。』

  「我知道理由。」

  『喔?』

  「我昨晚跟淨眼機見過面了。」

  『——跟「技術禁止令」有關啊……』

  波奇聽到火乃香的一句話就正確地掌握狀況。

  「那傢伙說提到,那是『大戰前』流傳下來的毒品。」

  即使聽說「LB」這個名詞,實物及中毒者相關資訊卻不為所知,造成這種狀況的理由,也就是——「THE THIRD」的介入。

  他們恐怕想要根除LB吧,而且是在極為機密的狀況下。他們這樣的行動正述說LB這個神秘毒品是超越傳聞的東西。

  「伊庫斯,我知道這種事沒有理由拜託你,不過……」

  火乃香用澄澈的黑瞳注視青年。

  「——『瘋狂血液』……」

  火乃香目光炯炯有神地等待青年回應。

  「那是某一種生化武器,不過卻不是使用在敵人身上。」

  「什麼意思?」

  「LB會干擾生物的遺傳基因構造,利用跟病毒類似的活動,將正常的細胞創造出變異的細胞。」

  青年的臉上不復見一貫的微笑,他冷淡地說道:

  「導致變異的關鍵是使用者的心理。」

  「心……」

  「潛藏於內心的願望或自卑感,那樣的東西會增強毒性,甚至產生肉體上的變化。」

  「然後就會——變成兵器嗎?」

  「當然使用在士兵身上時,從一開始就會先控制他們的精神狀態。伴隨著洗腦,可以誕生肉體強化或是特殊化的超戰士——」

  火乃香突然感覺到一陣噁心,迄今獲得過無數次有關「大戰」的情報,每當那時候就會有同樣的感覺襲來。不過,這次卻伴隨著超越過去許多的強烈嘔吐感。

  「你還好嗎?」

  察覺到火乃香的異狀,青年擔心地問候。火乃香搖搖手回答沒事,因為那是自己想要問的事情。

  「但是實際上應該沒有人使用才對。那效果不安定,作為兵器的的準確度太低了。」

  「跟那個……是同樣的東西嗎?」

  「我不知道。我對LB的瞭解就只有這樣而已。」

  火乃香陷入沉思。這跟昨晚的事件有什麼樣的關連呢?她總覺得淨眼機是為了來傳遞LB的事才特地來找她。這麼說來,他出現在飯店這件事就像他所說的一樣,似乎跟工作有關係。

  「抱歉,伊庫斯。」

  即使青年知道的只是一部分也好,都不應該講出自己知情的事情,但他還是一五一十地告訴火乃香。

  「不——火乃香小姐,其實我稍微思考了一下……」

  「什麼?」

  「我想要去見見她。」

  「瑪格麗特?」

  「不,是她的保鑣。」

  「——葛蕾絲小姐?」

  看到伊庫斯點頭示意,火乃香一臉茫然。

  「我聽說她還是昏迷不醒。」

  「嗯。」

  「或許我能幫上一些忙。只要她醒過來,應該多少能夠瞭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確實是……」

  聽到意外之人的意外提案,火乃香有些不知所措。雖然青年會幫忙火乃香一些瑣碎的事,但從未這麼積極參與自己的工作。火乃香打從一開始就排除那樣的可能性,伊庫斯本身也沒有要改變那種態度的打算。講出有關LB的情報,也是超出行動原理的行為。

  「真的沒有關係嗎?」

  「只是舉手之勞。」

  青年展顏而笑。火乃香頓時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為了遮掩泛紅的臉頰,只好低下頭來——

  「——那就麻煩你了,我來跟醫院聯絡。」

  「我知道了,如果有什麼消息的話,就用通信器聯絡。」

  火乃香沒辦法直視青年,拿著刀逃跑似的通過氣閘。同時對於不可思議浮動的心情感到難以釋懷。

  「結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火乃香剛從戰車回到瑪格麗特的房間,就被迪馮纏住不放。但她沒有回答——

  「麗特呢?」

  「在寢室裡,看起來已經大致冷靜下來了……」

  「她有說什麼嗎?」

  「就跟之前那個夜晚一樣,她說什麼都不記得,似乎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昨夜倒在陽台的瑪格麗特,在被抱回寢室的途中恢復意識,但對她來說,那似乎只是睡醒過來而已。也就是在公演結束後感到疲勞,在自己的房間裡睡著了。當她回過神來時,週遭已是一片騷動,一大群人圍在自己身邊——

  「火乃香小姐,你是第一個飛奔進房間裡的人,也就是說,你應該感覺到有什麼異常才對吧?」

  「嗯……該說是異常嗎……」

  「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你要說,你是在沒有任何原因的情況下臉色大變地闖入的?那麼,為什麼那孩子會倒在陽台呢?」

  火乃香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在她與淨眼機對話時所感覺到的東西,很難跟別人說明。

  如果是直覺很強或是可以感覺到氣的人,或許還能稍微有所理解。

  關於這方面,或許可以用單純的「心神不寧」來解釋吧。問題在於其後在房內所目擊到的一連串情景。不,那真的是現實嗎?火乃香看到純白色的瑪格麗特的面具。她覺得她真的看到了,但當她抱起少女時卻毫無異狀。

  火乃香無意識地按壓住左胸口。當時加諸於那裡的壓力,她到現在都還能清楚地回想起來,換做一般人恐怕早就死了。葛蕾絲小姐也有相同的體驗嗎?但是她雖然昏迷不醒卻沒有死亡。

  她有些在意提到要去醫院的伊庫斯,因為他有治癒力,不過那大概只是他擁有的能力的一小部分而已吧。如果是他的話,或許可以讓葛蕾絲清醒過來,正確重現那個夜晚所發生的過程。

  火乃香的心中有沉重的疙瘩。這是為什麼?也許自己對於知道真相這件事感到很恐懼吧。真要說到原因的話,那是因為——

  「火乃香小姐,那孩子啊……」

  火乃香被拉回現實。

  「那孩子是孤兒。」

  「孤兒?」

  迪馮看著寢室的方向,壓低聲音繼續說道:

  「那孩子的雙親似乎因為在沙漠遇難死亡。由於找不到其他的親人,沒有人可以照顧她,所以把她送到孤兒院,於是便在那裡長大。」

  ——距今約四年前,當時就在現在的事務所的迪馮,為了挖掘新人而遊走在邊境的居住區。

  「我並不是因為喜歡才做這份工作,我那個時候甚至心想差不多該辭職了。真的應該耗費時間在這種事嗎?去找更能為這世間做些什麼的工作比較好吧。我那時這麼想。」

  那是發生在那樣的他來到某個小村落之際的事,在原本只當作單純補給地的那個地方,讓他遇見一場改變接下來命運的衝擊性邂逅。

  ——一名少女坐在防沙堤上。少女遙望著天空黃昏的晚霞以及被染紅的沙漠,完全沒有注意到突然停下腳步的迪馮,就這樣開始歌唱起來。

  「說起來有點丟臉,我當時哭了。」

  看著坦白自我的男子有些害羞的模樣,火乃香卻笑不出來。她覺得迪馮大概是因為聽到跟自己當時聽到的一樣的歌聲吧。昨夜,聚集在飯店酒吧的所有人都聽到了。

  「不可思議的是,那個村子裡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到她有那樣的才能。似乎是因為她絕對不在人前歌唱的緣故。」

  絕代歌姬廣為人知的機緣,竟是如此偶然下的產物。

  「她說,即使到現在唱歌給別人聽,對她來說仍是件不擅長的事情。不停留在一個地方進行巡迴演出,也是那孩子的希望。」

  比起大型劇場,她更想要在小酒吧唱歌。只要在某個城鎮裡演出過,就希望盡可能不要再去一次。迪馮當然不可能滿足少女所有的要求,但盡可能遵循少女的意願排定行程並設計舞台。

  「為什麼?」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平常她不管多麼不願意,都絕對不會取消工作。即使她身體不舒服,也會硬著頭皮上台。現在想想還真是不應該。」

  男子「唉……」地歎了一口氣。

  「你很擔心她呢。」

  「當然啦。如果這樣的事持續下去,剩下一次的公演還是只能中止——」

  「不行!」

  不是迪馮也不是火乃香,突然出現第三人的聲音,那是從寢室跑出來的嬌小少女。是因為太激動了嗎?她一向白皙的臉頰現在帶有些紅潤。

  「瑪格麗特……」

  在站起身的高姚男子面前,看起來不到他身高一半的少女握著拳請求:

  「請不要中止公演,拜託你,還有一個晚上,請讓我唱。」

  「即使你這麼說……」

  迪馮不安地來回看著瑪格麗特及身後的火乃香。

  「我真的一點事都沒有,所以讓我唱,如果不那樣做的話,我……」

  「但是瑪格麗特,你應該還是有哪裡不太舒服吧?雖然你自己感覺不到,但如果唱到一半倒下的話——」

  「醫生都說沒問題了……」

  「在飯店的醫務室檢查不出什麼的,必須到設備完善的醫院進行徹底的檢查才行,所以公演就——」

  必須要中止——迪馮硬把這句話嚥了下去。因為他被瑪格麗特拚命的表情給震懾住。

  他求救般轉頭望向火乃香,或許期待火乃香能夠以保鑣的立場勸說少女中止公演。

  「——讓她唱吧。」

  火乃香半無意識地說道。她和與自己年齡相同的少女一直四目相交。

  「怎麼可以……」

  「還有一晚,只剩一晚了。即使發生了什麼事,我也會採取相應的行動,我一定會保護好她。」

  這不是計算好機率後說出的保證,而是想要那麼做的強烈衝動。她想要讓那少女唱到最後,是跟祈禱有些類似的心情。

  「可……可是事情不是昨天才發生的嗎?至少讓她休息一天——」

  「今晚就行了。」

  瑪格麗特很堅持,但她的瞳孔現在注視的不是高瘦的經紀人,而是臨時的保鑣。似乎火乃香才是唯一一個站在她那邊的人,似乎如果是火乃香的話,就能理解她的全部。

  「今晚……啊……」

  在很溫和的心情中,火乃香小聲低語。如此安穩且平靜的心情,到底是從何而來的?

  火乃香露出讓少女安心的微笑的同時,對自己的心境感到納悶。她覺得似乎有知道全部答案的感覺。答案就在那裡,但就是想不起來。

  「——那樣……真的可以嗎?」

  經紀人再次確認,歌姬輕輕點頭。

  「我知道了,那就照跟昨天一樣的程序進行吧。火乃香小姐……」

  「我知道啦。」

  火乃香綻放微笑。那是讓所有看到的人都會產生——只要有她就沒問題的想法的,火乃香專屬的笑容。

  「那就加油吧!」

  經紀人手忙腳亂地消失蹤影。火乃香靜靜坐在沙發上,很猶豫自己要不要睡覺。她雖然很疲倦,卻希望能夠維持現在的緊繃感。而且她也很在意伊庫斯的聯絡。

  「那個……」

  火乃香嚇了一跳,因為她以為歌姬已經像之前一樣馬上回到寢室去了。

  「你沒事吧?」

  「嗯?啊啊,沒事,別擔心。」

  火乃香說完後皺起眉頭:

  「抱歉,我是被僱用的,似乎有些太隨便了。」

  「這樣比較好。」

  「咦?」

  「我喜歡你這樣跟我說話。」

  「用對朋友講話的方式嗎?」

  「嗯,用對朋友講話的方式。」

  火乃香「嘿~」地出聲。

  「怎麼了?」

  「你也會用這種口氣講話啊?」

  「我不是什麼大小姐,我跟大家一樣,都是在這個沙漠長大的。」

  「說得也是。」

  火乃香吐了吐舌頭。到現在為止,她都覺得她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是個跟自己沒有關係的存在。

  「可以陪我聊聊嗎?」

  「可以啊……不過你真的沒有哪裡不舒服嗎?例如頭痛之類的?」

  「嗯。」

  火乃香以為少女會坐在自己對面,結果卻坐到自己的身旁。兩人並肩而坐後,雖然不是自己該說的話,但真的像是「戰車和腳踏車」一樣,火乃香不禁冒了一身冷汗。

  「我什麼都不記得,我那時候真的在陽台嗎?」

  「嗯,是啊。」

  「我在做什麼?我對火乃香做了什麼嗎?」

  「這個嘛……沒有喔,什麼都沒做喔。」

  這不是謊言,她在內心這樣跟自己說,至少客觀來說什麼都沒有發生。至於從火乃香的主觀來看則是——資訊不足。

  「——好可怕……」

  瑪格麗特似乎小聲說道,用纖細的雙臂環抱著薄肩,從沙發的靠墊傳來她的顫抖。火乃香感到動搖。

  「我……我說啊,麗特……」

  「嗯?」

  「那個,就是……瑪……瑪格麗特是你的本名嗎?」

  「嗯,媽媽幫我取的。」

  火乃香在內心向天求助,她擔心可能選擇錯誤的話題。

  「火乃香呢?」

  「我?我是爸爸幫我取的。」

  「爸爸啊?」

  「喔……對耶,基本上是我養父啦,不過我已經習慣叫他爸爸了。」

  她搔搔鼻頭。火乃香的家族構成有些複雜,難以跟他人說明。

  「火乃香平常都做些什麼呢?」

  「很多啊,因為我是『萬事通』。」

  「這樣啊……」

  少女側著頭。光是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明白就是一個問題。一瞬間,火乃香原本想要裝傻,不過由於無法預測對方的反應而放棄。對方看來實在是個對一切都認真接受的類型,有大失敗的可能性。

  「麗特好厲害啊。」

  「我嗎?」

  「我好感動……昨晚的歌。」

  這不是隨口說說,而是真心話。

  「如果我也能像你那樣歌唱就好了。」

  「因為我……只會唱歌。」

  少女低下頭。

  「你應該從經紀人那邊聽過了吧?我的家人全都死光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一直思考著到底該如何生存下去。」

  少女仍舊無法安定下來,身體微微發顫。火乃香突然感到異樣感,似乎有什麼碰觸到她的直覺。是瑪格麗特的態度嗎?還是她心中的情緒呢?

  「唱歌可以維持生活嗎?當我這樣問時,經紀人回答說可以。他說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但是我的話就沒問題。」

  「我認為他說的沒錯。」

  「你真的那麼想嗎?」

  「當然啦!而且實際上,你不就是那樣生活著嗎?」

  瑪格麗特環抱肩膀的手臂突然變得用力,全身的發抖變得更強烈。似乎是為了要制止自己發抖,才使出更大的力量。

  「麗特……?」

  「我……我不知道……至……至今都好好的,接……接下來,到……到底會怎麼樣呢……」

  「麗特!?」

  少女直發抖,牙齒也不斷發出打顫的聲音。白皙的肌膚血氣盡失,額頭上冒出斗大的汗珠。

  火乃香頭帶下的額頭也開始發出陣陣刺痛,這種感覺跟昨晚的相同,又要發生「那件事」了嗎——?

  「麗特!」

  火乃香立刻抱住瑪格麗特,她感覺或許一放手,又會發生跟昨晚相同的事,但是火乃香覺得那種事不應該再發生。

  「好可怕……我好害怕……」

  「別怕,不會有事的。」

  少女把頭靠在火乃香胸口,火乃香一邊溫柔地撫摸少女亞麻色的直髮,一邊在她耳邊低聲私語:

  「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喔,因為有我在。」

  從兩人身體接觸的地方傳進火乃香體內的東西,那是恐怖、畏懼、後悔……數種感覺形成渾沌的漩渦錯綜著。那有著驚人的力量,普通人必定會因此發狂而死,火乃香卻只是默默接受那激情的奔流。

  (這是……)

  火乃香忍耐著腦袋近似要爆炸般的壓力,那壓力越是強烈,她就將懷中的少女抱得越緊實。額頭的刺痛已經轉變成劇痛。

  ——集中精神的火乃香腦裡,浮現某個人的臉龐。他還來不及懷疑為什麼會在此時出現,一個回憶就復甦了。

  「你這傢伙用了什麼卑鄙的手段把工作搶走,我可是清楚得很!」

  裝有單眼型追蹤器的傭兵改造人,威嚇般地步步接近。他前幾天被火乃香斬的胸部裝甲已經換上新的了。

  「吵死了。」

  火乃香在城裡的維修工廠中,讓沙漠戰車進行簡單的維修檢查。她在工廠的噪音中不甘示弱地大喊。

  「我只是請人寫了介紹信而已!你想說我還拿錢賄賂嗎!?」

  「哼,我可不覺得你有那筆錢。」

  凱賓瞥了檢查中的戰車一眼,嗤之以鼻。那是將中古貨拿給認識的機械工程師修復、改造而成的車體。內部構造及傳動輪雖然超越新品,外觀卻沒下太大工夫。雖然對方說可以之後再付錢,但火乃香卻堅持拒絕。如果她什麼也不說的話,說不定還可以免費換上最新的裝甲板也說不定。

  「既然你知道的話,那就閉嘴。」

  「還敢回嘴啊?斬了我的裝甲,你不是很得意嗎?」

  火乃香雙手插腰,瞪著糾纏不休的男子。改造人似乎可以單手捏斷才十五歲的少女。

  「怎麼樣啦?那種程度的工作也沒什麼吧!」

  「竟然說『那種程度』的工作,真是狂妄的語氣啊。」

  火乃香也很明白這一點,正是如此。對於現在的——剛獨立的火乃香而言,不管是多渺小的工作、多渺小的機會都馬虎不得。她必須確實接下並完成。自己就算得使用野蠻的手段,也要把傭兵們的工作搶來,就是因為被那樣的急迫感所逼迫。

  但是即使把這段原委跟眼前的男子解釋又能怎麼樣?一定又會以被取笑作了結。所以火乃香才不解釋清楚,只是用盡力氣回瞪傭兵改造人。

  『可以請你不要再無聊地找碴了嗎?』

  聽到波奇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凱賓嚇得往後跳了一步。

  『我們可是照正式的手續完成契約,並照契約書上所說的履行。沒有任何問題。』

  「人工智慧體啊……」

  他馬上恢復鎮定——

  「問題可是有的喔。是我的面子問題,這部分你要如何擔保?」

  「你去保險吧!」

  「你說什麼?」

  火乃香單手持刀緩緩前進,改造人警戒著刀,保持兩人間的距離。在一觸即發的氛圍中,火乃香大吼:

  「吵死了!囉囉嗦嗦說一大堆,你到底有完沒完啊?我可是在為下一個工作忙著,你趕快給我滾!」

  在連珠炮般的斥責後,工廠的各個角落傳來掌聲及口哨聲,那是剛才在旁邊偷看的修理工人們。在重裝備的改造人和只有一把刀的嬌小少女之間,誰都想要幫助後者。

  「吵死了!」

  即使知道沒有任何一個人站在自己這邊,凱賓的態度反而變得更加強硬。他也有他的自尊。作為傭兵團的隊長,不能漠視夥伴們的不滿。如果因為被一個小女孩威脅就垂頭喪氣地離開,那可是關乎面子的危機。

  「那你想要怎樣?」

  火乃香是稍微冷靜下來了嗎?她用平靜的口吻問道。

  「讓我見識一下你的力量。」

  「我的?」

  「你再試著斬我一次,就算殺了我也沒關係。但是,這次我可是要認真來了,或許會殺了你也說不定。」

  「你說什麼,怎麼可以……」

  「如果你真的夠強,強到連我的實力都輸給你,我們也只好放棄。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輸給只會要手段的門外漢。如果默許這種事發生,就沒辦法工作下去了。」

  凱賓從背後的背包中緩緩抽出電擊棒,那比火乃香的刀還長,再加上他的身高,可碰觸到的範圍有壓倒性的差異。

  他輕鬆一揮,空氣就發出陣陣響聲。用高壓電流攻擊人,如果輸出功率低可以造成麻痺,但如果提高到最大電壓的話,連肉都會被燒焦。

  「你決定如何?要接受嗎?還是不要——」

  在他話說完前,火乃香就往前衝了。她將愛刀提在左腰,那是拔刀的姿勢。

  「來真的?」

  改造人的單眼型追蹤器和少女的黑色眼瞳在空中的一點交會。凱賓無意識地握緊手中電擊棒的握柄。

  「那就——來吧!」

  在屏氣凝神圍觀的人們面前,男子用力一揮電擊棒。

  不知不覺中,火乃香懷中的瑪格麗特的顫抖逐漸變弱。雖然不時還是會猛然一陣抽搐,但心情已經穩定下來。

  就像在哄小孩子一樣,火乃香撫摸著她的背。

  「乖唷,別怕喔……」

  她一直那樣低聲私語,因為她知道自己只能那樣做,她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火乃香……」

  歌姬轉動身體,那不是抽搐,而是有意識的動作。

  「麗特,那首歌要怎麼唱呢?」

  「那首歌是指哪首歌?」

  「你當時唱的最後一首。」

  火乃香模模糊糊地哼唱著:

  「就是那首,即使某天時光流逝——」

  「啊啊……」瑪格麗特微微點頭,輕聲唱起。

  即使某天時光流逝,

  也要在此地長眠。

  即使一切衰敗腐朽,

  也要跟夢幻的日子共舞。

  即使重要之人已死,

  也要在風中歌唱。

  即使看不見晨之光,

  也要擁抱著相信的事物。

  即使某天時光流逝,

  也要在你的夢中活下去——

  火乃香閉著雙眸。歌姬迴盪在耳邊的聲音有些許發抖,卻和昨晚相同——不,傳遞給火乃香更加安穩的感覺。

  「這樣好嗎……」

  「什麼?」

  「可一讓麗特這樣唱歌給我聽嗎?我又沒有付門票錢。」

  「那個才……」

  瑪格麗特就像是要逃跑似的從火乃香懷中離開,她白皙的雙頰染得通紅,火乃香看到也跟著臉紅起來。

  「但是太好了。」

  「什麼太好了?」

  「舞台上的麗特,總覺得有些難以接近呢。」

  瑪格麗特突然壓著自己的臉頰。

  「我……很奇怪對吧?」

  「嗯?才沒有那種事呢。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啦,我只是想專家果然還是很厲害,只是這樣而已。」

  「專家?」

  「嗯,昨晚的客人們,大家應該也都是這麼想的吧,大概。」

  「啊啊……」火乃香發出呢喃。

  「我也是一直都想要成為專家,確實地回應他人的期待,完成工作,然後賺大錢。」

  黑色的眼瞳像是預見了夢想。

  「你是專家吧?」

  「——我這麼認為,大概是想要這麼認為吧。我還搞不太清楚,別人的評價就交給別人,總而言之,我要先盡量去做自己可以接受的工作。」

  在自嘲般的台詞後,她突然看了旁邊,對那副認真凝視著她的灰色雙眸——

  「抱歉,我說了奇怪的話。」

  歌姬搖了搖頭:

  「不,才沒有那種事呢。」

  「嗯,那麼稍微休息一下比較好喔,我會一直在這邊的,別擔心。」

  在少女進入寢室關上門之前,火乃香都一直注視著她。不久後,她背靠在沙發上時,黑瞳裡閃耀著不可思議的光芒。

  ——通信器傳來訊息。

  火乃香深深歎一口氣,打開通訊開關。正如同預料,那是前往醫院的伊庫斯傳來的。

  夜晚降臨到「黑夜與玫瑰」。

  公演的第三天,火乃香穿著跟昨天相同的制服待在酒吧裡,只不過她今天帶著刀。經紀人迪馮雖然注意到這件事卻沒有多說什麼,火乃香也不打算特地向他說明。

  浮現在她腦海裡的,是白天伊庫斯傳來的報告。他成功讓葛蕾絲恢復意識,然後將從她那裡得到的資訊傳送給火乃香。

  (請將意識集中在額頭上。)

  他這麼說。當火乃香像他所說的集中意識時,資訊就直接流入火乃香的腦中。大概是將通訊回路當做媒介,將意識傳遞過來的吧,火乃香事後這麼想猜想。雖然這是她第一次知道伊庫斯有這個能力,卻沒有感到不可思議。

  (——你收到了嗎?)

  (嗯……)

  火乃香小聲回應。

  (你好像早就注意到這個狀況了呢。)

  (或許吧。》

  (那麼,你也已經想好該怎麼做了嗎?)

  火乃香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青年如何去解讀這段沉默呢?我跟波奇一起等你回來——只留下這麼一句話,他便乾脆地切斷通訊。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到了開場的時間,酒吧又和昨晚一樣擠滿了預約的客人。瑪格麗特已經在這個城鎮舉行過兩次公演,民眾應該已經都從之前造訪的客人口中聽到「冰之天使」、「戴面具的瑪格麗特」的評價了。第三次的今晚,每個人都是抱持著至今以來最大的期待聚集在這家飯店裡的吧。那化為無形的壓力籠罩著整問酒吧。

  (真糟糕……)

  火乃香感到客席熱烈的氣氛,不禁在內心這麼想。火乃香綜合從伊庫斯那裡得來的資訊及自己的第六感,這個氣氛中含有相當危險的東西。

  火乃香強壓下心中產生動搖的心情,今晚要是在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只有自己能夠阻止。所以,現在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理智。

  ——不久後,酒吧的照明熄滅,聚光燈照著圓形的舞台,得以看到現身的歌姬,火乃香倒抽了一口氣。

  (麗特……?)

  不對,舞台上的人明顯跟白天在她懷中顫抖,用微弱的聲音唱歌的少女不同。那是瑪格麗特的臉、瑪格麗特的外表,但獨自站在舞台上的,卻是火乃香不認識的陌生人。

  (不會吧——)

  火乃香反射性地往前,那時瑪格麗特已經面無表情,從她那化作一張「面具」的容貌中,紅唇緩緩唱出最初的歌聲。

  (糟糕!)

  那一瞬間,火乃香的預感成真,駭人的恐怖和顫慄從她背上一竄而下。

  幾乎同時。

  從飯店後門現身的人影正打算走在萬籟俱寂的街燈下,突然停下腳步。

  「你要去哪裡?公演應該才剛開始才對。」

  那人影穿著白袍。十分沉著的語氣,毫無疑問是淨眼機的聲音。

  「你……你是……」

  迪馮臉部抽搐,向後退了幾步。淨眼機是「THE THIRD」這件事,從外表的特徵一眼就可以看出來。若是在邊境的小巷子裡突然撞見支配種族的男子,每個人必定都會有類似的反應。

  「『THE THIRD』——?」

  「我叫淨眼機。」

  「淨眼機?也就是那個……」

  迪馮瞪大雙眼。

  「喔,你知道我啊?」

  「嗯,知道。因為評議會議員的名單已經從亥貝留斯市公開了吧?而且我這裡——」

  他讓淨眼機看看自己的後頸——

  「因為我還有裝這種東西。」

  「記憶板啊……不僅是工作的事,連我們的名字都輸入了,還真是厲害,還是說——」

  淨眼機瞇細金黃色的瞳孔。

  「那也是『工作』的一環?」

  「你……你在說什麼啊?我先告辭了,因為有些雜事要處理。」

  他想要快步走過淨眼機身旁。而他眼前的空間突然一陣搖晃,就像是溶解在空氣中的東西被結晶化一般,出現複數的人影。

  「嗚……」

  迪馮從喉嚨深處發出低吟。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四周都被全副武裝的自動步兵給包圍。

  「如果你去到什麼遙遠的地方,我會很困擾的。要跟我們同行嗎?還是說,我們應該要跟著你到你的目的地呢?」

  迪馮臉色蒼白。對於淨眼機說的話——或者是無論怎麼看都沒有預料到的狀況,他表現出一種過度驚嚇的態度。

  對於邊境的人來說,平常幾乎沒有機會親眼目睹「THE THIRD」,他們可以說是等同於神的存在。他們本來跟人類就是不同的種族,即使語言相通,但倫理和價值觀等卻不盡相同。要是被那樣的他們強行帶走,應該不會只有感到畏懼。

  「我……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市民喔!你……你們到底有什麼權限——」

  對於睜大雙眼,用硬擠出來的聲音死命抗議的男子,淨眼機用相反的語氣說道:

  「那個……」

  同時指著迪馮的後頸——

  「在那個增設的組件中,輸入了更換用的『另外一個人格』,這樣的男子也能稱為普通市民嗎?」

  淨眼機的天宙眼發出紅光。迪馮的記憶板內部發出一道「啪嘰……」的奇怪聲響。男子押著後頭部向前傾倒,再次抬起頭來時,臉上刻畫著近似冷笑般的表情。

  「——原來如此……」

  同樣的聲音,不同的語氣。站在那裡的是迪馮,又不是迪馮。

  「我認為我已經採取最好的對策了,看來還是不及你們的窺視力量啊。」

  「你的想法很正確。」

  淨眼機目擊到明顯的人格轉換,卻不動聲色地警告:

  「那麼,請你也把這件事記好。『THE THIRD』的『技術禁止令』並不是裝飾品。對於你們的商品——『瘋狂血液』,我們將以『技術禁止令』的精神根絕之。」

  原本是迪馮的男子——雖然或許還是他,但半邊的臉頰因奸笑而扭曲。明明是同樣的面孔,遲鈍而不可靠的表情卻驟然改變,顯得精悍而冷酷。

  「我才不會被『THE THIRD』給消滅,也不會像唯唯諾諾地被你們支配的人那樣,要被消滅的是——你!」

  高姚的身影朝著淨眼機順暢地滑行般移動。他彎曲著長手臂,用合成貫手的指尖襲擊一動也不動的白衣男子。那速度超越常人,周圍的自動步兵們反應遲鈍,還來不及拙下步槍的板機,男子就已經逼近淨眼機。

  「喝!」

  男子的喉嚨發出吼聲,他的指尖快速朝淨眼機優美的脖子而去。就在快要碰觸到白皙的肌膚之前,深紅色的光照亮黑暗的小巷子,那是紅色天宙眼的強光。

  「嗚……」

  男子發出奇妙的聲音,突然他全身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就像是要分解般趴倒在地上。

  「——不小心連運動中樞也控制到了。」

  淨眼機平淡地說出。燒在記憶板上的人格變換組件,調整了男子的運動能力。是為了讓不中用的經紀人變身成為殺手,或者是相反的偽裝。淨眼機藉由天宙眼介入該機能,讓男子全身麻痺,是跟之前讓男子隱藏的人格暴露時一樣的方法。

  「那麼,讓我來聽聽你怎麼說吧。」

  「——那可不行……」

  痛苦地擠出這句話的男子突然閉上眼睛。淨眼機形狀姣好的眉毛皺了一下。

  嗡……

  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男子的左胸附近,剛好心臟正上方位置的襯衫一瞬間因為內部的壓力而膨脹,出現鮮紅色的圓點並逐漸擴大。夜晚的空氣中飄蕩著血腥味。

  「唔……」

  淨眼機的眼神改變,浮現些許的焦躁,但仍舊冷靜地命令:

  「去呼叫支援車過來,必須要從他的生物腦和外部記憶板中盡可能地取出情報——動作快點!」

  自動步兵們動作了。以防萬一待命的裝甲支援車輛中具備醫療設備。淨眼機目送迪馮的身體被抬走,卻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他用內裝的小型炸藥引爆了心臟,幾乎接近當場死亡。即使複製腦及增設記憶板,又能得到多少有用的情報?

  「我特地來到這裡,卻落得這副狼狽相啊……」

  他轉身走向裝甲車的時候,一瞥後方的飯店。

  「火乃香……可別逞強啊。」

  「……嗚……」

  火乃香忍耐著襲向心臟的劇痛起身。她用因疼痛而模糊的雙眼確認週遭的狀況,包含警衛在內的全員似乎都喪失意識。有的人趴在桌上,有的人倒在地上。

  她還聽得到歌聲,歌聲的本身侵蝕著肉體內部而引起劇痛。火乃香用刀當作枴杖,蹣跚地站起來。

  「——麗特……」

  在除了火乃香之外,沒有任何聽眾的酒吧中央,瑪格麗特佇立在圓形舞台上歌唱著。

  「麗特!」

  火乃香才大聲吶喊,心臟便發出悲鳴。她咬牙緩緩向前走,在歌姬面前抬起頭來,火乃香受到幾乎要讓她停止呼吸般的衝擊。

  ——瑪格麗特在歌唱……可是,那真的是瑪格麗特嗎?

  沒有眼睛、鼻子,也沒有嘴巴,像是個無臉怪的純白面具。她當然看不到火乃香,在令人覺得可能連呼吸都很困難的面具下,只有不斷傳出歌聲。那是不存在於這世界上的天使的歌聲。

  「麗特……」

  她聽不到火乃香的聲音嗎?戴面具的少女持續歌唱著。火乃香再次感到幾乎讓她無法站立的劇痛,緊咬住嘴唇。從被她咬破的地方,有一道鮮紅的線朝下巴滑落。

  她取下頭帶,在如同紙一般蒼白的額頭中央發出湛藍色的光芒。那跟淨眼機的不同,是藍色的第三隻眼。

  「麗特!」

  伴隨拚命的喊叫,火乃香的天宙眼散發出光芒。從那集中氣、感應氣的器官中,火乃香釋放出自己內心的一部分,朝向眼前的白色面具。

  ——歌聲中止。瑪格麗特雙手撐著臉頰,搖搖晃晃地往後退。

  「認得我嗎?」

  「火乃……香……」

  從面具的某處傳出聲音。火乃香安心地鬆了一口氣。眼前改變的只有外表,內心還沒有變化。

  「你吃了藥——LB對吧?」

  「藥……?」

  「舊世界」遺留下來的劇毒「瘋狂血液」會反應服用者的意識,讓其肉體產生變化。

  她大概沒有自覺吧。因為那偽裝成安眠藥或是營養劑、精神安定劑等等。在這個時間點,火乃香還不知道淨眼機和迪馮的暗鬥。只不過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是誰讓少女吸毒這點已經否言而喻。大概是在開演前給她的吧。

  「我……我……不唱……的話……」

  火乃香的胸口感到疼痛。那並不是到剛才為止的物理上的劇痛,而是在更深邃的地方——心痛。

  「麗特,已經沒關係了喔。」

  火乃香溫柔地安慰。

  「已經……沒關係了是指:?」

  「麗特很努力了,現在該要好好休息才行。」

  「休……息……」

  少女隔著白色面具,用力地搖頭:

  「不行,我不能……那樣做……」

  「為什麼?」

  「因為我……只會唱歌。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會……」

  少女隔著沒有起伏的面具,突然用手掌撫摸自己的雙頰。

  「我……我的臉……變成……這樣了……我的……臉……」

  她突然發出歇斯底里的笑聲:

  「對……啊……因為我是冰之天使嘛,因為我是戴面具的瑪格麗特嘛,因為我……我是……那樣希望的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麗特……」

  「每……每天我都害怕的不得了。如果我不能唱歌的話該怎麼辦……如果讓客人失望……我該怎麼辦?」

  對於失去雙親,只有天生的美聲作為生存力量的少女而言,那肯定是比什麼都還恐怖的事。若是失去聲音——歌聲的話,自己就變成毫無價值的渺小存在了。

  所以少女才不停歌唱,即使拖著虛弱的身子也堅持要站上舞台。

  「我很害怕客人的眼神……害怕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明明不能不唱歌,卻又害怕唱歌……」

  但是卻不能在客人面前露出恐懼的表情。在忍耐著恐懼和沉重壓力的日子中,少女強迫自己戴上面具。一副名為面無表情的——面具。

  冰之天使絕對不是擁有不會動搖的冰之心,而是正好相反,拚命支撐著動不動就像是要壞掉的自己。

  「讓我唱……火乃香,讓我……」

  「你不可以唱!」

  火乃香的背脊冒出冷汗,她握著刀鞘的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變得蒼白。

  「因為……你之前答應讓我唱了……對吧?你說過……沒問題的,對吧……」

  「那是——」

  火乃香說不出話來。迪馮提出要中止公演的那個時候,現在想想,或許應該那麼做才對。但是卻沒有提議中止,因為她覺得不管自己,還是瑪格麗特都是一樣的。

  「麗特……麗特生病了,先好好把病治好再繼續唱就可以了,大家都會等你。」

  「不行!」

  戴面具的少女再次大喊。她對於不能唱歌的狀況抱持著病態般的恐懼。

  「可是現在麗特繼續唱的話,大家都會死掉喔!專程來聽麗特唱歌的客人們都會死掉喔!麗特,那樣也沒關係嗎!?」

  「客人……死掉?」

  因LB產生變化的瑪格麗特的歌聲化做某種精神波動,在酒吧裡的所有人都受到非少女意思的精神攻擊,或許有人已經陷入危險的狀態。

  應該還沒有人死亡——火乃香心想。在開始歌唱的瞬間,火乃香反射性地用自己的氣在酒吧中形成一面防禦壁。如果那看不見的緩衝多少有減輕對人們的創傷的話……

  「麗特,你聽我說,麗特……這樣的話聽起來或許只像是要安慰你也說不定,不過……大家都是一樣的吧?大家,都是懷著跟麗特同樣的心情活著唷。」

  麗特的心情是用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的辛苦和痛苦,摸索自己能做的事而體會的不安,即使好不容易找到,那又真的是自己該走的路嗎——對於誰也無法保證的未來的恐懼。

  那是火乃香的心情,也是保鑣葛蕾絲的心情,恐怕倒在這裡的所有人都一樣。

  瑪格麗特將包含她自己所有人內心深處所懷抱的共通不安、自卑,以精神波動的方式釋放出。共鳴的精神讓傷口擴大、外殼緊閉。沒錯,就像是失去意識的葛蕾絲一樣。

  伊庫斯從醫院的葛蕾絲得到並傳遞給火乃香的就是那樣的資訊。跟葛蕾絲不同,讓火乃香感到生命威脅的,是因為瑪格麗特的症狀迅速進行,精神波動的力量因而變強。今晚也應該會變得更強。

  ——沒錯,眼前的少女已經出現末期的症狀。感應到她的意識層次,肉體已經完全變質。如果只是一般人,應該無法長期承受如此急遽的變化。

  「我很高興能認識麗特唷,因為你跟我是一樣的。能夠唱出那麼棒的歌的孩子,竟然跟我有同樣的心情,所以我很開心。」

  「你騙人……」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說謊?」

  「因為火乃香……看起來很開心啊……你……跟我是不一樣的。想笑的時候……就可以笑對吧?沒有必要戴上面具……」

  「沒錯,想笑的時候我就會笑唷。」

  「我就……說吧……」

  「可是——」

  火乃香歎了一口氣。即使是她,要繼續說下去也需要勇氣,但是為了擁有同樣苦痛的人,她非說不可。

  「我不想笑的時候也笑了喔。」

  「——咦?」

  「小孩子不要在這裡打轉、這不是小女孩可以做的事——等等,因為不想被那樣說,所以就下定決心往前衝。如果失敗了怎麼辦?如果不被任何人認同怎麼辦?我一直都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

  「我跟麗特一樣,沒有人會想要委託膽顫心驚的『萬事通』,所以我笑了。過去的我認為,或許只要露出笑容,心情也會變得有笑容吧。」

  她羞赧一笑:

  「我真笨啊……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呢。」

  ——她曾經在工作的前一晚徹夜未眠,也曾經在完成困難的工作後,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嘔吐。知道火乃香這一面的人,大概只有她自己和長期相處的夥伴吧。

  「即使到現在還是一樣。雖然小有名聲、習慣了工作,但失敗的話就是失敗,絕對不能放鬆。跟那個時候不同的,只有笑的方法……矇混過去的技巧變好了吧。」

  「你……騙人……」

  「我還沒有累積經驗到可以自信滿滿地生活。吶,麗特,不管是對自己多誠實的人,都無法不欺騙任何人、不隱瞞任何事——不傷害任何人地活下去喔。」

  在昏暗的酒吧中,充滿著溫和的藍白色光芒。火乃香的天宙眼的光輝,在白色面具上隱約可見。

  「麗特或許想要隱藏真正的自己,但是啊……這並不是謊言還是真相的問題。是勝是敗?是黑是白?這世界並沒有這麼單純——至少在我所知的範圍內是如此。」

  「你是叫我……戴著面具……活下去嗎?保持……冰之天使的形象?」

  「跟我講話的麗特並不是冰之天使。有歌唱著的瑪格麗特,也有沒歌唱的麗特。這樣不是很好嗎?」

  「可是……」

  「如果你無論如何還是很排斥,那就慢慢地合而為一就好了。你唱給我聽過了吧?即使某天時光流逝——就像那樣,你是可以在某人的面前唱歌的。」

  「即使……某天……時光流逝……」

  穿著白色長禮服的身體搖晃了起來。一瞬間,火乃香看到重疊在白色面具上的另外一張臉孔。灰色的瞳孔、薄薄的朱唇,邊境歌姬寂寞地注視著火乃香。

  「麗特……」

  瑪格麗特一步步朝火乃香伸出雙手前進。就在火乃香的緊張感將要消失的那一刻——

  「——!?」

  她聽到歌聲了。

  難以置信的劇痛緊緊揪住火乃香的心臟,她的臉瞬間變得蒼白而喪失血色。她頹然跪下,淡淡發出光輝的額頭上的天宙眼也瞬間光芒盡失。

  「火乃香?!」

  瑪格麗特驚聲尖叫,但歌聲仍舊持續著。火乃香勉強拉回快要喪失的意識。不管她多麼努力讓膝蓋使力,但所有用出的力量都絲毫不漏地跑到體外。

  「嘖……」

  在無力感中思緒焦躁不已。若這樣的歌聲持續下去,恐怕酒吧裡的人都會死盡,而瑪格麗特就會變成殺人犯。

  (我答應過你……我會做些什麼的……我答應過你——)

  火乃香挺起身子。她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站了起來,總之她試著起身。

  「麗特……」

  「快逃,火乃香……我已經……停不下來了!」

  瑪格麗特壓著面具踉嗆地往後退。此時歌聲仍舊不停流竄著,那毫無疑問是瑪格麗特的聲音。

  「——不對。」

  天宙眼再次發出光芒。為了跟四處蔓延的聲波對抗,逐漸提高光的亮度。

  「必須要……必須要把那張面具拿掉才行。」

  「拿不掉……拿不掉的,火乃香。這是我的臉,已經……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了。」

  「不對,不是那樣的……」

  火乃香拄著刀低頭,像是要把腹腔中的空氣都擠出般低聲細語:

  「那不是麗特,只是裝成麗特的樣子……想要把你帶去別的地方的……另外一個意志!」

  LB所創造出的偽造面具,現在已經脫離瑪格麗特本人的意識,獲得新的自律性——火乃香如此相信。所以歌聲才不會停止,因為唱著歌的不是少女,而是面具。

  「拿掉它,麗特。不可以變成那傢伙說的……那樣!」

  「拿不掉!拿不掉啊!」

  瑪格麗特用她纖細的手撫摸自己的臉,雖然說是「面具」,卻沒有任何接縫。就像她所說的,因為那是臉的本身變質而成的新皮膚。

  「或許麗特一個人拿不掉,大概我也不行吧。所以……兩個人一起拿掉它吧。」

  火乃香拿起刀,感覺很沉重,或者該說是手臂沒有知覺。在這種狀況下,沒有辦法使出居合斬。

  「你要……斬我嗎?」

  「不是要斬麗特,而是要斬『蒙騙』麗特的那張面具。」

  「那是斬不了的!」

  少女很害怕似的猛搖頭。那是當然,要斬面具就等於用刀斬裂她的臉。

  「相信我。」

  火乃香慢慢握好黑鞘,不是像一直以來一樣拿在左腰間,而是拿在背後,沿著脊椎骨垂直著,那是不合常規的拔刀姿勢。

  「快說你相信我,我需要麗特的……協助……」

  從她俯視的臉頰及下巴滴下一滴又一滴的汗珠,體力跟氣都已經逼近界限。只要超過那個界限,接下來就會馬上倒下。

  「會死掉……火乃香會死掉的!」

  「我不會死,我也不會讓麗特死,因為……我是你的保鑣嘛。」

  在震耳欲聾的精神波動中,瑪格麗特的顫抖稍稍減緩,她的雙手從純白色的臉孔上移開,緩緩劃出一個弧度,停在身體兩側。

  「——我相信你。」

  剎那間,火乃香的右手消失,朝向突出在她後腦勺的刀柄。銀色的刀刃映照出天宙眼的光輝,從上而下一閃而過。沿著瑪格麗特的正中央,由正上方往正下方,一陣鋼的疾風吹撫而過。

  「斬——!」

  揮下的刀刃就如同奇跡般精準地回到左手的刀鞘中。

  唧唧……鏗——

  那是刀回鞘時發出的金屬摩擦聲。就像是信號般,歌聲也頓時停止。火乃香抬起滿頭大汗的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歌姬。

  ——在白色的面具上刻著一道斬線,面具從那裡左右裂成兩半,從少女的臉上落下,在「碰觸到地面之前」就已經粉碎四散。

  「啊……」

  火乃香伸出雙手,試圖抱住快要倒下的瑪格麗特,卻因為支撐不住,連自己也倒在地上。對體力盡失的身體來說,即使是纖瘦的少女感覺起來也很沉重。

  就那樣過了大概五分鐘左右,她終於慢吞吞地起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歌姬的身體移到自己大腿上。

  「——麗特?」

  沒有回應。少女失去了意識,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一樣。她的雙眸緊閉,嘴唇微張,表情剛恢復平靜,呼吸也很穩定。

  火乃香用指尖撥去少女因汗水而沾附在臉上的頭髮後,輕歎了一口氣。抬頭仰望酒吧的高挑天花板——

  「——到底是誰啊……說什麼這份工作很簡單……」

  然後她笑了。那並非虛假,而是打從心底發出的笑容。

  在修理工廠的一隅,大白天就展開了決鬥。在圍觀的人之中,大概沒有任何人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吧,只是傻眼地看著掉到金屬地面的電極棒。

  「——斬了嗎……」

  傭兵改造人讓電極棒掉在地上,像是呻吟般說著。直到那個時候他還是無法相信,包含格鬥戰在內,學習各種戰鬥技術的自己竟然輸給眼前的這名小女孩。

  他用纖細的機械手臂前端摸胸前的裝甲,有一道橫向的傷痕。他不用啟動自我檢查機能也知道,那跟之前所受的傷位置一模一樣,不管是長度還是——深度。

  火乃香將已經收回黑鞘中的刀拿在腰間,深深吸一口氣,用力將肺中的空氣都吐出。

  她的黑瞳緊盯著對手,必要的話,絕不手軟砍下第二刀。

  「——怎麼樣?」

  凝結的沉默被吼叫般的笑聲打破,那是傭兵改造人的大笑,同時工廠內的緊張氣氛也隨之瓦解了。

  「你還真行啊!」

  男子拾起電極棒插回背上,火乃香確定對方沒有敵意後,也放鬆解除了拔刀的姿勢。

  但是男子很清楚,即使他在這樣的狀況下再次攻擊,也會出現同樣的結果。

  「我只問你一句,我剛才叫你殺了我,我也是保持同樣的心情,結果你只讓我受了這麼點小傷就可以平復怒氣了嗎?」

  「——我才不想殺你。」

  火乃香小聲地說:

  「我並不想做那種工作,如果讓你和你的夥伴有不好的回憶,我也向你們道歉。」

  火乃香一瞬間猶豫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結果就把心裡所想的據實說出來:

  「但是,我也不是抱持隨便的心情。因為我沒有其他的事可以做了,因為我想以這個工作生活下去,因為我不想讓支持我的人失望。」

  「…………」

  「對我來說,我只希望你能懂這點,只有……這點唷。」

  比起施展居合斬來說,對火乃香而言,說出這些話更是擠出她全部的力氣。才剛滿十五歲的少女,到底是承受著多麼沉重的精神壓力度過每一天的呢?跟那場戰鬥相比,斬斷有形之物實在太容易了。

  凱賓一語不發地注視著少女,不久後聳聳肩:

  「——嗯,你仔細想想嘛,我也不是一直做著正經的工作走過來的。」

  凱賓彎下腰來,用單眼型追蹤器接近火乃香:

  「就照你想做的方式去做吧。但是誰也無法保證,擁有這樣的覺悟,就能順利進行一切——不過你一臉就是不用我說也知道的表情。」

  「因為我知道嘛。」

  改造人再度大笑。

  「下次再堂堂正正地爭取同一份工作吧,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喔,可以嗎?舞刀使。」

  火乃香慌張地叫住要離開的壯碩身體。

  「那……那是指……我嗎!?」

  「雖然我認識幾個使用刀的人,但不管技術還是韌性,你在其中都是數一數二的!」

  呆立在原地的火乃香突然用力閉緊雙眼,因為如果不那麼做,從胸口深處滿溢而出的思緒,似乎將會化作另一種形式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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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聲

  「——這裡?」

  她轉頭詢問後,背後的自動步兵不發一語地點點頭,似乎沒有其他特別的建議或注意事項。火乃香聳聳肩,打開裝甲車的側面艙口蓋。

  「你來了啊。」

  「哎呀,還真是稀奇。我還想說會是誰,這不是淨眼機大人嗎?」

  穿著長袍的男子臉上浮現苦笑。

  「你不進到車裡來嗎?」

  「不,我馬上就要走了,就在玄關這邊吧。」

  她說話的同時,把頭采進車裡來回觀察車內。除了淨眼機之外,連一具自動步兵都看不見,而且似乎不是使用遮蔽裝置,而是真的沒有。

  「怎麼了嗎?」

  「嗯?——這裡的機械看起來好像都很貴啊,吶,可以讓我帶一、兩個回去嗎?」

  「可以啊——我很想這麼說,不過你在那個瞬間就會因為觸犯到『技術禁止令』而被逮捕喔。」

  「小氣鬼。」

  她一臉不滿的模樣——是認真的嗎?

  「你有想問的事對吧?」

  「當然囉,不然誰平白無故想要來這邊見你啊。」

  話雖如此,這裡也跟沙漠戰車放置的場所一樣,是NAR的公營停車場。兩台車之間只隔了數輛車的距離。

  「那麼,麗特呢?」

  她突然用認真的表情詢問。

  「暫時先交給我們,進行治療和聽取一些情況……但她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沒問題吧?」

  淨眼機的金黃色瞳孔裡充滿著不可思議的感情,注視著火乃香:

  「——你對她做了什麼?」

  「你的意思是?」

  「因為詳細的檢查報告還沒出來,所以沒有明確的資料,不過……」

  淨眼機不知為何有些遲疑——

  「不管是她的肉體或是精神,都沒有殘留LB的痕跡。本來應該已經到了中毒末期,就算喪失性命也一點都不奇怪。」

  火乃香蹙眉:

  「那個……也就是說……」

  「簡單來說,就是她痊癒了。如果不知道這次發生的事情,甚至讓人無法相信她有服用過毒品。」

  「咦——」

  火乃香露出毫無頭緒的表情。

  「那是可以自己好起來的嗎?」

  「別說傻話。如果只是那種程度的東西,我們也不需要這麼大費周章了。在持續服用一定期間以上的時候,死亡率幾乎是百分之百。」

  一旦到了末期,只有「THE THIRD」才有治療方法——他這麼補充。

  「感覺好像問你也沒用——」

  「什麼嘛!你那是什麼態度?真討厭,不問問看怎麼知道嘛!」

  「所以我正在問你。你做了什麼?」

  火乃香傻笑——

  「天知道?」

  這樣逗弄人真的挺有趣的——雖然火乃香心裡這麼想,但從實際層面來說,她的確無法回答。她確實用居合斬來斬掉瑪格麗特的「面具」,但那不是在有什麼確實證據下的行動。真要說的話,就是本能性的選擇。

  因為藥而物質化的那張「面具」,或許也就是瑪格麗特所謂的負面精神的累積也說不定。並不是用刀刃去斬的,而是火乃香的氣所完成的技術。

  只是,如果歌姬本身沒有打開心房,那就不可能成功——火乃香這麼猜想。如果她沒有相信火乃香,沒有想要從毒品的束縛中掙脫的意志的話:

  「你的天宙眼或許有某種淨化作用,在這之前,你有使用過那種能力嗎?」

  「沒有。」

  「為了確定有效的治療方法,希望你務必能提供協助。」

  「你確定嗎?要留下我的費用很高喔。」

  「如果可以,有很多人還會在意無聊的面子之類的問題。」

  「你是要我別提人之常情嗎?還真嚴厲啊。」

  「你說的完全正確。」

  男子看似嚴肅地點著頭,火乃香興致盎然地凝視著他。男子感覺到自己那道視線後,還假裝咳了咳嗽,這部分的反應跟人類沒什麼差別,還是說只有他會這樣呢?

  「——總而言之,我會暫時把她帶在身邊,這樣對她來說比較安全。」

  「說到『逗個』……」

  火乃香將上半身探進車內的同時問道:

  「結果那個經紀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說實話,我並不清楚。」

  「為什麼?」

  「『THE THIRD』的專屬部門長期追蹤著一個犯罪組織,雖然不清楚其真面目,但旗下似乎有數個暗殺集團和武裝集團,在邊境中佈滿商品流通路線。」

  「商品……」

  「就是LB。除此之外,好像也還有一些牴觸『技術禁止令』的東西。」

  「好像好像的……你從剛才就一直充滿不確定,實際是怎麼樣啊?」

  「應該身為母體源頭的組織或是人物都還沒露出尾巴。只要沒有掌握到那個,就算消滅一個小集團也會馬上生出另外一個替代品。只是來回兜圈子,毫無進展。」

  火乃香也曾經聽過有關那個神秘犯罪集團的傳聞。她也有認識的人曾經在類似的組織中當殺手。回去之後向「老師」打聽看看吧——她這麼想的同時——

  「那麼,那個經紀人——」

  「是組織的一員吧。我們猜測他專門著眼於像瑪格麗特這樣特殊的人才給予毒品,但目的還不清楚——有可能是要替商品做人體試驗。」

  火乃香想起高姚的經紀人。覺得那男子挖掘出瑪格麗特的才能,比誰都還珍惜她、在意她,火乃香這麼認為。對方是因為注意到瑪格麗特的心境了嗎——

  「那個男的有兩個人格。是組織在迪馮這個男子身上,裝設了另外一個人格的增設組件嗎?還是『迪馮』本身才是用來掩飾的人格——」

  總之,經紀人不過就是經紀人,他的意思是如此。不管是被別人附身,或事後來創造出的人格,掛念瑪格麗特的迪馮的態度是真心誠意——他這麼解釋。

  但願真是如此,火乃香心想。否則就太哀傷了。

  「——你真殘酷。」

  「我應該已經說過,那也是我討厭的工作。」

  「但終究是工作吧?」

  火乃香的黑瞳與淨眼機的金黃色瞳孔四日相對。

  「為了取締那樣的人,才設置『技術禁止令』的吧?」

  「——沒錯。」

  「那麼……」

  火乃香有些許猶豫,但又毅然說下去:

  「就認真工作嘛!算我求求你,別再讓這種事發生了。」

  兩人間突然充斥著沉默,隨即火乃香又開口:

  「——抱歉。我亂發脾氣了。那不是你們的錯。因為那是……我們人類所做的事。」

  少女落寞地說著,淨眼機默默注視著她。如果有認識他的人在場,一定會對他眼中所浮現的溫柔感到疑惑。

  「——那麼,麗特就拜託你了。」

  「我知道了。」

  「你一定要把她完整還給我喔,不可以說是當成研究素材之類的進行解剖——」

  「我們不會進行沒有意義的解剖。」

  淨眼機興致勃勃地說:

  「我反而比較想要解剖你,想要進行一次徹底的調查呢。」

  「哼,時機到了就來試試看啊。」

  「試試看?」

  「看看到底是『THE THIRD』的手術刀利,還是我的刀比較利。」

  「人生還是平安無事地度過比較好啊。」

  「就是那樣。」

  火乃香露齒而笑。

  「但是你要小心點,或許會被記在那夥人的黑名單中。」

  「就算要小心……也不知道該提防哪裡的誰啊。」

  她嘟囔的同時離開裝甲車。在從外面將艙口蓋關上之前——

  「但是啊……」

  「什麼?」

  「偉大的淨眼機大人也會做毒品搜查的工作啊?」

  男子挑眉:

  「很奇怪嗎?」

  「——嗯,是沒差啦。」

  LB搜查團隊在調查行動的預備階段,確認進出NAR之人員的時候,偶然造訪的火乃香的名字也在其中,而那跟淨眼機的私人情報網路的檢索項目重疊。在事情解決後,他才會順道來看少女——但果然還是說不出口。少女會以這樣的形式牽連進這起事件中,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再見,辛苦囉。」

  自己的態度好像太隨便了點——火乃香這麼想的同時,關上了艙口蓋。

  火乃香目送逐漸駛離的裝甲車。接著會朝向駐留軍基地,然後搭乘飛行物回到亥貝留斯市吧。

  少女轉身面向戰車,向氣閘前的青年舉手致意。

  「姑且算是結束了。」

  「波奇很寂寞喔。」

  「真的嗎?」

  火乃香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抬頭看向戰車。

  『無憑無據。』

  冷淡的聲音中沒有任何多餘的要素。要如何解讀它呢?就任憑聽者的自由了。

  「你呢?寂寞嗎?」

  「嗯。」

  聽到青年爽快地回答,火乃香紅透臉頰。她決定要減少自己不經大腦的發言。

  「真是辛苦你了。」

  「還好啦,謝謝你幫了我很多忙,Thankyou!」

  「不會,也沒幫上什麼。」

  她不知道青年為什麼會幫她的忙。他獨特的行動基準,至今仍有很多不明之處。

  「我那樣做……好嗎?」

  「你是指……?」

  「就是你之前說過的——你也已經想好該怎麼做了嗎?——這句話。」

  火乃香當時沒有回答。在她心中沒有明確的答案,或者該說,因為在十分信賴她的青年面前無法承認自己不知道。

  「有比那更好的解決方法嗎?」

  「你這麼說我是很開心啦……該怎麼說呢?這也是結果論。如果做得不好就慘了。」

  「那麼,你知道我想到什麼方法嗎?」

  火乃香搖搖頭。

  「什麼都沒有想到喔。」

  「什麼?」

  「我只想說,如果是你的話,應該總會有辦法。」

  火乃香瞠目結舌。她能夠清楚想像到,自己現在的表情有多麼癡呆。

  『因為腦袋空空的力量,幾乎接近無敵。』

  「你閉嘴。」

  火乃香板著臉打開艙口,有聲音從她背後叫住了她。

  「那個……火乃香小姐!?」

  「幹嘛啦……」

  火乃香焦躁地猛然轉身,看到預料外的面孔,眼睛一陣閃亮:

  「老爺爺……啊,抱歉,是菲裡尼先生。」

  穿著沙漠工作服的嬌小老人,微笑著向少女點頭致意。

  「你好,受你照顧了。」

  「才沒有呢,那是我的工作喔,是工作。請不要那麼在意。」

  名為菲裡尼的老人,就是火乃香造訪這裡的理由——也就是護送來的委託者。當初是和名為朵拉的夫人兩個人,但今天是他獨自一人前來。

  將他們平安無事送到這裡,即將告別的時候,他們也不停道謝,甚至讓火乃香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火乃香感覺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其實也不過是幾天前而已。

  「在NAR過得還好嗎?」

  「嗯,其實關於這件事……」

  菲裡尼不之為何露出害臊的笑容。

  「我們已經想要回去了。」

  「咦?可是……」

  火乃香有些錯愕,老人看到她的表情後笑得更加開懷。

  「你們不是說過,要在這邊待上一段時間嗎?」

  「原本是那樣……該怎麼說呢,總覺得就算在這邊待很久,似乎也做不了什麼事。」

  「是喔……」

  火乃香不甚瞭解。

  「是啊。」

  老人點點頭。

  「雖然孩子們一直希望我們留下來,但不在自己的城鎮裡,該怎麼說呢……果然還是不太適應啊。」

  「嗯。」

  「我們決定明天離開。」

  「明天?真的很趕呢。」

  「那麼,你還記得剛到這裡時說的話嗎?」

  火乃香露出苦笑。那笑容中毫無不悅。

  「可以委託你送我們回去嗎?」

  「明天對吧?那沒有問題喔。但是……真的好嗎?不再多留一下——」

  「但是那樣的話,火乃香小姐不就要回去了嗎?」

  「啊?」

  火乃香不太瞭解,側頭表示疑惑。

  「我也猶豫了很久,但聽說火乃香小姐還在這裡便下定決心。與其要委託其他人,還不如趁火乃香小姐還在的時候離開。」

  「啊……哈……哈哈哈……」

  火乃香不由得笑了出來,那是非常開心、害羞的心情。

  「總……總覺得不太好意思啊……好像是因為我才提前的。」

  「不,沒有這回事。老婆婆也說如果可以的話,想要拜託火乃香小姐喔。因為交給你可以很安心。這邊下次再來就好了。就算相距遙遠,親子還是親子,孫子也還是孫子。」

  「這……這麼說……也是啦。」

  「可以麻煩你嗎?」

  「樂意至極!」

  跟老人在那裡稍微談論片刻後,火乃香目送對方離開,用手掌輕聲拍了一下收納著夥伴的戰車裝甲。

  「工作上門囉。」

  『我知道。』

  「明天早上出發,先做好系統確認。」

  『不用你說,一直都維持在最佳狀態。』

  「嘿——在沙漠的意外啊,有的時候就是因為太過安心,所以連傳動輪都腐朽了,你不知道嗎?」

  她用後腳跟轉身——

  「那麼,趕快進行補給吧!對了,也還沒有買紀念品。」

  「要給蜜莉的嗎?」

  「嗯……要買給她,還有也不能忘了老師那個絕對會『耍任性』的人。明明已經是個大人了。」

  明明是個大人、明明是個好女人——碎碎念的同時,她的瞳孔裡閃耀著爽朗的光芒。

  那是將要踏上沙漠旅程的興奮感。不管怎麼說,在居住區內工作感到最無趣的,或許就是火乃香本人了。

  「嗯,那麼,我去去就回來。」

  「啊,你要去買東西的話,我也來幫忙。」

  「麻煩你了。」

  再次開始流轉的「萬事通」生活。火乃香認為,就是因為有這樣的事,她才無法放棄這份工作。雖然沒有跟瑪格麗特道別有些遺憾。

  ——但還會再見面的吧。

  只要兩人都還活著,在這片蒼穹下,總會有機會在某處相遇。屆時她還會歌唱嗎?現在無法得知。但如果還願意為自己而唱歌,那就太好了。天使的歌聲絕對不是毒藥創造出來的產物,因為那是天賜的才能。

  即使某天時光流逝,

  也要在你的夢中活下去。

  火乃香不經意哼唱了一小段。注意到青年注視自己的眼神,臉頰頓時羞紅了起來。

 ☆★☆★☆★☆★☆★☆★


  省略後記的獨白

  西元2001年一月二十四日——

  Drcamcast宣佈結束生產。

  同月二十五日——

  街道上下著朦朧冷雨,仿若SEGA玩家們的淚水……

  ——這結論也太詩意了吧!新世紀到來的第一則(?)新聞竟然是SEGA遊戲機被淘汰的報導,這有可能嗎……海死掉了嗎!?山死掉了嗎!?S○K被A○ZE買下了嗎(已經被買下了)!?

  抱歉,我一團混亂了。這實在是太令人震驚,讓我不禁迷失自我。我反覆看了好幾次新聞報導,看著我們家的Dreamcast(自第一次使用後約兩年)發呆、歎氣,在寒冷的冬天惶惑不安地來回走動,拚命批評PS2傲慢的CM……

  而且啊,不管哪一家電視台的新聞都像是約好了似的,說什麼「缺乏遊戲大作」,好像很瞭解一樣,怎麼會這樣?Dreamcast每一套軟體都是經典,這點Dreamcast的玩家應該最清楚不過。不過只有Dreamcast玩家才瞭解——這點就是最大的問題所在。

  嗯,當然我不是說SEGA沒有責任,從第一代紅白機遊戲機發售時就推出競爭機台,每到關鍵時刻必定會推出新機台,結果到最後都沒有學習到硬體的販賣方式,真的是很不長進。就算軟體的品質再高,那樣也還是賣不出去的。敢向有壓倒性知名度及銷售網,並以技巧為傲的國際企業挑戰,膽量還真夠大啊。

  但也正因為如此,才能形成一群獨特的死忠玩家,對這家公司抱持愛恨交織的複雜心理。現在如此為SEGA說話的我,曾經也把它歸類於討厭的公司。但是它有可以展開以量取勝的巨大資本,用只要賣出就是勝利的戰略讓遊戲市場達到熱平衡,再加上價值觀單方面橫行的現狀,擁有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匠氣的SEGA公司,反而感覺起來很可愛。在這個國家裡,雖然無視於經濟原理就活不下去,但我不希望只靠賣或不賣就決定一切——這就是我的真心話(我知道,也都很清楚,到最後也只能淪為賣或不賣的問題)。

  所以,我到現在還是不習慣把遊戲軟體放在便利商店裡販賣這件事。跟便當、生活用品及其他東西一起放進籃子裡,在收銀台「嗶」一下掃瞄條碼……我很不能適應這樣的感覺。我喜歡在店員熟知商品的專賣店中,一邊交換著漫無天際的資訊然後結帳。說得沒錯吧?游○的K先生。

  ——寫到這裡,好像有一點偏離主題了。一開始所寫的「結束生產……」的情報,其實不是SEGA公開發表。雖然機會很大,但似乎只是相關人士及各媒體的「臆測」,一口氣席捲各大媒體。現在寫這篇文章是二月初,這本書出版則是三月到四月間(註:此指日本當時的發售時間),到底會演變成什麼樣子呢?不要僅止於「臆測」,要確實去預測近來的狀況,不要輸啊!Dreamcast!

  今年春季到秋季又能看到數款新遊戲硬體,不管哪些會殘存下來或是被淘汰,身為一名玩家,期望看到廠商以不損遊戲這種媒介的有趣形式讓遊戲市場在未來繼續發展。

  ——但是「鬼武者」真的很好玩呢。哎呀哎呀,真讓人頭痛啊。

  嗯,說出來終於感到舒暢許多了。對遊戲完全沒有興趣的讀者們很抱歉,反正我就是遊戲癡嘛。

  那麼回到這本書的內容吧。這次的《THE THIRD》是系列作中首次的短篇集,其中包含我剛出道時所寫的東西到最近的作品,再加上特別為這本短篇集新撰寫的文章。收錄著我在各個時期寫下的作品,就連我自己看過後都覺得技術上有很多需要加強的地方。曾在《Dragon Magazine》刊載過的作品,為了換行的作業多少有些修正,但幾乎沒有改變,因為就算現在進行全面性的改稿,也不可能達到l00%完美。就算寫得不夠好,就當作是當時絞盡腦汁留下的工作紀錄。畢竟舊東西就應該用舊的方式呈現吧!如果有不滿意的地方,那就下一次再改進。

  那麼,我稍微針對個別作品做一下評論。

  •月下冰刃Sharp Edge,Roun dMoon


  這是我第一篇短篇作品,是讓星野亮及火乃香得以在《Dragon Magazine》初次登場的作品。因為是在《蒼瞳的舞刀使》剛出版時刊載,為了不要洩漏後面的橋段,刻意在忽略火乃香的天宙眼的情況下向讀者介紹角色——為了達成這樣稍困難的條件,有些辛苦呢。題目只是個無聊的笑話(註:原文「月下冰刃」是「月下冰人」的同音異義詞,為月下老人的意思),不懂意思的人請去查日日辭典吧。順帶一提,刊載在《Dragon Magazine》上時,由於標誌的排列方式,出現很多誤以為是「冰刃月下」的讀者,這也是個令人懷念的回憶呢(望向遠方)。

  •那些日子的回憶——Old Days Memory

  這是描寫火乃香八歲時的故事,想要繪製蜜莉的後籐老師把那股心情轉在畫火乃香身上,這個相對而言可信度很高的傳聞……關於沙漠商隊時期的火乃香和波奇的故事,之後應該也不會著墨太多,所以或許是個很珍貴的小故事呢。不管年紀多小,火乃香還是有火乃香的感覺,不過這則故事的主角還是波奇吧,這個正經角色有很多愛護者呢。(它可是在《Dragon Magazine》2001年一月號的「Best Of Dragon Magaine」機械•機器人項目奪得第一名。火乃香則是令人訝異地得到「想讓她當自己的女朋友」項目的第一名。真的非常感謝投票!)

  •荒腔走板的機械——Honky Tonk Machine

  這是在《Dragon Magazine》增刊《Fantasia Battle Royal》第一號刊載的作品。由於這篇文章對登在正刊上來說篇幅有些過長,正當我為此煩惱……之際,剛好有人找我談增刊號的事,真的很湊巧。有一個原始材料——也就是原點促使我寫下這則故事,就是比利喬的名曲「PianoMan」。這是一首描寫星期六夜晚,一名鋼琴家溫柔注視著聚集在酒吧裡的各種人的歌。大概是同名專輯,還收錄著最佳版本,有興趣的人請務必找來聽聽看,我想一定可以從中聽出「歌唱者」所演奏的口琴(現在大概叫作藍調口琴吧)的旋律。

  •重裝上陣——!Stand by the mall!

  這篇是最初收錄在《Fantasia Battle Royal》中的第二號,是火乃香的養母蕾奧諾拉第一次登場的小故事。因為這篇的篇幅也寫得比《Dragon Magazine》本刊長了一些,所以比較輕鬆一點(雖然不能說沒有不足的部分啦)。蕾奧諾拉簡直就是火乃香的翻版,我刻意不去塑造一個不一樣的人格,寫成一位光看就知道是火乃香的「媽媽」的角色,這個做法大概是正確的吧。除了她之外,這個故事中還出現許多我喜歡的角色,例如副隊長、克萊恩、抱著貓沉默寡言的艾莉莎……這樣的集團故事對作者而言也相當有趣,希望有一天可以再描寫以這個沙漠商隊為主角的故事。火乃香是火乃香、沙漠商隊是沙漠商隊,希望能確實作區隔。

  •即使某天時光流逝——The Mask of Margarita

  這篇是從未發表過的新作品。好像很久沒有讓伊庫斯和淨眼機同時登場了(雖然兩人沒有直接見面)。在《迷惑的空之折翼天使》中,伊庫斯可是連個影子都沒有出現呢!難得一寫,更深切地感受到伊庫斯是個難以描寫的角色。嗯,沒辦法,再怎麼說他也是跟火乃香並列,掌握整體故事關鍵的人呢(他是人嗎?)。跟他一比,就能感覺到淨眼機的人性了。在工作上保持冷酷形象,卻一不小心就忍不住跑去見火乃香,像這之類的地方。好了好了,偶爾也是要消除一下壓力,菲拉也別太吹毛求疵了。

  話說回來,在這則故事中,也把歌當成中心主題。標題「即使某天時光流逝」也是這本短篇集的書名,這是從電影「北非諜影」的插入曲「as time goes by」得來的靈感。那是首有很多人翻唱的爵士經典名曲,如果有機會的話,也希望大家能去聽聽看。

  以上。就跟我已經說過很多次的一樣,每個作品問沒有時間性的順序。嗯,跟本篇最為接近的,大概是……跟書名的同名作品吧?我刻意不多加說明,到底是什麼時候的故事呢?請大家自行想像吧。

  還有,所有的作品都附上了英文標題,這只是好玩而已,沒什麼特別的意思。當初在《Dragon Magazine》上開始連載時,負責的K先生曾提議「不試試看嗎?」我那個時候覺得很麻煩,現在倒是有點樂在其中。要加上怎麼樣的英文標題呢……不停這樣思考。故意不直接翻譯是我的得意之處,然後文法的正確性是次要,請不要見怪。

  來自長老的消息!

  ——不是不是,是柴田亞美老師的「叢林少年約翰番外篇•蹦蹦跳跳的動物(註:此為暫譯,原文為少年番外編•)」(好長的標題……加上評語就變得更長了。啊,標題就說到這裡)是難得一見的傑作。請大家務必先去上好廁所,洗好手再用心閱讀,嘿嘿嘿嘿嘿。

  (申明……作者在寫這篇文章時,並沒有從柴田亞美老師及出版商的ENTERBRAN股份有限公司那裡得到任何好處。是……是真的,請相信我,我沒有私下收錢買馬或公寓,會去埋石器的也不是我。)

  呼……這次感覺好累(自作自受)。

  終於到尾聲了,今年我也收到很多賀年卡,謝謝大家。星野亮也要進入第三年的循環了。三年說得容易,但我出道時,剛上國中或高中的人今年也要成為準考生了——可以感覺到時光的流逝呢。接下來我也會竭盡自己所能去度過每一刻,還是只能那樣呢。今年……不,二十一世紀也(還有一百年)請多多指教。

  下一次就是《THE THIRD6》了……雖然很想這麼說,但我還是稍微繞了點路,打算再以不同的方式呈現,敬請期待。啊,還有因為種種事情,《Dragon Magazine》的連載將會暫停一陣子,不久後也會重新開始連載,請耐心等候。

  那麼,在最後請大家一起吶喊——

  「SEGA的遊戲啊啊啊啊……」

  ——突然一群穿著白袍的人闖入——放……放開我!把手放開,你想做什麼?我什麼錯都沒有,什麼?你手上拿的針筒裡的東西是……啊……

  (サムシング吉松老師,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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