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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魔法/冒險]壁井優香子 -【琦莉‧六】一切開端的白晝校園(下)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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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5-8 10:04 AM 編輯


【內容簡介】
琦莉、哈維和收音機下士為了尋找貝亞托莉克絲的下落,來到正在舉行殖民祭的西貝里。一行人借宿在歌舞團的營地裡,但只有哈維獨自出門尋找貝亞托莉克絲的下落。琦莉則是每天留在營地,平時和小女孩娜娜一塊兒玩耍,或是幫團員們洗衣服,偶爾還會遇見擁有特異能力的人。在這段期間,某人從強盜手裡將她救出,琦莉瞞著哈維和下士,下定決心要去那個人的家中一探究竟,於是──!?
人氣系列小說即將出現全新的發展。《一切開端的白晝校園》完結篇,過去與現實交錯的下集登場!卷末還特別收錄短篇漫畫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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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5-8 12:53 AM 編輯

  第四話  一切開端的白晝校園、永無止境的黑夜迷宮

  Episode.3  Neverland-Ⅱ


  聽說你母親剛才過世了。

  我突然想起一句不知是誰告訴我的話。對方說:如果當時復活後仍記得自己的父母,應該會想回家吧。

  或許是受到克理福多夫的影響,這幾天突然發現自己在回想以前的事。如果復活是指真正的第一次——也就是一開始變成不死人時,那麼應該幾乎不會留下什麼關於復活前的記憶(雖然這不是什麼有趣的事,之後自己也歷經了好幾次死亡又復活,但當時並沒有發生喪失記憶的狀況。可能是因為「核」被取出的狀態幾近於昏迷狀態)。即使如此,我現在仍認真地試著動腦思考有關生前的記憶。雖然僅記得一些片段,但在記憶底層突然有了連自己都感到訝異的新發現。感覺就像是找到一本塵封在地下室幾十年的舊書,翻開一看才發現裝訂已經脫落,順序也凌亂不堪。

  即使如此,在重新撿拾起的書頁中,卻完全沒有看到和父母直接相關的回憶。不過記得有人對我說「聽說你母親剛才過世了」。由此可知,至少母親是在自己死前就已經過世的。所以回家這個選項對我來說,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我不禁感到有些掃興。

  雖然不記得自己當時幾歲,不過這個消息應該是小時候在學校聽到的(這又讓我發現了一個問題——不知自己是否有上過學?但是一般小孩應該會去上學)。從可能的狀況分析,當時母親應該已經住院了吧?

  聽說你母親剛才過世了。

  忘了是導師還是誰,用充滿同情的口吻告知我這個消息時,究竟自己有何反應?這些都已經不復記憶。但我覺得自己可能沒有任何反應。

  對於當時的情形,我的印象很模糊,腦海裡無法浮現任何影像。但只有一個畫面莫名清晰,那就是在樓梯的轉角平台壓低聲音哭泣的自己。那應該是聽到噩耗的同一天。只不過留在記憶裡的影像已經褪色。那一天一如往常,放學後空蕩蕩的學校裡只剩下我一人……我好像就是這樣一個小孩,真的很像現在的我,自己也不禁莞爾。

  殖民祭還剩最後兩天,現在已經是第八天晚上。哈維一邊盤算著後天離開西貝裡,一邊往營地走。站在燈光下的娜娜看到他便跑了過來。

  「哈比,你回……」

  娜娜在他眼前跌了一跤,整個人趴在地上,掛在脖子下的收音機變成了她的墊子。收音機大叫:『好痛!』(怎麼可能會痛)

  幸好娜娜馬上站了起來,看來應該沒有大礙。但她磨破皮的雙膝慢慢滲出血。「哎唷……」哈維歎著氣走過去。愣在原地不動的娜娜毫無反應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哈維走過去把她抱了起來,接著她緊緊摟住哈維的脖子。

  「嗚……哇——」

  這才想到似地放聲大哭。

  「現在才哭!」

  令人懷疑小孩子是不是都會算好時間才哭。對於耳邊的哭喊聲哈維只是稍稍別過頭去,「琦莉呢?」他將視線落到夾在娜娜和自己之間的收音機上,收音機發出不滿的噪聲代替回答。看來今天琦莉好像也扔下收音機獨自出門了。

  「娜娜,怎麼了?」

  可能是聽到娜娜的哭聲,她的母親從拖車那頭跑了過來,於是哈維打住和收音機的對話。「她在那裡摔倒了。」、「哎呀!對不起,每次都麻煩你。」哈維把不停哭鬧的娜娜交給她母親,然後從娜娜的脖子上取下收音機,同時也順便試著打聽消息:

  「琦莉不在嗎?」

  「嗯,傍晚時我和她擦身而過,她正要出去。」

  「謝謝……」

  她到底在搞什麼……哈維的道謝中摻雜著歎息。當他想要離開時……

  「她去找那個男的啦!」

  哈維往發出聲音的方向一看,收拾好牌桌的五、六個團員剛好從旁邊經過。「聽說上次救她的那個路人還對她比較好,像你這麼冷漠,可能已經被她換掉了吧?」、「別說了,他真的很恐怖……」瑞特仍然皮笑肉不笑地說,在他斜後方的貝爾福特則臉色發白地低喃著。

  在哈維尚未反駁前,收音機突然發出聲音:『笨蛋!怎麼可能!』哈維把手背到身後踹了它一腳,讓它閉嘴(你幹嘛開口說話啊!),但自己剛才想要說什麼卻忘得一乾二淨。

  「嗯。」

  他只回答這樣。

  「『嗯』?就這樣而已?」瑞特似乎很失望的復誦著。

  「那又不是我能干涉的。」

  哈維以「你最好給我適可而止」的心情吐出這句話,然後立刻邁步離去。

  哈維在後方的給水站喝水,順便把頭伸到水龍頭下洗臉。他想一個人靜一靜,幸好給水站沒有人。但收音機卻趁著四下無人毫不客氣地繼續抱怨,哈維也搞不清楚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都是因為你這傢伙做事不幹脆,才讓琦莉最近變得很奇怪!你應該負起責任,仔細問問她去了哪裡、做些什麼吧?』

  「怎麼就連下士也……」難道他把剛才瑞特說的話當真了?「就算我問她,她也不會說,我也沒有辦法。管他的,隨她去啦!」

  『你是說真的嗎?』

  「我跟她說過,如果發生了什麼事要跟我說,既然她不願意說,那我也不想再問東問西了。那傢伙已經不是小孩了,也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吧!」

  『哼!看你說得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你這傢伙只不過是怕惹毛琦莉,所以才不敢對她說重話而已吧?』

  被這麼一說,哈維也一時為之語塞。他一動也不動地讓不斷外流的自來水沖著自己的後腦勺。「……囉嗦!」將一半怒氣遷怒在水龍頭上,他用力旋緊水龍頭後拾起頭,形成和掛在眼前水管上的收音機正面對峙的狀態。儘管從瀏海滴下來的水滴讓他皺起眉頭,但他仍舊瞇起眼睛瞪著收音機。

  「不要全都怪我,我才沒有錯,是你自己嫉妒吧!因為最近你常被扔下。」

  『什……』

  雖然哈維只是隨口反駁,但似乎正中收音機的要害,發出一聲短噪聲後,這次換收音機說不出話。

  哈維不悅地瞪著收音機的喇叭正中央。算了,雙方扯平。於是他歎了口氣後就移開視線。其實他之所以不喜歡干涉別人,是因為不想讓別人干涉自己,再說從昨晚琦莉說話的口氣看來,她已經發現自己傷口難以痊癒的事情了,因此自己才稍稍亂了陣腳,趁著貝爾福特出現時趕緊結束談話,而沒有問她去了哪裡。

  雖然他也知道不可能一直隱瞞下去,但沒想到會這麼早就東窗事發。他試著列舉自己的過錯,看看是否犯了什麼致命的錯誤。不過最近他只記得被琦莉數落撞到招牌的傷口……

  「……哎呀,煩死了!)

  他突然覺得很麻煩,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

  他拉起連帽外套的帽子,隨便擦了擦臉和頭,暫時放空呈混亂狀態的頭腦。他聽見跑過來的腳步聲,抬頭一看,正好從拖車角落出現一張熟悉的面孔。

  「哈維先生。」

  「……又是你?」

  貝爾福特不知不覺加上稱謂稱呼哈維。斜眼瞪視他的哈維眉頭一蹙,面無血色衝過來的貝爾福特便畏怯地縮起身體(哈維不覺得自己凶,但卻莫名讓對方感到恐懼),不過立刻鼓足勇氣開口說:

  「團長叫你過去。」

  「什麼事?」

  「總之快一點!」

  他幾乎是用捶胸頓足的氣勢說話。哈維驚訝的望了一眼收音機後,就將綁在水管上的吊繩鬆開。這時貝爾福特似乎已經等不及似的轉身就跑。哈維沿著拖車側壁小跑步跟在貝爾福特的身後,接著彎過轉角來到前方,便看見團員們三三兩兩聚集在拖車前的廣場上。

  他盯著廣場那一頭看,霎時反射性地停下腳步。那裡停放著一輛與夜晚的漆黑融為一體的黑色烤漆小型卡車,車頭燈仍亮著。載貨台的四周有兩、三名身穿白色神官服的士兵。

  (教會兵……他們來做什麼?)

  貝爾福特跑了過去,而正與其中一名士兵交談的席曼轉過頭來。

  「哈維,沒關係,過來!」

  席曼應該瞭解哈維不願意接近教會兵的理由,但卻用命令般的口氣強迫他。哈維警戒著慢慢靠近,正和席曼說話的士兵看著哈維的臉(正確的說,應該是右眼的保護貼布)輕輕佻起眉毛。

  「啊,是你?」

  不知為何,教會兵總是理所當然地給人高高在上的印象,但說話的口氣卻不會讓人感到特別有敵意。自己是否曾經看過這個人?他搜尋著記憶,終於在被歸類為非常不重要的記憶中找到了那張臉。這個男人好像是他剛到西貝裡那天,在車站碰到的教會兵小隊長。

  他對席曼投以詢問的眼神。

  「哈維,你今天為什麼沒有和琦莉在一起?」

  結果席曼卻不明就裡地以嚴肅口吻反問他。「什麼為什麼?我和她又沒有……」哈維露出非常厭惡的表情。搞什麼嘛!從剛才開始大家就莫名其妙地聯合起來數落自己。

  席曼不高興地歎了口氣,停頓半晌說:「你們不必都留在這裡,不用擔心,快回去!」然後驅離了聚集在廣場上的團員們。等人減少了一部分後,又重新望向哈維。

  「西貝裡不像東邊或南邊的郊區那樣淳樸,晚上女孩子一個人徘徊在商業區有多危險,你應該不會不瞭解吧?」

  「你到底要說什麼?」

  「琦莉今天去商業區了吧?」

  「……」現在才知道這件事的他並沒有回答,席曼則壓低聲調繼續教訓他:

  「她只有你一個朋友吧?你應該負起責任把她看好!」

  「你到底要說什麼?」哈維蹙起眉頭,又再重複一次剛才的問題。被莫名其妙地說教,已經讓他顯得不耐煩。其實有一半也是在對收音機抗議。「我必須要瞭解琦莉的所有行動嗎?我又不是那傢伙的監護人……」

  話還沒說完,突然從右邊飛來一拳。一方面是自己毫無防備,另一方面明明是慣用右手的團長故意打出左拳,攻擊他右眼的死角。因此等他回過神時,拳頭已經落在他的右臉頰上,使他順勢飛了出去。還來不及思考的他,趕緊反射性地用左手撐地,才不至於跌倒,被扔出去的收音機則掉落到地面上。

  「……啊……」

  比起臉上的痛楚和想要反抗的心,哈維更訝異自己居然挨打。就在臀部快要跌坐在地時,他目瞪口呆地抬起頭。席曼甩了甩左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撇過頭去。

  「貝爾福特,你來幫忙搬東西,把這個搬到我的卡車上。」

  「是、是的。」

  留在那裡的貝爾福特嚇得跳起來,他以斜眼窺視著哈維,隨後繞到教會兵卡車的載貨台。他向載貨台上的士兵道過謝,接著抱起一個用毛毯包裹、像是大型行李的物體後便立刻下車。

  越過站在前方的席曼肩頭,他看見少女的頭虛弱無力地靠在貝爾福特的手臂上,以及她那一頭飄逸的黑色長髮。

  ……只是這樣看著,頭腦就呈現一片空白。

  被毆打時他的思緒回路就已經停止,難以再啟動。失去站起來的機會後,他就這麼跌坐在地,幾乎毫無反應地目送著被抱走的少女。即使看見她臉頰上的擦傷以及從毛毯縫隙間露出的凌亂衣衫,當下也沒有任何感覺,只是視覺接收這個影像罷了。

  腦部的齒輪終於慢慢開始轉動,不過仍有一、兩處脫軌。

  首先他很感謝席曼。

  如果不是席曼適時的一拳,他可能會當場殺人。

 ☆★☆★☆★☆★☆★☆★

  遊樂園的夜間巡警發現倒在天橋下的少女後,就立即通報了教會兵,剛好負責處理這起案件的小隊長認得琦莉的臉,做了急救處置後,就把人送了過來。席曼等人在遠處交談,透過他們的對話讓哈維大致瞭解情況。不過,就在他用舌頭滾動著脫落的臼齒碎片時,大部分的話是左耳進右耳出。也因為臼齒割破了舌頭血流不止,從剛才開始嘴裡就瀰漫著一股苦澀的鐵銹味。

  車頂的電燈本來就照不遠,雜亂無章地堆放著行李的載貨台就這麼籠罩在昏暗的燈光下。席曼利用團長的特權,只在自己所住的卡車內釘著一張簡單的床。哈維跪在床邊,近距離看著少女熟睡時的臉龐。雖然周圍有泛黃的燈光照亮著,然而她那張淨是擦傷的臉頰卻格外蒼白。哈維突然感到一股不安,他用左手摸了摸少女的額頭,溫度雖低,但確認少女仍有體溫後便鬆了口氣。

  是誰發現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

  「……是誰幹的?」

  哈維低著頭喃喃念道。他只用眼角餘光就看見坐在載貨台入口處說話的兩個人——席曼和教會兵的小隊長正轉過頭來看著他。小隊長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我們發現時兇手早就逃跑了,應該是商業區的那些混混吧?」

  「喔?商業區的……」

  「喂!你!」

  哈維只是不帶感情地響應著,但這個反應顯得有些不適宜。就算他沒有說要採取什麼行動,但席曼率先表現出不滿:

  「你聽好了,從現在開始,你不准想要去找那些傢伙,你給我乖乖陪著琦莉。」

  哈維低下頭沒有回答,然後輕輕撥開披在少女臉頰上的頭髮。他一湊近臉就聞到消毒藥水的味道。「對不起……」他把額頭靠過去,在口中喃喃念道。

  就在這時,他覺得有些奇怪。

  哈維就這樣一動也不動,過了幾秒鐘後才突然抬起頭。他再次凝視那個閉上眼睛看起來像是沉睡中的少女臉龐。

  「……琦莉……?」

  對他的呼喚沒有響應是理所當然的,但還是覺得哪裡怪怪的。『哈維……』放在枕邊的收音機發出只有哈維聽得見的聲音低喃道,像是要與收音機確認似的,他斜眼看了收音機一眼後,更讓他確定問題在哪裡。

  琦莉不在這裡——

  哈維意識到門口的那兩個人打完招呼後,似乎站了起來。

  「哈維。」

  被席曼這麼一叫,他這才把視線轉向那邊。小隊長早已邁開步伐離開卡車,席曼則站在入口前揚起下巴,好像是叫他過來一下。

  他立刻站了起來,但頭卻應聲撞上低矮的車頂,他毫無反應地想直接離開床邊時,彷彿這才想起似的,再次輕輕蹲下抓起收音機的吊繩。他拿著收音機走下載貨台,在外面等待的席曼對小隊長的神官服背影使了個眼色低聲道:

  「幸好那個大人還算通情達理,我送他回去算是答謝人家,這裡交給你沒問題嗎?」

  「喔,多謝……」

  話說到一半時,積在嘴裡的血卡住了哈維的喉嚨,本來打算向席曼道謝的話也沒能說出口。隨著咳嗽聲響起,他把血塊和臼齒碎片吐到地上。席曼低頭一看,似乎感到有點過意不去,表情也漸漸緩和下來。

  「不好意思。」

  「沒關係。」

  哈維搖搖頭,用大衣的袖子擦了擦嘴角。

  「你的手才慘吧!揍得那麼用力。」

  「哈哈哈!不用在意,我從以前就一直想要揍揍看不死人。」席曼摸著左拳,故意笑著這麼說。他雖然嘴裡說不好意思,但其實心裡似乎並不那麼想。唉!算了。

  「太好了,你還能說話,就代表神智還很清楚吧?」

  「嗯……沒問題。」

  被席曼這麼一說,哈維這才發現,他居然還能正常應答。頭腦清楚到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不要緊。」

  他又重新回答一次。由於席曼今天並沒有穿著兔子玩偶裝,他伸出正常人的手胡亂搓揉哈維的頭髮後立刻收回,哈維搖搖頭抬起視線時,席曼已經轉身離去。送琦莉回來的那輛卡車仍停在廣場的那一頭。

  傳來幾道開關門的聲音後,卡車的車頭燈就改變行進方向,伴隨著輪胎壓擠路面的聲音,以及石化燃料的吵雜引擎聲往營地出口駛去。哈維目送著卡車離去,不久後卡車聲音立刻融入黑夜裡,逐漸聽不見,營地夜晚才又恢復了平日有點吵鬧的氣氛。但不知為何,只有席曼的營地瀰漫著一股拘謹的氣息,但其它表演團應該仍一如往常地度過夜晚。

  此時,彷彿要破壞這股平靜似的,哈維左手提著的收音機喇叭發出了刺耳的噪聲。

  『……是誰幹的……俺絕不饒他,一定要把他殺了……』

  「下士。」

  哈維小聲地制止,但噪聲卻反而越來越大聲,隨著吼叫般的喘息,從喇叭吐出的黑色噪聲粒子逐漸形成一張怒氣沖沖的士兵臉龐。

  「下士,冷靜點。」

  哈維歎著氣再次說道。『你這傢伙沒資格說俺!』隨著喇叭的咆哮,由噪聲形成的士兵猛然張大嘴巴。

  『俺不是跟你說要問清楚嗎?全都是你的優柔寡斷害的!』

  「我知道我錯了。」

  『那你怎麼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不要嘮嘮叨叨了,冷靜點!」

  哈維突然大聲怒吼,同時一拳打在旁邊的卡車車廂上,頓時發出了巨大聲響,使得車身也跟著震動。下一秒鐘,被甩出去的收音機外殼撞到了車廂壁,噪聲體像蟲子散開般一哄而散。

  噪音頓時中斷,四週一下子變得安靜無比。哈維就這麼一動也不動地把拳頭抵在車廂上。

  「你冷靜下來了嗎?」

  哈維低聲說道。

  『……嗯。』

  同樣壓低聲調的收音機回答。哈維這才慢慢把拳頭從車廂上拿開,將手放下來。身旁的車殼嚴重凹陷,烤漆也大量剝落,但這本來就是一輛舊車,只要不說應該不會有人發現。收音機的烤漆也剝落了一些,幾乎和破銅爛鐵沒兩樣。

  若是平常,就算是嚇得跳起來也好,但現在躺在載貨台上的少女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這可以說是幸運嗎?

  哈維放低後的左手開始感到些許刺痛。可能骨頭已經裂開了,但他並沒有切斷痛覺,就這麼置之不理。

  「我要去找琦莉,你留在這裡。」

  『你說什麼?俺當然也要——』

  「必須有人留在這裡顧著她,我只能拜託你了。」

  哈維靜靜地訓斥再度顯得激動不已的收音機,不久後收音機也不再予以反駁。

  哈維的左手仍感到強烈的刺痛,但他卻用力握拳使得疼痛越來越劇烈,不過這也讓他的思緒回路變得更清晰。可能連他自己都感到很意外,現在居然能那麼冷靜地思考事情。

  一定要冷靜——

  在他有限的記憶裡,搞不好這是他第一次認真思考如何殺了未曾謀面的人。

   ☆★☆★☆★☆★☆★☆★

  琦莉在她祖母過世的那年春天進入寄宿學校就讀,當時她才八歲。在那之前她只有每週去上兩、三次教會的兒童教室,並沒有正式上過學。在這種情況下她突然被編入三年級,再加上可能因為她的個性突然變得很內向,當然也漸漸地交不到朋友了。

  她在走廊上邊走邊打發時間,當時的情形自然而然浮上心頭。

  當時由於琦莉的個子比一般人矮,所以就算她踮起腳也構不到走廊的置物櫃上層、窗戶的鎖和佈告欄的公告。但現在走在和當時差不多年級的教室走廊上,所有東西最高也只到她的胸部左右,而且輕而易舉就能構到。

  琦莉才剛來到這間學校不久,照理說應該對這裡沒有任何回憶,然而不知為何,這間學校卻散發出令她懷念的氣息。狹長的走廊、佈滿灰塵的天花板電燈、馬口鐵材質的置物櫃、貼著破爛公告的佈告欄——雖然全都已經褪色,但仍可看出這些物品被小心翼翼地使用了多年,這柔和的畫面與窗外蔓延的砂色天空融為一體。

  剛才琦莉在保健室接受傷口消毒時,聽到了一些關於這條廢墟街道和這間學校的事(其實只聽到一些……那個紅髮少年和她想像的一樣,不太喜歡說明事情)。街頭戰白熱化後幾乎所有的學生都被疏散,現在留在這間學校裡的小孩不到十人,全都是失去雙親的孩子。這間學校已經沒有任何老師,只剩下小孩子。

  目前琦莉的所在地一定是南西貝裡。但就她所知,南西貝裡的戰爭在很久以前就已結束,主題樂園應該就是建在那條現在成了廢墟的街道上。

  (我現在可能已經變成靈體了……吧……)

  倒在地上的另一個自己看起來不像已經死亡。當時情況混亂再加上她立刻拔腿就逃,所以並沒有仔細觀察。但感覺自己又不像廢墟那些明顯看得出早已死亡多時的士兵屍體。靈魂出竅的現象——聽了貝爾福特的故事後,她心想:搞不好自己也有這個本事。她猜測自己可能是無意識地靈魂出竅,同時她心裡也抱著些許期待,希望事情如同她所想的一樣。

  不過即使如此,那麼這個空間又是什麼?

  琦莉的手滑過走廊的窗框,窗扇摸起來真的好冰。畢竟這裡也只能用一般方式替她處理傷口,當消毒藥水滲入傷口後,她稍稍喊了一下。

  目前琦莉只知道這裡似乎是過去戰爭時代的街道,但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迷失在什麼樣的空間裡,就連回去的方法以及是否回得去也都一無所知。

  (……我好想回去……哈維……)

  琦極把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裡,微微低著頭無精打采地走過走廊。她發現十六歲的自己站在低年級教室外的走廊上,反而顯得體型過於高大。雖然懷舊的氣氛越來越濃厚,但另一方面,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不屬於這個空間的外來者,無所適從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

  「還沒好啊?」

  「再一下下。」

  從走廊那一頭傳來喧嘩的說話聲。另外牛奶般的溫熱香氣也漸漸飄了過來。琦莉抬頭一看,前方有一扇比一般教室門稍微寬敞的拉門。拉門上掛著一塊牌子,綠色牌子上用白色墨水寫著「伙房」兩字。

  琦莉經過拉門前,從走廊上敞開的窗戶偷偷往內窺看。

  「哇!今天有放牛奶。」

  「那是給客人喝的。」

  「別礙手礙腳的,要待在那裡的話,就把這個拿過去。」

  雖然裡面沒剩下什麼器材,但就如同夥房牌子上所寫的,這裡似乎是廚房。對孩子們而言稍嫌過高的位置放著專業的瓦斯爐,上面還放著一隻圓湯鍋,鍋子前聚集了五、六個彼此推來推去的孩子。

  他們看起來好像同心協力地一起煮東西,但實際上只有兩個人在做菜,其餘的孩子們只顧著說話聊天,或是看著鍋內的東西想要嘗嘗味道。裝盛了乳白色濃湯的鋁碗在流理台上彼此碰撞,眼看一個靠近流理台邊的碗幾乎要滑下去,琦莉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啊!莎拉盛給約雅敬的那碗料特別多!」

  「不要亂說,才沒有呢!」

  站在鍋子正前方忙著煮菜的女孩,被低年級男生取笑後脹紅了臉否認著。她應該是六、七年級的學生吧?害羞的模樣真可愛,害得琦莉都忘了自己置身何處而跟著露出苦笑。

  (約雅敬……果然就是那個約雅敬呢……)

  琦莉想起了那個偷竊屍體身上財物、並把她從戰場殘骸帶來這裡的少年,那雙藍灰色的冷酷眼眸確實和那個約雅敬一摸一樣。

  另外還有另一個人……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琦莉隱約聽見一個童音哼唱得正起勁。她從伙房移開視線後回頭一看,那名叫做依莉莎的女孩和紅髮少年並肩從走廊走了過來。背心裙的裙擺下可看見依莉莎的雙膝上貼著大大的OK絆。剛剛他不容分說就先幫琦莉包紮,又很快地把她趕出保健室,琦莉只好無所事事地在走廊上徘徊。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依莉莎剛才明明還在哭泣,現在卻似乎已經完全恢復精神了。她唱著節奏加重後的滴答滴答這段歌詞,同時配合著自己的歌聲踩著行進的步伐前進。唱到「滴」時便將一隻腳高高抬起,唱到「答」時則用力踏地。琦莉真替她擔心這樣是否會影響腿上的傷勢,不過她本人倒是不怎麼在意的樣子。

  「妳很吵耶!」

  紅髮少年蹙起眉頭責備她。停止唱歌的依莉莎,抬頭仰望走在身旁的年長少年。

  「學校的時鐘什麼時候會停?艾非?等焚化爐的老爺爺死了以後嗎?」

  「焚化爐……是指工友爺爺嗎?他早就已經死了啊!」

  「那要等誰死了焚化爐才會停呀?」

  「等誰死……」

  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的少年只能任由視線自行遊走,看起來一副快受不了的表情。每當琦莉對哈維提出難以回答的問題時,他的反應就是這樣。這個少年可能是八年級或九年級,身高和約雅敬差不多,也就是和現在的琦莉差不多。依這個年紀男孩來說算是平均高度,甚至此平均值還矮了一些,很難與琦莉所認識的那兩個高個子聯想在一起。

  琦莉居然還悠哉地想著:這兩人可能是後來才長高的吧?然而下一刻,她想起自己目前身陷的處境時,身體又不禁微微一顫。

  這個時間對琦莉而言是幾十年前的過去,但對現在的艾弗朗和約雅敬而言,他們在大約幾年後的未來便已相繼「戰死沙場」了……

  「吃飯、吃飯。」

  依莉莎把「滴答滴答」改成了「吃飯吃飯」,繼續踏著地板走進伙房。艾弗朗目送著依莉莎的身影,充滿無奈的視線剛好與站在伙房窗前的琦莉對上。

  琦莉好久沒看到那雙左右眼俱在的紅銅色眼睛,這讓她突然變得緊張不已。

  「那個、剛才、謝謝你。」

  琦莉慌張地致謝,感謝艾弗朗替地包紮傷口。

  「沒什麼,反正要幫依莉莎包紮,只是順便而已。」

  果然不出琦莉所料,艾弗朗的反應很冷漠。

  艾弗朗轉過頭望著伙房裡低年級生的情況,並輕盈地坐上走廊的窗框,「我是這些留下來的人當中最年長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都把我當大哥,可是約雅敬明明就和我一樣大啊!」

  艾弗朗嘴裡叨叨念著好像刻意在抱怨什麼。接著他窸窸窣窣地開始摸著身上的粗呢大衣口袋。琦莉看到他從口袋裡掏出煙盒後顯得有點驚訝。

  「原來你從以前就抽煙。」

  琦莉因為自己說出了別具意義的話語而感到焦急,但如果少年不在意,就表示那句話也不是那麼奇怪。少年嘴叼出香煙,似乎並不覺得驚訝地點點頭。

  「嗯,可以跟軍隊拿。到手後一半換成錢,另一半就自己抽。」

  「你會跟軍隊的士兵拿這種東西喔?你不怕嗎……」

  「害怕也沒辦法,為了要生活。」

  比起剛才那句話,艾弗朗反而對於這句話露出驚訝的表情。對這個時代的孩子們而言,這一定是稀鬆平常的事吧!

  艾弗朗用小圓筒形的打火機點燃香煙,打火機可能也是向軍隊要來的軍用品吧?琦莉隔著少年的背膀聽到了伙房裡年紀較小的孩子們喧嘩的聲音,她心驚膽戰地眺望著廚房正中央的大流理台,因為孩子們正以令人擔憂不已的方式排列湯碗。

  「明年……」

  艾弗朗吐著煙低喃道。那是琦莉熟悉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和說話方式。

  「我和約雅敬就要去當兵了。之後就可以拿到配給,而且應該也不會死吧!不過我有點擔心明年這些小鬼怎麼辦?」

  「當兵……是要去打仗嗎?」

  「難道還有別的事嗎?」

  他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琦莉不禁激動地脫口說出:「不可以!你會死掉!」隨後又急忙把話吞回去。叼著煙的艾弗朗則是露出一臉訝異的表情。

  現在告訴那個少年去打仗一定會死,有什麼意義嗎?就琦莉所知的現代,確實在很久以前發生過戰爭而且早已結束——再者,琦莉也不知道這裡是否真的和她以前所在的現代有關。

  「怪胎。」

  艾弗朗對於原先情緒激動、但卻又突然噤聲不語的琦莉露出明顯訝異的表情,還皺起眉頭,然後又像是明白什麼似的笑了一下。

  「我不會死的,安啦!」

  他對琦莉露出非常普通不做作的笑容,令琦莉不禁嚇了一跳。她心想:如果哈維也做出同樣的表情或許會很可愛。就在這時,坐在窗框上的艾弗朗直接轉動上半身面向伙房。

  「什麼味道好臭,今天是什麼湯?」

  「牛奶加鷹嘴豆。」

  正忙著在湯碗旁放上一片麵包的值班少女回答。今天的菜色可能比平常豐富,對於少女一副自信滿滿的回答,艾弗朗卻皺起眉頭嘟嚷著:「不要放牛奶啦……」低年級男孩們聽見他的抱怨後,似乎覺得機不可失,紛紛開始嘲笑他:

  「艾弗朗,你不喜歡的東西可真多!」

  「不要因為沒有老師就這樣喔!」

  「不喝牛奶會變成瘦竹竿喔!」

  「會變成瘦竹竿喔!」年幼的依莉莎可能並不瞭解意思,不過也跟著起哄。艾弗朗歪了一下叼著香煙的嘴回道:

  「囉嗦!我不幫妳要口香糖了。」

  「霸道!高年級就這樣!」

  「暴君!」

  「安靜!飯已經好了,快去叫大家過來!」

  一波接一波的喧鬧聲讓人不禁想摀住耳朵。一般的男女合校應該就是這麼吵吧?寄宿學校的女生們說起話來當然也很吵,但相較之下,因為說話聲調一致,不會像這樣各種不同的聲音摻雜在一起形成混亂的狀態。

  當琦莉被這穿透走廊的喧嘩聲嚇得往後退時,艾弗朗又再次轉頭看著她,「妳從那裡繞進來。」他用下巴指著掛有伙房牌子的拉門,自己卻邊說邊跨過窗框,跳進了伙房。

  琦莉本來想依照他說的繞到拉門去,但後來還是作罷,「嘿咻!」她也學艾弗朗將腳跨到窗框上。她在寄宿學校時就想嘗試這樣做了。

  當她跨過窗框跳進伙房時……

  「什麼味道好臭?」

  聽見背後有人說話,她便轉過頭張望,只見藍灰色眼眸的少年皺了皺鼻子,隔著琦莉的肩膀望著窗內。琦莉做出與他拉開距離的反射動作,少年只瞥了琦莉一眼,就把視線轉回伙房後方。

  「今天是什麼湯?」

  「牛奶加鷹嘴豆啦!」

  值班的少女重複剛才相同的話後,約雅敬不禁皺起了眉頭。「不要放牛奶啦……」聽見抱怨後,低年級的男孩異口同聲地說:

  「約雅敬,你不喜歡的東西真多!」

  「囉嗦!」

  琦莉在一旁看著孩子們的對話,不禁噗嗤一笑。「笑什麼?」、「沒、沒什麼。」藍灰色眼睛的少年有些不高興似的瞪著琦莉,琦莉聳聳肩收起了笑容,不過她費了一番工夫才不讓嘴角往上揚。這兩個人的反應一模一樣……

  「大姊姊,過來這裡。客人請坐這裡。」

  值班的少女有些裝腔作勢地招呼著琦莉。琦莉怯生生地被催促著坐進流理台最內側像是上座的位置,其它孩子們也搬來圓板凳把排放著湯和麵包的流理台團團圍住。這裡似乎平常是他們用餐的地方。

  座位好像是按照輩分配的,琦莉坐的特別座左邊是艾弗朗,接著按照年級之分依序往下排,最靠近門口的是最年幼的依莉莎。她旁邊坐的是約雅敬,約雅敬的座位與艾弗朗剛好在對角線上,這無關輩分,一定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對大家而言,這應該是最合適的座位順序吧!

  所有人人座後都閉上了嘴巴,之前的喧嘩彷彿是一場夢,現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大家像是在等待指示似的感覺有一點緊張。

  「今天也不禱告嗎?」

  「不禱告。」

  將煙蒂丟進空罐後立刻回答的艾弗朗,不耐煩地對著有點無法理解現況的少女補充說道:「沒關係,反正這裡也沒有大人。」語畢便拿起湯匙,把手肘撐在流理台上開始喝湯。

  他不僅沒禱告,甚至連「我要開動了」都不說,他的開動就像是發出信號般,其它孩子們小聲歡呼後,分別伸手拿起湯匙開始用餐。互相碰撞的碗盤發出了嘎鏘嘎鏘的噪音,孩子們用餐時還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這之間只安靜了幾秒鐘,伙房瞬間就恢復到原先彷彿戰場般的喧鬧。這般恐怖的用餐景象,令琦莉看得目瞪口呆,連自己的湯都忘了喝。

  「妳不吃嗎?」

  被身旁的艾弗朗(好像牛奶口味的湯不合他胃口,但他也不打算剩下來似的,混著麵包勉強吞下肚)斜眼一問,「喔,我要開動了。」琦莉才趕緊拿起湯匙。這裡應該只有琦莉一個人說「我要開動了」。

  迫於周圍的壓力,琦莉也舀起湯放進嘴裡。她試著在舌上品嚐後再吞下去,但只嘗到淡淡的麵粉味,令人分不清楚是什麼味道。和南海洛「巴茲&蘇西咖啡」的招牌料理——由雞肉、雞蛋和鷹嘴豆燉煮而成香濃牛奶濃湯相比,這簡直像只摻了麵粉的水。

  琦莉抬起頭瞥了一眼,值班的少女和低年級的男孩們彷彿也在窺看她有何反應似的望著她。

  「……好好吃。」

  雖然一點也不好吃,但琦莉還是客氣地笑了笑。她尷尬地垂下視線,無意義地攪動著湯,然後舀起第二口時——

  一滴水滴突然滴落在盛著湯的湯匙表面,小小的波紋就這麼擴散開來。

  「……大姊姊?」

  熱鬧的氣氛瞬間為之凍結。

  「怎麼了……?」

  「那麼難吃嗎?」

  「喔,對、對不起……」

  琦莉趕緊擦拭臉頰,雖然她想含糊其詞地帶過,卻無法止住撲簌簌掉落的淚水。「對不起,不是這樣的……」孩子們困惑的眼神都集中在她身上。即使手上還緊握著湯匙,她仍用雙手摀住嘴巴,拚命忍住嗚咽。不可以,不可以在這裡哭……

  「有什麼妳不喜歡吃的東西嗎?」

  坐在流理台前托著腮的艾弗朗,抬起頭直盯著琦莉的臉看。

  「妳可以吃剩沒關係。」

  「不是……」

  琦莉想要否認但又說不出話,她只是垂下視線搖了搖頭。現在被那雙和哈維相同顏色的眼睛這麼一看,她越發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

  這是個令琦莉感到陌生的世界。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存在的這個時代,是屬於經歷戰亂、最後不幸往生者的時代——

  「……我想要回去……」

  琦莉像個迷路的孩子般怯怯地低喃著,她忍住嗚咽開始抽噎了起來。但由於過度用力忍住哭泣,喉嚨和肺部感到陣陣疼痛。

  不久後,依莉莎也受到影響哭鬧了起來,就連低年級的男孩們也露出哭喪的表情,伙房的氣氛變成像是在舉辦某人的喪禮似的。即使如此,所有人還是把湯和麵包吃得一乾二淨。

   ☆★☆★☆★☆★☆★☆★

  母親過世時,艾弗朗才剛滿十三歲。北西貝裡和南西貝裡的對戰依然持續進行,不過當時的街頭戰戰況較不緊繃,學校和街上的巴士也還能維持正常運作。

  關於母親,並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回憶。她的身心狀況本來就不太好,時常掛病號,不過自從接到長年在外打仗的父親陣亡的消息後,情況就更加惡化,幾乎整天臥病在床,在她去世前的最後一個月還住進了醫院。他只記得自己去醫院看過她兩次,第一次是去辦理住院手續;第二次是母親住院後過了三周左右,從學校回來的他突然一時興起,搭上了開往醫院的巴士。

  背部靠在枕頭上的母親,比起三星期前看到時更顯清瘦,編成兩條辮子的紅銅色頭髮看起來非常乾澀,似乎一碰就會像灰燼一樣落下。艾弗朗並沒有坐在床邊,而是把椅子拉過來坐在距離母親腳邊稍遠的地方。他雖然來探視母親,但卻沒有特別想聊的話題,只是不發一語地任時間流逝。隔開病床的布簾另一邊,前來探望同房病患的小孩,正伶牙俐齒地報告著學校發生的事情。他心想:要是自己也能那樣滔滔不絕就好了。但他覺得那樣反而不自然,因為他記得在家時也不曾這樣和母親聊天。

  就這樣無聊地過了二十分鐘左右,雖然什麼也沒有說,但他心想:該回去了。然而這時母親只問了短短一句話:

  「你怎麼會來……?」

  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他驚訝地看著母親,母親的視線落在放在棉被上的雙手(他記得母親的眼睛是比較常見的咖啡色,但兒子不只頭髮,就連眼睛的顏色也帶著濃烈的紅色。出生後母親第一眼看到他時,應該震驚得幾乎抓狂吧)這樣說道:

  「我覺得你討厭我。」

  「……為什麼?」

  到病房後第一次發出聲音的他,已經很久沒和母親說話了。他本來以為母親不喜歡他。

  對於他的反問,母親並沒有回答。不過只要稍加思考,應該就能想到很多理由。確實和朋友們的家庭相比,他和母親的感情並不融洽。在旁人的眼裡,或許會認為他們的親子關係已經蕩然無存。他早上獨自起床,沒吃任何東西就去上學,回家後餐桌上也不會出現煮好的晚餐(就是因為這樣,他們家並沒有餐前禱告的習慣)。母親幾乎每天都關在寢室裡,就算他回到家裡,也鮮少會和母親交談。雖說靠著政府的補助金勉強可以度日,但就連去申請補助金的也是他自己。

  即使如此,對他來說和這樣的母親一起生活,早已習以為常了。

  「我就只有妳一個老媽。」

  他以平時的聲音這樣說。

  因為母親低著頭沒有任何反應,他心想:是不是自己說了什麼惹她生氣的話?他沉默了一會兒後,才發現母親握著棉被的拳頭微微顫抖。接著便看見母親那雙細得只剩皮包骨的手,以及身上即使披了一件開襟毛衣,仍可看出略顯單薄的肩膀。他現在才發現原來母親這麼瘦,這時他才想:早知道應該多來幾次才對。

  「對不起,艾弗朗……」

  透明的淚珠啪答啪答地落在緊握著棉被的纖細手背上。

  「我是個糟糕的大人……我沒能為你做些什麼……」

  「嗯……我也很抱歉。」

  他仍然用一如往常的聲音這樣說。因為平常母親幾乎不會和他有肢體上的接觸,所以他並沒有讓母親抱他的習慣。但許久未開口呼喚他名字的母親今天叫他了,光是這樣就令他感到很滿足,那一天是非常幸福的一天。

  同時那也是母親最後一次叫他的名字。一星期後,他就在學校接到了噩耗。

  我就只有妳一個老媽。

  其實他說出這句話時並沒有多加思考,不知不覺就脫口而出。但現在卻反而成了警惕自己的一句話。

  對那些失去雙親、無所依靠的孩子們來說,現在也只能依賴他一個人……不,一個人承擔太令人生氣了,所以他決定要和約雅敬一起分攤。

  「……?」

  艾弗朗突然被似曾相似的感覺包圍,他抬起頭來。

  他漫不經心地看著掛在黑板正上方的時鐘,黑框裡的圓形數字盤上,冷漠的黑色數字排列成圓形,那是和所謂的個性化或裝飾性完全沾不上邊的指針型時鐘。52、53、54……稍稍彎曲的秒針在泛黃的數字盤上遲緩地爬著,緩慢地刻劃出時間。

  57、58、59……

  「喀鏘」一聲,分針動了一下,顯示兩點五十七分。這個時間從殖民時代開始一直沿用至今,是那顆遙遠行星上的時間制度。

  (……現在是在搞什麼?)

  以前似乎也有過完全相同的瞬間——不,不對。令他感到不對勁的並不是這股似曾相似感,而是那股似曾相似感有些不協調。彷彿有某種原先不屬於那股感覺的東西混入了其中。

  (……到底是什麼?)

  對於自己思忖的事感到不明就裡,這不禁讓艾弗朗皺起眉頭,心中納悶了起來。說來還真是不可思議,自己竟然感受到一股和原先不太一樣的似曾相似感。但這樣不就不能稱為似曾相似了嗎?

  他想要伸手掏出口袋裡的香煙,但這才想起來,剛才在伙房前已經抽完最後一根了。待會兒再從空罐裡撿煙蒂吧!無所事事的他坐在課桌上,懸空的雙腳晃來晃去,同時望著眼前那塊被白色粉筆畫滿塗鴉的黑板。

  『今天的值日生——莎拉和拿哈爾。』。『←不對,那是塞特亂改的。』、『依莉莎今天又尿褲子。』、『我才沒有呢!』、『艾弗朗和琦莉在樓梯下親親!』、『注意!今天嚴禁踢足球!』另外還有從黑板最左側畫到最右側彎彎曲曲的鐵道線路;還有好像是在畫女孩,但又不像是人類身體的圖案。

  黑板角落還寫著小小的文字:

  『拜託戰爭快點結束,讓我可以早日回家。』

  不知道是誰在何時寫的,字跡潦草拙劣。即使不斷有人重複在上面塗鴉寫字,不知為何字跡卻能一直被保留下來。

  少年伸出右手,把手掌放在黑板上,然後左右摩擦線路的一部分,粉筆灰便沾到他的手指上。雖然他覺得裡頭似乎也有他的塗鴉,但卻忘了是哪一個。應該是除了那句『拜託戰爭快點結束,讓我可以早日回家』之外的某一個吧?但他早就無家可歸了。

  下午的教室顯得異常安靜。不久前還有啜泣聲從背後傳來,但不知何時似乎也安靜下來了。

  他輕輕轉動上半身回頭往教室一看,他不記得從窗邊數來第三排是誰的座位,而黑髮少女就孤伶伶地坐在桌子前。桌子雖然被小刀刻了簡短文字(可能是心儀女孩的名字),但仍看得出刻意消除過的痕跡。她應該比自己大一、兩歲,不過她那壓低著哭腫的雙眼、瑟縮的樣子,感覺非常孤單無助。他這才勉勉強強對這女孩逐漸產生和那些小鬼相同的感情。

  「妳不要緊了嗎?」

  被他這麼一問,少女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對不起,真丟臉……我、比大家都年長。」

  「妳不用在意。」

  她突然在伙房裡哭了起來,不過其它人並沒有敏感到因此中斷用餐,大家就在一片尷尬的氣氛下繼續用餐。飯後小鬼們又跑出去踢足球(因為他們在教室裡吵鬧,所以把他們趕到教室外)。從敞開的窗戶流洩進來一股秋末的冷冽空氣,以及在校園裡玩耍的少年們天真無邪的歡呼聲。

  即使艾弗朗因為自己年紀最大,難免會覺得自己對學校那些小鬼得負起一些責任。但面對突然闖入他們日常生活的琦莉,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責任與義務。首先,帶她回來的是約雅敬,所以他沒有任何理由要照顧她,或是根本不用理她。

  他在心中反覆喊了五次左右「不要理她」,但最後還是「呼——」的一聲,垂頭喪氣地長歎了一口氣。他開始厭惡這樣的自己。

  他跨過課桌,朝另一頭重新坐好。

  「妳從哪裡來的?我送妳回去。」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去。」

  「怎麼回去?」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很遠嗎?沒關係,只要去廢墟就可以找到還能發動的車子,雖然我不會開車,但約雅敬會開。」

  「不是這樣。」

  被她以些微強硬的口氣打斷後,艾弗朗愣了一下便不再開口。少女的眼珠往上窺看著他的表情,然後又把視線落在桌上約塗鴉。

  一字一句像是要說服她自己似的,用謹慎的口氣繼續說:

  「我所住的西貝裡,戰爭在幾十年前就已經結束了,現在是太平世界,沒有軍隊,這裡已經建造了一座有鍾塔的遊樂園,那裡是一條人偶大街,馬路上也沒有一堆死人,所以……」

  她停頓了一下。

  「我,認識一個叫做艾弗朗的紅髮男人,那個人在很久以前的戰爭……」

  少女顯得支支吾吾的,接著又沉默了一會兒。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她聽見在校園裡追著球玩耍的少年們聲音中,夾雜著斷斷續續的模糊歌聲。口齒不清的女孩歌聲,應該是依莉莎吧?她的腦海裡浮現那個年紀最小的女孩蹲在單槓下的砂坑裡,一面在砂上畫畫,一面哼著她最喜歡的那句歌詞。雖然唱得不好,但聲音清晰悅耳。

  「那個……」

  艾弗朗以略帶困惑的表情看著窗邊的座位。

  妳的頭腦沒問題嗎?

  艾弗朗想要這麼問,但看少女說得似乎煞有其事,反而讓他感到猶豫。除了這句話以外,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回應。

  雖然他很討厭看書,不過卻很喜歡圖書館的靜謐,所以常去那裡睡覺。他想起曾看過一本放在故事區書架上的舊小說,當時幾乎像是吃了安眠藥似的隨意瀏覽。那好像是一本講述一隻貓被冷凍了三十年,醒來後得到一台能穿越時空的機器,回到過去復仇的故事(可能有點出入)。先不管那個了,他心想:在醫學或心理學的書架上,應該有解說妄想症和說謊癖之類的書吧!

  「把那個擦掉!」

  艾弗朗聽見身旁傳來口氣不悅的聲音。轉頭一看,約雅敬就站在靠近走廊的窗外。

  「那個是指什麼?」

  「就是那個。」

  他追隨著藍灰色眼眸的視線所指的目標,越過肩頭轉頭望著黑板上的塗鴉,不過他並沒有立刻理解約雅敬所指為何。艾弗朗的視線游移了一下,最後才停留在那句『艾弗朗和琦莉在伙房前親親!』上。

  他眨了眨眼睛,將視線轉回約雅敬身上。

  「這個?」

  「不……那個……」

  被艾弗朗這麼一反問,約雅敬露出像是被騙的表情,眨巴著眼睛。「我剛才想講什麼啊?沒什麼啦,我還以為有什麼呢!」他到底在說什麼?

  剛剛在這些塗鴉裡有這一句嗎?眼睛雖然看見了這句話,但它至今卻不曾傳達至腦裡。艾弗朗正覺得納悶時,約雅敬把手肘靠在走廊的窗框上問道:

  「你們真的親了嗎?」

  「才沒有!」

  「是嗎?」

  約雅敬抿嘴一笑回答後,艾弗朗就抓起粉筆扔了過去。「我說沒有就沒有!」、「知道了啦!真危險。」反正應該是塞特惡作劇寫的吧?真是的。

  艾弗朗望著坐在靠近校園窗邊的少女,兩人莫名尷尬地四目相交後,又立刻撇開視線。他跨過課桌面向黑板,但因為找不到板擦,所以就用手隨意擦掉名字的部分。

  約雅敬只是不發一語地看著,沒再多說什麼——

  「……只有這個嗎?」

  艾弗朗便轉過頭詢問,約雅敬則狐疑地皺起眉頭。

  「什麼只有這個?難道還有別的嗎?」

  「戰車呢?」

  「戰車?」

  「不……那叫什麼來著?」

  為什麼會突然想到戰車?自己邊說邊覺得莫名其妙。但艾弗朗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就和剛才一樣,一股似曾相似感中還夾雜著另一種不協調感。雖然感覺很朦朧,但他覺得彷彿有某種原先不屬於這裡的東西混入其中。

  (是那個女的……?)

  艾弗朗又再次轉向從窗邊數來第三排的座位,就在他和少女四目交接的瞬間——

  他突然明白了那股不協調感的真正原因。

  那位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少女——約雅敬來這裡之前,教室裡應該只有他一個人。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而帶她回來的約雅敬,沒走原本該走的回程路線,所以才會不知道戰車的事——這個想法在他的腦海裡快速轉動。

  艾弗朗吃驚地轉頭仰望黑板上的時鐘,已經快要三點了。朝著數字盤頂點移動的秒針卻刻畫出倒數的時間。9、8、7、6……反覆看過好幾次的時間,同樣的時間不斷地循環。早上起床後玩耍,接著吃飯,慢慢地消磨時光。到了下午三點整,炮擊的流彈就會落在校園裡——

  3、2、1……

  「約雅敬!把孩子們——」

  艾弗朗對著走廊大叫的同時,從課桌上滑了下來,當他想跑向靠近校園的窗邊時……

  0。

  「——!」

  不知是誰在窗下尖叫。

  當艾弗朗的潛意識告訴他來不及閃躲時——「趴下!」、「咦?」他拉著坐在窗邊的少女衣服,把她拖倒在地。下一刻,頭頂那面牆的窗戶玻璃立刻膨脹成圓頂狀,接著無聲無息地粉碎進裂開來——或許有聲音,但是衝擊波貫穿耳膜,暫時把他關進無聲的世界中。整間教室瀰漫著白霧,無法判斷是硝煙還是玻璃碎片,眼前變成一片白茫茫。

  他抱著少女的頭躲在桌子後方。在已喪失視覺和聽覺的狀態下,只有玻璃碎片砸到背部的觸感讓他明白周圍的狀況。

  幾十秒、說不定只有短短的瞬間,雖然如雨點般打在艾弗朗背部的碎片停了下來,但現在仍處於粉塵瀰漫的白色煙霧中。即使咳個不停,他仍緩緩地抬起頭,堆積在頭上的玻璃碎片像砂一樣滑落到地板上。他手裡抱著的少女顯得全身僵硬,此刻也心驚膽戰地抬起頭,「……!」四目交接時,少女的臉色大變,好像在對他說些什麼,但耳膜尚未恢復正常,只看見她的嘴巴一開一合,似乎是在說「不要緊嗎?」艾弗朗也不太確定,但一摸太陽穴才發現手掌上沾滿了血。

  在逐漸恢復聽覺的耳膜中,不斷聽到像是敲鐘時發出的嗡嗡噪音。這個噪音不但使他的太陽穴疼痛,甚至讓他感到頭昏,大腦的功能幾乎無法正常運作。在他腦海的角落,好不容易聽到一個有意義的聲音,彷彿是約雅敬在叫喚著什麼:「……弗朗!」

  「艾弗朗!」

  剛才趴在走廊上的約雅敬,一站起來就慌慌張張跑了過來。他大可不必這樣拚命叫喚——先不管這個了,他更在意為什麼聽不見依莉莎的歌聲了呢?

  艾弗朗放下手裡的女孩,爬到窗邊。他抓住窗框,碎裂後殘留在窗框上的玻璃割破了他的手。但他毫不在意地抓住窗框站了起來,並把頭伸出窗外。

  外面鴉雀無聲。依莉莎的聲音,以及剛才在校園裡玩耍的低年級男孩的聲音也突然消失。彷彿只是因為用餐時間,校園裡才暫時空無一人。只要再過五分鐘,狼吞虎嚥吃完飯的小鬼們就會大聲歡呼衝出來,因此現在只不過是一如往常的寧靜——艾弗朗希望是這樣。

  失去主人的足球,無依無靠地滾向一片焦黑、冒著陣陣濃煙的校園角落,最後停在車站前廣場上那座彷彿現代藝術品的扭曲單槓下。

  一個小女孩倒臥在單槓下的砂坑裡。

  轟……

  不管走到哪裡,天空都是一成不變的砂色陰天。看似遙遠卻又近在咫尺的地方,低沉的大炮聲持續轟然作響。

   ☆★☆★☆★☆★☆★☆★

  他在天橋南端邊緣的階梯前停下腳步。

  一下階梯的正面有一道拱門,兩具身穿盔甲的騎士佇立在門的左右兩側守護著。他無意義地和盔甲騎士對峙了好一會兒才將視線移開,轉而眺望著門內的深夜遊樂園。矗立在中央的鍾塔白色數字盤變成了朦朧的光源,讓那座被迷宮牆壁包圍的機械裝置街道頓時浮現陰影。

  從目前位置一直到他可以辨識的範圍內,並沒有看到他要找的那個女孩。難道真的非下去不可嗎?他把手掌伸向眼前的虛無空間,雖然隔著一層皮膚,但還是感受到和第一天相同的磁場存在,嚇得他趕緊縮回自己的手。殖民祭第一天後他就沒再來過這裡,但這層空間似乎並沒有因為過了幾天而消失。

  從左手的小指指根開始,他感覺整隻手都怪怪的,不但關節腫大而且還滲出血來。他仔細一想,才想到應該是當時用手槌打卡車車廂造成的。這樣說來,現在他才第一次仔細地端看自己的手。

  他就這麼伸著手閉上眼睛,集中意識後,將想像的影像與殘留在視網膜上手的影像重疊在一起。顯示在視網膜上的手,上頭有一團焦油血液像黑蟲似的蠢動著,慢慢纏繞在傷口上,使得已破損的細胞逐漸接合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後,他張開眼睛一看,左手皮膚上的傷口已被填平,只留下血跡。雖然關節裂傷尚未完全治好,但也暫時做了急救處置。

  不過,類似偏頭痛的疼痛感卻開始滲入右眼內部。他皺起眉頭把手插進口袋裡時,隱隱約約聽見說話聲。

  「我去看過,但人已經不見了。」

  「不見是怎麼回事?」

  「我哪知道!」

  「可能被誰拾走了吧?」

  感覺有好幾個人從北邊的新市鎮走過天橋而來。

  「會不會是她自己醒來回去了?」

  「是誰說她已經死了?」

  「是你吧!」

  「嘖!真是太可惜了……」

  從黑暗那一頭傳來的聲音逐漸接近,三角傘瓦斯燈灑落的昏暗燈光下出現了三道人影。哈維只轉過上半身站在天橋南邊的盡頭等待著,而那群人也發現了他,隨後他們明顯露出了警戒的眼神。雖然覺得對方都是些陌生面孔,但很遺憾——這算是幸運嗎?他覺得對方很眼熟。他們就是在商業區踢走他打火機的那群人。

  「……嗯,原來是你們。」

  哈維說話的同時慢慢地轉過身,發出了不帶一點殺氣、無精打采的聲音。

  那些傢伙可能以為他是遊樂園的警衛而有所警戒,但發現是哈維後,立刻就鬆懈下來,反倒擺出一副「你這傢伙搞什麼嘛」的霸道態度,慢慢地走近他。他們對哈維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其中一人似乎發現了什麼,突然大叫一聲「啊——」然後又說著和之前一樣讓人聽不懂的黑話。

  一號、二號、三號,他從第一個人開始編號,雖然有一個特徵明顯的傢伙,就是那個臉上貼著紗布的男人,但是他並不想幫他取個響亮的外號加以區別。這樣為對方編號後,在他的意識裡便會自動不把那些傢伙當人看,而他看起來彷彿也像在念一般的數字。

  「怎樣?有什麼事嗎?」

  他都還沒採取任何行動,對方就一副要來找碴的樣子,面對他最左邊的一號(左邊不是三號嗎?隨便啦!)伸出手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他伸出放在大衣口袋裡的左手,揮開那隻手的瞬間——

  「啊!」

  突然放聲大叫的一號,退離了原先所站的位置,然後在露出訝異表情的另外兩人面前,用另一隻手抓著自己的手腕蹲了下來,緊緊壓住的右手不停流出鮮血。二號和三號神色緊張地再次轉向哈維。

  「你這傢伙,幹嘛突然攻擊我們!」

  「啊!不可以突然嗎?真不好意思。」

  哈維用平板的聲音回答時,還不忘確認握在左手的折疊刀刀柄。那是搜尋「會動的屍體」時才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的,但他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他因為討厭武器,才會選擇本來就不適合用於格鬥的折疊刀。當初遇到克理福多夫時,自己也是一直猶豫不決,但最後仍舊沒使用它。然而今天從一開始就毫不猶豫的想要使用它。

  他的視線從刀子往上移動。

  「那我告訴你們我現在要殺人囉!」

  哈維說完後腳底一蹬,衝向正前方的二號胸前。「嗚、嗚哇!」嚇得發出連連尖叫聲的二號,也拔出自己的刀子準備應戰。刀柄碰撞時發出了沉悶的金屬聲,二號輕輕地閃避攻擊,三號便趁隙從旁邊伸出刀子刺了過來(所有人身上都帶刀,真是一群些惹事生非的傢伙)。

  哈維失去了可以保護自己的右手臂,只能盡量放低重心閃躲。他就這樣壓低身軀瞄準三號猛力踢過來的腳,接著毫不猶豫地刺中他的要害——大腿動脈。

  「哇!」

  發出慘叫的三號滾向了一旁,只見他雙手壓著染成鮮紅的長褲,路面頓時形成一片血海。

  哈維似乎覺得刺得不夠深,有點不太滿意。都是因為骨骼龜裂害他刀子握不緊。「畢竟我很久沒用折疊刀了……」對著空氣如此辯解的他,用大衣的下擺隨意擦拭沾在刀子上的血跡時,將視線轉向唯一還沒受傷的那個人。最後一人——這傢伙是幾號?二號嗎?二號的聲音和表情僵硬得很不自然。

  「你應該是道上的吧?太、太卑鄙了!」

  「你說我卑鄙嗎?」

  被他這麼一說,哈維不禁愣愣地反問回去。這傢伙有什麼臉這樣說?

  「咦?照你們的標準來看,聯手追著女孩子跑就不算卑鄙嗎?」

  「什……難道說,那是你的女人……」

  想要後退的二號,被壓著自己的手、蹲伏在地上的一號絆倒,以難看的姿勢地跌坐在。被他,踩到的一號則開始放聲哭喊。跌坐在地的二號前方,是倒在一灘血水裡的三號。看起來他似乎已經意識模糊,正不斷地抽搐。哈維往二號靠近了半步,同時瞄了一眼三號。

  「……那傢伙,不馬上止血應該會死吧!不過我會把你們全都殺了,所以也沒差啦!」

  哈維發出忠告後,臀部著地的二號用雙手撐著地面向後退,同時帶著一張慘白的臉大叫:

  「那個,我們只是鬧著她玩的,什麼也沒……你、你冷靜一點嘛。」

  「我很冷靜啊!真好玩,哈哈!怎麼那麼好笑。」

  「你根本就不正常。」

  「是嗎……我以為我很正常。」

  視線落在手上折疊刀的哈維,正試著變換各種握法。以前他只是將刀帶在身上,但從來沒使用過。今天他第一次嘗試這把刀是否好用,感覺還蠻順手的。好久沒有摸刀子了,他找回了以前的感覺,心情大好。

  「嗯……我還滿喜歡這把刀的。」

  哈維不自覺地露出冷笑。

  「嗚……」

  仍半趴在地上的二號轉過身,被倒臥在他前方的三號絆倒又摔了一跤。「喂、喂!快逃!」他結結巴巴地叫著一號,還拖起三號的身軀準備逃跑。「等一下!等我!」一號慌張地追在後頭,兩人一起架著無法動彈的三號,往他們剛才來時的方向逃逸。

  欸……

  帶著同伴一起逃跑還真令人有些感動,看在他們這麼有義氣的份上,哈維決定等他們五秒。5、4、3——還差兩秒,算了,他重新握好刀子準備衝過去時……

  「——?」

  準備逃離現場的三人前方出現了一道人影。「救、救我們啊!」絲毫不見剛才的狠勁,三人沒出息地喊著,接著他們繞到那道人影的身後緊緊黏住他(看起來反而我像壞人)。當瓦斯燈下的那道人影臉龐越來越清晰時,三人的聲音和態度瞬間丕變。

  「啊!是你……」

  二號尚未說完前,最後出現的那道人影便不耐煩地讓二號的鼻尖吃上一記拐子,隨後將他甩開。艾弗朗突然想起二號就是之前鼻子上貼著紗布的男人,但覺得他不值得同情,因此一回想起來後,又立刻忘了這個人。

  「約雅敬!」

  艾弗朗並沒有減慢向前衝刺的速度,但目標已經變成那道最後出現的人影。

  他感受到刀子刺進肉裡的沉重觸感——但發出慘叫聲的被害者不是對方也不是自己,而是混混二號。約雅敬將別人的手臂拉來當作盾牌後立即甩開,順便奪取那個人的刀子,接著再朝艾弗朗猛力一刺。二號抱著皮開肉綻的下手臂,邊哭邊跪倒在地,但約雅敬根本懶得看他一眼。

  鏘——

  刀子互相撞擊的高亢聲音響徹夜晚的天橋。雙方刀子交鋒,兩人在幾乎感覺得到對方呼吸的最近距離持續對峙。「喂!你在生什麼氣?」、「你這傢伙……」雙方各說了一句話後,同時往後跳了一大步,再度拉開距離,隨即擺出下一波攻擊的姿勢。

  他們沒有任何理由,也認為不需要理由,只要一見面就開始相互廝殺。

   ☆★☆★☆★☆★☆★☆★

  琦莉仰望天空時發現雲朵靜止不動,遠方天空斷斷續續傳來轟隆隆的大炮聲,吹過校園、載著孩子們快樂歡呼聲的砂風也嘎然而止。簡直就像在「砂之海」盡頭的漂流物終點站般,空氣完全靜止不動。

  極為單調的校園景致在這片不見陽光的天空下蔓延,校園角落形成了一點一點的灰色小山。那是由幾塊歪歪斜斜石頭堆積而成的小型墓碑。

  蹲在一座座不知是否能稱之為墓地的粗糙墓碑正中央,紅髮少年正堆棧著一顆顆比自己拳頭大的石頭。少年沉默的背影,讓人覺得他好像拒絕別人的幫忙。琦莉只能站在他的身後,眺望著他進行堆棧作業的模樣。

  喀咚、喀……

  好一陣子,只有石頭清脆的撞擊聲空虛地迴盪於校園的上空。

  他盡量把漂亮的石頭放在石堆最上面,做完最後一座墓碑時,小依莉莎就飄然出現在墓碑上方,以面無表情的空虛眼眸環顧了一下四周。當她的焦點對到蹲在眼前的艾弗朗臉龐時,似乎很開心地微笑著。

  「謝謝你總是替我蓋墓碑,艾非。」

  少年失落的背影像是在壓抑什麼似的抖動著,讓琦莉看了感到十分心痛。

  艾弗朗並沒有回答依莉莎。他從墓碑前站起來往後退了好幾步,走了一段距離後才停下來。從那裡算起,由不到十顆石頭堆列成的ㄈ字形簡易墓地已經完成。

  「完成。」

  天真無邪的依莉莎發出聲音後,其餘的孩子們也一個個從空中冒了出來,各自抱膝坐在自己的墓碑上。約雅敬不知何時站在依莉莎的旁邊,孩子們排列的順序,自然而然地與伙房的座位順序相同。

  「今天也不行。」

  「還是不太順利。」

  「虧我還在黑板上寫『注意!』呢。」

  「應該要寫得更清楚才對。」

  「就算寫得再清楚,你也一定看不懂的。」

  「一切結束後,我就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但為什麼卻想不起那個時候的事?」

  「到了明天又會全都忘掉,重新來過。」

  「明天會有人發現嗎?」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依序發表意見。

  流彈落在校園造成衝擊後,琦莉也逐漸瞭解一些狀況。這間學校不斷重複上演過去某一天發生的事——她曾經遇過幾次那種陷入重複相同的時間,並且困在循環現象裡的靈魂們。然而,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那個循環中的局外人——琦莉卻闖了進來。雖然今天的過程有點走樣,但結果仍然一樣。

  要是自己再多採取一些積極的行動,或許可以拯救大家。抑或不管做了什麼,都無法改變早已發生過的歷史呢?

  「那明天見。」

  「明天見。」

  「拜拜,艾弗朗。拜拜,約雅敬。」

  簡短的會議結束後,孩子們就一個一個地彷彿與低壓壓的微陰天空融為一體般從墓碑上消失。「拜拜。」最早出現的依莉莎最後才消失,現場只留下供他們安眠的小墓碑,年幼的孩子們全都不見了。

  周圍只剩下最年長的艾弗朗和約雅敬,他們還是像在伙房裡一樣面對面站在對角在線,但他們也不看對方一眼,只是低著頭不發一語。

  因為懊惱而緊抿的雙唇終於慢慢打開,約雅敬好不容易擠出聲音低喃著:「……今天只差一點就能搞定了,要是能再早一點發現就好了,明天再試一次,這次或許能搞定。」

  「明天也是一樣啦!」

  艾弗朗的回答比平時還更冷淡無情。

  「不管重複幾次,最後的結果還是一樣。小鬼們不可能會因此復活的,我們只是在做白工。」、「你這傢伙!」約雅敬激動地大叫,並蹬著地面衝向斜對角的艾弗朗。兩人的身軀相疊,一同摔倒在地。在一片砂塵瀰漫中,他們持續在地面上滾動扭打。

  「為什麼你總是第一個放棄!」

  「不要叫!煩死了!這是事實,不管怎麼說,我們所有人早就已經死了!」

  「你每次都這樣冷眼旁觀,這點最讓人火大!」

  「干你屁事!」

  約雅敬騎在艾弗朗身上朝著他的臉出拳。艾弗朗也不甘示弱,從下方踹著約雅敬的肚子。

  「住手!不可以。住手!」剛才一直在後方默默注視著事情發展的琦莉,已經無法再袖手旁觀,她介入兩人之間將他們分開。但即使被分開,他們仍然想出手攻擊對方。

  「我叫你們住手,請住手——」

  不知是誰的拳打中了琦莉的頭,讓琦莉痛得大叫。兩個人似乎是嚇到了,趕緊停止動作。

  糾纏在一起的三人稍微定住不動,他們調整了一下紊亂的呼吸,相互牽制似的瞪著對方。

  「……嘖。」率先移開視線的是約雅敬,他按住胸口輕咳,隨即站了起來。

  「我最討厭你!」

  他隨便丟下這句話後就轉身走向校外。「等、等一下——」琦莉雖然想阻止他離開,但約雅敬仍以些微踉嗆的步伐奔跑,最後穿過校園消失在半毀的水泥圍牆另一端的廢墟街上。

  「不要管他!明天他就會回來的。」

  背後傳來艾弗朗的聲音。困惑地目送著約雅敬的琦莉轉頭一看,艾弗朗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血塊也吐到了地上。

  「你不要緊嗎?」

  「這不算什麼。」

  琦莉想伸手觸摸他,卻被他臭著一張臉拒絕。他用大衣擦了擦嘴角,渾身沾滿砂子的兩人,隨後默默坐在空蕩蕩的校園角落。

  「那個,我……」琦莉委婉地說。「如果明天我再來,大家應該可以逃過這一劫吧?因為我想即使到了明天,我也還記得今天發生的事。」

  「不用了,這和妳無關。」

  被斷然拒絕後,琦莉感到十分喪氣。自己確實是外人,或許她真的不該待在這裡。但也正因為如此,她更希望自己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琦莉低著頭不發一語,「啊——我不是這個意思……」可能是說完後才發現自己說得太過分了,於是艾弗朗稍微緩和語氣重新說道。琦莉稍稍抬起了視線,她心想:這一點和她認識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明天不要再繼續了,讓我感到後悔的只有事發當時的那一刻……」艾弗朗不時垂下視線,低頭看著翹起二郎腿的鞋子喃喃自語。

  「當時我要是能多注意外面的聲音,或許就能事先發現,趕緊把小鬼們叫回來。要是我沒有留在教室發呆,而和他們一起走向校園,至少我還可以救一個人……至少可以救依莉莎……只差這麼一點點,或許結果就會完全不一樣。」

  說到這裡,少年突然像是講不下去似的打住了話題。低著頭緊抿雙唇的他,腳邊落下了幾滴眼淚。

  「我應該要保護他們的……」

  悲痛的聲音刺進了琦莉的心臟,霎時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你……不要哭。」她爬到艾弗朗身旁想窺看他的表情,但他猛力搖著頭,用大衣袖子擦臉將頭別了過去。

  「喂!你不要自責……那不是你的錯,艾弗朗沒有錯……」

  琦莉對於自己無法說出得體的場面話而感到著急。她無法再說下去,直接用雙手抓住艾弗朗的大衣衣背。等她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嗚咽哭泣。「等……妳為什麼哭?」少年的聲音似乎有些疑惑。她的臉貼在少年的背後,那是她記憶裡熟悉的沙啞聲音和冷淡的說話方式,只是少年的聲音較為孩子氣而且不成熟。

  琦莉一時無法言語,她只是搖搖頭,緊緊抱住和自己差不多高、甚至比自己還要矮小的纖細背膀。

  她不禁由衷祈禱,如果這顆行星上有人擁有神奇的力量,至少讓這群孩子們不再受苦,能夠早日安息。假使真的有這樣的人存在,要是對方能在這些幼小生命被奪走之前伸出援手就好了。上帝對世人一律平等,幾近鐵面無私。既然這樣,為什麼這個世界會如此不公平呢?

   ☆★☆★☆★☆★☆★☆★

  噠——

  用力蹬著柏油路面的鞋跟發出了尖銳的聲音。為了閃避攻擊,他連忙退了幾步,接著以腳後跟止住步伐旋即重新調整姿勢,暫時停止動作。和對方在天橋上隔著幾公尺互相瞪視。

  兩人的左右手分別拿著刀子。但令他感到火冒三丈的是,他除了少一隻手之外,姿勢幾乎和對方如出一轍,簡直就像在照鏡子。他故意改變姿勢,用左手手背擦了擦臉。此時先前稍微劃傷的左臉頰滲出血來。鏡子另一端擁有藍灰色眼眸的人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冷笑說道:

  「搞什麼嘛,真是無聊,連這麼一點小傷也沒辦法立刻痊癒,這樣不就跟一般人沒兩樣了?」

  「原來是你……是你多嘴跟琦莉說了那些話?」

  哈維因為憤怒過度而感到想吐,他拚命忍著嘔吐感壓低聲音回答。自從他知道這傢伙也在這條街上後,就覺得身體不舒服,現在他更確信兩者之間有所關聯。身體從幾天前就開始感覺不對勁,可能也是因為和這傢伙接觸的關係。

  「我多嘴?我可是很難得的沒說任何謊話耶!過分的是你才對吧?難以啟齒的事全都不說,你還真自私。」

  「干你屁事!這是我的事。」

  「欸?那為什麼那女孩要來找我呢?」

  這令哈維只能咬牙切齒,無言以對。鏡子另一端的對手聲音似乎變得更加愉快,開始嘲笑哈維:「琦莉還真是可憐啊!我一定會比你這傢伙對她更好,對吧!」

  約雅敬以最後這一句話代替了吶喊,蹬地衝向哈維。哈維為了揮開刺向自己的刀鋒往後跳,「呃?」轉頭往後一看,才緊急用腳跟停了下來。因為他已經退到了樓梯邊緣,幾乎就要踩空。正覺得膽顫心驚時,下一波攻擊又馬上襲來。

  (不妙)

  已經躲不掉了嗎——

  哈維迅速做出判斷,就算是肉被斬、骨被斷,他仍下定決心要接住刀子予以反擊。但就在這時,約雅敬卻出乎意料地突然倒在他面前。他雖然感到驚訝,但仍趁機用左手揮開對方的刀子,先以肩頭衝撞再用力推開對方。

  目前的情勢有利於他將對方推下樓梯,但就在約雅敬墜落之前,突然伸手抓住了哈維的大衣右袖。「喂!你給我放手!」、「我才不放!」哈維的袖子就這麼被對方抓住,接著兩人一起墜入了虛無的空間。

  咚——

  不久後伴隨著低沉的聲音,他感受到身體撞上阻擋在空中的牆壁。被看不見的牆壁彈回後,只有一瞬間身體飄浮了起來——他不禁懷疑眼底所見的景物。底下是一片被黃昏色雲層覆蓋的天空,灰色廢墟持續延伸至地平線——接著他被重力往下一拉,再次向下墜落。

  「哇——」

  穿過那個空間的瞬間,兩人同時尖叫。和之前只將手伸進時相比,這次頭暈和嘔吐感更為強烈。耳朵的三半規管已麻痺,也無法弓起身體保護自己,滾下樓梯的瞬間全身上下都受到不小的撞擊。

  他已經沒時間阻斷痛覺,所幸在他感受到撞擊地面的疼痛之前,意識突然變得模糊,所有的感覺都被切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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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5-8 12:57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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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pisode.4

  Epharm

  「娜娜、娜娜,快起來,快回自己的拖車上睡!」

  「嗯……」

  貝爾福特搖醒了蜷縮在琦莉床尾睡著的小小身軀。娜娜半睜著眼,口中還說著含糊不清的話,貝爾福特想把娜娜抱起來,但娜娜緊緊抓住琦莉的毛毯。

  「我要待到琦莉醒來為止。」

  「她醒來我會叫妳啦!」

  「不要!」

  就在他不知該如何處理耍賴的小孩時,聽到了有人呼喊「娜娜!」這時娜娜的母親剛好來拖車門口接她。聽到母親的聲音後,娜娜的反抗才稍微減弱,貝爾福特見狀便趕緊將娜娜從毛毯裡抱了出來,像捧著砂子做的小獅子般小心翼翼地交給站在門口的母親。這次娜娜才乖乖地摟住媽媽的脖子。

  母親重新抱好女兒,將視線轉向載貨台。

  「她還沒有醒嗎?」

  「嗯,不過我覺得不要緊,現在哈維先生去找……喔!不,沒什麼。」

  不知不覺說溜嘴的貝爾福特趕緊含糊帶過。幸好對方好像沒有聽出他那句話的破綻,「是嗎……難道是精神受到打擊……」她只是擔心地皺起眉頭。

  「我把她哄睡之後,就來和你換班。」

  「沒關係啦!妳去陪娜娜睡吧。」

  貝爾福特希望她能在自己露出馬腳前快點出去,於是用力推著她的肩膀,硬將她趕回去。「下士,晚安。」最後娜娜用睡意濃厚的聲音這樣說道,令貝爾福特緊張到心臟都快跳出來了,他趕緊把門口的窗簾拉上,從窗簾縫隙窺看,目送著那一對走向深夜營地的母女。

  「呼——」

  暫時解決了一個問題,他放心地歎了口氣。

  從剛才開始,不時有其它團員來探望琦莉,或是說要和他換班。每次他都說「我來照顧沒關係」隨後便提心吊膽地把他們趕回去。明天瑞特一定會散播奇怪的謠言,他不禁感到憂心仲仲。要是明天不會來臨該有多好。

  算了,現在不是為了這種小事煩惱的時候。

  (對了……)

  做足心理準備後,他咕嚕地嚥下口水,戰戰兢兢轉頭看向載貨台。他在心中期待著,希望下次看到時已經消失了,但……

  (啊!還在。果然還在……)

  還沒有消失。

  黑髮少女仍睡在載貨台上備用的簡易床鋪。她床邊的折疊椅上放著一台破舊的小型收音機。

  一名雙手交叉在胸前的男人就坐在那張折疊椅上。

  深綠色的軍服沾滿了血水和泥土。其中一隻腳的膝蓋關節上纏著一小塊已被血弄髒的布,膝蓋以下什麼都沒有。因彈痕而起毛邊的軍服背後,訴說著他的死相有多淒慘——衣衫襤褸的士兵在壓得很低的軍帽底下,只有那雙眼睛還炯炯發亮地瞪視著周圍。

  他還是頭一次遇到有女孩子會以士兵的亡靈作為守護神。如果這個世界上到處充斥被靈體保護的人,當然令人無法忍受。

  我要去找琦莉,這裡先暫時拜託你了。我把這個留在這裡。

  教會兵回去時團長似乎也一起出門了。原先想來看看情況的貝爾福特,就在卡車前和那名紅髮男子擦肩而過,對方除了丟出這樣沒頭沒尾的三句話,還同時把收音機塞給了他。貝爾福特正覺得不可置信時,他就不知往哪裡去了。在這種情況下還離開琦莉,那傢伙到底在想什麼?絕對不能把琦莉交給那傢伙!心裡感到些許憤慨(因為害怕而不敢直接說)的貝爾福特爬上了載貨台,再看了一次琦莉的樣子,他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勁。

  雖然難以解釋清楚,但只能說他感覺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同類。因為貝爾福特本身就是這樣的特殊體質。

  琦莉已經靈魂出竅了。

  『……喂!你這傢伙。』

  「是、是。」

  貝爾福特幾乎是擺出敬禮的姿勢回答(雖然團長平時總是訓斥他不要駝背),突然被這具有殺傷力的尖銳聲音一喊,仍令他的心臟頓時緊縮。坐鎮在床邊的士兵對他投以銳利的眼神。

  『你不要一直站著,可以坐下來。』

  收音機的喇叭發出帶有噪聲的聲音,彷彿是和聲音互相呼應般通訊影像的畫質很差,士兵的身影也帶有噪聲。「是、是的。」貝爾福特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正要坐上放在床尾的另一張折疊椅時……

  『……等一下』

  「欸?」

  士兵更為低沉的聲音開口制止了他,「呀——」原本他要坐的那張椅子突然翻倒了。

  『來了……』

  連人帶椅一屁股跌坐在地的他,視線彷彿被士兵的目光強制拉往同一個方向。載貨台角落被天花板電燈照得朦朦朧朧的,唯獨那裡的光線像被吞噬般陷入一片完全的漆黑。

  不,那不是因為黑暗,而是幾道奇怪的漆黑人影交疊在一起蠢動著。

  影子開始滑動……

  五根過長彎曲的手指貼在地板上,其中一道影子從載貨台的角落爬了過來。雙腳伸直坐在地板上、全身無力的貝爾福特放聲大叫,倉皇地縮回自己的腳。

  『你們這些低級的靈……誰要是敢動琦莉一根汗毛,就給俺試試看……』

  士兵低聲威脅,同時拔出了腰間的軍刀。反手持刀後,又將軍刀筆直地插在兩腿中間予以牽制。黑影嚇得不敢前進,但仍壓低身體徘徊在角落裡,彷彿想伺機而動。

  「嗚……」

  守護靈和惡靈開始互相對峙,載貨台上頓時形成了貝爾福特被夾在兩者之間的場面,他覺得自己快發瘋了。他邊拖著倒在地上的折疊椅,邊用雙手撐地往後退,並在內心對那個以前很厭惡的對象誠心誠意地求救。

  (哈維先生,快點回來吧……)

  砂色的薄雲就像是一面大型窗簾般輕柔地搖曳,一瞬間看見了窗簾後方的藍灰色夜空。

  「什麼……?」

  她不安地抬頭仰望天空。

  「不要緊的,這裡常常會這樣,走吧!」

  「嗯……等一下。」

  被少年的聲音催促著,琦莉這才收回了視線,加快腳步追上紅銅色的後腦勺。現在艾弗朗和她走在之前約雅敬帶她來時走過的廢墟馬路上,不過這次是往反方向行走。少年熟練地走過瓦礫堆,琦莉則踩著不穩的步伐跟在後頭,這情形和之前跟著約雅敬時並沒什麼不同。

  琦莉說她不知該如何回去,艾弗朗便提議回到最初來時的地方,於是送她回到這裡。

  「可是就算回到那裡,之後又該怎麼辦呢……」

  琦莉完全無法掌握自己目前身處於何種情況下。似乎不習慣於瓦礫上行走的她,走路時低頭看著地面,忍不住說出了喪氣話。「總會有辦法的。」走在前頭的少年只是隨口響應,琦莉便對他投以責備的視線嘟嚷著:

  「你怎麼一副不干己事的樣子嘛。」

  「這本來就不干我的事嘛,我對妳可沒任何責任或義務。」

  艾弗朗回答得如此絕情,琦莉也無言以對(雖然他嘴裡這麼說,但卻又陪我來)。艾弗朗像是在等待琦莉回答似的,轉過頭來對她淡淡一笑。琦莉心想:他一定是在嘲笑我年紀比他大還這麼幼稚。

  「你剛才還在哭呢!現在卻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

  琦莉噘起嘴反擊。

  「哭的人是妳吧!」

  「我是受你影響的。」

  「我才沒有哭。」

  重新轉向前方、衣服隨風擺動的少年答道。剛才稍微溫和的態度早已不知飛到宇宙的哪個角落了,琦莉除了感到驚訝,卻也深感佩服地歎了口氣。不過她卻莫名能接受,因為這實在太像少年時的哈維了。

  這樣一想……

  (這個艾弗朗就是小時候的哈維呢……)

  琦莉重新意識到這件事,不禁想要向他打探許多問題。哈維的少年時代——他的父母、兄弟姊妹、出生成長的地方等。但他的父母似乎皆已過世,學校裡也沒有其它兄弟姊妹,看來他可能是獨生子,或是兄弟姐妹也過世了。不過能夠以輕鬆的心情向他打探的事其實很少。

  琦莉無意識地停下腳步,艾弗朗也放慢腳步訝異地回過頭。琦莉隨後趕緊追了上去,她心想:有沒有其它比較簡單的問題?她想要瞭解的事情明明很多,然而最後浮現在腦海裡的儘是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像是喜歡的食物、喜歡的科目、喜歡的女孩等等。

  「呀——」

  腦袋裡胡思亂想的她,突然一個腳步沒踩穩,踏到了鬆散的瓦礫堆上,接著跌倒在地。

  「哇!妳怎麼了?」

  就連艾弗朗也嚇得大叫,折回來對她伸出援手。「為什麼妳會在這裡跌倒?妳真的很笨耶!」、「好痛……」艾弗朗抓住琦莉的手肘將她拉了起來,她也順勢從瓦礫縫隙中拉出自己腳踝。她拾起頭來與那雙紅銅色的眼眸在極近距離相望,最後臉頰微微泛紅。

  她想起了黑板上的那個塗鴉,那應該是無聊的惡作劇吧?艾弗朗和琦莉……

  砰的一聲,傳來宛如鳥類振翅般的聲響,天空又再度搖晃。艾弗朗從琦莉的臉上挪開視線,仰望著籠罩在頭上位置較低的雲層。窗簾和剛才一樣再度如波浪般翻騰,雲的顏色從砂色、黃昏的紅銅色,以及夜晚的藍灰色一路變化,最後又變回砂色。

  「……這樣搖晃還挺很少見的。」

  「是嗎……?」

  少年抬起下巴低喃,琦莉則不安地看著他的側面。

  「哇……」

  越過少年肩膀所看到的景象,不禁令琦莉發出沙啞的聲音。她拉了拉艾弗朗大衣的袖子,目瞪口呆地僅用視線傳達她的感受。

  窗簾隨風飄動翻飛,眼前的景物無力地傾斜,在前方一片廢墟的另一頭,他們看見了不一樣的景物。廢墟就像空曠的建築工地般被解體剷平,建築機械和身穿工作服的人們忙碌地幹活兒。突然有一輛小型台車從她眼前穿過,她不禁縮起身體張望這一幕。其它堆放著土石、建築材料的小型台車也陸續通過鐵軌。

  難道這裡是遊樂園的建築工地……?

  琦莉漸漸理解後,景物又開始大幅搖晃。傾斜的視野就像暈車似的使她感到頭暈,於是她稍微閉上眼睛。

  等她張開眼睛時,兩人已站在既不是廢墟,也不是空地的地方。

  眼前並非廢墟裡的半毀建築物,而是頂著各式各樣屋頂的房子,如圓形、圓錐形或蘑菇形,完全不具統一性。一戶挨著一戶,屋頂層層相疊,建得非常擁擠。琦莉覺得怪怪的,仔細一看,每一間房子都小巧玲瓏,頂多只有人類居住房子的一半大小。腳下已不是之前踩過的瓦礫,而是遊園車行駛的鐵軌經過曲折的道路正中央(一般市鎮的街道不會如此彎曲),穿過模型房屋鱗次櫛比的街道。

  「這裡是遊樂園……!」

  她只從天橋上方眺望過這樣的景象,這還是第一次實際站在遊樂園內觀看。不過那座機械裝置的街道已經沒入藍灰色的黑暗裡,搭載觀光客的遊園車看起來早已停駛,蒸汽動力的裝置似乎也沒啟動。只有藍白色的緊急照明燈,使得這座鴉雀無聲的人工街景輪廓漸漸浮現。

  琦莉覺得背後似乎有人,她轉頭往斜後方張望,抬頭便看見一面袖珍的圓形房屋牆壁,而二樓窗邊站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影。

  「呀——」

  「那是人偶啦!」

  琦莉正要放聲尖叫時,被艾弗朗冷靜地指正。她緊緊抓著他的手臂,微微遮著視線再次抬頭仰望,那確實只是一尊穿著紅衣的小孩人偶。從窗框可隱約窺見人偶那半張似笑非笑的臉,以及單手舉到半空中像是正準備揮舞手臂的姿勢,但一切都令人覺得毛骨悚然。

  另外還有在街燈下追逐的小狗和男孩、頭上綁著頭巾的可愛賣花女孩、以及隔著鐵軌的馬路另一頭,還可看見動物玩偶所組成的樂隊——熊打著大鼓、狐狸吹著小號、猴子敲著鈸、貓頭鷹擔任指揮家等。所有人偶都停格在遊行時一起抬起右腳的姿勢。如果能在白天的陽光下觀賞正在遊行的樂隊,或許會充滿幻想和歡樂。和席曼歌舞團裡那些手工笨拙的大道具負責人做出的拼布玩偶裝相比,這些連身上的毛髮和鬍鬚等細部都做得維妙維肖的動物們,在黑暗中靜止不動的樣子只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砰……

  空間又再次搖晃,一瞬間他們回到了之前白天所見的廢墟景象,但下一刻又立即回到深夜的人偶街道。

  「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不過要快一點,我知道方向了。」

  走向被黑暗和寂靜包圍的機械裝置街道的兩人,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一般而言,應該是搭乘遊園車眺望風景,穿越這條街道。但現在他們則是踩著鐵軌徒步穿越,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它們不動的時候看起來好恐怖喔……」

  她壓低聲音說道。路邊賣蜂蜜的蜜蜂小販、窗內正在餵人類嬰兒喝牛奶的兔子媽媽、打掃屋頂上煙囪的清道夫——琦莉怯怯地看著路旁動作做到一半停格的玩偶們,感覺好像只要大聲一叫,它們就會立刻動起來似的。

  從剛才被拉起來後琦莉就一直牽著艾弗朗的左手,彷彿要告訴她「不要緊」似的,艾弗朗稍微用力握了握她的右手。琦莉偷偷瞄了艾弗朗一眼,但他只是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

  琦莉也重新轉向前方,緊緊握住他的手。他的左手和琦莉差不多大,手指雖然纖細,但左手突出的指關節摸起來還是像男孩的手,和那個琦莉所認識的長大後的他一樣。

  (哈維……)

  就在琦莉感受到一股安全感時,想回家的那股焦躁感也越來越強烈。她對時間的感覺早已變得模糊,根本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如果這座遊樂園真是現代的那座遊樂園,那麼現在應該是深夜吧?不知自己倒在那裡的軀體怎樣了?還在同一個地方嗎?要是那些傢伙回來該怎麼辦……不安的心情接連不斷地閃過腦海。如果就這樣再也無法回到自己的身體……

  喀答喀答喀答喀答

  背後傳來些微的聲響。艾弗朗似乎也聽到了,同時停下腳步面面相覷的兩人轉過頭往昏暗的街道定睛一看,景象和剛才走來時沒什麼兩樣,賣花女孩、賣蜂蜜的蜜蜂小販,以及由貓頭鷹所帶領的樂隊仍滿臉笑容靜止不動。

  「剛才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

  艾弗朗瞪著背後,心裡感到一陣納悶。「喂!走吧……」想要趕緊離開的琦莉,拉了一下和艾弗朗相系的手——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再次轉身往前走時……

  喀答喀答喀答喀答

  又聽到了那道聲響。他們停下腳步後,聲音也立刻跟著停下來。艾弗朗斜眼望著想要回頭的琦莉,只蠕動著嘴唇低喃:

  不許動!

  琦莉咕嚕吞下一口口水,以眼神表示她知道了。

  彷彿想牽制背後動靜似的,艾弗朗暫時一動也不動地面向前方。之後兩人交換眼神並點點頭,接著出其不意地轉過身。但並沒有特別可疑之處,賣花女孩、賣蜂蜜的蜜蜂小販、貓頭鷹所帶領的樂隊,仍然笑容滿面。

  樂隊——

  感覺比剛才更靠近他們。

  「艾弗朗……」

  琦莉的右手仍牽著艾弗朗,另一隻手也抓住他的手肘。身材和琦莉差不多的少年稍微往前一站,並用肩膀掩護著她。

  一動也不動的動物們分別拿著自己擅長的樂器,露出誇張的笑容。此時粗粒子的黑霧捲起漩渦,傳來了沙沙沙……宛如砂子相互摩擦般輕聲低喃的快語聲。

  小孩的靈魂、小孩的靈魂。

  聽說小孩的靈魂很甜。

  聽說小孩的靈魂又甜又脆。

  聽說小孩的靈魂又甜又脆又閃亮。

  很美味、很美味、很美味……

  打著鼓的熊下巴關節突然誇張地垂直脫落;貓頭鷹指揮家滴溜轉動著金色眼珠,舉起了指揮棒,展開與巖山荒野同色的巨大翅膀。

  當指揮棒往下揮時……

  「快跑!」

  牽著艾弗朗的手被用力一拉,琦莉往前一個踉嗆,開始在鐵軌上奔跑。她轉頭一看,指揮棒發出信號的同時,動物們的下巴關節也一起發出聲音追了過來。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快速前進的樂隊演奏著擾亂大腦思緒的大合奏,不禁讓人背脊發涼。「不要回頭,快跑!」手被拉扯的琦莉又重新轉向前方,跟在艾弗朗的後方全力奔馳。

  艾弗朗突然停下來,讓琦莉整個人衝了出去。她的手臂一下子伸直,然後彷彿鬆緊帶似的彈了回來。

  「怎麼了?」

  琦莉帶著些許抗議的語氣轉頭看著少年,但此時她的另一隻耳朵聽見不同於樂隊演奏的高亢聲音,那是一種金屬類的聲音。

  嘎鏘嘎鏘嘎鏘

  從他們行進方向的那一頭,黑暗中出現了一支新的人偶團隊,身高約莫是琦莉的一半,身上穿著漂亮的紅黑色鎧甲,像是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城堡護衛兵人偶。吊鐘形頭盔頂端有一撮像是鬃毛的裝飾品,藍色鬃毛的隊伍手拿已上箭的十字弓;紅色鬃毛的隊伍則高舉比自己還高的長矛,井然有序地前進。

  琦莉心想:難道是來救他們的嗎?但這樣的期待立刻落空,從頭盔下露出來的可愛圓臉上帶著一抹狂笑,護衛兵們全都手持武器。樂隊發出的低喃像是微弱的砂子波浪聲;但護衛兵們的聲音和樂隊截然不同,它們發出宛如汽笛般高低起伏的聲音一同開口說話:

  發現入侵者、發現入侵者。

  抓到後關進牢房。

  押到斷頭台砍頭。

  砍頭、砍頭、砍頭、砍頭,砍小孩的頭……

  說到一半時聲調卻越來越怪——

  聽說小孩的頭很甜。

  聽說小孩的腦漿很甜,軟綿綿像布丁。

  聽說小孩的眼珠很甜,圓溜溜像糖果。

  小孩的耳朵很甜,酥脆酥脆……

  當然他們沒必要聽到最後,準備想轉身逃跑時,動物樂隊卻從反方向逼近。前面是護衛兵,後面是樂隊,前後包夾令他們根本無處可逃。艾弗朗往左右看了一下,咂了咂舌。

  「這裡!」

  突然聽到了不同於樂隊和護衛兵的聲音。環顧四周後——「快一點,這裡!」聲音既不是從前方也不是從後方傳來,而是來自於斜上方。他們嚇得轉頭仰望,一棟掛著鑰匙圖案招牌的兩層樓建築映入眼簾。宛如緊貼房子生長的籐蔓類植物般,盤繞著建築物的螺旋梯上有一扇小門,一隻人偶的手從門縫裡伸出來招手。

  但也無法能證明它是站在他們這邊。就在他們猶豫不決時,十字弓的箭咻的一聲掠過眼前,他們彼此護著頭、縮起身體。

  「快一點!」

  屋子裡傳來第三聲催促,艾弗朗似乎已經下定決心,拉起琦莉的手跑向那間屋子的屋簷。

  「妳先上去!」

  被推著肩膀的琦莉先行跨上了樓梯。她以四肢爬上和梯子一樣斜傾的螺旋梯,同時又瞄了一眼下方。這時,從下方飛來的箭掠過她的小腿,刺進了她腳下的樓梯,嚇得她差一點踩空樓梯,連忙爬到最上層。琦莉爬到上層後轉身往下一看,從後方追上來的人偶和動物玩偶夾雜在一起,從艾弗朗的腳下伸出了手。各式各樣的手,彷彿就像一隻生物七零八落地伸出觸手,想要抓住他的腳踝。

  「艾弗朗!」

  琦莉趕緊伸出援手將他從最後幾階台階拉上來,兩人交疊在一起,從人偶專用的小門跌進了屋子裡。

  人偶們從後方追了上來,但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門被關上了。一波接一波的撞擊,使得鐵門發出嘎答嘎答的聲響搖晃了起來,鉸鏈也跟著嘎吱作響。雖然逃進了屋裡,不過眼看它們就要衝進來了,但艾弗朗和琦莉的頭腦早已麻痺,無法思考接下來的行動,兩人就這麼一動也不動地癱坐在地上。剛才出手搭救他們的人偶很鎮定地開始從門的內側上鎖。

  那是鑰匙還是什麼……

  不,每一把一定都是普通的鑰匙,但各種不同的門鎖堆積如山,就像是描繪著某種圖案般密密麻麻地塞滿了門縫。琦莉喘著氣,目瞪口呆地看著人偶靈活的小手將多把鑰匙插入門鎖。最後它將一條粗鐵鏈掛在門上,然後再鎖上一個大鎖。彷彿宣告工作告一段落似的,人偶做出擦拭額頭上汗水的動作回頭張望後方。

  「這樣應該可以頂一下吧!這道門成了驅除惡靈的結界。」

  琦莉雖然不懂它在說什麼,但還是很佩服它。

  她和艾弗朗互相對望了一眼,終於放心地鬆了一口氣。

  人偶住的房子雖然因為塞進他們兩人而顯得更加擁擠,不過這原本就是一間東西堆得亂七八糟的狹窄房間。房內的拱形天花板還設有天窗,讓即使是琦莉這樣體型嬌小的女生,不稍微彎腰也無法站直。房間正中央設有一個沉甸甸的鐵製工作台,上面放的鐵塊佔了大部分作業面積,這應該是打鑰匙的機器吧?她想起了掛在屋外的鑰匙圖案招牌。

  只有一面牆壁沒有被東西覆蓋,牆上吊著各式各樣的鑰匙,像是收藏品一樣。有大鑰匙、小鑰匙、銀鑰匙、銅鑰匙,還有佈滿鐵銹、刻著大蛇圖案,彷彿能打開受到詛咒的藏寶盒鑰匙。

  身高大約只有琦莉一半高的房子主人是一具老人人偶。它穿著一件很適合它的深紅色背心,無框眼鏡端正地掛在鼻樑上,而佈滿皺紋的臉部正中央,突出的大鷹勾鼻更是其特色。軟管和鐵吊臂從它背後的洞口連接到機械裝置的動力源,但吊臂連結部位的零件已經脫落,因此它才能在房內活動自如。

  「你是什麼人?」

  艾弗朗不像琦莉那樣深感興趣。他隨意環顧屋內,問起莫名其妙的問題。老人似乎不太高興似的稍微抬起鷹勾鼻。

  「真是沒禮貌的傢伙。」

  「因為我家教不好。」

  「啊!謝謝你救了我們。」

  琦莉趕緊低頭賠罪,並用手肘戳了戳艾弗朗。雖然還是臭著一張臉,但他仍簡短地說了聲「謝謝」。真是個乖僻的人……琦莉偷偷聳了聳肩,重新望著老人。

  「請問一下,你是……」

  「也沒什麼值得一提的,我和你們是一樣的,從以前就住在這一帶。最近人類建造了那個徒有空殼卻沒有靈魂的奇怪街道,所以剛好可以讓我附身在這個人偶身上並借住這間屋子。」

  「你是人偶憑依靈……?」

  就是這麼回事吧!老人的鷹勾鼻朝下一傾,點了點頭。

  「惡靈們全都聚集過來後,日子也變得不平靜,或許是該搬家的時候了。你們是住在那間學校裡的孩子吧?那裡可能也開始受到影響了。」

  「你知道那間學校?那你也是戰死的嗎?」

  艾弗朗如此響應,同時跨過地上的物品往窗邊走。配合天花板線條設計的圓形窗框,果然也是所謂的結界吧?和那扇門一樣這裡也掛了許多道門鎖。從琦莉的位置只看得到反射在黑色玻璃上的屋內景象,無法窺看外面的情況,但不時聽到東西撞擊窗框發出高亢的聲響,可能是護衛兵人偶正從窗下射箭吧?

  「不久後他們應該就會放棄的。請坐,雖然請死人坐椅子也滿怪的。」

  琦莉露出一臉的不安,老人見狀則請她坐在工作台旁的圓椅上,椅子上堆積如山的厚書全部佈滿了灰塵。仔細一看,那些書都是假的,和椅子連在一起。琦莉決定不坐那張椅子,她拍了拍一旁木箱上(那並非木製的,也是假的,而且固定在地板上)的灰塵。

  「嗯?」

  老人用指尖把鷹勾鼻上的圓形眼鏡往上一推,興味盎然地盯著她。

  「妳好像不太一樣喔……?」

  「那個我還……」

  琦莉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心想:回答我還沒死會不會很怪?她看了一眼站在窗邊的少年,不過並不寄望他會替自己解圍。艾弗朗毫不關心她和老人的對話,只顧著將瀏海貼在窗玻璃上,觀看外面的情況。

  「情況越來越糟了……」

  紅銅色眼睛注意的並非屋外的人偶們,而是籠罩在街頭上方的天空。藍灰色的夜空又開始像窗簾搖晃般傾斜,後方還可窺見其它顏色的天空。

  「嗯……今晚空間變得比平常更不穩定。」

  隔著艾弗朗的肩膀,琦莉看見鷹勾鼻人偶抓著下巴自言自語的身影模糊映照在玻璃上。應該在其斜對面的琦莉,以及最接近窗邊、正以雙手摸著玻璃的艾弗朗——

  果然沒有映照在玻璃上。玻璃上只有無人坐的木箱和後方的傢俱。但琦莉明明感覺自己坐在木箱上。

  琦莉的視線離開了映照在玻璃上的老人,轉而望向真正的老人。不過這也不是老人原本的面目吧?用「真正的老人」這個說法或許也很奇怪。

  「這裡,這個空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說戰前石化資源所形成的磁場會吸引靈質過來,妳知道這件事嗎?」

  「嗯……一點點。」

  「我知道的也不多,當然也並沒有親眼看到……我是從此我還要老的靈魂那兒聽來的,聽說地區下埋了未爆彈。」

  但光只有這些線索仍無法連接整個故事情節,琦莉只是以沉默的表情表達質疑,老人過了一會兒後,又再繼續說明。他拖著背後的軟管慢慢地在屋內移動,有時會做出下巴關節上下開合的動作,雖然此動作並沒有配合說話的速度,但它看起來就像人偶劇裡話當年的老人人偶。

  「那是戰爭後期北西貝裡朝南西貝裡中心發射的武器。當時有耳語傳出,南西貝裡搜集已陷入枯竭危機的高純度石化資源,製造出終極武器。一旦爆炸,南西貝裡肯定會遭到毀滅性的破壞。但所幸沒有釀成災害,於是南西貝裡反敗為勝,打敗了北西貝裡。」

  這段故事和她幾天前從席曼團長那兒聽來的一樣。得到不死人部隊的南西貝裡軍隊扭轉劣勢,殲滅了北軍,而且還一舉進攻東貝裡地區。不過當時行星上資源枯竭的問題日益嚴重,戰爭也慢慢自然終結。當初相互爭奪的東西消失於那場戰爭中,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人們才發現已經沒必要再繼續打仗,可是這時已經犧牲了許多無辜的生命。

  不知是否在聽琦莉和老人之間的對話,琦莉看著臉上沒有任何反應、瞪視著窗外的少年側臉。這麼說來,艾弗朗應該已經知道自己是戰死的,而且之後變成了不死人吧……?

  老人站在陳列鑰匙的牆壁前,深紅色背心的背影就映照在玻璃上。老人像是在尋找什麼似的一一眺望吊著的鑰匙,邊走邊繼續說道:

  「這個不可思議的空間其實是最近才出現的。當初為了建造這條人造大街而挖掘出老舊的地層,長期沉睡在廢墟下的未爆彈磁場如波紋般向外擴散,包圍整條街道。在強力的磁場影響下,各個時代的靈體遭受到囚禁便相互侵蝕彼此的生活空間。這應該也是受到未爆彈磁場的影響吧?原本不穩定的靈體,卻能莫名頑強地存於這個空間——你們可以像平常一樣觸摸東西、會感到飢餓、受傷時會產生痛覺,一天結束後也會疲倦得想睡吧?

  「……啊,好像是這一把吧?」老人將掛在收藏品角落的一把鑰匙取下,走回琦莉面前。

  「這個給妳。」

  那是一把生銹的鉛色鑰匙,大小剛好可以放進手掌裡。

  「妳似乎還有身體可以回去。遇到困難時或許能派上用場,沒遇到困難當然是最好的。」

  「……謝謝。」

  琦莉呆若木雞地從人偶的小手接過那把鑰匙。手心確實感受到金屬的沉甸與冰冷,那是一把宛如辦公室鑰匙般沒有任何裝飾的鑰匙。

  「其實這是巡邏人員掉的鑰匙,好像是很重要的鑰匙,叫做萬能鑰匙之類的,我撿起來後就把它和這裡的鑰匙混在一起。當時那個巡邏人員臉色發白地一直找著腳下。」不過老人卻惡作劇似的追加這一句:「要保密喔!」不知要她對誰保密?

  「欸?」

  站在窗邊的艾弗朗突然發出聲音。他的頭貼在玻璃上,彷彿想將身體探出窗外。這次他不是看頭頂的天空,而是下方的馬路。

  「回去了。」

  這句過於直截了當的話,聽起來既不像自言自語、也不像是在報告狀況。琦莉將鑰匙丟進大衣右邊的口袋裡,隨後從木箱上站起來。

  外頭或許還會有箭飛射過來,於是琦莉戰戰兢兢地從艾弗朗的身旁窺看,聚集在那裡的人偶們窸窸窣窣地竊竊私語,漸漸離開了從這間房子。他們離開時的模樣不像是因為放棄才各自撤退,反而像是發現了別的東西、一起改變目標。護衛兵和樂隊已經搞不清楚自己是屬於那個陣營,雙方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支遊行隊伍,奇形怪狀、五顏六色的頭不停地跳來跳去,往同一個方向走遠。

  「他們要去哪裡……?」

  「看來今天晚上好像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加入吧?」

  額頭貼在窗戶上的琦莉正感到納悶時,從背後傳來老人的聲音。眼前的玻璃映照出入偶模糊的身影,只見它正配合著聲音讓下巴上下移動。

  「好像是有什麼強力吸引靈質的東西來到了附近,和磁場產生共振,空間才變得不穩定吧?」

  「共振——」

  難道——她的腦海立即浮現一個物體。她只知道有個東西能和石化資源產生共振……!

  「是來接我的!」

  琦莉將額頭貼在玻璃上,確認人偶們行進的方向後,突然轉身離開窗邊的她跑到門邊想要打開門,但門扉已被多道門鎖鎖住了。剛才替他們阻擋追兵、將他們從危機中救出來的門扉,現在卻令她感到十分焦急。

  「老爺爺,打開、請你打開門,快一點!」、「等一下,為什麼妳突然要出去?」即使艾弗朗驚訝的聲音傳入耳裡,但卻無法抵達她的腦海。她轉過身一個勁地哀求老人,老人則不慌不亂地回答:

  「我剛才說過了,靈體能頑強地存在於這個空間。但在現實世界裡,靈體終究是類似幻影的東西……只要妳能摒除來自於視覺的認知,現實的門就會消失。」

  「……?」

  老人一席像是打謎語的話讓琦莉感到混亂。她重新面對門扉,試著用右手觸摸,「哇……」就像是觸碰到水面般,指尖一下子被吸了進去,她嚇得把手縮了回來,試著再觸摸第二次。但這次指甲卻碰地撞到東西。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腦海裡清除那扇門扉。

  她像平常一樣邁出步伐,很大的一步。

  果真沒有撞到任何東西。

  她輕輕睜開眼睛,從屋外樓梯俯視人偶們散去後、再次恢復靜謐無聲的夜晚街道。而她的背後就是那扇被十字弓的箭射壞的門。

  她重新面向前方,踩著不穩的步伐衝下斜傾的螺旋梯。

  (哈維——)

  琦莉跳下最後一格台階(但沒有發出聲音)後,立刻九十度轉彎奔向鋪設了鐵軌的道路。彎彎曲曲穿過大街的遊園車行進路線使她難以看清前方,在她的視野範圍裡已經捕捉不到那些遊行的人偶們。

  她不自覺加快腳步,應該早已停止跳動的心臟卻傳來噗通噗通的心跳聲。

  彎進曲折的道路、從建築物角落衝出去的瞬間,她幾乎快被腳下的東西絆倒,當她下意識地跳躍避開後回頭一看——

  「欸……」

  她屏住呼吸停下腳步。

  蔓延於琦莉身後的景物,不再是剛才穿越的那座機械裝置街道,而是已經變成廢墟的市鎮。她轉過頭來,原本應該在她前方的鐵軌,以及可窺看人偶臉龐的可愛房屋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戰爭殘骸——身穿軍服的屍體散落於四周,一直綿延到那片黃昏色的陰鬱天空下。乾燥的風夾雜著砂子、火藥和血腥味,不停地吹動著琦莉大衣的下擺,並將沉澱在小腿附近的硝煙一併帶走。

  「艾弗朗……?」

  琦莉突然膽怯地叫著。剛剛她突然一個人跑了過來,因此不見剛才一直和她在一起的少年身影,只有她一人孤伶伶地站在廢墟正中央。放眼望去,除了站在這裡的自己之外,周圍只剩已經處於半毀狀態的建築物牆壁,以及橫亙在她腳下、瓦礫和屍體交織而成的灰色波浪。

  「艾弗朗,喂!你不在嗎……」

  琦莉不安地環顧周圍,並往後退了一步。這時,剛才差點絆倒她的東西出現在她的視野下緣。

  不可以看——潛意識發出警告,但她彷彿被更具強制力的東西牽引,將視線落在正下方。

  一名已氣絕多時的年輕士兵倒在瓦礫堆上。他生前可能是遭受炮擊的波及,軍服背部燒得焦黑破爛,從沾滿血水和泥土的燒傷皮膚下,她看見了像是白色背骨和暗紅色疑似內臟的東西。不過這並不是主要的死因,他可能在更早之前就已經倒臥在這裡了。背上的傷痕還很新,但以太陽穴為中心,黏在半邊臉上的血液早已乾涸凝結。

  這是琦莉很熟悉的那張青年臉龐。那雙空洞地望著前方的無神眼睛,和黏在太陽穴上乾涸的血跡顏色相同。

  「哈……維……?」

  琦莉雙膝突然無力,當場坐在原地。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腦袋裡不知是誰在吶喊,使她產生了一股想立即逃跑的衝動,但運動神經像是被脊椎分開似的,身體沒有任何反應。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確認什麼,以緩慢的動作將手伸向青年,輕輕搖了搖他的背部。卡在瓦礫堆裡的身體倒了過來,血液已經凝固的紅銅色的頭部就這麼靠著席地而坐的琦莉膝蓋。

  琦莉目瞪口呆地支撐著垂放在她膝上的紅銅色頭髮,以及那具屍體頭部的重量。

  哈維。

  不……這是艾弗朗……?

  琦莉隱約聽見輾過瓦礫逐漸接近的輪胎聲音。她什麼也沒想,只是被聲音吸引而抬起頭,從硝煙瀰漫的廢墟另一頭,出現了土黃色烤漆的軍隊卡車。一輛……後面又跟著一輛。

  兩輛卡車隨著揚起的塵埃在廢墟正中央停了下來。幾名士兵從其中一輛車下來,他們身上的軍服和倒臥在附近的屍體相同。另外還有一個可能是擔任士官的男人,他披著一件高領大衣,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從另一輛車上則下來了一個不像軍人的矮小男人。「盡量找剛死,且狀態比較好的……」、「這個怎樣?」、「這個可以……帶走吧!」窸窸窣窣的談話聲混入了砂風的雜聲,傳送到琦莉的耳裡,兩名士兵合力扛起一具屍體,將屍體搬到卡車的載貨台上。

  他們找到合意的士兵屍體後會稍微交換意見,看是要丟棄不管還是拖出來搬到卡車上。一行人就這樣動作利落地來回搬了十具左右的屍體。

  「這個呢?」

  「損壞得比較嚴重咧……」

  從琦莉的頭上落下幾道影子,軍人們低頭看著紅銅色頭髮的青年,開始了同樣的對話。披著大衣的士官用軍靴鞋尖輕輕戳了幾下青年的腹部,紅銅色頭部就從琦莉的膝蓋上滑落下來,碰地撞上地面。「住、住手!」琦莉發出抗議的聲音想將青年的頭抱過來,但他們完全無視於琦莉的存在,士官隨意伸手觸摸青年的衣服。

  他從衣領附近拉出了沾滿血跡的名牌,看了一眼刻在金屬牌上的字。

  「還是先帶回去看看,這個很年輕,或許還能使用。」

  他並沒有露出特別敬佩的神情,只是「嗯」了一聲後這樣說道。底下受到指示的士兵抬著青年的腋下,他們似乎完全沒有看見一臉錯愕抬頭仰望的琦莉,士兵們就像搬運裝滿了糧食的麻布袋般,抬著青年的腋下和雙腳將他搬到卡車上。

  嘎哩、嘎哩嘎哩……

  留下石化燃料的沉悶引擎聲和廢氣,回收了十幾具屍體的兩輛卡車又再次往硝煙瀰漫的廢墟另一頭揚長而去。

  「他們在回收不死人的材料。」

  從斜上方傳來了一道聲音。像吹過戰場的風一樣,帶著些微沙啞的乾燥聲音。琦莉轉頭仰望,發現一名少年就站在她背後,他那紅銅色的頭髮、眼睛與剛才那具青年屍體一模一樣。

  少年面無表情地目送著離去卡車所排放的砂煙。

  「那個不像軍人的傢伙,就是推銷不死人技術的軍火商,聽說他在巴結南西貝裡之前,就曾待過北西貝裡。妳不要緊吧?」

  少年解釋時伸出了手,將琦莉一把拉起。頭腦的齒輪尚未完全咬合,琦莉也忘了先拍一拍被砂塵弄白的大衣下擺,她稍微低著頭窺視身高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臉龐。

  「不要那副表情嘛!對不起,讓妳看到了恐怖的東西,妳一定覺得很難受吧?因為現在站在妳面前的人和那具屍體長得一模一樣。」

  少年有點不好意思地苦笑,琦莉垂下視線搖了搖頭。

  「不是這樣的……我已經知道了,你戰死時的事,還有你變成不死人的事……」

  「說得也是,到處繞來繞去時,我也算來過這一帶好幾次了,而且這也不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個畫面。就發生的時間順序來說,這裡要比我學校那一帶還來得晚。」

  隨意環顧四周的艾弗朗,一派輕鬆地回答。他坐在適合他高度的斷垣殘壁上,並把手伸進大衣口袋裡。他將掏出來的煙盒倒過來輕輕搖了幾下,一根吸過的煙蒂掉落在手心裡。

  「要坐嗎?」

  被他這麼一問,琦莉猶豫了一會兒後便坐在艾弗朗的左邊。她的肩膀稍微碰觸到正叼著煙蒂點火的艾弗朗。

  「小鬼們死了以後,我和約雅敬十五歲就被徵兵,我們立刻被分到不同的部隊,從那之後我們好幾年都沒見過面,我也不太清楚他的清況,但聽說他在南西貝裡的爭奪戰時死了。之後沒多久,我所在的地方也全遭殲滅。然後等我有意識時,我已經在學校了。約雅敬也是,而且小鬼們也都在,但我們的年紀就停留在當時。」隨著平淡的說話聲,皺巴巴的香煙前端升起的一縷細煙與硝煙融合在一起隨風而逝。

  「可是我死了以後,『我』還繼續打仗……不死人是沒有感情的,只是戰爭的工具對吧?他們什麼都不用想,就這樣毫無情感地持續殺人吧……」

  「……我覺得你現在後悔了。」

  琦莉喃喃自語,沒想到艾弗朗居然斜眼看著她。自己不應該以自以為是的口吻說出這句話,琦莉突然變得怯懦,將視線落到膝蓋上的她自言自語似的繼續說:「我覺得你一直都在後悔……即使現在也非常……」說不定就和艾弗朗為那些小孩的過世感到後悔是同樣的道理。

  沉默了片刻後。

  艾弗朗以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吐出了一口煙。

  「嗯,是嗎?」

  若無其事的聲音只吐出這幾個字。

  戰爭不會因為他的後悔就變得不曾發生,也不會因為他的後悔就能免除他的罪,更不會因為他的後悔而拯救任何人,或是有任何改變。不過,少年似乎稍微卸下了肩上重擔似的,又說了一次「是嗎?」

  在身形矮小的兩人眼前,乾燥的風吹過一望無際的南西貝裡廢墟,夾雜著砂子的風安靜地吹拂戰爭結束的戰場。琦莉心想:這陣風和艾弗朗還有哈維的感覺好像。她輕輕閉上眼睛,坐在她右側的少年那若有似無的感覺,和烙印在記憶深處的哈維感覺一模一樣。兩人都有琦莉所喜歡的紅銅色頭髮和眼眸,雖然冷漠、壞心眼、怕麻煩、孩子氣,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好人。他們就是這種人。

   ☆★☆★☆★☆★☆★☆★
  自己應該不會作夢,但卻感覺作了一場夢。雖然隱約還記得一點內容,但想在腦海裡轉換成言語時就煙消雲散了。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應該是孩提時代的夢吧?不,照理說他應該不會作夢。他最後一次體驗到那種平和又幸運的感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和夢境中斷時一樣,他突然醒了過來。

  「呼……」

  只覺得全身麻痺似的沉重,使不上任何力氣。臉頰還貼在地面上,他僅以視線確認周圍的情況。四周沒入一片黑暗,視線很差。眼睛還在適應黑暗時,眼前出現一雙裝有馬刺的尖頭鐵鞋讓他嚇了一跳。視線沿著那雙鞋子望去,才看見上方有兩名盔甲騎士阻擋在一道鐵門前。難道他昏倒前的一瞬間所見到的奇妙景象只是眼睛的錯覺嗎?沒錯,這裡就是遊樂園的正門前。

  趴在地上等了一會兒,他的手腳逐漸恢復知覺。雖然身體仍有些不穩,但至少還能動。越過那道牆的界線時,衝擊似乎更為強烈。只要能穿過它,磁場的影響就會稍稍減緩。雖然仍感到有點不協調感和類似偏頭痛的疼痛,但程度不像「核」的機能麻痺那樣嚴重。

  他以左手支撐地面坐了起來,這才發現手裡還握著折疊刀。

  (哇……)

  刀刃上黏著別人的斑斑血跡,令他感到不寒而慄。他想要丟掉,但行動卻與意念背道而馳,手指遲遲無法打開。彷彿手掌的皮膚因高溫融化,而和刀柄黏在一起——

  (丟掉……丟掉!)

  在心中反覆吶喊的他,以只剩一截手肘的右手壓住刀身,用力地一根一根扳開僵硬的手指。最後將小指第二個關節從刀柄上扳開時發出匡噹一聲,刀子掉到地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愣了半晌後將頭貼在地面,才長長吐出一大口氣。路面帶走他身上的熱能,冰冷的腦袋終於漸漸恢復了冷靜的思緒回路。

  剛才我在想什麼?

  我是在享受折磨死那些菜鳥的樂趣嗎?就像獵捕受傷後想要逃跑的傢伙似的緊追不放。

  他不禁覺得自己很可怕。不同於穿過那道牆時產生的不適,而是他對於這樣的自己感到噁心,嘔吐感從食道往上竄。現在如果吐出來,可能不是吐出血或是胃裡的東西,而是黑色黏稠狀的怪物。

  平放在地面上的左手仍受到剛才敲打卡車車廂時骨骼龜裂的影響,關節突出腫大。一握拳就感到一陣刺痛。他沒有切斷痛覺,就這樣握著拳頭舉起了手。

  砰——

  用力槌打路面反而更痛,不過那股疼痛感抑制了想吐的感覺。

  (好痛……)

  剛才應該敲輕一點的。他心想:居然連我都會做這種蠢事。剛才那些傢伙早已逃之夭夭了吧?管他的。從他們的情況看來,可能全都要送進醫院。

  (琦莉……)

  現在必須趕快找到她,不能再為這些蠢事浪費時間了。

  他勉強撐起隱隱刺痛的左手重新坐了起來。這時,他感到身後有股殺氣。「——!」下意識地做出反應的他,幾乎是踉踉艙嗆逃離那個地方。之後他靠在鐵門上的鐵欄桿,身體摩擦著鐵門往下滑後,在間隔僅有一根頭髮般的極近距離聽到了「鏘」的一聲。

  站在他上方的人影咂了咂舌。和身後的黑夜相同顏色的藍灰色雙眸發出了黯淡的光芒,旋即兩人分別往反方向退開,拉開了一段距離。

  只見約雅敬扭曲著半邊臉頰咧嘴一笑,右手還拿著一把刀子。

  「你居然丟掉武器,真是白癡!因為沒有勝算就放棄了嗎?」

  「……」哈維只是咬牙切齒瞪著他,並沒有回答。失去武器再加上獨臂,很顯然情況不利於他。但他發現約雅敬的樣子也有些不對勁。約雅敬微微彎著腰,用沒拿刀的那隻手抱住腹部,傾斜的肩膀靠在一旁的鐵門上。對了,他剛才從樓梯上摔下來之前就已經步履蹣跚了。哈維想起不久前在首都碰到他時,他的「核」機能就已經無法正常運作。雖然和其它的「瑕疵品」相較之下,他看起來還算是正常,但說穿了仍是一個未完成的複製品。

  「嘖!我們兩個半斤八兩吧?」

  哈維半瞇起眼睛說,他只花了幾秒鐘集中意識阻斷了左手的痛覺。先姑且不論復原能力,就體能方面而言,未必是他略遜一籌。

  站在鐵門左右兩側的兩人,分別擺出像是率領身後那兩尊盔甲騎士的姿勢對峙,為了牽制對方而互相瞪視了好一會兒。哈維也不太明白在這種情況下,為何還要相互廝殺?或許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理由。

  沒想到先有動作的——

  居然是盔甲騎士。

  「啊——?」

  吱——發出生銹零件的摩擦聲,佇立在約雅敬背後的暗灰色盔甲騎士舉起了手裡的大劍。哈維頓時瞠目結舌,望著哈維的約雅敬也露出了同樣的表情。哈維下意識地往一旁跳,回頭一看,發現他身後的盔甲騎士也做出了相同的動作。

  兩尊盔甲騎士同時舉起了手中的大劍,橫向砍了過來。哈維和約雅敬彷彿一面鏡子般,兩人同時壓低了身體,驚險地避開攻擊。但被大劍掀起的風一吹,兩人的背部就這麼撞上了鐵門。

  鏘!

  從兩側橫向砍來的大劍敲到了鐵門,隨著貫穿耳膜直接震撼腦袋的轟然巨響,被敲扁的鐵門也應聲往園內傾倒,兩人隨著倒下的鐵門跌進遊樂園裡,在地上打滾一圈後又同時站起。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那個會動?」

  「我哪知道!」

  在他們交談時,遮蔽視線的粉塵另一端佇立著兩尊巨人的影子。大步跨過鐵門走來的盔甲騎士再次舉劍攻擊,他們兩人像是相互撞擊後彈開似的,分別往另一頭閃躲迴避,霎時兩支大劍齊同砍向地面。

  一時間不禁令人懷疑是不是有人躲在盔甲裡,但它們的動作又不像有人在裡頭操作,因為它們的動作非常之大,彷彿盔甲上吊著能操控它們行動的鐵絲。當然這種重量級的鐵塊應該無法用線操控,最重要的是要由誰、對方又是從哪裡操控呢?

  是有什麼東西附在上面嗎——以消去法推論,一般人一定會最先刪除這個愚蠢的選項。

  走進大門後的那個廣場似乎就是搭乘遊園車的地方。呈扇形分佈的各條鐵軌上,設計成無屋頂的遊園車一台接著一台停放,每台遊園車大約可容納四人乘坐。往黑暗中定睛一看,遊園車至少有二十台左右,從那裡開始扇形鐵軌就彙集為一條路線,並不斷向園內延伸,而載著遊客的遊園車將會駛向那座機械裝置街道。當然現在看不到任何一名遊客或工作人員的身影,長方形的遊園車影子,看起來就像是排隊等著要被送往墓地的棺材般,肅穆地橫亙在眼前。

  被盔甲騎士追逐的哈維,穿梭在遊園車的車陣之間。他一路跑向園內,「喀鏘喀鏘」刺耳的馬刺腳步聲則緊追在後,感覺身後的遊園車一台接著一台地遭到破壞(喂、喂……)。彷彿只要回頭一看,自己就必須負起賠償責任。哈維在內心不斷告訴自己絕對不要回頭。這和他無關。

  他看見一根長度適中的鐵管掉落下來,他邊跑邊用左手拾起那根可能為遊園車操作桿的鐵管。霎時,他很本能地察覺到危險。當他回頭時便將鐵管刺向盔甲騎士,擋住來自身後的大劍攻擊。手上傳來了沉悶的敲擊聲,他趕緊往後退躲開這個衝擊力道,他好不容易才穩住沒飛出去,不過左手卻感到一陣沉重的麻痺,骨骼龜裂的情況一定更加嚴重了。

  「!」

  連喘一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另一尊盔甲騎士又從反方向對他發動攻擊。哈維這次沒有自信可以成功抵擋,於是直接轉身逃跑,「為什麼兩個都來攻擊我?還有一個人啊!」並試著大叫。但它們怎麼可能會聽他的話?

  約雅敬到底去哪裡了?他咂了砸舌環顧四周。

  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

  這和盔甲騎士走路時發出的誇張金屬類聲響不同,聽起來像是很奇怪的小碎步聲。從遊樂園內——沿著鐵軌定睛一看,一群小型生物的影子從沒入黑暗中迷你街道後方,又跑又跳地開始接近這裡。

  原來是一群身材比例大約是三頭身、感覺莫名祥和的人偶。不但有熊、猴子等動物造型,也有戴著頭盔的護衛兵人偶,種類琳琅滿目。它們唯一的共通點就是那張帶著平和表情的臉。「這又是什麼……」他不禁無力地低喃——但現在可不是欣賞人偶的時刻。

  一——二——三……

  隨著緩慢的口令,幾個護衛兵裝扮的人偶一起從推過來的炮台開炮。

  隨著炮口噴出的白色煙霧,趕緊趴下的哈維頭頂響起了一陣爆破聲(那不是空包彈,而是真的有裝火藥!)。他維持倒臥在地的姿勢轉頭仰望上空,剛才緊追在後的盔甲騎士的頭就這麼飛了過來。頭部悲慘地消失後,盔甲騎士的頸部斷切面冒出了煙,身穿盔甲的巨大軀殼搖晃倒下時背部撞上了遊園車發出巨響,頓時粉塵漫天飛舞。雖然哈維很感謝那些人偶替他擊倒了一尊盔甲騎士,但卻感到背脊發冷。因為大炮的尺寸雖然袖珍,威力卻大得驚人。

  就在他專心看著大炮時,其餘的人偶們蹦蹦跳跳地來到了他的腳下。彷彿找到獵物的成群甲殼蟲似的爬上了他的腿。

  「走開!」

  他心驚膽戰地想踢開它們,但人偶們卻不斷衝了過來。一、二、三、四五六,數到這裡就因為厭煩而作罷。人數多到他無法掌握、難以理清的地步,再加上還有另一尊盔甲騎士正揮舞著大劍緊追在後。

  從他背後傳來了車輪轉動的聲音,他回頭一看,一台這個時間應該不會發動的遊園車(不過盔甲騎士和人偶們有所行動時也很不尋常)順著鐵軌滑了過來,幾乎快被撞上的哈維好不容易才閃開,仔細一看,約雅敬正踢著遊園車的車身背部坐了上去。

  就那麼一瞬間,哈維幾乎這麼目送著遊園車離去,但他這時才突然想起來。

  「你這傢伙,竟然打算一個人逃走!」

  當遊園車快要滑過眼前時,他把手搭在遊園車上強行跳進去。約雅敬似乎覺得很麻煩似的,想將他一腳踢下去。「這是一人乘坐的,下去!」、「胡說!」就在他們兩人扭打成一團時,鐵軌前方帶著炮台的護衛兵人偶們正逐漸逼近。護衛兵們拚命裝填第二顆炮彈,再將炮身轉向他們。

  同樣是極為緩慢的口令。哈維趕緊彎下腰趴在車廂內,一瞬間,第二顆子彈就這麼從他的頭頂快速低空飛過。

  護衛兵們開始放聲尖叫,並從炮架上跳下來逃跑。在下坡路段上加速滑行的遊園車撞倒了袖珍的炮台,一口氣飛速滑向機械裝置的街道。

  「怎麼會往裡面走!方向相反了!」

  「那你下車,這本來就是一個人坐的!」

  「你胡說!」

  兩人爭論著沒有結果的事,所以都沒立刻發現——除了他們這台車之外,還有另一台車的車輪聲。「啊……」兩人回過神後轉頭往背後的鐵軌一看,動物造型的玩偶們全擠進另一台遊園車緊追在後。其中兩隻玩偶上下劃動車體後方的操控桿,使得車子加速前進,不到一會兒工夫就拉近了兩車之間的距離。而哈維他們這台遊園車的操控桿呢?

  不見了。

  兩人無言地凝視著那個原本應該是操控桿所在的位置。

  「……艾弗朗。」

  約雅敬半瞇起眼睛問道。

  「你剛才拿著的就是那根鐵管吧?那應該就是操控桿對吧?」

  「我早就扔了。」

  哈維同樣半瞇著眼睛回答。

  雙方就這樣互相瞪視。時間無意義地過了幾秒後……

  「你這個人喔,從以前就不收拾東西!打火機也掉了好幾百個!」

  「囉嗦!你沒有資格說我!」

  兩人又開始相互咆哮,此時,逐漸逼近的遊園車撞上了他們的遊園車後方車體。強烈的撞擊使得他們的車身前後搖晃,就像是受到鞭打般的震動,讓他們不由得不閉上嘴巴,咬緊牙關忍受撞擊。

  後面那台遊園車被撞得彈了回去,在下次撞擊來臨之前,他們兩人已分別從車身兩側跳車逃脫。隨後受到第二次撞擊的遊園車車體往前衝出了鐵軌,車身不停打轉,最後衝進路邊的建築物。如果這是真正的市鎮,恐怕就要釀成大災難了,所幸這裡沒有居民會對他們提出損害賠償。

  哈維弓起身體保護自己,隨後立刻起身。坐在後面那台遊園車上的玩偶們陸續從鐵軌兩邊跳下,就這樣兵分二路以目標為中心散開——一路人馬追他,另一路人馬則追另一頭的約雅敬。沒想到他們的團隊合作默契這麼好,撒下了天羅地網後再逐漸縮小範圍。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天羅地網瞧,腳步也慢慢地往後退。退了幾步後背部便撞上牆壁,喀鏘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倒了下來。他轉頭往地上瞄了一眼,看見一根像棒槌的東西掉落下來。棒槌的前端連著一個佈滿尖刺的鐵球,雖然他不認識這個東西,但這好像是古時候的武器……為什麼它會出現在這個□方?

  哈維訝異地快速環顧四周,這裡是一座圓形廣場。觀眾席呈擂缽形將廣場團團圍住,另有兩處看起來像是入口的門,一處在這裡,另一處在對面的牆上。兩個入口旁都有各式各樣的劍、長矛、斧頭和盾牌等武器,像是收藏品般靠在牆邊。接著是照明——從柱子上方以繩索吊著大型的照明設備,雖然現在只點亮了小型緊急照明燈,但這些照明燈的光線全集中在廣場中央。鐵軌穿越的廣場正中央一帶,感覺果然像是專為雜耍表演而設計的街道。

  競技場——

  到底是什麼樣的因果,才會在這種地方和敵人對峙呢?

  他斜眼牽制著人偶們,同時從背後的武器當中抓起了一把他最擅長使用的單刀長劍(雖然連成一體的短棍棒能像關節一樣彎曲,而且感覺射程較遠,但他不知該如何使用)。由於武器實在太多,他只隨便瞄了一眼就決定。武器都是適合人偶使用的大小,尺寸比正常的武器還小了許多,雖然長度和中劍差不多,但單手使用剛好。如果是真的長劍,就難以用單手轉動。

  此時只見劍身一閃,長劍便揮向集體衝過來的人偶們。飛出去的人偶陸續撞上競技場的牆壁或地面,但頭和四肢彎曲的角度卻很誇張,人偶們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然後又開始集結成群。三頭身的圓臉上那抹輕浮的微笑,再加上九十度彎下的頭,看起來只讓人覺得它們瘋了。

  「啊——真受不了!」

  人數太多使得哈維越來越焦急,就在他甩開緊貼在他背上的一尊人偶時,好幾個人偶聯合起來抬起他的單腳,「哇——」在他失去平衡快要倒下時,人偶們就像一座黑山似的壓在他身上。

  寶石!

  這傢伙藏有寶石!

  取寶石!取寶石!

  此時傳來一陣刺耳的高亢低語聲,人偶們的手將他拽倒在地。其中一尊人偶瞄準他的心臟,準備揮動斧頭。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他趕緊滾向旁邊才逃過一劫。接著他聽見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一根厚實的刀刃就刺在幾秒鐘前他上半身倒臥的地方。

  競技場的正中央,翻身躍起的哈維,和同樣想逃出人偶布下的天羅地網的約雅敬背對背,形成分別與敵人對峙的狀態。而約雅敬擅長使用的武器是長棍兩端連接著楔形刀,若沒記錯,這把長斧應該是叫做「戟」。這條街本身的時代設定似乎很古老,周圍擺飾的全都是古代武器,好像只有在母星流傳下來的古老數據裡才看得到。

  我要那顆寶石、我要那顆寶石!

  像一顆又甜又漂亮的大糖果,

  給我、給我、給我!

  人偶們圍成一圈逼近他們。充滿抑揚頓挫的低喃聲像是唱歌又像是唸咒語,令他頭暈目眩。

  「寶石是指『核』嗎?」

  「好像是,像你這樣快故障的破銅爛鐵,他們也要?」

  「你才是仿冒品吧!就送給他們吧!」

  他們背對背相互咒罵、咂舌。

  他們不斷朝發出怪聲衝過來的人偶們揮劍亂砍,但根本沒完沒了。要是有什麼方法能快刀斬亂麻就好了——

  照明燈。

  當哈維看見從柱子頂端垂吊下來的照明設備、腦海裡浮現出這個字時,身體便動了起來。約雅敬似乎也想到了相同的點子,也跟著動了起來。

  他們用力瓦解這片天羅地網,一邊拖著幾個追纏著他們的人偶,一邊跑到反方向,他和約雅敬並肩跑著,然後交換了一下眼神,「誰在下面?」、「你。」、「為什麼是我?」、「你爬不上去吧!我在上面。」哈維雖然無法認同,但他們已經來到照明燈的正下方了,現在不是相互推下下籤的時候。扔掉手上的戟後,約雅敬嘴裡叼著一把出鞘的刀,開始爬上架設照明燈的柱子。緊追在後想抱住柱子的人偶們則由哈維負責應付,就像是玩某種遊戲似的趕走它們。的確,用單手是難以勝任攀爬的工作。

  結果形成所有人偶都來對付哈維一人的窘境。霎時他變得難以招架,其中一尊人偶衝到他的面前。複製品的死板笑臉緊貼在面前,使他渾身起雞皮疙瘩。「給我滾!」臉頰被抓了幾下的哈維,立刻推開了人偶,但大群人偶趁他視線被遮蔽時,一下子就把他推倒在地。

  「快閃!艾弗朗!」

  聽到頭上傳來的聲音,哈維慌張地叫著「等一下!」雖然約雅敬先通知他「快閃」,而且毫不遲疑地切斷了照明燈的繩子,但似乎完全沒想到要預留時間讓他逃脫。

  砰!

  伴隨著衝擊,空氣由上往下垂直貫穿,他好不容易從堆積如山的人偶縫隙間以單手爬出,逃離現場。接著圓盤形照明設備立刻掉落下來,差點劃過他最後才抽離的鞋尖。

  呀啊——!

  就像是被利刃削掉頭蓋骨般,人偶們發出臨死前的尖銳哀嚎。哈維無法忍受地摀住耳朵,但聲音仍舊貫穿耳膜直衝腦門。

  他咬緊牙關,用左手和右手肘摀住耳朵,揚起的粉塵和玻璃碎片的混合物慢慢落到地面後,他也恢復了視線。當時只聽到「咻咻」像車輪空轉的餘音,連哀嚎都聽不見。

  被壓扁的鋼筋骨架下,身體已被壓得粉碎的人偶們笑容滿面地堆棧在一起。哈維渾身無力地坐下歎了口氣,約雅敬也從柱子上滑下來,最後像是墜落似的跪在瓦礫上,癱坐在一旁輕咳著。

  「……損害賠償由你負責。」

  「我才不管,你也有連帶責任。」

  「我要跑了。」

  「我也是。」

  兩人進行了針鋒相對似的簡短對話後,再也沒有力氣說話或移動,便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雖然事態緊急,不過自己居然會和這個人組成聯合陣線,哈維不禁咂舌。現在要是能表現出比咂舌更強烈的抗拒反應就好了,但他已經沒有那個力氣了。

  被壓在照明設備下的人偶們好像想起什麼似的痙攣著,那個動作莫名地像人類,這使得哈維胃裡的苦澀東西幾乎冒到喉嚨。總之,這些人偶應該已經被殲滅了。

  哈維暫時放鬆繃緊的神經,深深地歎了口氣。

  「……是不是忘了什麼東西?」

  腦海的某一角好像還記掛著什麼事,約雅敬左思右想。

  「對了……」

  「那是什麼?」

  從露出訝異表情、面面相覷的兩人頭上,一道巨大的影子灑落下來。尚未感受到危機的兩人轉頭仰望後,一尊深灰色的盔甲騎士就佇立在他們背後。高舉的大劍刀刃上反射出緊急照明燈的影子,發出黯淡的光芒。

  刀子揮砍下來的一瞬間……

  「……嗚、哇!」

  兩人同時放聲大叫,半走半爬地逃離現場。大劍的尖端刺進了剛才他們還坐著的瓦礫碎塊上,瓦礫當場裂成兩半。左眼眼角瞄到盔甲騎士的哈維,備感驚嚇地準備起身時……

  空蕩蕩的大衣右手袖子被約雅敬的鞋子一腳踩住,讓一時之間反應不及的他向前跌了一跤。

  「你……這傢伙!」

  「剩下的給你處理,我已經受夠了!」

  跑上擂缽形觀眾席的約雅敬,瀟灑地丟下這句話後,就消失在競技場牆壁的另一頭。「我才是非常受夠了!」現在不是大吼大叫的時候,盔甲騎士正大步前進、發動追擊。他撿起剛才掉落的大盾牌抵擋大劍的攻擊,但對方輕而易舉就將他打倒。他的背撞上了牆邊的武器收藏區,發出喀鏘喀鏘的噪音後,後方的武器紛紛砸到他的頭上。

  「好痛……可惡……」

  他對於背後嘎吱作響的武器咂了咂舌,忍住痛覺。毫無機會喘息的他直接在地上滾動,閃躲緊接而來的下一波攻擊。他順勢抓起眼前的長矛柄——一把比自己身高還高的長矛,雖然很難以單手揮動,但他用腳踢起了長矛,總算擺出了應戰的架勢。

  盔甲騎士用力將嵌入牆壁的大劍拔出來,重新轉身面向他。它似乎只會做這個動作似的,再次高舉大劍。「不是只會揮劍就可以——」他蹲下身體躲過攻擊,同時衝進盔甲騎士的胸口。

  「搞定了!」

  哈維猛力一衝,武器的重量加上自己全身的重量,讓使盡所有力量的他,將長矛的尖端刺進盔甲騎士腹部細小的接縫裡。長矛穿過空洞的身體,一口氣刺穿背部,刀尖刺進水泥牆所引發的衝擊,使他從左手開始全身骨頭都嚴重麻痺。

  他的臉貼在盔甲騎士胸前的裝甲上,一時之間無法動彈。之後他才放開長矛柄,踉踉嗆嗆往後退了幾步,雙膝一軟地跌坐在瓦礫上。

  哈維邊喘氣邊抬頭仰望,被長矛釘在牆上的盔甲騎士就垂吊在眼前,長矛看起來就像是從它的肚子里長出來似的。

  「……可惡,你給我記住!」

  他歎著氣吐出這句話。就在他視線往下移動時,眼角瞧見了盔甲騎士的手還在抽動。

  他嚇得趕緊移開視線,即使已經被釘在牆上,盔甲騎士仍再次舉起緊握的大劍。他一時之間難以閃避,就這麼坐在地上凝視著朝他頭頂揮來的大劍尖端。

  鏘……

  劃過的刀尖幾乎快碰到他左肩,最後因這把劍的重量而刺進了地面,揚起的瓦礫和砂塵使他的頭髮往上飄了起來。

  緊握劍柄的右手無力地垂下,盔甲騎士應該不會再動了。

  哈維就這麼環顧了一下四周,雖然感覺自己的頭雖沒事,但思緒回路好像被切斷似的,無法從恍惚的狀態恢復。完全翻覆的遊園車,彷彿被砂暴肆虐一番、被徹底破壞的競技場,被壓在照明燈下已變成破銅爛鐵的人偶們,還有在傍晚閉園前確實還站在門邊的盔甲騎士,現在卻像某宗教的象徵人物般被釘在牆上。

  明天早上遊樂園的工作人員發現這個慘狀後,一定會以為昨天夜裡不知名的集團在這裡舉行了什麼儀式,但現在他已不願多想什麼了。

   ☆★☆★☆★☆★☆★☆★

  滴答滴答九十年來不眠不休

  滴答滴答……

  隱隱約約聽到了歌聲,與其說是歌聲更像是低喃。連節奏和音程都不太準。

  他踉踉艙嗆地往前走,看見在藍灰色夜幕低垂的街道角落,有一個被圍牆圍起來的狹小空間。那裡好像是一座公園,周圍只有迷你單槓、砂坑和鞦韆冷冷清清地杵在那裡,沒有任何玩耍的人偶。無人的公園就是這樣,感覺好像瀰漫著落寞的氣氛。

  彷彿無人,卻又不是真的空無一人。

  因為公園的角落裡有一張兩人座的長凳,身穿黑色粗呢大衣的黑髮少女雙手抱膝坐在上面。她和四周的景色融為一體,好像快要從眼前消失似的,不注意看根本不會發現她的存在。那裡的景物莫名透明,少女雪白的皮膚看起來反而偏綠,這使得她的存在更顯得似有若無。

  老爺爺的一生的……

  歌聲突然中斷,長凳上的少女抬起頭來。

  「妳是音癡啊……」

  他在公園入口處愕然地低喃道,少女趕緊收起放在凳子上的雙腳重新坐好(現在才端正坐姿也沒用了吧)。

  「我剛剛又不是在唱歌,而且我唱歌唱得還不錯!」

  「是喔——」

  他用嘲笑的口吻響應,少女不滿地鼓脹起臉頰。

  「真慢!你是來接我的嗎?」

  「嗯……不好意思。」

  「沒關係。」到底是有關係還是沒關係?搖搖頭打斷他道歉的少女,將視線落在膝蓋上緊抿著雙唇,露出平時那張想哭卻又忍住不哭的表情。

  他從入口旁的圍牆走近長凳,盡量想要表現出正常走路的樣子,但走到一半時一個踉嗆,讓他在長凳前雙膝一屈蹲了下來。身體稍稍前傾的少女,一臉擔心地看著他。

  「怎麼了……你還好嗎?」

  「我只是太累了。」

  他就這麼蹲著垂下頭,把額頭靠在坐在長凳上的少女膝蓋。但他的額頭穿過了少女的腿,碰觸到冰冷的鐵長凳。他知道少女的手輕輕碰觸他的後腦勺,摸著他的頭髮。他知道少女所做的動作,但卻沒有被觸摸的感覺。

  「歌還沒唱完吧?怎麼不繼續唱?」

  「你會笑我,我不唱了。」

  逞強又有點高傲的語氣從上方落下。他心想:早知道剛才就不要打斷她,讓她繼續唱。

  不再唱歌的少女開始轉變話題:

  「……這首歌是說一個老爺爺從他出生開始,走了九十個年頭的時鐘在老爺爺過世後也跟著壞掉了。」

  「是喔……真是一首無可救藥的歌。」

  「嗯……可是我是這樣認為的。這首歌並不是在講一個故障的時鐘,而是在講一個有生命的時鐘,一個從老爺爺的出生到死亡,一直和老爺爺一起生活的時鐘。雖然它知道總有一天會和老爺爺分離,但在那天來臨之前,它會一直待在老爺爺身邊,守護著它最愛的老爺爺。」

  「……是喔。」

  他重複使用了剛剛的回答。其實對他而言,話題內容一點也不重要。他輕輕閉上眼睛,傾聽著圍繞著他後腦勺的聲音。夜幕低垂的公園,若無似有的雜音融入了夜晚冷空氣中,那聲音聽起來既不高亢也不低沉,非常好聽。雖然聽得見聲音但卻摸不到人,著實讓人感到焦急。

  「琦莉。」

  他終於叫了她的名字,感覺好久沒叫這個名字了。

  「……不要緊嗎?」

  似乎應該對她說更多話的,但卻想不起一句像樣的關心話語。他稍微把額頭從長凳上移開,少女滿是擦傷的雙膝就落在眼前。他想要把頭靠在膝蓋上,低頭一看才發現所有東西都從他眼前消失,只剩一張長凳。

  「嗯,不要緊。」

  雖然不是很有精神,但聲音聽起來和平常一樣,他也因此稍微感到安心。

  「剛才有人送我過來,他知道哈維會來接我所以就先走了,你想知道是誰嗎?」

  「無所謂……是誰?」

  「秘密。」

  自己先開頭的,現在卻又搞神秘,搞什麼嘛!他有點生氣地抬起頭,琦莉那張和膝蓋一樣滿是擦傷的臉上浮現出戲謔的微笑,「等一下再告訴你。」她用開朗的聲音這樣回答後,這時的她已收起了笑容。

  她垂下眼睛,喃喃自語地告白:

  「我去見過約雅敬了……」

  「我知道。」

  他大概已經猜得出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並沒有催促她,但琦莉似乎覺得必須親口說出來,低著頭繼續說道:

  「他跟我說只要我去找他,他就會告訴我很多事,所以我就去了。關於首都的事、還有其它哈維不願意告訴我的事他都告訴我了。」

  「……喔。」

  「所以今天我才會晚回來,我趕著回來時發現有人在後面跟蹤我,我很害怕,我一跑他們也跟著跑……」

  少女膝蓋上緊握的雙拳微微顫抖,幾滴透明的水滴滴在雪白的手背上。「琦莉,可以不用現在說,以後再說也沒關係。」少女搖了搖頭後,淚水飛濺到長凳上。但長凳上並沒有留下水滴,他想觸摸少女放在膝蓋上的手,但卻只摸到了長凳,淚滴就這樣穿過了他的手背。他可能從來沒這麼焦急過,明明聽得見聲音,明明她就在自己的眼前哭泣,但為什麼卻無法立刻抱住她?

  「總之,先回去吧!」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回去。」

  「沒關係,只要妳有強烈的意願想回去,應該不是很困難。」

  「可是這可能沒辦法,因為我現在不怎麼想回去……」琦莉啜泣地說。哈維一時之間沒聽清楚,因此不發一語。

  過了一會兒後……

  「……為什麼?」

  他盯著琦莉的臉龐反問道。用大衣袖子擦眼淚的琦莉,以有些哽咽的哭泣聲回答:

  「……如果能一直保持現狀也不錯,這樣才能永遠和哈維在一起,或許比較好。」、「才不好!妳在胡說八道什麼!」他旋即反駁,琦莉嚇得聳聳肩,但似乎並不打算收回她所說的話,一臉固執地低下頭……這傢伙又突如其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之前也說過想要變成幽靈或是死了以後要砂葬等等。

  如果被誤認為是摧毀競技場的兇手就慘了,所以不能再拖拖拉拉了。但自己對琦莉又束手無策,他不禁歎了口氣。

  「……啊!我知道了。」

  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這樣吧!回去以後,我答應妳一個要求。」

  「真的嗎?」

  這麼一提議後,琦莉立刻抬起頭來,這讓哈維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顯得有些退縮,「必須是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而且是短期性的,如果太困難我會拒絕受理。」並不斷追加條件。

  琦莉擦了擦眼淚,有些詭異地板起一張臉。

  「那我有一個要求。」

  「是什麼?」

  「那個、就是……」

  琦莉沒有繼續說下去,雖然他覺得根本就不會被別人聽見,但琦莉仍將身體往前一傾,將臉湊了過來。她的嘴唇微微貼在他的耳朵上,輕聲的低語立即傳送到他的耳膜內側。

   ☆★☆★☆★☆★☆★☆★

  (可惡……)

  就連想正常走路都變得很困難。他壓著肚子雙膝跪地,彎下身體咳個不停,壞死的內臟碎塊黏在眼前的地面上,就像蛆在表面跳來跳去一樣,經過幾秒鐘的痙攣後水分便急速蒸發。

  眼前一片漆黑,唯一能看見的只有自己的嘔吐物,和隱約浮現在黑暗中的鐵軌影子。他幾乎看不見周圍的模樣,人偶們一定正從隱沒在黑暗中的屋子窗內俯瞰這裡嘲笑他吧?

  「核」的再生能力變得非常旺盛,全身細胞都已開始失控。他把盔甲騎士丟給艾弗朗逃離時就有預感了,所以才會想趕緊溜走。但情況惡化的速度超出他的預期,他還沒穿過街道身體就已經無法動彈了。

  「啊……」

  感覺就像沸騰的熱水倒進了他的肚子裡,他難以忍受地趴在鐵軌上,嘔吐物的面積也越來越大。他想要切斷痛覺,但每次吐出從食道往上竄的內臟碎塊時,注意力就會中斷,然後讓他痛苦得在地上打滾。他的手抓著堅硬的地面,五根手指甲全都剝落滲出血來。但他仍毫不在意地握緊拳頭,把剝落的指甲捲入手心,於是指甲便開始再生,但逐漸變成奇形怪狀的指頭令人感到膽戰心驚。

  「救命!誰來……」

  他只喊了一半就為自己的行為懊悔地咂舌。這裡應該沒人,更不會有人特地為他而來。

  但此時卻令他大感意外,因為似乎有人站在他的上方。他就這麼丟臉地趴在自己的嘔吐物中抬頭一看,眼前的鐵軌上站著一道人影。

  他認出那個人影後立刻洩了氣……原來只是個小鬼啊!

  瘦小的少年用他那雙與黑暗融為一體的灰暗眼眸低頭望著他。灰暗的——一雙偏藍的暗灰色眼眸,眼睛的顏色彷彿會隨著周圍景物的明暗做出微妙深淺變化。

  「你——」

  少年往前靠近一步,不發一語地伸出了右手。指尖摸到他的額頭後就直接猛然刺入,像手指刺進一灘泥水裡似的,連第一節關節都刺進了額頭裡。「哇……!」他想要擺脫,但從被壓住的額頭開始全身都無法動彈。雖然沒有被觸摸的感覺,但卻感到不舒服和被手指刺入的疼痛。

  『小偷……』

  少年開口說話。從耳膜進入的聲音以及透過手指直接灌入腦裡的聲音,兩種聽起來像重唱的聲音稍微重疊交錯,眼前無力地傾斜的景物令他感到頭暈目眩。

  這聲音好耳熟,和某人的聲音很像。

  『小偷……是誰准你用我的身體?』

  「身體?你在說什麼?這是我的啊!」

  他忍住額頭的疼痛反駁。這種疼痛很奇妙,難以用平常的方法阻斷。他無法辨別痛覺是由哪裡、如何接收而來的。

  少年嘲弄似的微微抬起下巴。隨著角度的改變,眼睛的顏色又變成了淺灰色。

  『什麼你的?你誰都不是!這副身體本來就是我的。你以為是你的,但你什麼都不是!

  出去!

  從我的身體滾出去!

  你這傢伙本來就不存在,所以即使你消失了,對別人也沒影響吧?』

  「囉嗦!你走開!不要過來,不要——」

  少年的手指一下子就鑽進他的額頭,從第一節關節、第二節關節、手背、手腕、手肘一直延伸進去。接著抓住了他的喉嚨,他像抽筋一樣無法出聲,當然也無法呼吸,只能張大眼睛凝視著少年靠過來的臉。那張瘋狂扭曲的臉簡直就像在照鏡子,這面鏡子上反射出全世界最令人討厭、甚至比紅銅色還要惹人厭的藍灰色眼眸。

  『根本不需要你這傢伙……』

  和自己非常相像的少年聲音在腦海裡迴響,囉嗦!他在腦裡吶喊並反抗,但那道聲音和自己聲音混合在一起,逐漸侵蝕了他的思緒回路,『根本不需要你這傢伙!』、「囉嗦!」、『你這傢伙……』、「囉嗦!」、『根本就不需要你!』越來越搞不清楚哪個才是自己的想法,『根本不需要你這傢伙!』、『根本不需要你這傢伙!』、『根本不需要我!』——

  他只記得從喉嚨裡伸進來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臟。

   ☆★☆★☆★☆★☆★☆★

  琦莉的嘴巴湊近被紅銅色頭髮蓋住的耳邊簡短低語。

  然後再稍微離開窺視他的反應。曲膝在長凳前蹲下的哈維只是面無表情地愣住。

  「……不可以嗎?」

  但琦莉心想:這應該在哈維能力所及的範圍內,而且不要說是短期了,根本就只是一下子。

  「……有困難嗎?」

  哈維不時低垂下視線,但琦莉直盯著哈維橋並試探著他,只不過這麼做似乎讓他覺得不太舒服,他因而移開了視線。哈維用單手摀住嘴巴口齒不清地說:「不,也沒什麼困難,我並不會覺得特別困難,但不是這樣的,那個、不是這個問題……」

  哈維似乎很為難的樣子,琦莉早就知道會被拒絕,她只是試著說說看,但她沒想到哈維居然會如此慌張,光是看他這樣不知所措的表情,琦莉就感到滿足了。

  「哇……?」

  琦莉感覺有人從後方抓住她的衣領,並用力地拉扯。一瞬間,視野的邊緣似乎看見自己的手產生了疊影。當然她的背後並沒有任何人。「哈維,我覺得怪怪的……」她舉起雙手,翻轉著手掌檢視著。就像是質量很差的通訊影像,有時產生縱橫重影或是噪聲,慢慢散開的影像開始變成細微的粒子。

  不只手,想必連全身都變成這樣了吧。哈維目瞪口呆地看著琦莉。

  「應該是要回去了吧?」

  「咦?太狡猾了,我還不想回去——」

  也不知是覺得誰狡猾,琦莉焦急地說著時——

  咚……

  在遙遠的地方,彷彿有某種東西崩塌似的傳來低沉的轟響,使得附近微幅震動。

  哈維旋即緊繃著臉站起來,琦莉也學他從長凳上站起,圍繞著公園的房屋牆壁落下細砂,無人搭坐的鞦韆鎖鏈嘎吱作響。

  「這是怎麼回事……?」

  哈維警戒地把視線投向發出聲音的方向並低喃著。這時琦莉也覺得拉扯她的力量越來越強,映入眼簾的公園景物左右交錯重疊,同時出現了噪聲。但是影像交錯重疊的可能並不是周圍的景物,而是琦莉本身。

  「哈維,怎麼辦……」

  「總之妳先回去!我立刻就回來。」

  「不要!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琦莉抵抗著背部拉扯的力量,想要抓緊哈維的手臂,但自己的手卻瞬間穿透他的身體,彷彿沒有空氣阻力等任何阻礙似的突然被往後推了一把,眼前所見的景物也離她越來越遠。「哈維,剛才說好的,那個約定——」琦莉只說了這幾句,就連自己的聲音都像是被扔下似的越來越遠。

  轟!

  隨著傳入耳裡的爆炸聲,琦莉的視野邊緣冒出了陣陣白煙。

  在急速遠離的視野裡,琦莉好不容易看到的是,從崩塌牆壁裡筆直走來一道綠色的巨大人影。

  琦莉看見哈維轉過頭來好像說了些什麼,但那一瞬間就像電波被切斷一樣,視覺突然中斷,唯一殘留到最後的聽覺裡卡住了一個聲音。

  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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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5-8 12:59 AM|只看該作者
  第五話   草草結束的夢

  那天夜裡,他更換了老舊的走廊燈泡。好像很久以前燈泡就已經不亮了,但要母親站在椅子上踮起腳太危險,而弟弟托比的身高即使站在椅子上也夠不到。

  還好我回來了。

  雖然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他卻感到很滿足。把椅子搬走後,他又再次回到房間。廚房餐桌上的籃子裡放著三顆色彩鮮艷的黃蘋果。今天是什麼日子呢?他不禁感到納悶。明明沒什麼要慶祝的事,家裡卻買了水果。這個沒人出門賺錢的家,經濟情況並不寬裕。

  他立刻明白了。

  「托比!」

  他邊整理椅子,邊叫著在房間角落裝作若無其事地看著書的弟弟。他平常明明不看書的——首先,那本集結了「十一聖者的書簡」的厚重書籍(很久以前不知是從誰那裡接收來的,是這個家裡貧瘠的書架上最貴的一本書)對弟弟來說太艱深了吧?再者,弟弟可能也不會對那本書感興趣,要是他真感興趣,母親應該會很欣慰。

  托比從書本抬起視線,在他還沒說出蘋果的「蘋」字時,就搶先解釋:

  「喔、嗯、那個是別人給的,看起來很好吃吧!」

  「是你偷回來的吧?」

  謊言被戳破後,眼看弟弟的表情越發心虛,他心想:果然沒錯。「怎樣啦!不過是兩、三顆蘋果,而且我還曾被那家水果店的狗咬過,這樣就算扯平了。」托比突然態度大變,嘟起嘴說。

  「拿去還給對方!」

  他注意要擺出兄長應有的嚴肅態度,但口齒不清的平板聲調卻不太具有威嚴。

  「不要緊,不會被發現的,拿去還反而會穿幫,我想要給媽吃。」

  「這不是會不會被發現的問題,你做這種事情,媽也不會高興的,快拿去還給人家!」他把蘋果籃推給弟弟。弟弟雖然接下了籃子,卻鼓起腮幫子朝他丟了一顆蘋果。

  「搞什麼嘛!幹嘛那麼生氣!」

  咕嘎。

  從自己手裡傳出了一道聲響。連他自己也感到很驚訝,之後不再多說些什麼的弟弟也屏住了氣息。

  他低頭一看,剛才被丟過來的蘋果已經被他用單手捏碎。從指縫間流出的白濁汁液弄濕了地板。他並不打算用力的,但卻——

  他握著捏碎的果肉,驚訝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時,「啊——完蛋了、完蛋了。」托比不斷重複著「完蛋了」,像小孩子玩遊戲般繞著他跳來跳去。

  「我才不管咧,已經沒辦法還人了,都是哥哥害的!」

  「吵死了!」

  弟弟鼓噪的聲音讓他火冒三丈。

  蘋果籃掉落在地,黃色蘋果滾落到他腳邊。「咦……?」弟弟靠著牆的身體漸漸往下滑,牆上留下了一道彷彿被砸爛的紅色果肉似的斑斑血跡。

  他一時之間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

  「托比……?」

  別那麼誇張,我只是輕輕推了推你的肩膀而已啊!你是因為我動作遲緩,覺得很好玩,才想嘲笑我……

  但是弟弟靠著牆壁一動也不動。他好像也不會笑著說:「啊哈哈!哥哥被騙了!」然後站起來。怎麼了?真是奇怪、真奇怪……

  「喂!托比……」

  當他小心翼翼要靠近弟弟時,背後傳來了一道聲音。

  母親正站在房門口,抖動的雙手緊握著披肩的一角,她臉色蒼白地看著手裡拿著捏碎的蘋果杵在那裡的長男,以及頭部淌著血昏倒在地的次男。

  「你、你到底做了什麼……」

  「媽,等一下,不是的……」他含糊不清的尾音越來越小聲,變得像是呻吟一樣。向母親求救而伸出的手,關節突出到變形,綠色皮膚上黏著泥狀的果肉,表現出明顯拒絕態度的母親縮起了身體,並用披肩摀住嘴巴。她又要放聲大叫……了!

  殺了她——

  有人在腦袋海裡輕聲低語。只要在引起騷動前殺了她就沒事,只要掐住她的喉嚨就能輕鬆解決。就像對付弟弟一樣——不要!「啊!」他雙手抱住頭,想要揮去腦海裡的聲音,轉了一大圈後跑向窗戶。

  略施了一點力的他蹬地後輕輕躍起,撞破了玻璃窗跳到路面上。被玻璃碎片割傷的皮膚立刻開始再生。撞到對面建築物牆壁的他,已經不管東西南北,只想九十度轉彎衝到外面的大馬路。這時,他剛好和一名路過的女孩撞個正著。

  對方一看到他的樣子,嘴巴就立刻張大成尖叫的嘴形。他伸出手原本只是想摀住對方的嘴,但等他回過神時,自己已經抓住女孩的喉嚨,準備抓著對方撞向牆壁。他嚇得趕緊鬆開手,「嗚、嗚啊!」踉踉嗆艙地往後退了幾步再轉身離去。

  等他跑了一段距離後,背後就傳來高亢的哀嚎。走在他前方的行人因為尖叫聲而嚇得回過頭,所以這次要在對方大叫之前就解決掉。不可以,不能這樣做!動手之前,他立刻改變方向,衝進巷子裡。

  (救救我、救救我……)

  他在街上橫衝直撞,好幾次都碰到行人。每當對方被他嚇得驚聲尖叫時,他就改變方向逃跑。因為他一靠近人類就可能殺了對方,同時他也很怕自己會這麼做,所以只能跑在沒有人煙的地方。但到底在西貝裡的街道上,哪裡才有人煙絕跡的地方?

  感到越來越焦躁不安的他環顧著四周。前方的天空浮現出朦朦朧朧的白色月亮,天空應該出現雙子月,但現在看起來卻只有一顆月亮,月亮的表面落下兩根黑色的針影。

  (那是……)

  遊樂園的鍾塔。心臟越來越痛。「下次再一起去吧!」我已經和托比約好了,但因為我無法外出,當他約我時我打算就這樣拒絕他。但弟弟得意洋洋地把藏在背後手裡的東西拿出來,那是一頂只有雙眼、鼻子和嘴巴部分挖洞的毛線帽。弟弟說只要戴上這個就沒問題了吧!但我苦笑著對弟弟說這樣不會更怪異嗎?不過我還是和他打勾勾,約好下次一定帶他去。沒想到弟弟卻毫不猶豫地把短小的指頭勾在我那皮膚攣縮且扭曲變形的手指上。

  「站住!」

  隨著制止的叫聲和幾次的緊急煞車聲,卡車的車頭燈就停在前方。高舉長盾的裝甲服士兵們陸續下車,他們都已拿好了槍劍。槍劍?他們不是之前的教會兵,手裡並沒拿著那種被打到會很痛的恐怖大口徑槍,這樣就沒那麼可怕了。「嗚喔!」他不顧對方的制止,大叫著往前衝。

  槍口從排成一列的長盾後方連續噴出火焰,數發子彈貫穿他的身體後,霎時他整個人也飛向了後方。但當他重新站起來時,身上的槍傷早就已痊癒。你們看,這種玩意兒根本就沒辦法把我打傷——

  奇怪?

  傷勢雖然快要痊癒,但卻覺得越來越痛。身體的中心好像被釘入好幾根楔子般感到沉痛。細胞接收嵌入肉裡的子彈後不斷將它塞往體內。痛、痛、痛、痛……為什麼會這麼倒霉?我什麼也沒有做,只是逃跑而已啊!

  殺掉他們、殺掉他們——

  又聽到了喃喃低語。大家都想要殺你,在你被殺死之前只能主動出擊——囉嗦!他甩開聲音,突破教會兵設的路障,一直線往鍾塔的方向奔跑。就算知道卡車和槍聲緊追在後。儘管如此,我也不會死,拜託你們不要再追過來了!

  我並不想殺人,為了不要殺害任何人,我必須逃到沒有人的地方。如果有人阻礙我,即使要殺死他,我也必須逃跑——

  當時他並沒有發現,他已經無法思考自己的思緒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

  「哇!」

  『哈!』趴倒在地尖叫的貝爾福特頭上,一名獨腳士兵正運足氣息大喊。他揮砍著軍刀,將衝過來的黑影劈成兩半。但是一、二道黑影消失後,黑影的數量似乎並未減少,反而接二連三地從載貨台的角落蹦了出來,就像是快要滿溢的黑水般,不斷衝向躺臥在床上沉睡的少女軀體。

  『可惡!真是沒完沒了。』

  士兵的靈體和惡靈們對抗,焦急地冒出這句話。

  『喂!你這傢伙!』

  「啊?」

  突然被這麼一叫的貝爾福特,抱著頭驚訝地回答。

  『帶著琦莉和俺一起出去!』

  「呃……『俺』是指誰?」

  『你不知道嗎?笨蛋!當然是收音機啦!』

  隨著怒罵聲響起,士兵用軍刀朝新蹦出來的影子一揮。貝爾福特被下士這麼一吼,「我、我怎麼會知道嘛!」幾乎快哭了出來。他拚命地爬向床邊,抱起癱軟無力的琦莉,並抓起折疊椅上的收音機吊繩。

  全身無力的少女身軀雖瘦小,但感覺卻像屍體一樣沉重。貝爾福特邊壓低身體保護少女的頭,邊閃躲黑影,他鑽過門口的窗簾後,從卡車的載貨台跳下來。

  「然後要怎麼辦?」

  『總之先直直地往前跑!』

  「啊?就這樣而已!」貝爾福特還以為士兵想出了什麼妙招!

  從卡車鑽出來的惡靈們形成了黑色漩渦,在空中追逐他。他不斷回頭,抱著琦莉跑過營地的廣場。

  掛在他手上的收音機喇叭吐出了噪聲粒子,彙集成一張模模糊糊的人臉,在空中形成的巨大士兵瞪著空中的惡靈,嘴巴張得好大。

  『全都給俺消失!』

  在發出咆哮聲的同時,從喇叭飛出一把隱形刀將空氣劈開,筆直地插入上空的雲霧。「嗚哇哇哇……」抱著琦莉的貝爾福特受到反作用力的影響,搖搖晃晃地摔倒在地。他拚命保護琦莉,使得整片背部撞擊到堅硬的地面,就如同文字的描述,他的魂幾乎要飛走了。

  「嗚!好痛……」

  他心想:乾脆真的昏倒失去意識,說不定就不會覺得痛了,但遺憾的是還不到昏倒的地步。雖然背部咯咯作響,但他仍邊咳邊起身,然後就這麼癱坐在地上,茫然地抬起頭來。

  空中的黑霧已經消失,只剩下一點噪聲殘骸。位於衝擊波射線上的路燈柱子就像是用糖捏出來的一樣,整根彎曲變形。

  「太厲言了……」

  貝爾福特不禁發出感佩聲。

  『哈!反正、就……這樣啦……』

  下士原本得意洋洋地回答,但話說到一半時就出現雜音,聲音變得斷斷續續。貝爾福特的視線往下移動,看到在腳邊的收音機正噗嗤噗嗤地冒著煙,士兵的靈魂也不見蹤影。被拖車群圍繞的夜晚廣場正中央,只剩下筋疲力盡的自己和沉睡的少女。剛才在這裡展開的決死攻防戰,所留下的唯一痕跡就只有被壓壞的路燈柱子。

  總之,總算解決了一件事情。當貝爾福特垂頭喪氣地歎了口氣時……

  「你在做什麼?」

  從他頭頂傳來一道聲音,嚇得他吐出一口氣後就不敢吸氣。那道聲音絲毫不遜於下士靈魂的怒吼,低沉的聲音似乎帶著具有殺傷力的怒氣。他仔細一想,趁著大家都不在時,將一個神智不清的女孩抬出來還讓她躺在地上,旁人看了會認為自己在做什麼呢?

  他僵硬地轉過頭仰望身後——

  「您、您回來了。團長……」

  他試著陪著笑臉地回答。

  「我問你,你在做什麼?」

  板著一張臉的團長重複問了一次。只見團長雙手交叉在胸前,彷彿要從上將他團團覆蓋住似的站在他背後。

  (哈維先生……)

  比起剛才惡靈爬出來時,他現在更迫切希望哈維能快點回來。對他來說,現在才是最重要的難關,那關係到他明天是否還能繼續在這裡混口飯吃。

  雖然哈維沒有收到他的禱告,但在距離更近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救世主。

  「嗚……嗯……」

  躺在他膝蓋上的少女發出了呻吟聲。他心想:這怎麼可能?但低頭一看,少女突然張開緊閉的雙眼,一下子就坐了起來。貝爾福特與抱在自己膝蓋上穿著襯衣的她對望,這樣幸福的姿勢不禁讓他感到臉紅心跳。

  「哈維!」

  就在少女說出第一句話的同時,貝爾福特被猛地一撞,後腦勺應聲撞上地面。他拾起視線一看,團長的鞋尖就在他頭頂的附近。

  「琦莉,妳醒了嗎?不要緊嗎?」

  團長的怒氣緩和了下來,以擔心的口吻問道。貝爾福特就這麼仰著天空傷心歎息時,琦莉幾乎是踩著他的胸口靠近團長。

  「團長,請帶我去遊樂園!哈維還……」

  「怎麼了?突然這樣……」

  「團長!」

  這時其它聲音和腳步聲一同闖了進來,在貝爾福特仰望的視野裡,出現了既是同事也是損友的瑞特。瑞特才說了「團長」兩字,視線旋即落到了貝爾福特的臉上。「……你這傢伙在做什麼?」、「不、沒什麼。」貝爾福特敷衍地回答,瑞特則露出詭異的表情。

  原本鴉雀無聲的深夜營地,似乎要開始熱鬧起來了。

  「有什麼事嗎?」

  被團長這麼一問,瑞特把視線轉了回去。

  「聽說妖怪在街道那裡大吵大鬧的,引起一陣騷動。」、「妖怪?」、「我也不太清楚,但聽說妖怪跑進了遊樂園,佔據著那裡。」失去起身機會的貝爾福特就這麼仰躺在地上,漫不經心聽著瑞特與團長之間的對話。

  在他仰望的視野範圍裡,是一片還看不出黎明來臨的徵兆、深藍灰色的多雲天空。

  殖民祭第八天的夜晚似乎不會這麼快就結束。

   ☆★☆★☆★☆★☆★☆★

  明天就是殖民祭的倒數第二天,原本應該盛大舉辦特殊節慶的閉幕式,然而現在遊樂園可能從明天開始就得停止營業了,雖然現在不是悠哉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但他仍以事不關己的心情思忖著。

  他詢問自己:還可以動嗎?

  剛才連同公園的長凳、鞦韆全都撞上自己的背部,一同衝進了那道牆,這讓他痛得好一陣子都站不起來。他好不容易才將埋在瓦礫堆裡的背部抽出時,不知骨頭的哪個部位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剛才的競技場之戰確實讓他受了不少傷,現在似乎已經到了極限。

  「咳……」

  他邊咳邊靠著牆站起來的瞬間,眼前的影子朝他的頸部伸出了手。他身體往後一退,背部撞上了牆壁,在對方的手幾乎快碰到他脖子時,他先抓住了對方的手腕。

  「吱噗」一聲,從自己的脖子發出了難聽的聲音。關節突出的畸形手指,連同第一節關節都掐進了他脖子,使他無法呼吸。他咬緊牙關,將肌肉的力量集中在左手,好不容易才抓住那只想掐住他喉嚨深處的手,隨後就這麼與對方在極近距離互相瞪視。

  腐爛乾燥的攣縮皮膚,沒有眼皮覆蓋、整顆外露的眼球。以及不知在哪裡受的傷,衣服撕裂破爛,全身滲出焦油狀的黑色血液。他立刻明白那是槍傷。「咕嗚……」對方發出了不成話語的呻吟。但眼神渙散、咕嚕咕嚕轉動的眼球,透露出他混亂的思緒。

  好痛、殺死、人類、好痛、大家、殺死……

  若雙方要比力氣,怎麼看都是哈維佔下風——受到那些理性已被腐蝕的傢伙們攻擊性的支配,讓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手指慢慢掐進哈維的脖子。

  「克……理福……」

  他用盡喉嚨裡僅剩的一點空氣,聲嘶力竭地叫,對方好像知道是在叫他,嚇得抖動肩膀。「嗚、嗚啊……」發出痛苦的呻吟聲同時也放開了他。他立刻用鞋底踹開他,調整好呼吸後的他仍無法立刻行動,邊咳邊靠著牆坐了下來。

  雖然沒有碰到動脈,但脖子就像栓塞脫落般不斷冒出血液。若置之不理似乎會很麻煩,因此他集中意識只將皮膚的表面塞住,強迫自己不管右眼深處滲出平時的那股疼痛,最後抬起了視線。而克理福多夫——

  「嗚嘎!」

  抱著頭呻吟的克理福多夫突然大叫,轉身往反方向跑。在他前進的方向碰到了牆壁,但他似乎看不見似的直接穿了過去,奔向那座機械裝置街道。

  「等……」

  哈維按住脖子,好不容易站了起來。

  「克理福,等一下!」

  他踩著有些踉蹌的步伐,跟著衝出了公園。等他來到馬路時,才一會兒工夫,克理福多夫便已經跑遠了。背影看起來越來越渺小的克理福多夫,順手破壞了沿路的東西,他完全不理會彎曲的道路,只是一直線地穿過大街。而他的目標正是街道中央的高台。頭頂上的夜空——放眼望去這條街上所有的東西,只有朦朧地浮現於空中的鍾塔圓形數字盤並非人偶專用的複製品。

  「等一下、克理福!你認得我的聲音吧?你聽我說!」

  緊跟在後的哈維,邊跑邊對著前方的背影說話。他咂了咂舌後咬牙切齒。

  他早有預感會發生這種事,但在當時的他卻不知該怎麼做才能迴避這樣的狀況。他心想:或許本來就沒有任何辦法吧?不過他還是為了無法迴避這個狀況而生悶氣。

  在他眼前,看到正在休息的煙囪清道夫站在三角屋頂上和小鳥玩耍的和平畫面。克理福多夫毫不在乎地撞毀那間房子的牆壁,使得人偶們所在的屋頂開始傾斜,接著他便從房子後方穿了過去。當哈維緊接著鑽過牆壁的龜裂處後,屋頂上的人偶和牆壁在他身後整個倒塌下來。

  他嚇出一身冷汗,將視線調回前方,不過此時已經不見克理福多夫的蹤影。但現場仍看得出克理福多夫一路前進的痕跡,他便循著殘骸走向屋內。

  那是一個充斥著類似砂船船底的獨特燃料臭味和鐵銹味的狹長密閉空間。狹窄的空間裡,橫豎組合的齒輪和配管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更增添了幾分壓迫感。這裡應該就是驅動機械房屋和人偶的動力區吧?當然現在並沒有啟動蒸氣機關的動力,靜止的齒輪輪廓在緊急照明燈下,彷彿像古代建造的巨石藝術品浮在半空中。

  「克理福!……」

  自己的叫喚聲在昏暗的密閉空間裡毫無規則地反射迴響。

  前方傳來嗡嗡的低沉驅動聲。他定睛一看,靜止的動力區位於最後面,只剩一組齒輪群還在轉動。

  這是一個直立狹長的塔狀空間,陡峭的螺旋梯沿著內壁盤旋而上。這裡就連最小的齒輪直徑也有成人的身高那麼長,各種齒輪朝向天花板高聳組起,最後隱沒於黑暗中的天花板上方。

  閉園後的遊樂園唯一會動的機關當然就是鍾塔。嗡、嗡、嗡……他仔細一聽,隨著從天花板懸掛而下的巨大鐘搖擺晃動,迴響在腹底的震動也準確地刻劃出每秒的節奏。

  他看見一道攀著大齒輪的人影,正爬向天花板。

  「你爬上去做什麼?快下來!」

  「嗚啊!」

  他從下方對克理福多夫喊道,克理福多夫的回答雖然不成句,但他揮舞其中一隻手捶打身旁的齒輪,彷彿在警告他不要過來。巨大的齒輪頓時出現裂痕,「哇!」四周都是牆壁環繞的塔底瞬間粉塵飛揚,變成瓦礫的齒輪嘩啦嘩啦地落下,差點砸到他。克理福多夫隨意破壞自己所踩的齒輪,讓他幾乎快跌落下來,但他仍不斷往上爬。

  「你到底在想什麼?還是說根本沒想?你這傢伙!」

  他莫可奈何地繞著牆邊的螺旋梯爬上去,三步並作兩步地往上跑。要攀著轉動中的大齒輪群縫隙往上爬似乎很困難,雖然只快了一點點,但還是爬樓梯比較快。大約爬到一半時,他就追上了克理福多夫。

  「危險!快下來!克理福!」

  他試著隔著扶手呼喊,腳底踩空的克理福多夫卻不打算停下來,仍不斷地往上爬。如果停住不動哈維就會被拋在後頭,他咂了咂舌後轉過身,停止呼喊後一口氣爬到樓梯最上方,跳進了天花板和屋頂之間。

  「體……」

  體力已經大不如前了。他只在心中喃喃念道,此時的他上氣不接下氣,難以出聲。隨著急促的呼吸,肺部發出「嘎吱」的奇怪聲音。肺部的淨化機能多少已經下降了吧?看樣子應該要少抽些煙了。不過他心想:反正自己也不會真的戒煙。他索性將雙手撐在膝蓋上稍事休息,然後又立刻抬起頭來環顧四周。

  這裡應該是鍾塔的最頂端,半球形的天花板覆蓋在頭頂,塔頂的三面牆壁上共有三扇拱形窗戶,使得外面的風得以灌進來。剩下的一面牆上嵌著一塊巨大的圓形鐵板,那應該是數字盤的正背面。從地上連接過來的齒輪機關以此為中心彙集在一起。

  嗡、嗡、嗡……

  充斥在半球形空間的每秒鐘震動,都重重地傳到他的心臟。心跳受到影響後,讓他覺得噁心想吐。

  地面正中央有一個圓形大洞,從洞裡矗立著四根支柱,一根在正中央,其餘三根則位於洞口邊緣,支撐著齒輪群和巨大的鐘擺。他倚在一根支柱旁,跪在洞口邊緣往內看,看見了攀著齒輪往上爬的克理福多夫。由於克理福多夫剛剛的破壞行為,使得齒輪群開始崩落至地面。

  「克理福!」

  克理福多夫對聲音有了反應。當他拾起頭時,腳下踩的齒輪出現了嚴重的裂痕。

  產生有如空氣穿透般的震動後齒輪也隨之崩落,腳底踩空的克理福多夫雙手在空中揮動著。哈維趕緊探出身體,在千鈞一髮之際抓住了他的手,但同時增加的負荷幾乎讓自己的左肩快要脫落,他將只剩手肘的右臂勾著支柱才勉強挺住。

  「哇!不要碰我……」

  克理福多夫第一次說出成文的句子。「哇!笨蛋!」克理福多夫想甩開那只抓住他的手,雙腳開始亂踢亂動。施加在哈維肩上的重量頓時增加,他感到左手的裂傷正在擴大,但也只能努力咬著牙壓抑痛覺。

  在大吵大鬧的克理福多夫腳下,一對倖免於崩落的大齒輪尚未喪失機能,發出沉悶的聲音轉動著。哈維不願意去想像一旦被那齒輪捲入,會變成什麼顏色的絞肉。

  「不要碰我!如果再碰我,我可能會殺了你!放開我!」

  「夠了!不要亂動!會摔下去!」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就算我摔下去也不會死。」

  「就算不會死,你摔下去也會痛吧!雖然痛得要死,但卻死不了,不如死了還比較快活,你可以想像嗎?」

  「痛、我不要痛,我不要痛……」

  「那是當然的,我也不喜歡!」

  就在克理福多夫吶喊的瞬間,哈維手中抓住的手腕滑了下去,克理福多夫發出短暫尖銳的哀嚎。在幾乎鬆手的瞬間,哈維趕緊重新抓住他。克理福多夫的一隻鞋子掉了下去,捲入眼底的大齒輪。那應該是母親和弟弟迎接他回家後送他的禮物。廉價的新鞋捲入齒輪的縫隙間被壓扁後就消失了,這一幕讓他看得很心痛。

  「你握緊我的手!光憑我的力氣沒辦法拉你上來。」

  「可是、我、我……」

  「不要可是了,夠了……」

  這次換哈維扯著喉嚨擠出聲音大叫。左手骨嘎吱作響,劇烈疼痛頓時貫穿肩膀。

  克理福多夫戰戰兢兢地握住哈維的手。哈維的手腕幾乎被他的握力扯斷,臉頰不由自主地扭曲。即使如此,哈維仍放心地只稍微放鬆左手的力道,靠著勾著支柱的右手臂,以全身的力量拉住這副巨大的身軀。把克理福多夫拉到天花板上方的洞邊時,他就靠自己的力量爬了上來,哈維也因此鬆了口氣,但同時也全身筋疲力盡。

  哈維環抱著蹲坐在地的克理福多夫背部,無力地坐在地上喘氣。他的下巴稍微碰觸到克理福多夫沾滿血跡、微微顫抖的背部,同時聽見了啜泣聲。落在地上的眼淚不是透明的,而是混濁的液體。

  「嗚、嗚……我、讓托比、托比受傷……我只是輕輕推了他一下、可是、好多、血……媽媽、害怕、我逃……然後、大家追我、我好害怕……」

  「嗯,你一定很害怕吧?不過已經不要緊了,沒有人會追來了。」

  哈維想要摸摸克理福多夫,但他的手卻動不了,只能在背後安慰他。「嗯、好可怕、好可怕、我……」克理福多夫口齒不清地低喃著。好像是向他懺悔似的背部微微顫抖,還以額頭磨蹭地面。

  彷彿在尋找依靠般,克理福多夫就這麼抓住哈維的左手腕,畸形的手指深深陷入他的肉裡。哈維現在已經無法分辨到底有多痛,除了想到可能會留下瘀青以外,其餘他都盡量不去想了。

  「我也快要跟那裡的那些妖怪一樣了,我已經快要變成那樣了…我怕、害怕……」

  「不要緊的,克理福,沒什麼好哭的。」

  說什麼「不要緊」?

  哈維邊說邊在心中反問自己。其實他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緊,雖然克理福多夫也明白根本不可能不要緊,但他仍停止哭泣,就這麼坐了一會兒,讓自己的情緒稍微平靜下來。他不斷重複著「害怕」這個字,而哈維則不斷在他背後說「不要緊」。巨型時鐘的驅動聲讓耳膜和心臟持續產生低沉的迴響,讓人感到想吐。不過這樣也算是萬幸,隨著心臟的跳動內心的感覺也被打亂,自己就不會對他產生更深的同情。

  不久後,當嗚咽聲終於安靜下來時,陷入哈維手腕的指頭力量便放鬆了。他試著將手輕輕抽回,克理福多夫一下子就放開了他。

  「總之先下去吧!必須回去看看托比的情況。」

  坐在克理福多夫身後的哈維這麼說。不斷啜泣的克理福多夫則點點頭站了起來。

  「我、要對托比、道歉。」

  「嗯。」

  哈維點點頭正準備站起來,又啪噹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左手失去知覺後,就沒辦法撐著地板站起來。先站起來的克理福多夫露出一臉的納悶,他可能完全沒發現剛才自己一直用力抓著哈維的手腕。「你站不起來嗎?」他對哈維伸出手。

  如果又被他握著,哈維的手一定會粉碎,所以哈維稍微往後退。但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也很麻煩,最後他還是乖乖地把手伸出去。就在這時,站在前方的克理福多夫,背後突然射出刺眼的光芒。

  從牆上的拱形窗戶下方射入刺眼的白光。那是探照燈——?

  「哇!這是什麼?」

  克理福多夫轉過頭靠近拱形窗戶。「克理福、等……」哈維嚇得趕緊制止他,然而就在此時,窗外突然槍聲大作。模糊的槍聲聽起來就像被壓縮的空氣頓時集體噴出。

  那是碳化槍——

  砰、砰、砰!

  下一刻傳來三聲槍響。隨著爆破聲,拱形窗戶的邊緣破了兩個大洞,最後一發子彈射中了站在白光前的克理福多夫胸部正中央。

  緩慢的一個個停格動作就像是刻意烙印在哈維的視覺裡般,克理福多夫的身體往後一仰倒了下來。磅……彷彿重物被扔出去時發出的巨響,地上揚起了塵埃,碩大的身軀就倒在坐臥在地的哈維腳邊。

  他一滴血也沒流。原本應該塞滿了人類體內組織的部位,似乎原本就空無一物,形成一個半球形的大洞。冒著黑煙的半球形大洞底部,可看見被埋入身體中心的心臟。那是一顆比真正的心臟還大上一點、粗製濫造的變形黑石。

  無法起身的哈維,直接用膝蓋和手肘爬過去。「克理福……」哈維望著克理福多夫的臉呼喚他的名字。身體不斷抽動痙攣、視線在空中游移的克理福多夫認出了哈維,他以懇求的眼神抬頭仰望哈維。

  「痛……痛……」

  混濁的淚水從眼窩奪眶而出。持續痙攣的變形指尖在空中掙扎,彷彿在描繪什麼圖案似的,最後輕輕碰觸哈維的臉。

  「痛、痛……救、我、救……」

  無法回答的哈維只是不斷搖著頭,幾乎咬破自己的嘴唇。

  碳化槍造成的傷口很難再生,而且克理福多夫沒有阻斷痛覺的能力。事到如今,也只能忍受生不如死的疼痛繼續活著,因為他死不了、也不可能昏厥——

  左手已經失去知覺的哈維,一時之間並沒有發現自己的左手被抓住。克理福多夫抓住他的左手拉往胸口的大洞。正確地說,是大洞底部的石頭。

  「殺、殺、我、拿掉、這個……」

  「你在胡說什麼?」

  哈維想要甩開他的手,但克理福多夫可能不自覺,欲強拉他的手去觸碰心臟部位的石頭。哈維被他抓著的手骨頓時嘎吱作響。

  「我不要、痛……我不要、痛苦……殺了我……」

  「但也不能……」

  「拜託、你、拜託……」

  「不……」

  哈維喊到一半時,吸入的氣息卡住了喉嚨。

  「不要把這種差事推給我!」

  哈維已經顧不得左手的傷勢用力揮開。受到反作用力的影響,他整個人彈向後方摔倒,背部撞到了大時鐘的數字盤,讓他為剛才的咆哮後悔不已。

  當哈維抬起頭時,一道人影站在他眼前。

  吱——

  不知哪裡傳來刀子刺入肉裡的沉悶聲音。一把大劍刀鋒刺中了仰躺在地的克理福多夫胸口正中央,他的上半身只大幅度地拱起一次,從胸口大洞掉出來的黑石,就像小孩子扔壞的玩具球般,莫名平靜地在地上滾動,隨後被洞穴下方的齒輪吸入地下。

  嘎吱……

  最後聽到的是大齒輪的轉動聲,原本充塞於天花板上方的驅動噪音全都消失不見。

  背後的大時鐘也停止運作。

  他就像是大時鐘的動力源似的,幾乎同一時刻,克理福多夫也停止不動了。沒有眼瞼的雙眼流出混濁的眼淚,剛才被甩開的手彷彿想繼續哀求似的就這麼伸向哈維。

  大劍的刀刃毫不費力地被從失去心臟的屍體上拔出。那是之前在競技場,被哈維刺穿後棄置不顧的盔甲騎士手裡的大劍。

  哈維目瞪口呆地抬頭仰望那個拎著大劍佇立在他眼前的人影。

  「約雅敬……」

  他擠出沙啞的聲音。

  那雙隱沒於天花板上方黑暗空間的藍灰色雙眸,不帶感情地瞥了一眼腳下的屍體,再稍微抬起視線瞄了哈維一眼,接著沒有任何預備動作的他,走過來對著哈維揮舞手上的大劍。

  哈維壓低頭部的剎那,頭頂傳來的金屬撞擊聲震動了他的腦袋。在他視野的邊緣,看見大時鐘的數字盤上出現一道橫向的裂痕,他嚇得跌跌撞撞地逃離現場。由於身體幾乎快被探照燈的光線照到,他趕緊衝到拱形窗戶邊,背部緊貼牆壁往下一看,鍾塔正下方已被全副武裝的白色裝甲服集團包圍。那些是「不死人獵人」——

  他知道裝甲服集團正準備衝進塔裡。

  「喂!現在不是決鬥的時候——」

  對方不為所動地繼續對他展開攻擊,他只能趕緊閃身迴避。大劍的刀刃橫向砍到牆上,就這樣順勢挖開了水泥牆。和剛才盔甲騎士如出一轍的傀儡般大動作攻擊——哈維覺得不太對勁,「你這個……」但還來不及深入思考,他就在地板大洞的前方躲過第三次攻擊。

  「混蛋!」

  哈維用身體衝撞猛然向前撲倒的約雅敬,想將他推落到洞口下方。但約雅敬卻一個轉身抱住了哈維的脖子,哈維無法推開他,使得兩人一起滑落在地。哈維和墊在下方的約雅敬交疊在一起,直到上半身滑出洞口邊緣時才以腳的力量穩住。

  嘎、喀嘎……

  頭頂——不、眼底?被扔出去的大劍撞到了大齒輪後,一度彈跳起來,然後就被昏暗模糊的塔底吸了進去。

  不僅如此,現在哈維終於明白大時鐘不動的原因了。克理福多夫的「核」卡住了大齒輪,阻凝了大齒輪的轉動。大齒輪想絞碎障凝物而嘎吱作響,「核」內部的琥管色光芒隨著這些聲音不規則地閃爍。那應該很痛——雖然哈維知道這是自己一相情願的想法,但看來似乎是這樣。

  「放手!你這傢伙……」

  哈維想要甩開纏繞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但左手沒有知覺,甚至連甩開對方的腕力也沒有,難道對方想和他一起摔下去嗎?還是他沒有任何想法?哈維慢慢往下滑落,約雅敬揪住他的手臂卻絲毫沒有放鬆。

  「約雅……」

  「約雅敬,住手!」

  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耳膜內外一起合音似的交疊。過了一會兒後,哈維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因為其中一道聲音並不是他發出來的。

  一個顛倒的人影就站在對面的洞口。即使影像看起來是顛倒的,但自己應該沒有看錯。甚至因為是顛倒的,所以就像是看到映照在玻璃上的臉,反而令人感到熟悉。那個少年生銹般的紅褐色頭髮,和某人相像到令人反胃的程度。

  少年的半邊臉頰稍微抽動了一下,咬著嘴角的他瞄了一眼克理福多夫仰躺在地的屍體。哈維心想:自己在這種時候通常也會做出這樣的表情吧?他用莫名冷靜,不,應該說已經麻痺的頭腦思考著。

  「……為什麼要殺死他?」

  「為什麼?既然他想死就成全他吧!」

  對於少年的問題,哈維身後的約雅敬嘲諷地回答。還是一貫令人討厭的說話口吻,應該是他本人沒錯,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這傢伙也可以殺了,但如果你想要就給你,反正這本來就是你的。」

  「約雅敬,你這樣做也於事無補,不會有任何改變的,我們的時間早在很久以前就結束了。」

  「哼!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隨著聲調上揚,約雅敬勒住哈維脖子的力道就更加用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和約雅敬一起滑落到洞邊,顛倒的視野頓時向下降了一節。

  「你這傢伙就是這麼令人生氣,每次都一個人裝乖,說些好像有所頓悟的話。」、「我才沒有頓悟到什麼呢!我當然也不想死啊!」對於少年突如其來的怒吼,約雅敬似乎嚇了一跳,霎時噤聲不語。這段期間只有頭上——不,只有眼底的大齒輪仍嘎吱作響。

  接著後方傳來一道聲音。雖然是同樣是約雅敬的聲音,但感覺似乎有點不同。

  「……出、去……」

  一道彷彿努力從心臟擠出來的沙啞聲音。

  「給我滾出去!」

  約雅敬以更為強烈的語調再次說話時,勒住哈維脖子的手臂也跟著鬆開,同時背部還被用力推了一把。好不容易抓住齒輪支柱的他回頭一看,只看見約雅敬的鞋底,而約雅敬本人則沿著支柱呈倒栽蔥的姿勢向下墜落。

  嘎——

  彷彿剛才那把大劍描繪出的前進軌跡,約雅敬撞上大齒輪後彈開了一下,彎曲的身體上出現了一道疊影,從他的身體彈出了一道疑似靈體的小影子。而約雅敬真正的身體則在大齒輪上轉了好幾圈才從邊緣滾落。過了幾秒鐘,傳來咚的一聲撞擊聲後,塔底揚起了灰塵。他應該不會就這麼死了吧……

  「唔……」

  自己已經沒有閒工夫去管下面了,他將失去知覺的左臂勾在支柱上,拉起上半身,雖然自己就快滑下去,但他靠著右手肘和膝蓋力量總算爬到了天花板上方。在距離洞口稍遠處的哈維,累得趴在地上。此時,他感覺頭上有人。

  從約雅敬身上彈出來的少年靈體正站在他眼前,低頭瞪視著他。和剛才那個紅髮少年一樣,少年也和某人相像到令人反胃的程度。不知是什麼事情惹得他不高興——可能沒有讓他感到滿意的事情,所以看什麼事都不順眼,少年的深色雙眸充滿了憎恨。

  少年伸過來的右手指尖碰到了哈維的額頭。不,雖然沒有被觸碰的感覺,但哈維知道他手指的第一節關節已經陷入皮膚裡。

  就算用你的身體也無所謂,雖然令人火大但也無可奈何,那我要用了……

  指尖穿過哈維的頭蓋骨,直達他的腦裡。腦內外同時發出兩種聲音。和四周顏色融為一體、難以辨識的藍灰色雙眸,卻詭異地越來越明顯,越來越靠近。哈維覺得自己快被他吞噬似的,全身僵硬,無法移開視線。

  哈維——

  他彷彿聽見少女呼喚他的聲音。他以為這是幻聽,便下意識地不予理會。但此時……

  『走開!死孩子!』

  塔底頓時膨脹著一股殺氣,伴隨怒吼聲直衝而來的衝擊波,推開了哈維眼前的少年靈體。雖然餘波使他往後翻滾了一圈,「欸?」但他發現身體已能活動自如。重新調整好姿勢後,第二波攻擊又來了,噪聲形成一張巨大的士兵臉孔時,地上射出了一把空氣刀,威嚇逃到天花板上的少年靈體。

  他蹲著轉頭往地上的洞口一看,順著螺旋梯而下的塔底,一片朦朧的黑暗中只看見一道小小的影子,那是抱著收音機爬上樓梯的少女。

  「哈維!」

  這次少女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此外還重疊著塔外傳來的歡呼聲。

  哇啊——……

  許多聲音交織在一起,霎時形成了震動空氣的熱鬧歡呼聲。「這是……」哈維避開探照燈,從拱形窗戶的後面往外窺看,定睛凝視著眼底的情景。

  由身穿褲裙的樂隊領頭的街頭藝人們所組成的遊行隊伍聚集在鍾塔下,淹沒了剛才包圍鍾塔的裝甲服教會兵。身穿水藍色羽毛裝的舞者們轉來轉去踏著舞步,牽起裝甲服教會兵們的手,興奮地尖叫著邀請他們跳舞,樂隊則把他們團團圍住,敲鈸吹喇叭。街頭藝人們強行擠進人群中,爭先恐後地表演節目。剛才沒入黑暗與寂靜中的人偶大街,現在則是燈火燦爛輝煌,涵蓋整條蜿蜒街道的遊園車鐵軌完全顯現,彷彿光線是從街道上溢出來似的,遊行隊伍越來越龐大,完全覆蓋鍾塔下方的廣場。

  哈維一時之間忘記自己置身何處,目瞪口呆地眺望著。他看到了由人類裝扮而成的大頭熊和老鼠玩偶,正在群眾中蹦蹦跳跳。他們身後的黃色兔子揮舞著手,似乎在打什麼信號。

  被遊行隊伍推擠著的教會兵們,好像這才終於清醒似的開始制止群眾。

  「現在這麼晚了,你們在做什麼!」

  「走開,快回去!」

  廣場上怒吼聲四起,尖銳的哨音更是頻頻響起。喧鬧似乎沒有立刻平靜下來,但應該也撐不了多久吧?

  「哈維!快一點!」

  樓梯下少女的聲音催促著他,他離開窗邊轉過身。

  嘎……

  他聽見之前沒有的嘎吱巨響。被大齒輪夾住的克理福多夫的「核」,其內部發出的琥珀色光芒越來越亮,讓人感到十分刺眼。

  雖然剛才爬上螺旋梯時很辛苦,還好下樓時很輕鬆。哈維跨上扶手後往下滑,滑到一半時便碰到了跑上來的琦莉。

  「你不要緊嗎?」

  「還好。」

  哈維心想:事實可能並非如此。他雙手環繞著衝進他懷裡的少女背部,確定可以抱住她後,只將臉埋在她頭髮裡一下子,就立刻和她分開。「下士。」、『喔。』根本稱不上是對話的簡短招呼,也算是和收音機相互確認過了。像現在這樣能在這裡觸摸到琦莉,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拾起頭來的琦莉越過哈維的肩膀,仰望著天花板。

  「艾弗朗……」

  這可能是哈維第一次聽見從她嘴裡說出那個古老的名字。不過她並不是在呼喚哈維,他轉頭仰望,天花板上方的洞口邊站著一名紅髮少年。

  「核」的外部洩出來的光線變得更加刺眼,從大齒輪的縫隙間透出的細長光線,像探照燈般開始照亮鍾塔內壁。但少年彷彿不存在於此處似的,光線穿透他的身體,沒有在半球形的天花板上留下影子。

  「快走!」

  目送他們的少年開口說道。

  「或許你們是不能和我們見面的,不要再來這裡了。」

  就像是第一次透過通訊機聽到自己的聲音一樣,總覺得有點令人尷尬的怪異。雖然並不是完全瞭解情況,但不可思議的是自己竟然沒有感到十分驚訝。

  想回答些什麼的哈維,只和那雙與自己同樣色系的眼睛交換了一次眼神,最後什麼也沒說就轉身離去。道謝、道歉或是道別這類的言語,感覺好像不適用於自己對自己說。

  哈維催促著琦莉先走,跑下樓時快速地說:

  「那是妳的主意?」

  「不是,是團長的。他說表演也已經結束,所以大家一起來鬧一鬧吧!他還叫其它表演團體一起來。」

  「真傷腦筋耶……」

  哈維似乎真的很困擾般露出了苦笑。這下欠他的可多了。

  他再次跨坐扶手,滑下最後一截螺旋梯,跳到塔底後他環顧著四周,可能已經沒有時間逃跑了。「那裡!」在琦莉聲音的指引下,他看見角落停放著一輛台車。那好像不是觀光客乘坐的遊園車,而是一輛施工用的台車。一條細長的鐵軌並非朝著鍾塔的前方,而是朝著剛才來時經過的鍾塔後方動力區延伸。

  哈維把視線轉向堆積在塔中央的瓦礫堆。約雅敬的腿和手臂就像是被丟棄的人偶般,從破損的齒輪縫隙間露了出來。哈維不經意地回頭看了琦莉一眼,她以一臉複雜的表情看著哈維。她彷彿在懇求什麼似的,若不答應她似乎也沒關係。

  「真是的……」

  哈維咂了咂舌折返回去,踢開齒輪殘骸的他把約雅敬挖了出來。雖然應該還沒死,但似乎已經完全不會動了。只要抓著他的腿拖出來就可以了,但哈維的左手幾乎無法使用,逼不得已只好鑽到他身體底下,用背部把他扛起,然後和跑過來的琦莉合力將他搬到台車扔進去。

  「妳先上車!」

  哈維推著琦莉的背部讓她爬上車,自己的身體則靠著台車的後方車體往前推。台車從高台往下緩緩滑行,在後方追趕的哈維,使勁地踢著台車使它速度加快。當他藉助琦莉的手跳上車時,白光的範圍開始擴大,彷彿從後方將他們團團包覆。

  哈維回頭一看,浮在頭頂的大齒輪溢出了幾道光芒。隨著齒輪的回轉,光芒也越變越亮。昏暗的塔內宛如獲得正午艷陽的照耀般,不,這顆被砂塵層覆蓋的陰天行星,即將被比太陽還刺眼的光芒包覆。

  哈維不禁用手遮住臉以擋住刺進眼睛的光源,就在此時——

  轟——

  僅有一瞬間聽到爆破聲,接著聽覺就立刻麻痺了。哈維想要大叫「不要咬到舌頭!」但因為自己耳朵聽不見,不知道琦莉是否能聽見。他抱住琦莉的頭,身體趴伏在台車底部。天花板正從後方開始崩塌,被爆破氣流從後方推擠的小台車,也順勢沿著下坡鐵軌滑了過去。

  被爆破氣流噴射而出的齒輪殘骸掠過台車的車體後飛向前方。彷彿浪潮襲來般,緊接著天花板逐漸崩塌,受到降落在四周的瓦礫豪雨影響,台車在鐵軌上不斷跳動。

  (……?)

  哈維發現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只有他們的頭頂沒有落下瓦礫。

  有一道人影像是守護著台車似的覆蓋在他們上空。那道人影彷彿顯示影像後立即被切斷的電磁波般,只出現一下子就立即消失。

  即使搜尋記憶,哈維也不記得這張臉。就算在街上和他擦肩而過,也可能不會注意到他。即使注意到他,可能只會覺得他的體格還不錯但似乎有點土氣,最後就立刻忘了他吧?他是一個會出現於任何地方、非常普通的街頭青年——雖然不知他原本的樣貌為何,但心中自然而然地知道他是誰。不死人應該沒有靈體,或許這只是幻影,也或許這是最後留戀不去的殘影。

  「謝了……」

  哈維幾乎快咬到舌頭,就連接下來想說出口的青年名字也說不出來,但感覺剛剛似乎又見到了一次這名有著靦腆笑容的青年。

  「嗚哇……」

  數秒後,穿著熊玩偶裝的貝爾福特就這麼呆愣在原地,他甚至覺得眼前的景象很漂亮而抬起頭來仰望。

  從鍾塔的拱形窗戶射出了幾道琥珀色的刺眼光芒,在藍灰色的夜空描繪出燈飾輝煌的景象,簡直就像是遊樂園設置的機關之一。如果對從新市鎮那兒看到這幅景象的人們說明,其實這是殖民祭最後一場活動,他們應該也會相信。

  但也只有短短幾秒鐘能悠閒地欣賞眼前的景象。

  「要塌下來了——」

  彷彿被某人的呼喊聲拉回到現實般,站在鍾塔前廣場上的人們才回過神來一齊逃跑。「喂、喂!快逃!」在瑞特的叫聲催促下,貝爾福特也倉皇轉身。原本站在鍾塔正下方的貝爾福特等人,最後才踉蹌地從廣場逃出。之後更為強烈的光芒從塔內竄出塔外,大時鐘的數字盤也突然剝落下來。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隨著轟然巨響,鍾塔從頂端開始崩塌。

  不分教會兵還是表演團,大家相互保護著頭部,縮著身體閃躲從天而降的瓦礫和粉塵雨。轟然巨響不禁讓人懷疑是不是行星的末日要來了?巨大的數字盤撞擊地面,混合著砂塵、鐵屑和水泥塊的粉塵捲起濛濛的煙霧,遮住了視線。

  粉塵毫不留情地侵入粗製濫造的玩偶眼睛和嘴巴,受不了粉塵侵襲的貝爾福特趕緊脫下玩偶裝的頭部,接著便是一陣猛咳。「咳、咳……」然後他把熊頭當作帽子只戴上一半,定著淚眼抬頭凝視頭上的某一點。四周逃過一劫的人們,有人因為吸入粉塵而咳嗽,有人則茫然地坐在地上,每個人都像是從地獄底層生還似的,安心地歎著氣。下一刻,每個人都拾起頭慢慢轉頭仰望。

  人們視線集中的目標,就是飄揚的粉塵雲上,由頂端崩塌了四分之一左右的鍾塔,不,具有象徵意義的大時鐘已經消失,只剩下空無一物的鍾塔殘骸浮在半空中。

  「團長,那個,要由誰負責……?」

  貝爾福特茫然地低喃。

  「……趕快撤離吧!」

  坐在身旁的兔子玩偶,同樣也以茫然的聲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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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5-8 10:03 AM 編輯

  「哈維,好重……」

  琦莉從壓在身上的手臂下發出呻吟,但手臂一點也沒有要挪移的意思。

  「哈維……?」

  即使再叫一次也沒有反應,琦莉便刨開瓦礫,靠著自己的力量從哈維的手臂下爬出來。她蹲在倒下後一動也不動的哈維旁邊,窺看著哈維的樣子。「嗚……」只聽見微弱的呻吟聲,他可能撞到了哪裡而站不起來。

  (後來怎麼了……)

  琦莉把紅銅色的頭部置於自己的膝蓋上。環顧一下四周,才發現根本看不到緊急照明燈的微弱燈光,因此琦莉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從自己聲音的回音判斷,隱約知道他們好像被關進了狹窄的空間裡。好不容易才看到倒在前方台車的影子,琦莉這才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剛才被爆破氣流捲入後台車就出軌了,感覺似乎還翻轉了好幾次。也許是受到哈維保護的關係,琦莉毫髮無傷。

  她看見約雅敬也倒在台車附近,但似乎也沒有動靜。

  「下士,該怎麼辦……」

  『找一個地方衝出去吧?』

  「如果這樣做會被活埋的……」

  在四周都被瓦礫封鎖住的空間裡,兩人的聲音伴隨著回音響起,細細的碎片從頭上嘩啦嘩啦地落下。應該不是因為聲音的震動而引起,但擔心這裡不知何時會崩塌,她的聲音不自覺地越來越小聲。

  琦莉不知所措地用求救的眼神環顧四周,逐漸適應黑暗的眼睛,看到了對面有一扇門沒被瓦礫掩埋。那似乎是動力區的緊急出口。

  琦莉暫時放下哈維的頭,盡量小心不刺激周圍的瓦礫,慢慢地爬向那扇門扉。她期望或許能逃得出去,但靠近一看卻非常失望。

  因為門上掛了一個串著鐵鏈的牢固鎖頭,當然她並沒有鑰匙,如果不請遊樂園的工作人員來開門……

  (……鑰匙?)

  這個給妳,遇到困難時或許可以派上用場。

  附身於打鑰匙師傅人偶的老人聲音突然閃過她的腦海。可是、可是怎麼可能?那是她靈魂出竅時拿到的。

  在右邊還是左邊呢……琦莉嚥下一口口水,戰戰兢兢地把手伸進大衣右邊的口袋裡,在口袋裡摸索了一下後,指尖就碰到了金屬類的東西。

  「怎麼可能……」

  她不可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從口袋裡伸出的拳頭。

  輕輕打開指頭,手心裡握著一把生銹的鉛色鑰匙。

  琦莉摟著哈維瘦長的身軀,好不容易將他拖著走出緊急出口時,霎時感覺被一道空氣牆推回去般的阻力。雖然覺得訝異,但她仍踏出第二步……

  「哇!」

  哈維彷彿被彈開般彎下身的軀體,正不由自主地滑落。「怎、怎麼了?」琦莉趕緊追上滾到地面的哈維,抱住他的身體。她仔細看著哈維的臉,手按住心臟一帶的哈維就這麼趴伏著。

  「哈維……」

  「不要、緊……我只是、還不能動……」

  哈維像是在喘氣般的呼氣,同時吐出了這幾個字。他仍然趴在地上,只以極小的動作示意剛才出來的那個緊急出口。琦莉立刻明白他的指示,她折返回去,這次要抬出約雅敬的瘦長身軀。她費力地搬著幾乎和哈維一樣長度的身軀,同樣將他從緊急出口拖了出來。穿過同一處時,感覺就像碰到一面看不見的水面。

  她目瞪口呆地凝視著「那個地方」,但沒有看見任何變化。於是她試著用手觸摸空中,當然只是穿過,並沒有任何感覺。

  琦莉抓著約雅敬的大衣背部往後拖,同時沿著緊急出口的牆壁仰望著上方。看來他們已經來到了遊樂園後方,包圍寬闊的遊樂園佔地的高牆另一頭,漸漸泛白的西貝裡夜空下,半毀的鍾塔頂端看起來有些模糊。

  大時鐘失去頂端後,鍾塔頓時矮了不少。以前的鍾塔——彷彿像是一條只能維持一晚「變化多端的街道」,天一亮就化為短暫無常的夢消失不見般,呈現一片不真實的景象。

  早上冷冽的風輕撫臉頰吹拂而過。琦莉做了一次深呼吸,吸入的空氣讓她聞到了砂子和粉塵的味道。

  從漫長的冒險之夢醒來後,她突然覺得內心似乎被挖了一個大洞似的感到有些不捨。在這個白霧瀰漫、安靜的、真實的早晨,總算能從夢裡醒來也令人鬆了一口氣。

   ☆★☆★☆★☆★☆★☆★

  那一天下午幫哈維包紮好傷口後,他們一起來到克理福多夫位於商業區的家。「我也要去」——當然哈維本來又打算一個人前去,但琦莉堅決要求一起同行,哈維可能多少也領教到了她的固執,便不發一語地讓她同行。收音機則交給娜娜保管。

  在公寓大門前,頭上裹著繃帶的托比出來開門,還好他的傷勢似乎沒有大礙。琦莉發現渾身是傷的哈維,反而還放心地歎了口氣。

  「哥哥……?」

  托比也一樣不顧自己的傷勢,第一句話就是問哥哥的情況。

  哈維低頭望著身高和他差了一大截的少年臉龐。沉默了一會兒後,「克理福多夫有苦衷必須遠行,請我代為轉達家人他不會再回來了。」他只做了簡單的敘述,如同字面上的意思非常輕描淡寫。哈維會在這種時候說謊是很少見的,而且還是非常拙劣的謊話,彷彿是以被人揭穿為前提而編造的。

  琦莉不知道托比是否相信哈維的話,或許他相信,也或許有兄弟間的某種感應,總之少年沒有再逼問。

  「這樣啊……」

  托比只點了點頭。

  接著少年盯著哈維淨是傷口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後,低下受傷的頭對哈維致意。

  「謝謝你對哥哥的關照,媽媽那邊由我來說。我會保護媽媽的。沒關係,不用擔心,希望你能這樣轉達給哥哥。」琦莉心想:真是一個堅強的孩子啊!這個在商業區的貧窮家庭長大、三不五時偷東西的少年,和那些在學校裡歷經戰爭堅強成長的孩子們,或許都具有相同的韌性。

  他們只站在門前聊了一、兩分鐘後就和托比道別,正準備走出公寓離去時——

  「等一下!」

  被這麼一叫,他們停下腳步轉過頭,托比的母親從公寓衝過來。剛剛托比說母親已經睡著了,但現在她只在睡衣上披了件披肩,披頭散髮、踉踉嗆嗆地抓緊停下腳步的哈維手臂。

  「把我兒子……克理福還來!」

  「住手,媽媽!」

  她不顧追過來的托比,也不顧哈維左手上裹著的石膏,粗魯地搖著哈維的左手,「為什麼要讓我空歡喜一場!我已經替他買了新鞋,還做了美式烤肉餅,今天的早餐、中餐,還有明天、後天的菜色,我都一直在想要做些什麼!既然……既然要奪走他,那一開始就不要讓他回來啊!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太過……」

  「媽媽、不要這樣,這不是他的錯。」

  「托比。」

  少年安撫著母親,想趕緊將她拉開。哈維出聲制止了少年,他只是靜靜地低頭看著靠在自己手臂上放聲大哭的克理福多夫的母親,既沒攙扶也沒甩開。

  「……對不起。」

  他並不是以他慣用的冷漠語調,而是以平凡真誠的聲音對她低頭致意。

  他是為了什麼事情道歉呢?是為了不能把克理福多夫還給她嗎?還是為了說謊——不管原因為何,應該都不能責備哈維,但哈維卻沒做任何辯駁。

  琦莉也沒有插話。因為她覺得一旦開口,哈維的忍耐將會付諸流水,所以便默默地站在哈維的斜後方,緊抿雙唇看著哈維緊握著幾乎快令石膏裂開的左手。

  回去的路上,琦莉繃著臉不發一語地低頭行走。走在斜前方的哈維歎了一口氣,稍微放慢了腳步。

  「所以我才不喜歡帶妳出來!因為每次帶妳出來,妳就會生氣。」

  「我才沒有生氣!」

  哈維又恢復了平日說話的語氣,琦莉雖然感到放心,但仍撅嘴反駁。最近她確實時常生氣,不過今天她真的沒有生氣。

  由於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聊的話題,兩人自然而然地不再交談。他們走在下午的商業區,融入慵懶的嘈雜聲中,成為雜沓人潮的一部分。

  來到主要幹道後又走了一陣子,哈維突然停下了腳步。

  「要坐那個嗎?」

  「哪個?」

  琦莉追著紅銅色視線投向的目標,往前方一看,路旁豎立著巴士站的站牌。這時,一輛破破爛爛的巴士搖搖晃晃地駛來,停在他們巴士站前。

  「巴士?可是會繞遠路吧?走路就能回到營地了。」

  「我覺得好累,而且走路也很麻煩,我要坐這個回去。」

  哈維莫名地說出像耍賴小孩會說的話後,便一個人走向巴士站。琦莉這才驚訝地以小跑步追在後頭。

  行駛於中央車站和住宅區的是嶄新的雙層巴士;但在商業區緩慢繞行的卻是紅色烤漆幾乎全部剝落、已經變成一般灰色的中古車。車身構造和歌舞團的拖車很類似,都是有三顆前輪的中型巴士。哈維只丟了一句:「妳快拿零錢。」然後沒付錢就上了車,琦莉趕緊數好兩人的車資投進車資箱內,跟著跑上階梯。

  也許正值下午不早不晚的時段,巴士上沒什麼乘客。只有一、兩個人對他們投以厭煩的眼神,除此之外他們並沒有引起特別的注目,琦莉和哈維佔據著巴士最後面的寬敞座位,巴士發出石化燃料的引擎噪音後便向前駛進。

  後座的引擎聲相當吵,車輪的震動直接從座位底下傳來。不過座位非常寬敞,乍看之下還以為是特等席,怪不得沒有人坐。琦莉感到有些後悔,但哈維倒是一點也不在意似的雙腳向前一伸,整個人靠在座位裡,後腦勺躺在椅背上,然後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他好像真的累了。

  琦莉覺得無聊,便把頭靠在窗戶上,看著窗外流逝的風景。

  一輛黯淡的灰色巴士發出喀答喀答的聲響,行駛在商業區寂寥的灰暗景色中。

  窗外不時可看見失去玻璃的廢棄房屋,但建在主要幹道上的建築物都很龐大,道路也很寬闊。她又再次悠閒地眺望著從她眼前緩緩流逝的街景,再次見識到西貝裡街道的寬敞。

  (這是最後一眼吧……)

  殖民祭第九天的下午。他們預定在殖民祭最後一天,也就是明天離開這裡。距離在殖民祭的前一天抵達東邊車站,剛好是十天。琦莉覺得這段期間發生了好多事情,反而沒什麼機會來市鎮,不過最後能搭乘繞行市鎮的巴士或許也不錯。

  而且這還是頭一次和哈維一起坐巴士。

  頭靠在玻璃上的琦莉斜眼一瞄,自己放在座位上的右手旁就是哈維的左手。從手腕到手背皆以白石膏固定住再纏上繃帶,雖然手指還能動,但不太能做精細的動作。哈維因此像個耍賴的小孩般非常排斥打石膏,但若不打石膏固定,在尚未完全痊癒之前,傷勢勢必會再惡化。他已經失去右手了,琦莉希望他至少能好好保護左手。

  因為裹著笨重的石膏,手背看起來腫了一圈,從護骨邊緣往裡面窺看,纖細的手指看起來更纖細且關節突出。琦莉的手往哈維那兒挪近了一點,幾乎可以碰到他的指頭。但猶豫了一下後,她只是輕輕握起拳頭。

  那傢伙不久就會死了——

  約雅敬對她說的那句話又浮現在腦海裡。

  到目前為止,感覺他這個人時常在千鈞一髮之際勉強逃過一劫。但只要再走錯一步,這次可能就真的完蛋了……琦莉緊抿嘴唇,一個人用力握住拳頭。

  就在她緊握拳頭的旁邊,細長的手指突然動了一下。

  「哇!」

  同時發出小小的叫聲後,哈維整個人跳了起來,「哇!」他又叫了一次。都是因為他的坐姿不端正,使得背部從座位上滑落下來。

  琦莉也嚇到了,她愣了一下,「你、你在做什麼?」接著趕緊拉起跌坐在座位下的哈維,幫他把翻起來的衣服拉平,同時看著他的臉。

  「你睡著了喔?」感覺他好像是作了由高處墜落的夢而跳起來。

  「不……我在想、事情。」

  哈維露出有點吃驚的表情低哺著,可能就連他自己都因為剛剛滑落而受到驚嚇。他扶著琦莉的手重新坐回座位上,然後又將後腦勺靠在椅背上。仰望著車頂的哈維,把打上石膏手的手背抵在額頭上,似乎很疲憊地歎了口氣。

  他就保持這樣的姿勢不動。

  「哈維……?」

  琦莉從石膏的縫隙間盯著哈維的側面看了一會兒,最後懶得再叫他,便把視線轉向窗外。

  「……我……」

  琦莉挪開視線後,聽到隔著石膏傳來的模糊聲音。

  一道像是硬擠出來的微弱聲音:

  「……我無法為妳做些什麼。」

  車子也許壓到了路面的坑洞,座位下的車輪輕輕彈跳了起來。

  窗外的景物單調且緩慢地從眼前流逝,巴士就這樣慢慢穿過午後慵懶的商業區。

   ☆★☆★☆★☆★☆★☆★

  區間巴士繞行商業區一帶後,經過遊樂園前方。哈維催促著一臉訝異的琦莉下車。其實哈維本來就打算在這裡下車才搭上巴士的。

  殖民祭還剩下兩天,遊樂園(果然如他所料還是理所當然呢?)已經關閉,但前來調查的教會兵、清除瓦礫的作業人員,以及專程來看半毀鍾塔的湊熱鬧閒雜人等,使得遊樂園比開放時聚集的人還多。哈維和琦莉避開人群往旁邊走,並不是確信走這裡比較好,他只是沿著遊樂園的外牆徒步繞繞看。

  又高又長的灰色牆壁將荒野分隔開來,就像是流刑星時代收容囚犯的那種高大圍牆。牆的另一頭,可窺見失去大時鐘的鍾塔殘骸。而一成不變的砂色陰鬱天空仍持續在背後蔓延。

  嗡……

  哈維把手伸向圍牆前的空中,聽見宛如指針超出刻度的低沉聲音,空氣瞬間翻騰。原本存在於正門前天橋上的磁場牆壁,以圍繞遊樂園外牆的方式延伸到這裡。

  哈維走路時用手摸著這道肉眼看不見的牆壁,感覺某一處好像從下方被敲壞似的,外牆已經崩落。

  「啊!這裡。」

  克理福多夫可以不受磁場的影響進入園內,所以他心想:應該有一條「快捷方式」。也許是地層傾斜的緣故,剛好只有這一帶,伸出的手掌感受不到強烈的磁場。

  「琦莉。」

  哈維轉頭一看,跟在後面的琦莉似乎很擔心地抬頭仰望。

  「我幫妳,妳先爬上去。」

  「咦?可是……」

  「別可是了,我需要妳的幫忙。」

  哈維推著一臉疑惑的琦莉往前走,用手肘和肩膀協助她爬上圍牆。雖說圍牆已經崩落,但水泥殘骸仍堆棧得比自己還高。不過若是平常,自己一定能輕輕鬆鬆爬上去,但現在雙手都不便的情況下,攀爬的確是有點困難。

  琦莉從崩落的牆上伸出了手,哈維讓琦莉拉著自己打上石膏的左手,同時腳踩瓦礫爬上琦莉所在的地方。

  「欸……」

  看到圍牆另一頭的景物後,哈維不禁冒出了感佩聲,而不是感歎聲。

  兩個人就這麼並肩蹲在瓦礫上好一會兒,蔓延在午後天空下靜止的人偶街道一覽無遺。朝著高台上半毀的燈塔望去,一部分的房子已經遭到破壞,可能是克理福多夫經過時留下的痕跡,哈維看到這一幕時覺得很難過,但現在他打算什麼都不去想。

  「我還以為白天來看,或許會比較有趣……」

  琦莉不太高興地喃喃自語。

  「不有趣嗎?」

  「一點也不。」

  唉!畢竟他曾經在半夜被那群惡靈附身的人偶追逐過,會有這種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沒想到最後竟然連一次也沒讓琦莉看過這群人偶正常活動時的樣子,哈維不禁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我們進去看看吧!」

  沿著牆壁滑下進入園內,他從下方對琦莉伸出雙手。抱住稍微猶豫一下後才將手環繞在他脖子上的琦莉,哈維輕輕放下她,同時一臉正經地說:「妳是不是變重了?」、「欸?什麼!」看到琦莉回答後連忙躲開的反應,哈維不禁噗嗤一笑。

  「沒啦!比起靈魂出竅,還是重一點比較好。」

  「……你別硬拗了。」

  被琦莉板著臉一瞪,嘴角還留著一抹笑意的哈維才趕緊把視線移開。看到琦莉似乎稍微恢復精神了,哈維也頓時感到放心。剛才自己在巴士裡說了那句奇怪的話,所以才擔心琦莉會不會放在心上。

  嗡……

  又聽到和剛才相同的聲音,周圍的景物也開始晃動。「……」眼前傾斜的景物令他感到頭暈,然而下一瞬間,眼前像是掀開一片簾幕般,映入眼簾的畫面已經替換了。

  那和約雅敬扭打成一團摔下天橋樓梯時所看到的畫面一樣——黃昏色天空和蔓延於天空下的灰色廢墟。廢墟底部一帶沉澱著血煙和硝煙的混合物,那裡橫亙著一片瓦礫汪洋,隱約可見點點散落的軍服背部和手腳。

  哈維不知不覺往後退了一步,背部好像撞到了東西。回頭一看,廢墟的畫面開始搖晃,瞬間又出現遊樂園的牆壁,但把視線調回前方時背後的那道牆就不見了,自己反而站在廢墟正中央。

  「哈維……」

  琦莉從斜下方輕輕拉扯哈維的衣袖。

  「不要緊嗎?」

  「啊……嗯。」

  他掩飾著不安,刺眼的街頭戰慘狀令人感到厭惡,不過他沒有別開視線,而是迅速地環顧四周。刺激嗅覺的血腥味和濃濃的鐵銹味,以及感覺距離遙遠的轟隆大炮聲,都是這個空間所產生的東西嗎?還是與視覺產生的連鎖反應,從記憶深層隨意喚起的東西呢?

  「……沒關係,我就是來看這個的。」

  哈維想親眼看清楚那個不存在於記憶裡的遙遠過去,以及自己成長的環境。

  於是他踏著瓦礫,在廢墟的街道上邁開步伐。並非像穿過磁場牆壁時那種具有攻擊性的觸感,而像是推開水面前進般,他隱約能感受到空氣產生了些微阻力。就如同磁鐵同極相斥的感覺,他覺得這個空間應該不歡迎自己。

  「琦莉,我以前真的住在這裡嗎?」

  哈維眺望著風景往前走,事不關己般地低喃著。對當時尚未出生的琦莉詢問當時自己的事情,感覺好像有點怪。

  「嗯……我想應該是。」

  「嗯……」

  他本以為自己可能會想起一些事情,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東西勾起他的記憶。天空不時搖晃著,傾斜空間的另一端可窺見遊樂園的景象。幾乎碰觸地面的乾燥風吹拂而過,把停滯在腳下的紅褐色砂塵一併帶走。

  隨著一陣風吹過,視野變得一片清晰,前方頓時出現了一棟大型建築物。

  聽見「哇!」的一聲,現場頓時歡聲四起。才心想:眼前的空間怎麼會突然出現足球時,便看見五、六名少年追著足球跑過來。雙方快要撞到的瞬間,少年們直接穿過他的身體。他立即轉頭一看,身後並沒有半個人。

  那裡只排列著用石頭堆棧而成的簡陋墓碑,數目和少年的人數相同。

  (這裡……是學校……)

  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校園正中央了。

  「琦莉?」

  原本站在他身旁的琦莉也不見人影。學校這種和他沒什麼緣分的地方,若週遭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時,就連他都會變得像個小孩,彷彿迷路的孩子般莫名的缺乏安全感,只能任視線遊走四周。但就在此時……

  「這裡。」

  被這麼一叫,哈維往前一看,看見琦莉就站在校舍的升降梯口前。「這裡,快一點!」她揮著雙手喊道。哈維稍微感到安心、邁開腳步前往那裡時,琦莉已先行跑回到他的身邊。

  「艾非。」

  琦莉這樣叫著他,還一臉天真無邪地挽著他的手。

  「妳是……」

  「是長大的艾非回來了耶,他們叫我來帶你。」

  「那琦莉呢?」

  「我『借用』了一下她的身體,她不要緊的。」

  用琦莉的聲音口齒不清說話的女孩牽起哈維的手,從升降梯口走進了校舍。前方所見的景物全都模糊不清,但隨著往走廊前進,視野也開始傾斜,只有近物顯現出清楚的形狀。掛著班級標示牌的教室門口、公告欄、櫃子以及等距離排列的窗戶——手被拉著的哈維,腳步踉艙地回過頭,身後的景物再次傾斜扭曲,恢復之前朦朧的乳白色。

  「這裡是保健室,消毒傷口的地方。」

  哈維漫不經心地邊走邊聽著女孩的解說。女孩告訴他,上午時艾非經常感到身體不舒服,所以保健室的老師會打電話到他家裡,提醒他一定要吃早餐。可是其實他大部分都是裝病,他只是想多睡一會兒。就在女孩以笨拙的語彙說明時,他們早已通過了保健室。接下來經過掛著伙房牌子的門前,女孩又告訴他這裡是大家吃飯的地方,艾非很多東西都不吃,拿湯匙的方式也不正確。女孩指著走廊窗框上小刀刻劃的痕跡,告訴他這是艾非和約雅敬比身高時留下的,被老師發現後還遭到責罵。可是當大家被疏散、學校裡沒了大人後,他們兩人也不再比身高了。

  儘管聽了這麼多,哈維仍無法覺得這些都是他的過去。即使沒有具體的記憶,也應該會對校舍有所留戀,但哈維並沒有這樣的感覺。

  之前模模糊糊思考的事情,即使不喜歡,也讓他再次確認了某些事情。那就是之前在這裡唸書的少年和自己,可能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儘管就「容器」的定義而言,他們也許是同一個人,但這副身體原本的主人過世後,從殘留在屍體裡的片段記憶衍生而出的虛擬人格或許就是自己。唯有存在於最初記憶裡的自己,他才敢斷定那是屬於他的東西。然而那個「自己」經歷過一次死而復活,甚至被當作武器參與了戰爭。

  (我到底是什麼東西……)

  沒有和任何事物有所聯繫,原本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艾非,艾非!」

  哈維的袖子被用力拉扯,他往下一看,琦莉,不,是琦莉身體裡的女孩正以琦莉的臉鼓脹著雙頰抬頭望著他。

  「大人要專心聽別人說話,艾非就是沒在聽,才會忘記繳伙食費。」

  「啊!對不起……什麼?」

  哈維竟不知不覺先道了歉,但卻不知道伙食費所指為何。

  「艾非,聽說你坐著那個滑了下來,手臂裂……裂了。」

  手臂裂……喔!是手骨龜裂。

  女孩好像是以一知半解的事做說明,哈維看著女孩所指的方向,乳白色景物開始傾斜,走廊的牆上出現了一段通往下方的樓梯,她應該是在說從樓梯扶手滑下來摔倒在地的事。但從剛才聽到現在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莎拉說艾非媽媽來學校後哭得好傷心,艾非才趕緊道歉。」

  哈維只以半副心思聽著女孩的聲音,視線不知不覺固定在樓梯上。

  (那個樓梯,在哪裡……)

  哈維像是被吸過去似的走向那裡。充斥著整個空間的朦朧微光照亮了樓梯下方,隱約可窺見正方形的樓梯轉角平台。

  當他把腳踏上第一階台階的瞬間,映入眼簾的景物感覺似乎有些晃動。

  「……?」

  他抬起頭來環顧四周,上方浮現出紅褐色污漬的老舊校舍牆壁和天花板。雖然沒有什麼不對勁,但就是感覺有點怪怪的……視線的高度不一樣?天花板怎麼會離他這麼遠?

  「……到底動了什麼手腳?」

  他感到些許納悶,這時他才想起來,自己必須回去了。

  他把斜背的書包甩到背後,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裡,稍微低著頭走下樓梯。現在已經放學而且時間相當晚了,可能還有一些學生留在校園裡玩,但校舍卻籠罩一股冷冽的寂靜。

  自己必須去醫院辦些手續,繳納住院費並領取遺體。葬禮又該怎麼辦呢?父親過世時是怎麼辦的呢?對了,父親過世時遺體是在戰場上火化的,並沒有被送回來,所以比較容易處理。他記得應該會有什麼補助金,所以待會兒必須去申請……啊!為什麼他只能想起這些待辦事項呢?通常應該會有一些感觸的,但他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站在樓梯轉角平台的他,把快從肩膀上滑落下來的書包肩帶往上拉時,一滴水滴就這麼滴落在鞋尖上。

  他站著不動,盯著地上小小的水漬看了一會兒。

  「搞什麼……」

  他垂頭喪氣地發出無精打采的聲音。

  他用一隻手摀住嘴巴,壓抑住嗚咽聲。即使如此,淚水終究還是潰堤了,但這反而令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太好了,真的哭出來了,自己應該還是喜歡媽媽的。

  「……對不起,媽媽……」

  其實我們並沒有彼此憎恨,只是我們都沒有扮演好家人的角色而已。要是我能比現在更懂事,應該會表現得更好吧!如果我能像父親那樣成熟,就能更體諒母親的心情了吧!等我發現時一切都為時已晚,我覺得母親到臨終前的這一生都過得太不幸了。

  「艾非?」

  被女孩這麼一叫,他才回過神來。

  「……喔。」

  大大的黑眼睛從斜下方注視著他。

  哈維茫然地抬起頭來,雖然仍站在同樣的地方,但原本覺得距離遙遠的天花板稍微變近了。視線也恢復成原先的高度,以及只剩左邊的視野範圍。

  「剛才的……」

  剛才的事我都記得。不管是母親過世的那天,還是放學後的學校裡,那些確實是我的記憶。

  「你哪裡痛嗎?艾非?肚子嗎?」

  「啊?」

  女孩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道,哈維不由自主地擦了擦臉頰。他看見滲入左手繃帶的水滴,自己也倍感訝異。幾十年沒哭過了……?

  「好奇怪喔!大人就算痛也不可以哭喔?」

  「喔,不是的……」

  哈維不置可否地對眨著眼睛的女孩苦笑,想要有所掩飾。

  「欸?怎麼……停不下來……」

  鮮少發生這種事,因此反而不知該如何停止。如果是阻斷痛覺的方法,他立刻就想得起來。「哇!真糟糕……」他用左手摀住臉頰轉身背對著她。還好和他在一起的不是琦莉(不過仍然算是琦莉)。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琦莉看到自己這麼丟臉的樣子。

  「真是拿你沒辦法耶!大人的艾非。」

  以一副老氣橫秋口吻說話的女孩,踮起了腳尖對他伸出雙手。「算了,依莉莎放你一馬,反正依莉莎也不會長大,所以可以不用忍住不哭。這真是不公平耶!」哈維被拉過去後就這麼低著頭。但被依莉莎摸著頭髮,反而讓他丟臉得想哭。

  只有身高不斷拉長到接近天花板,結果變成大人後,自己並沒有表現得比較好,到現在仍然不斷失敗、犯錯……可是,啊!對了……

  即使不夠完整,但仍有部分記憶確實和過去相連,囊括這些記憶才有現在的自己,感覺只要瞭解這些便已巳夠。

   ☆★☆★☆★☆★☆★☆★

  他跪在校園的石頭墓碑前,在膝蓋上托著腮發呆了一陣子。他伸出左手,想觸摸其中一座墓碑,但手只是在空中劃動穿過。現在這個地方已經沒有這座校園了。

  傍晚的夕陽紅漸漸投射到砂色的雲上。他讓琦莉先回去後,自己又獨自前來。

  以石膏固定的左手令他感到厭煩,當他皺著眉頭放下手臂時——

  「啊——你把別人的身體糟蹋得亂七八糟,你的手臂和眼睛怎麼了?」

  背後傳來一道聲音。

  他轉頭一看,不知何時背後站著一名少年。那名少年用紅銅色的眼神瞪著他,那雙眼睛的顏色令他聯想到乾涸的血液。

  「我沒有告訴你不要再來嗎?」

  「既然這樣,那你就不要出來啊!還派人來帶路,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哈維站了起來,重新面向那個少年,還故意擺出同樣的表情反問他。少年的表情立刻緩和下來,視線飄向旁邊。

  「我覺得你會來,我想說只跟你聊一下應該沒關係吧?」

  「……你這傢伙還真隨便。」

  「我們可是同一個人吧!」

  被少年這麼一說,這次換他一臉尷尬地移開視線。只是共同擁有一部分記憶,應該不能說完全是同一個人,可以說「艾弗朗」死亡時人格分裂為二。如果說得更難聽,就是自己沒有資格算是人類。

  話雖如此,但多少可能因為是同一個人,共通之處就是第六感很準。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後,少年歎了口氣說:

  「其實你也不用客氣,你就是我。」

  他並不是在發牢騷,反倒替哈維說話。

  「因為還在這裡徘徊的我比較不正常。」

  「我才沒有客氣,你明明還是個孩子卻莫名的客氣,其實你應該很恨我吧?」

  「……唉!老實說發生了很多事,不過看到你之後就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如果是你,那就算了。」……可能會被他說教吧?但為什麼要讓那個小鬼替我打及格分數?哈維越來越難以釋懷。

  「我先申明,我可是不會小心使用的。」

  哈維撇開視線嘟起嘴喃喃念道。他並沒有想到什麼特別想說的話,勉強要說的話,他或許是為了要做此申明才在這裡等待少年的出現。

  「因為我還有些事要處理,可能還會粗魯地使用這個身體。」

  「隨你高興,如果你決定了就好。因為你有你的想法,而且你還能決定自己要走的路。」

  自己要走的路——

  哈維想起之前似乎也有人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不過當時他只覺得自己從來沒見過那條所謂的路。

  哈維抬起視線和矮自己一大截的少年四目對望,對方眼睛的顏色和自己相同,不過他左右雙眼俱在。或許旁人眼裡看來,會以為這是一面照著不同時代的鏡子。

  但是很顯然這並不是鏡子。

  混合著砂子和鐵銹味的荒野的風呼嘯而過,吹動了大衣的下擺和頭髮。但是和他對望的少年衣服、紅銅色頭髮卻紋風不動。

  對於眼前這名站在靜止時間中的少年,哈維已經懶得思考如何反駁了。

  「啊!對了。」

  少年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用輕鬆的口吻補充道:

  「如果可以,還是盡量小心使用,不要再讓那個女孩……琦莉哭了。」

  「……」哈維一時為之語塞。「……討人厭的小鬼。」覺得垂頭喪氣的同時,也慢慢感覺到他們果然是同一個人,不過我會對別人說這種話嗎?

  少年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看著哈維的撲克臉,然後用半邊臉頰微笑著。

  「加油吧!」

  他常在想已經死掉的人對他說加油,未免太不負責了。但現在他卻莫名的老實,面帶苦笑地點點頭。

  「我會再努力一陣子吧!」

  隔著看不見的鏡子對望,可能兩人都露出相同的笑容。他這才發現,他們兩人笑起來時好像都只有半邊臉頰輕輕往上揚,而且這還是以前就養成的習慣,不禁讓他感到害羞又好笑。

  「那我走了。」

  「嗯,再見。」

  最後兩人就這樣簡單地互相道別,轉身離開墓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他對著和他有著同樣表情的少年,就像是對著年齡相差一截的弟弟般態度非常輕鬆,彷彿只是順便繞過來看看再回家的心情。他並不想回頭,而是以一如往常的步伐向前邁進。因為沒必要和自己說些什麼吧!

   ☆★☆★☆★☆★☆★☆★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女孩天真的聲音和混合著噪聲的男人聲音。琦莉一面漫不經心地聽著那不悅耳的二重唱,一面若無其事地搖晃著從拖車門口垂下的雙腿。即使是說場面話,也不能說他們的合音很協調。

  她的旁邊是收音機,收音機的旁邊坐著娜娜,她也學琦莉從門口把腿垂放下來,交互搖晃,同時小聲且愉快地哼著那首「古老的時鐘」。

  早已聽膩這首歌的琦莉,不禁想教娜娜唱別首歌,她開始思索是否有什麼歌是娜娜能唱的。但在寄宿學校時所學的全都是聖詩,而且當時她也沒有認真唱,所以幾乎都忘光了。她心想:在明天離別前,要送個紀念品給娜娜。

  但琦莉可以送人的東西少之又少。

  已經染成傍晚顏色的營地上空漸漸被夜色侵蝕。從剛才開始,廣場上便不斷傳來準備慶祝活動的喧鬧聲。

  琦莉醒來後,就和從遊樂園撤退的歌舞團團員們一起坐上巴士。遊樂園已經封閉,所以今天大家不是去表演,而是被動員去參與清除瓦礫的作業。聽貝爾福特說,哈維把她送到遊樂園門口後又突然折回了遊樂園。

  聽說等天亮後,才發現鍾塔崩塌的原因是動力機關故障而引起爆炸,事情已大致獲得解決。是沒有發現克理福多夫的屍體嗎?還是被藏起來了呢?這點不得而知。但至少目前沒有聽說爆炸現場發現了怪異的屍體。關於街頭藝人們在深夜大吵大鬧一事,席曼團長似乎被傳喚詢問,但基本上也沒受到責難。可能是受到首都方面不願意公開「複製核」的壓力,事態才不至於擴大。琦莉覺得這次事件能如此圓滿結束真是謝天謝地。

  (哈維他不要緊嗎……)

  把身體借給依莉莎的事,琦莉雖然印象模糊但卻依稀記得。不過她不打算告訴哈維。

  「滴答……」

  娜娜的歌聲突然停止。

  頭頂出現一道高高的影子。『你這傢伙還真厚臉皮……』、「下士!」琦莉輕輕把手放在吐出吵雜的噪聲、而且殺氣騰騰的收音機上予以制止,但她自己卻露出明顯的戒心,用僵硬的眼神看著他。

  身穿長大衣的瘦高男人,正用與背後黃昏天空融為一體的淺藍灰色雙眸俯視著琦莉。今天他似乎沒有變成像之前那樣內臟融化成黏糊糊的狀態。

  「身體好了嗎?」

  「現在還好。」

  「喔。」琦莉並不是因為擔心他而問,所以只做了這樣的響應。接著她露出明顯的敵意詢問:

  「你來做什麼?」

  「我要到街上,想說順便來看看妳。」

  「不用來看我。」

  「真是無情啊!」

  男人聳聳肩,但好像並沒有真的受傷。

  「妳跟我來吧。」

  接著進一步說出他的目的。

  他不經意地說出這句話,琦莉眨著眼睛仰望著對方的臉。琦莉並不是聽不懂他的意思,而是覺得這種事情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因此就這麼愣愣地看著他。

  「嘖!不要嗎?」

  一開始對方問這個問題時,似乎也沒期待琦莉肯定說出的答案。他咂了咂舌後,爽快地打退堂鼓。他那咂舌的動作彷彿在說果然如他所料。

  然後他突然蹲下瘦高的身體,把臉湊到琦莉的耳邊說:「下次我會再來。」隨著低語聲吐出的氣息,他的嘴唇輕微碰觸到琦莉的耳朵。琦莉嚇得把臉別開時,只見已經起身的約雅敬大衣隨風翻飛。

  「再見囉!」

  他輕鬆丟下這句話後,就從拖車前離去。

  琦莉默默目送著那道只差衣服和頭髮顏色不同、瘦長的身軀和哈維看來幾乎一模一樣的背影。「……喂!」琦莉突然想起什麼事情叫住他。男人暫時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她,似乎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毛。

  「你們兩人現在還討厭牛奶嗎?」

  「什麼?」

  「沒什麼,如果沒有不喜歡也無所謂。」

  表情不變的琦莉立刻結束了這個話題,隨即一臉呆滯。由於琦莉不再開口,這次他不再回頭,走向夜幕漸漸低垂的夜空底下。長大衣的下襬被砂風吹得鼓脹起來,在大衣恢復原有的形狀之前,他就像是突然不見一樣,消失在拖車的後方。

  「琦莉?」

  可能是感覺到不平靜的氣氛,娜娜不安地緊緊摟住琦莉的腰。夾在她們之間的收音機似乎仍憤恨難消地吐出雜音。

  『琦莉!為什麼妳就這樣放那傢伙走?』

  「現在這種時候算了啦!」

  壓低聲音響應的琦莉,默默地注視了好一會兒那道消失於薄暮的瘦長背影——明明一點也不像,但為何總覺得哪裡神似?那道不死人的殘影彷彿就像哈維的扭曲背影。

  約雅敬在營地出口前停下了腳步。

  他看到出口的水泥磚圍牆旁,站著一道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背影。約雅敬本來就有預感會遇到他。他咂了咂舌,只要一看到那張臉就令他感到生氣。

  「你來做什麼?」

  「沒做什麼,別擺出一副要殺人的表情吧!」

  雖然安靜,但卻明顯充滿殺氣地互瞪對方。不知為何只要兩人一見面,對話就會變得殺氣騰騰。事到如今,也不需要特別的理由了。

  「我是感謝你救了我,所以才特地來給你忠告的。」

  「我根本沒放在心上,如果你要道謝,就不要再次出現在我面前!」

  「只要你去首都,這次一定會死吧?」

  約雅敬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哈維略微挑起眉毛,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而沉默了一下。

  「……為什麼我要去首都?已經沒那個必要了。」

  「是嗎?又來了。」真是一個不誠實的傢伙,約雅敬嗤之以鼻。「我可要去喔,我要去把長老會的那些癡呆老人幹掉!」

  「你愛死就去死吧!和我無關,我也沒興趣。」

  「沒關係,我們不久後在首都見吧!如果運氣好而且有緣的話。」

  「我說過我不會去的。」

  「是、是,隨你怎麼說。」

  和那傢伙的頭髮、眼睛同為令人厭惡的紅銅色夕陽射出了最後一道光芒,落在他滿臉不悅且不發一語的側臉,然後逐漸沒入矗立於遠處的新市鎮高樓之間。彷彿以此為信號,約雅敬又再次邁開步伐;哈維則一動也不動地等在原地。

  同樣高度的肩膀稍微碰觸後擦肩而過。

  「下次再見到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同時低聲說話的兩人都不將視線落在對方身上。看樣子,他們都不會再回過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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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5-8 01:07 AM|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5-8 10:00 AM 編輯

  後   記

  因為要找數據我才搜尋了一下計算機裡的舊檔案,結果找到了『琦莉』第一集的α版(尚未成為第九屆電擊電玩小說大賞的參賽稿件、真正初期階段的拙劣原稿)。我稍微看了一下,當時我心中尚未決定下士說話的口氣和年齡,依據出現場合的不同有時是三十歲、有時是四十歲,有時甚至是老人。完全不同於現在這種直率的感覺,說話的口吻比較像是作風強硬的軍人,偶爾會用「老夫」來稱呼自己……但我不喜歡這樣的下士。最後演變成現在這樣的下士幾乎可說是偶然……

  當初寫第一集時,我壓根兒沒想到會寫續集,當然我會出書這件事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而且還居然出到第六集,真是令我感觸良深,而有種不切實際的感覺。

  呃,大家好,我是壁井。

  『一切開端的白晝校園』後半段的故事終於呈現在各位讀者的眼前了。下集是接續上集未完的故事,也就是所謂的「後半段故事」。只看下集的結構,會覺得打鬥場面的比例異常偏高,但『琦莉』應該不能算是動作派小說……我覺得大家應該不至於有這種誤解……基本上我喜歡寫這種故事張力低、節奏緩慢的場景和風景(後來我寫到約雅敬出現的情節時,心裡會感到莫名的愉快)。

  故事就是這樣展開的,在我心中最後一集的結局已經決定了,但我還想讓『琦莉』再繼續撐一會兒……那個,如果能讓我繼續出書再說啦。

  如果可以,還請各位讀者暫時再繼續守護「他們的故事」。

  每次寫後記時,總是千篇一律的「個性頑固的少女和~」這句在上集中也已經用過了,而且也沒什麼好寫了,正當我煩惱該如何是好時,我突然想起了在寫這集時剛好碰到了『琦莉』廣播劇的錄音,所以想要告訴讀者一些關於當天錄音的情形。哇!廣播劇。沒想到會有用收音機聽到下士聲音的一天。

  因為感到惶恐不安,所以硬拖著忙碌的田上老師和我一起去。錄音當天責編帶我們到錄音室,我們在放置著令人有點興奮的大型機器(好像是叫做混音器)的房間後面參觀錄音過程。再怎麼說我都是原著,「覺得剛才這樣如何?」所以他們會來詢問我的意見,「呃……那個、感覺再稍微呆一點……」像我這樣語感當中充滿拙劣擬聲語的人,還能算是以日語從事寫作工作約人嗎?但各位演員及工作人員竟然還能理解我所說的並反應給我,我只能說你們的工作表現實在太棒了。最令我高興的是演出哈維一角的磯部弘先生也親切地問候我,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壁井老師最近有正常地吃飯嗎?」(用哈維的聲音)……我給人是這樣的印象嗎?雖然我只是淡淡的回應,並沒有跟他說什麼話,但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除了飾演哈維的磯部先生表現突出之外,還有第一次聽到他聲音就讓我起雞皮疙瘩,覺得由他來飾演下士再適合不過的大塚芳忠先生;以及明明是女主角,台詞卻少得出奇(仔細一想,真是覺得很抱歉)的中原麻衣小姐,她把琦莉演得十分傳神。還有其它的演員及工作人員們,真的辛苦你們了,謝謝你們。

  接下來要對編輯部方面表達我的謝意。責編大人和出版社的相關工作人員,感謝你們平日的關照。以及在視覺方面替我將作品的世界發揚光大的田上老師,這次也由衷地感謝您。而且這次也將田上老師刊載於『電擊hp』的漫畫收錄於卷末,使得本集內容超豐富。哇!

  還要感謝我的家人、朋友,其中特別要感謝常抽空給予我建議的玲子姊及籐原小姐。我仍然按部就班好好地過日子。

  更要感謝寫信鼓勵我的各位讀者。「妳正在電車上看信嗎?」有好幾位讀者曾寫信問我這個問題,其實當時我直一的是在電車上邊看邊笑(怪笑)。

  最後我要向拿著本書的您,致上最誠摯的謝意。由於您們的支持,我才能像現在這樣繼續寫小說。

  期待有機會能與您們再次相見。

  壁井ユカ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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