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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偵探/懸疑]田中芳樹 -【銀河英雄傳說‧六】飛翔篇 關閉[複製鏈接]

  博 士 (Goal)

~ 天水 ~ ~ 丹青揮灑義嶙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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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5 11:37 PM|只看該作者|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天水冰 於 2009-1-17 04:26 PM 編輯


日文名稱:ぎんがえいゆうでんせつ
所屬文庫:德間Dual書店


特別聲明:銀英由於文學變遷關係,在近幾年被列入輕小說之列,
於是於科幻與輕小說區並列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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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駁青壁刻史遷,丹青揮灑義嶙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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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 士 (Go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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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7 04:27 PM|只看該作者
序章 〈地球衰亡記錄〉



  「……過去人類社會僅存在於一個名叫地球的天體上,而現在則存在於以地球為主,和其它少數行星所組成的天體系上,至於未來的話,人類社會將建立在更多的恆星系統上,而太陽系則僅是其中的一部分,這並不是一個預言,只要將時限假設於未來,即可明白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既成事實……」

  在西元二一八○年,當時擔任地球統一政府第五代宇宙省長官的卡羅斯.席爾法,在冥王星探查團出發前的時刻,發表了這樣的一段講話。席爾法在當時雖然是一個有能的實務家,但卻不是具有特別優越的哲學性思想或獨創之表現能力的人,這一段演說就正如他本人所說的,不過是把一般人所熟知的常識講述出來而已。

  但是這個「一般人所熟知的常識」在具體化並成為事實之前,人類卻必須要先飲乾同胞們多達以億公升計的鮮血。人類的政治中樞真正從地球移往其它的天體,是遠在席爾法的演說之後大約七個世紀以後的事情了。

  ※※※

  西元二一二九年,當地球統一政府(GG)誕生的時候,歷經了長達九十年戰亂而疲憊不堪的人們,滿心以為人類社會所產生之最惡劣的創造物--主權國家已經從地面被一掃而空,以億為單位來計算的生命也將由被掌權者當作是滿足其欲望之祭品的愚劣行為當中永遠地被解放出來。在之前被稱為「十三日戰爭」的爭鬥當中,所動用的熱核武器,使得當事者的北方聯合國家(NG)以和三大陸合州國(USE)這兩國的大都市全部淪為吸收輻射能的井口,可說是自食其濫用武力的惡果。但是那些毫無野心、不需為此戰事負責的弱小國家卻被那些像是食肉獸一般毫無人性的國家捲入這場猛烈的戰爭當中。兩大強國基於害怕某些與彼此之間雖毫無利害關係但卻蘊藏有豐富資源的國家受到敵國利用之理由,竟也使用熱核武器對之發動毀滅性的攻擊。因此兩大強國的滅亡,對於那些好不容易生存下來的國家而言,也可說是稍稍值得安慰的事。而為了防止日後類似這些大國肆虐的情形再度發生,強有力並且統一的政治體制成為一般公認所必須的政體。但是就長期來看,這或許是將複數的權力統合成為一個單一集中的權力也說不定,只不過人們已經疲於以挖苦的眼光來觀察事物了。

  有人說過:「若沒有了戰爭,就只會發生內亂。」

  這或許應該是正確的說法,但是對於更多的人,這種不具有任何希望和喜悅的意見,卻是捂起了耳朵不願意去聽。不過當時世界人口已銳減至十億左右,糧食的生產力受到重大的打擊,事實上也沒有任何一股勢力有餘力來發動內亂。統一政府的首都建立在澳洲大陸東北部,面臨太平洋的布里斯班。建都於此主要是基於該地位於南半球,戰亂期間並未受到戰爭太多的摧殘,並且擁有廣大豐富的土地資源,已成為地球上最大的經濟商圈之一環。此外,還有因該地區遠離策動戰爭的兩大戰犯國等各項理由。

  地球統一政府誕生之後的人類歷史與以前的歷史相比,最大的不同處在於宗教的支配力量很明顯地低落了許多。因為舊有的宗教勢力對於動亂時代的縮短並沒有任何的貢獻,相反地在動亂的初期,各個對立的勢力之間,彼此宗教信仰相互的敵視與偏見更成了助長戰火的主因,當時各個宗教所擁有的私屬軍團假借神的名義,你來我往地虐殺他們眼中所謂異教徒的子女。更有甚於此的是在北方聯合國家崩壞之後,北美洲大陸割據成許多弱小的宗教國家,他們一反過去以理性和共和政治為基礎的組國原則而爭鬥不休,使得這個廣大的產業國家夷成了滿地金屬、樹脂與水泥的荒野,更到處散佈迷信和排他性的病原菌,使得殘活下來人們在肉體上、精神上都遭到嚴重傷害。最後的結局是天神未曾降臨,而救世主也未曾出現,人們終於靠著自己本身的力量,將世界由接近滅亡的深淵邊緣拯救回來。

  經此浩劫之後,於是乎整個人類社會的重建急速地進行著,人們狂熱地投身於大大小小的各項事業當中,建設都市,綠化荒野,發展科技,人類社會迅速恢復了元氣,將腳步邁進到那個被稱作是「宇宙」的無限遼闊的邊境。「具有可開拓邊境的文明是不會衰弱的」這種說法一般認為是正確的。在地球統一政府成立(西元二一二九年以前,人類的足跡雖然曾經到過火星,但在此正式定居卻是在地球統一政府成立之後。)之後,人類對宇宙的開發突飛猛進,在西元二一六六年就已經超越了小行星帶,在木星的一個名叫伊奧的衛星上建立了一處開發基地。在那個時候,統一政府裡面最富有活力的部門便是宇宙省了,這個由航路、資源、設施、通信、管理、教育、學術、勘察、船舶等各局所組成的龐大組織總部設置於月球的表面上,其規模隨著時間的成長而壯大,到了二二○○代的中期,其所屬人口便已經淩駕了首都布里斯班,而「布里斯班是地球的首都,但月面都市卻是全太陽系的首都」的聲浪也就是在此時揚起的。

  在那不久之後的一段時間,人類真正的生活圈暫且止於太陽系的內部。人類的第一艘恆星星際勘察船雖於西元二二五三年向半人馬α星系出發,但經過了二十年之後亦尚未回航的經驗卻使得人們失望而氣餒。其實就總人口只有四○億的當時而言,光是太陽系內部便可確保有足夠的生活空間了。

  西元二三六○年,超光速航行終於實現了,以安特涅爾.亞諾修博士為首的宇宙省技術研究小組成了全人類的英雄。初期的瓦普跳躍飛行距離非常短,而且對於人體,特別是女性的生育能力有著明顯的不良影響。但是到了二三九一年,此項航行技術便在不斷的努力改進之後達至完全的實用化,勘察的領域也隨之擴大。到了二四○二年,更在卡那普斯星系裡發現了可作為居住之用的行星,於是恆星星際間移居的時代就此揭開了序幕。

  但是恆星星際間殖民活動的開始,卻也是「單一權力」體制開始產生龜裂的第一步。西元二四○四年,正當第一批恆星移民團樂觀的歡呼聲響徹雲霄,正出發前往伊奧的恆星星際航行基地之際,地球統一政府的首腦們也正齊聚在地球的首都布里斯班市中,對於「遠離地球的殖民地授與何種程度的自治權」此一議題進行冗長的討論。

  一個最初設立時名稱為「宇宙省航路局航行安全部」的小機關,於是升格為「宇宙保安局」,並且組成「宇宙警備隊」,由省次長帶領加以統轄指揮,但是最後「宇宙軍」的成立還是在歷經了八十年歲月以後的事情。在此警備隊成立的時候,地球統一政府說明這支隊伍的性質與統一政府成立之前,北方聯合國家那支常常由天頂對弱小諸國加以脅迫威壓的航空宇宙軍是截然不同的,這是為確保市民航行宇宙的安全,防範犯罪與事故的發生,保障人權和經濟活動所設立的維持治安系統。到了恆星星際間航行的時代,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完全地忘記了在過去歷史中所有國家的軍隊在高唱和平防衛的同時,也曾經瘋狂地進行向外征伐和對內鎮壓的這項鐵一般的事實。「軍隊其實是一個國家內部最強最大的暴力組織」這樣的一個命題,對於明瞭近代歷史的人而言,可說是一個恐怖的常識。而在一個全人類的統一國家當中,其外側根本也沒有任何超乎其上的武力集團存在。光就這一點而言,最小限度的武力就已經足夠了,但是宇宙軍的組織卻是毫無限度地愈來愈龐大。到了二五二七年,已呈現臃腫的軍隊組織,其內部頹廢的狀況,便在統一政府的緊縮軍備和軍部管理會議當中受到充滿諷刺挖苦的告發。

  「……所謂的高級軍人,難道就是武裝貴族的別名嗎?舉例來看,第四方面軍總監部所屬的『台吉希蘭得』宇宙母艦的艦長--阿諾爾多.F.巴契上校,我們來參觀一下他優雅的生活情況吧!他的住所由辦公室,起居室,臥房,浴室組合而成,總面積達二四○平方公尺,附帶一提的是他的房子下層是士兵用的房間,相同的面積當中卻要擠進九十名的士兵。另外,就勞動力方面而言,艦長底下編置副官是當然的,但除此之外,卻還有秘書(女性士官)一名,勤務兵六名,專用廚師兩名,以及一名特別護士服侍他。不用說他的薪水當然是由國民所負擔的稅金當中來給付,但是比這個更令人感到悲哀的是一個極為不人道的事實,那就是我們居然讓一個需要由特別護士來看護的病人負起指揮全艦的重責大任。」

  但是這樣的告發本身卻也成了被批評責難的目標。因為軍部本身無論在議會或者輿論界,都已經擁有相當足夠的辯護者為他們辯護。

  而恆星星際間航行為人類帶來無限發展的美夢,卻因為當時技術與距離的障礙而開始逐漸凋零。二四八○年,人類的生活圈彷彿是一個以地球為中心,半徑為六十光年的球體,到了二五三○年半徑擴展到八四光年,二五八○年,半徑為九一光年,二六五○年,半徑則只達到九四光年,明顯地呈現停頓的狀態。由此似乎也可以看出地球統一政府誕生以來所呈現的活力正在逐漸喪失當中,但是唯獨軍隊與官僚組織卻仍然像是恐龍一般地持續壯大。

  另一方面,地球與各殖民地之間經濟上的不公平也逐漸顯露出來。此時的地球早已完全放棄了農工礦業的生產,輕而利用資本與金融來支配數目超過一○○個殖民星球上的產業,貪婪的吸取著利益與資源。就政治上而言,殖民星球的自治與作為地球統一政府的一部分所應享有的權力只是形式上被認可,但是事實上並不具有與地球對等的地位。雖然有著全人類議會這樣的機構,但是七成的代表均由地球所選出,而相關法規的修正則必須有七成以上的贊成,因此修正成了永遠的夢想。有一次司必卡星系所選出的代表曾經要求糾正對於財富分配偏重於地球的不平均,但是所得到的回答卻是:「殖民星球人民之所以貧困,是因為他們的懶惰和無能,他們必須為此負責。至於像吾等地球市民為此必須背負罪責的這種說法,其實只不過是一種缺乏自立心與上進心的一種奴隸精神的表現。」

  地球統一政府的執政黨--國民共和黨的書記官裘希亞.爵布裡克的這番回答引起了殖民星球人民激昂的情緒。此外,對於當時在地球資本的壓力之下被強制進行單一作物的種植,但卻又被低價收購殺得血本無歸,最後瀕臨饑餓邊緣的殖民星球,地球方面的反應也嫌太過於冷淡。「當時,地球一直是缺乏資源的,但是除了資源之外,地球人似乎還缺乏想像力。特別是後者,更是引起事態惡化的主要原因,這無庸置疑的。」歷史學家伊布恩.夏馬曾經這麼說道。

  就因為缺乏想像力,地球上的住民們仍很驕傲的貫徹著強者理論。他們認為強者之所以能夠成為強者,就在於握有武力與財富。地球肆意搜刮在各殖民星球上的財富,然後藉以強化軍事力量,這樣一來,殖民星球的人們其實是用自己的辛勤勞動在養活這些被用來對自己進行監視和鎮壓的士兵們。

  殖民星球的人們在到達一個忍耐的極限之後,終於在西元二六八二年一致團結起來對地球提出要求。第一,裁減過度膨脹的軍備;第二,依人口比例,來決定對全人類議會中代表的席次分配;第三,地球資本得停止一切屬於殖民星球內自治政府行政的干預。對於提出上述要求的一方來說,這些只不過是一些理所當然的小小希望,但是對於被要求的一方而言,則無疑是難以被容忍的褻瀆與冒犯。如果是卑躬屈膝地懇求的話還姑且不論,竟敢用「要求」的字眼?那些不自量力,未開化的邊疆野蠻人竟然敢用對等的口吻對宗主國同時又是超級強國的地球提出如此無禮的要求?

  地球於是終止了支付給全人類議會的分攤金,但是同時也重新察覺到太平時代開始要結束,應該要採取一些相應的對策。

  歷史學家伊布恩.夏馬嘆息地說道:「……在這個時期,地球在精神方面的衰退已經是無可救藥了。即使是有違公正的原則,仍然想盡一切所有的方法要確保既得權利。借由殘酷壓制反對者以絕對達到確保既得權利的精神思緒當中,是否仍然遺留有進步與向上的餘地呢?」

  但是,就事實而言,對當時的地球人來說,所謂的進步與向上或許真的已經沒有意義了。對於各殖民星球的不滿,地球企圖以陰謀與武力加以強力鎮壓。但是同時反地球派的先鋒也已經被選出,那就是一向聲名不佳的西留斯星系政府。

  於是奇怪的風聲開始流傳了。

  西留斯之所以動不動就對地球加以批評,並不是為謀求和平,而是為了要達到其取代地球進而成為全人類社會之霸主的野心……,對於西留斯來說,唯一值得戒懼的就是地球,它的策略就是要使地球成為弱勢團體,並且使地球與各殖民星球之間的友好關係產生裂痕……,各個殖民星球不應該毫無理由地對地球橫加指責,因為這種行為所可能帶來的不是地球的滅亡,而是將來各個殖民星球可能隸屬於西留斯,因而喪失現在所擁有的自由與未來……,事實上,只有西留斯才是地球與各個殖民星球共通的敵人,西留斯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悄悄一步一步地增強國力,發展軍備,並且正逐漸地擴大間諜網……,眾人最好加強對於西留斯的注意……

  當有人要求就此一風聲加以證實的時候,西留斯的首腦們只是付諸一笑,而其它殖民星球的首腦們也只是笑一笑,不過那是缺乏自信與健康的笑容。

  如此一來,對於地球和其它殖民星球來說,西留斯成了公認的敵國,而且是可以加以操縱的敵人,只要地球一旦誇示炫耀它的實力,那麼孤立的西留斯除了卑躬屈膝地乞憐之外,別無選擇,它的角色就好像是一個可憐的反派人物。但是就在地球對於西留斯的實力以及其所可能產生的威脅加以誇大地宣傳之際,卻產生始料所不及的效果。

  那就是開始有許多的人逐漸相信西留斯本身的確有淩駕地球的實力與意圖,不僅僅是西留斯以外的各個自治國,甚至還包括西留斯本身……

  最初,地球方面心懷不軌刻意地將西留斯的虛象加以誇大,並且沾沾自喜地觀賞著這幅被塗上海市蜃樓色彩的畫面,希望藉此能使各個殖民星球對於西留斯的力量產生畏懼,自動地靠到地球這一邊來,然後這一幕反抗的插曲也就此收場。但不管在任何情況下,一定都有人會以冷眼來旁觀這一切,例如有一位名叫馬雷恩茲歐的記者就曾經寫下了這麼一段諷刺的報導。

  「……昨天晚上,附近的道路到處都淹水,因為地下所埋設的下水管破裂了,這可能是由西留斯星系潛入的專司破壞的工作人員所幹下的勾當吧!另外涉嫌在F地區犯下連續的縱火事件,使得民眾驚慌不安的犯人,在今早被告發了,他也可能是因為被由西留斯所潛入的間諜洗腦之後,才犯下了如此的惡行吧!其它包括使夏娃吃下禁果,虐殺美洲大陸的原住民印第安人,還有在百慕達海域使客船沉沒等等,一定都是西留斯所有恐怖破壞活動的一部分嘍!西留斯啊,你將是一個萬能的撒旦,而會在歷史上留下屹立不搖之名。」

  這份有署名的報導當然招致了治安當局的憤怒與憎惡,但是也不能以其言論活動不當為理由而公然加以處罰,於是便脅迫經營者將報社遷往邊境地區去。

  在這一系列對西留斯作誇大宣傳和栽贓嫁禍的活動過程當中,地球這種將西留斯作為假想敵的政略也產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結果。也就是說,有幾個殖民星球由於對地球極度的反感,反而開始轉向親近西留斯這一方,因為要想能夠反對地球的專橫,除了依賴「地球的大敵」西留斯之外別無它途,而造成他們這種想法的,事實上就是地球本身。對於地球來說,事態正在急速地惡化當中,各個殖民星球接二連三好像骨牌效應似地開始與西留斯握手協商。地球政府眼見這種情形,就好像是萬蟲鑽身般地痛惡不絕,而就在這時候,西留斯也儼然登上了反地球陣營的盟主寶座。到了西元二六八九年,或許由於是西留斯的軍事力量急遽地增強,令地球感受到強烈的威脅,地球終於決定要給予這個令它覺得渾身不舒服,猶如芒刺在背的西留斯一個嚴厲的教訓。

  為了應付地球的襲擊,西留斯集結各個殖民星球的警備隊進行聯合軍事訓練,並且對之允諾將提供重軍火武器等物資援助,但這些動作同時也為地球提供了發動先發制人攻擊的藉口,結果地球軍採取的閃電作戰,在戰術上是完全成功了,西留斯星系的主星第六行星隆多利那遭到了地球軍的封鎖,而以西留斯馬首是瞻的各殖民星球的軍隊沒能飛上宇宙,就已化成地上的殘骸了。

  獲得完全的勝利之後,地球軍軍紀低落的程度讓墮落天使也為之竊笑,而戰後所發表的數字在戰地司令部的操縱下更是虛而不實。例如,收押物資的數量被以多報少,而申報數字與實際數量之間的差額被收進了高級軍官們的口袋當中。另一方面,敵軍戰死的人數則被過度誇大,實際戰死人數為六十萬的數字被稱為一五○萬,但是為了讓數字看起來更為逼真,竟然大量殘殺投降的敵方戰鬥人員,然後將死屍分解,使之看來像是許多死者的一部分,如此的暴行竟然在戰後平心靜氣地進行著。相對的,己方戰死的人數報告也被以多報少,一些以戰死者的名義送來的薪水竟然也有軍官加以侵佔私吞。

  這種醜陋的鬧劇在翌年,也就是西元二六九○年於布里斯班市所召開的軍法會議當中達到了最高點。這場軍法會議是根據一名為了取得真相而冒著生命危險勇敢地潛入戰地的記者所提出的指控而召開的,目的是為了要揭露地球軍的官兵虐殺非戰鬥人員的罪行。但是在會議場中,站在證言台上的卻只有地球軍的將兵,而屬於被害者當地住民的一方卻連一名證人都沒有。被指控的官兵理所當然地否認自己的罪行,甚至還表示非常地遺憾,自己為了維護同胞的名譽勇敢的上戰場,但是卻被一名偽裝成正義且無知的採訪記者這種沽名釣譽的行為所貶謫,說著說著還一面流下了眼淚,最後軍法會議宣判所有被告者無罪釋放,而檢舉的一方則判以譭謗的罪名,並且從此以後軍部有權拒絕接受他的採訪,在作了上述的宣判之後即宣告退庭。獲得無罪開釋的軍人們興高采烈地互相擁抱,後來還騎在戰友的脖子上,在人群簇擁下沿著首都的主要街道大聲地合唱著軍歌。而最諷刺可笑的是他們所唱的軍歌曲名竟是「在正義的旗幟下」、「和平的守護者」、「榮譽就是我的生命」、「勇者的凱旋」……

  經過這一次事件之後,地球軍食髓知味,甚至認為不管是犯下了多麼殘暴的滔天大罪,只要將事實加以歪曲,也是毫不費力地可以免於刑責的,所以既然不用受罰就可以不了了之的話,那麼不偷不搶豈不是白白損失?更何況虐殺非戰鬥人員、對女性施加暴行、破壞都市、掠奪財寶等等,比起和那些充滿鬥志與敵意的敵軍作戰不但容易輕鬆的多,而且還更有實際利益可圖。就在這種想法之下,軍人已不再是軍人,整個軍部就好像是盜賊集團似地以賊眉鼠眼的貪婪目光積極探尋下一個理想的目標。

  果然,不久之後,發生了「拉古朗市事件」。

  就在前一次戰鬥當中,戰敗的殖民星聯合軍裡有部分的敗兵殘卒帶著武器逃進了屬於西留斯的拉古朗市,這是一個事實,但是對於地球軍來說,重要的一項事實是這個城市為隆多利那星上豐富天然資源的生產以及集散中心,也就是說,隆多利那星地上的財富以及地下的財富幾乎全數都集中在拉古朗市,地球軍於是出動了大批的地面部隊以及十五個機械化野戰師團,以士兵和武器在城市的周圍築起一道牆,並且還動用了四個空中攻擊師團和六個專精都市攻擊的戰鬥師團,佈置成進入市街的衝鋒陣勢。原先預定攻陷的日期是五月九日,但是這個日期連續延期兩次。一次是拉古朗市的市長瑪卻立克拖著虛弱的病體前來交涉,希望能夠取消攻擊行動;另一次則是由於軍部本身的總司令部作戰局次長庫雷朗波中將以戰地部隊的作戰提案不周全為由,再三地加以駁回,希望能夠藉此阻止野蠻的暴行發生。但是這些努力最後均付諸流水,終於在五月十四日的晚上,十個師團的兵力分陸空兩路攻進拉古郎市的市街中心。

  但是事實上,這個攻陷的過程並未與原先的計畫完全一致。原來在遭受大批兵力包圍下的拉古朗市當中,有部分勢力團體基於恐懼的心理,認為只要將流亡到拉古朗市的敗兵殘卒交給地球軍便可以免於遭受攻擊,於是組成了自警團,開始在市內搜捕流亡的殘兵敗卒。而遭受搜捕的一方當然也有他們自己的立場,更何況其本身也持有武器,沒有道理要束手就縛,在兩方衝突的情況之下,市內的一些角落於是爆發了槍擊戰。午後八點二十分,重重圍困在城市四周的地球軍遠遠地看見市內西區的液化氧氣槽發生爆炸所產生的熊熊火焰,於是便將此一意外事件當成是絕妙良機,立即展開攻擊行動。

  而被稱為「染血之夜」的夢魘也就此開始了。當攻擊行動開始時,地球軍的士兵們所接到的命令可說是極度的激進。「凡有武器者、抵抗者一律格殺。此外,涉嫌有武器者、可能企圖抵抗者、以及經判斷有逃亡或隱匿之虞者也一律照此原則加以處置。」事後軍部雖然宣稱這個命令是為了士兵本身的自衛與維持城市的秩序而不得不採取的措施,但是言詞之間也並未企圖掩飾其內容有煽動對所有人格殺勿論的意圖。

  攻進到市區當中的地球軍不但恣意地進行那些被公開允許的殺戮與破壞行動,對於沒有被公開允許但暗地也被默認的暴行與掠奪更是熱衷。拉古朗市立美術館當中所收藏的繪畫與雕刻就在這個時候被搶奪一空,而貴重的古書之類的文化資產竟被那些不懂得其寶貴價值的士兵視同糞土而付諸於火炬。

  市內的北區為鑽石原石研磨工廠,又是黃金以及白金等等各類貴重金屬的集中地,自然而然地成了受利欲董心驅使的地球軍隊攻擊掠奪的首要目標,由空中蜂擁而至的第二空中攻擊師團與由陸地侵入的第五都市型戰鬥師團為了搶奪財物,竟然在此發生激烈衝突,演出了醜惡的內訌火拼場面。據統計,當時合計雙方約有一五○○名的死亡人數,但後來的調查當中竟發現有六十幾具屍體上有被人由腹部切開的痕跡,經研究可能是為了要取得被死者吞進腹中的鑽石原石所造成的。而在一般普通的平民百姓當中有這種類似被害情形的人數更高達一○○倍以上,其中更不乏被人用軍刀打碎下顎,硬被拔走金牙的老人,以及戴著貴重的耳環連著耳朵一同被切走,或者戒指連同手指一起被斬下的女性屍體。

  在「染血之夜」的十個小時當中,遭地球軍殺害的拉古朗市市民超過了九○萬人,而遭破壞與掠奪所產生的損失更高達一五○億個流通貨幣單位。戰地司令部捏造理由將絕大部分由士兵強奪而來的金錢財物私藏起來,最後對地球的總司令部報告,在一場激戰之後,終於排除了敵軍的頑強抵抗,並且成功地控制了整個城市。

  而未能有效地阻止友軍這種滅絕人性行為的庫雷朗波拿起了憤怒與憂傷的筆在日記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話,「人類社會中最為惡劣的一種存在,大概就是缺乏羞恥心與自製心的軍隊了,而我所身處的工作地卻正是這種地方。」

  另外,在首都的地球軍總司令部當中,那些一手拿著威士忌酒杯,一邊看著通信螢幕,一邊談笑風生的軍事幹部們,聽到了老將哈茲理特提督那令人心生厭惡的聲音時,原有的醉意頓時消失了許多。

  哈茲理特提督說:「各位官爺好像很愉快的樣子,看到別人的城市燃燒起來似乎很高興吧?說不定十年之後,我們的首都也會遭到相同的下場,各位是不是也可以稍微考慮一下這種可能性呢?」但是批評己方之過錯的人,卻永遠是少數派,這兩個提出反對意見的人在眾人的白眼之下被孤立,不久之後便辭去了現職解甲歸田。

  「有人說,拉古朗市發生了虐殺與掠奪事件,這根本就是一項不存在的事實。放出這種風聲的人,很明顯是有陰謀地企圖要中傷地球軍的聲譽,無中生有地捏造歷史,這些人應該要被打上叛徒的烙印!」

  擔任軍方首席發言人的韋勃少將最初發表了這項聲明,但過了三天之後,卻又推翻了原本的說法。「經調查虐殺與掠奪的事件確實是有,但是規模非常小,死者頂多只有兩萬人。而且加害於這些死者的並不是地球軍,而是潛伏在該市區當中屬於偏激派的遊擊隊,他們企圖以此嫁禍給地球軍,讓地球軍來為他們自己的罪行背上黑鍋,並且籍以擴大反地球陣營的聲浪。這種令人憎惡的醜陋行為,必定會遭致相對的報應!」

  至於被問到為什麼在短短的幾天之內,所發表的見解會截然不同,以及究竟是經由什麼樣的推理與調查過程,才導致這種結論的產生,這些重要的根據則隻字不提。因為軍部認為,重要的是行動而不是巧辯,軍隊的任務在於懲罰那些危害人民的生命安全、破壞秩序而且兇惡的武裝勢力,所以為了要徹底達成任務,現在則必須要對拉古朗市再進行一次掃蕩作戰行動。

  在新的一輪由「大掃蕩」與「大捏造」所組合而成,被稱為「兩大」的行動當中,設定有三個目的,那就是對於在前次掠奪行動當中所剩餘的物資進行第二次掠奪,消除所有的目擊者,以及徹底鎮壓反地球勢力。不管從任何角度來看,地球軍的行為的確是如同庫雷朗波所說的,不但是喪失了自製心和羞恥心,而且還想借著其振振有詞的所謂彈壓而恣意亂行。但除此之外,或許還有第四個目的,那就是希望藉此起到殺雞儆猴的效果,讓反地球陣營產生恐怖的心理,削減其反抗的念頭。但他們似乎忘記了一個教訓,自古以來,這種作法從未曾有過成功的例子,反而只是喚起了民眾憎惡痛恨與同仇敵慨的心理。由於這次「第二度掃蕩」的行動,死者的名單當中又增添了三五萬人。

  ※※※

  但是不管那隻殘酷鎮壓的手是如何地緊密,也總會有幾顆細微的沙粒由那看不見的指縫間溜過,而一些在日後叫地球政府後悔莫及,讓各個殖民星系歡欣鼓舞的事物就是由這些細微的沙粒當中衍生而出。

  卡雷.帕姆格恩,二十五歲,原是立體電視台的廣播記者,在遇到軍隊盤查的時候,因為拒絕接受持有物品的檢查,被士兵以鐳射來福槍的槍托毒打了一頓,以致於身負重傷而昏了過去,後來他在那堆像山一樣高的屍體當中恢復了意識,一邊眼看著同胞的屍體被淋上了液體火箭燃料焚燒了起來,一邊趁著屍體焚燒時所產生的濃煙,終於成功地逃了出來。

  威斯羅.凱涅司.塔恩,二十三歲,原擔任金屬銅礦礦山的會計工作,並且是拉古朗市勞動聯盟的書記。他因為從公寓房子的窗戶往下俯視行進中的地球軍隊,而被一名酒醉的士兵用槍射擊,子彈的光束貫穿了在他身旁的母親額頭。當他提出控訴的時候,不但被置之不理,反而還被誣陷殺母的罪名。最後他逃進礦山,在擺脫了追兵之後即消失無蹤。

  裘利歐.法蘭克爾,二十歲,原在醫科大學的附屬機關念藥草學,他用一本厚達二千頁的藥草圖鑒,打碎了那名正強暴他女友的地球軍士兵的頭之後,鑽進了事發現場的地下水道內,無奈地成了一名逃亡者,當他終於成功地脫逃出來之後,獲知心愛的女友已經自殺身亡的消息。

  查歐.尤伊魯恩,十九歲,原在音樂學院學習作曲,對於政治與革命沒有一點興趣或關心,卻在地球軍的保安部隊一次瘋狂的掃殺當中,失去了從小將他養大,猶如親生父母一般的哥哥和嫂嫂,他抱著年僅三歲的侄兒,千辛萬苦由燃燒的拉古朗市逃了出來。

  這四個人僥倖地活了下來,之後都成了非常有名的人物。除了他們之外,咬牙切齒地遠望著自己的城市家園在大火中化成灰燼,立誓要對地球軍復仇討回這筆血債的人更是不計其數。但是大部分的人卻在半途就不支倒地,最後默默無名飲恨而終。

  「拉古朗市的殘餘灰燼當中,所剩下的是已化為焦炭的巨大廢墟、一二五萬名的死者、二五○萬名的傷殘者、四○萬名被俘的囚犯,以及四名堅定不移的復仇者。」

  這樣的說法並不見得完全適當,因為這四名年輕人在以後的十四年中,一心一意把地球政府由權力與榮華的安樂椅上踢下來的動機不完全只是單純的復仇心而已,只是在他們所持有的理想與理念深處,拉古朗市在大火之中化為灰燼的幻影,或許仍不時無聲地浮現出來。

  這四個人最初齊聚一堂的地方,是位於中立地帶的普羅奇喜馬星系裡的第五行星普羅歇爾皮那上,時間是西元二六九一年的二月八日。雖然說在這之前,他們也曾在反地球陣營的根據地上互相見過對方,不過當時並不知道彼此的姓名,而這一次則是他們正式地互相介紹自己的名字。

  爾後,這四個人在任務和職能的分工很自然地產生了,並且這個組合還被後世稱作是「適才任能的最佳典範」。帕姆格恩憑著理念以及他原來職業所擅長的言論宣傳技巧,進行統合反地球陣營與啟發市民的工作,並且以他本身在精神方面的領導與組織才華,成為了反地球統一戰線的象徵。而塔恩則因為在財政方面具有特殊敏銳的觸覺,以及豐富的行政處理經驗,所以成功地為反地球統一戰線整頓了穩當的經濟基礎,並且以他行之有效的經濟建設計畫,使得反地球派根據地所屬的一些低開發星域的生產力「不只是提升而更是躍進」,此外,所有生產出來的物資也能夠在有效率的流通機制上流通。法蘭克爾則是在反地球統一戰線的實際作戰組織「黑旗軍(BFF)」當中擔任總司令官,將本來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革命軍集結起來加以改編,予以組織化,並由他本人直接來統率、指揮。當時的地球政府軍,不僅擁有三名傑出的提督,而且在軍隊的數量上有著絕對的壓倒性,所以在兩軍交戰的初期,他不只一次地連嘗敗績,但是在歷史性的「維加星域會戰」當中,他終於成功地分斷了地球軍的艦隊,摧毀了地球軍不敗的神話。在這之後,接連八十四個回合的作戰,每次都獲得勝利。查歐.尤伊魯恩所負責的是情報、謀略、破壞的工作。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一個連在麵包店找零錢時都不會矇騙,性情極好的年輕人,但是為了使地球政府的權力架構崩潰,他所大膽策劃的謀略,其辛辣的程度足以讓最為卑劣低級的惡魔也為之心虛膽懦。為了讓自己等人能夠在反地球統一戰線當中握有絕對的主導權,他首先便設法讓優柔寡斷的舊指導部蒙上「地球間諜」之名,然後加以驅逐,鞏固了己方的陣營之後,又在敵方的陣營當中,設下無數黑色的陷阱,讓更多的人身陷其中。

  地球軍的三位提督--可林斯、夏特爾夫及威涅第,每一個都是經驗與理論兼備,極為優秀不凡的用兵家,但是在維加星域會戰當中,卻因為彼此之間缺乏協調與聯絡,最後在法蘭克爾採用各個擊破的作戰方式之下,終於落得敗北的收場。在這場會戰之後,查歐進一步利用他們三人之間的不和,大大地加以發揮。他精心籌畫的陰謀當中所表現出來的周詳與嚴謹,實在應該要讓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浮士德》中收買人類靈魂的惡魔)頒給他一張獎狀。他首先唆使威涅第發動軍變,殺害了可林斯,然後將這個事實告訴夏特爾夫,讓夏特爾夫來捕殺威涅第,之後又將所有的責任歸咎於夏特爾夫,煽動威涅第的舊部發起暴動去襲擊夏特爾夫,並將之射殺。全身被槍彈貫穿的夏特爾夫,儘管身體有一半臥在血泊中,仍然掙扎了三○秒之久,最後留下了「混帳傢伙……」這幾個字就斷氣了。

  就這樣,地球陷入了完全孤立的狀態,並且被切斷了所有糧食、工業原料與能源的供給。西元二七○三年,就在地球終於決定要孤注一擲,發動近乎自暴自棄的軍事冒險行動時,卻只有一些既沒有實力也沒有經驗,甚至還算不上是二流的提督來帶領這支光擁有先進武器裝備的地球軍。在法蘭克爾巧妙的用兵之下,地球軍當然又再度慘遭敗北。特別是在第二次維加星域會戰當中,更顯現出地球軍六萬隻艦艇大敗給八○○○艘黑旗軍的無能!翌年二七○四年,地球軍連太陽系都守不住了,僅以小行星帶作為最後的防線,持續著幾乎毫無意義的抵抗。到了這個時候,地球軍不但放棄了守護地球居民的責任,甚至還徵收一般平民賴以維生的糧食轉作為軍用。

  進攻到木星的時候,黑旗軍的內部,也就是總司令官法蘭克爾和政治委員查歐之間,產生了對立的意見。法蘭克爾堅持發動全面攻擊,而查歐則主張要採用持久戰。不管如何,地球軍除了投降和衰竭至死之外,已經別無選擇了。也就是說,如果到了最後還不投降的話,那麼「地球表面將被餓死的屍體所掩蓋」。

  經兩人協調之後,決定採取折衷的方案。但是對於地球來說,卻是更為殘酷的結果。在補給完全斷絕之後,地球軍僵持了兩個月仍未投降,故黑旗軍便按照原議開始全面攻擊。

  拉古朗市的慘劇,以一個相當於一○○倍的規模再度重演了。

  這場破壞與殺戮最後的收場是,地球政府以及軍部的高級官員約六萬多人,以戰犯的罪名大批地被處以死刑。之後,西留斯--或者應該說是拉古朗集團的統治權看起來似乎是已經確立了。地球的權力與權威已經在這一場浩劫當中化為灰燼,取而代之的應該只有這四個將原本只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反地球勢力統合起來的人。但是「西留斯的時代」卻如同曇花一現般地短暫。「西留斯戰役」結束後的第二年,也就是西元二七○六年,革命與解放的象徵--帕姆格恩瘁死,年僅四十一歲。原來他為了要出席解放戰爭紀念館的開工典禮,儘管自己本身原本就有點感冒,仍拖著身子冒著雨去參加,後來便因此而罹患了急性肺炎,自此一病不起,再也沒有離開過病榻。

  「我如果現在就死去的話,那麼新誕生的體制就等於失去了接著劑。只要再過五年就好了,如果死神能夠等我一下的話……」

  帕姆格恩對著他所信賴的醫生說了這些話,果然就在他死後還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戰勝國西留斯的內部就發生了首相塔恩與國防部長法蘭克爾兩者之間白熱化的對立衝突。

  導致法蘭克爾憤怒的理由是,塔恩非但沒有將原先在經濟方面支撐地球舊體制的龐大企業集團,即所謂的「姊妹聯盟(BIGSISTERS)」加以解體,反而還將之收編到新的經濟系統當中,企圖加以活用。

  法蘭克爾在戰場上是一個不容易對付的現實主義者,無論在構想或是實踐方面,都表現出相當優越的柔軟與彈性,但是在政治或是經濟方面,則是連觀念都拘泥在一些簡單的原則上,他認為只有將姊妹聯盟的資本支配力量予以徹底毀滅之後,革命才算是完成,對於他的這種說法,塔恩一口便予以回絕,對他來說,姊妹聯盟的經濟力量是重建國家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從他們兩人感情失和到彼此之間對立的產生,查歐.尤伊魯恩最初一直是採取一種旁觀的態度,彷彿由遙遠的上空眺望深海魚群的鬥爭。對他來說,只要看到地球政府的權力體制完全崩潰瓦解,那麼自己的任務也就完成了,所以他在態度上早已悄悄地退出了政治的舞台。新體制確立之後,雖然有副首相和內務部長的位子等著他,但是他還是堅決地辭去了垂手可得的權力與地位,返回正在重建當中的故鄉拉古朗市,創立了一所小小的音樂學校,自己一個人從理事長、校長、到教員一手包辦,並且以教孩子們唱唱歌、彈彈琴為滿足。依照他本身的說法是,自己已經由一種叫做革命的熱病,以及一種叫做政治的惡性傳染病當中完全被解脫,現在只是回歸到本來的面貌。

  小孩們與他非常地親近,他們是絕對無法想像到就在二、三年前,為了達到顛覆地球政府權力的目的,這位「和藹可親的校長先生」是如何利用冷酷與刁鑽的手段,去欺騙、陷害或者暗殺一個立場不同的對手,甚至是迫使對方自殺。因為這位還蠻年輕的校長先生,口袋裡永遠塞滿了要送給小朋友的巧克力和糖果,為此還引起了一些擔心孩子們蛀牙的媽媽老是在抱怨呢。

  就在一個查歐早已經置之於腦海外的地方,塔恩與法蘭克爾的矛盾已經達到了針鋒相對的極點。最初法蘭克爾一直企圖以合法的手段來取得最高的權力,但是塔恩早已經深植於政治官僚以及經濟界的勢力,卻不是可以輕易被動搖的,當法蘭克爾瞭解到這一點的時候,遂企圖改用非合法的手段,也就是軍事政變以達到目的。但是以些微的幾秒之差,搶先抵達勝利終點的卻是塔恩。原來有一名過去曾經因為違反法蘭克爾的命令而遭到免職的士兵,向塔恩檢舉了軍事叛變的計畫。有一天早上,法蘭克爾在自宅的臥室內,正伸手想要按下影像電話的按鈕,命令部下發動兵變的時候,臥室的門被踢開來,一群安全局人員闖進室內,法蘭克爾於是身中數槍死在自己的家中。

  同時法蘭克爾轄下」黑旗軍」的組織也受到苛刻激烈的肅清與鎮壓,並且在被強迫接受改組之後,成了塔恩體制下忠實的看門狗。過去在法蘭克爾的麾下,人稱「十提督」的幾位軍事將領當中,有一名已經因病死亡,另有六名則被判處死刑,一名死於獄中,存活下來的也只剩下兩名而已。

  這一場權力鬥爭的勝利者塔恩,與被他所打倒的法蘭克爾一樣,都確信自己的作法是正義的表現。他認為今後所需要的是收撿混亂的殘局與重新整頓秩序,為了人類社會的發展與市民生活的安定,將法蘭克爾這種教條式的革命家加以整肅是有必要的。至於說新社會是否必須要經由他的構想與手腕才能重新建設起來,這一點是他從來不曾稍加懷疑的。

  現在所剩下的最後一個障礙就是查歐.尤伊魯恩這個人,塔恩這麼地想著。他現在雖然在音樂學校當中以教教小孩們唱歌為滿足,但說不定什麼時候,對於權力的欲望又重新萌芽,到時候很難說他不會像當年對付地球軍一樣,把他那一套令人思之心寒的冷酷策謀拿出來打倒塔恩也未可知。

  所以在法蘭克爾死後僅僅一個禮拜的時間內,就有八名司法省安全局的武裝搜查官被派遣到拉古朗市。出示給查歐的逮捕狀上面寫的是,要追究過去因與拉古朗集團爭奪領導權而遭致肅清的革命家們死亡的責任。查歐一言不發地將逮捕狀從頭到尾看完之後,對著跟他坐在一起的侄兒--已經長大成人,一面完成學業一面幫助叔叔做事的年輕人--說:「所謂的謀略對我來說是一種藝術,但是對於塔恩來說卻是一種交易。我會敗給他也是理所當然的,我不想埋怨任何人。」

  查歐對著勸他逃脫的侄子說了這幾句話,接著在前些天所買的風琴貨款支付單上簽名之後交給了侄子。二十分鐘之後,在隔壁房間內等著要逮捕人的安全局人員進入了校長室,發現了吞服大量安眠藥而昏睡不省的查歐,又過了二十分鐘,確定「革命元勳」已經暴斃身亡。但有一名學童目睹了「有幾個好可怕的男人,從校長先生的屋子裡面走出來,兩隻手攤著濕濕的手帕,看起來好像很噁心的樣子。」父母親從回到家的孩子口中聽到這一幕情景,嚇得臉色蒼白,但為了孩子本身以及自家的安全,只得不敢聲張。

  過去曾經在普羅歇爾皮那行星上立誓要抵抗地球的專橫、解放殖民地的拉古朗集團,到西元二七○七年時完全解體,因為僅剩的第四個人也由地面的世界上宣告退場了。擔任西留斯星系首相同時兼任全人類評議委員會主席,集所有權力於一身的威斯羅.凱涅司.塔恩在搭乘地上車前往參加地球戰勝紀念慶典時,接到了會場已經被裝設炸彈的情報之後,又折返首相官邸,而在途中被極低周波火箭彈擊中而身亡。

  由於這是查歐的侄子在安全局人員的監視下逃亡一個月後所發生的,他因此被視為此一謀殺事件的首要嫌疑犯,但這也只是一個推論,真正的事實究竟如何並未得到證實,因為到最後,他始終沒有被逮捕到。至於說他是在暗殺事後從容地成功脫逃了,還是為同夥所殺則更是不得而知,總之他也不曾第二次再出現在社會上。

  而治安當局的搜查也不夠徹底。當塔恩的肉體被炸的四散紛飛的一剎那,在他一人鐵腕的控制下所形成的新秩序也隨之煙消雲散了。因為其領導所歷經的年月太短,脆弱的制度與組織還不到可以發揮其本身生命力的時候,而官僚們對於塔恩個人也沒有形成足夠牢固的向心力。除此之外,在法蘭克爾橫死之後遭到整肅,逐漸萎縮當中的黑旗軍,以往被壓抑的能源爆發了,並且其內部又分裂成幾個小集團,流血的抗爭於是開始了。

  雖然有不少人曾指出,如果帕姆格恩的生命週期能夠再多個十年的話,那麼宇宙曆或許可以早九○年開始吧,但無論如何,事實上也已經沒有方法可以證實這個說法的正確性了。

  「脫離地球的字宙新秩序」在建立的途中崩潰之後,到再度被重新整建,不但耗費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漫長歲月,而且還包括了無數人辛勤的耕耘。而以畢宿五(金牛座α)星系的第二行星特奧裡亞為首都的銀河聯邦,其成立已經是西元二八○一年的事了。

  在那之後長達八個世紀之久的人類歷史不斷地重複著--發展與停滯、和平與戰亂、暴政與抵抗、服從與自立、進步與反動,而人類的視線也已經完全脫離地球了。當權力與武力喪失的時候,整個行星等於是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以及受眾人矚目的價值,只能像是渺小的飄流物一般,沉浮在一個名叫遺忘的大海。

  ※※※

  然而,在這個被遺忘的星球上,仍存在著少數令人難以忽視的人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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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7 04:28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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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邱梅爾事件〉


  Ⅰ

  這個年輕人終於登上至尊的皇位,距離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冠冕寶座僅有十二年,那個時候他還不過是一名在帝國軍幼年學校就讀的學童,遠遠地站在皇宮大殿的牆邊,甚至還看不清楚那個坐在皇帝寶座上的人的臉孔,當時他和皇座之間的距離大約是九十分尺左右,為了將這個距離縮短為零,年輕人必須要用四千個以上的日子。

  對於這個金髮年輕人心懷反感的人如此地批評道:「那個金髮小子的人生,每過一秒鐘就要吸乾一噸的人血。」

  對於這種殘酷的批評,年輕人一直默默無言地承受著,這些人的說法顯然是比較誇張,但卻也不是空穴來風毫無事實根據的。因為當他--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在戰火當中昂首闊步凱旋而歸時,就會有好多寶貴的生命因而犧牲,而敵方被葬身在戰火灰燼當中的人數更往往高達一百倍!

  階下分列兩旁的群臣高高地舉著雙手,大聲地高呼:「萊因哈特皇帝萬歲!」「新銀河帝國萬歲!」

  這一天是宇宙曆七九九年、帝國曆四九○年、也就是新帝國曆元年的六月二十二日,就在一分鐘前,萊因哈特那頭如獅子鬃毛般豪氣奢華的金黃色頭髮上,戴上了黃金鑄造的皇冠,成為羅嚴克拉姆王朝的第一位皇帝。

  一位二十三歲的皇帝。這樣的地位與權力不是由於世襲而是靠實力得來的。魯道夫大帝在五個世紀前篡奪了銀河聯邦之後,自封為銀河帝國皇帝,開始了高登巴姆王朝以高壓統治人類社會的時代,他的子孫毫無正當理由但卻一直獨佔著皇位,現在終於被驅逐了。高登巴姆王朝因篡奪而開始,因被篡奪而結束,前後共歷經了三十八代四九○年。在萊因哈特之前,任何人都未能完成的歷史變動今天終於實現了。

  萊因哈特由皇帝的寶座站起,舉起一隻手回應群臣的歡呼。這一連串的動作隨著無聲的旋律,呈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瀟灑自然的優美姿態。這名年輕人的俊美與他在政戰兩略的才華,在當代是無人能媲美的,特別是他那一對環視群臣的蒼冰色眼眸,更是叫眾人難以忘懷。那就像是一對經過超高溫火焰冶煉之後立即快速冷卻的藍寶石,似乎內裡蘊藏的焰火一旦升起,便可能將萬物燃燒殆盡。即使一般想像力並不怎麼優越的人也能夠認同這一點。

  在這個時候,首先映在年輕皇帝眼眸裡的是位於最前列的帝國軍最高幹部們。這些身著以黑色為主色並於各處鑲上銀邊的軍服,與皇帝並沒有太大年齡差距的青年與壯年,都是對年輕主君的霸業有著不凡貢獻的謀臣或良將,此刻他們正整齊劃一地排列在主君面前。

  帝國元帥巴爾.馮.奧貝斯坦,三十八歲,一頭與實際年齡看起來並不相稱的白髮,兩隻眼睛都是由光電腦組合而成的義眼,時而散發出一種叫人不敢逼視的光芒。他被稱作是一名冷酷銳利的謀略家,也有人說他是棲息在萊因哈特霸業中屬於陰影的那一部分。但是不管別人對他的評價如何,或者怎樣地誤解他,他卻從來未曾嘗試要尋求辯解。在同僚及部下當中,或許沒有任何一個人喜歡他,但也不會有人侮蔑他。對於他的功績與才能,沒有人會懷疑,甚至還因為他不會刻意去討好主君,敢於提出極為尖銳辛辣的意見,而且不為自己一人的私利私欲而盡忠職守,而多少對他抱持著一種敬畏的態度。但是如果可能的話,人們還是希望能夠對他敬而遠之,保持在一定的距離之外,維持應盡的禮儀就行了。在這個新的王朝當中,他被任命為軍務尚書,以軍部代表的身分成為閣僚的一員。

  帝國元帥渥佛根.米達麥亞,三十一歲,有著一頭蜂蜜色的亂髮與充滿活力的灰色眼珠。不管從任何角度看來都算是短小型的身材,像是體操選手似地均勻緊繃且富有彈性,給人一種短小精悍的印象。以「疾風之狼」的外號而為全軍所皆知的他,行事之俐落,用兵速度之快無人可比,是眾人所一致公認的銀河帝國軍的最高勇將。在三年前的亞姆立劄會戰之前,他就已經投身在萊因哈特的麾下,在利普休達特戰役、閃電突破費沙回廊、蘭提馬利歐星域會戰、巴拉特星系攻略等等無數的大小戰役當中,更有足以傲人的功勳。若論個人所創下的戰功,在已經過世的人當中只有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在活著的人當中只有奧斯卡.馮.羅嚴塔爾才能夠和他相互匹敵。在新王朝當中,他被任命為宇宙艦隊司令長官。

  帝國元帥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三十二歲,是一位有著深黑棕色的頭髮、端正俊美的臉龐、以及高大身材的青年軍官。他全身上下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他那黑色的右眼珠以及藍色的左眼珠所組合而成,人稱「金銀妖瞳」的雙眼。和米達麥亞並稱「帝國軍雙璧」的他,不論在進攻或是防禦方面都擁有絕佳的手腕,而且更深諳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就這一點而言,便可知道這個男子絕非只是一個單純的軍人。他曾經將一度被自由行星同盟奪走的伊謝爾倫要塞重新奪回,此外還立下與米達麥亞一同壓制同盟首都海尼森等各項輝煌的戰功。他和米達麥亞已經是十年來交情非常親密的朋友,但不同的是「疾風之狼」是一個對家庭負責的好丈夫,而他則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在新王朝當中他被任命為統帥本部總長,平日代理皇帝統轄全軍,皇帝親征時則擔任首席幕僚。

  以上三名就是俗稱的「帝國軍三長官」,可說是全體武官的代表。其他還有人稱「鐵壁繆拉」,而且還被敵方將領楊威利讚譽為「良將」,年僅二十九歲的奈特哈爾.繆拉一級上將、以及身為軍人但同時也是散文詩人和水彩畫家,現年三十六歲的艾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級上將、身兼憲兵總監和首都防衛司令官,現年三十八歲的伍爾利.克斯拉一級上將、三十二歲的奧古斯特.沙姆艾爾.瓦列一級上將、出名的猛將,「黑色槍騎兵」艦隊司令官,也就是現年三十二歲的弗里茲.由謝夫.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等多位名將並列著。

  在這些賓士於星海之間,在戰火裡穿梭往返的男人當中,有一名非常年輕的美女也擠身於他們的行列。那就是在新王朝當中被任命為國務尚書的瑪林道夫伯爵佛蘭茲的愛女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一般稱呼她為希爾德。但對於這些身經百戰的勇土們來說,「瑪林道夫小姐和她的父親」這個稱呼才應該是正確的。沉暗色調的金髮削得短短的,穿著幾乎和男子一模一樣的服裝,年僅二十二歲的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洋溢著蓬勃朝氣的俊美少年。但是她臉上極為輕淡的淺妝以及襯領口上的橙色圍巾卻又證明了她是一個女兒身。她本身是擔任皇帝萊因哈特的首席秘書官,在軍隊當中相當於上校的待遇。她雖然未曾親身指揮過一兵一卒,但是如同米達麥亞元帥所說的:「她的智謀勝過一個艦隊的武力」。她不但正確的預見了利普休達特戰役中最後的勝敗,而且在早先為了解救在巴米利恩星域上與楊威利陷入苦戰當中的萊因哈特,她提議以圍魏救趙的方式率先攻略同盟首都海尼森的策略也獲得了成功。

  與這些功勳不凡的武官比較起來,眾多的文官並不如此地光彩,但是現在費沙自治領已經在帝國的完全支配下,而自由行星同盟也已經俯首稱臣,從萊因哈特登基的這一天起,應該是輪到他們大展拳腳的時候了。在年輕皇帝與新王朝的領導之下,舊有的弊病應該要被革除,重新確立的社會秩序將成為今後的傳統,而創造這些泉源的正是他們。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勢必將成為眾人巴結的對象吧。

  ※※※

  國務尚書瑪林道夫伯爵見到皇帝的登基慶典順利地進行,以及宴會當中的各項安排,感覺到有稍稍的滿足感。他並不喜歡舊王朝--高登巴姆王朝的時代裡那些已經將極度的奢侈浪費與過度的繁文縟節加以制度化的儀式典禮。雖然說自己並不期望國務尚書這一個職位,但是既然已經被任命了,所有國家級的各種儀式和祭典便成了他所必須管轄的範圍,所以便盡力希望能夠辦得簡單樸素而且充實有意義。

  他之所以對於新皇帝具有好感有許多因素,而個人生活儉樸,所有的儀式除非必要也決不過份盛大的這些作法就是原因之一。雖然有些人不懷好意的說:「這只不過是作作樣子罷了!」,但是舊王朝的大部分的皇帝甚至連作作樣子的想法都未曾有過。

  「……父親大人,您累了吧?」

  聽到輕輕的這一句話,瑪林道夫伯爵把頭回了過來。唯一會叫他父親的那個人站在他的身後,將酒杯遞給她的父親。

  「希爾德是你啊!不會啊,還不累。看來今天晚上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如果照這樣順利進行下去的話。」

  瑪林道夫伯爵對女兒說了一聲謝謝之後,接過那一隻酒杯,和希爾德另一隻手握著的酒杯輕輕相碰之後,將眼睛瞇成一條細細的縫,欣賞著那清澄的酒色,然後讓那紅色的液體在他的舌頭上慢慢地流過。

  「好酒,大約是四一○年份的。」

  「是啊,怎麼了?」

  女兒這一句短短的回答就把父親還沒開始發表的品酒大論給打斷了。從酒的鑒定開始,到寶石、賽馬的相關知識、花以及服飾方面的研究、還有其他貴族仕女所必須具備的教養等等,希爾德一概沒有興趣。據她本人的說法是,不管是酒還是寶石都有專家,所以相關的知識只要交給他們就行了,自己所必須具備的是足以辨清對方是不是一位可以信賴的專家之眼光。從她還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起,便一直有這樣的想法,所以被眾人一致認定為「不可愛」,於是希爾德便與其他的貴族小姐們疏遠開來。當父親的雖然擔心,但是這個小女孩卻以一副毫不在乎且很肯定的表情說「不可愛也沒關係啊」,自此以後一天到晚不是讀書就是到郊外走走,或許就是這些累積的成果使得她今天能夠獲得皇帝首席秘書官的地位吧。

  「對了、對了,海因里希說,以他那虛弱的身體沒有辦法來出席今天的典禮,但他希望陛下能夠親臨自宅。怎麼樣,你是不是也可以幫忙請求一下陛下呢?」

  當希爾德聽到這個比自己小三歲,現在是邱梅爾男爵家主人的表弟時,一縷微風吹過了她充滿活力的清澈眼眸。病弱的表弟只有一次曾經說過關於萊因哈特,他所羨慕的不是他的才能而是他的健康,而這樣的說辭多少讓人覺得有些缺乏節度。

  希爾德在那個時候,對於是不是應該要責備表弟而感到猶豫,對她來說,猶豫這種心情是很難得會有的。一直將海因里希當作親弟弟般看待的她,當然可以瞭解他的心情,但是如果說得殘忍一點的話,就算他身體健康,也不可能會有能夠與萊因哈特相匹敵的成就與功業,只是海因里希遠在他能夠達到才能上的界限以前,早已經達到了肉體上的極點。他的精神一直沒有被給予完全燃燒的機會,卻已經被肉體拖垮且開始腐朽。他之所以會詛咒自己本身的病弱以及他人的健康也是很自然的。

  「好吧,那麼我就去跟皇帝說說,或許會有些勉強也說不定,不過如果海因里希這麼堅持的話,我們只有試試看。」

  希爾德如此地回答道,希爾德和父親的心裡都覺得海因里希所剩下的日子大概也不多了。雖然這個要求有些任性,但也希望能夠儘量滿足他的願望。

  這件事便成了在新皇帝萊因哈特即位之初,震驚整個新銀河帝國上下的「邱梅爾事件」的開端。

  Ⅱ

  萊因哈特的即位是在六月二十二日,而他在瑪林道夫父女的懇請之下,前往邱梅爾男爵海因里希的宅邸拜訪則是七月六日的事。在這一段期間內,年輕的新皇帝未曾有任何一天的休息,一直勤奮地埋頭於政務當中。萊因哈特與他在軍事上的敵手楊威利之間的優劣比較,一直都是人們所熱烈討論的。但是就勤勉的精神而言,萊因哈特無疑地是遠在楊之上。這位有著耀眼金髮的年輕皇帝是無緣將身心的活力貫注在遊蕩的事物上的,而且他也確實是樂於從事他自己所制定的義務工作。他的施政雖然說是專制,但是和高登巴姆王朝的專制比較起來,其清廉、有效率和公正的程度則遠遠地超出其上。過去民眾們為了供應貴族奢侈浪費的生活,必須負擔更多的租稅,但是現在已經由過去的苦日子當中被解放開來了。

  在萊因哈特的統禦之下,組成內閣的閣僚人員有以下十名:

  國務尚書瑪林道夫伯爵

  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

  財務尚書李希特

  內務尚書歐斯麥亞

  司法尚書布魯克德爾夫

  民政尚書布拉格

  工部尚書席爾瓦貝爾西

  學藝尚書傑菲爾特博士

  宮內尚書貝魯恩亥姆男爵

  內閣書記首長麥恩荷夫

  在這個內閣當中並沒有設置宰相的職務,而由皇帝本身兼任最高的行政長官,也就是所謂的皇帝親政體制。與舊帝國相比,所不同的是,廢除了專司大貴族之間利害關係的調停、家族門第的審查、貴族子女之間進行結婚或相親認可的機構--典禮省,而改設民政省以及工部省。

  工部省所管轄的行政範圍極廣。比如行星與行星之間的輸送與通信、資源開發、民用宇宙船和開發資材的生產、都市、礦工業基地、輸送基地、開發基地的建設等等,各項在經濟方面龐大的帝國所需要的硬體建設,以及社會資本的整備這樣重要的任務都由這個新設的機關來執行。可以想見,這個機關的首長除非在政治構想力、行政處理能力、組織管理能力三方面都有著極高水準之執行力量否則不能勝任。三十三歲的布爾諾.馮.席爾瓦貝爾西曾經充滿自信地說:「我認為自己在這三者當中至少具備有其中兩者」。除此之外,他現在又被付予了一項非正式但是卻非常重要的職務--「帝國新首都建設首長」,皇帝萊因哈特有一個極度機密的構想,他計畫將首都遷移到行星費沙上,而席爾瓦貝爾西就是實現這個機密構想的負責人。待將來完全併吞自由行星同盟的領土,帝國的版圖倍增之後,這個遷都的計畫就會被執行,到時候費沙將成新時代的中心而君臨全人類。

  內政整備的執行和建設與穿梭於星之大海,指揮大軍,使出渾身解數打敗強敵的偉業比較起來,雖然踏實但是卻索然無味。如果說對外征戰是萊因哈特的權利,那麼對內治理國家就是他應盡的義務,雖說在這個平淡無味的義務當中,很難有屬於創造性的快樂產生,但是年輕俊美的皇帝對於這個伴隨地位與權力而來的義務也從未曾馬虎過。

  後世的歷史學家當中有人指稱萊因哈特在作為一個政治家的同時,其實也是一位篡位者,其所表現出來的勤勉不過是由於心虛所造成的。這事實上是一個誤解,因為萊因哈特對於其本身是一位篡位者這個事實,從未覺得在道義上有任何站不住腳的地方,而且終其一生也是這樣的想法。他認為高登巴姆王朝的權力與榮華雖然為他所強奪,但是這些權力與榮華並不是自太古時代起就存在的,而且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保障它永遠地存在。他雖然不曾像他軍事上的對手楊威利那樣熱衷於歷史的考察和思考,但也知道所有誕生在人類杜會中王朝,不管是經由征服產生的也好,或者是經由篡奪產生的也好,嚴格來說,都是將過去那個被稱為「舊有秩序」的母胎破壞之後才誕生的畸形兒。沒錯,他確實是篡奪了高登巴姆王朝,但是高登巴姆王朝本身不也是經由始祖魯道夫大帝強奪了銀河聯邦的國家組織,吸幹數億人民的血,使盡了力氣才創造出來的歷史畸形兒嗎?在此之前有誰曾想像過在眾恆星系之間會出現一個全憑皇帝的個人喜好與強制意志執行的軍事力量來支撐的專制國家!期望長生不死而步上將自己神格化這一條路的魯道夫大帝,最後還是難逃一死的命運,而他所創造出來的傑作高登巴姆王朝時至今日氣數也已盡了--這所有的一切只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

  萊因哈特其實也不是一個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沒有罪惡感的年輕人,只不過是他找不到任何正當的理由要對高登巴姆王朝的滅亡抱持負疚感。真正讓他感到痛切的悔恨與自我遣責的是其他許許多多的人和事,其中包括那些還活著的人、以及因他而死去的人……

  ※※※

  正當季節由初夏即將邁入盛夏的時分,這一天,七月一日,擔任國務尚書的瑪林道夫伯爵佛蘭茲請求謁見年輕的皇帝。

  瑪林道夫伯爵佛蘭茲從未以自己是一個具有大帝國政府首席閣僚身份的大人物自居。從過去的舊王朝時代開始,他的精神領域當中就不曾有任何政治野心的存在。他認為只要將瑪林道夫家族、以及先人所交付的邱梅爾家族,這兩家的資產予以穩當踏實的管理,避開政爭與戰亂,讓兩家得以過衣食不致缺乏的生活即可,並沒有積極地去靠近權力與地位的意思。

  但是就萊因哈特的看法,新王朝是由皇帝親自來治理,內閣只不過是皇帝的輔佐機關,在這個前提之下,首席閣僚並不一定要是一個具有卓越才能的人,相反地,他不需要過於主張自我,只需貫徹全體閣僚的協調工作,適度且合宜地掌理國家的典章制度,整頓出一個讓其他的官員們能夠容易發揮才能的環境就已經足夠了。瑪林道夫伯爵是一個眾所皆知的正人君子,在他被委託掌管邱梅爾家族的資產之後,只要他有一點點意思,就可以將所有的資產加以併吞,這種前例在前典禮省的資料室當中多的不能再多。但是他卻有沒有這樣做,當海因里希年滿十七歲,資產的管理權重新交回到邱梅爾家族手中的時候,資產的總額是分文未減的,而同一個時期當中.瑪林道夫家族的資產反而因為其所投資的天然重水礦山發生事故,而有些微的減少。由此可見伯爵為人的光明正大是無須懷疑的,而他也不是一個對於世俗之事無能的人,從他能夠瞭解女兒的才能並且使之得以發揮所長便可看得出來。這以上種種都是促使他能擁有今日之地位的理由。

  瑪林道夫伯爵所參奏的內容,看來似乎讓萊因哈特稍稍有些吃驚。國務尚書在深深地一鞠躬之後,對著年輕的皇帝問道:「敢問陛下您是不是有結婚的意思?」

  「結婚……?」

  「是的,結婚後立下後嗣,決定帝位繼承的秩序,而這也是您身為君主的責任。」

  這雖是欠缺創造性的話題,不過卻不能夠懷疑其正當性。萊因哈特在回答之前,沉默了好幾秒鐘。

  「沒有那個意思……至少在目前這個時候。其它必須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言辭雖然和緩,但是言下所表現出的拒絕卻是比言辭本身更堅定一萬倍。瑪林道夫伯爵鞠躬行了一禮後即不再多說了。他原先的用意也只是想在這個時候喚起年輕君主對於人類社會中結婚這一個成規的注意,但是這事畢竟不能勉強,現在只要能夠知道皇帝的意願所在也就足夠了,如果硬是再加以強調的話,恐怕會使得性情激烈的皇帝發怒。善良的伯爵心中這麼暗自地思考著。

  瑪林道夫伯爵於是將話題一轉,說到他那個體弱多病剩下日子不多的侄子邱梅爾男爵認為如果能夠祈求皇帝蒞臨他的宅邸,那將會是他畢生最大的榮幸。萊因哈特以不經意但是卻流露出無限優美的姿態將他金黃色的頭輕輕一歪,立即點點頭表示同意。

  瑪林道夫伯爵滿懷欣喜地退出了皇帝面前,但是卻立即面臨了接踵而來的質疑。在瑪林道夫伯爵謁見皇帝後兩個小時,就在例行的內閣會議即將召開之前,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便直接了當地問道:「我想知道國務尚書您提議皇帝結婚,不知道是基於什麼樣的想法呢?」

  溫厚善良的國務尚書並未立即回答。因為這位有著兩隻義眼的軍務尚書就算不是一個心懷惡意的人,但卻不折不扣的是一個冷酷且不懂得情理的人,這一點瑪林道夫伯爵是知道的,或者說瑪林道夫伯爵心中是這麼想著。他於是極其用心地在他那雖沒有天才般的靈機一動,但卻也是經過整理的腦細胞當中,慎重地挑選著應對的詞句,以及應該面對此人的表情。

  「陛下今年二十三歲,說起來非常年輕,我想也沒有必要急著趕快結婚。但是不管從哪一個角度而言,為了皇帝的繼承,陛下結婚也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我想事先提名幾位皇后侯選人的話,應該也是好的吧!」

  說到這裡,瑪林道夫伯爵感覺到軍務尚書的義眼彷彿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您說得沒錯。那麼,皇后的第一位候選人是國務尚書您的千金嗎?」

  奧貝斯坦的口氣,就算不是毒針,也像是鑲著冰帶著雪似的,讓人聽了渾身不自在。瑪林道夫伯爵感覺到自己周遭的空氣彷彿早春季節的氣溫下降般地的寒冷。軍務尚書的話就算是開玩笑,已讓人覺得難以消受,若他真的就是這個意思,那麼更讓人承受不住。在一番匆忙的思考之後,伯爵決定用開玩笑的處理方式來應付。

  「哦,不,這個孩子太過於自作主張且一意孤行,不是一個可以靜靜地端坐在宮廷深處的貴夫人。我常常擔心這孩子雖然知道不少東西,可是會不會唯獨不知道她自己是一個女孩子呢?」

  奧貝斯坦聽到這一番話並沒有笑,只是低沉地說道:「國務尚書確實是一位有見識者。」

  他銳利的語鋒就此收住了,瑪林道夫伯爵也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

  回到家之後,父親將事情的經過說了出來,希爾德靜靜聽了之後笑道:「軍務尚書是想警告我們父女不要想矇騙陛下企圖壟斷國政吧。姑且不論他這樣的擔心是不是出自真心,總而言之,這大概就是他的想法。」

  「真是毫無道理啊!」

  其實伯爵本身並沒有打算要與奧貝斯坦這樣的人,在對於皇帝的政治影響力方面一爭長短的霸氣與野心。而且假如將皇帝萊因哈特想成是女兒的丈夫,就不免要感到精神性的腸胃衰弱,但這並不是因為單純的誠惶誠恐之故。

  依瑪林道夫伯爵的想法,皇帝萊因哈特固然是一個偉大的天才人物,但是所謂的天才並不是說他在精神方面所擁有的精力很明顯地較一般人更為膨脹,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他在某些特定的領域內,確實擁有更多的精力與智慧,好比將一隻裝有水的杯子傾斜過來,水的容量沒有變,但是其中的一邊會變的更深,而相對的另一邊就變淺了。就像過去一則逸聞裡所說的,某個古代偉大的天文學者抬頭在仰望夜空研究星體運行的時候,竟然不慎掉到井裡面去,這一種「淺」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特別是在性愛的方面好像更有突出之處。「如果將色情狂與同性戀者從歷史與藝術當中逐出來的話,那麼人類的文明將不成立。」「銀河帝國前史」的作者阿爾佈雷希特.馮.布魯克納子爵曾經說過這麼一段話,而現在思想極合乎人倫常理的伯爵所操心的是,萊因哈特對於性愛的關心是不是太少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也是很麻煩的。他希望女兒的丈夫是一個平凡善良.而且沒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需要隱瞞的男子。不過,這些考慮也是在女兒有打算要結婚的情況下才能成立的……。

  「不管怎麼樣,希爾德,我們雖然承蒙陛下的信賴和厚意,但是也不可以作出任何公私不分的舉動。畢竟所有誤解的根源都在於人與人之間。」

  瑪林道夫伯爵雖然也知道自己並不能給予這個聰明且充滿活力的女兒什麼了不起的心得感言,但還是禁不住流露出一位平凡父親的感情。

  「是,我明白。」

  為了當面讓慈祥的父親安心,希爾德如是回答道。但是事實上,確實有些地方是這個聰明的女兒也無法瞭解的,因為萊因哈特對於她的感情,以及她對於萊因哈特的感情,幾乎已到了無法分析的極點。雖然說彼此之間並沒有任何的憎恨或厭惡,但是在「不討厭」與「喜歡」之間應該是還有一段相當大的距離的,而且在好感當中,也應該分有許多的層次與種類。或許嘗試著將非理性的事想以理性的態度來解釋就是她的、而且也是萊因哈特的缺點也說不定。

  這些姑且不論,希爾德立即能夠瞭解到的是,萊因哈特他是在什麼樣的心理下,會同意親臨毫無因緣可言的邱梅爾家族宅邸。

  對於皇帝--為最高權力者同時又是一個最有權威的人來說,最諷刺的事情莫過於連親臨臣下的宅邸時,都還得要考慮到政治方面的顧慮。歷代的許多皇帝甚至還為了在那些彼此對立的多位重臣當中,到底要先親臨誰的宅邸而傷透了他們平常也不怎麼使用的大腦。這許許多多的先例,對於萊因哈特來說或許是太可笑了。

  海因里希.馮.邱梅爾男爵既不是萊因哈特的功臣,也不是寵臣,或許這正好就是年輕皇帝中意的地方也說不定。正因為這位金髮的霸主對於高登巴姆王朝的舊習和禮法有著極度的反感,才使得他有興趣給予一位連一面之緣都沒有的舊貴族所謂首先蒞臨的榮幸吧。

  Ⅲ

  在當天,七月六日,皇帝萊因哈特以及隨行人員十六名造訪了邱梅爾男爵的宅邸。其中成員有邱梅爾家主人的表姐,同時也是皇帝首席秘書官的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皇帝首席副官修特萊中將、次席副官流肯上尉,皇帝親衛隊長奇斯里準將,以及侍從四名,親衛隊員八名。

  依眾多的臣下認為,一個全宇宙的統治者應該要有更為嚴密的警衛和雄壯氣派的行列,至少要有一百名以上的隨員才是理所當然的。從高登巴姆王朝的時代開始,已經在宮廷服侍超過四十年的老年部官就舉用先例作了如此的建言,但皇帝的回答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我不想完全承襲高登巴姆王朝時代的先例。」

  據萊因哈特的看法,十六名的隨從人員已經是太多了。他喜歡簡裝輕便地出行,而且偶而獨來獨往的行動也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次。這就是為什麼多年以後會有歷史學者主張「皇帝萊因哈特有著一個一模一樣的影子」的原因了。

  就事實而言,雖然未指出當事者姓名,但確實有臣下建議採用替身代替皇帝出訪,但是在被稱為「藝術家提督」的梅克林格一級上將所寫下的記錄當中,萊因哈特對這種建議以近乎生氣地大聲吼道:「警惕留神的話就可以不死嗎?如果生病的話,替身也可以從我這裡把病原菌轉移開去嗎?以後別說這種無意義的話!」相同的記載也出現在憲兵總監克斯拉所寫下的文稿當中,於是就有人推測,提出此建言的可能就是兩者其中之一,也有可能是兩者都是。

  「對於皇帝來說,企圖守衛自己的安全等等好像只會是留給他人冷笑的話柄。這到底是自信、過度自信、還是因為哲學上的達觀呢?真是旁人理解所不及之處……」

  梅克林格另外還有上述這麼一段記載。他本身是一個將信仰與尊敬劃分的極為清楚,幾乎可以用一條線把兩者區分開來的人。他雖然讚揚萊因哈特,且對萊因哈特竭盡忠誠,但是在另一方面,對於這個冠絕當代的年輕皇帝,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個性,也始終投注著興味盎然的觀察眼光。後來他終於瞭解到即使是一個能夠征服並且支配數萬光年宇宙的人物,仍然對於他們腦細胞裡極小的一部分當中所容納的內部宇宙,覺得棘手而難以處理。

  邱梅爾男爵的宅邸其實只不過是一棟非常平凡的宅子。由於在這個家族當中,從未出現過傑出的權位者、具有特異興趣的人才、或者是超乎常軌的放蕩浪子,所以整個家族的地位及資產自魯道夫大帝在位開始幾乎都沒有什麼變動,在長達五個世紀之久的歷史當中,雖然也曾數度增築和改建,但也是一直依照原先舊有的式樣,原原本本地加以整修而已。

  這棟宅子看起來之所以平凡,當然是以支撐舊王朝的門閥貴族的生活水準來看的,即使是這樣,但整個樹籬圍牆以及豪溝所圍起來的面積幾乎是一般市民三○○戶住家面積的總和,可說是極為雄偉的。呈規則幾何圖形的庭園看起來雖然缺乏個性,但是與巧妙和裝飾著自然景物的人工樹林適度地搭配起來,卻也形成一個極為舒適的生活環境。

  只是,對於這棟宅子的主人,如果用先入為主的觀念來觀察的話,或許會覺得有些缺乏生氣也說不定。現在當家的主人海因里希,第二十代的男爵,並沒有從事任何工作,不管是屬於建設性的或是屬於破壞性的。今年十九歲的他,因母親難產,最後被人從胎中把他取出來,從此以後便再也擺脫不了一種叫做先天性代謝異常的疾病。雖然好歹也總算成長到十九歲,但是與其說是成長,倒不如說是緩慢地接近死亡來得恰當一點。如果是生在一般平民百姓的人家,那麼他的生命週期大概只有最初的那一年吧。雖然說廣為眾人所非議的「劣質遺傳因數排除法」早就已經形同虛設,但是要能夠保住他的生命,還必須要有一筆極為龐大的醫藥費。所以說有時候經濟條件其實更冷酷無情地代理著法律來執行它的機能,如果不是因為有雄厚的經濟條件,那麼不須要等到「劣質遺傳因數排除法」來奪去他的生命,也老早就因為無力負擔龐大的醫藥費而嗚呼哀哉了。

  現在的他如果健康一點的話,也應該是一個俊美的、集年輕少女的讚嘆於一身的貴公子吧。但是事實上使得他端整的相貌惹人注意的地方卻是他太過於衰弱的筋骨,以及過於微薄的血色。他進餐吃飯並不是因為要享受食物的美味,而是為了要補給每天生活當中所消耗掉的生命能源,營養學方面的顧慮總比味覺來得優先。因此其周遭環境的一切之所以存在,只是為了一個目的,那就是為了將來那好像是淡淡清粥一樣,沒有什麼黏稠性的生命延續下去。

  只是不管所花費的努力再怎麼巨大,已經完全稀薄了的清粥,始終還是要化為白白的湯水。從他出生的時候開始,每個月每個星期都一直重複不斷地聽到的那句話--「日子已經不多了」--這一次看來真的要實現了。而瑪林道夫伯爵和希爾德也都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才祈求皇帝能滿足海因里希最後的願望。

  當皇帝一行人穿過邱梅爾宅邸的大門時,十九歲的當家主人海因里希.馮.邱梅爾竟然親自出來迎接,讓一行人都吃了一驚。不過他當然是坐在這電動式的輪椅出來的。雖然顯得面無生氣,但是頭髮與服裝也都整理得整整齊齊的海因里希,在與希爾德四目交會的那一瞬間,微笑立即消失了,但隨即又塑造出另一個微笑,面對著萊因哈特把頭低下。

  「承蒙皇帝您龍體移駕臣下的陋宅,臣下實不勝感激惶恐。得今日一日之皇恩,邱梅爾家的名眷今後將莫大地光榮顯耀。」

  萊因哈特並不喜歡這種修辭過剩的說話方式,但是此時他也從容大方地點點頭並回答說:「我很高興你這麼樣地喜悅,只要這樣,就比那些奢糜過度酒池肉林的歡迎方式強多了。」

  萊因哈特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只要他願意的話,不管是什麼樣的繁文褥節他都可以應付自如。況且在這樣的場合,既有助人的意味在裡面,便沒有傷害他自尊的理由。海因里希以微弱的聲音說完這一番致意的言辭之後,隨即急促的咳嗽不止,希爾德對皇帝輕輕地行個禮之後,憐惜地對著表弟說:「你還是不要過於勉強吧,海因里希。」

  當希爾德這麼一說,萊因哈特也點點頭,表現出一種自然且優美的風度。

  「還是聽瑪林道夫小姐的話吧,千萬不可勉強,還是以你的身體為重。」

  年輕皇帝一面說著極不尋常的言詞,一面感覺到有一股起伏不定的粒子在血管裡奇妙地奔騰著。他本來以為這是健康的人對於病人的一種內疚,但是真正感受到的好像還不只這樣。在萊因哈特本身的經驗當中,這種感覺只有身在戰鬥艦上,看著螢光幕上所呈現的那片黑暗的宇宙空間逐漸出現人工的光點,一點又一點的終於充滿了整個螢幕時才發生過,這是戰士的直覺,是一種嗅到危險的信號在每一瞬間愈來愈接近爆發的那種感覺。

  萊因哈特輕輕的、幾乎不為人所察覺地搖搖頭。在這個時候注重感覺更甚於理智的話,應該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對方是一個已經垂死的病人,與所謂的野心或權力欲應該是毫無關係的。

  「請,恭請陛下移駕中庭。臣下已備妥簡陋的餐點,粗茶淡飯請勿見笑。」

  海因里希坐著電動式的輪椅,帶領著這一行人,走在鋪有石頭的園間小路上,穿梭在針葉杉林之間。在帝國的首都,即使到了七月,也不可能會有像熱帶地方或季風地帶那麼高濕度的暑熱出現。所以在走了一點距離之後,汗從那微微濕潤的皮膚上蒸發掉,反而讓人覺得身心舒爽。

  穿過杉林之後,來到了整棟建築物的後面,只見到一片每邊長達二○公尺的方形石鋪平地向四方延展開來,兩株榆樹長成的參天古木,連成一片宜人的綠蔭,大理石質的桌子上也擺好了準備妥當的餐點。不料就在僕人們紛紛退下,隨侍皇帝的一行人入座就緒的時候,周圍的景象出乎人意料地產生了一個大改變。

  正確地說,應該是景象中的人物突然有一個大轉變。一直顯得虛弱無力且極為謙恭的年輕主人此時突然背脊一伸,兩片嘴唇咧開像半月似地露出一個極為不祥可憎的笑臉。

  「這個中庭很不錯吧,希爾德姐姐。」

  「……是啊。」

  「啊,希爾德姐姐以前曾經來過這兒嘛,不過有一件事你大概不曉得……這座中庭的底下現在已經改建成一個地下室了。而且那裡面還充滿了傑服粒子,正打算迎接陛下前往地獄的世界呢!」

  就在他說完這幾句話之後,所有周遭的景象頓時呈現一片死白。當這種危險性極高,屬於爆炸性化學物質的名稱出現在耳際,所有的人都窒住了。奇斯里準將那黃玉色的瞳孔裡蘊藏著緊張的色彩,就在他想用手按上腰間所佩帶的手槍,而其他的親衛隊員也正要做出與指揮官相同的動作時--

  「請稍安勿躁,皇帝陛下--這位全宇宙的支配者、全人類的統治者,出生在徒具貴族之名的貧窮家庭,竟可以攀升到帝王之尊的當代偉人,以及各位忠良的臣下諸君們,如果不想引爆開關被按下的話,那麼就請不要輕舉妄動吧!」

  年輕男爵的口吻雖然顯得急切但卻沒有什麼力量,以致有的人並沒有一下子聽出他的話中所蘊含的冷笑意味,但是所有的人都已經察覺到眼前的險境,因為他們正站在炸藥的正上方。這時一名女性的聲音好像試著要揮除沉默的矜持與沉重的僵著似地吐出了幾個字:「海因里希,你……」

  「希爾德姐姐,將你捲進這件事並非我的本意。如果可能的話,我不希望你跟著皇帝一起來。但是到了現在這個關頭,即使你想自己一個人逃跑,我可能也無法同意吧。舅父大概會很傷心的,不過真的是沒有辦法啊!」

  海因里希的聲音曾經因為咳嗽的痛苦而數次中斷,奇斯里準將手下的親衛隊也不止一次想趁隙而入,但是年輕男爵的手掌就像是一個本身也具有意識的生物似地,緊緊地握住引爆的開關不放,親衛隊員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他們不能將皇帝的生命當成籌碼,投注在一個命中率極低的輪盤賭搏當中,他們只能一邊聽著這個只要強健的他們略施彈指之力就會斷命的病人低吟,一邊枯立在焦躁與無力感所架成的無形柵欄中。

  「男爵好像有什麼話想說似的,就讓他說罷。就算一點點時間也務必爭取。」

  修特萊低聲地說道,年輕的奇斯里和流肯兩人臉部表情僵硬地悄悄點頭。即將要犯下刺殺皇帝這樣一個滔大大罪,其本身也瀕臨死亡邊緣的年輕人,如果一旦感情失去控制的話,恐怕由地底下噴上來的爆炸火焰就會在一瞬之間使得羅嚴克拉姆王朝年輕的始祖,以及他身邊的近臣,全部葬身在火窟當中。但是不管如何,就算現在自己等人的生命完全掌握在海因里希的手掌之中,也務必要想盡一切辦法將他的手掌板開。

  「皇帝陛下,您感覺如何呢?」

  到這時為止一直保持沉默,始終靜靜安坐不動的萊因哈特,輕輕地揚起他那形狀娟好的眉毛,回應海因里希的冷笑。

  「今日在這裡如果因為你而死,那不過表示我的命數也到此為止了,沒有什麼好可惜的。」

  年輕的皇帝不經意地將他那端麗的嘴唇輕輕地揚起,一副自我嘲諷的樣子,感嘆地說道:「從即位到現在不過是十四天,這麼短命的王朝大概是絕無僅有的,雖然這並非我所願,不過可能就因為這一點而使名字會留在歷史上也說不定。事到如今,就算擔心後世的評價將會是一個惡名也無濟於事了。至於你為什麼要殺我的理由,知道了也是沒有用的。」

  聽了這些話,病人的瞳孔裡浮現出不忿的眼光,而他那幾乎毫無血色的嘴唇也開始神經質地抽噎著。希爾德看在眼裡,不禁也隨之打從心裡顫抖起來,她非常瞭解此刻表弟心中的想法,海因里希所想要的是讓萊因哈特向他求饒。如果這個滅亡高登巴姆王朝、征服費沙、逼使自由行星同盟降服的英雄,同時又是統治銀河系宇宙的支配者跪在地上請求他饒命的話,那麼長久以來一直貫穿著海因里希全身,令他感到屈辱的無力感,可能就會因此而得到一個舒解的出氣孔,在一陣頭暈目眩的滿足感當中,或許就此放棄了原有的意圖,而將引爆的開關丟開也說不定。

  但是就好像海因里希無法從他那脆弱的肉體當中獲得自由似地,萊因哈特也無法從他自己本身的尊嚴與矜持當中獲得釋放,這兩者之間其實只有某種些微的差別。萊因哈特本身就好像是他在與自由行星同盟的楊威利會晤時所說的一樣--希望自己具有足夠的力量,而不必聽從任何一個令自己憎惡之人的命令。現在如果因吝惜自己的性命而對這個脅迫者乞憐的話,那麼萊因哈特就等於是自己將自己過去所有走過來的路否定掉了。真要到那個時候,他如何能夠在人前抬起頭?在那些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來守護他的人面前,以及在一無所有的貧困當中仍愛惜他的人面前。

  「海因里希,求求你,趁現在還來得及,快把開關交給我!」

  希爾德希望從表弟那裡求得讓步。成功的可能性姑且不論,但她也知道現在這個時候務必要儘量爭取時間。

  「……啊,希爾德姐姐,想不到你也有感到為難的時候。無論任何時候,我所看到的你永遠是那麼的英姿颯颯,充滿了耀眼的生氣。可惜,現在的你竟也玉容黯淡,真是讓我忍不住要感到失望啊!」

  海因里希諷刺地笑了。希爾德這時真正感覺到支撐表弟纖弱身心的力量泉源其實是一般來自內心的邪惡意圖,真是無可救藥啊!她感覺到自己已無法正視表弟蒼白無血色的臉上,正散發出狂熱光芒的那兩隻眼睛,不得已只好將自己的眼光岔開,暗暗地嘆氣。而這時候,由於有著黃玉色的瞳眸,以及走路時毫無腳步聲的獨特步伐,而被人戲稱為「貓」或「豹」的奇斯里準將,也正若無其事地悄悄由原先的位置移動著。

  「不要動!」

  就好像早已計算好時間似地,海因里希所發出的聲音並不大聲也不是強而有力,但是所隱含的激動卻充分顯露在空氣之中,足以叫奇斯里準將即將爆發的行動立即打住。

  「所有人都不許動,只要再幾分鐘,只要讓我再握有這整個宇宙幾分鐘就好了。」

  奇斯里以求救的眼光看著希爾德,但她並未能夠作出有效的回應。

  「就為了這幾分鐘,我才能夠堅持活到現在。不,不是,應該說我才能夠到現在還沒有死。再一下子就好了,不要讓我現在就死去吧!」

  聽到這幾句話,萊因哈特那蒼冰色的眼眸所呈現的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奇妙的感情在閃爍著,不過那也是一瞬間而已。

  希爾德注意到萊因哈特的手指一直撫摸著掛在他胸前的銀質項練墜子,那個墜子裡面究竟裝著什麼東西呢?希爾德心裡想著,雖然說在這個時候想這個問題與眼前的情況有些不太適合,不過那肯定是非常貴重的東西。

  Ⅳ

  伍爾利.克斯拉一級上將除了本身是憲兵總監之外,同時還身兼帝都防衛司令官,這兩個都是非常吃力的職務,就算不是在王朝的初創時期,也不應該是由一人同時兼任的任務。但就目前由他一人兼任這兩個職務的狀況看來,的確也證明他真正可以勝任如此繁重的工作。

  七月六日的上午,他正在司令部的辦公室當中接見幾位客人,其中第四位原本並未在預期的訪客名單當中,但是卻帶來了最為重大的要事,那是一位名叫優布.特留尼西特的壯年紳士,就在不久前的一個月,他還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元首,但是為了自身的安危,出賣了同盟的獨立與自主,對帝國伏首稱臣,並且移居到帝國境內。他所帶來的情報可以說是極其駭人聽聞,他說:「有人現在正對皇帝陛下進行不法的暗殺陰謀。」

  聽到這一句話,憲兵總監雖極力試圖維持他冷靜沉著的態度,但是他的雙眼卻背叛了主人的意志,顯露出非常銳利的光芒。當年他還在宇宙間指揮艦隊作戰的時候,不管是發生了什麼樣的事,他的眼睛連眨都不會眨一下。但是這次特留尼西特所說的這件事,卻不在這些「大大小小」的範圍內。

  「你怎麼會知道的?」

  「閣下您也知道有一個宗教團體叫做『地球教』的吧。過去我還在擔任舊職的時候,曾和他們有一些來往,所以知道了在他們之中所策劃的這個陰謀。雖然他們威脅說如果將這個計畫洩露給他人的話,便會有生命的危險,但是基於我對於皇帝陛下的一片忠誠……」

  「我明白。」

  克斯拉的回答其實說不上是非常地有禮貌,因為他和其他的同僚們一樣,對於這個出賣祖國而降伏的人並沒有什麼好感。特留尼西特的言行舉止當中,不知怎麼好像總是會散發出一股劇烈的臭氣,時時刺激著人們對他的反感。

  「那麼,刺客的名字呢?」

  憲兵總監提出了這個問題,而這名前自由行星同盟的元首則非常鄭重地回答,不過在他回答之前,當然不會忘記再三地強調說,自己個人從未曾贊同過地球教的宗旨,自己過去之所以會暫時和他們採取相同的步調,是當時的時勢所逼,而不是基於自己本身的意願。當從他的口中聽到了自己所想要的情報之後,克斯拉立刻傳喚部下命令道:「將特留尼西特先生帶到第二會客室。在這件事還沒有解決之前,請暫時先待在裡面。此外不准任何人靠近。」

  如此,名義上雖說是要保護他的安全,其實倒不如說是軟禁還來得恰當些。

  當行動一開始,克斯拉就未曾再看過這個密告者一眼。因為對於他來說,重要的是置於盤中的料理,在用餐完畢之後所留下來的餐盤是毫無用途的。

  克斯拉的第一步動作就是打影像電話到邱梅爾家的宅邸,嘗試著呼叫修特萊中將乃至奇斯里準將,但是電話一直都未接通,至於為什麼會接不通,理由當然是非常明白的。

  憲兵總監一面雖然咬牙切齒,但另一面也沒有浪費絲毫的時間,他立即聯絡距離邱梅爾宅最近的武裝憲兵隊負責人。該處的負責人是帕伍曼準將,原本是裝甲擲彈兵的軍官,是一名實戰經驗豐富的少壯男子。克斯拉本身雖然是憲兵總監,但是對於戰場勇者的信賴遠勝於一個地道的憲兵,雖然說這只是他自己本身個人的觀感,但是就實際問題而言,目前這個場合所需要的不是檢察官也不是盤問者,而是一個戰鬥指揮官。

  接獲上級這項重大命令的帕伍曼,雖然緊張但並不驚慌,立即便將命令付諸於行動,在他高聲一呼之下,當場便有二四○○名屬於他麾下的武裝憲兵緊急集合起來,在他的指揮之下,趕往邱梅爾家族的宅邸。這真是一項不折不扣的軍事行動,由於動用裝甲車之類的裝備,所發出的聲響勢必會教犯人察覺己方的行動,所以憲兵們在到達距離邱梅爾宅邸約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時,便一手持著雷射刀,另一手提著軍用的靴子,全體僅穿著襪子,寂靜無聲地靠近宅邸。日後也有人回想起這件事而不禁啼笑失聲,但是在當時,所有人的心情都是非常認真嚴肅的,而這個包圍行動就在無聲無息的情況下完成了。

  但是克斯拉所採取的策謀還不僅於此。

  另外還有一六○○名的武裝憲兵隊在拉夫特準將的指揮之下,突擊了地球教位於卡歇爾街十九號地的教團支部,並且將在場的信徒全部一網打盡。當然這些信徒並不是絕對和平主義的信奉者,當武裝憲兵衝進建築物的時候,歡迎他們的其實就是閃爍的槍砲火花。

  在拉夫特準將一聲令下之後,還擊行動開始,光束槍所發出的霓紅色光條隔著一道牆壁四散紛飛。槍擊戰雖然激烈,但並未持續太久。憲兵們在十分鐘後即突破堅守,衝進支部的建築物當中,一面射殺抵抗的信徒,一回登上樓頂,終於在正午十二時過後不久,將這一棟六樓建築的支部完全鎮壓。經統計,遭射殺的信徒共有九十六名、受傷後死亡的信徒有十四名、自殺者二十八名、被逮捕的五十二名全部負傷、逃亡者無。而憲兵隊方面則有十八人死亡、負傷者共計四十二人。支部的負責人高德恩大司教原企圖服毒自殺,但就在他即將喝下毒藥前的一刻,衝進屋內的憲兵以雷射槍的槍托毆打他,在他昏迷不醒的狀態下憲兵用電磁石的手銬將他銬了起來,使他殉教失敗。

  在那沾滿血腥,到處一片零亂的支部當中,憲兵們頂著一團殺氣四處來回走動,他們從焚燒爐燃燒的灰燼當中將燒剩的檔拖了出來,把死者的衣服剝下,甚至還將被血黏住的皮夾翻開,踢翻神壇,搜查底部台座,以搜集這批叛徒犯罪的證據。有一名負傷的信徒因責罵他們褻瀆神明的行為,遭情緒激昂的憲兵踢中原本已經受傷的頭部而死亡。

  就在拉夫特的部隊在首都的一角進行著流血祭典的同時,帕伍曼準將所率領的部隊已將邱梅爾男爵的宅邸團團圍住,全體穿上了軍用皮靴等待攻擊的命令。對於接受命令的一方而言,他們只要完全依命令列事即可,但是對於發佈命令的一方,他所背負的責任卻是極為重大的。甚至可以說皇帝陛下的性命,完全繫於帕伍曼的舌端之上。

  ※※※

  就在外頭動作頻繁之際,察覺到周遭氣氛有異樣的是生命正遭受威脅的這一群人。在這種無聲無息的情況下,經由空氣所傳來的訊息透過皮膚,刺激著他們的神經回路,他們彼此交換著眼神,達成了一個共有的認識。這對於從未曾身歷戰場的海因里希而言,是不可能理解或感受到的。

  海因里希的知覺現在正集中在兩件事物上。一是握在他手中的傑服粒子引爆開關,另一個則是皇帝萊因哈特從前一刻鐘開始就不停地撫弄著,像是護身符一般的銀質墜飾。

  萊因哈特的手一直無意識地在搓動著。如果是有意識的話,就應該得避免這種會引起暗殺者多餘注意的行為。海因里希那病態的眼光果然察覺到了萊因哈特這項舉動,甚且還不自禁地對於那個墜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希爾德也一早注意到了這個極度危險的連環動作,但是卻是束手無策。因為如果她出聲的話,只怕更會催促海因里希將他那病態的好奇心轉換成具體的行動。

  但是,就算她沒有任何行動,她所害怕的結局還是來臨了。

  希爾德幾乎可以看得到海因里希兩次、三次將嘴巴打開之後又閉起來,但終究還是無法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最後還是開口問道:「陛下、皇帝陛下,您那墜飾相當的貴重吧。是不是也可以讓我看一下呢--如果可能的話,是不是請讓我摸一下呢?」

  就在海因里希說出這一句話的同時,萊因哈特的手指凍結在他所佩帶的銀質墜子上一動也不動了,轉將他的視線停放在海因里希的臉上。希爾德此時感覺到一般戰悚流過她的身體,因為她知道表弟這句話一說出,就好像是穿著鞋踩進了皇帝那不可侵犯的神聖領域裡。

  「我拒絕。」

  「我想要看。」

  「這個東西和你沒有關係。」

  「……讓我看,陛下。」

  「陛下!」

  最後這個呼聲是修特萊與奇斯里同時喊出來的。這一回是他們向皇帝尋求妥協。因為我方的援軍就近在咫尺,就算是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也是非爭取不可的,在這個時候,應該沒有任何東西比爭取時間更為重要的了。如果只是一味孩子氣的反抗,反而激怒了暗殺者的話,那就算是愚蠢了。

  但是看來萊因哈特似乎並沒有這種體認。眼前的他不再是與他親近的臣子們所一向熟知的那位頭腦極為冷徹、眼光銳利且充滿野心的霸者,反而像是一個滿臉毫無妥協餘地、桀驁不馴且固執不堪的少年。說得極端一點,他就像是一個將大人們眼中看來毫不值錢的玩具箱當作是極為珍貴的寶物,甚至為了保護它不將它交出來,不惜誓死抵抗的小孩。

  在希爾德眼裡,現在的海因里希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暴君。表弟大概永遠都不會被原諒了吧,希爾德心中這麼想著。

  「陛下,您該不會是忘了誰才是這個場合的支配者吧?把它交給我,這是最後的命令!」

  「不!」

  萊因哈特所表現出來的頑固簡直是讓人難以置信,根本無法教人相信他和那位出生在僅具貴族之名的貧寒之家,後來成為歷史上最大帝國之君主的英雄會是同一個人。現在海因里希非理性的情感好像換了一種形式轉移到萊因哈特身上。海因里希再也忍耐不住了。但是海因里希失去平衡的情緒,爆發的方向卻和眾人之預測不同,他那看起來好像是浸泡過福馬林溶液的標本一般顯得毫無生氣的手,突然像是跳躍的蛇似地,逕直伸向掛在皇帝胸前的墜飾。而對方對於這樣的一個動作所產生的反應也是超乎常軌且極不尋常的。萊因哈特竟然用他那為畫家所渴望、線條美好的手結結實實地痛毆了這個幾乎已經是半死的暴君臉頰。在場其他人的心肺功能幾乎都已經要為之瘁斃,但是當他們看到引爆開關從男爵的手中被彈開掉落到石板上的那一剎那又復活了。奇斯里立即飛撲向海因里希,連輪椅一起扳倒然後騎在他的身上,動作之快連真正的貓也要自嘆弗如。

  不要動粗……!」

  希爾德叫了出來,這個時候奇斯里也正要放開海因里希纖細的手腕,因為在他強有力的手掌當中,男爵細弱的骨骼發出了碎裂的聲音,這使得有著黃玉色瞳孔的勇士有些退縮。奇斯里彷彿是為自己使用了不正當暴力而感到羞愧似地往後退了一步,把這個正在急速接近死亡的大逆不道犯人交給金色短髮的美麗表姐。這一幕是不需要他出場的。

  「海因里希,你實在是太糊塗了!」

  希爾德攙扶著表弟貧弱的身體,低聲地悲泣著。一向具有極聰明、且豐富表現能力的她,在這個時候,卻也只能勉強地吐出這幾個字。海因里希笑了,但是此刻的笑容並不再像前一刻鐘那樣充滿惡意,即將來臨的死亡正逐漸將他身上的殺孽之氣褪去,他此時的笑容幾乎是像嬰兒一般的無邪。

  「我只是想無論如何要做一點事情之後才死去,不管是怎樣的一件壞事,或是愚蠢的事都好。我一定要做點什麼事然後才死去……只是這樣而已啊!」

  海因里希一個字一個字地對著他看起來像是美少年一般的表姐說道,奇妙的是這幾句話說的清楚無比。他並未祈求要赦免他的罪,而希爾德也同樣沒有這樣的要求。

  「……邱梅爾男爵家族,就要在我這一代沒滅了。理由並不是由於我貧弱的身體,而是由於我的愚蠢。就算我身上的疾病會立即為人所遺忘,但是一定會有一些人記得我的愚蠢吧。」

  當他釋然地說完心中事之後,海因里希生命的噴火孔也已經噴出最後的熔岩。長久以來僅靠著少許的能源勉強跳動的心臟,終於獲得了永遠的解脫,流動的生命之河化成為一灘細長的池水。

  表弟已經斷氣了,希爾德就這麼抱著他的頭,將視線轉向萊因哈特。只見夏日的微風輕輕地吹撫著那頭極為奢華耀眼的金髮,年輕皇帝默默無語佇立著。蒼冰色的眼眸讓人看不出他內心的波濤,一隻手還是同樣地繼續把弄著他胸前那個銀質的墜子。

  修特萊彎下身子將那個引爆的開關從石板上撿了起來,嘴裡喃喃自語。奇斯里則大聲地告訴包圍在宅邸外面的己方軍隊皇帝平安無事的消息。騷動混亂的空氣正逐漸為沉靜所改變。

  這時,一名男子突然闖進這一行人的眼前。看起來像是被開始突入的憲兵隊所追趕,才不經意地闖進宅邸裡面來。他一隻手持著手槍,一看到萊因哈特的身影,隨即發出充滿敵意的咆哮聲,將槍口對準了年輕皇帝,但是流肯早已經瞄準了狙擊點,一道閃光射過去,那名男子手上持有的手槍被擊落了,男子的求生本能好像忽然被喚醒似地,轉過身去死命地奔跑企圖逃脫。

  流肯再度扣上扳機,另一道光線射中了這名男子背部的正中央,這時侯,這名男子的姿態就好像是一名正要抵達終點的短跑競賽選手,攤開了他的雙手、頭部往後仰、胸部往前挺,當他身體向前裁下來時,竟由頭部撞進枝葉茂密的樹叢中。

  帶領著僅有三個人的親衛隊跟在他身後約半步的距離,流肯跑向樹林,小心地將死者的屍體拖出來之後,他的視線停留在死者右手邊袖子的內側。

  他所發現的是地球教信徒所特有的刺繡記號。流肯動了動自己的嘴唇,出聲念出了幾個文字:「地球是我故鄉,將地球握在我手。」

  「是地球教的信徒啊!」

  修特萊中將在他口中喃喃自語地說出這一句話。他當然也知道這個宗教團體的名稱,而且也知道無論是在帝國中或是在同盟境內,該教團一直在擴展其勢力,但是就算知道地球教的名稱,對於地球這一個名詞,一定有許多人已無法說出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東西吧。

  修特萊問道:「你知道什麼是地球嗎?」

  對於這一個問題,流肯上尉回答說:「以前在歷史課本上曾經看過,那是人類的發祥地,不過,那也已經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連我們的祖輩們也不一定曉得了吧……。」

  一般人對於這個過去曾經是人類生活之全部的地球,所懷有的關心也不過是如此而已。雖然說確實是存在於宇宙當中的一個實體,但是其存在意義卻早已經遺失在遙遠的過去裡了。就算地球現在從宇宙當中消失,絕大部分的人類大概都不會感到有任何困惑或悲傷吧。因為那不過是一個已經被遺忘了的,或者說正在為眾人所逐漸遺忘,位於邊境上一顆毫不起眼的小行星罷了。

  但是從現在起,「地球」這個專有名詞,只要一出現在人們的身邊,就會同時響起那近乎陰慘且不吉利的音律。因為那正是策劃暗殺皇帝這樣一個大陰謀的起源地。

  Ⅴ

  當回到居城新無憂宮的時候,皇帝萊因哈特看起來又完全恢復一個身為偉大的統治者的自我。但是對於那個最令眾人出乎意料、導致局面破裂的銀質墜飾卻連一個字的說明都沒有,使得修特萊中將和奇斯里準將多少有些還沒有結束的感覺。而希爾德因為終究是大逆不道的罪犯親屬,就此返回自宅禁足思過。

  「皇帝陛下……」

  萊因哈特緩步地走在大殿裡,擔任首都防衛司令官兼憲兵總監的克斯拉一級上將恭敬地喊道。

  當萊因哈特停住腳步的時候,克斯拉還是按照儀式,為皇帝平安無事道賀,同時也為未能事先察知不法的陰謀謝罪。

  「不用了,你做得很好。你不是已經鎮壓了這次陰謀的據點地球教支部了嗎?所以就不用再謝什麼罪了。」

  「臣實感惶恐。此外,陛下,大逆不道的犯人邱梅爾男爵雖然已經死了,其死後的處置應該要如何執行呢?」

  萊因哈特輕緩地搖搖頭,使得他豪氣奢華的金髮呈現出美好的波浪。

  「克斯拉,雖然你生命曾受人狙擊,但逮捕了犯人之後,你難道還要處罰犯人所持有的兇器嗎?」

  經過二、三秒的時差之後,憲兵總監理解了年輕皇帝不想說出來的話。皇帝等於已經表明了他不想追究邱梅爾男爵個人的罪責,這同時也表示說對犯人的親屬希爾德以及瑪林道夫伯爵也不予追究。應該要被遣責、接受制裁的是在背後操縱這一事件的那些宗教狂熱者。

  「臣立刻盤問地球教徒,查明事實真相予以處罰。」

  年輕皇帝以無言的點頭回應憲兵總監的話,然後轉過身子背對著他,隔著窗戶眺望著那一片已經久違了的庭園。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澀在他的胸中低聲地洶湧著。為掌握權力的戰鬥的確是有著令人滿足的充實感,但是為守住已經到手的權力而產生的戰鬥卻是毫無喜悅的感覺可言。他獨自一個人低著頭對著掛在他胸前的墜飾說道;「過去和你一起與強大的敵人作戰,真是我一生中最為快樂的日子。但是在我已經成為最強大之主宰的今天,有時我甚至想要擊垮我自己。這世上充滿可以與之相互較勁的敵人的話應該是比較有意思的。如果你還活著的話,我應該就可以更容易瞭解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吧!是不是呢?吉爾菲艾斯……」

  ※※※

  皇帝的禦旨透過克斯拉傳達到憲兵隊。地球教徒五十二名的生還者於是被強行帶到忠誠心與復仇心沸騰的憲兵面前,憲兵所施加刑罰之殘酷讓他們不得不羨慕嫉妒那些已經死去的同伴。

  雖然說一種不管在化學上或是在醫學上都不會傷害到受詢問者之身心的自白劑始終都沒有被發明出來,但是憲兵隊卻毫不猶豫地使用藥性猛烈的藥劑。本來以這樣一項大逆不道的罪名,取得自白的需要就遠比對嫌疑者的健康考慮來得優先,而且還有另一個理由就是,這些地球教徒那宛如正期待要殉教的頑固態度,更強烈地刺激了憲兵們的反感。因為這世上大概沒有其他任何一項事物比對某特定宗教的狂熱更會刺激和該宗教無緣的人所產生的強烈反感與嫌惡了。

  對於如此濫用藥物而猶豫的醫生,在憲兵們的怒聲斥責之下,也不由得退縮了。

  「擔心他會精神失常?現在這個時候還在擔心什麼?這個傢伙從一開始就已經不正常了,難道用藥能讓他恢復正常嗎?」

  就這樣在憲兵隊本部地下五樓的詢問室,被審問者不管是在肉體上或精神上都大量的在流血。如果以一公克的血換得一個字來計算的話,那麼在這些流血事件的最後憲兵隊所得到手的情報,和所流的血和汗的量比較起來簡直是無法相比。其實憲兵隊所拿到的情報也只是表明了地球教團設置在行星奧丁上的支部,只是陰謀的執行機關,而不是下指令或是策劃陰謀的機關。

  最高的負責人高德恩大司教,在企圖咬舌自盡未遂之後,被注射了大量的自白劑,但是還沒有要說任何話的樣子,讓醫生們都為之驚嘆。第二次被注射之後,精神的堤防終於出現了缺口,緊繃的意志開始失禁,情報一點一滴地露顯出來。但是即使如此,他所說的話中比較重要的部分,也是在推測他們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被命令暗殺皇帝的理由而已。

  「……如果再稍假以時日的話,那個金髮小子的權力基礎就會更加強化。身為一個霸主,也只有在現在這個時候虛偽矯飾,注重簡單樸素,並且盡可能消除與臣下和人民之間所可能產生的隔離。只要再過些時候,他必定會彰顯其權威與榮光,而且使他的護衛更為森嚴。如果不趁現在採取行動,那麼以後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大致就是這樣罷。」

  所謂「金髮小子」是皇帝萊因哈特的敵對者們在斥責他的時候所常用的字眼,光是使用這樣的字眼,這個高德恩大司教就已經可以被判一條大不敬的罪名了。但是最後這名大司教並沒有在法庭上接受審判。當被注射自白劑的次數達到第六次的時候,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對著詢問室的天花板和牆壁大聲地亂吼亂叫,幾秒鐘以後,從他的嘴巴和鼻孔噴出鮮血來,然後就死亡了。「詢問」的殘酷程度姑且不論,這些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挖掘出來的事實當中,是沒有疑問的餘地的。地球教包括整個教團核心確實是為了某種理由想要圖謀暗殺皇帝顛覆帝國。一旦明白了這一點,那麼就只有使用嚴厲的手段,讓他們清楚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狀這一條路了。

  「但是地球教徒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究竟是為了什麼樣的原因企圖刺殺陛下?這一點還是沒有水落石出。」

  心中有這項疑點的並不只有克斯拉,事實上,這是其他知道這次事件的重臣們所共通的疑問。他們都是非常聰明的人,但反過來說,要從有限的事實當中發現這些宗教狂熱者的夢幻境地也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

  到目前為止,皇帝萊因哈特對於宗教,與其說是寬容,倒不如說是不關心。但是只要有任何宗教團體做出否定他存在的舉動,不管這個舉動是最終目的也好,是一種手段也好,當然,他是不會置之不理的。從過去到現在,他對於任何的敵意或是侮蔑,從來沒有一次會不以相等的、或在相等以上的報復來加以回應,一次都未曾有過。望過地平線上的任何角落,也找不出這一次得要對地球教特別寬大的理由。

  回頭看萊因哈特的部下,文官們對於地球教所持有的憤怒與憎惡,或許比軍人武官還要來得激烈也說不定。因為隨著對費沙自治領的支配以及自由行星同盟的降伏,向外征討已經告一段落,取代軍人的文官時代已經即將來臨了,但是如果在這個時候,新皇帝被恐怖主義所打倒,那麼整個宇宙勢將再度捲入分裂與混純的漩渦之中,這樣一來他們豈不是要同時失去投效忠誠心的對象,以及秩序的守護者了嗎?

  ……就這樣,在七月十日召開的御前會議之前,地球的命運,或者說至少是地球教的命運,就已經失去了連接未來的橋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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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7 04:29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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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個退役生活者的肖像〉


  Ⅰ

  正當皇帝萊因哈特的身邊,正演奏著小規模的流血插曲時,在那己經淪為銀河帝國保護領的自由行星同盟首都海尼森,「奇蹟的楊」也就是楊威利過著他一直所嚮往的退休生活--看來應該是這樣的。

  後來被讚譽為皇帝萊因哈特最強勁甚或超越於其上的軍事對手的他,在其生涯的自始自終從不曾期望自己是一個軍人,一次都未曾有過。他之所以進入軍官學校,是為了能夠攻讀歷史而不必繳付學費,到最後雖然身穿軍服,但也只是不斷地找尋辭退的機會。十一年前他在「艾爾.法西爾大撤退」行動當中不經意地立下了巨大的功勳,在那之後戰功和提升就不斷交互地束縛著他,按照他個人的說法是,到了三十二歲好不容易終於得以退役了。

  當然,以楊的地位,相對地所被給付的退休金可以說是以不計其數的己方,以及遠超過己方人數的敵人鮮血所換來的。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在受良心遣責的區域內,就好像被人用針在狠狠地刺紮著他那屬於精神層次的皮膚,不過,回過頭來一想,自己這十二年來的宿願畢竟如願以償了,只要放輕鬆點的話,雙頰甚至還會因之而泛起笑意呢!

  「什麼工作都不做,就白白領錢,想起來還真教人忸怩不安。不過如果把這想成是已經可以恢復到原來的自我了,或者應該說這才是可喜可賀的事情啊!」

  當時的楊將自己心中這跡近厚顏無恥的想法隨筆寫了下來,不過這些手稿也往往成了後世那些把楊視為極度神聖之存在的歷史學家們所故意要忽略掉的地方。

  二十八歲擔任準將、二十九歲晉升上將、三十二歲即躍升為同盟元帥--這些楊親身的經歷,如果換作是和平時代的話,大概僅存在於誇大幻想症患者的空想裡面吧,但對這個時代的人們來說,這一切卻是人盡皆知的事實,而楊也因而被稱為同盟軍中的第一智將,甚至還有一些什麼史上的最高之類較為誇張的形容詞也加諸在他身上。最近這三年當中,同盟在軍事上所獲得的成功,幾乎全部都是從這位黑髮的魔術師那一頂黑扁帽外型的高筒禮帽當中飛出來的。雖然說,在同盟本身已經對帝國屈膝投降的今天,楊的立場並不見得較為有利,但事到如今,就算憂慮也是無濟於事的。

  退役不久之後,楊就結婚然後擁有家庭了。時間是在今年的六月十日。新娘是二十五歲的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是楊在擔任艦隊司令官時的副官,擁有少校軍階。一頭金褐色的秀髮,清澈的淡茶色眼眸,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美人。當年從艾爾.法西爾撤退的時候,她還是一名十四歲的少女,從見到這位看來並不是十分可以依賴的黑髮年輕少尉的那一刻起,心中便一直埋藏著對他的愛慕,而現在這一份愛慕之心終於有了圓滿的結果。楊是知道她對於自己的心意的,但是一直到今年的年中,才總算能夠有所回應。

  整個結婚儀式其實極為簡單。第一個理由是楊本身對於盛大儀式之類的玩意兒最是討厭,但除此之外,還有其它較為嚴肅的理由。也就是說,盛大的婚禮儀式很可能會引起帝國軍的懷疑--這些前同盟軍的舊幹部們是不是假借婚禮宴會的名義,集結起來商議圖謀不軌的計畫?這麼一來是極為不妙的。

  此外,如果採用盛大儀式的話,勢必得邀請一些內外知名的人士,那麼屆時勢必就會有一些楊所不喜歡的人來發表冗長的演說,搞不好連現在算是位居同盟政府之上的銀河帝國事務官也得要邀請,這都是楊非常討厭並且極力避免的事情。

  所以到了最後,被邀請參加婚禮的人,即使是楊的舊部下,仍算得上是現役軍人的只有楊在軍官學校的學長亞列克斯.卡介倫中將一人,其餘則一律是退役者。

  婚禮儀式當天,新娘子的美麗當然是無庸置疑的,但是說到新郎官,儘管他也特意地穿著正式禮服,不過就是讓人感覺他像是一個看不出將來會有什麼成功跡象的年輕學者。卡介倫甚至還極為惡毒地諷刺批評他說,兩個人站在一起看起來就好像是「公主與隨從」。其實在婚禮之前,他就曾經因為這個新郎官抱怨說正式禮服太過於拘謹刻板而給予嚴厲的責罵。

  「所以說哪!這就是你自己不對了。如果你當初還在服役的時候就趕緊結婚,一身軍服不就了事了?就像我一樣啊!」

  最後,當他看到楊穿著正式禮服的時候,忍不住又揶揄地批評說:「你呀,看你穿的這副樣子,還是軍服比較適合你一點。」

  事實上,楊就算是穿上了軍服,也是怎麼看都不像是軍人的。

  過去曾經在楊的艦隊中擔任由帝國流亡到同盟的貴族子弟所組成的近戰部隊--「薔薇騎士」連隊的隊長以及伊謝爾倫要塞的防禦指揮官,和楊一前一後地宣告退役的華爾特.馮.先寇布中將,也用諷刺與感慨的語氣說道:「好不容易才掙脫軍隊這一個監牢,卻又自願被關到婚姻這一個牢籠裡面去,你還真是一個好生事者啊!」

  聽到這一句話,卡介倫介面說:「有些在十年的單身生活裡面也無法領悟的事情啊,只要過個一星期的婚姻生活馬上就可以領悟了,就讓我們來期待一位好哲學家的誕生吧!」

  甚至楊在軍官學校的學弟,同樣也已經退役的達斯提.亞典波羅也和他們同一個調調,冷嘲熱諷地挖苦著:「不過照我的看法啊,楊學長這一生中最大的戰果就是這位新娘子了,只有這個才真正與『奇蹟』這個字眼相稱。因為如果照一般常理的話,她不應該是會下嫁到學長這種地方來的人啊!」

  聽到這一夥人七嘴八舌的批評,楊的被監護人,也就是十七歲的尤里安.敏茲輕輕地甩了甩他那頭亞麻色的頭髮並且對他的監護人說道:「元帥竟然能夠率領著這樣的一批人而且勝利地走過來了,真是不可思議啊,這些人可都是背叛者嘛!」

  「我的人格就是這樣子被陶冶的呀!」

  不管說的怎樣沒人格,在場觀禮的人全都起身要求楊要給新娘子一個熱情之吻,楊雖然沒有喝醉,卻踩著搖搖晃晃的步伐從少年的身邊走了過去。尤里安目送著他,原本春風滿面的端秀臉上卻瞬間閃過一絲痛苦的表情。理由有兩個。一是他對於這個比自己年長的女姓菲列特利加曾經懷著默默的憧憬。另一個則是今晚之內就得要離開海尼森,展開自己的孤獨旅程了。後者雖然是他自己的選擇,但是與自己所喜愛的人分離,獨自踏上遠達一萬光年以上的旅途,也難怪感傷早已經走進了他年輕的心路回廊裡了。

  結婚典禮一結束的時候,那些專門挖苦諷刺的人也紛紛告辭了,而尤里安也在和楊以及菲列特利加道別之後,就消失了身影。而現在已經成為夫婦的這兩個人也動身前往離位於市區北邊,距離約二十公里的科爾達列斯山地的湖沼地帶。打算在那邊借來的山莊中渡過十天的蜜月之後,便回到佛列蒙特街的租屋家中開始新的生活。在這之前所住位於銀橋街的房子因為是屬於軍官宿舍,所以退役之後當然得要遷出另找新住處了。

  ※※※

  就這樣楊好像已經翻開了理想人生的第一頁,但是現實生活與夢境比較起來是沒有那麼甜美的。

  楊曾經身為元帥,雖然不能讓他們倆過著有如王候貴族般的生活,但是應該還可以保障他們具有充分的行動自由以及物質生活的充裕。然而支付退休金的前提是政府必須有足夠的財源之後,才能夠順利地實施。一旦這筆給付的退休金沒能順利到達他們手裡的話,毫無疑問地整個經濟狀況會有所惡化。

  以姜.列貝羅為首的同盟新政權,必須想方設法去改善因已結束的那場戰爭而短缺、又因和約中所訂的那筆給帝國的安全保障稅而處於難以重建狀態的財政問題。改善的辦法其實是堆積如山,但是打算先從近距離著手的政府官員,達成了一個結論,那就是身在權力機構以及周邊的人應首先調整姿態做好榜樣,向市民展示政府重建財政的決心。

  於是擔任公職的人全部予以減薪。平均調降的幅度為百分之十二。五,而列貝羅本人則為百分之二十五!本來這一切對於楊來說,不過是窗外的風風雨雨,但是當改善財政體質的手術刀也揮動到軍人的退休金時,這股濕冷的風雨就從破裂的窗戶吹到了楊的身上。

  前元帥的退休金刪減率為二十五個百分點,而已退職的少校則刪減十五個百分點,地位愈高的人消減比例就愈高,就原則上而言,這種作法總比反之要來得正確,所以楊也並未發出任何怨言。只是姑且先不論這樣的姿態調整方式是否正確,但事實上對於楊這個既沒有什麼其它謀生技能,也沒有勤勞精神的一家之主而言,他所強烈感覺到的是他所嚮往--不用上戰場也可以領錢的理想境界,好像被一個從半路殺出來的人給踐踏了。楊本身並不是一個貪圖錢財的人,也從未曾有過金錢過多的困擾,他雖然一直是非常嚴肅認真的瞭解著金錢本身所代表的價值,但卻不曾積極於金錢的追求,拼命地工作以增加其所得。後世的歷史學家在史書中提到楊威利的時候,之所以記載「楊元帥對於賺錢這一回事完全沒有興趣」,就某一方面而言確實是一項事實。

  不論如何,他們倆的退休金加起來,還可以維持著起碼的生活水準,而不須動用到其微薄的存款。楊的退役生活之所以變得讓他喘不過氣,最主要的並不是在於金錢方面。

  這個令楊感覺到喘不過氣的徵兆,在他於科爾達列斯山地短短十天的山莊生活中就已經出現了。無論是他在湖邊垂釣的時候,還是到牧場經營的商店買剛擠出的新鮮牛奶的時候,總是可以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一旁冷冷地觀察著他,一般厭惡的感覺襲擊了楊的全身。

  這表示楊正在被監視當中。

  Ⅱ

  在這一年,也就是宇宙曆七九九年、舊帝國曆四九○年、新帝國曆元年五月裡所締結的「巴拉特和約」第七條當中明文規定,帝國有權派遣高級事務官常駐同盟首都。其任務雖是代理銀河帝國皇帝與同盟政府之間的交涉和談判,但和約中所謂的「對和約的履行狀況進行監察」,事實上也就是賦予戰勝國對戰敗國內政的干涉權,所以直接稱之為總督也不為過。

  這項要職是由菲爾姆特.雷內肯普被指派擔任。幾年之後,「藝術家提督」梅克林格做了以下的評論:「就任命的當時而言,這一項人事安排並不是最糟的,只是到最後卻有了一個最糟的結果。在這一項人事安排之下,並沒有任何人能夠從其中獲得幸福。」

  菲爾姆特.雷內肯普這個人從外表上看起來像是一個無精打采的中年男子,嘴上整齊端正的鬍子,反而使得他整個容貌看起來顯得有些不協調。然而事實上,他卻是一個踏實的、在大大小小的戰鬥當中得到過無數功勳的用兵家,一般認為他本身在軍隊組織的管理和運用能力上並無不足的地方。當萊因哈特還是一名少校的時候,他曾經是萊因哈特的長官,他雖然並未給予這個「傲慢自大的金髮小子」特別的禮遇,但卻也非常公正地不准任何人對萊因哈特指指點點。他的名字也就因而出現在日後羅嚴克拉姆王朝創始人在腦中所擬定的人才選拔任用名錄當中。

  由於菲爾姆特.雷內肯普本身具備有忠誠心、責任感、勤勉、公正、規律性等美德,所以也獲得部下們相對的尊敬與信賴。如果在帝國軍將帥列傳當中給予他一章篇幅的話,那麼無庸置疑地勢必會有許多讚賞的記述。只不過與此同時也一定會有這樣的記述吧--當他的任務超出純粹的軍事面而觸及其它領域的時候,由於缺乏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彈性,以及渥佛根.米達麥亞對人對事所懷有的寬容,他所具備的以上美德卻往往會將他自己和別人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此外,從他身上還可以看出一點:一個優秀軍人所具備的資質,以及作為一個人所表現出來的偉大人性是無法兩立共存的。

  接收了海尼森市中心位置的高級賓館「香格里拉」之後,菲爾姆特.雷內肯普設置了事務官事務局,統轄著由四個連隊的裝甲擲彈兵以及十二個連隊的輕裝陸戰兵所組成的警備兵部隊。雖然,己方舒坦梅茲提督的巨大艦隊在幹達爾星系上隨時待命,但是以這樣的兵力留在前不久還是敵人陣地的同盟心臟當中,對於膽小怕事者來說恐怕是難以想像的。

  「同盟的傢伙如果想要加害於我的話,就儘管試試看好了。我雖然不是不死之身,但是我的死對於同盟來說,也就等於是滅亡了。」

  他聳著肩膀放出了如此的話。

  雷內肯普的理想是「優良的軍隊」。也就是說,在沒有任何不正當或反抗行為發生的情況下,長官疼愛部屬,部屬尊敬長官,同僚之間相互信賴且互助合作,朝共同的目標向前邁進。按照他的看法,秩序、和諧和紀律是最具有價值的東西。所以就某一方面的意義而言,他其實是一個極端的軍國主義者,對於高登巴姆王朝的創始人魯道夫大帝來說,雷內肯普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晚了幾個世紀出生的忠實弟子。不過他倒也沒有像魯道夫.馮.高登巴姆那樣過度地自我膨脹,相反地在他的心目中仍有他認為應該要尊崇的主君存在,只是雷內肯普並不是將主君當作是一面從其中可以更客觀地看見自我的鏡子。

  ※※※

  在雷內肯普的命令之下,楊被當作是一個潛在性的、必須接受國軍監視的危險人物。

  更讓楊覺得不勝其煩的是,被要求在他外出的時候,得要報告他預定前往的地點以及回家的時間。理由是高級軍官,不管是現役軍人或者已經退役者,都必須要像公務人員一般,經常讓政府能夠把握其所在的地點。

  其實這一道像是典獄刑囚般的指示,原本並不是帝國軍所提出的,而是同盟政府獻於帝國軍的一項提案。楊當然可以理解同盟政府為了不給予帝國軍任何干涉的藉口,必須很仔細地在許多事情上比對方走先一步的苦心,但是「難道不能稍微有點分寸嗎」卻是楊真正的心聲。

  「我真想問問他們那些人,究竟妨礙我這樣一個愛好和平又沒有什麼害處的人有什麼樂趣,真是的!」

  楊對著新婚的妻子不斷地發著牢騷,然而事實上,如果這世上有這麼一個人,凡是人類社會中所發生的一切事物都在他所知道的範圍內的話,或許他會將楊判定為一個「應該接受處罰的人」也說不定。因為楊並不是一個完完全全像是青天白日一般無瑕的身軀。從他援助尤里安.敏茲的地球之行、掩護幫助從帝國流亡而來的梅爾卡茲提督等人脫逃等幾項行動說來,雖然還稱不上是反帝國,但至少也是非帝國的舉動。所以說,將自己看成是一個無罪的囚犯,事實上也是有些厚臉皮的。

  菲列特利加並沒有明白地說出這一點,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不管怎麼樣,一旦引起帝國軍的猜疑,使同盟政府的立場為難的話,對楊來說也絕非上策。

  「所以說,就請你好好地當一條懶惰蟲啦。」

  經妻子這麼一說,楊看起來好像是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因為平靜地、安穩地、而且懶散地過日子,原本就是他的理想。有了這麼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義,他更可以隨心所欲的睡懶覺,或是發發呆,就算沒有在發呆,也是無所事事、遊手好閒地一天過一天。

  有一天,負責監視楊的拉傑爾上校對他的長官做了以下的報告:「楊元帥的日子非常地平穩,看不出有任何對帝國具反叛意圖的行為。」

  「哼,他現在的身份可真是令人羨慕啊,和他美貌的新婚妻子不用工作就有得吃,真可以稱得上是理想的人生呢,不是嗎?」

  雷內肯普的聲音當中充滿了反感與諷刺的火藥味。他一直是一個給予勤勞的精神,以及對於國家的義務感極高評價的人,所以對於一個曾經在軍部裡擔任要職,卻將戰敗的責任束之於遺忘的高閣,悠游自在地過著退休金生活的人,自然是無法產生任何的好感。以他的常識和價值觀來看的話,楊威利這位青年簡直是一個難以理解的存在。

  過去楊曾經兩度讓雷內肯普嘗到敗北的苦酒。如果楊本身具有帝國主義式的美德,或許雷內肯普過去敗北的回憶,會昇華成為對於一個優秀的敵軍將領的尊敬也說不定,但是對於這兩人彼此都不幸的是,他們所居住的精神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如果他們活在這世上彼此無緣碰面的話還好,偏不巧的是他們雖然處於相反的兩極,甚至可說是背對背不相為謀的存在,但是在任務上,雷內肯普卻不得不回過頭,回望著對方。

  不久之後,雷內肯普言之鑿鑿地說,那是一種偽裝。楊威利不可能是一個甘於從此過著無為的退休金生活直到老朽的男子。現在的他,一定是在內心裡面籌畫著如何使同盟復活以及顛覆帝國的長期陰謀。為了要能夠掩人耳目,所以才裝傻扮懵過著這樣平凡的生活……

  雷內肯普對於楊所產生的見解,很明顯地是充滿了典型的、忠君愛國型軍人的偏見與誤解。更糟的是,雖然這只是一個在思想上的不同,雷內肯普卻盲目地強行闖進偏見的沼澤與誤解的濃密森林中,好不容易才終於來到代表真實的城門前面。

  不過,他的部下並沒有像他一樣那麼強烈的信念,或者應該說是不像他一樣那麼的偏執。如果說萊因哈特選擇了雷內肯普是一項錯誤的人事安排,那麼雷內肯普也是在錯誤的安排之下才選擇了拉傑爾。這位上校在對楊進行監視的時候,態度極為端正有禮地對被監視人說:「這對於元帥閣下您來說,想必是極為不自由且不愉快的事,但這是上級所發佈的命令,卑職不得不服從。請您無論如何多加原諒。」

  楊輕輕地搖搖手對著他說:「啊,你不用在意,上校。因為不管什麼人都得要對他所領的薪水表現出相對的忠誠心啊,我還不是一樣?束縛著通情達理之人的,不是一張紙,其實是一把鎖呀!」

  拉傑爾上校要在他的臉頰上綻放出淺淺的微笑足足需要三秒鐘之久,這是因為楊的玩笑不高明呢?還是拉傑爾的幽默感還沒完全被開發呢?或許兩者都是吧。

  由於這一件事情,楊接受了拉傑爾的監視。因為就算是在同盟軍這個被稱為注重民主的軍隊當中,長官的命令有時也是相當不合理的,在帝國軍裡面那就更不用說了。但是楊還是無法不對拉傑爾的長官感到極為不快,而且也曾經對著妻子批評他對那個人的為人與個性的看法。

  「雷內肯普這個人看來似乎是個十足的教條信徒。任何事情只要是違反教條,即使是善的也不予認可,反之,只要是合乎教條的,就算是惡的也會加以肯定吧!」

  楊在說這些話的同時,他內心想說的應該是,任何事情如果以教條來加以強制執行的話,就算是正確的,也是他所難以接受的。但是就因為他不會將他內心的看法很露骨地表現出來,而且在叫著「國王的耳朵是驢子的耳朵」這句話的時候,也會稍微衡量一下當時的時機與場合,他才能夠平安無事地領退休金過日子。不過,以一個權力者或者是其所飼養的忠犬的眼光看起來,無論如何都無法將他看成是非常順從的小羊。姑不論現在,過去楊也有著毫無理由地在審查會上遭受圍攻的經驗,只不過,以當時來說,雖然他再三地做出一些讓他的學長卡介倫等在一旁看起來也不禁要為他捏把冷汗的事情,但是只要有銀河帝國這個強大的敵人存在的一天,楊所具有的軍事才能對同盟的權力者來說就是必要且不可或缺的,所以他們的真正目的並不在於抹煞這個「態度無禮的黃毛小子」,頂多也只是在審查會中折辱一下他而已。雖然今時已經不同往日了,但是對於楊來說,隨著往日的記憶所產生的不愉快,便成了拒絕接受雷內肯普這一個作法的原因之一。

  「也就是說,你討厭雷內肯普這一個人,是嗎?」

  面時妻子這一個大膽地將事情加以單純化的問題,做丈夫的回答道:「也不是討厭,就是看不順眼而已。」

  對楊來說,這樣的說法就已經太足夠了。

  楊並不是一個喜歡玩弄陰謀的人。正確地說,應該是他並不喜歡見到自己為了要陷害他人,而處心積慮地在鑽研陰謀時的模樣。但是雷內肯普一旦超越了限度,干涉到楊個人的生活的話,或許就會使得他不得不使用陰謀這一項武器來將他擊退也說不定。畢竟楊的精神還沒有達到絕對和平主義的境界,如果有人打他一拳的話,他也會想要回敬對方一拳的。

  儘管如此,教楊感到左右為難的是,如果讓雷內肯普這種多事型的人站不住腳而被撤換的話,那麼他的後繼者也不一定是一個比他更寬容的人。無論如何,那種為了把狗趕走,卻反而引狼入室的愚蠢行為是絕對使不得的。譬如說,如果換成一個像那位奧貝斯坦元帥一樣冷酷且銳利的人的話,勢必會對同盟實施極度嚴厲強化的監管,到時將會使得楊的精神窒息而死。

  「所以說,雷內肯普這一個混蛋……」這句話一說出口,楊彷彿覺得有些粗俗,所以換了一種較為紳士的說法而改口說道:「雷內肯普先生如果能夠回去的話固然好,但是問題就在於他的繼任者。如果是一個沒有責任感,貪圖物欲,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喜歡略施小惡,這種佞臣型的人物,對於我們來說其實是最好利用的。不過皇帝萊因哈特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採用過任何一個像這樣的人。」

  「如果皇帝萊因哈特本身墮落的話,大概就會採用像這樣的人吧!」

  「是啊,你掌握了事態的本質啊,就是這樣了。」楊一臉哭喪著的表情嘆氣地說道。「以我們的立場來說,不但是歡迎敵人的墮落,甚至還得要刻意地去促進。這話說起來不是很可嘆嗎?當然政治也好,軍事也好,通通是屬於惡魔的管轄範圍,但是神明見到如是的情形會感到高興嗎?」

  ※※※

  就在楊不禁嘆息的這個時候,在帝國事務官事務局裡,雷內肯普一級上將正在對拉傑爾下達新的命令。

  「不可以放鬆你的監視行動。那個男的遲早一定會幹出什麼壞勾當的。一切會為害到帝國以及皇帝陛下的事物,都必須要在成為事實之前就加以排除!」

  「……」

  「怎麼不回答呢?」

  「啊,卑職將遵照您的命令,今後亦將對楊元帥嚴加監視。」

  他的回答聽起來完全像是一個毫無天份的演員所念出的台詞。

  對於長官來說,這樣的態度是不能完全令他滿意的。雷內肯普於是再度重新令他嘴上的鬍子微妙地顫動著,提高聲音強調說:「上校,我想請問你一句,身為征服者,我們所需要的,是被遵從呢?還是被歡迎?你說說看是何者啊?」

  「當然是被遵從了。閣下。」

  「你說的沒錯。」雷內肯普重重地點一點頭,然後對著部下說教。「因為我們是勝利者而且是支配者。我們有責任要建設起新的秩序。即使短時間內會受到戰敗者的疏遠與冷淡,但是為了要完成重大的責任,一定要具有絕不退縮讓步的決心與信念。」

  不久之後,梅克林格寫下了這樣一段的紀錄。

  「……皇帝是不是要為這個錯誤的人事安排負責呢?我是不這麼認為的。皇帝之所以沒有預先察覺到雷內肯普這種小氣而放不開的心胸,是因為皇帝本身對於楊威利並沒有懷著提防警戒的心理。這種在面對曾經打敗過自己的人時所產生的心結,就好像是心理上高聳著的一座巨大山脈。擁有強大羽翼的鳥固然可以飛越這座山脈,但是對於沒有如此條件的鳥來說,要飛越這座山脈是充滿苦難的。所以說,雷內肯普在這個時候應該多加鍛練自己的羽翼。因為皇帝之所以任命他擔任事務官的職務,並不是要他來從事看守楊威利的工作。事實上,皇帝的確也並非全能。但是人們難道可以因為天體望遠鏡不能夠兼有顯微鏡的功能而加以批評嗎?我並不這麼認為……」

  Ⅲ

  事實上在帝國軍監視下的不止楊威利一人。其他許多的高級軍官們也或多或少遭遇到類似的情形。畢竟自由行星同盟本身好不容易才免於遭受帝國軍的完全佔領,所以現在他們的處境就好像是被暫時停止處刑的死囚。

  由於雷內肯普事務官被賦予了在同盟政府所召開的各個會議中列席旁聽的權利,雖然他不能下達命令或是陳述自己的意見,但是對於同盟政府的高官們來說,畢竟還是不能不顧他豎起來的耳朵,肆無忌憚地自由討論。

  身為同盟的元首同時也是首席行政官的最高評議會議長姜.列貝羅,在優布.特留尼西特拋下政權出走之後,接掌了同盟政權。雖然權力的甜美果實早已經被前人恣意採食且掉落滿地,心知這一條重建國家的路會有無數的苦難,但他還是很辛勤地耕作著這一片已經荒蕪了的果園。

  「不得給予帝國任何的藉口。」

  姜.列貝羅做了這樣的一個決意。即使只剩一個名義存在,仍得盡力維持這個擁有兩個半世紀歷史的自由行星同盟的存在,以期終有一天回復完全的獨立。

  如果以野獸的理論來講的話,羅嚴克拉姆王朝統治下的銀河帝國隨時可以憑壓倒性的軍事力量將自由行星同盟加以完全併吞,現在沒有這麼做,並不表示將來不會有這種意圖。目前能做的,只有維持現狀靜待較為有利的情勢來到。「巴拉特和約」就像是一把無形的枷鎖,綁住了自由行星同盟的四肢。根據和約中第四條的規定,同盟須每年向帝國繳納一兆五○○○億帝國馬克的安全保障稅,這等於是整個軍事費用的負擔換了一種形式,成為同盟財政上一種持續性的沉重負荷。此外,根據第六條的規定,同盟有修改國內法規的義務,法中須規定禁止一切可能會妨礙與帝國間友好關係的活動。所以列貝羅於會議中提出「反和平活動防止法」法案的同時,不得不宣告有限期停止保障言論和結社自由的同盟憲章第七條。

  「言論和結社的自由如果不被認可,這不等於民主政治的自我否定嗎?」

  同盟中的原理尊重派這麼地抗議著。列貝羅當然也瞭解這個程度的理論,但是以他的立場來說,不得不考慮這個世界上也有所謂的權宜之計,且不斷說服自己,為了不至於死亡,而將已經壞死的手腕加以切除也是不得已的事情。這本也是無可厚非的事,但是在列貝羅的心中卻還有一個無法放下懸念--楊威利這位同盟最偉大的軍事英雄,如果他被原理派的人推舉出來,集合舊部,在帝國和同盟之間飄起叛旗的話……列貝羅一想到這樣的可能性就忍不住全身的戰悚。

  事實上,列貝羅也明白楊威利應該不是一個想借由武力來獲取權力的人物。在過去這三年裡,已經有好幾次親眼目睹了證實這一點的事例。但是過去的實例並無法全面性地保障未來。楊的新婚妻子菲列特利加的父親,也就是人稱軍部內理性派的前同盟軍上將德懷特.格林希爾,以前不也曾經因憂慮政治和外交的萎糜,在愛國心的驅動下,而被軍部內的強硬派推舉出來發動政變嗎?

  當時獨力鎮壓政變,挽救了民主政治的人就是楊威利,當時他如果有心要讓自己成為獨裁者的話,那麼同盟早就已經落入他的統治之下了。但是在鎮壓了政變並將被佔領的首都予以解放之後,他卻立即回到了最前線,甘於當一名守備邊疆的司令官。列貝羅雖真心認為楊這種行為的確值得讚賞,但是人這種動物畢竟是會隨著時間和境遇而多少有些變化的。一個現年方過三十歲的青年,如果耐不往乏味單調的退休生活,而使得他那與才能相稱的野心被喚醒的話……

  也就因如此的顧慮,楊威利在受雷內肯普監視的同時也受到了他支領退休金的自國政府的監視。這一個事實雖然沒有特意地被告知受監視的當事人,但是楊要知道這件事也不需要太多的時間,當知道自己的生活經常被監視或竊看的時候,當然是不會感到高興的。不過說是這麼說,他也沒有要大聲表示抗議的意思,一方面因為他瞭解政府目前艱苦的立場,多多少少也感覺到有些同情,而另一方面也可以達到藉此阻絕那些繁雜訪客的效果。

  不管怎麼樣,不管其他人有些什麼樣的想法,楊只想要悠哉地過著人生旅途中的有餉假日。雖然日後看起來,這個如意算盤也真是錯得太離譜了……

  ※※※

  楊新婚的妻子菲列特利加,當然沒有道理會像這個懶惰蟲老公一樣享受著這種除了吃吃睡睡、隨筆寫寫連發表對象都沒有的歷史理論原稿,其餘的時間就是一味地在發呆的這種--非生產性的日常生活。她如果也學習像丈夫一樣的生活方式,那麼這個剛剛組成的家庭,不久就要變成一個雜草叢生的廢園子了。她希望這個家至少還能維持著像綠洲一樣的機能。

  對於菲列特利加.G.楊來說,這個新婚家庭同時也是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家庭主婦的場所。在她的少女時代,曾經一度代替體弱多病的母親承擔著家務,但畢竟為時不長。現在想起來,當時父親是為了要減輕她的負擔,以及其它種種的考慮,所以在她滿十六歲的時候,便讓她到軍官學校入學。在軍官學校裡面的時候,雖然曾經學過非常時期的食物調理法以及野草食用法等料理方式,但是學校裡卻從來沒有教過任何家庭料理的烹調。雖然她一直想要在有機會的時候學一學,但自從她進軍官學校以來,儘管有著人稱像「電腦家族的堂妹」般無人可以與之相比擬的優越記憶力,但是在與家庭生活相關的方面,卻一直沒有能夠顯現出一個特別值得誇讚的優等生所應有的才能,這或許是實習不夠的原因吧。

  舉凡人類五千年歷史的全年表,或是與楊有關的戰曆,以及他所獲得的功勳等等,都能夠正確地輸入她的記憶回路,但是以目前的情況,不管是如何深遠的學識、或是怎樣高超的哲學,都無法幫助她如何沖泡丈夫所喜歡的紅茶,以及在丈夫所討厭的夏天裡如何安排促進食欲的萊單。

  雖然楊對於菲列特利加做的料理從未曾有過任何一次的抱怨,但這是因為他衷心喜歡她所做的料理呢?還是說他其實並不覺得怎麼美味,但是因為諒解她的苦心,怕說了出來讓妻子難受,所以也就什麼都沒說,或者他根本就不怎麼關心?她有些不明白。

  過不了多久之後,所有的拿手菜已經從頭到尾表演過一遍,菲列特利加於是戰戰兢兢地問她的丈夫,對於她做的菜或是家庭的經營管理有沒有不滿的地方。

  「沒有道理會不滿啊,特別是你之前做的那個……那個什麼東西的確很好吃。」

  這個雖有熱忱但是卻明顯存在漏洞的回答,並不能夠安慰妻子的心。

  「我,從以前就很不會做菜……」

  「沒有這回事啦,真的!對了、對了,就是在艾爾.法西爾行星脫逃的那個時候,你幫我做的那個三明治就很好吃嘛。」

  這個說辭真的是事實呢?或者只是口頭上的安慰呢?其實連說話的當事人也並不清楚。都已經是十一年前的事,他的味蕾早就已經失去了記憶。不管怎麼說,至少他是想方設法、費盡唇舌地只為撫慰妻子的傷心,或許光憑這一點就令人感動了。

  「嗯,我比較拿手的只有三明治而已。不,其實也不只三明治,其它還有像薄煎餅、漢堡牛肉之類的……」

  「都是很可口、很有營養的食物哦!」

  楊表示非常地欣賞,但是以菲列特利加本人來說,不管丈夫是如何地不在意,或者在吃的方面非常地遲鈍,但如果自己三餐只能準備像「早上夾蛋三明治、中午火腿三明治、晚上沙丁魚醬三明治」這種功能表的話,那麼自己就好像是一個不知鍋灶輕重的家庭主婦。

  過去在軍官學校裡四年的寄宿生活,以及五年的軍旅生涯,對於她如何成長為一個家庭的經營者幾乎沒有什麼幫助。

  過去在艦隊出征執行任務的旅途中,尤里安.敏茲曾經教過自己如何沖泡出好喝的紅茶,包括熱水的溫度以及沖泡的時間點等等,這些高超獨創的手法都對自己示範過。當時尤里安看著自己的手勢動作,曾經說「動作不錯哦」,不過菲列特利加卻心想這似乎大過於奉承了。和懶散的楊截然不同地,她也可算是一個仍有待學習的妻子。

  Ⅳ

  人稱同盟軍首屈一指的文書工作名人,也就是一直在事務工作方面輔佐楊的亞列克斯.卡介倫,也因為受到帝國軍的監視而陷入極為不愉快的氣氛當中。

  反正只要一想到電話被竊聽,也就沒有心情和楊在影像電話裡談話。有一天,他坐在正打著毛線的夫人旁邊喝著咖啡,隔著窗戶看到了窗外五名監視的士兵,忍不住狠狠地啐了一口。

  「哼,一日復一日,也真是辛苦啊!」

  「不過倒也托了他們的福,這樣就不用擔心家裡會遭小偷了呢。用公費來替我們撐場面,倒也應該要對他們說聲謝謝,不是嗎?嗯,就泡個茶或什麼的來招待他們一下吧!」

  由於丈夫好像有些--隨便你們好了--這樣的覺悟,所以卡介倫夫人於是沖泡了五杯咖啡,然後吩咐大女兒莎洛特.菲莉絲把「最傲慢的那個人」叫進來。不久之後,一名臉上還留有雀斑痕跡的年輕士官,在九歲少女的帶領之下,帶著滿臉不信任的表情,兩隻手臂交叉在胸前地走了進來。當得知主人請他在餐廳內喝咖啡的時侯,士官很狼狽地急忙換了一副表情,很遺憾似地謝絕了。雖然早己經預料到他一定會說,現在正在執行勤務當中,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款待,但卡介倫卻也陷入了讓人勒令叫他把這五杯咖啡當作是「不可浪費的東西」一力包辦的窘境。不過在這以後,負責監視工作的士兵,他們監視的視線,至少對於那兩個女兒是放鬆了許多。

  過了幾天之後,卡介倫夫人做了一個很大的派,然後吩咐兩個女兒把派送到楊的家裡。莎洛特.菲莉絲於是一手抱著派的盒子,一手牽著妹妹的手,當她見到在門外負責監視的帝國士兵滿臉和藹的笑容,使用笑臉回應著他們,然後似乎理所當然地在沒受任何盤問的情況下,順利地拜訪了楊夫婦的新居。

  「午安,楊叔叔,菲列特利加姐姐。」

  雖是小孩子天真無邪的稱呼,但是其中的差別著實叫楊感到極為傷心,只是新婚的妻子則很高興地把這兩位小使者迎進了門,然後像尤里安以前曾經做過的用添加了蜂蜜的牛奶雪糕來慰勞兩個小女孩的辛勞,接著像是要安慰傷心失望的丈夫似地,趕忙拿起刀子來切派--就這樣發現了派裡夾有一張折起來的耐水紙。紙當中記載了幾條不想讓帝國軍知道的聯絡事項。

  就這樣,楊元帥與卡介倫中將成功地用一種簡單而有效、監視的士兵們察覺不到的方法彼此取得聯絡,但是即使如此,同一種方法使用的次數如果過多的話,監視士兵的精神圖裡面,疑惑的曲線將會隨著次數的比例而急速上升吧。而且對菲列特利加來說,她也必須要做一些蛋糕或是派等等之類的點心來答禮,這對她而言也真是一件極花工夫的事,且不用多久她的拿手絕活就會江郎才盡了。菲列特利加想著想著,於是宣稱要學習做菜而去一趟卡介倫家中。這並不單純是一個藉口,事實上她的確是很希望能夠有一位值得信賴的師傅,不僅僅只是在做菜方面,而且是在整體的家庭生活方面指導一下她。

  於是在整個時機成熟的時候,楊家這對年輕夫婦便帶著小禮物,前往卡介倫家拜訪。

  ※※※

  當他們二人無視於監視的憲兵們,自顧自地走在街頭上的時候,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紛紛把他們的視線集中在他們倆人身上,而他們的臉上所顯露出來的神色中除了詫異與崇敬之外還帶著一絲的緊張。

  這個讓市民們感到沉悶緊張的原因就站在街頭的轉腳處。兩名全副武裝的帝國軍士官,正用滿臉木然的表情,面對著眼前來來往往穿行的人們。在夏日豔陽的高照之下,雖然全身為汗水所濡濕,但卻紋絲不動,連擦一下汗的動作都沒有,這應該是訓練與實戰所鍛煉出來的成果吧,但是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剛毅,卻讓人覺得是無意識的行為,且給人一種早已習以為常的印象。

  他們的視線終於捕捉到了楊以及菲列特利加的身影,當這兩個人走過他們眼前的時候,他們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雖然曾經由立體影像畫面中見過這位偉大敵軍將領的長相,但對他們來說,一位帥級的人物,不應該是穿著洗白的棉質襯衫,連一個隨從都沒有帶即隨隨便便走在街頭上的人。於是一股迷惑的表情很明顯地流露在他們的臉上,因為他們無法判斷那究竟是不是楊元帥本人。但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夠稍稍看出他們屬於人性化的一面。

  當卡介倫透過顯像幕看到這對新婚的男女站在門前的時候,便對著夫人喊道:「喂,楊夫人亮相了。」

  「哎喲,一個人嗎?」

  「不是啊,還帶著她老公,不過怎麼說呢,總覺得一個司令官、一個副官這種組合不太適合成為一對夫婦,對兩個人來說大概都蠻辛苦的吧!」

  「那有什麼關係呢?」夫人泰然自若地下了這樣的評論。「以這一對夫婦的情形,像小市民家庭這樣的舞台對他們來說是太過於狹小了。大抵上來說,涉足於這個地面上是個錯誤。不久之後,大概就會遠飛到他們應該要去的地方吧。」

  「咦?我原本並沒有打算要和一個女預言家結婚啊!」

  「哎喲,我可不是在做預言,這種事情我是知道的。」

  卡介倫一面看著夫人走向廚房的背影,一面在嘴巴裡面咕噥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然後才走向門口去迎接客人。兩個女兒也一蹦一跳地跟在爸爸的後面走向門口。

  當門打開的時候,楊夫婦正在卡介倫家的門口,與監視的帝國軍士兵一問一答。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你帶的東西是不是可以讓我們看一下?大概打算什麼時候回去?面對這些神經質似的質問,楊耐著性子一一地回答。做父親的於是輕輕地拍了一下女兒的背,當兩個小女孩跑向楊夫婦身邊的時候,士兵們這才向楊敬禮然後退下。楊於是將隨手帶來的禮物交給莎洛特.菲莉絲,然後說:「把這個拿給媽媽,是巴樂亞(一種用牛奶、雞蛋、糖、巧克力加果汁做成的點心)喔!」

  當楊進到客廳後,這回換卡介倫為難他了。

  「喂,你這個不速之客。」

  「怎麼樣啊?卡介倫夫人的先生大人!」

  「順便也帶瓶法國白蘭地啊,只帶那什麼女人家的玩意兒,真是的!」

  「這你就不懂了,如果要獻媚的話,也要對真正握有大權的人才有用啊。做菜請客的人可是大嫂喔,你說對不對呢?」

  「哼,真是眼光狹小的傢伙。出錢買菜的人可是我哦,不管表面看起來怎麼樣,真正握有大權的人還是……」

  「還是大嫂吧!哈哈。」

  一個現役的中將和一個退役的元帥兩人之間交換著沒什麼營養的談話,就在這個時候,卡介倫夫人也正在對菲列特利加以及兩個女兒發號施令,命她們把色香味俱全的料理放在桌子上擺好。楊一邊從側面看著這幅情景,一邊在心裡面想著,在卡介倫夫人的眼裡,是不是將她的兩個女兒和菲列特利加看成是一樣的呢?

  「我是想要好好地學學做萊哩。首先把肉方面的料理學好,然後學魚的料理,接著再學蛋的料理。恐怕會給您添一些麻煩,不過,拜託請您教教我吧!」

  對於菲列特利加這一番極為熱切的話,卡介倫夫人一麵點點頭,不過臉上顯得有些遲疑地說道:「你真是用心良苦啊,菲列特利加。不過呢,你還是不要把自己照系統分門別類學做萊的想法太過於宣揚才好。而且除了做菜之外,在一個平行的地位上管教老公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喔。如果你太寵他的話,那他可就要爬上天了。」

  ※※※

  當這一對年輕夫婦回去之後,卡介倫夫人對於菲列特利加的勇敢--而不是能力--真是讚不絕口。

  「我也覺得她真的是很有勇氣呢。」

  卡介倫一面用他的一隻手撫摸著下巴,一面嚴肅地說道:「……不過呢,尤里安那小子如果不早點回來的話,只怕他在闊別許久之後回到自己家門時,歡迎他的會是一對營養失調的年輕夫婦屍體喔……」

  「說什麼話呀,真是不吉利。」

  「開玩笑嘛!」

  「開玩笑也要有些分寸啊。你根本就是缺乏幽默感的人,如果不注意的話,很容易就超過了玩笑的限度噢。太過分是會惹人討厭的。」

  以四十歲不到的年齡即擔任同盟政府後方勤務本部的代理部長,並且以他身為一個軍事官員所具有的卓越才能,一直為人所稱頌的卡介倫,這時好像完全被打敗了似地,把坐在他腳下的女兒抱到他的膝蓋上,然後靠近女兒那蓋在淺茶色頭髮下面的小耳朵悄悄地說:「爸爸不是輸了喔。在這個時候退出辯論,給老婆面子是維持家庭和睦的根本之道哪。現在你們也明白了吧!」

  接著他忽然想起先前妻子所說過的預言。如果楊終不免要挺身於宇宙中的話,那麼他也不得不考慮自己本身的去留問題了。抬頭著著父親臉上原有的溫和突然減少許多,女兒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Ⅴ

  雷內肯普對於楊威利的偏見,也給了後世許多的歷史學家一些影響。他們受到了楊究竟是一個「民主政治的擁護者」抑或是一個「避世的智慧將領」這個幻影的迷惑,在他們試著解釋楊的行為時,所採取的立場與其說是以一個研究者,毋寧說是以一個崇拜者,他們斷定楊所有的行動都是在經過極細密的計算之後才產生的,就連他退役後乍看之下極為平凡的生活,也是在打倒帝國這個目的之下,為了要爭取時間所採取的極為深謀遠慮的計謀。不過以楊本身的看法而言,這樣子被高估也算是一件蠻不錯的麻煩事吧,畢竟年紀輕輕的不工作,就靠著退休金整天閑著沒事幹的生活是任誰都不會讚美的。

  不過就事實上而言,楊的「深謀遠慮」確實也是存在的。對於他本人來說,這些想法或許只是單純地打發打發時間也說不定,不過就當時的二、三個證人所傳留到後世的內容大約有以下幾項:

  一、這個計畫的目的在於重新建立健全的民主共和政體。如果能夠從銀河帝國實質的支配當中脫離,恢復自由行星同盟完全獨立自主之地位的話,當然是最善之作法。如果不成,那麼無論規模的大小,都應該要謀求一個民主共和政體的成立。國家只是將市民的福址與民主共和政治付諸於實現的一種具體化手段,應切記除此之外沒有其它別的目的。自古以來,將國家視為神聖之存在的人一定是那些靠吸取國民的血汗賴以寄生的人,所以,如果只是為了要拯救他們而來發動另一次流血衝突是一點必要都沒有的。

  二、重新建立民主共和政體的工作,必定得區分為四個範疇。分別為:A、理念,B、政治,C、經濟,D、軍事。

  A是整個計畫的前提。也就是說民主共和政治的重建與市民政治權利的恢復,究竟能夠彙集多少精神上的關心與支援。如果大部分市民無法認同民主共和政體重建的意義,那麼無論是什麼樣的計畫或陰謀都是沒有意義的。要能夠強力喚醒市民這種認同的話,大概必需要在--a、專制政府的暴虐壓制之下,或者,b、有民主共和政治的象徵性人物犧牲的情況下才可能做到。這兩者之中無論那一種產生,都會成為在感情面、現實面加強這種理念的要素。但是如果這種情況的發生是經由民主共和陣營自己的手所導演的話,計畫終將會流於一種陰謀。也就是說,這一切需要時間與踏實的努力才能夠達成(但努力這種字眼並不是楊所喜歡的)。

  B的形成全憑A的達成結果,但是在同盟尚未能夠保有內政自治權的情況下,在行政末端的單位當中建立起反帝國的地下組織也是可行的辦法。特別是在稅收與治安這兩部門中使位於第一線的人組織化,比起其它的活動更要來得優先。此外,還要在帝國內部、以及帝國支配之下的費沙自治領內部製造協力者,而這樣的協力者即使並不是有意識的也無妨。在靠近敵人權力中樞的地方最好也得派人設法滲透,如果能夠製造出一些和己方互通聲氣的人則為最佳。雖然說來極為卑鄙下流,但是舉凡收買、脅迫、或者為了要激起對方相互之間的嫉妒仇視所應用的密告或中傷都是應該要考慮的手段。

  至於C的話,在B的情況下,費沙、特別是獨立商人的協助是不可或缺的。同盟每年得向帝國繳納一兆五○○○億帝國馬克的安全保障稅,所以自然無法期待財政狀況得以好轉。向費沙商人以高利貸來籌措資金固然也是一種辦法,但與其這麼做,是不是可以將礦山開發權或是航路優先權提供給這些獨立商人,並且保證將來的存續與擴大,以謀求他們的合作。重要的是要讓他們理解到,對他們來說,協助民主共和派比擁護帝國更有利益。在有關B的方面,如果能夠使得帝國採取將產業國有化或者物資專賣化,那麼要尋求費沙那些獨立商人的協力將會更為容易。舉例來說,古代的某個大帝國之所以會屢屢面臨民眾的叛亂,弄得焦頭爛額終致四分五裂,原因之一便是該帝國將人類生存所必須的鹽列為襲斷專賣之項目,而官吏便得以從中貪圖不當的利益。不管怎麼樣,要尋求費沙商人的支持,一定要能夠給予他們相對的妤處才行,但是畢竟民主共和政治的重建,並不等於分別來重建同盟與費沙,所以也不需要太過於擔心。

  有關於D所有的活動,都是在A一直到C所有的每一個項目完成之後才開始進行的。有關戰術層面的構想,在現階段是沒有必要的。所謂的軍事重建,是指在反帝國活動當中,負責實際作戰方面所有組織的編成。這個組織裡面必須要有一個核心的部隊,這雖然已經安排妥當,但是還需要再增強其戰力。另外指揮官的人選也是很重要的,自己所尊敬的梅爾卡茲提督在人格方面以及能力方面雖然都有十足的條件,但可惜的是,他是來自帝國的亡命者,就這一點而言,如果讓他成為民主共和政體的軍隊指揮官的話,或許無法得到充分的信賴也說不定。那麼,如果是比克古元帥的話呢?這得要深思熟慮才行。

  三、大概是永遠適用的法則。也就是說儘量減少自己的敵人,增加敵人的敵人(對方的敵人不見得一定是我方)。這一切都是相對性的問題。整體的力量必須要超出對方。特別要留意情報的質與量。

  ……這些都是楊計畫當中的基本部分,至於其它更為龐大的策謀,楊並沒有記載於文書當中。因為他並未輕視雷內肯普高等事務官在維持治安方面的能力,所以自然不會留下任何對新王朝懷有叛逆意圖的證據,讓對方可以對他執行裁決。

  由序曲到最後的樂章,整個「叛亂交響曲」的全部音符,都已經收錄在他的腦細胞當中。這個內容僅有極少數的人知道。當被問到軍事方面的指導人名單為什麼不包括楊本人的名字時,他的回答是這樣的:「到了那種地步,我難道還要工作嗎?我用頭腦思考,至於身體力行的話就委交其他人吧!」

  楊的構想並不是基於所謂「中興複國」的理念。因為自由行星同盟這一個權力機構本身,已不具有讓人要用流血賭命來使它復興的理由或價值。他認為國家這一個東西充其量只不過是一個道具。他一直不斷地告訴別人這一個觀點,在文章當中也多次提到--只不過這當然都局限在私人的領域內。

  另外,在他的心中,從未曾對於他的敵手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個人有過任何一絲一毫憎惡的念頭。相反地,沒有其他人像他一樣給予萊因哈特這麼高度的評價。依照楊的見解,萊因哈特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軍事天才,而且他在作為一個專制君主的時候,見識極高,而且極少有私欲,施政公正廉潔,就目前看起來真的沒話說,沒什麼可挑剔的。因此楊甚至也想過如果他的統治能夠照這樣子長久持續下去的話,應該可以說是多數人類的幸福吧。

  但是,值得戒懼的一點,在新皇帝萊因哈特借由他強大的政治力,為銀河系宇宙招徠和平與繁榮,並且加以維持的同時,人們會習慣於將政治這檔事完全委託他人來管理,這麼一來,人們將不再是市民而是臣民,這對楊來說是很難忍受的。

  楊認為,專制君主的德政或善政這一個玩意兒對於人類的政治意識來說,應該就是一種最為甘美的麻醉藥吧。不用參與、不用發言、甚至不用思考,政治就可以正常地運作,人們也可以享受和平與繁榮的話,有誰還會想去參與麻煩的政治呢?能夠這樣的話固然很好,但是為什麼人們沒有把他們的想像力延伸到另一個方面。自己如果會將政治看成是麻煩事的話,那麼專制君主必然也是如此。當他也對政治感到厭煩,並且濫用他所被賦予的無限制的權力來滿足他個人的私欲時,人民該當如何?所以就長遠來看,權力還是應該要受到限制、批判和監視的,因此就本質而言,民主政治是比專制政治來得合理。

  但說是這麼說,事實上楊本身的心理也不見得是穩固毫不動搖的。假設變革能夠往好的方向進展,而人民也都能夠享受和平與繁榮的果實,然後現實上看起來也似乎能夠這樣一直繼續持續下去的話,那麼又何必一定要拘泥在某一種政治形式上呢--楊有時也會不自禁地這麼想。自己過去也曾經因為在投票選舉日的前一天晚上喝酒醉得不省人事,等到第二天醒來,已經是黃昏時刻,投票已經來不及了,最後被以棄權論。當他回想起過去這個不名譽的經驗時,也會面紅耳赤。自己也沒有什麼面子可以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其實,當一個人真正想要做些什麼事的時候,所有的這些理性思考好像都必須要立刻停止。在大多時候,人是一種叫做「信念」的動物。如果一個人必須要堅信唯有自己才是正確的,其他所有反對的人都是錯誤的這種信念,才能夠成就大事業的話,那麼楊這個人看起來似乎是沒有辦法成就什麼大事業的。

  在後世的歷史學家當中,也有部分的人認為信念可以使一切行為免罪,他們對於楊偶爾說過的一些侮辱了信念這一個神聖字眼的話,不但予以嚴厲批評甚至加以口誅筆伐。以下就是他們認為有問題的,楊在發牢騷時所曾經說過的幾句話。「其實所謂的信念不過是人們為了要使自己的過失或者愚蠢的行為正當化,所使用的一種化妝掩飾的籍口。化妝化的愈厚,愈是不容易看清底下真正的面貌。」「為了信念的理由而殺人,其實比為金錢而殺人更下等。因為金錢至少具有萬人共通的價值,但是信念的價值則僅限定於本人才有。」

  如果讓楊接著說下去的話,那麼他大概會說沒有什麼東西的存在比信念更為有害的了。就以魯道夫大帝為例吧,他的信念不就消滅了民主共和政治,殺害了數以億計人民的性命嗎?任何一個人只要使用了像是「信念」這一類的調子,每使用的次數多加一回,那麼楊對於這個人的評價就降低了一成。

  其實光憑自己本身想要破壞新興秩序的意圖看來,或許就足以被稱為歷史上的罪人也說不定,由後世人的眼光來看,大概唯有萊因哈特才是歷史的繼承者也未可知。楊對著愛妻說著說著,一口喝幹了第一杯「添加紅茶的白蘭地」。

  「說到底,期待他人墮落的作法,不管怎麼看都是卑鄙下流的,實際上就是想利用他人的不幸啊!」

  「不過,現在除了等待也別無它法了。不是嗎?」

  新婚的妻子菲列特利加一面回答道,一面好像注意到什麼似地,伸出手想要把白蘭地的酒瓶拿到自己這邊來,不過卻以半瞬間的時差慢了楊一拍。

  「時間點還沒掌握到啊,少校。」

  楊假裝若無其事地說道,一面開始把白蘭地酒注入自己的茶杯中,但是偷眼看到妻子的表情,也僅倒了原本預定的七分的量便停住了,他一面蓋上瓶蓋,一面好像為自己辯護似地說道:「人之所以會想要某種東西,是因為身體對於這個東西有需求。所以誠實地順應自己身體的所需,想吃的東西就吃,想喝的東西就喝,這樣對健康才是最好的喔!」

  ※※※

  雖然楊的視野比其他大部分的人都來得寬廣,而且視線發射所及的射程也很遠,但是怎麼也不可能掌握全宇宙當中所有正在或將要發生的事情。當他在許許多多的限制當中,仍想著如何經營和諧的新婚生活的同時,在與他所新建立的家庭隔著有一萬光年距離之遠的銀河帝國首都行星奧丁上,皇帝萊因哈特所親自召開的御前會議當中,已經決定了要對地球派遣討伐軍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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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7 04:30 PM|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訪問者〉


  Ⅰ

  在人的一生中,難免會遇到一些狀況的變化,是發生在自己的手所不及之處,這些狀況的變化往往是自己所無法控制但卻又實實在在左右著自己的生涯。當一個人身處於這種無奈之中,為了要讓自己能夠處之泰然,總會將「命運」這個古老的詞彙從記憶的墳墓裡挖出來。尤里安.敏茲雖然才過了第十七次的生日,還來不及將「命運」一一從墳場裡挖出來,但也經常受狀況的安排,在墳場的花壇上等待。

  這五年以來,楊威利一直是尤里安的法定監護人,他過去曾經說過「命運就好像是一個張牙舞爪的老魔女」。楊過去,在並非出自本願的情況下,卻過了十二年的軍人生活,他會這麼說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五年前,由於所謂的「托爾巴斯法」的規定,戰歿軍人所遺留下來的孤兒得交由其他軍人的家庭收養,就這樣,尤里安被指定到楊威利「上校」家中。當他拖著比自己身體還龐大的行李箱,與這位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軍人,也完全看不出像是一個英雄,有著黑色頭髮與黑色眼珠的青年面對面的時候,尤里安覺得自己彷彿已經窺見了命運的側面,所幸看到的是一個善良祥和的老婦人。但是在那以後到底會有些什麼樣的變化是他所無法想像的。

  這一次的地球之行又會有些什麼事情發生呢?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的這個人類的發祥地,就好像是一個籠罩在複雜且奇妙色彩當中的大土塊,此時正浮現在宇宙船「親不孝」號艦橋上的主螢幕上。在尤里安到目前為止所曾經見過的眾多行星當中,地球並不屬於美麗的那一類。或許是先入為主的觀念使然吧,在尤里安眼中看來,整個星球就像是一個缺乏和諧、呈現混濁色調的球體,令人感覺好像四周都纏繞著荒廢與不毛的氣息。

  從海尼森出發至今經過了一個多月,尤里安此刻已經來到了屬於帝國領域當中極為偏遠之邊境的星域上。

  出發的時候,按照規定可以取道而行的是費沙、伊謝爾倫兩條回廊當中的前者。後者是前不久帝國軍與同盟軍多次發生流血爭奪戰的宙域,經過二年半以後又重新回到帝國軍的控制中,伊謝爾倫現在已成為軍事要衝,當然是不會開放給民間宇宙船只通行的。這麼一來航行的路線是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一想到伊謝爾倫要塞,尤里安內心中情感的水面,就不禁蕩漾起微微的波紋。伊謝爾倫可說是使「難攻不破」這一個形容詞呈現具體化的一個固若金湯的要塞,但是他的監護者楊威利於宇宙曆七九六年,卻連一滴己方的血都沒有流就攻陷了它。在亞姆立劄會戰同盟軍幾近全軍覆沒之後,楊就一直擔任要塞司令官兼要塞駐留艦隊司令官,在國防的最前線守護國家的安全。尤里安也隨他前往伊謝爾倫,在這個直徑六十公里、擁有軍人及平民共五百萬人口的巨大人工天體上,度過了長達兩年的歲月,就在這段期間當中,成為一個正式的軍人。而這裡同時也是尤里安體驗最初戰鬥經驗的地方,在這裡和許多人成為知交,也在這裡和許多人永遠地分離。

  到現在為止,在他人生的沙漏裡面,綻放著最明亮光彩的那些沙粒,都是從伊謝爾倫上撿拾而來的。在他目前僅只有十七年的人生歲月當中,為他帶來最具有實質意義且最為豐富之記憶與經驗的這個地方,如今落入帝國軍的支配之下,其實可說是非常令人惋惜。當伊謝爾倫要塞在帝國軍壯大的戰略構想之下而呈現無力化的時候,楊威利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放棄要塞,以確保艦隊行動之自由的這一條路。尤里安可以理解楊的戰略決策絕對是正確的,就算不正確,尤里安也會支持楊的這一項抉擇吧。只不過這一項抉擇的大膽也真叫尤里安吃了一驚。雖然這已不是第一次,但楊的行動對尤里安來說,一直都是充滿新鮮感的。

  ※※※

  「親不孝」號的船長波利斯.哥尼夫,此時站到尤里安的身旁,打趣地對他眨了眨眼睛。

  哥尼夫並不單純是一個負責將尤里安載送到這兒來的宇宙船船長。他本身是一個享負盛譽的費沙獨立商人,也是楊威利自幼時即熟識的朋友,同時還是同盟軍中已經戰死的擊墜王伊旺.哥尼夫的堂兄。這艘宇宙船則是經由楊的關係,在卡介倫的安排之下才為他所擁有,原本是被建造來供同盟軍作為運輸船之用的。他原本是想為這艘船取名和他過去的愛船「貝流斯卡」相同的名字,但因為這個名字具有從許多不同的事情將帝國軍的注意力引導到負面方向的危險性而作罷。除了這一點之外,這艘船本身的船型也是非法的,所以不得不盡可能從表面加以偽裝掩飾。

  這時有人從哥尼夫的另一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尤里安於是回過頭來.看到由途中加入這一趟旅行的同行者奧利比.波布蘭中校正在他們的旁邊。這位年輕的擊墜王正用他那綠色的眼眸沖著尤里安笑著,然後將視線投向主螢幕。

  「那個行星就是所謂的人類之母嗎?」

  這其實只是一句人云亦云的話,所以波布蘭的聲音中的思古情懷聽起來並不怎麼令人感到特別的深刻。地球自從失去了支配人類社會的領導地位之後,到現在已經歷經了將近三十個世代,而年輕擊墜王的祖先飛離這個行星地表的時代,則更要再往前追溯十個世代了。感傷的泉源早已在遙遠的過去裡完全乾涸。原本波布蘭就不是因為對地球有興趣才自途中與尤里安同行的,他對邊境中這一個頹廢的行星其實非常冷淡。

  「一個垂老的母親我才不想看呢。」

  波布蘭說著如此無慈悲心懷的言詞。

  哥尼夫剛才好像和宇宙船的航員商量著什麼似地,此時又再度走了過來。

  「就在喜瑪拉雅的北方降落吧。那裡比較靠近地球教的總部,而且,到目前為止所有來地球的船隻也都在那裡降落。」

  「喜瑪拉雅?」

  「是地球最高最大的造山地帶。所以也成為一般宇宙船的航行路標。」

  哥尼夫還一邊解說著過去在地球的全盛時期,喜瑪拉雅是能源的供給中心。利用高山上融化的雪水來產生水力發電、太陽能發電及地熱發電,可供應一百億民眾的光與熱需求,且為了不破壞自然的美景,所有的設施都經過精心設計。此外,在該處的地底深處還鑿設了一個避難防空壕,以供地球政府的首腦階層在緊急時使用。

  過去當反地球聯合軍(黑旗軍)的大艦隊突入太陽系,由於強烈的復仇心使然,而以最為狂暴苛烈的手段攻擊這個「傲慢行星」的地表時,這座山脈連同其它的軍事設施和大都市都成了攻擊的焦點。在九百年前的某一天,這巨大的山嶺因為噴出的熊熊火焰而增加了它的高度。泥土、岩石混和在冰河當中形成一道流動的牆壁,將地面上所有的人工建築物全部沖失了。這座山脈一直是地球人的誇耀與驕傲,在某些時候還是地球人信仰的對象。但是對這些過去一直深受虐待與冷淡的殖民地人民來說,他們所真正憎惡的對象,並不是這一座奉為信仰對象的山脈,而是那些自大的地球人。

  在受到一番猛烈的攻擊之後,地球政府的代表要求會見聯合軍總司令,希望能夠籍談判維持和平。但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姿態並不是要祈求聯合軍的慈悲,相反地是以其居於全人類正統盟主極為高不可攀的地位,倡論守護地球的名譽是全人類所共有的義務。這一回可說是地球人最後一次還保有體面的姿態了。

  「一個搶奪孩子勞動的成果,自己奢侈地揮霍著,孩子稍有抗議即狠狠痛揍一頓的母親,現在還想要伸張什麼權利?現在剩下來留給你們的權利,就是在以下兩者中選擇其一的機會,一是自我滅亡,二是被滅亡,看喜歡哪一種你們自己選吧!」

  據說,那位年約三十歲的司令官,曾有過一段戀人受到地球軍士兵的淩辱,最後自殺身亡的悲痛回憶。他燃燒的眼光所發出的熾熱視線,震懾了這些地球政府的代表,最後他們也不敢再作出任何的伸辨。過去幾個世紀以來,地球在殖民星球人民的心中種下了憎惡的種子,而他們自己本身醜惡的行為,更促進了種子快速的生長。不但無法取得妥協,甚至還無法求得其慈悲對待的慘狀此時已經在他們的心中浮現。

  在悄然返還的途中,代表們自殺了。與其說是為交涉任務失敗負責,不如說他們是無法正視不久之後地球上可能即將要展開的殺戮與破壞的狂宴。

  這場流血的狂宴整整持續了三天,直到聯合軍的政治指導部傳來嚴令才告終止。在轟隆作響的雷鳴中,這位總司令官一邊讓雨打在他的身上,一邊接受命令,停止了這一場殺戮。在他年輕的臉頰上,分不出是雨水還是激情的淚水彷彿瀑布一般盡情地流淌著……

  一想到在這顆小小的行星上曾經流過的血是那麼樣的多,被詛咒的罪孽是那麼樣的深重,尤里安那柔軟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被一股震悚的電流貫穿而過,因為這個時候他所被迫要面對的不是未來而是過去。

  Ⅱ

  尤里安.敏茲前往地球的行程並不是呈一直線的。因為從一開始離開行星海尼森前往地球的這項行動本身就不是應該被許可的。

  雖然尤里安已經提出了辭呈,但他本身直到前些日子為止都還是同盟軍軍官的身份,再加上他是楊威利的養子,由帝國軍以及同盟政府對楊有所猜疑並加以監視的眼光看來,尤里安這種舉動不可能不受到任何懷疑。儘管尤里安和他的護衛路易.馬遜少尉平安無事地脫逃了出來,但帝國軍以及同盟政府有了這麼一個藉口,楊和菲列特利加夫婦可能會因而受到更大的壓力吧。

  楊為了讓他能夠順利地到達地球,作了各式各樣的計畫與安排。首先由卡介倫和波利斯.哥尼夫協力,作好了船隻的調度,使尤里安和馬遜正式登錄為該船的搭乘人員,為他安排好了至少在表面上,帝國軍和同盟政府都無法產生任何懷疑的整體環境。雖然楊的嘴裡一邊咕噥地念著:「就算是真正的父親,大概也很少會為要出家門的兒子做到這樣的程度吧。」

  一旦脫離了海尼森的重力圈範圍,以後的事情就不是楊力量所能及的了。地球之旅是否能成行,就得靠尤里安本身的思慮以及波利斯.哥尼夫的機智了。而且這一趟旅程並不是只有看看,還要能夠探訪到地球教的秘密總部,然後平安無事地歸來才算是大功告成。

  而旅程中的第一個障礙欄,在航行的第一天還沒結束,即來勢洶洶地出現在他們的航路上。

  「停船!否則將受到攻擊。」

  當接收到這一個信號的時候,所有在「親不孝」號上的,大概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連神經纖維都不微微跳動一下的吧。現在這個時候,帝國軍所擁有的武力絕對是壓倒性的。這種壓倒性的武力,如果與人類所具有的本能中最為醜陋的一面結合的話,很容易會流於濫用。最慣用的伎倆是,先擊沉了毫無抵抗能力的民間船隻,然後聲張該項攻擊行動是正當防衛的結果,這種行為對帝國軍來說也是有可能的。

  逃走的意念此時立刻抓住了哥尼夫船長,但是尤里安搖了搖他那亞麻色的頭。因為在這往後的旅程當中,不曉得還要面對多少次像這樣的檢查盤問,如果每一次的反應都顯得太過敏的話,恐怕始終會暴露出自己企圖前往地球的意圖。

  自己這一邊雖然是滿懷著不安地接受了停船的命令,但對方移乘到自己這艘船執行臨檢的年輕少尉,在問說船內是否有妙齡女郎,且得到「沒有」的回答之後,臉上立即顯露出想要快快做完習題似的表情。

  「船上應該沒有搭載武器、毒品、或是當作商品來販賣的人口吧?」

  「這是當然的。我們都是善良的商人,懂得天理和法律都是值得畏懼的。敬請您隨意地調查。」

  人們一直都說逢迎諂媚是費沙人的第二天性,這一句俗諺的實例,尤里安今日終於得以親眼看到,甚至連波利斯.哥尼夫都是這個樣子的。

  帝國軍驅逐艦的艦長之所以命令對方停船,其實並不是基於深刻的疑惑或者是警戒。最大的理由是帝國軍現在得以深入航行到自由行星同盟的領域內,同時擁有任何時候可對同盟籍的宇宙船實施臨檢的權力,他之所以這麼做,無非只是想要確認一下這個事實,滿足一下小小的權力欲望罷了。根據今年所締結的「巴拉特和約」,這些留在同盟領域內的帝國軍都是從已經成為帝國直屬領地的幹達爾星系出發,隸屬於舒坦梅茲一級上將所指揮的艦隊。舒坦梅茲在當時帝國軍的提督當中,並不是一個特別突出的人,但是軍隊紀律甚嚴,對同盟也有相當的關照與尊重,除非有絕對的必要,否則他不喜歡他的部下對一般民眾作出任何過份的舉動。由幾件事情看來,這個臨檢也僅止於一般的形式而已。假若不是這樣的話,儘管尤里安.敏茲的旅程才剛開始,恐怕也不得不被迫立刻回航了。

  ※※※

  可以再一次與自己所懷念的人見面,是在他到達波里斯星域之後的事。在在這個星域裡有一個幾乎已經被破壞了一大半,同時也已經被放棄了的浮游補給基地--塔揚汗,而梅爾卡茲等一行人的艦隊正潛伏在上頭。於此處再度會面雖是早已經預定好的計畫,但還是小心翼翼地交換了通訊的電波暗號之後,「親不孝」號才得以進入塔揚汗基地。當他一走出船艙外面,第一個遇見的人讓尤里安意外地喊了出來。

  「波布蘭中校!」

  「哎呀,小夥子呀,怎麼樣,女朋友大概有一打左右了吧!」

  明亮的褐色頭髮,像是陽光跳躍一般的綠色眼眸,好久不見了。奧利比.波布蘭,二十八歲的擊墜王。和戰死的伊旺.哥尼夫同為精於空中作戰技術的佼佼者。在單座式戰鬥艇斯巴達尼恩的操縱技術方面是尤里安的教官。在同盟向帝國求和淪為附庸的時侯,毅然捨棄了同盟政府,選擇了與梅爾卡茲等一行人共同行動。

  「以後也許會有幾打,不過現在旁邊的位子還是空空的呀。」

  「真是個不積極的傢伙。對了,咱們的元帥大人最後還是和菲列特利加小姐舉行洞房花燭典禮了,是吧?」

  「是啊,稍稍慶祝了一下。」

  波布蘭用口哨吹出了將近三個音節的祝福曲。

  「咱們的元帥大人可說是創造了許許多多的奇蹟,其中最神奇的莫過於用愛神的箭射穿了菲列特利加小姐的心哪。其實這或許應該說是這位好奇多事的小姐自己向箭靶沖過去的吧!」

  「伊謝爾倫上其他那些喜愛美色的男人們,究竟在做些什麼呢?」

  正當要這麼說的時候,尤里安看到了梅爾卡茲提督與舒奈德副官的身影,立即向波布蘭行了一個禮,快速向這位亡命的客將迎上去。

  雙方互相交換行禮之後,梅爾卡茲以稍沉重、但極為溫暖的笑容看著這位遠道而來的少年。他是一位已經年過六十、風格敦厚穩重的軍人。在伊謝爾倫要塞上的時候,他雖是擔任楊的顧問,但是就一個人所顯露出來的威嚴來看,任誰都會以為他就是楊的長官。

  「歡迎你來,敏茲中尉。楊元帥好嗎?」

  此時尤里安身穿便服,波布蘭穿著頭上戴有黑色扁帽的同盟軍軍服.而梅爾卡茲等人則是身穿黑底配上銀色的帝國軍軍服。這幅景象看起來並不覺得雜亂而不倫不類,反而讓人強烈地感覺到整個大環境的共存,不過這也可能是尤里安偏袒自己人的心理作用吧。

  從欠缺景致但潔淨的軍官餐廳裡端來了咖啡。在相互之間的寒喧大致結束之後,舒奈德於是換了一個較正式的姿勢。

  「現在這個時候,我們擁有六○艘艦艇。六○艘這一個數字,雖然也可以稱為一個集團,但如果就戰力而言,則幾乎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舒奈德的表情十分地嚴肅。「楊元帥在那樣艱難的情況下,仍然能夠蒙蔽過帝國軍的耳目,為我們湊到了這個數字,我們實在是非常地感激。不過數量就是力量,就現狀而言,我們所擁有的武力,只能夠勉強地和一個以一百艘為單位的巡航艦分隊作戰。楊元帥這次派遣你前來,是不是有什麼樣的想法呢?」

  舒奈德一面來回地注視著梅爾卡茲和尤里安,說完之後將嘴巴閉了起來。

  「關於這一點,有幾句楊元帥要我代為轉達的話,那麼就讓我以口頭的方式轉述。」

  尤里安形式地清清自己的嗓子,將背脊挺直,以一副非常慎重的姿態說道:「根據『巴拉特和約』當中第五條的規定,同盟軍必須將其所保有的具遠航作戰能力的宇宙戰艦以及宇宙航空母艦全部放棄作廢。其中的一項處理,便是於七月六日,在雷薩維庫星系的空間,對一八○二艘的艦艇進行爆破。」

  尤里安將詳細的時間與地點分別重複了一次。

  「……因此,期待梅爾卡茲獨立艦隊能夠妥善處理。以上,報告完畢。」

  「果然,妥善處理是嗎?我明白了。」

  梅爾卡茲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的微笑。而舒奈德則興味盎然地注視著他,因為他發覺他所敬愛的長官,自從流亡之後,對於幽默的反應似乎比以前還要來得敏感一些。

  「那麼,楊元帥對於今後事態的演變,是不是有些什麼樣的預測呢?」

  「楊元帥並沒有把他心中的看法全部告訴我,不過我想他應該是不會就那樣作一個隱者而終其一生的。」

  尤里安一面心裡回想著,提督或許真想就這樣過其一生吧,不過,還是作了這樣的回答。

  「楊元帥好像認為現在還是等待的時期。要在原野上放起火來的話,不必急於選在雨季裡。因為不管怎麼樣,適合火焰蔓延的幹季總是一定會到來的。」

  帝國的高等事務官雷內肯普如果聽到這一番話的話,一定會誇耀他自己的疑慮究竟還是正中了鵠的,強調自己對於楊是一個危險人物的結論果然有先見之明吧。

  梅爾卡茲同意地點點頭,此時舒奈德在他的旁邊,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問道:「尤里安,帝國所派遣來的事務官,真的是叫做雷內肯普嗎?」

  「是的,舒奈德中校,您知道他的為人嗎?」

  「梅爾卡茲閣下比我還要清楚這個人,您來說怎麼樣?閣下。」

  「優秀,嗯,應該可以說是一個優秀的軍人。對上忠實,對下公平。不過他如果離開了軍隊,就算只離開一步,所有外界的風景可能會根本看不到也說不定。」

  也就是視野狹小吧。尤里安心裡想著,不過這麼一來,他感覺到環繞在楊夫婦身上的不安陰影更加濃重了,一個軍隊至上的人物,是不會對楊產生任何好感的吧。

  「尤里安,等待的時間大概需要多久,楊元帥曾經說過嗎?」

  「是的,他說大約需要五、六年左右吧。」

  「五、六年?差不多吧,大概是需要那麼長的一段時間。經過這樣一段時間之後,羅嚴克拉姆王朝或許出現漏洞也說不定哪。」梅爾卡茲重重地點了點頭。

  「在這一段時間內,會不會有什麼變異發生呢?」

  尤里安隨口提出的這個問題,連他自己也感到相當意外,竟使得梅爾卡茲陷入一片認真的沉思當中。這位銀河帝國老一輩的名將,從他的幾次經驗當中,對於尤里安在戰略以及戰術的方面所具有的天份以及敏銳的判斷力,有著極高的評價。

  「這事實上不是預測,應該說是一個希望,希望什麼意外的事情都不要發生,一切都能順利進行,因為到現在為止,都還處於多事之際。而以我們目前的情況來說,還有許多的準備工作等著我們去做。如果貿然對帝國舉起反叛的旗幟,那麼一天的輕舉妄動很可能將導致兩天的退步……」

  梅爾卡茲並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人,但是他所說的這一番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在尤里安的記憶深處畫出深刻的痕跡。

  「沒有必要做什麼筆記。」楊曾經對尤里安這麼說過。「因為如果會忘記的話,那就表示這件事對本人來說並不重要。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事情,一種就是討厭但仍記得的事情,另一種就是忘了也無所謂的事情。所以做筆記什麼的都是沒有必要的。」

  對楊來說,忘記有筆記本這個東西的存在,已經不是什麼稀奇事了,楊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

  ※※※

  因為基地上並沒有什麼招待客人的設施,所以在距離出發還有十個小時的這段時間,尤里安便想在波布蘭的房內小睡片刻。只是一進到屋內,卻發現波布蘭整個房間好像才剛剛遭過小偷光顧似地,一片零亂不堪的景象。而屋子的主人則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很忙碌地整理著自己的行李。

  尤里安問說:「你在做什麼呀?」

  這時年輕的擊墜王朝他眨了眨眼說道:「我也要到地球去啊!」

  「中校您?」

  「用不著你擔心,我已經得到梅爾卡茲提督的允可了。」綠色的眼眸活潑地閃耀著光芒。「只是地球上應該會有女人吧?」

  「那一定是有的啦!」

  「唉,我所說的可不是生物學上所謂的女人喔,而是具有成熟的風韻,瞭解男人價值的好女人哪!」

  「哦,那我就不敢保證了。」尤里安非常謹慎地說道。

  「嗯,算了,也沒什麼關係啦。其實我現在的心境啊,只要是有生物學上的女人就不會埋怨了。這裡就是太缺少女人的氣息哪,當初加入的時候沒有想到這一點,真是大錯特錯。」

  尤里安強忍住笑道:「我可以體諒中校您的苦衷。」

  「喂,你真是太不可愛了,說的話愈來愈讓人覺得討厭哦。以前在伊謝爾倫要塞上,剛開始的時候看起來還像是陶瓷娃娃似地讓人覺得可愛呢。」

  「不管怎麼樣,中校您到地球去的話,那麼留下來的駕駛員們怎麼辦呢?」

  尤里安若無其事地硬是將話題轉了一個角度。

  「就交給科爾德威爾上尉了。現在也差不多是他獨立擔任指揮官的好時機了,如果老是依賴我的話,是不會有成長的呀!」

  尤里安心想這雖是正確的言論,但問題在於說這話的人本身的信賴度,而不是他所說的話呀。不過尤里安也並不是一個遲鈍的少年,笨到無法瞭解波布蘭滿口玩笑話的背後,其實有著掛心著自己安危的好意。

  「地球上如果沒有美女的話,你可不要埋怨我哦!」

  「你也和我一起祈禱吧,但願地球上有成群對男性感到饑渴的美女。」

  回答了這句話之後,波布蘭換了一種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表情,拍了拍尤里安的肩膀,帶他來到斯巴達尼恩戰鬥艇的搭載區。

  「克羅歇爾伍長!」

  應波布蘭的叫聲,有一名飛行員快步地走了過來。身材不算高,因為是逆著光,所以無法看清頭盔下的面孔。

  「這傢伙雖然不太可能成為奧利比.波布蘭第二,不過或許可以成為伊旺.哥尼夫第二也說不定。喂,把頭盔拿掉打個招呼吧!這就是我常常提起的敏茲中尉,」

  當對方把頭盔拿下來的時候,一頭豐厚修長、呈「淡淡紅茶顏色」的秀髮在尤里安的視線裡飄揚了起來,紅色頭髮下面一對紫藍色、充滿了盎然生氣的眼眸由正面看著尤里安。

  「我是卡特蘿捷.馮.克羅歇爾伍長。經常從波布蘭中校那兒聽到有關於敏茲中尉您的事情。」

  「……請多指教。」

  尤里安這句回答,是在波布蘭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之後才慌慌張張說出來的,看起來他好像是呆了一陣子似地。令波布蘭如此讚賞的戰鬥艇飛行員竟然會是一個十來歲的女孩,這真是大讓人感到意外了。紫藍色的眼眸淡淡地看了感到十分意外的尤里安一眼之後,卡特蘿捷將視線轉向擊墜王這一邊。

  「我還有些事要和整備兵商量,是不是可以就此先行告退呢?」

  波布蘭點了點頭,少女飛行員於是姿勢端正地行了一個禮後便轉身離開,整個動作充滿了流暢感,讓人感到心曠神怡。

  「很漂亮動人吧!咱們先說在前頭,我可沒有對她採取任何行動哦。十五歲的年齡還是在我的狩獵範圍之外。」

  「我又沒有問你這種事!」

  「酒和女人啊,要達到香醇完美的境界,得需要一段相當的醞釀時間。卡琳呢,大概需要再過個兩年罷!」

  「卡琳?」

  「卡特蘿捷的昵稱呀,怎麼樣,正值意氣風發的少年同伴,想不想找個時間約她出來談談話呢?」

  尤里安搖了搖他那亞麻色的頭髮苦笑地說道:「對方根本不把我當一回事,不是嗎?而且最重要的是根本沒有時間去做這種事嘛。」

  「那麼你就設法讓她把你當一回事啊!時間也是人找出來的嘛。你呀,天生一副好面孔,可不要把資源給糟蹋浪費了。像楊元帥那種呆呆坐著就有美女自動送上門的例子,一百萬個裡面也找不到一個喔。」

  「是,我會留意的。對了,從名字上看起來,那女孩好像也是從帝國那邊來的人,是不是?」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那孩子幾乎絕口不提和她家族有關的事情,當然是一定有什麼內情,不過想知道的話就自己去問吧,這是第一課,不肖的學生。」

  波布蘭笑嘻嘻地拍了拍尤里安的肩膀。尤里安卻歪著腦袋,內心裡充滿了疑惑。記憶的回廊裡掛著幾百幅、幾千幅的人物畫像,是不是有一幅是屬於那個女孩的呢?尤里安心中生起想再度確認的想法,那個女孩雖是初次見面,但為什麼她的面容會令自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呢?

  ※※※

  「親不孝」號出港的時候,梅爾卡茲提督、舒奈德副官,以及過去曾經是有名的「薔薇騎士」連隊長林茲上校等人在指令室裡目送著他們的離去,雖然這只是一次小小的,但卻是一次任誰都無法保證以後能否再度相聚的別離。

  「七月以前,一定得要事先擬訂好奪取軍艦的計畫。」

  「是的,屬下明白。」

  梅爾卡茲看起來好像正在凝視著在蘊藏他胸中的某一樣東西。

  「舒奈德,我的任務在於維持、保全目前我方所擁有的戰力,以備日後之所需。日後太陽升起的時候,將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一個更為年輕,且不受昔日陰影之牽絆的人物吧!」

  「也就是楊威利元帥,是嗎?」

  舒奈德如是地問道,而梅爾卡茲則沒有任何回答,事實上,舒奈德也並未期望會有任何的回答。在他們倆人之間,早有一個共同的認識,那就是不對未來隨便予以談論,這樣的一個認識在暗默中將他們倆人緊緊地連系在一起。

  他們於是又再度注視著螢幕。此時的獨立商船「親不孝」號已經在一片無言聲中,為蜂擁而來的星海淹沒而無法辯識了。儘管如此,眾人仍靜靜地佇立在螢幕前面。

  Ⅲ

  「親不孝」號的船長波利斯.哥尼夫今年即將滿三十歲。法律所賦予他的身份是費沙自治領派駐在自由行星同盟事務官辦公室內的書記官,不過因為費沙本身的自治權為帝國的武力所強奪,他的身份也因而曖昧不明,懸浮在半空中。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是一名必須寄生於組織和制度當中才能夠存活的男子,那麼他的生活大概會因此而為不安所籠罩吧。

  但哥尼夫身處於這種境況之下,卻從未曾感到有任何的怯懦和困惑。因為他一直認為,首先得要有他的存在,然後法律這種東西才能夠有所依附。

  「一個小時之後進入大氣層。」

  對著用一隻手的手指頭就可以全部數完,為數甚少的幾名乘客,他發出了這一項通知。

  「著陸以後,我的工作就算完成一大半了。嗯,在地球這一段期間,希望各位不要和危險或歹運這一類的東西太親近,因為對商人來說,運送屍體這種工作太晦氣了。」

  哥尼夫發出了讓其他人大皺眉頭的笑聲。

  「在這裡各位都必須喬裝成前來朝拜的地球教徒。這可能會讓各位覺得有些無可奈何,不過這也是因為非地球教徒卻來到地球是極為不自然的事情呀!」

  他說完之後,尤里安答道:「明白了。」

  而波布蘭則對他嗤之以鼻地說:「早就知道了啦。」

  在航行的這段期間,他和船長兩人便互相以對峙的姿態斜眼瞪著對方,在飯前飯後也不時以毒辣的言詞,你來我往相互地嘲諷。波布蘭更是故意說些惹人討厭的話,像是聲稱和哥尼夫這個姓八字不合什麼的。

  「現在地球上大約有多少人口呢?」

  「根據費沙通商局的資料,大概比一千萬多一點吧。還不到全盛時期的百分之零點一八。」

  「所有的人都是地球教徒吧?」

  「嗯,這個嘛……就不在我們所知的範圍內了。原本……」

  事實上無論規模大小,一個宗教一旦掌握了政治權力,也就是採取所謂「政教合一」體制的話,那麼就不可能容許任何宗教自由的存在了,這裡應該已經形成了一種非地球教徒很難在這裡存活下去的社會體制。哥尼夫說出他自己的見解。

  「其實所謂宗教這種東西,對於權力者來說,是一種很便利的使用工具。因為,如果能夠叫所有的人民都相信他們身受的所有苦難,並不是因為政治制度或者是權力上的弊病,而是他們本身的信仰不夠虔誠所致,那麼人民便不會有發起革命的想法了吧!」

  好像要把自己心中所有的厭惡一股腦兒清光似地,哥尼夫露骨亳不保留地批評道。他載送地球教徒到地球來,所得的收入固然可以讓他不必變賣他的愛船,不過讓他無法對之心生感激的顧客,確實也是存在的。雖然一些基層的信徒讓他感受到他們的淳樸,但是那些可能是將宗教當作是支配與謀財之一種手段的教團幹部們,則是讓他連一點讚賞的意思都沒有。

  「地球教的教主據說是一個叫做總大主教的老人,你是否曾經見過他呢?」

  「我還不夠格哪,只有大人物才能夠一窺那深奧庭院之究竟呀,就算是有機會,我也不會想要去會一會他。說來有點自吹自擂,不過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次因為聽任何一個老人說教而感覺愉快的。」

  波布蘭此時插嘴了。

  「那個叫什麼總大主教的老人,一定有漂亮的女兒或是孫女之類吧?」

  「或許吧!」

  「那是一定會有的。而且還會與敵方年輕英勇的戰士雙雙墜入愛河呢!」

  這回輪到波利斯.哥尼夫要嗤之以鼻了。

  「波布蘭中校真可以成為立體兒童電視劇場的編劇家了。不過最近的小孩可是成熟世故的很哪,這種劇情是感動不了他們的。」

  「電視中的劇情才是永遠的真理,你不懂嗎?」

  「不過,嚴格的宗教教主如果結了婚而且還有女兒的話,那麼這個教團組織還能夠獨立存在嗎?」

  當尤里安的護衛路易.馬遜一面笑著,一面說出他對於這個問題的看法時,波布蘭在一旁皺起了眉頭,而哥尼夫則眉開眼笑地表示贊同。

  「就算是這樣……」

  波布蘭仍然皺著眉頭,兩手抱在胸前說道:「依我看,自稱地球教的這一夥人真正愛的,並不是這一顆叫做地球的行星本身。」

  地球過去曾經獨佔所有的權力與武力,仗恃著這些優勢,支配著居住在其它行星上的人們,並且掠奪他們勞動的所有成果。地球教徒真正愛的是過去的這些歷史。

  「這些傢伙只不過是把地球當作是一個號召,企圖想要恢復自己祖先過去所擁有的特權。如果他們真愛地球的話,又怎麼會讓她再一次捲入戰火與權力鬥爭當中呢?」

  尤里安心想波布蘭所說的話應該是正確的吧。自己雖不想去否定宗教這種東西,但是一個企圖想要獲得至高無上權力的宗教組織則絕對是要加以否定的。因為它不只是想支配人類的外在行為,甚至連內在思想也要加以控制,這應該要算是一種最惡劣的全體主義了吧。排除掉價值觀的多樣化,以及喜好不一的個人差異,在人類所被允許的知性活動當中,唯一一項必須要接受其絕對存在的,就只有這個宗教的教義本身。而事實上,那些自稱是「神之代理人」、「神之使者」的人物,卻靠著那不受限制的權力到處加以虐待、迫害那些所謂「不信神的人」。無論如何,自己絕對不能坐視這種時代的到來。

  七月十日,尤里安踏上了地球的土地。而在誰都沒有料想到的情況下,銀河帝國政府所召開的御前會議也在同一天,作出了對地球實行武力制裁的決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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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7 04:31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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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過去、現在、未來〉


  Ⅰ

  正當帝國首都奧丁發生皇帝萊因哈特遭人暗殺未遂事件的時候,有「帝國雙璧」美稱的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及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都不在首都。前進也就是統帥本部總長,當時正在視察八個配置在國內的要塞,而後者也就是宇宙艦隊司令官,正在優茲黑姆星系上查閱新艦建造工程以及新兵的演練。

  接到緊急通知的時候,這兩位帥便立即班師回帝都。他們一面感到驚恐,一面為了皇帝的性命曾經幾乎成為姑息陰謀下的犧牲品而感到憤怒--這樣的憤怒當中有一半的因素是來自於雙方共通的心情,而另一半則是在各自迥異的心情下產生的。爾後的御前會議是等待他們二人回來以後才召開的,這充分顯示出絕對至尊的皇帝對他們二人存在的一種敬意。

  當時,軍務省建議對帝國整體的軍事管制區進行重新劃分編制的作業。根據這一項提議,包含地球在內的太陽系,將被劃分在第九軍管區的管轄範圍內。但是,所謂的第九軍區,到目前為止,只是一個在軍部執行紙上作業時才會出現的名詞,實際上根本沒有司令部,也沒有司令官派駐在那裡。之所以會有這種情況產生,是因為銀河帝國的傳統都是將絕大部分的軍事力量集中在中央,所有向外征討或是鎮壓叛亂的艦隊,都先組成浩浩蕩蕩的征伐軍隊之後,才由帝國奧丁出發。而萊因哈特之所以發佈重新劃分編制的命令,目的就是要擺脫這種過度極端的權威主義。

  一旦軍事管制區重新劃分編制的工作完成之後,要如何指揮運用就是統帥本部總長的任務了。因為統帥本部總長同時也要肩負國內軍部總司令官的職務,所以羅嚴塔爾的任務可說是非常重大的。不過到目前為止,整個事態的發展仍是在早先安排好的計畫之中。

  軍務尚書與統帥本部總長之間像水乳交融般的融洽,一向就不是帝國的傳統。兩者之間一向都只是謹守著一般正式的禮儀,互相不看對方的臉,只說該說的話,只聽該聽的。甚至還有個人情感超出理性的支配,最後演變成你來我往,好像在較勁腕力似地互相諷刺批評。但一般而言,內閣中席次的排名,軍務尚書是在統帥總長之上的。

  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與統帥本部總長羅嚴塔爾元帥兩人之間,並沒有什麼特別不合的情況發生。羅嚴塔爾是一名智勇雙全的將領,有著極高的聲譽,在正式的場合中,一直都表現出理性優於私人感情的態度。而奧貝斯坦則被人稱為「乾冰之劍」,冷徹銳利,甚至叫人懷疑他是不是沒有「感情」這種人類特質。存在於他們兩人之間的是一種很明顯的偏見,而當事的雙方並沒有努力想要消除這種偏見則是事實。在好惡的觀念上,兩者確實是互相嫌惡對方,但是他們並未因此而否定對方的力量。

  另外一個人,也就是有「疾風之狼」之稱的宇宙艦隊司令官米達麥亞。對他來說,羅嚴塔爾是與他在戰場上共同出生入死的戰友,也是在人生當中一位為彼此的發展作抉擇的同伴,經過多次生死的挑戰,他們二人互相成了彼此的救命恩人。即使是地位的提升,也從未曾破壞他二人之間深固的情誼。而米達麥亞對於奧貝斯坦也從未曾以「奧貝斯坦那個冷血混帳」、或是「苛酷絕情的奧貝斯坦」之類下流的謾罵聲來加以侮辱。頂多也只是以他所特有的,就像他用兵這神速果敢一樣,無法為其他人所模仿的聲調說「那個奧貝斯坦」。

  七月十日所召開的御前會議,出席的人除了上述三名之外,還有內務尚書歐斯麥亞、內務省國內安全保障局長朗古、憲兵總監克斯拉一級上將、內閣書記長麥恩荷夫、以及繆拉、梅克林格、瓦列、海倫法特、畢典菲爾特、艾傑納等一級上將、皇帝高級副官修特萊與流肯,包括皇帝在內共計有十六名,內閣書記長則因為務尚書瑪林道夫伯爵和皇帝首席秘書官希爾德還繼續在閉門思過當中,所以便以代理的身分代表文官出席。

  自己所信賴的兩個人在御前會議缺席,對萊因哈特來說絕對是一個非常不愉快的經驗。縱使他身為一個絕對的統治者,但也有必須要忍耐不悅的時候。特別是希爾德不在身邊,更讓他覺得焦躁難耐。雖然除了她之外,同時萊因哈特也有好幾名秘書官,但是其中不是空有忠誠但缺乏辦事能力,不然就是單純只為了要求得功名,阿諛奉承的態度明顯的讓人透過皮膚便可以一眼望穿。萊因哈特所發射的電波缺少了一個優良的接收器,變成了單向的擴散。

  對地球派兵這個提議,獲得了會議所有出席者的贊同,但是每個人所表現出來積極與消極程度則有一些個人的差異。國內安全保障局長朗古就表示希望能再給自己這個機關一些時間,因為地球教真正的底細現在還不是很明朗,最好能夠再進行更為仔細的調查,並且派員前往臥底秘密偵查,以期將來派兵征代能夠萬無一失等等,皇帝對這番話則一笑置之。

  「說話不要拐彎抹角。地球教叛亂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現在還需要去調查,或是作什麼秘密偵查嗎?」

  「這,陛下所言甚是,但……」

  「到目前為止,你對地球教所作的調查應該沒什麼錯誤,是嗎?」

  「是,如皇上所言。」

  朗古重複著連一點技巧都沒有的答詞。

  「所以結論是,那些人除了他們所信仰的神之外,一概不承認其他任何的權威存在,甚至還用暴力強迫他人接受他們自以為是的權威。如果他們連和新秩序一起共存都不能做到的話,那麼讓他們為自己的信仰殉死,對他們來說應該是最大的一種慈悲吧。」

  朗古滿臉漲紅地行了一個禮。皇帝此一決斷已經超乎了他慣有的官僚判斷。

  皇帝萊因哈特微微地動了一下身子,使得他那像是獅子鬃毛般的黃金色頭髮呈現出華麗的波動。另外也有人描述這一個景象,說當皇帝的頭髮搖動時,就像是黃金粉末向四方撒開來似地金碧耀眼。在御前會議進行當中,一直恭恭敬敬地坐在皇帝背後靠牆壁的椅子上,服侍著皇帝的少年侍者艾密爾.馮.齊列,似乎確實看到了這樣的一幅影像。這名十四歲的少年,長期居住在宮廷裡面,一方面在皇帝身邊服侍,另一方面則為了成為一名軍醫而繼續在念書。像這種優惠的侍遇,或者可說是一個小小的但卻令人愉悅的特權,還不足以被視為一種問題的存在。而艾密爾也充分地體會到這一點,所以絕不會作出任何愚蠢的舉動,讓他所熱烈崇拜的主君對他的評價有所減損。

  「誠如陛下之禦言,我等絕不可心懷與地球教徒共存之期望。」

  有著一頭橘紅色頭髮的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對皇帝表示贊同。

  「臣認為在此之際應給與叛徒相當的懲罰,以召顯新王朝的威勢與旨意。」

  「應該要召顯威勢?」

  「是的,臣謹請求陛下委臣下以此重任。」

  皇帝聞言,輕輕地搖著他那耀眼豪奢的金髮,並無機地笑著說:

  「這次出兵只不過是要鎮壓邊境上的一個小行星,如果這樣就要動用到黑色槍騎兵的話,那麼將被人恥笑帝國軍不懂得輕重之分。這回你就打消這個念頭吧,畢典菲爾特。」

  這位猛將被迫無可奈何地沉默了下來,之後,萊因哈特將視線投向另一位提督的身上。

  「瓦列。」

  「是。」

  「命你擔任這一次任務。率麾下的艦隊前往太陽系,壓制地球教本部。」

  「臣遵旨。」

  「教祖乃至教團組織的長老全部予以逮捕並遣送到帝都,其餘幹部如無法逮捕則格殺勿論。另外,得當心不可使其他非教徒者遭受禍害波及,不過,非教徒的人應該是不會在地球上罷?」

  如果此時波利斯.高尼夫也列席御前會議旁聽的話,大概會拍手對皇帝的見解表示贊同吧。

  瓦列此時起立,恭恭敬敬地對皇帝行了一個九十度的禮,然後說道:「蒙陛下委臣下以此重責大任,實深感惶恐。臣定消滅地球教之暴徒,逮捕其首領,使其得知皇帝陛下之尊嚴與法律秩序是為何物。」

  金髮的皇帝於是點了點頭,然後輕輕地舉起了只手,對臣下表示散會。因為派兵前往地球此一決議作成之後,便是實際執行者的工作範圍了。

  ※※※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不產生矛盾與內部對立的組織存在。即使是剛剛誕生的羅嚴克拉姆王朝,也出現一些小上的內部衝突與破綻。由於「邱梅爾事件」的發生,連帶地引發出國內治安主導權上的一些問題。

  憲兵隊與國內安全保障局這兩個單位之間,與其說是充滿了競爭意識,不如說充滿了瘴氣般險惡的對立意識。憲兵總監克斯拉與國內安全保障局長朗古兩人之間的背景差距原本就已經太大,前者是軍部的重鎮,而後者則是沒有任何功績足以的誇耀的新進閣僚。不過朗古本身卻又是一個對前王朝以來的秘密政治員警制度有著深刻瞭解的專家,同時還是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的心腹之一。但是國內安全保障局本身是屬於內務省的一個部局,所以整個事態更顯得有些複雜。以國內治安的負責人,也就是內務尚書歐斯麥亞來說,如果有人侵犯到自己的職權,或是擾亂了官場中所應該要加以確立的秩序時,那麼他是絕對不會默默接受的。

  就這樣,內務尚書歐斯麥亞和憲兵總監克斯拉在各種事態當中相互地有著一個默契,而在這二人與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和國內安全保障局長之間,一種非公然的對立正持續地在加深當中。

  當艾密爾送上咖啡,然後退出皇帝面前之後,軍務尚書奧貝斯坦隨即立刻請求謁見陛下。這個舉動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但是他所提出的進言卻讓皇帝吃了一驚。

  奧貝斯坦這麼說道:「雖說不是緊急的事情,但是請陛下您認真考慮結婚一事。」

  萊因哈特的臉上一瞬間出現像是少年般呆滯的神情,他秀麗的臉龐上充滿苦笑地說道:「你這話和瑪林道夫伯爵所說的一樣啊。朕沒有配偶是這麼奇怪的事情嗎?你比朕年長十五歲,不是也還沒成家嗎?」

  「奧貝斯坦縱然斷後,這世上的人也不會有任何的惋惜,但是,羅嚴克拉姆王朝不一樣。王朝如果能為世人帶來公正與安定,那麼人民為了能夠有皇帝的血統來保障該王朝的存續,當會祝福陛下的成婚及皇嗣的誕生。」

  對皇帝以附加條件的方式加以說明,這恐怕是奧貝斯坦真正的價值所在了。

  「不過,當皇妃的父史,也就是所謂的外戚,任意地誇示榮耀、濫用權力,往往會為國家帶來莫大的禍害。在古代歷史中,也有帝王在立皇妃的同時,將其一族全部予以誅殺,以斷絕將來的禍根。這一點尚請陛下多多留意。」

  萊因哈特的雙眼閃爍著蒼冰色的光芒。如果是軍務尚書以外的臣下,一定要認為要遭到巨雷轟頂了。

  「聽起來,你好像是在反對某一個特定的人加戴皇妃後冠?現在連皇妃的候選人都還沒決定,就時間而言,作臣下的人這麼說,難道不覺得不適當嗎?」

  「臣自知有僭越之處。」

  「皇妃如果成了政治僅次於皇帝的第二號人物,是很不妥當的事情嗎?你大概是這樣認為的罷?」

  如果羅嚴塔爾或是米達麥亞也在場的話,大概會緊張地緊繃每一條神經吧。因為他們瞭解有些事情會引起萊因哈特心中劇烈的疼痛。

  但是奧貝斯坦一動也不動。

  「陛下明察,臣不敢。」

  「不過,結婚生子之後,所生下的皇太子大概就不能說是要忌諱的第二號人物了吧?」

  「這是當然的。因為王朝的存續必須在制度上加以保障。」

  萊因哈特發出尖銳的咋舌聲,接著用手撫摸著他那年輕的臉龐。展開了聯想的羽翼整個話題到此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彎。

  「……瑪林道夫伯爵父女現在還在禁閉思過當中,是嗎?」

  「他們身為大逆不道的犯人親屬,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其實在高登巴姆王朝的時候,滿族滅門或是放逐等等都是慣用的刑責。」

  萊因哈特用一隻手的手指頭玩弄著他胸前的墜飾。

  「也就是說,地球教不只是要取朕的生命,還要將朕身邊極為重要的國務尚書和首席秘書官也從朕身邊奪走了?」

  無論是私人的情感,或者是身為一個公職人員的權威,萊因哈特都遭受到嚴重的挫傷。

  「這樣就夠了,沒有必要再繼續禁閉思過。傳喚瑪林道夫父女從明天開始出勤複職。」

  「……另外一件事,禁止對瑪林道夫伯爵父女追究這次事件的責任。若有敢觸犯此禁令者,得視同違背朕的命令,並處以相等的裁斷,令眾人知悉之。」

  專制君主的旨意屹立於萬人的感情與國家的法律之上。奧貝斯坦將頭深深地埋下,接受了皇帝絕不容許抗辯的旨意。萊因哈特用他那蒼冰色的眼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臣下,沒有任何聲音且毫雪感情地將他高挑的身子轉了過去。

  ※※※

  奧貝斯坦回到軍務省辦公室之後,接到了來自派駐同盟的高等事務官府的報告書,這個報告並未透過事務官雷內肯普,而是由事務官府中屬於軍務省的人直接以對軍務省聯絡的立場所提出的報告。

  「……事務官現在對楊威利元帥加強監視。看起來事務官似乎認為楊元帥與同盟內反政府派的動向互相有緊密的聯繫。詳情隨後……」

  面對著軍務省調查局長菲爾納少將的報告,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將他那由感光電腦所組成的兩隻眼睛瞇成了一條隙縫。

  「一群烏合之眾,為了團結必須要有一位英雄。所以同盟的偏激派、原理派將楊威利視為偶像是理所當然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觸摸著與他年齡不相稱的半白頭發。

  「雷內肯普是嗎,嗯……」

  「就這樣袖手旁觀好嗎?縱使楊元帥現在並沒有想要造反的企圖,不過如果長久被監視懷疑的話,也只怕不得不叛亂了。就好像一個人周遭都放滿了原色繪圖用具,遲早會被染上顏色。」

  雖然在一般人的看法裡面,奧貝斯坦常被認為是個冷酷嚴峻的人,但是在他面前,菲爾納卻絲毫沒有畏縮的樣子,就這一點而言,菲爾納可說是一個難能可貴的人才。軍務尚書冷漠地瞥了部下一眼,但是就奧貝斯坦的感覺而言,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惡意。

  「現在這個時候,最好不要插手管這件事。雷內肯普這個人最討厭別人侵犯到他的職權。」

  「是的,不過尚書閣下,楊威利可說是同盟的國民英雄,雷內肯普事務官如果任意加以處置的話,同盟市民對於帝國的反感,恐怕會因此被引導到同一個方向--集結起來爆發抗爭也說不定。燃燒折火一旦大了起來,那麼要消滅的話就不是那麼容易了,這道理是一樣的。」

  菲爾納少將的聲音裡頭,似乎隱隱約約地有著那麼一點等著好戲上場的味道。而奧貝斯坦這回看著他的眼神,也比剛才還要複雜了些。

  「對不起,我失言了。請您把它忘了吧。」

  菲爾納向上司認錯之後,奧貝斯坦默不吭聲地揮了揮他那瘦削無肉的手,向屬下示意讓他出去。

  於是菲爾納行了一個禮退出上司的面前,但卻不由得揣測起軍務尚書的想法。

  或許軍務尚書是想要利用楊的存在也說不定。就好像在一盤鐵砂當中埋下一塊磁鐵,鐵砂自然就會集中過來一樣,同盟的反帝國強硬派與民主主義原理派也會集中在楊的周圍吧。集中了之後又怎麼樣呢?是要以此為藉口把楊處決掉,以斷絕帝國日後的憂患吧。還是先刻意使包圍在楊身邊的強硬派勢力膨脹之後,接著挑起派系與同盟內對帝國協調派之間的抗爭,然後再把這個抗爭擴大成為內亂,如此帝國便可毫不出手就掌握同盟全土了。

  「不過,事態的發展真會如軍務尚書的預料嗎?」

  楊威利在戰場上所展現的實力,可以看出他十足是一個智慧型的將領,甚至可以將皇帝萊因哈特這樣的戰爭天才逼進死地。如今既沒有艦隊也沒有士兵的楊威利,會甘於成為奧貝斯坦元帥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嗎?古來即有窮鼠撲貓的寓言,如果真到了這種地步,那麼雷內肯普的立場豈不像是遭窮鼠反咬的貓一樣地可憐。

  「不管怎麼樣,這場戲是值得一看的。從這場戲的結局便可以看出眼前的和平究竟將締造出一個新時代,或者只是一場動亂途中短暫的休息時間,歷史未來的走向就要出現交叉路了。」

  菲爾納的嘴角於是浮現出一個帶有諷刺意味的微笑。他過去是舊帝國門閥貴族軍的一名幕僚,曾參與過暗殺萊因哈特的計畫。不過並不是基於他本身對於萊因哈特個人的憎惡,而是單純地忠於自己的立場。在那之後,他因獲得萊因哈特的赦免而成了新皇帝的部下,並且在奧貝斯坦的手下參與作戰方案的擬定與元帥府的經營,立下不少功績。他雖然不是一個具有不法意圖的野心家,但是卻喜歡以一個旁觀者的立場,觀察著時代的演變。以他個人而言,平治還不如動亂來得有趣。而原因之一是因為他對於自己有著一種奇妙的自信,相信憑著自己的才幹與行動力,無論在哪一種情況下都能夠存活下來的緣故。

  奧貝斯坦將他特有的無機眼光投向那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君主的不足之足必須要帷和臣下的來補強。更何況羅嚴克拉姆王朝與皇帝萊因哈特是他用他的一生作為賭注的作品。雖然這個作品創作的速度之快與主題之華麗是無倫與比的,但對他來說,這個作品的穩固性地有著些許的缺陷。

  ※※※

  在瑪林道夫家的客廳裡,伯爵和他的女兒此時正坐在沙發上,注視著那無形的時間緩慢地流過,好像在跳著懶洋洋的舞步似地。

  「我不覺得有必要去可憐海因里希。」

  希爾德對著父親說道。

  「在那短短幾分鐘,他就像是一個主角似地站在那舞台上。我覺得他是刻意選擇在森林那個鋪石板的中庭裡,傾注所有的生命力向世人展現自己的演技。」

  「什麼演技呀?」

  父親的聲音裡縱使有著幾分知性,但是卻沒有一點活力。

  「您不認為海因里希根本不是真的有意要刺殺皇帝陛下的嗎?姑且不論地球教唆使他這麼做的企圖,事實上,他只是單純地想要真正去獲得他生命裡最後的那幾分鐘,所以才甘願承受像刺客這種不名譽的罪名,不過這只是表面上。」

  起初這麼想是希望能夠稍稍緩和下下父親心中的悲傷,因為希爾德很明白沒有一個兒子的父親,對於海因里希這個身體孱弱的侄兒是多麼地疼愛與辜。不過希爾德此刻則認為自己本身的這個想法事實上是不是也抓住了幾分真實性。海因里希.馮.邱梅爾男爵拒絕了以默默死去這種毫不起眼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而將生命存摺中僅存的一點生命力全部取出加以燃燒,以期生命中能夠出現耀眼的火花,縱使這火花是極為短暫的。這是不是一種偉大的行為,希爾德無法斷言。但是若要將海因里希咫對萊因哈特所懷有的這種羨慕與嫉妒的強烈情感加以淨化,是不是還有什麼其他的方法呢?

  希爾德於是伸手探取放在桌上的搖鈴,正想要吩咐管家漢斯為父親和自己送來咖啡的時候,漢斯那氣色極佳的臉龐和寬幅的身體比鈴聲還要快,這時已經出現在她的面前。

  「小姐,」管家高聲喊道:「皇宮裡面直接打TV電話來了,畫面上的人說他是修特萊,說是有好消息要傳達。請小姐到TV電話室去一下……」

  希爾德於是原封不勸地將搖鈴放回桌上去,像是少年似地迅速站了起來。這個好消息早就在預料之中的。年輕的金髮皇帝是不會將瑪林道夫伯爵父女永遠地逐出宮廷之外的。不過,自己也必須要預料到重新複職之後,宮廷內恐怕是會到處佈滿了刺人的荊棘吧。

  特別是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和他的那些走狗軍部官僚們。為了不落入他們的口實,希爾德不得不保護父親和自己。

  「怎麼可以輸給他們呢。」

  希爾德走在回廊下,嘴裡一面咕念著的聲音,傳到了站在前頭的漢斯耳朵裡,管家回過頭來,將充滿不解的視線投向希爾德身上問道。

  「小姐,什麼事呢?」

  「嗯,沒有啦,我在自言自語。」

  這麼回答之後,希爾德猛然想起,那些和自己相同性別的所謂「可愛的女孩」在這樣的時候,大概會更令人覺得可愛地說是在自言自語吧。

  於是她用拳頭輕輕地拍打了自己那一頭暗色調金髮的頭,此舉就像是一個少年,或者說更像是男孩子的動作。因為她並不是個像是「可愛的女孩」才被宮廷所需要的,而且這樣的一種想法,就算她自己也會覺得跟自己毫無瓜葛。

  Ⅱ

  瑪林道夫伯爵佛蘭茲和希爾德父女被解除了禁閉思過的禁令之後,還有一個最高興的人,那就是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

  「那個奧貝斯坦說的那些話簡直就是沒道理,什麼要全族問罪,那種野蠻行為早就在前一個王朝就結束了。」

  他甚至想到希爾德應該要成為皇妃的候選人,於是對著妻子艾芳瑟琳也這麼地說道。

  「如果他們倆之間生下孩子的話,那麼這孩子一定是個絕頂聰明的皇太子。你覺不覺得這是一件很讓人感到高興的事情嗎?」

  「應該是吧,不過這還得要看看他們倆位的想法如何才能決定,不是嗎?」

  艾芳瑟琳若無其事地制止了丈夫像是天馬行空的想像。二十六歲的她,或許也是因為還沒有孩子的關係,新婚當時的純真可愛,一直到現在絲毫都沒有減損。她轉身的動作還是像從前一樣讓人感覺到好似燕子般的輕盈,而做家事時的姿態也好像是音樂一般的輕快,讓米達麥亞感到無限的愉悅。

  「我接受求婚的時候,並不是因為對方是一個有前途有能力的軍官喲,而是因為那個人是你呀!」

  「那個時候如果早知道,那麼我會穿著更體面一些然後向你求婚哪。再也沒有任何事情讓我像當時一樣感到那麼樣害怕了。」

  就在他二人愉悅地相互訴說的時候,家用電腦的音樂響了起來,表示有訪客到了。艾芳瑟琳於是踩著丈夫所欣賞的輕快腳步,迫不及待地跑向客廳,想看是哪位訪客,接著立即隔著門告訴丈夫說:「羅嚴塔爾提督來了。」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來到米達麥亞的家裡,雖然不是絕無僅有的,不過比起米達麥亞上羅嚴塔爾家的次數可就少得多了。他對於這世上所謂的家庭或者是人妻一直從有色的、極為偏激的太陽眼鏡這一邊來看待,不過一旦把腳踩進了親友家中的時候,卻也都還能遵守著相對的禮節。不過又好像是為了要當眾聲明並未超出一般禮節似地,凡是送給夫人的禮物一律都是花束。

  艾芳瑟琳.米達麥亞於是將當晚所收到的禮物--黃色水仙花插進花瓶裡,然後將裝有自己親手做的臘腸和軟乳酷起司的碟子端到客廳裡招待丈夫的客人,這時「帝國雙璧」已經把酒擺在面前開始談起來了。

  無意要插入男人之間談話的米達麥亞夫人,將碟子擺好之後,立刻就退了出來,不過耳邊還是聽到了「特留尼西特」這個名字。

  羅嚴塔爾滿臉鄙視的神情說道:「優布.特留尼西特這名男子,唯一會流傳到後世的大概就只有絕代商人這個臭名罷?」

  「是啊,那傢伙先把自由行星同盟和民主主義賣給了帝國。然後這一回又把地球教賣掉。每一次他把商品拿到市場上來的時候,歷史就會跟著產生一番變動。不得不讓人覺得他是一個足以和費沙人一較長短的生意人哪。」

  「說的也是,就賣方來講,他確實是一個優秀的商人,不過買方就不行了。他所買到的是人們的鄙視與警戒心,有誰會尊敬他呢?他是將自己的人格切成一段一段地來出售呀!」

  統帥本部總長有點苦澀地笑了。

  「你所說的是沒錯,不過,米達麥亞,那種人在他活著的時候是不需要他人的尊敬或者是敬愛的。而且像那種無恥之輩,根部紮得特別深,而且莖部特別肥大。寄生木不就是像這樣的東西嗎?」

  「是沒錯哪,像寄生木一樣……」

  這兩位名將說到這裡不禁陷到了沉默的穀底。

  在過去曾經身為自由行星同盟軍駐伊謝爾倫要塞司令官的楊威利提督,就因為直覺地發現到特留尼西特這種像是兩棲動物的政治生命力,而曾經有過超越理性範圍的恐懼與嫌惡。雖然說羅嚴塔爾與米達麥亞所感受到的沒有那麼樣的深刻,不過就根本而言卻是相通的。

  「像那樣的人,就算稱他是一個卑劣之徒也難以形容出他卑劣的程度,他不但惡劣而且還不是一個普通平凡人。一定要好好地加以監視才行。」

  兩位帥至此得出了這樣的一個結論。在此時期,對於羅嚴克拉姆王朝的發展確實有著不少的貢獻,但是卻未獲得相對的尊敬與好意的,除了特留尼西特之外別無他人了。就算是奧貝斯坦元帥,雖然不能說他是受歡迎的,但至少也是一般人敬畏的對象。特留尼西特的名聲可說是低落到了極點。過去在自由行星同盟,他雖然是一個極其顯赫的人物,不過如今這一切都已經煙消雲散了。

  先前帝國軍制伏了同盟首都海尼森,而與特留尼西特初次面對面的時候,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態度可說是冷淡之至,而渥佛根.米達麥亞的兩眼裡則透露出極為露骨的反感。在這種情況之下,希爾德不得不代替兩位提督與特留尼西特進行交涉,不過,面對這樣一個藉由出賣祖國與市民來換取個人的苟安,卻仍然安然自若寡廉鮮恥的政治家,要希爾德用好意的眼光來看待他也是極不可能的事情。

  艾芳瑟琳後來又端上了盛有雞肉凍的碟子,同時通知米達麥亞的部下拜耶爾藍也前來拜訪。這位年輕的猛將一如往常恭敬地出現在門口,笑嘻嘻地說道:「閣下,我因為有點事情到這附近來,所以就前來打擾了。另外,我最近還聽到一項奇妙的謠傳……」

  拜耶爾藍正要踏進屋子內的一隻腳,懸在距離台階約五公分的上空足足有數秒鐘之久。因為他根本沒有預料到羅嚴塔爾也會到長官家中拜訪,於是慌慌張張地趕緊在形式上行一個禮。

  「是什麼樣的謠傳呢?」

  「其實這純粹只是一個謠傳,沒有什麼事實根據,究竟是真是假,也沒一個準兒。」

  羅嚴塔爾的存在對於年輕的拜耶爾藍來說,可真是一個心理上沉重的負擔。米達麥亞意識到這一點,一邊苦笑似地催促他往下繼續說下去。

  「沒關係啦,說說看。」

  「是,這是從同盟軍的俘虜當中所流傳出來的話……」

  「嗯?」

  「有人謠傳梅爾卡茲提督還活著。」

  拜耶爾藍一停住了說話,一陣沉默逕自踩著步子繞了室內一圈。米達麥亞與羅嚴塔爾好不容易將自己那幾乎要被固定了的視線從拜耶爾藍身上扯下來,然後互相注視對方的眼睛,從對方的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表情、相同的感慨。米達麥亞向部一確認道:「是那個梅爾卡茲嗎?維利伯爾.尤希姆.馮.梅爾卡茲還活著,你是這麼說的嗎?」

  這時米達麥亞所使用的指稱詞「那個」,當然是和稱呼奧貝斯坦的時候,有著些許不同的意味在裡頭。拜耶爾藍在表面上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不過從語調當中卻可以感覺出他正縮著自己的頭,他說:「這只是一個謠傳。」

  「梅爾卡茲應該早在巴米利恩會戰戰死了。是什麼人膽敢放出這種像是挖掘故人墳墓的流言?」

  「剛才卑職只是轉達這個謠傳而已……」

  這名年輕的勇將將自己困惑的聲音降得極低。後悔的波濤此時環繞在他的周圍並且濺到他的身上來。

  「這是有可能的事情。」

  羅嚴塔爾好像企圖將自己從固定的觀念中解放開來似地在嘴裡念著。

  「當時確實並沒有親眼確認過遺體。如果說他當時蒙蔽過我們的眼睛,而此刻正活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這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米達麥亞聞言也應聲首肯。

  在巴米利恩會戰結束之後,如果梅爾卡茲還活著的話,那麼銀河帝國勢必要將他處死。梅爾卡茲過去曾經是門閥貴族聯合軍的總司令官,帶領貴族軍和萊因哈特敵對,在那之後即過著亡命同盟的生涯,無論如何都不肯貢獻自己的心力給這位年輕的金髮霸主。他要處身於現世中是很困難的。

  「不過,這純粹只是一個謠傳。」

  一方這麼地說道,而另一方則點頭表示贊同。

  「是呀,純粹只是一個謠傳。只憑這樣的謠傳就輕舉妄動捏造出罪名的愚蠢舉動,就交給國內安全保障局去做吧!」

  「那麼,屬下就此告退了……」

  事實上,拜耶爾藍原本只不過是要以這個謠傳作為一個藉口,好和他所敬愛的長官能夠愉快地飲酒暢談。不過羅嚴塔爾在場的話,只怕要令他畏懼發抖吧。也因為察覺到這點,所以米達麥亞在部屬告辭的時候並未加以挽留。在他離開之後,米達麥亞重新在兩個酒杯裡注滿了酒,另外換了一個話題。

  「對了,聽說你好像又換了女人,是嗎?」

  手裡拿著酒杯的統帥本部總長,輕輕地抿著嘴唇,沒有回答。

  「反正又是女人主動追求你的,是吧?」

  事實上這也是米達麥亞並沒有強烈對漁獵女色的友人加以責難批評的理由之一,因為像羅嚴塔爾這樣被女人追求的例子太多了。

  「你猜錯了,這一次是我使盡了全力。」

  金銀妖瞳的眼眸之中閃露出惡毒的光芒。

  「是用權力與暴力才將她據為已有的。我也變得愈來愈面目可憎了。如果不悔改的話,只怕要讓奧貝斯坦和朗古這種人暗中竊笑了。」

  「不要說這種話,這不像是你。」

  米達麥亞的聲音中,有著些許的苦澀。

  「嗯……」

  羅嚴塔爾注視著這位一直都是走在光明正道上的友人,看著看著似乎覺得有些耀眼。於是他點點頭表示接受友人的忠告,然後注滿酒杯中的酒。

  米達麥亞於是問。

  「那麼,真正的情況是怎麼樣呢?」

  「事實上是那個女人想要殺我。」

  「什麼--!」

  「那麼我回家正要進門的時候,忽然有一把刀從門裡刺出來,她好像很堅定地在那裡等了好幾個小時的樣子。如果是平常,我是很歡迎有這樣的一個美女在家裡埋伏等我的。」

  酒精的餘波在他兩隻不同顏色的眼眸裡搖盪著。

  「那個女人說出了她自己的姓名,叫愛爾芙莉德.馮.克勞希。然後又補充了句話,她的母親就是已故的立典拉德公爵的侄女。」

  聽到這句話,平時在膽量上絕對不輸任何人的「疾風之狼」瞬間好像整個呼吸機能都紊亂了。

  「是立典拉德公爵家族的人嗎?」

  金銀妖瞳的提督點了點頭。

  「聽到她所說的話,我心裡也就明白了。這樣子被憎恨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對那個女人來說,我就是殺死他大伯父的仇人。」

  在兩年前,宇宙曆七九七年,舊帝國曆四八八年,那時銀河帝國正值「利普休達特戰役」的動亂時期,政治、軍事的領導階層分裂成兩個不同的陣營,就是以帝國宰相立典拉德公爵和帝國軍最高司令官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侯爵為核心的樞軸體制,這一個樞軸體制之所以成立,並不是因為老朽的權力主義者與年輕的野心家雙方的友愛,而是在各懷鬼胎的企圖打算,為了最後的目的暫時結合起來。也因為整個情勢看起來,只要排除了門閥貴族,便可以由他們獨佔政軍大權,所以樞軸的鬥志極為高昂。

  最後的勝利落入了萊因哈特等人的手中。貴族聯合軍的實戰總指揮官雖然是身經百戰而且老謀深算的梅爾卡茲提督,但是最後仍遭到敗北。追究其戰敗的原因,與其說是在才能上輸給了敵人,毋寧說是已方的無知與不瞭解自己的處境才導致了最後的戰敗。對於萊因哈特來說,悲劇卻是在獲得勝利之後才開始的。當暗殺者的槍口瞄準自己的時候,身旁那位紅髮的摯友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卻為了搶救他的生命而犧牲了自己。失去了這位形同半個自己的摯友,金髮的年輕人一時之間像是成了一個廢人。當時的立典拉德公爵如果知道這個情況,一定會趁機一舉肅清年輕人的同盟者,將所有的權力獨佔於一身吧。不過最後還是由萊因哈特的部下們先發制人,將立典拉德公爵及其餘黨全部予制伏,確保了主君的權力。

  「如果要追究仇人的話,那麼我應該也沒有什麼和你不同的地方哪。」

  「不,不同。當時你趕到宰相府奪取國璽。而我在做什麼呢?我襲擊了立典拉德公爵的私邸,拘禁了那個老人,所以我是更直接的仇人哪!」

  羅嚴塔爾回想起兩年前的一個夜晚。他率領著全副武裝的士兵破門而入的時候,那個掌握著權力的老人正在其豪華的臥鋪上專心地讀著書。經過一番爭辯,老人手上的書掉落到地上,士兵帶走了那個已了悟到自己失敗的老人之後,羅嚴塔爾用他軍靴的鞋尖勾住那本書將它翻了過來,看了看書皮上面的文字,一看他不覺失笑出聲。原來那本書的書名叫做《理想的政治》……

  「而且接著下來,那個老人還有他家族的處刑,是由我指揮的,這些行為當然會被人所憎恨啊!」

  「那個女人知道這全部的經過嗎?」

  「本來是不知道的,不過現在全知道了。」

  「難道是……」

  「沒錯,是我告訴她的。」

  米達麥亞用了上半身全身的力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一隻手抓了抓自己那像是蜂蜜顏色的頭髮。

  「這不是毫無益處嗎?為什麼連這些事情都要說出來呢?難道你比任何人更憎恨你自己嗎?」

  「我也這麼想。不過如果能瞭解這是毫無益處的話,那麼我就還算正常。在那之後我一直是不正常的。」

  羅嚴塔爾讓那酒杯中的酒,像是一條小瀑布似地流進自己的咽喉,咕噥自語地說著。

  「不正常,我自己很明白……」

  Ⅲ

  愛爾芙莉德坐在沙發上。堅木質地的門扉輕輕地開啟,羅嚴塔爾宅邸的主人回到了家裡,將他修長的身影投射在台階上。這名奪走了她處女貞操的男子,正以他那雙不同顏色的眼眸,觀賞著這位有著奶油顏色的女人,裹在衣服裡面嬌嫩的胴體。

  「真是令人佩服哪,居然沒有逃走。」

  「我又沒作什麼壞事,為什麼要逃走呢?」

  「你可是企圖要殺害帝國軍統帥本部總長的罪人喔,就算當場被殺死的話也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不過我卻連用鎖鏈將犯人銬起來都沒有,想想我也真是一寬宏大量的男人哪!」

  「至少我不像你們這些把殺人當作是家常便飯的累犯。」

  像這樣諷刺的話根本傷害不了這位身經百戰的勇者。金銀妖瞳的青年提督短短地冷笑幾聲,倒背著手將門扉關了起來,緩緩走近她的面前。這整個動作可說是強力與溫柔的完全結合,兇猛和典雅幾乎調和詮釋得淋漓盡致,這名女子的視線完全被他的動作所吸引,而無視於對方的意圖。當注意到的時候,她的右手腕已經在這名男子強韌的手掌當中了。

  「好美的手。」

  為酒精所濕濡的聲音讚嘆地說道。

  「聽說我的母親也有著這麼一雙美麗的手,就好像是用最高級的象牙雕刻而成的藝術品,她的那一雙手從不曾為別人而動。但第一次她抱起她親生兒子的時候,竟是想用刀子刺進她兒子的一隻眼睛,當然地也是最後一次了。」

  愛爾芙莉德暫態之間,只屏住了氣息,動也不動地注視著羅嚴塔爾兩隻不同顏色的金銀妖瞳。

  「那真是太可惜了,你母親竟然失敗了。一個預知到自己的兒子即將犯下滔天大罪的母親,捨棄了私情想要為社會除害。可惜這樣一位偉大的母親,竟有這樣一個不肖的兒子。」

  「……很好,再推敲一下就可以刻在墓碑上當碑文了。」

  羅嚴塔爾放開了女子的手,將落在額前的深褐色頭髮攏上去。方才這男人抓住自己手腕的觸感好像一個溫熱的環還留在女子的手腕上。羅嚴塔爾將自己修長的身子倚靠在十字花紋的牆壁上,好像在思考著什麼似地低著頭。

  「我真的無法理解,雖然說到你父親時代為止,特權一直都是你們所擁有,不過現在失去了,真的會這麼樣的憤恨不平嗎?那項特權並不是你的父親或是祖父靠著自己勞動的結果所得來的,想想看他們是不是每天優閑地過著日子呢?」

  愛爾芙莉德本想大聲辯解,不過又咽了下去。

  「在那樣的生活之中,何處有正義?所謂的貴族其實就是已經被制度化的盜賊,難道你還沒有發現嗎?用暴力奪來的就叫做邪惡,那麼用權力奪取的就不算嗎?」

  羅嚴塔爾將自己靠在牆壁上的身子直了起來,好像很失望與掃興的表情說道:

  「我還以為你會是個好一點的女人呢,真是太掃興了。快快走出這個房子,去找一個適合你的男人吧,找一個整天懷念著過去的時代,倚恃權力與法律來保障甜美日子的廢物吧,不過在那之前,我要先說幾句話。」

  這位金銀妖瞳的青年提督用自己的拳頭在牆壁上捶了一下,一個字一個字都加以確認地說道:「這世上最醜陋的事情就是既沒有實力也沒有才能,卻能靠著世代相傳,將政治權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相形這下,纂奪要這種行為強上一萬倍。至少,纂奪者為了要得到權力,一直在做著必須的努力,而且他也知道權力本來就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

  愛爾芙莉德聽了這一番話,雖然連從沙發上站起來都沒有,不過整個人卻像是化成了一道強烈的風暴。

  「我完全明白了。」

  隱藏著暴雨前熱雷似的聲音吹近了羅嚴塔爾。

  「我完全明白,你根本打從骨子裡就是一個叛逆者!如果你認為自己是那麼樣有實力有才能的話,那你就試試看好了。在你如此驕傲自滿的最後,大概也會想要背叛你現在所服侍的君主了吧!」

  愛爾芙莉德喘著氣說完之後,羅嚴塔爾臉上的表情變了。他的兩隻眼睛好像充滿了興趣似地凝視著這個曾經謀略要殺害自己的女子。在幾秒鐘的沉默之後,他出聲了。

  「皇帝雖然比我要小九歲,不過他是靠著他自己的力量得到這整個宇宙的。我雖然痛恨高登巴姆的皇室還有那些大貴族,不過我卻沒有像他那種想要將整個王朝予以推翻的氣慨,這是我所及不上他的理由。」

  羅嚴塔爾於是轉過身來背對著那名說不出反駁言詞的女子,然後大步地走出了客廳。愛爾芙莉德默默地目送著他那寬大的背影逐漸離去,但是卻又猛然地地把自己的臉背過來,因為在那一瞬間,她發現自己居然在期盼那個應該是自己所要憎恨的男人能夠回過頭來看看自己。她的視線於是停留在牆壁上那幅自己並不想去欣賞的油畫上,在那裡靜止了大約十秒種之久。當她把視線收回來的時候,這座宅邸的主人已經不再是她的視線所能夠捕捉到的了。在那個時候,羅嚴塔爾是不是曾經回過頭來看看她,愛爾芙莉德當然沒有任何求證的機會。

  Ⅳ

  當軍部的重要人物們正在為派遣艦隊到地球這一個出珍計畫忙得不可開交,氣氛極為熱絡的時候,帝國政府的其他部門當然不可能在睡覺。

  整個學藝省在尚書傑菲爾特博士直接的指揮之下,開始了「高登巴姆王朝全史」的編纂工作。這當然是高登巴姆家族崩壞以後才有可能實現的事情,藉由那些在過去被冠上國家機密的美名而遭到封死的大量資料,當可以使一些僅以非公開的情報或是謠傳的形態而為人們所知的事實,呈現在光天白日之下。

  同盟軍的退役元帥楊威利本來立志要成為一名歷史學家,在他十六歲的時候,卻因為父親的過世,受制於經濟上的窘境,只得在這個現實的地面上過著毫無卓越可言的人生。這樣的他,如果看到帝國學藝省那些每天在未公開的資料寶山裡過日子的研究人員,只怕會羨慕得全身的水分都化成口水如湧泉般地流出來罷。

  皇帝萊因哈特並沒有指示學藝省要刻意將高登巴姆王朝所造的惡罪挖出來。這是沒有必要的事情。任何一個王朝、任何一個權力體制,一定都是把自己的善行加以公開宣傳,罪惡的一面則加以隱瞞。所謂未公開的資料絕大部分都是罪惡與不漢行為的證據。他縱使沒有說,那些研究家們也一定會從這個豐富的礦藏當中,把高登巴姆王朝所有的惡行醜聞全部挖掘出來。下這道多餘的指示,只會傷及一個君主的雅量。

  不過高登巴姆王朝的始祖魯道夫.馮.高登巴姆,在五個世紀以前,可沒有和萊因哈特一樣的想法。他是一個絕對主觀主義者的代表,他那堅定得令人驚異的信念,就好像是他雙胞胎兄弟地,在同一個時候一起誕生到這個世界上。他最初是一名軍人,後來是以作為一個政治家獲得了成功。他無論是在肉體上或是在精神上,都有著揮霍不盡的過人精力,他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固執在初級方程式上的中學數學教師一般,凡是沒有與自己抱持著相同的思想、相同的價值觀的人,最初他會先予以一記鐵拳,最後再給予死亡。因此死在他個人所謂的正義之下的歷史學家真是不計其數。

  萊因哈特並不想做出這樣的事情。

  ※※※

  王朝的始祖魯道夫大帝就好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巨人一樣,憑著他無與倫比的威嚴感君臨在全人類的頭上。第二代吉斯穆特一世雖稱不上開朗,但也還是一個有能力的專制君主,對於共和主義者的叛亂予以嚴厲的痛懲,另一方面則給予所謂的「良民」比較公平的施政,也正因為他懂得如何巧妙運用糖果與皮鞭,而得以穩固他的祖父所建立的帝國基礎。第三代的利夏爾一世是一個愛好美女、狩獵和音樂勝過一切的皇帝,不過卻也從未曾踏出一個最高權力者所應該要遵循的範圍。他氣勢淩人的皇后與其他約有六十人之多的寵妾就好像一張錯綜複雜的網子,而他搖搖晃晃地在繩子上頭來來往往,一直到最後也都沒有摔下來,終其一生並無大難。

  第四代的歐佛瑞一世比起他的父親要嚴肅許多,他是一個極度重視健康、禁欲、平淡無味的人,在這一方面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像一樣令所有古往今來的學者都感到無趣。從他所有的行為看起來,好像他活著唯一的目標就是要消化那毫無情趣而且精密的行程表。無論是音樂、美術或是文藝,他一概沒有興趣,而他自己自動去看的書,據說只有始祖魯道夫大帝的回憶錄,以及有關家庭醫學的書,也就因為如此他得到了一個「灰顏色的人」這樣的稱號。而他同時也是一個陰暗憂鬱的保守主義者,所有的改革和變化都好像是病菌一樣的可怕與忌諱,他一味遵循著前例,就好像在緊緊地抱住他所崇拜的魯道夫大帝的大腿似地,有關於他的逸聞並不多,其中有一則是這樣的:

  有一天,皇帝依照醫師和營養師的指示,吃完了包括蔬菜、乳製品和海菜的午餐,然後依照行程表的規定,正打算到庭園作十五分鐘散步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緊急報告,說軍隊基地發生了大規模爆炸事故,死亡的將官士兵在一萬名以上。

  這位皇帝陛下聽了之後,張了張他的金口毫無感動地說道:「今天的行程表裡頭,沒有聽取這種報告的項目。」

  對他來說,行程表是一種極度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但他本身卻沒有為自己訂定行程膠的創造力與構想能力,所以可以想見的是,擔任此項任務的皇帝政務秘書官耶庫哈爾特子爵所擁有的責任和許可權將如砂計時器的砂一樣愈堆愈高,愈來愈膨大。不知不覺之間他同時又兼任了樞密顧問官和皇宮事務總長,甚至連御前會議的書記官也被他所辭退了。這個時候,就算沒有特別銳利眼光的人也能夠看出「灰色的」皇帝只不過是伴隨著耶庫哈爾特子爵所吹奏的笛聲而有所動作的廉價機器人罷了。皇帝死去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要表示對於他生前的特質表示敬意,所有的人也都是毫無感動的。

  銀河帝國第五代的皇帝卡司帕,在他還是皇太子的時候,曾經表現出一般水準以上的聰明智慧,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聰慧的色彩卻愈來愈淡薄。這或許是他為了要抗拒耶庫哈爾特的專制,所以才故意隱藏自己的才氣罷。有部分的朝廷重臣私下批評說:「先帝像是一篇灰色的散文,而如今的皇帝陛下則像是一篇灰色的韻文」,因為他不像他的父親,反而像他的祖父一樣愛好藝術與美好的事物。但是在走鋼絲的本事上就比他祖父差得多了。

  而讓母后和朝中重臣皺起眉頭的是,這位皇太子對於異性可說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受到皇太子寵愛的反而是皇室專屬合唱團裡的卡司托拉特。所謂「卡司托拉特」所指的就是已經去勢的少年歌手。從古代以來,就可以在宮廷或是宗教組織的合唱團當中,看到這種為了永久保留男童高音而去勢的男子。

  卡司帕在二十六歲的時候,戴上了至尊的皇冠,而他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便愛著一名十四歲名叫夫羅利安的俊美少年歌手,甚至連母后所勸說的親事都不肯。

  魯道夫大帝生前曾指向同性戀者將傳流毒害於後世,而對同性戀者趕盡殺絕,如今在他的子孫裡面出現了同性戀者,這或許算是一種報應吧。

  這時國政的實權仍然繼續掌握在耶庫哈爾特的手中,他此時已經是一個伯爵,威勢之顯赫無人可比,追隨他的人甚至還半開玩笑地稱呼是「准皇帝陛下」。整個國庫已經成為他私人的財產,年輕時的精悍已經不復在,取而代之的是他那連灰塵都沾不住油滑肥滿的身體,在酒池肉林裡笨重地四處移動著。雖然作為一個國政的掌管者應該要有的責任感和手腕,在他身上都已經被磨滅了,但是他所給人的好像是一個權力病患者的感覺卻絲毫沒有減少。他刻意安排希望能讓自己的女兒取得新帝皇后的寶座,而他的女兒也十分像她的父親,不過像的不是她父親年輕時代的樣子而是現在的模樣。

  耶庫哈爾特也曾經企圖強迫皇帝和夫羅利安分開,不過這位在其他方面都很順從的皇帝,這一回地不肯接受他的勸說和威脅。耶庫哈爾特千方百計想要使自己的女兒當上皇后,為的就是要使女兒生下來的兒子能成為下一任皇帝寶座的接替人,在勸說威脅都無效的情況下,最後他終於興起了要殺害這個卡在中間作梗的少年羅夫羅利安的念頭。於是他帶領著士兵趕到皇宮,當他走進「野玫瑰廳」的那一剎那,裡斯納男爵立即下令早已埋伏在裡面的士兵開槍射殺,這個獨佔政權的伯爵終於被剷除了。原來裡斯納男爵一直對耶庫哈爾特的專橫感到極度的憎恨,這次得到皇帝的授意,得以發動「誅殺奸臣」的行動。到此為止,一切看起來似乎都非常順利,但是就在這一場混亂平息之後,皇帝卻留下了退位宣言書,帶了些許寶石,和夫羅利安出走,之後就下落不明了,至此即位剛好滿一年。

  皇帝的寶座空懸了一百四十天之久,由前二任皇帝的弟弟優利烏斯大公坐上了皇帝的寶座。而朝廷的重臣所真期待能夠有一番作為的並不是即位的本人,而是大公的兒子佛朗茲.歐特所展現出來的實力與名聲。

  登上至尊寶座的優利烏斯皇帝當時雖已七十六歲了,但是身體的健康狀況仍非常地良好。在他即位後的第五天,後宮裡就納入二十個美女,甚至在一個月後,又再度追加了二十人之多。

  而朝廷的國政就全部委由已近中年的皇太子佛朗茲.歐特大公來掌理。在他的管理之下,庫耶哈爾特時代的弊病得以改進、綱幻得到肅清、平民們在他的施政下獲得減稅,而朝廷的重臣也因此為當初所作的正確選擇而感到高興。唯一出人意料的是當初優利烏斯皇帝即位的時候,眾人都以為他年事已高不可能長久於人世,讓出皇帝寶座是早晚的事情,孰料他不但活過了八十歲,甚至到了九十歲也還安穩地坐在皇位上。

  皇帝老而不死,使得整個政局的發展變成怎樣的一個情形呢?就是當這位高齡的皇帝優利烏斯一世依然健壯地活到九十五歲的時候,這位「人類歷史上最年長的皇太子」佛朗茲.歐特大公卻以七十五歲的年齡病逝了。而因為大公的兒子也早死,所以便由他二十四歲的孫子卡爾接替成為「皇太曾孫」。

  事實上,卡爾如果能夠等個幾年的話,應該是可以在他還時值青年期的時候戴上至尊的皇冠吧。不過他卻把這個老而不死的高齡皇帝視為一種絕對難以想像的存在。從卡爾懂事以來,優利烏斯就已經是一個老人。這個「永遠的老人」似乎正像吸血鬼似地吸取著後世一個又一個繼位者的生命力,皇帝寶座就好像是他會發光的棺柩,而他將在裡頭一直老而不死的活下去吧。

  卡爾其實並不是一個特別迷信的少年,但是他仰望皇帝的瞳孔上卻鑲著具有些許迷信及充滿恐怖與嫌惡的透鏡。也正因為如此,卡爾加害於老皇帝的意念,在些許野心以及更多自我防禦的意識的培育之下,就像一顆施加了肥料的幼苗快速地增強茁壯。而銀河帝國史上第一次刺殺皇帝的行動就於此開始了。

  舊帝國曆一四四年四月六日那一天,九十六歲的皇帝優利烏斯一世,正與後宮五名年輕貌美的寵妾在一起共進晚餐,這五名後宮美女的年齡全部加起來,甚至還不及皇帝一個人所經歷的人生歲月。進餐的時候,皇帝的食欲之大讓發育期的少年都要驚嘆萬分,他將鹿肉料理全部一掃而空之後,接著舉起冰涼的白酒一飲而盡,就在冰涼的酒流進他的咽喉之際後,呼吸忽然急遽地急促起來,接著愈形困難,並將所吃進的食物全部反吐出來,如此折騰一番之後,這位高齡的皇帝便嘴咬著白絹餐巾氣絕而列了。

  老皇帝暴斃的訊息傳來,著實讓朝廷的重臣驚異不已,但他們的驚異並不是因為心中產生疑惑,而是因為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老實說,這些朝廷重臣沒有一個不對這個老不死的皇帝感到極度厭煩。於是一個盛大但沒有任何哀悼之意的葬禮在卡爾大公的指揮之下進行。喪期結束之後,朝廷重臣便開始期待新皇帝就任之後能夠有一個政治清明的新時代,然而人民並不敢抱著任何的期望。因為他們仍沒有賦予任何的政治權力,過多的勞動已經占去了他們太多的時間,再加上一點點的娛樂,就已經足夠使他們精疲力盡了。不過在五月一日舉行皇帝戴冠儀式的那一天,他們與多數朝廷重臣同樣只能驚訝地望著天。因為正式戴上皇冠的並不是卡爾大公,而是已故歐特大公的次子,也就是卡爾的堂史吉斯穆特.馮.弗洛聶侯爵。

  新上任的皇帝吉斯穆特二世即位的內幕,當然沒有被公佈就不了了之了。整個經過的實情在被隱瞞三百多年之後,終於得以經由那些未公開的資料,向人們訴說當時的經過情形。當初老皇帝暴斃的時候,當時和皇帝同席的五名宮女,被卡爾大公強迫要一起為皇帝殉死。理由是她們身為老皇帝的侍奉者,在老皇帝危急的時候,卻只是一味地驚惶失惜,怠忽了對皇帝的照顧,所以現在皇帝不幸身亡,這五名宮女應該以死對老皇帝謝罪。

  這五名宮女於是被監禁在後宮的一個房間內,強迫她們以服毒的方式來皇帝殉死。其中一名則於臨死之前,將整個事情的真相,用口紅寫在手鐲的內側,托人帶給她在近衛旅團擔任軍官的哥哥。她的哥哥看到了用口紅所寫下的文字之後,也就明白了老皇帝之所以暴斃,原來是因為卡爾大公將毒藥塗在酒杯內側,然後把那個酒杯獻給老皇帝喝酒。這種毒藥其實是一種化合物,在經由胃壁吸收之後會快速地破壞紅血球對於氧的攝取能力,而他的妹妹正是被卡爾所買通的共犯。為了替自己的妹妹報仇,這位軍官於是選擇了一個最有效的辦法,他將這個證據呈給了繼卡爾之後第一順位的皇位繼承人吉斯穆特。吉斯穆特得到了這個得以名正言順地將卡爾逐出皇位繼承的理由之後,真是喜出望外。經過一番宮廷內部作業的結果,終於地迫使卡爾將皇位的繼承權交出來。但他也並未將老皇帝是被曾皇太孫毒殺才暴斃的內幕經過加以公開,一切政變的經過都是在秘密狀態下進行的。

  卡爾被拘禁在宮廷的一個房間,經過一段日子之後,被移送到近帝都郊外的一處精神病院,在那厚厚的牆內部,仍然受到相等禮節的待遇。他也頗為長壽,活到了九十七歲,甚至超過了他的曾祖父。當他死去的時候,吉斯穆特二世以及歐佛瑞二世的時候都已經過去,取而代之的的歐特.亥因茲一世的時代了。這個在七十幾年前,毒殺了先皇以繼承帝位,最後卻慘遭失敗的老人,宮廷內已經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卡爾死去的當時是帝國曆二一七年,而帝國與自由行星同盟同盟之間爆發「達貢星域會戰」是帝國曆三三一年,在這一段時間內,高登巴姆王家共計有八個皇帝,在他們繼承皇位與掌管國政的期間,同時又發生了各式各樣善惡美醜的故事,在時光交替的洪流中,默默地向人們訴說衷曲。

  ※※※

  萊因哈特流覽著由學藝省所提出尚未經過正式公佈的研究中間報告書,時而冷笑、時而靜靜沉思。他雖不若楊威利對歷史抱持著那麼樣濃厚的興趣,但是作為一個放眼馳聘於未來的人,是不能夠不知道過去的事情。

  儘管如此,並不是所有未來的指標都可以從過去所發生過的事例當中找到。萊因哈特也不可能會去追隨某一個人的腳步。

  因為他本身就是所有人追隨的目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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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7 04:33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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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混亂、錯亂、惑亂〉


  Ⅰ

  在宇宙七九七年、新帝國曆一年的後半年裡,整個宇宙情勢發生了劇烈改變,在這些歷史性的變化產生之前,是否已有人已經正確地預料到了呢?隨著在這一年的五月裡,「巴拉特和約」的訂定,以及六月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正式加冕、登上至尊的皇位,長達兩個半世紀的戰亂大致上都已經平息了,而整個宇宙也應該在新秩序的統治之下恢復和平。儘管如此,若有人將眼前的秩序視為永久不變的和平,那麼這免也太過於樂天了,不論「新王朝目前正專心致力於體制的整備,而同盟在這個時候還無法恢復復仇的實力。無論如何這幾年應該能為世人帶來短暫的和平吧,儘管這和平只是表面上的……」這種見解倒也不是俗論而是常識。即使是皇帝萊因哈特或楊威利,都無法脫離常識的地面,而遨遊在自己獨自構想與虛無的夢想所構成的宇宙中。

  帝國的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一直被視為這個歷史劇場的演出者之一,他回答菲爾納準將的疑問說道--自己只不是用心地看著整個情況所產生急劇演變,然後加以利用而已。

  「不過,對於我所說的話,相不相信是你的自由。」

  在宇宙曆七九九年後半年所產生的混亂狀況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或許是這場混亂明顯地是人為的,但是所有相關的人卻都主張「自己不是主導者」,甚至是以最大限度的積極態度來進行所有行動的人,即使承認自己的確是舞台上的演員,但也會否認自己是監製人或編劇。毫無條件地相信神明或是命運的人,大概會嘆嘆氣說聲「這是神的旨意」或者「命運的捉弄」,然後逃進停止思考的溫室裡去就算了。不過,如果像是楊威利這種曾經當著眾人面前公開說過「如果從明天開始,退休金突然增加十倍的話,那麼就算叫我去信神也可以啊!」這種應該要遭天譴的無神論者,就會為了在人類理性和思維的範圍內找出解答,而頻添了不必要的辛勞。每當他提到與神相關的一些言論時,他新婚的妻子總是會很出乎意料地重新再看看他的臉,她的丈夫這一番將神明與通貨膨脹視為同一件事的言論,讓她不得不多少感到有一些不安。

  楊的結論是「最後這一場混亂的歷史劇場,是由死去的編劇家和活著的演員雙方共同創作的作品」,不過當有人問到真正的編劇到底是誰的時候,或許楊就不知要如何回答也說不定。儘管如此,他卻可以很明顯地指出那個「相信自己的編腳本的編劇」的演員姓名。那個人就是菲爾姆特.雷內肯普--帝國派駐在同盟的高等事務官、一級上將。

  雷內肯普之所以出任這個職務,固然是因為皇帝萊因哈特的安排,不過他並不是在閱讀過整個劇本內容之後才決定角色分配的,當然也就因此留下了一個憤怒與悔恨的結局。

  雷內肯普現年才三十六歲,僅僅比楊年長了四歲,不過從外表看起來卻好像有將近二十歲左右的差距。那是因為楊是那種從外表上看不出他在戰場上歷經過辛勞的那種軍人,凡是可抗拒風雪的那種剛毅、或是千錘百練出來的精悍,這些隨軍記者所喜歡的形容詞,這輩子大概都和他無緣了。楊的外表看起來讓人感覺他好像是一個資淺而沒有氣魄的菜鳥,過去曾經因為他的緣故而一敗塗地的舒坦梅茲在見到楊的時候,曾經悵然地喃喃自語地說道:「我真的是敗給了那樣的人嗎?」

  當然,舒坦梅茲絕對是明白從外表來判斷一個人是非常愚蠢的,不過或許自己這樣的一種想法與自己失敗的原因是共通的也說不定,舒坦梅茲這麼地想著。

  雷內肯普一直無法摒除他那狹小拘泥的心胸,「藝術家提督」梅克林格也曾經指出過這一點,不過,如果說雷內肯普是唯一應該要負起所有責任的人,那麼像是華爾特.馮.先寇布這種善於挖苦的人,恐怕會說:「那傢伙有那麼了不起嗎?」

  一些微小而不負責任的謠傳,便是事情發生的開端。

  「梅爾卡茲提督還活著。」

  像這種謠言就是導致紛亂的起源,在這種話的後面往往會接著「聽說好像是……」這樣的字眼,而當追問到謠傳的發起人或是根據的時候,回答總是含糊不清,甚至比酒後亂性者的記憶還要暖昧不明。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之所以置之一笑,就是因為這種謠傳屬於這一類的。

  梅克林格在私人的記錄當中這麼地寫道:「雖然沒有多久之後,就證實了這項謠言真的是事實,不過第二個事實到現在還沒有真相大白,到底是誰刻意地散佈這個謠言,目的到底在哪裡?」

  在群眾的心中,永遠存在一種心理形態就是「但願英雄永遠不死」,雖然梅克林格這麼地斷言,卻也感受到以「命中註定」這個詞句來形容主君的誘惑倍感強烈。

  梅克林格發揮了他的自製心,寫成了這樣的文章。

  ※※※

  無論如何,從這一年的六月起,那謠傳就好像是漂染在宇宙當中的稀薄的物質群似地,在人與人之間散佈流傳著。而使得這樣的謠傳更加繪聲繪影的,是七月十六日那一天發生的事情。那一天,按照計畫要在雷薩維庫星域進行爆破、解體的同盟軍軍艦一千艘,竟不知被何人給強奪了。

  執行這個計畫的負責人是馬斯喀尼少將。其實,如果只是艦艇被搶走的話,那麼他大可若無其事地閉口不提。不過在艦艇被搶的同時,竟然有四千名的士兵和搶奪艦艇的犯人一起銷聲匿跡,這當然就不可能把責任轉嫁給單純的作夢或是幻想了。

  在統合作戰本部的審查會接受偵訊的時候,他極力為自己辯解,全身幾乎被汗水濕透。

  「當時我方眾人,正根據巴拉特和約裡所定下的條件,打算對那些已經被放棄所有權的戰艦和宇宙母艦進行爆破作業。不料,突然出現了大約有五百艘來路不明的艦艇……」

  這個數字當然是太過於誇張了,不過在士兵當中,竟也有宣稱「來路不明的艦艇有五千艘之多」,所以相對的馬斯喀尼所說的話就被當成了較為客觀的證詞。而根據這個較為「客觀」的證詞,當時那些艦隊是在經過通信聯絡之後,以支援爆破作業的姿態大搖大擺地出現的。因為戰爭已經結束了,所以絲毫沒有會遭敵軍欺騙的警戒心,而且對方艦艇的外型也與同盟軍的沒有什麼不一樣,所以便安心地迎接他們過來。哪知那些「卑鄙而且令人冷不防的」槍口竟然威脅地在他們面前擺開來,而且強奪了那些原本要接受爆破的艦艇群。當時擔任爆破作業的旗艦被搶劫集團當作人質(也就是馬斯喀尼提督被押作人質),而其他的艦艇在一旁也使不上力。這個「強盜集團」自稱是反抗帝國專制的義勇兵集團,並且透過通信設備呼籲與他們有志一同且無後顧之憂的人加入他們的行列。而當時竟有四千人左右的「牆頭草」與他們共同行動,跟著他們一起消失了。

  這個事件之後,人們也頗有興趣地猜測到底是誰在指揮那個「強盜集團」。「八成是梅爾卡茲提督吧」,這樣的說法雖然是沒有根據,不過卻是大多數人的共識。

  如果真的是梅爾卡茲提督的話,那麼當時他以楊威利軍事幕僚的身份參加「巴米利恩會戰」以後就宣告失蹤一事,也一定是在楊的理解之下作成的……

  整個謠傳的過程,只有這個部分不管是事實上或是理論推理上都是正確的。當然楊也一定聽過這個謠傳,不過他並沒有妄下任何的評論。

  Ⅱ

  或許楊威利並沒預料到這個對他來說是非常危險的謠傳竟然會這樣子廣為流傳吧。

  不過,如果按照他的說法,大概會說「即使事先預想到的話,也不能避免事態這樣的發展」吧。要他將梅爾卡茲當作是犧牲的羔羊交給帝國來處置,當然是不可能的,而且這一次要他逃走之後,楊也不可能就此和梅爾卡茲斷絕關係。事先沒有預想到整個事態只因為一個沒有事實根據的謠傳而產生波動,或許也有些太過天真了。但無論如何,楊畢竟不是全知全能的。

  卡介倫夫人就曾經對楊的妻子菲列特利加這麼地說道:「雖然楊年紀輕輕就被賦予了崇高的地位,不過這是因為戰爭所使然。如果是在和平時代的話,那麼他大概會是一個擔任閒職的職員吧。唉,或許這樣楊還比較能夠滿足,你說是不是呢?」

  事實上菲列特利加也是抱持這樣的想法。根據她對楊的瞭解,楊從不曾將自己看成是一個處於權力集團中心的人,而屬於權力集團當中的人大概也不曾把楊當作是他們其中的一份子吧。楊之所以能夠有今日這樣崇高的地位,並不是因為他的政治力量或是他志在得到絕對權力,而是因為他在整個作戰指揮營運上獨特的藝術船手腕,以及憑著他的手腕所建立累積起來的功勳。

  所謂的權力集團,就那些獨善其身的指導者意識以及對於特權的分配有著共通執著且具有排他性的自大狂集團,所以就算這個權力集團的門為他敞開,楊也不會樂於鑽進那扇門吧。

  這麼一來,楊就成了一個異形的怪胎。不管是在軍官學校裡也好,在軍隊裡也好,在國家權力機構的中樞也好,他總是一貫地坐在角落的位子,儘管舞台中央的人裝模作樣、高談闊論著正統及冠冕堂皇的各種言論,他一概置若罔聞,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所喜歡的書,他所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樣的一個青年。當這個異形的怪胎,建立了正統派之中任何人都無法追趕得上的耀眼功勳時,正統派的人儘管心中狠狠地啐著舌頭,還是不得不獎賞他,而且給予厚待。

  不過那些正統派的權力集團卻也因此而不知道積壓了多少對楊的憤怒與憎惡。而對於這種情形,楊也多少知道一些,不過若因此而感到憂慮的話,那也未免太過於愚蠢,所以他一直是這麼視若無睹地走過來。

  最後正統派的人經由他們的本能而不是智慧,終於覺悟了楊絕對不可能成為他們中間的一份子。因為那樣的一個身為軍人,卻否定戰爭的意義、否定國家的尊嚴、否定「軍隊存在的理由並不是為了要守護市民,而是為了要守衛那些寄生於國家的權力集團能夠享有他們的特權」的想法的這個人,沒有道理會成為他們的同夥。不過他們這夥人為了自身的安全,卻不得不依賴這個異形怪胎的才幹與手腕。這些權力集團的中堅份子曾經有一次利用非法的地下審查會對楊施加政治私刑,然而就在他們對楊大肆批鬥的時候,傳來了帝國軍大舉入侵伊謝爾倫要塞的消息。在極為狼狽的情況下,不得不直接從審查會的會場派遣楊出發上戰場,因為只有這個他們最忌諱討厭的男子,才能夠守護他們。

  他們授與了楊「元帥」的地位,讓楊成為同盟軍史上最年輕的元帥,而頒發給楊的勳章獎狀,幾乎已經可以用千位數來計算。不過這個桀鶩不馴乳臭未乾的小子居然一點都不領情,絲毫感謝或是感激的意思都沒有。他們對楊如此地厚待,說來楊應該極為謙卑地搓著手、低頭著、卑恭屈膝地請求加入他們的行列,那知道這小子竟然將神聖的勳章擱在木箱的箱底,還把木箱放在地下室裡面。甚至像他們討論特權分配這種重要內容的宴席,他竟然也缺席,自己一個人跑到湖邊去釣魚。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莫過於如何支配他人,讓他們來服侍自己,如何使稅金這種他人勞動的成果,公然成為自己揮霍的資產,以及如何擁有足夠的權力可以制定法律來保護自己的利益。但這些最重要的東西,在楊的眼裡,就好像是路邊的一顆小石頭,他看也不看一眼就毫不在乎地把它踢開,這真是一個罪該萬死的異形怪胎。

  正因為對楊來說,權力根本就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所以之前雖然曾經有過無數次的機會,但楊卻未曾想要用武力來強奪權力。而這種行為表現對於汲汲於權力的人來說,是一種絕大的侮辱,等於是在對他們的價值觀、他們的生活方式,以及他們的存在發出不屑的冷笑。

  這些權力在握的人對楊真的是憎恨到極點,他們沒有辦法不去憎惡他,因為如果肯定了他生活的方式,就等於否定了他們自己本身。

  無論如何,他們都在找尋一個機會,把楊從國民英雄的座椅上給拖下來,將他打進萬劫不復的無底沼澤。當初有銀河帝國威脅存在時沒有辦法這麼做。而現在,銀河帝國固然還是存在,不過存在的意義已經改變了。過去互相是敵對的國家,現在已經是騎到在他們頭頂上的支配者了。曾經是他們的同僚當中最閃耀的那一顆星--優布.特留尼西特,不就已經投身到帝國軍,過著安樂的生活嗎?儘管有幾千幾百萬的官兵因為他一篇極為煽動的演說而戰死了,但擁有權力的最大快樂就是可以將國民生命這種廉價的商品恣意地浪費,所以就算再多一些人去送命也是無所謂的。那些因為特留尼西特的一番甜言蜜語就去送死的人,只能怪他們自己太低能了。特留尼西特將同盟的獨立和民主主義賣給了帝國,得到了他自身的安全。如果現在我們這些人把從前曾讓帝國軍吃過苦頭的楊威利出賣掉的話,也應該能夠獲得自身的安全罷。反正同盟也早就完蛋了。國家是永遠不滅的存在這種傻話,只要那些愚蠢的國民相信就可以了。而我們這些知道事實真相的人,不應該眼睜睜地看著這次可以攜帶家當抱著財產換搭到另一條船的機會從身邊溜過。

  ※※※

  就這樣,幾個寡廉鮮恥的「商人」為了要把這個叫做楊威利的商品賣給帝國而開始了接二連三的行動。幾封密告函送到了帝國最高事務官菲爾姆特.雷內肯普一級上將的手上。內容大多是大同小異的東西。

  「楊威利為了日後對帝國發起叛變,謊稱梅爾卡茲提督已經戰死,並且幫助他逃亡。一旦時機成熟,楊也會起兵和他相呼應吧。」

  「楊集結了同盟國內反帝國的強硬派與偏激派,正打算要對帝國舉起反叛的旗幟。」

  「楊是帝國的敵人,和平與秩序的破壞者。他企圖支配同盟成為獨裁者,然後進一步侵略帝國,將整個宇宙踩在他的軍靴底下……」

  負責監視楊威利的拉傑爾上校,曾經在高級飯店的事務官府大樓看著這些由雷內肯普出示給他看的密告信函,看著看著,拉傑爾臉上的由驚愕轉變為憤怒的表情,事務官在一旁用冷眼看得清清楚楚的。

  「如果這些密告信函所寫的內容是正確的話,那麼我不得不說,上校你的監視網未免太過於鬆散了。」

  「不過,閣下。」拉傑爾上校鼓起了全身的勇氣,為那一位曾經是已方敵人的將領抗辯。「這些密告信函沒有一點值得信賴的地方。如果楊提督真是有企圖要成為一個獨裁者的話,那麼又何必選擇像現在這麼困難的時間點,早在以前就曾經有過好幾次的機會了。」

  「……」

  「甚至那些密告的人,應該都曾經好幾次在危急的時候,獲得楊提督的拯救。現在政治情況改變了,就反臉出賣自己的恩人,這真是現實醜陋到了極點。如果楊提督真像他們所說的一樣,成了一個獨佔權力的獨裁者的時候,那麼他們大概又會改變立場,立刻匍匐在楊提督的腳下吧。像這樣鮮不知恥的惡意中傷,閣下您會相信嗎?」

  雷內肯普無言地點點頭,在他看似平靜毫無表情的外表下,心中的不悅好像是風平浪靜時的暗濤,一直偶爾不斷地浮現出來,最後,他令上校退出他的辦公室。

  不過,拉傑爾畢竟無法瞭解上司的心理。

  事實上,雷內肯普並不是基於理智的判斷才去相信那些密告信函的內容,應該是說他「想要去相信」。他排除了拉傑爾的諫言,對同盟政府提出勸告,要對退役的楊威利元帥,以涉嫌觸犯和平活動防止法為由加以逮捕,這是在七月二十日那一天發生的事情,同盟他還對事務官府所屬的裝甲擲彈兵連隊下達武裝待命的命令。

  第二階段的混亂到此揭開了序幕。

  這時楊的頸上等於已經套上了一個無形的桎梏。事實上,同盟權力集團的那些權力分子和雷內肯普內心真正的動機,楊並不是不能預測或是警覺不到的。只不過到最後,只要楊還在世上呼吸著空氣的一天,就沒有辦法不叫他們心生忌諱。而如果真的要完全避免的話,就得要對這些權力分子哈腰磕頭,來博取他們的歡心,並且在戰場上輸給雷內肯普,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但是以楊的個性而言,要他去給那些利欲薰心的權力分子哈腰磕頭,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至於說在戰場上敗給雷內肯普,除非說能夠任時光倒流,追溯到當初兩軍交手的那一刻,否則也是無法變更的事實了。

  ※※※

  帝國高等事務官的首席副官,名叫伍德.迪塔.芬梅爾。芬梅爾這個人缺乏獨創性,但是對於法律非常地熟悉,而且處理行政事務的效率極高。這固然是因為他本身具有優越的秩序整頓以及行政處理能力,但是他的勤勉也是原因之一,所以的一個人對於雷內肯普來說,的確是一個非常令人滿意的輔佐人才。因為,如果是一個稍微具有一點獨創性以及豐富藝術感性的人,對於軍事佔領行政這種工作來說,不但沒有必要反而只是有害的。

  話又說回來,這世上有所謂「形式」這種東西的存在。在這種形式上,自由行星同盟仍然還是一個獨立的國家,而雷內肯普也並不是殖民地上的總督。他的許可權僅限於「巴拉特和約」當中有明白記載的範圍內,不得再超出記載的範圍之外。為了在規定的範圍內發揮最大的權力限度,芬梅爾輔佐是不可缺少的。

  而事實上,芬梅爾也不時為雷內肯普在他所看不見的地方,背地裡完成一些更重要的任務。那就是直接對軍務尚書奧貝斯坦提出有關雷內肯普一切言行以及執行勤務中種種狀況的報告。

  在二十日那一天晚上,雷內肯普又把芬梅爾叫到辦公室裡共同會商。

  「楊元帥並不是帝國的臣民,所以對他的處罰必須要根據同盟的國內法。」

  「我明白。根據反和平活動防止法。」

  「不,這太過於牽強了。他唆使梅爾卡茲提督逃亡是在巴拉特和約以及反和平活動防止法訂定之前,我們不能夠用法律條文追溯的方式,用這些法律來追究他的刑責。依卑職之淺見,應該可以適用同盟的國防基本法。」

  芬梅爾卡茲爾在剛上任的時候,就對同盟國內為數眾多的法律以及政令做過一番全面性的調查,以便能夠研究出合法中傷或是剷除帝國公敵的手段。他對上司揭露的這一項是針對智慧型犯罪者的作法。

  「楊元帥唆使梅爾卡茲提督逃亡的時候,一定有提供軍用艦艇給他使用,而軍用艦艇是屬於國家的資產,便可以濫用職權擅自動用國家資產的罪名來予以起訴。就算依照一般刑法,也可以適用瀆職侵佔罪,這項罪名比觸犯反和平活動防止法更加不名譽。」

  「確實是這樣……」

  雷內肯普稍微牽動著他那在過度湛密的鬍子下的嘴角,咧著嘴笑了。他之所以四處找尋藉口想要處斷楊威利,是因為他自始至終一直將楊視為新王朝以及新皇帝的最大公敵,而不是意圖了卻過去慘遭敗北的私人恩怨。若會遭到「誤解」,則非他的本意了。

  楊威利的名聲之所以會如此響亮,除了因為他在戰場上的不敗記錄、年輕之外,最主要的還是他身邊就政治層面而言非常地清廉。一旦蒙上了瀆職侵佔這種這名譽的罪名,那麼促使他名聲如日中天的第三條件將會受到輕蔑,而楊的名聲、地位也會因此而被視為是愚弄世人把戲。

  正當雷內肯普正咧嘴得意的笑著的時候,秘書長走了進來,對他行禮之後報告說:

  「事務官閣下,有您一個超光速通信的訊息,是直接從軍務尚書那兒發過來的。」

  「軍務尚書?哦,奧貝斯坦嗎?」

  雷內肯普故作態勢地說道,然後走著沒有任何喜悅的步伐,將腳步移向通信室。

  透過中繼傳送的方式,從一萬多光年以外的距離所傳送過來的畫面,整個輪廓看起來有些模糊不清,不過對雷內肯普來說,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因為不管是奧貝斯坦那個幾乎沒有什麼血色的臉,或是他那不時放出異樣光芒的義眼,本來就沒有什麼美感可言,激不起人想要看清楚的興趣。

  軍務尚書似乎不想浪費時間在禮儀客套上,立刻單刀直入切入話題中心。

  「根據我所聽到的消息,你好像對同盟政府提出了要處斷楊威利的要求,這難道是你想要報復過去他曾經讓你吃敗仗嗎?」

  雷內肯普的臉色因為憤怒和屈辱而變得鐵青。因為對方最初的一擊便擊中了他的內心深處,他甚至都無法從容地反問對方,到底是從誰那裡得到這種謠言的。

  「這與個人私事完全無關。本官之所以對同盟政府提出處斷楊威利的報告,完全是基於一片為帝國以及皇帝陛下除去後患之憂的忠誠。認為本官是為了想要了結過去敗給楊的私人恩怨才這麼做,是一種下流卑劣的想法。」

  「那麼就和我是相同的想法了。剛才我說的話請你不必放在心上。」

  奧貝斯坦的聲音裡並沒有冷笑的意味。聽起來完全是事務的性質,不過雷內肯普所接收到的負面感受卻沒有因此而稍稍減輕一些。畫面上軍務尚書的嘴部緩慢地一開一合地動著。

  「我教你一個可以將楊威利與梅爾卡茲這兩個人同時解決的方法吧。如果你能夠憑你的手腕將帝國未來的禍根予以斬除的話,那麼你的功績大概就要淩駕在羅嚴塔爾、米達麥亞這兩位帥之上了。」

  聽到這一番話,雷內肯普感到非常地不愉快奧貝斯坦從正面直接想挑起他的競爭意識,這種作法讓他感到不愉快,更過分的是對方甚至連先行肯定之後再進而挑逗的意圖都沒有,這更讓他感到不愉快。

  「請務必指教。」

  在深刻的心理交戰的最後,雷內肯普向對方屈膝了。但軍務尚書並沒有流露出一點獲勝的驕傲。

  「並不需要什麼複雜的手段。要讓同盟政府明白你知道自己並沒有那樣的權力,但還是要求他們要求將楊提督交出來,然後你就公開宣佈要把楊帶到帝國的本土去。如此一來,梅爾卡茲那一夥人為了要拯救他們的恩人楊威利,一定會從他們的藏身之處出來吧。而你到時只要去攻擊他們的藏身之處就可以了。」

  「……事情真的會像你所想的這樣進展嗎?」

  「試試看知道了。如果梅爾卡茲沒有出現的話,頂多也只有楊提督這個人的身體被遣送到帝國本土之內罷了。至於他的生殺予奪要如何,就看我們這邊是怎麼的一個想法了。」

  「……」

  「為了激起同盟內的反帝國強硬派有所行動,必須要在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將楊予以逮捕。只有這樣才能夠激怒反帝國派的人,讓他們產生暴動。這種方法看起來是有些蠻幹,不過偶爾試試也未嘗不可。」

  雷內肯普的臉色顯得非常的陰鬱,而陷入一片沉思當中。當軍務尚書說「也未嘗不可」的時候,他並無法因此而狂喜亂舞。

  「請教軍務尚書,關於這件事,皇帝萊因哈特陛下是否知情呢?」

  這時奧貝斯坦那本來就沒有血色的臉所顯露出來的表情,經過影像化的處理之後可說是微乎其微。

  「這個嘛,怎麼樣呢?如果你有些介意的話,就直接去問皇帝好了,就說你想把楊威利除掉,請問陛下的看法如何?」

  雷內肯普再一次感到不悅了。因為他根本不可能去向皇帝萊因哈特說這種話。再者,令雷內肯普很難理解的是,年輕的皇帝似乎還對楊威利相當具有好感的樣子。甚至雷內肯普真的這麼做的話,或許更會招來皇帝的不悅也說不定。

  不過事情已經演變到這步田地,雷內肯普已經沒有理由放棄這一場競賽。就好像一個人身在水裡,如果放棄繼續遊下去,那麼就要沉在水底下了。他完全就像是一個市井小鎮裡的道德家,看一件事情只看它光明的那一面。反正不管怎麼樣,同盟都是要加以完全征服的,而且最好還是盡可能提早完成統一全宇宙、建立新秩序的千秋大業,以免夜長夢多。因為楊是一個危險人物,除了將他除去之外,雖無其他選擇。說不定可以坐上帝國元帥,甚至是帝國軍三長官這個席位也未可知。這個地位並不是規定讓羅嚴塔爾或是米達麥亞所終身佔有的。

  ※※※

  切斷通信之後,奧貝斯坦毫無任何感動地望著那一片灰白並帶著些微混濁的畫面,然後喃喃自語地低聲說道:「對狗要喂狗食,對貓就需要貓食了。」

  隨侍在一旁的菲爾納準將輕輕咳了幾怕,然後說道:「不過,雷內肯普並不一定會成功。一旦他失敗的話,那麼同盟政府全體或許都會成為和楊提督站在同一陣線上也說不定。如果真的演變到了那種地步也沒有關係嗎?」

  菲爾納準將這句話是將強壓制住自己內心的擔心所說出來的,不過奧貝斯坦並沒有因此而動怒。

  「如果雷內肯普失敗的話,那就算了,也沒有什麼關係。因為唯一有影響的事情就是還要另外派一個人去接替他的職務而已。辟道斬棘的人與鋪設道路的人不見得要是同一個人吧,是不是?」

  沒錯,如果加害於皇帝代理人的話,那麼很明顯就是一種違反和約的行為。這麼一來,帝國就可以得到一個可以對同盟再度出兵,然後予以完全征服的藉口。菲爾納將軍務尚書所說的話,作了這樣的詮釋。軍務尚書不僅要利用楊提督,甚至把已方的雷內肯普也當作是代罪羔羊一般地犧牲,他所想要的難道就是完全征服同盟嗎?

  「但是,軍務尚書閣下您不覺得要完全征服同盟,現在還嫌時機太早了嗎?」

  「即使是現在,這樣的想法也沒有改變。不過如果就此袖手旁觀,從目的地那一頭看來就算是退步了。就算沒有辦法立即採取首善的對策,至少也得要採取一個次善的積極對策,是不是呢?」

  「誠如閣下您所言……」

  「雷內肯普這個人活著,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晉升到元帥,但他若殉職的話就可能升為元帥。要報效國家倒也並非只有活著一途。」

  菲爾納聽了軍務尚書這一番話,此時此刻仍不免要感到毛骨悚然。奧貝斯坦對於雷內肯普的證人或許應該是正確的吧。不只這一次,奧貝斯坦據說吻話在道理上的正確性為講,一直都佔有壓倒性的多數,菲爾納心裡這麼地想道。只不過人這種動物存在的唯一要素並不是為了要將方程式或是公式加以具體化,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還得要有所謂的感情,這不是可以用方程式或是公式計算的。一想到這裡,菲爾納不得不從心中升起一股反駁與嫌惡的感覺。而且最主要的,什麼時候或許自己也會被放在與雷內肯普相同的處境也未可知。軍務尚書應該也曾經想過這一點,菲爾納心裡面這麼地想著,不過,於義於理他都沒有道理要去對他的上司提出任何的勸告。

  Ⅲ

  同盟最高評議會議長姜.列貝羅在接到雷內肯普所提出的「勸告」時,可說是陷入了一種極度為難的立場。因為對他來說,就算可以不管帝國方面的故意挑釁,對於總是成為焦點人物的楊,無論如何也無法釋懷。

  「楊是不是自恃自己是一個受到全體國民敬仰的國民英雄,所以就怠忽應有的注意,藐視了國家整體的存在呢。」

  列貝羅的心時有這樣的一個疑慮。楊當時若聽到有關於他自己的這個謠傳時,一定是煩不勝煩,連自我辯白的興趣都沒有吧。不過,如果觀察一件事情的時候,只是一味地在外面兜兜圈子而不去深入事情核心的話,那麼列貝羅的心中會產生這樣的疑惑也不是什麼不自然的事情了。就一般社會的常識而論,年紀輕輕地就願意捨棄這樣一個具有殊榮的地位,只要他使點力就垂手可得的最高權力,竟然會毫不眷戀地一腳踢開,而甘於過著那種平淡無味的靠支領退休金渡日的生活,這樣的男人在世人的眼裡看來,如果不是精神不正常,那又會是什麼?如果他是悄悄地藏在社會裡的一個角落,暗自地策劃著什麼計畫的話,還比較有一些說服力。

  或許楊是把他自己的形象看得太過於微不足道了。就算他其實是懶懶散散地在睡午覺,只怕那些得了英雄崇拜症的人也會對他產生一些過度好意的誤解。比如說他們會認為楊其實是「一代智慧將領正在為國家以及全人類設想著千年大計」。所以依照楊的個性,他有時候就會稍微吹牛一番說:「這個世界上確實是有一些眼光透徹的有識之士存在,他們非常瞭解我,我其實並不是以懶散的心在睡午覺,而是為了整體人類的未來在苦心地鑽研著」,但是有些人不明白這其實是楊在開玩笑。親近且瞭解楊的人,比如像尤里安.敏茲聽到楊的這一番話時就會說:「提督,您的未來我也都給您預測到了。今天晚上七點的時候,您大概會配著獵肉清燉的料理一面喝著酒吧?」然後就這樣一語帶過了。

  列貝羅現在所被迫面臨的抉擇有二,其一是保護楊一個人,招惹帝國的憤怒,然後使同盟陷入存續或滅亡的危機當中,其二是犧牲掉楊以挽救同盟全體的未來。至少列貝羅認為他所面臨的抉擇就只有這兩條路。如果他臉皮厚一點的話,無論是帝國政府或是雷內肯普所提出的無理要求,他都應該據理駁斥,以爭取更多的緩衝時間才對。可惜的是,列貝羅把事務官的意思原原本本地當成了皇帝的意思。他在左思右想之後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為了找個人來分攤他的苦惱,他決定要將已經下野的友人荷旺.路易找來。

  「要逮捕楊提督?你是說真的嗎?」

  也許荷旺.路易真正想問的是「你的神智還正常嗎?」也說不定。

  「你要明白我的立場,不,其實你應該早就明白了。我們不能夠給帝國軍任何再度舉兵攻擊同盟的藉口啊。就算是國民英雄,一旦有可能會危害到國家的安全,也不得不將他處決。」

  「不過,這不太合乎情理吧。就算楊元帥幫助梅爾卡茲逃亡真的是事實,不過就時間而言,那時候『巴拉特和約』以及『反和平活動防止法』都還沒有成立。追溯法律的適用效力,這在同盟憲章裡是被嚴格禁止的喔!」

  「不,如果是楊唆使梅爾卡茲強奪戰艦的話,那麼這當然就是在和約成立以後的事情了。絕不是追溯法律適用效力的作法。」

  「不過,你要考慮到首先,根本沒有什麼證據。楊元帥本身,以及楊元帥的部下也不可能會接受這樣的說法,或許會用他們的擁有的實力將楊元帥劫回去也說不定,不,應該是一定會這麼做的。如果整個情況又再度演變成兩年前同盟軍彼此攻擊的局面,那時又該當如何?」

  「如果真的是演變成那種局面的話,那麼自然不能不給他們一些懲罰。因為他們並不是楊元帥個人的部下。他們所必須要守衛的不是楊一個人,他們的立場是必須要保衛整個國家的命運。」

  「他們難道會接受嗎?」

  荷旺.路易又重複說了這句話,藉此對列貝羅表明連他都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說法。

  「而且,列貝羅,我個人認為真正令人感到不安的是不曉得帝國軍所真正覬覷的是什麼?恐怕他們所真正期待的是希望藉由激怒楊提督的部下,然後再進一步挑起同盟內部陷入內亂的狀態。如此一來便給了他們一個介入同盟內亂的絕好藉口。不管怎麼樣,沒有道理因為他們怎麼講,我們就必須要跟著怎麼做吧?」

  列貝羅點了點頭,不過他並不認為還有其他什麼可以挽救國家危機的好方法。

  如果將命運這種微妙的因素加以擬人化,只要命運的手腳不聽使喚地亂動的話,中樞神經為了要收拾混亂的醜態,真的是困惑到了極點。無論如何,緊張的情勢一直加速地在日漸升高。

  隔天,也就是二十一日,「國立中央自治大學」的校長嚴裡凱.馬契諾.波魯傑斯.德.阿藍特司.耶.奧裡貝拉前來拜訪議長列貝羅。「國立中央自治大學」基本上是政府官僚的養成學校,過去二十年來,同盟政府重要的智囊團及幕僚幾乎都是畢業於這個學校。奧裡貝拉和議長作了一次長達三小時的密談。當密談結束,兩人從議長辦公室裡走出來的時候,幾個輪值的警衛士兵親眼目睹了他們臉上的表情。列貝羅緊閉著嘴,一副敗者的表情,而奧裡貝拉的臉上則佈滿了虛偽的笑容。因為方才在室內,產生了一個比列貝羅原先的決斷還要犀利的提案內容。

  ※※※

  又隔了一天,也就是二十二日,楊威利在家裡開始了一個和平的早晨。在菲列特利加不斷地努力之下,終於有了回報,那就是起司夾肉卷的味道總算能夠讓夫妻倆都覺得滿意,而紅茶的沖泡方法也獲得了相當進步的肯定。一陣陣的微風飄過林木之間,彷彿是摻有葉綠素與日光的香水似地將人的皮膚洗得舒舒服服。楊把桌子和椅子都搬到了陽台上,讓他的全身都倘佯在由夏日所譜曲的陽光和風華爾滋裡。楊又蠢蠢欲動地想把蘊藏在他心中的一部分知知性活動寫成文章。因為他有一股預感,或許是一種錯覺,認為一篇千古佳作就可以寫出來了。

  「戰爭百分之九十的起因,是一些愚蠢得令後世人會為之一愣的理由,其餘的百分之十,則是一些愚蠢得連現代人都會為之一愣的理由。」

  寫到這兒的時候,他突然聽到門口玄關的地方有一些嘈雜的聲響,趕走了令人滿心舒暢的夏日華爾滋,將所有的音符都吹得無影無蹤。楊皺起眉頭,往玄關方向一看,映在他黑色眼眸裡的是菲列特利加緊張的身影,另外還有將近半打左右,穿著上下成套深色西裝的男人朝自己這個方向走過來。這些外表裹著顯示法律秩序鎧甲的人,毫無誠心地對楊說了幾句開場白之後,一個看起來像是代表的男子,用他那遲鈍的眼光望著楊,然後宣告:「楊元帥閣下,我等僅以中央檢察廳之名義,以涉嫌觸犯反和平活動防止法之理由,必須要將您拘留。請您現在就和我們一起走,不過在此之前可以先聯絡您的律師。」

  「真不巧,我沒有什麼熟識的律師。」

  楊用惋異的聲音說道,並且要求這些人出示證明其身份的證件。而菲列特利加則替她丈夫更仔細地確認了這些證件的真假,另外還打TV電話到中央檢察廳,確定這些使者確實沒有說謊。確認的結果,讓菲列特利加心中的不安感在質及量上都愈來愈大。根據她過去許許多多的經驗,她非常清楚國家或者是政府並不一定都是正確的。楊知道即使自己拒絕和這些人一起前往也是徒勞無益的,所以安慰妻子說道:「你不要擔心,我又沒有犯罪,總不會就平白無故地被處死刑吧。這裡是民主國家,至少政治家們都是這麼說的,不是嗎。」

  其實這些安慰菲列特利加的話有一半是說給這些不請自來的使者們聽的。楊於是和菲列特利加作了一個離別的親吻,結婚以來,他接吻的技術還是看不出有什麼進步。於是,同盟軍史上最年輕的元帥就這樣穿著一件純白的獵裝和一件T恤,踏上了不得不與新婚妻子離別的路。

  目送著丈夫被那群討厭的人們帶走之後,菲列特利加立即轉身回頭快速地走進家裡面,將身上的圍裙脫下扔在客廳的沙發上,然後打開放置家用電腦那張桌子的抽屜,拿出了手槍,又順手抓了半打的能源彈夾,跑向樓梯衝到樓上的臥室。

  經過了十分鐘,當她下樓來的時候,服役當時的軍服又再度裹緊了她勻整的肢體。本來同盟軍的制服在實際作戰的時候是沒有男女之別的。黑色的扁帽、夾克、短靴子、象牙白顏色的圍巾以及女式西服褲,一般女性在後方執行勤務的場合也有穿裙子的。不管怎麼樣,現在的菲列特利加不管在精神上、肉體上或是在服裝上都已經是處於全副武裝的狀態了。

  她站在剛剛下樓梯的地方,一面與人一般高的鏡子前面,調整那頂戴在她金褐色頭髮上扁帽的角度,確認系在腰上手槍的位置。從軍官學校畢業的時候,她的她的丈夫不一樣,是所有科目的優等生,而且也從未穿過裙子。因為不管可能性是如何的低,一旦有敵人侵入司令部的話,她必須隨時都有可以手持武器應戰的準備。

  當所有準備都完成之後,菲列特利加對著鏡子大聲地說道:「如果以為我們一直乖乖地任人宰割,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就算是某一方一直不斷地痛毆別人,總有一天也會手痛的,等著瞧吧!」

  菲列特利加就這樣發表了她的宣戰公告。

  Ⅳ

  雖然手上並沒有手銬,但楊還是以被收押的方式來到中央檢察廳。中央檢察廳是由幾棟低層的大樓所構成的,而楊被押解進去的地方被稱為「忘卻之場」,是專門用來對具有社會地位之嫌疑犯進行長時間拘留以及訊問的建築,裡面拘留室的大小或設備並不比宇宙戰艦當中供高級軍官專用的個別室來得差。比起兩年前,楊被拘提出席審查會之前,被扔進去的那個房間可以說是好多了。不過就算是再好,楊的心裡並不會因此而得到安慰或者好過一些。

  檢察官是一位容貌端正略顯老態的男子,如果再稱他是一位紳士的話,眉宇之間兇氣則略嫌太重了些。因為對檢察官來說,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已經犯了罪的人,另一種就是想要犯罪的人。檢察官形式上和楊打過招呼之後,用一種廚師正在看著料理材料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這位黑髮的年輕元帥。

  「其實呢,最近我們都聽到了一些奇妙的謠傳。」

  「是嗎?」

  楊的反應好像讓這位檢察官很意外似地。因為檢察官所期待的回答是楊的反問他們所聽到的到底是什麼樣的謠傳。

  「您知道是什麼樣的謠傳嗎?」

  「不知道。」

  檢察官把他的眼睛瞇成細細的兩條縫,從那縫裡面好像要射出充滿惡意的針來紮人似地。但是楊則表現得漠不關心,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楊過去曾經被一些擁有更高地位的同僚包圍,被施以單方面的審問,就算是那個時候,楊也未曾退縮過。或許是因為對楊的名聲和地位有所顧忌的緣故吧,檢察官好不容易壓抑住怒吼的聲音。

  「就是在巴米利恩會戰中應該戰死的梅爾卡茲提督,事實上還活著的這個謠傳。」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到。」

  「哦?第一次聽到?這個世界對閣下來說,好像總是充滿了新鮮的驚奇哪!」

  「托您的福,我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呀!」

  檢察官臉上的肌肉因憤怒而微微地顫動著,對他來說,被嘲弄這種事情是很不習慣的。因為從過去到現在,他的對手所處的立場一直都遠比他來得弱小。

  「那麼這件事大概也是您第一次聽到吧。關於捏造梅爾卡茲提督已經戰死的消息,並且唆使他逃亡的人正是閣下啊?」

  「哦?難不成就是因為這種毫無證據的風聲而被逮捕嗎?」

  楊好像在對這件事情予以譴責似地提高了說話的聲調,不過有一半也是正經的。他是因為對方出示了逮捕狀竟然沒有什麼物證的根據,而其拘提行動本身所蘊藏的就是不合法的話,那麼政府在做出這項決議的時候,背後所隱藏的那個因素就太可怕了。這時的檢察官默默無言,好像強調著那可怕的程度似的。

  ※※※

  在楊被逮捕的時候,幾乎是同時有道命令被下達了。

  「由於逮捕楊提督這一件事情,將可能會導致他的舊部下觸犯法律秩序,藉以武力來救出楊元帥。由現在起,不論是現役或是已經退役,一律對楊艦隊的舊幹部加以嚴密監視,以使可能產生的危機能夠防患於未然。」

  這道命令等於是一把雙刃的劍。事實上,像華爾特.馮.先寇布中將或是達斯提.亞典波羅中將這些已經退役成為一般平民的人,一些本來是他們不可能會知道的情報,在監視的人出現在他們的窗外時,卻也可以因之而洞察到某種程度。其實像先寇布者,他的觸角遠比政府所瞭解的還要長而敏銳。而他以比楊更為周全的陰謀家的姿態,一直在從事著地下活動。

  那一天晚上八點,亞典波羅接到先寇布的聯絡,來到了「三月兔」餐廳。在路上,他曾經好幾次回頭看看他的背後,以顯示他對後面尾隨的監視人員的厭惡。來到餐廳的時候,一名臉上留有湛密郁須的侍者帶領他來到位於角落的位子。看到酒菜都已經準備好了,而一派紳士風格的先寇布正沖著自己笑著。

  「亞典波羅中將,看來您的隨從也不少哪!」

  「是啊,退役之後反而被當成重要人物看待,真是太榮幸了。」

  距離他們約有十公尺左右的牆,可以看到雙方的監視人員已經湊在一起變成一群了。

  以同盟政府的情況來說,不可能有那麼多的餘力來監視全體已退役的軍事幹部,即使是帝國軍也同樣是不可能的。所以照情形看來,恐怕是帶有偏風與警戒的透鏡,將焦點對準了楊艦隊的幕僚人員,亞典波羅這麼想。

  「楊提督被逮捕了是真的嗎?先寇布中將。」

  「這是格林希爾少校--不對,應該是說楊夫人聯絡過來的消息。不會錯!」

  「不過,逮捕的名義還沒有發佈,到底會是用什麼樣的藉口呢……」

  亞典波羅說到一半,忍不住要狠狠地啐舌一番。因為不管要用什麼樣的藉口,全都看那些掌握權力的人怎麼決定,什麼樣的藉口都是有可能的。那些人認為他們獨佔有如何解釋「正義」這一詞的權利,只要他們高興,要怎麼修改字典都是可以的,不是嗎?

  「不過儘管如此,在這個時候處決楊提督的話,不難想像許久以來一直彌漫不去的反帝國聲浪,恐怕會因此得到一個借題發揮的機會而大肆爆發,這應該是那些傢伙都想得到的事情啊……」

  對於先寇布的回答,亞典波羅吸了一口氣,發出了好像還沒吹出就已經結束的口哨。

  「也就是說,他們企圖以這個理由將反帝國派一網打盡,是嗎?」

  「沒錯,楊提督就是這個陷阱的誘餌。」

  「真是陰狠狡猾!」

  亞典波羅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啐舌聲。帝國如果沒有完全支配同盟是一定不會滿足的,不過就算想到了這一點--當敵人竟然使用這種陰險的手段來陷害他們的司令官時,就感覺到皮膚上好像有千萬隻的螞蟻在爬一樣。

  「同盟政府難道會上這個當嗎?」

  「這個嘛--這雖然是一個狡猾的陷阱,不過同盟政府裡面還不至於完全沒有任何能夠看出這種陷阱的人才,可是是他們明明知道這陷阱的毒辣程度,不過卻利用這樣的陷阱而想要採取其他的應變方法也說不定。」

  先寇布的話裡有一些不想要說出來的地方,不過亞典波羅仍然能夠體會到。

  「沒錯,同盟政府如果拒絕處決楊提督的話,馬上就算是違反巴拉特和約的行為……」

  這麼一來,帝國就可以獲得對同盟二度開啟戰端的一個絕好藉口。以同盟政府的立場,是無論如何都必須要避免任何藉口產生的。如果依照那些人的理論來推想的話,他們應該是會說:「與其讓二億個人死於非命,不如讓一千人死於非命」。

  這時亞典波羅突然皺緊眉頭,輕聲叫了一聲。

  「啊,我明白了。同盟政府唯一能夠做的選擇就是不給予帝國軍任何介入或是干涉的空間,所以處決楊提督的這件事,就用自己的手來……」

  沒錯,聰明的傢伙,先寇布對這個比自己小六歲的同僚發出讚賞的聲音。當他接到菲列特利加.G.楊的聯絡--大概一直都是在被監聽中的吧--之後,就一直嘗試著去理解這部同盟政府所趕編出來,以作為未來處理事態發展之用的劇本結構。在他腦子裡面的填字遊戲已經完成如下了。

  「在這裡有所謂的『反帝國過激派』的存在,他們完全不瞭解同盟政府為了免於遭受帝國軍完全的征服所作的努力以及所面臨的苦惱,只知道一味大聲地伸張民主政治的原理。這夥人現在將國民英雄抬舉出來,企圖顛覆現在的同盟政府,不知自身輕重地正計畫向帝國挑戰。」

  先寇布低聲地解說。

  「不過,身為民主主義之先鋒的楊提督,拒絕使用暴力來顛覆政府,這些過激分子反而因之產生憤怒的情緒,遂將楊提督當作是背叛者,而企圖加以殺害,當政府軍接到這樣的消息,立即趕去前往搶救楊提督,無奈晚了一步,過派分子已經先對楊提督下毒手了。楊提督是守衛祖國民主主義一個重要人才支柱--怎麼樣,這樣的一個劇本確實是煞費苦心了是不是?」

  亞典波羅接著先寇布之後作了這樣的說明,他說完之後,先寇布極為辛辣地笑了笑。亞典波羅用指尖輕輕地按住自己的額頭,顆粒狀的冷汗從額頭滑落到他的手指頭上。

  「不過,同盟政府是不是有足夠的毅力與膽量能夠把這個劇本演完呢?倒是有些值得懷疑……」

  先寇布那輕蔑的視線正注視著某一個並不在他眼前的人。

  「什麼專制政治啦、民主政治啦,就算他們所披的外衣不一樣,權力者的本質還不是都一樣。挑起戰爭的責任全部都絕口不提,好像若無其事的樣子,而戰爭是因為他們而結束的話,就大肆自吹自擂自己的功績。先把他們以外的其他人犧牲掉,然後再流淚給別人看,這不是那些骯髒的傢伙最擅長的演技嗎?」

  亞典波羅無奈地點點頭,伸手將裝有威士卡的酒杯送到自己的嘴邊,好像想到什麼似地,手停在半空中,然後壓低聲音說道:「……那麼,我們這些被榮稱為『激進派軍事領導者』的人,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呢?」

  先寇布好像對這個年輕同僚聰明快速的反應感到極為默契似地接著說:

  「哦,您也是這麼想的嗎?我們在那些傢伙所編寫的劇本裡面是擔任這樣的角色嗎?」

  「是啊,大致上可以看出是這樣的。那些傢伙竟然連楊提督都像是消耗品一般地利用了,更何況我們這些身為部下的人,當然也會想好好有效地利用一番了。」

  先寇布點點頭地笑了,並且以冷笑的視線瞄了那些在另一個地方熱衷地觀察著他們兩人的那群便衣監視人員。

  「那些傢伙一定是在猜想說,或許應該說他們正期待著我們是在商談著如何對政府進行造反的事情吧。所以說,我們這些作演員的人,有義務要去滿足這些觀眾的期待,是不是呢?」

  離開餐廳之後,亞典波羅乘著先寇布的地上車,上了夜間高速公路,往他郊外的家裡的方向駛去。在這個時候,倆人的身體裡都已經加進了些許酒精,所以地上車當然是以自動駕駛來運轉的。在車內,當被問及心裡頭是不是還有什麼事值得牽掛的時候,亞典波羅立即回答說:「我一來是單身,而且也沒有什麼後顧之憂,無事一身輕哪。您也是這樣吧?」

  「我有一個女兒哪。」

  說的人雖然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對亞典波羅來說,這或許可說是一個最大的驚奇了。

  「您有一個女兒?」

  「大概……是十五歲了吧!」

  亞典波羅本來想說,可是您不是還沒有結婚嗎?不過,後來又立刻覺得這樣說不但太愚蠢,而且也覺得自己這樣了的驚訝有些惹人嫌。先寇布雖然不像奧利比.波布蘭那樣「每到一個行星上就有不同的女兒」,不過如果要論女性關係的話,那麼其多彩多姿的程度也可以足足用完一個畫家畫箱裡面所有的繪畫材料吧。

  「叫什麼名字知道嗎?」

  「她姓她母親的姓,叫做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好像人家都叫她卡琳罷。」

  「從名字上看起來,她母親也是和您一樣,是從帝國過來的亡命者?」

  「大概是吧!」

  難道沒有記憶嗎?亞典波羅用稍微帶有責備的口氣說道,先寇布竟然很雪情地說,哪可能每一個都記得呢?

  「那時候,大概是十九、二十歲,一想起那時的荒唐行為……」

  「就要冒冷汗?」

  「不是,不是,我很想回到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女人的存在看起來真的是太新鮮了。」

  「……你是怎麼知道自己有一個女兒的?」

  亞典波羅知道先寇布這個話題一旦打開就會無法停止所以便將話題轉移開來。

  「巴米利恩會戰要開始的前一刻,她寫了一封信通知我--她母親已經死了的消息,寄信人的住址並沒有寫上去。到底對這樣的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她可能讓他知道這些也就夠了。」

  「沒見過面嗎?」

  「見了以後又怎麼樣?難道要告訴她說,孩子,你的母親是個美人?」

  第一次先寇布的臉上出現苦笑。這時候,從側面來的一道閃光忽然出現在他苦笑的臉上。

  「我們是員警,那一部地上車立刻停下來。」

  那一道光線閃過之後,傳來這樣的聲音。車內兩人的視線立即掃過車內的計速器,確定自己沒有任何違規的時候,看到了後方螢幕暗暗的畫面上,出現了好幾道光線。亞典波羅吹了一聲不愉快的口哨,轉向比自己年長的那個人徵詢他的意見。

  「對方吩咐我們要停下來,怎麼辦好呢?」

  「我這個人喜歡發佈命令,可是很討厭別人命令我。」

  「這真是性格喔!」

  於是兩人無視於員警要求自己停車的命令,仍飛快地駛去。而警車也響起了氣勢淩人的警笛,咆哮地朝著地上車逼近過來。在警車的背後,幾輛不屬於警方的車也同時逼近過來了。全副武裝的士兵的身影浮現在強化玻璃的上面。

  Ⅴ

  當被通知有人前來會面的時候,正巧是楊將那毫無氣氛的晚餐原封不動地自面前推開的時候。

  大概是菲列特利加吧,不過就在這個想法浮現的那一剎間,楊就放棄了這樣的期待。因為就算菲列特利加提出會面申請的話,有關當局也會予以拒絕的,這不用想也知道。那麼大概就是那個男的吧,楊在心裡面猜測著,不過就算這樣的猜測是正確的,也是不會有任何喜悅產生的。

  同盟評議會議長姜.列貝羅戴著沉痛表情的面具,出現在這個遭到逮捕的黑髮年輕元帥的面前。當門一打開,可以看到他的身後,跟隨著大概將近有一打左右的警衛士兵。

  「在這樣的一個場合和你見面,真的是太令人惋惜了啊,楊元帥。」

  雖然說話的聲音完全與他的表情相合,不過卻不是楊會為之所有感動的對象。

  「真的是惶恐之至,不過我並沒有邀請您過來啊。」

  「確實是沒有,嗯,我可以坐下來嗎?」

  「請便……」

  比楊的姿態還要端正地,列貝羅坐在另一邊面對面的沙發上,然後回答了楊無言的質疑。

  「帝國事務官府那一方面主張說,你觸犯了反和平活動防止法,甚至危及到國家的存立。」

  「真的是這麼想的嗎?議長也是這麼認為嗎?」

  「我不曉得,我希望能由你來否定這樣的一個想法。」

  「只要我否定,別人就會相信嗎?」

  楊一面這麼地回答,一面已經感覺到這一番對話不會有什麼成果了。而列貝羅的表情愈顯得深沉。

  「以我個人來說,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不過,整個事態的處理,並不是憑藉個人感情或是個人的道德標準就可以的。而且整個國家的存立與安全,並不是你我之間一對一的關係所可以左右的……」

  楊嘆了一口氣。

  「請等一下,議長,從以前一直到現在,所有的輿論都認為您是一個有良心的政治家,而且從您過去幾次實際行動當中也都證明了這個說法。所以依照您的想法是認為說,為了國家整體的利益,而犧牲個人的人權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此時列貝羅的表情看起來讓人以為他是一個呼吸器官有障礙的患者。

  「我不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你難道不這麼認為嗎?在所有人類的行為當中,最崇高的就是自我犧牲。你到現在為止,也確實為國家做了不少的奉獻犧牲,如果你能夠將過去所做的犧牲奉獻持續下去做到最後的話,那麼後世對於你的評價也會相對地提高吧!」

  聽了這些話,楊又想要說「等一下、等一下」了。對列貝羅來說,確實是有他的苦惱和立場,不過對楊來說,多少應該也要有些主張自我的權利。雖然仔細看起來,並不足以作為公務員的典範,不過他所立下的功績總是在他所支領的薪水之上,卻是不容置疑的事實,而且應該要繳納的稅金也一直都是按規矩繳納。同時還不得不忍受部下戰死之後,其遺族指著自己叫罵是「殺人兇手」或者是被人丟石頭。不過一個對楊下命令的人又有什麼立場來說教?如果要說的卑鄙一點或是毫無忌憚的話,他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坐在沙發上的姿勢。

  「那麼,到底要我怎麼做才好呢?」

  楊所說的這句話,當然沒有要虛心討教的意思,而是他想要知道對方內心真正想說的話是什麼。因為列貝羅所說的話太過於抽象化,在話裡有某些模糊的東西強烈地刺激了楊腦子裡的警戒信號。

  「你年紀輕輕就擁有了名聲與地位。和強大的敵人作戰的時候,從沒有任何一次敗北的記錄,屢次挽救了國家的危機,使得民主主義能夠留存至今不至於遭到毀滅。後世的人對於你一定會極度稱頌。」

  楊凝視著對方的臉。他感覺到對方這一些過度流於形式的話有些不尋常,沒有辦法把它當作耳邊風聽過就算了。難不成列貝羅現在「正在念某人的墓誌銘」?或者列貝羅現在並不是在對楊說話,而是在對「當代以及後代」的人在作自我辯護。

  楊的思考回路急速地運作著。事實上,在他知性的果園中,已經有很多的果實已經結果了。在那些果實當中,和先寇布有著相同結論的已經成熟。他真的不願意去相信這樣的事情,不過事態的演變已經超越了他所能夠左右的階段。自己真的甘於受到這樣的對待嗎?楊並不這麼認為。雖然是不安定,這個狀況不也已經了五、六年了嗎?自己一直默然地不當一回事,不過事態的發展卻好像是壓路機,正全速朝自己沖過來,而權力者的羞恥心卻完全沒有發揮煞車的效能。

  「遵守法律的規定對公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當國家違反了自己所制定的法律,而企圖侵害個人權利的時候,如果公民還去盲從的話,那麼就是一項罪惡了。因為當國家有犯罪或是謬誤行為產生的時候,身為民主國家的公民,得有對這樣的行為提出異議、批判、抵抗的權利與義務。」

  過去楊曾對尤里安說過這樣的話。他並不對所有的鬥爭抱持否定的態度。當受到不當的待遇,或者是權力者有不正當的行為時,不宵會加以抵抗的人根本就是奴隸而不是公民。連在已身正當的權利受到侵害的時候都不能站起來抵抗的人,當然更表示不可能為他人的權利站起來奮鬥。

  如果同盟政府以「任意處置同盟軍所擁有的艦艇與兵器」為由來將楊訴諸於裁決的話,他或許會甘心接受這樣的裁決吧。因為事實上,如果有觸犯的話,那麼被拘提到法庭上也是罪有應得的事情。但是楊現在的處境卻無法那麼達觀。

  現在的他好像是要被謀殺了似的,被謀殺和蒙受不白之一樣是應該要反抗的。按照正當的程式來制定法律,然後依法來處決人,是政府的權力,但是謀殺這種行為就不是正當權力所應該行使的範圍了。這種行為本身正好證明了其背後動機的醜惡。

  而更讓他感到無情的是,企圖對他施予這種不當待遇的,竟然就是他過去也曾為之貢獻過一些心力、為之苦戰沙場上的祖國政府。這竟然是一個事實!到這裡,楊不禁趕忙搖搖頭,這根本是不合情理的想法,因為無論其殺人動機為何,被謀殺者理應是更值得同情的。

  就算再退一百步、一萬步,就算政府有謀殺他的權利,楊都沒有要默默任其宰割的義務。楊並不是那種對自己懷有強烈自我陶醉情懷的人,自然不會接受列貝羅那種「墓誌銘」,認為唯有完成自我犧牲才對自我實現最有意義,因為那根本就是有被虐待狂的人才會有的行為。透過這個不請自來的悲劇演員,楊在他的背後看到了菲列特利加那一對淡褐色的眼眸。她是不可能任由楊被強行帶走、甚或是在這種不當的情況下毫無意義地死去而袖手旁觀的。她為了救出這個沒什麼積極性的丈夫,一定會竭盡所有的勇氣與思考能力,在她趕來之前,一定要多爭取一些時間。楊很專心地思考著,甚至連遭列貝羅站起來表示要走了也一點都沒察覺到。

  ※※※

  當列貝羅政權開始的時候,就坐上統合作戰本部部長位子的洛克維爾上將,這一天一直到深夜還沒有回家,在辦公室裡等著部下傳回來的報告。統合作戰本部的大樓因遭到帝國軍米達麥亞艦隊的飛彈攻擊,地面上的部分已經被夷為平地,現在只剩下地下的幾間辦公室,繼續營運著日常的業務。

  午夜過後一點十分,特遣隊指揮官賈瓦夫上校的通信影像傳了回來。拘禁先寇布、亞典波羅兩名中將的任務失敗。上將忍不住露骨地表現出失望的神情,責問賈瓦夫上校說道:「先寇布中將是肉搏戰技的佼佼者,而亞典波羅中將在這方面也是相當有心得的人,不過再怎麼說也不過是兩個人,更何況我不是派給你兩個中隊的人力嗎?」

  「對方不是兩個人。」

  賈瓦夫上校以稍微有些粗暴而且陰鬱的口氣糾正上司所說的話。

  「薔薇騎士連隊的士兵突然出現襲擊我方,他們才得以脫逃。現在第八高速公路上都是火燒車輛以及屍體,從您那兒也可以看得到……」

  上校改變了一下上半身的姿勢,只見到像是一塊深藍色的畫布,火焰好像是橘紅色的顏料正在上面緩慢地流動,來來往往的人影正穿梭在其中。洛克維爾的心好像作三級跳似地快要衝出來了。

  「你是說薔薇騎士連隊全體的人掩護他們逃走,是嗎?」

  賈瓦夫上校用手掌一面揉著臉頰上被染成紫色的痣,好像在對他的上司說他已經盡力了。

  「雖然巴米利恩會戰之後,人員就沒有再補充,不過有一千名都是身手非凡的士兵啊。」

  洛克維爾上將聽到這裡,不禁要打一個哆嗦。沒有必要繼續聽他的解釋了。因為他早聽說「薔薇騎士」連隊的戰鬥力可與普通一個師團相匹敵,這樣的說法雖然有些誇張,但絕不是平白虛構出來的。

  「閣下,要點起這場火災的工作已經完成了,不過滅火的準備是不是已經萬全了呢?」

  賈瓦夫上校好像是挖苦似地提出了這樣的問題,當他聽到了上司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就不得不覺悟到這場大火的延燒已經是無可避免的了。洛克維爾上將此刻的表情就好像有一堆壞蟲子正在蛀蝕他似地愁眉苦臉,他無力地呻吟道:「我不知道,你去問政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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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7 04:34 PM|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聖地〉


  Ⅰ

  這個標高四千公尺的高原,充滿了過剩的陽光、以及缺乏豐富水氣滋潤而極為乾燥稀薄的大氣。尤里安.敏茲坐在一片不是經由風也不是不而是歷經歲月侵蝕的大地上,眼睛注視著那緩緩地湧過來退回去的波浪,極為規律地運動。他將視線向水平面望過去,但是對岸的景象仍然為他的視線所不及。狂亂且缺乏溫柔的風彷彿在嘲弄著尤里安那亞麻色的頭髮似地,無秩序地翻弄他的發梢。

  這個叫做納姆.舟的湖,位於這片浩瀚大陸偏南邊的內陸,距離最靠近的南方海岸大約一千公里,面積將近二千平方公里。來此交易的商人或是參拜的人,一般都是把宇宙降落在這個湖面上,經過一段高度適應的時間之後,再以搭乘地上車或是以徒步的方式朝地球教總部的所在地,也就是那一座名為坎千穹格,高度八千公尺的高山前進。身穿黑衣的人在這一片大地上緩慢地行進著,看起來好像是一個個黑色的小點,這一幅景象看在尤里安的眼裡已經有三天之久了。

  每當尤里安望著那一片藍紫色的、好像具有磁力似地能將人的視線吸引過去的天空,就情不自禁地會想起在波利斯星域的補給基地塔陽汗上,波布蘭介紹給自己認識的那名少女的眼睛。那對眼睛的深處所蘊藏的生氣,好像是在高壓狀態下的氣體,當有人和她對視的時候,會將對方的視線給彈回去似地。正確的名字叫卡特羅捷,暱稱叫卡琳,姓什麼來著呢?總之,她那張臉一定是某張在過去人生旅程中曾與自己擦肩而過的臉孔。相當的漂亮,而且留給自己的印象還不只有這些,這樣的一個女孩所讓人留下的記憶自然不可能會隨風而逝……

  這時,尤里安感覺到好像有個人在自己身邊坐了下來,於是調整了視線的角落,看到了奧利比.波布蘭佈滿笑容的臉。

  「會不會頭痛呢?」

  「不要緊的,我比中校年輕些,所以適應力也更強些。」

  「哈,還有力氣耍嘴皮子,大概就不要緊了。」

  波布蘭將他長長的兩條腿往前一伸,然後兩眼瞇瞇地仰望著頭頂那片藍紫色的巨大頂。只有在那片叫做「天空」以外的事情才是他所關心的,從降落到這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行星」地表上不過三天,他似乎就已經患了思鄉病,而對大氣圈以外的那一方感到無限地思念。雖然這位年輕的擊墜王老早就說自己註定了不是活在地面上的人,不過這當然是有些許自誇的說法。此時此刻,奧利比.波布蘭心中並沒有什麼所謂的鄉愁,不過大概與波布蘭有些同感罷,少年的心中這麼地想著。

  七月十三日,尤里安和四名同行的人,搭乘事先就已經備妥的地上車,朝南方三百五十公里的坎千穹格出發了。同行的人就是奧利比.波布蘭中校、波利斯.高尼夫船長、路易.馬遜少尉、以及一名姓名極為冗長的乘務員拿破崙.安頓瓦奴.德.歐特爾。另外宇宙船的事務長馬利涅斯克以及宇宙航行士維洛克則在「親不孝」號上留守,以防萬一有任何事態發生必須要從地球上逃亡的時候可以立刻出發。

  在留守人員的目送下,他們離開了湖畔,翻過了一個從大地上隆起的土丘之後,整個世界的色調彷彿都被控制在黑白底片之下,水的顏色已經從視線裡消失了。

  大地的顏色是單調的。前面和左右三個方向的地平線、以及南方的高山帶,在灰白當中夾雜著一些棕色。想必造物者當初在創造這片土地的時候,調色盤裡的顏料差不多已經用光了,才使得這片土地顯得如此荒涼。

  周圍的大氣以及陽光接觸到皮膚時,給人的感覺並不柔和。放眼望去,山稜線的輪廓就像是用畫筆描繪出來的一般明顯,或許只有在這樣的土地上,才能夠嚴格地區分出彼此,藉著拒絕與否認其他的個體,才能主張自我的存在。

  從出發到抵達坎千穹格山,需要十二個小時的時間。不過在這樣的高地上,是不能夠對自己的體力太過度自信的。這樣子千時迢迢地經過了一萬光年的旅途才到地球上來,如果在最後卻因患了高山病而倒下的話,大概會淪為眾人笑柄吧。

  地上車的後面裝載了所需的宇宙食物和藥品,以及少許用來作為佈施之用的銀塊。經由過去幾次載送朝拜者的經驗,這種佈施物比商品所具有的貨幣價值還有效用,高尼夫更明快清楚地說,沒有人不喜歡平白接受禮物的。

  尤里安等人一路上遇到在回程路上的朝拜信徒時,便若無其事地互相打招呼。在路途上高尼夫發表了一些有關於地球的知識。

  「反地球聯合軍稱作是黑旗軍,在他們全面無差別攻擊之後,也還有大約十億人口左右的居民,不過卻在一眨眼之間,人口就急遽減少了。」

  這大部分的人口幾乎都是捨棄了這個已經變成不毛之地的母星而移居到其他星球上,不過據說地面上所剩下的人,最初是為了生存,接著卻投注於信仰,使得流血事件又延續下去。有關具體的事情,波利斯.高尼夫也並不曉得。不過確實存在的事實是已經失去人類社會支配者之地位的地球居民,仍然充滿了支配欲以及鬥爭的心理,最後只得和身邊的同胞互相殘殺,這樣的事實令聽者不得不為之鼻酸。

  「地球現在這所以會這麼地衰退萎靡,這場無意義的爭半應該就是主因吧!」

  「啊……,西曆結束已八百年,這個社會不但孤立而且閉鎖,不衰退才是不可思議,不是嗎?」

  這確實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真正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應該已經衰退到極點的地球,竟然利用極端異常的方法,使它的勢力再度滲透到人類社會裡去。

  「地球教的本部如果有什麼資料庫之類的就好了。」

  「就算有的話,也不一定能夠暗中侵入啊。」

  「如果警戒森嚴的話,那麼我們企圖要侵入的時候,一定會遭到相當程度的反應吧。不過或許可以抓住什麼機會也說不定。」

  尤里安不得不認為自己這樣的主張,與其說是大膽,不如說是粗劣無章。如果不靠著事先收集更多有用的資料,更正確地加以判斷,然後更有效率地採取行動的話,事實上真的是行不通的。楊提督應該早就已經領悟到這一點了。而楊之所以會允許自己這樣草率魯莽的計畫,大概他已經設身處地考慮過在尤里安目前所能夠做到的範圍內,應該會有一些有意義事情吧……

  在隔天的下午,尤里安等人抵達了地球教的本部。地球教本部所在的這個坎千穹格山,過去應該曾經有著高聳入雲的山峰,不過卻因為飛彈從距離山峰約一千公尺處加以攻擊,使得這座山看起來就像是在建造途中忽然被永遠中止了的金字塔。高原與山峰之間,被深遽的山谷切割開來。尤里安等人放棄了地上車,必須趕在黃昏時刻之前下到山崖底下。

  在那道厚達六十公分,由鋼鐵與鉛金屬板嵌合成的巨大門扇裡面,是一個四周由未經粉刷的水泥牆所包圍起來的大廳,一群在原本身上所穿的各式各樣衣服的外面又加罩黑衣的信徒,正靜坐在裡面等著人帶領。尤里安一邊用目視的方式算出裡頭大約有五百人左右,一邊也像裡面其他人一樣地靜坐下來。坐在他身旁的是個白髮老婦,用毛毯鋪在地上坐著,看起來好像已經等待多時的樣子。那老婦人滿臉善良的笑容,拿出了她提藍裡的黑麥麵包,尤里安突然間不曉得該不該拿,最後他還是向老婦人道謝,伸手拿了一片之後,便請教老婦人是打從哪裡來的。

  老婦人於是說了一個尤里安所不知道的行星名字。

  「年輕人,你從哪兒來呢?」

  「從費沙來的。」

  「哦,那就更遠了,真令人佩服。年輕輕輕就這麼了不起,一定是雙親教養有方。」

  「謝謝您……」

  利用這樣善良樸素的人們單純的信仰虔誠,從事陰謀的策劃,企圖要恢復權力的那些地球教幹部,尤里安實在無法對他們產生任何的好感。

  正當尤里安又再度環視周圍環境的時候,較深處的一個小門打開了,大約有五、六個大概是最基層、或者是還正在修業當中的聖職人員,穿著和信徒一樣質地粗糙的黑衣,從那裡面走出來開始繞著人群來回走動著。他們一邊手拿著用防水布所做成的布袋收受信徒所捐贈的佈施物,一邊在嘴裡頌念著像是祝福的詞句,然後將說明書分發給信徒們。尤里安也學著其他信徒的樣子,一面則儘量不要讓人看到他的臉。

  「這裡就是地下的防空避難所。過去地球政府軍幹部們就是潛伏在這個要塞裡面指揮和各殖民星球之間的戰鬥。說來是很有名的……」

  進到大廳裡面的時候,波利斯.高尼夫就曾以侮蔑的口吻說道。軍事幹部們自己躲在這個用厚厚的岩壁、強大的槍砲火力、和設有空氣淨化裝置的堅固要塞裡面,好像在看戲似地觀看著地面上一幕又一幕的悲劇。不要說是糧食,甚至連酒或是女人也都不虞缺乏,根本就打算在這個地下天堂歌頌屬於他們自己的太平。被他們這種極其卑劣的作法所激怒的黑旗軍司令官,在知道了硬攻無用之後,便將一部分貫穿喜瑪拉雅山脈地下的巨大灌溉用水渠爆破,讓幾億噸的水流進這個地下要塞。當時躲在裡面的男女大約有24000多人,而沒有遭到溺死的人還不到100名。

  尤里安仔細地閱讀著分發給每個人的說明書,心想要塞的全貌大概沒有完全記載在這裡面吧。不管是過去或是現在,還沒有任何一個宗教團體,會公佈其所有的內幕,不管是宗教本部本身的建築或是財政狀態。不過有記載的部分應該就不是虛構的。

  說明書當中記載了大禮拜堂、靈骨塔、主教集會所、大主教集會所、總大主教謁見室、懺悔室、冥想室、審問室……等等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房間。其中當然也有專供朝拜信徒使用宿舍的餐廳,不過就是找不到資料室。

  「喂,有沒有尼姑的休息室啊?」

  「嗯,好像沒有的樣子耶,中校。」

  「那麼難道會是男女雜居在一起嗎?」

  「……能有這樣的見解可真讓人羨慕。」

  尤里安半認真地回答道,將旅行衣掛在一隻手上面然後站了起來。這時所有的朝拜者信徒已經在聖職人員的促使之下,順從地排著隊慢慢像流水般進門內。一進到門內的時候,立即有人遞過來一個小牌子,上面所寫的號碼好像是每個人住宿的房間號碼。

  於是尤里安、波布蘭、高尼夫、馬遜和歐持爾五個人很快地互相確認了彼此的房間號碼。除了馬遜和歐持爾是同一個房間之外,其他的人都各自不同。這是偶然呢?還是刻意的安排?尤里安認真地想著。就在這時候,一陣感激和興奮的低語聲,回蕩在這個螢光燈照明的通路上。所有的信徒紛紛退到牆邊,雙膝跪在台階上。理由很快就明白了,原來前方出現了看來很是陰森的黑衣行列,教徒口中傳出了「總大主教閣下」的驚喜聲。

  尤里安學著其他人的樣子跪拜在地下,用心深重地觀察著那個位於行列中央的人物。

  那個人物看起來非常的虛無飄渺,身上同樣裹著黑衣,但感覺上卻好像是一個幾乎不存在這世上的老人,彷彿要藉由黑衣才能讓人感受他的存在似的,尤里安甚至懷疑這會不會是立體影像。這個總大主教走路時也幾乎沒有任何的腳步聲,皮膚像是整個融進螢光燈的光線裡似地令人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而視線看起來則好像根本不是停留在現世裡。這個老人的體內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東西呢?尤里安非常想知道,而且也非知道不可。

  站在波布蘭身邊的一名老信徒一面流著感動的眼淚,濡濕了他的下半個臉,一面低聲喃喃自語地說:

  「想要拜見總大主教閣下的尊容,一輩子裡都不見得能夠有一次機會。這次真是太讓人喜出望外……」

  「如果能夠的話,我這一生當中都不想參拜。」

  波布蘭在一旁則悻悻地說,在他眼裡看來,那個黑衣老人不過是一團皺紋和瘦弱筋崩湊合在一起而已。而且看起來像是乾枯沒有水分的樣子,如果把他放在火葬場裡面的話,大概很容易就會燃燒起來了吧,這個年輕的擊墜王心裡面有著這種比楊威利還要無神論的想法……

  走在黑衣老人旁邊的是一位大主教。這名大主教很年輕,不過才三十歲左右。他之所以能被特別提拔,並不是因為他對教義非常地精曉或是因為信仰的深遠,而只是凡夫俗子。地球上如果有官僚社會的話,那麼他應該會是一個頂尖的人物,不過因為地球上沒有這樣的一個社會體制,所以他進入了地球教團,並且在十二年當中確保住總書記代理的地位。他的性格聰明圓滑,所以沒有任何人對他有微詞,不過在這些狂信者當中,他認為只有自己的才能才是眾人信仰的對象。

  ※※※

  「奧丁的支部潰滅了,是嗎?」

  「非常可惜,確實是這樣的,德.維利大主教。」

  這個人生閱歷比上司還要多出一倍的老主教,沒什麼臉見人似地垂下了頭。

  「邱梅爾男爵死亡,支部所有人員都全部殉教了。」

  「邱梅爾男爵是嗎?這個沒用的傢伙,到底是為什麼而生為什麼而死呢……」

  大主教的臉籠罩在一片陰沉失望的雲霧當中。他的辦公室是一間天花板極低的大房間,有人傳說九世紀前那些遭溺斃的靈魂會在這個房間裡面,不過靈異現象對他而言(當然絕不是可以公開談論的),真是可笑到了極點。

  「雖然這次失敗是邱梅爾男爵的過失,不過這是不是因為事態的進展太過於性急了呢?」

  老主教這幾句話,有著批判上階層戰術判斷錯誤的意味。至少大主教是這樣解釋這幾句話的,於是他注視著這個遠比自己年長的部下的眼光當中,充滿了兇惡狠毒的因數。不過他已經習慣不將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放在嘴巴上的表現方式。

  「帝國軍的攻擊已經迫在眉梢了。光是悔恨已經失敗的過去也是無濟於事。必須將眼前為害去除之後,再進行暗殺皇帝的行動。」

  「您說的是……必須要守住我們的聖地,以免落入邪惡的異教徒手中。」

  大主教將他的嘴唇彎成半月型,笑著說:「我們連皇帝身邊都有辦法靠近了,沒道理連區區一個提督的身邊都靠近不了吧?」

  Ⅱ

  在奧古斯特.沙姆艾爾.瓦列一級上將的指揮之下,一支由5440艘艦艇所組成的地球討伐軍,於七月二十四日出現在太陽系的外緣。接受皇帝的任命之後,他日以繼夜地編排這一支全由高速戰艦所組成的部隊,終於成功地完成了在航行中同時加以組織編列這一件高難度的初步工作。

  奧古斯特.沙姆艾爾.瓦列是羅嚴克拉姆王朝創立的功臣。在他所經歷的戰役當中,當然也有幾次敗戰的記錄,不過屬於勝利的一方則是具有壓倒性多數的。由於他用兵巧妙果敢,為人剛毅,所以深得士兵們的信任。

  對他來說,最為屈辱的一場敗戰,就是這一年的三月,在自由行星同盟的領地達希利星域附近因為中了楊威利的詭計,而不得不淪為單方面挨打的那一次戰役吧。當時那種強烈的悔恨,雖然灼燒著他全身的血管,不過他在給與敵人評價的時候,所表現出的寬容性,比起同僚的雷內肯普可好得太多了。現在的他對於當時楊所採用的智謀,雖然會發出夾雜著苦笑的感嘆,不過並沒有絲毫怨恨的心理,只是很堅定地下定決心絕對不再「第二次被耍了」。

  當皇帝萊因哈特對自己下達這個攻略地球教本部的決定時,對他來說是件相當令人高興的事情,因為他並未期待這麼快就能夠有恢復名譽的機會。尤其皇帝是特地排除掉畢典菲爾特的志願之後,才派給他這樣的一個任務,無論如何一定得要報答皇帝的知遇之恩。

  事實上,如果地球教單純只是一個宗教狂信者的集團,那麼或許可以採取和八世紀之前銀河聯邦相同的方法,將他們集中關閉在邊境的一個行星上就算了。不過,一理當他們對於政治權力產生野心,並且也具有相當組織力量和財力的時候,就不能夠再置之不理。

  更何況他們還是一個企圖要弒殺皇帝的組織。對於這樣一個假借宗教之名進行恐怖行動的集團,是不需要任何寬恕的。

  瓦列和楊威利、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同樣都是三十二歲,身材高大,頭髮像是經脫色處理以後的銅線。五年前結了婚,婚後一年生有一子,妻子因為難產而去世,所生下的兒子則由瓦列的父母親照顧。同僚勸他再婚的建議,大約有兩手兩腳全部的指頭加起來那麼多次,不過他始終沒有那個心思。

  旗艦艦橋的主螢幕上此時出現了九百年前,那個位於邊境上,被人類所拋棄了的行星。參謀長萊博爾中將、情報主任參謀克萊巴準將等人圍繞在司令官的周圍,在三次無顯示器前商討著攻擊作戰的對策。

  「原來如此,在喜瑪拉雅山脈的地下,是嗎?」

  「地下本部的上面,有超過一百兆噸的土塊和岩壁保護著,就算是用超低周波飛彈攻擊,打中一發兩發的,對事態也不會有什麼大的幫助。」

  「那麼是不是要經由陸路以裝甲擲彈兵來攻擊呢?不過會比較花時間就是了。」

  聽到參謀長所說的話,瓦列稍微地歪著頭說道:「地下本部有幾個出入口呢?如果事先沒有加以確認的話,那麼我們的攻擊會變成追著那些傢伙跑,我們攻到哪裡,他們就逃到哪裡。如果我們只是破壞了本部,殺了一些泛泛的狂信者,讓最重要的魁首逃掉的話,就不符合皇帝陛下的要求了。」

  「那麼……」

  「先不要慌。」

  瓦列制止了參謀長的性急。

  「地球是不會跑掉的,而且那些傢伙也不會逃到地球以外的地方。抵達行星軌道以前,得想出比較好的對策來。把密藏的那瓶四一零年份的白酒拿出來,慰勞大家一下吧!」

  指示幕僚人員先暫時解散之後,瓦列佇立在靠牆邊的地方,兩手在胸前交叉,從指揮席以外的其他角度注視著螢幕。這是他從新任軍官時代就培養成的一個稱不上是僻好的僻好。這時有一名士官用像是游泳一般的步伐向他靠近過來,不過他卻沒有察覺。

  「提督!」

  為了讓他知道危險,幕僚從旁邊所發出的叫聲幾乎近似哀號。

  瓦列一個反射動作將他那高大的身材扭轉過來,一道閃光斜著穿過他急遽轉過來的視野。那道光穿過之後,打在牆壁上又彈了回來,變成了像是戰鬥刀的形狀。

  瓦列立刻舉起了左手腕,保護住他的喉嚨。地道光線打在他的手腕上,軍服的布料發出異樣的聲音然後裂了開來,一股灼熱的感覺在他的皮膚上和筋肉上急遽地擴散,一瞬間之後,那股灼熱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徹底的疼痛感。

  瓦列看著暗殺者的眼眸--那一對充滿著暗紅色的殺意以及好像要噴職烈火似的眼眸。他立即按住了由他的手臂上噴湧出來的血,然後用右手扣上手槍的扳機,迸裂出來的光線正確地打中了暗殺者的右肩的右胸接合的地方。

  被光線擊中之後,那名暗殺才拿戰鬥刀的手仍然高高地舉著,整個身體向後仰,發出了痛苦的慘叫聲。

  這時,在旁邊因為害怕傷到司令官而一直不敢開槍,不知所措的幕僚們,立刻丟開了一片空白的腦筋,將暗殺者拖倒在台階上。

  「不要殺他!留下活口,問問他幕後主使!」

  儘管因為過度的出血和強烈的痛苦,整個臉看起來蒼白得嚇人,不過瓦列仍然靠著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並且發出這樣的命令。但是隨即,他的意義裡突然出現一道白光在他的腦子裡炸裂開來,這名地球討伐軍的司令官終於不支地沿著牆壁摔落到台階上。

  軍醫急急忙忙地趕過來,確認了刀子上塗有植物堿基的毒性物質。最後並且宣佈,如果不切除左手臂的話,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於是手術立即展開了,瓦列用他的左手臂換取了他的生命。手術完成之後,仍有部分少量的毒素在他體內發作,使得他不停地發燒,看著司令官遭到如此的不幸,幕僚們都忍不住要感到心寒。

  如果是一般常人的話,在這樣劇烈的重傷和高燒煎熬之下,恐怕早就和死神言合去了。瓦列雖然熬過來了,不過到他清醒為止,卻是六十小時以後的事情了。

  瓦列對著部門的解釋點點頭,然後正視著這名暗殺者。

  「是誰指使你來暗殺我的?你打算要說了嗎?」

  暗殺者那一雙已經為灰色的塵霧所掩蓋起來的眼眸,這時又開始要噴出那種暗紅色的火焰。

  「沒有任何人指使我。地球是我們的母親,任何人只要侵犯到母親的神聖,就會受到統治全宇宙超乎一切的旨意所給予他的懲罰。」

  瓦列疲倦的臉上此時浮現出些許笑容。

  「我所想知道的不是你的哲學,而是什麼人指使你來暗殺我,他叫做什麼名字?或者這艦上是不是還有其他和地球教相關的人?」

  緊張的情緒抓住了病房內的每一個人。暗殺者發出了一種瘋狂怪異的叫聲,並且開始狂暴地想要掙脫開來。瓦列無奈地搖搖頭,舉起了他所僅剩的右手,示意部下將這名暗殺者帶回到單人的牢房。參謀長擔心地注視著司令官。

  「是不是要再度進行詢問呢?閣下。」

  「算了,反正他是不會說的。所謂的狂信者不就是這種人嗎?對了,義肢什麼時候會做好呢?」

  被問到的軍醫回答說在這兩天內。瓦列於是點點頭,低頭看著他垂在被單上的左手袖子,袖子裡面空無一物,為了不表現出感傷,他立刻將視線岔開來。

  「對了,說到義肢,這個艦上好像也有一個裝著義肢的軍官,對吧?」

  司令官這樣不經意地提起來,其他的幕僚人員紛紛彼此交換著視線,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有以記憶力見長的克萊巴準將回答說:

  「艦隊航法操作員當中有一名。就是肯拉特.林查中校。」

  「對對對,就是肯拉特.林查。奇霍伊薩會戰剛剛結束的時候,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幫我介紹過--好,就叫他來吧。」

  就這樣,帝國軍中校肯拉持.林查接受了瓦列一級上將的命令,在主軍之前先行降落到地球上,前往地球教本部進行偵查,並且為友軍開闢一條進攻的道路。

  Ⅲ

  在地球教總部的地面上--其實應該說是在地下--已經無所事事地度過了一段時間。自從七月十四日潛入地球教的地下總部以來,尤里安已經過了十天身為一個信徒的生活,不過在這一段期間當中,並沒有任何的收穫。

  這個地下部門到處都設有監視器和攝影機,根本不可能輕易地採取行動,而通往下層的樓梯或是升降機也一定都有好幾名監視人員在看守。自己又和其他一道而來的同伴住在不同的寢室,想要彼此聯絡也非常不方便。尤里安心想,如此一來,只得盡力去爭取他人對於自己的信任了。所以他便努力地參加所謂「自發性奉獻」的勞動服務,並且趁禮拜、祈禱或是講道空閒的時間,和其他的信徒們一起清掃大廳,整理糧食倉庫,將地下本部的圖面記在腦子裡面。不過事實上這些天來,連尤里安自己都不免要感到這樣的作法真的是太愚蠢了。更何況對於根本沒有任何目的的波布蘭和波利斯.高尼夫而言更感到無比的痛苦罷。

  二十六日的晚上(其實在地下根本就沒有白晝或是夜晚的區分),尤里安好不容易終於有了一個機會,在自助式的餐廳裡,坐在波布蘭對面的座位上,可以低聲地交談。

  「怎麼樣,有沒有發現什麼中意的美女呢?」

  「算了算了,全部都是一些古董,年紀都超過半個世紀了。」

  波布蘭滿臉難以下嚥的表情,喝著那些難喝的豆子湯。在餐廳裡,可以錯過混雜的時間帶,同時周圍的人影較少,兩人一面提高警覺,一面交談了許久。

  「撇開這個不談,你是不是已經找到資料室或者是資料庫之類的地方。」

  「還沒有。我想應該是在更下層的地方,最近應該可以找到才對。」

  「你可不要意氣用事喔,要沉住氣。」

  「我知道。」

  「另外還有一點,是我到現在為止一直都沒有提過的。就算找到了資料室,裡面也不見得一定有你所想要的東西。或許這些傢伙根本就只是一個誇大妄想的狂信者集團也說不定。」

  波布蘭說完之後,視線突然變得極為銳利,和平常談論女人時的他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似地,隔著尤里安的肩膀,注視著他身後的變化。尤里安於是也回過頭去,在他還沒有完全轉頭過去之前,一種尖銳的聲音早已經響了起來,刺激著人的耳膜。

  映在他視線裡面的是一張連餐具都跟著翻倒的桌子,和站在不遠之處揮舞著兩隻手臂的一名男信徒,以及一名桌子底下掙扎著的信徒。在那周圍的老人以及女信徒發出了慘叫聲並紛紛向旁邊逃散開來。在那名男信徒黑色頭巾的底下,那雙已經失去控制和眼睛閃爍著怪異的光芒,他的臂力大得叫人驚異不已,此時又再度舉起了一張桌子,將之拋入人群中。於是又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破壞聲響以及眾人的驚叫聲。

  這時,可能是有人去通報的樣子,五、六個持著高壓電槍的基層神職人員從門外奔進來,將那名發狂的男信徒團團包圍住。一條細細的電線從槍口射出,尖端紮進了那名男信徒的身體裡面,低出務、高電壓的電流使得那名男信徒的身體彈起來飛向空中,在一聲短促淒厲的慘叫聲之後,便撞向台階一動也不動了。

  看到這幕景象,波布蘭整個藏在黑頭巾下面的臉完全變了一個臉色,原本藏在心中吉利的疑慮,好像得到了什麼印證似地。

  「畜生,原來是這麼回事,我竟然一直都沒有發現……」

  波布蘭低聲地說著,接著突然抓住尤里安的手腕往餐廳外面走去。這時,一些聽到騷動的群眾紛紛向餐廳靠過來,而波布蘭則抓著尤里安的手腕逆著人群往外面快步地走出去。尤里安好不容易才得以問說為什麼,波布蘭用那種深刻的視線注視著他說。

  「馬上到廁所去,把剛剛吃進去的東西全部吐出來。」

  「難道那裡面有下毒嗎?」

  擊墜王立刻回答道。

  「算是毒藥的堂兄弟吧!剛剛在餐廳裡面不是有一名男子發狂嗎?那就是身體對於塞奧奇辛麻藥所產生的一種抗拒反應。」

  尤里安驚訝地咽了一口氣,這時他所感受到的驚愕,就好像是有人在他腦子裡用力地敲打著銅鈸,不過,另外有個聲音告訴了他真正的事實。原來這十天當中,他們在教團裡所吃進去的食物全部被滲進了麻藥。而且這種質地極為惡劣的合成藥物,竟是曾使帝國和同盟暗地合作進行緝毒工作的塞奧奇辛……

  「地球教徒為什麼會像一般的順從,這應該就是原因之一了。」

  當這個問題超過了個人層次的時候,在兩人心中逐漸擴大的不安,已經到了無法無視於存在的地步了。波布蘭看起來很不高興地聳了聳肩說道:「從前的革命家曾經說過:『宗教是人類精神上的麻藥』,當他們看到這種事的時候,不知道有什麼話說。」

  於是兩上人進到廁所裡面,將手指伸進嘴巴裡面扣著咽喉,把剛剛吃進去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在漱口的時候,尤里安也被提醒要小心不要把水喝進去,因為水道裡面的水本身可能也被摻進了麻藥。

  「今天還有明天都不可以吃東西。不過萬一麻藥成癮性症狀出現的話,大概也不會有什麼食欲了吧。」

  「我們還必須去通知其他三人。」

  「我知道,無論如何要儘早讓他們知道。」

  於是兩人之間產生了共識。如果行動讓監視器發現的話,或許會招來地球教團方面的不信任和猜疑。不過到了這個地步,也只好賭一賭了。因為,如果還繼續食用教團所提供的食物,那麼除了讓自己變成麻藥中毒患者,淪為地球教所飼養的家畜以外,就別無選擇了。

  「中校,您懂得事情還真不少呢!」

  在尤里安的讚美之下,波布蘭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我啊,可不是一天到晚只為女人的事情煩心的人,對那些為青春苦惱的傢伙來說,我可是一個會走路的博物館喔!」

  ※※※

  當晚,好歹算是平安無事地度過了。那些用裸露的岩壁來作為牆壁的大房間大概是官兵的宿舍吧,裡面都是三層的床,有五十張之多,而信徒所住宿的地方,就只有破爛的帳幕是唯一能夠保障個人私生活的東西。尤里安躺在床上,一面忍受著肚子裡真實的空腹感,同時也對不久的未來將要產發的麻藥成癮性症狀感到不安,在兩種感覺交互地作用這下,尤里安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從隔天的早上開始,尤里安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和情緒已經開始惡化了。他一面感受到一股惡寒從體內不斷地升起,皮膚表面被冒出的冷汗所濡濕,一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愈加擴大。這一天,他沒有參加「奉獻」的勞動服務,因為在沒有進食的狀況下,實在也沒有力氣去作任何勞動工作。

  完全的毒癮症狀在這一天夜裡來臨了。

  終於出現了。這樣的預感在精神的地平線上急遽地擴散開來,感覺到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捲動似地聲音從身體的深處響起的同時,一種搖搖晃晃的感覺侵襲了全身。惡寒沿著脊椎骨直逼而上,心臟的律動一時間全部都亂了。到這裡為止,尤里安還是一直冷靜地觀察著自己,不過當畢生最嚴重的,從孩提時候到現在一直都未曾有過劇烈咳嗽產生的時候,就已經沒有辦法如此從容了。

  從其他的床上傳來了斥責的聲音,不過咳嗽並不是用人的意志力所能夠控制得了的。尤里安只好把頭埋在被單裡面,盡他最大的努力不要讓咳嗽聲傳到外面來。好不容易那一股咳嗽的刺激終於暫時消退了一些,正當尤里安努力地調整著自己呼吸的時候,從他上面的床傳來了老信徒親切的聲音。

  「年輕人,你不要緊吧,要不要我帶你到醫務室呢?」

  「不用了,我不要緊的,謝謝您。」

  尤里安好不容易才勉強地發出聲音答道。身體所冒出的冷汗幾乎完全濕透了他的脖子的胸部,身上所穿的襯衫也因為冷汗的關係濕濕地黏在皮膚上。

  「不要太勉強喔!」

  「不要緊的,我真的不要緊……」

  事實上,尤里安並不是因為客氣才婉拒了老信徒的好意,而是因為自己如果隨隨便便接受醫師的診斷,那麼一旦被發現是患了麻藥成癮性的症狀,只怕會被注射更強力的麻藥,而不得不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中毒者,因為教團人士全都是同謀。

  在劇烈的咳嗽之後,取而代之的嘔吐感,從胃部到嘴巴,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裡劇烈地跳動著,而真正所吐出來的東西其實也只有胃液。尤里安立刻用床單按住自己的嘴巴,讓床單吸收那苦苦的液體,當痛苦的嘔吐終於告一段落的時候,剛才那種幾乎要讓自己喘不過氣來的咳嗽再度向自己侵襲過來,這一次甚至比剛才還要劇烈,尤里安竟然咳得整個胸部發疼。

  而其他的四個人--波布蘭、高尼夫、馬遜及歐特爾此時也一定同樣在忍受著這種痛苦的煎熬罷,不會只有尤里安一個人是特別的。而無論如何,這種狂猛地抓住全身,蹂躪著整個肉體的痛苦與不舒服感,是極為讓人無法忍受的。感覺上就好像是一個人罹患了惡性感冒,正在最嚴重的時期,還被強迫參加最為苛酷的耐力訓練。皮膚外面不但穿著為冷汗所沾濕的襯衫,而皮膚下面的筋肉細胸更開始任性地往各個方向狂亂奔竄,所有的內臟與神經網路同時一起歇斯底里地嘶喊著抗議的歌曲,尤里安的自我意識在這場狂亂的暴風雷鳴當中被不斷地刺戮著。這種痛苦與不快感從身體的中心向四方放射,在皮膚內側一陣胡亂反射之後,又全部往身體中央心激烈地敲打,就好像是一陣流星在陰鬱的眼瞼當中飛來飛去,炸碎之後又變成了更多流星,瘋狂地打擊著尤里安的意識……

  「你怎麼了?喂。」

  當這種假扮成柔和的聲音流進耳裡的時候,尤里安把他蒼白的臉龐從被單當中探出來。不知道痛苦已經持續了多久,此時尤里安體內的狂濤竟然正在緩慢、卻是起初地將它所佔據的位子讓出來,身體的狀況正逐漸在恢復平穩。兩名男子正用有禮貌而且同情的眼光注視著尤里安。

  「其他的信徒通知我們,說你好像非常痛苦的樣子。我們都有著相同的信仰,分享著彼此的喜怒哀樂,你不需要覺得有任何的不好意思,到醫務室來吧。」

  這兩名男子所穿的黑衣,袖口上縫有白色方形的布塊,那就是醫療小隊的記號。

  加以拒絕吧,尤里安本能地產生出這個反應,不過隨即又想到對方這種動作不正是自己應該要加以利用的嗎?這麼一想之後,尤里安於是乖乖地點點頭,順從地站了起來。原有的痛苦與不快感好像事先作過暗號似地,已經完全消退到過去的領域裡去了。這時,為了要讓自己的步伐顯得非常地虛弱,還多少需要一些演技。

  Ⅳ

  來到醫院室的時候,尤里安才知道阿里巴巴的山洞,在自己還沒有來到之前就已經開門了。醫務室裡面已經有兩個比自己還要早到的客人,一個是有著綠色眼眸、外型給與人一種瀟灑印象的青年,另外一個則是像黑色牡牛一般健壯的巨人。這兩個人看起來好像非常憔悴的樣子,不過當他們將視線集中在尤里安身上時,卻可以感覺到其中有一股銳氣。尤里安在這一瞬間發現自己正逐漸在恢復自信與活力。對他來說,命運所展示出來的,仍然是一個老婦人那柔和的側臉。

  「怎麼今天身體不舒服的信徒好像特別多?」

  在這個黑衣集團當中,例外地裹著白衣的中年醫生,用陰沉的聲音說道。這醫生看起來根本不像是畢生奉獻給醫道的人,不過這或許是先入為主的觀念所致吧……

  「身體不舒服以前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這名醫生一面一一地盤點著排列在銀色的盤子上大約有一打左右的注射器,一面問道。波布蘭於是使勁踢了一下地板之後,發出隱藏著低氣壓的聲音說:「有啊。」

  「哦,什麼狀況呢?」

  「因為有人讓我們吃下伴有塞奧奇辛的番茄醬啊,你們這些小混帳!」

  這時,這名被揭穿假面具的醫生,手裡抓起一把鐳射手術刀便撲了過來,不過無論如何也經不上波布蘭的靈敏。年輕的擊墜王將他那強韌的手腕一閃,一隻注射針筒刺進了那名醫生的右眼珠,於是他發出了淒厲得好像是要吐出什麼固體物質的慘叫聲,方才那兩名醫療小隊的男子,聽到聲音之後,便立即打開門沖了進來。

  就在他們要用電擊槍射擊的時候,尤里安的右腳比他們更快一步,用全身的體重踢進了黑衣人的腹部,這名男子連聲音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來就倒地了。而另一名男子也在馬遜強大的手腕之下,以每秒十公尺的速度,跟牆壁接吻去了。

  波布蘭從桌子的抽屜當中拿出白色的粉末,倒在杯子裡面溶解之後,拿了一支最大型的針筒,把溶解了的液體吸進注射器裡面,然後來到那個摔倒在台階上,因痛苦和憤怒而喘氣不已的醫生面前,他用一隻膝蓋跪在地上,指示馬遜按住醫生的一隻手,並且用橡皮管綁住醫生的手臂之後,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道:「你不明白嗎?只要這麼一點點的塞奧奇辛麻藥注射到血管裡面,你一分鐘之內就會休克死了。」

  「住、住手!」醫生大叫了起來。「只要你不殺我,我什麼都說。請你住手!」

  波布蘭特意地使他的臉上表現出一種人類所特有的邪惡微笑,然後回頭看著尤里安。於是尤里安同樣也用一隻膝蓋跪在擊墜王的旁邊,對著醫生問道:「我們想知道地球教的秘密。具體一點的話,你先告訴我們地球教的財政基礎是什麼?」

  醫生左邊的眼珠往尤里安的方向移動,眼球裡面充滿了恐懼與狼狽。尤里安用若無其事的口吻所提出的要求,使得醫生的意志力產生了最大程度的動搖。

  「這種事情……我不知道,沒有道理會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的話,那麼我要你告訴我們知道的方法,或是知道的人。」

  「我不過是區區一個醫生……」

  波布蘭嗤之以鼻地笑道:「是嗎?也就是說沒有什麼用處嘍。那麼就讓你變成區區一具屍體吧!」

  醫生對著波布蘭所說的話發出了慘叫聲,不過就在這時候,駭人的警報聲好像要壓過他的慘叫聲似地充滿了整個空間。一股緊張的電流頓時貫穿了他們三人的身體。接著在一陣警報聲中,又夾雜了槍聲和爆炸聲。

  這時門又再度被打開了,踉蹌著衝進來的是一個主教級的神職人員,當他一看到了室內的光景,便立即扯開喉嚨大叫。

  「異教徒入侵了!這裡也有,把侵犯地球之神聖的人全部殺掉……」

  話都還沒有說完,馬遜那巨大的拳頭已經揮向主教的下巴,主教的身體在空中飛了起來,騰空大約三公尺之後,猛力地撞向了牆壁。但對面的牆壁好像拒絕與他擁抱似地,主教整個身體便一聲不響地滑落到地板上。

  「身為神職人員,竟想出賣無辜的人,到神的面前去懺悔你的缺德吧!」

  波布蘭一面說著,一面動手將主教的上衣給剝了下來,打算作喬裝之用。

  「男人的衣服真是不好脫。最主要的是脫下來也沒有什麼用處啊。我這樣千辛萬苦千里迢迢來到地球,難道就是為了要來作這種事情嗎?楊元帥這個時候,正和美人過著甜美的新婚生活呢,真是不公平。」

  波布蘭無視於被脫衣者的無奈,一面還冷嘲熱諷地賣弄唇舌。突然他不經意地往門外一看,對著門外的景象吹出了沒有聲音的口哨,抱著衣服往後退了二、三步,很厭煩地搖著頭說:「喏,尤里安,有很多事情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的一帆風順,不是嗎?」

  「如果我們再繼續觀望的話呢?」

  「只怕,情況會更為不妙。」

  波布蘭的手指頭指的正是一群在交錯的槍砲聲中,持重軍火的威力打開通路並往前邁進的帝國軍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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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7 04:36 PM|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戰鬥開啟〉


  Ⅰ

  燃燒的火焰使得高速公路上的一角變成一幅橘紅色的油彩畫。消防隊員和急救隊員在散亂的屍體與車體的殘骸當中來回地穿梭著,警笛的聲音增添著人們心中的不安。蘊藏著緊張氣氛的夜晚,此時正籠罩著同盟的首都海尼森。

  在遠離街區一個微高的山丘上,一支武裝士兵的集團佇立在那裡,用肉眼和望遠鏡,注視著遠處充滿死亡和火焰的景象。

  身穿同盟軍制服的三名退役軍官,佇立在這個武裝集團的中心,他們分別是退役中將華爾特.馮.先寇布,退役中將達斯提.亞典波羅以及退役少校菲列特利加.G.楊。現在這個時候,他們的身分彷彿已經變成了對同盟政府發動叛亂的部隊指揮官。想想過去,當菲列特利加與楊結婚,另外兩個人在遞出辭呈下野的時候,在楊威利和同盟政府之間究竟要如何取捨,或許心中早就已經決定了。

  如果依照「戰略就是製造情況的技術,而戰術就是利用情況的技術」這個定義來看的話,那麼先寇布和亞典波羅在這個晚上所採取的,應該可說是一流戰術家的行動了。

  「第一、使騷動擴大。」

  同盟政府企圖在沒有任何物證的情況下,秘密地殺害楊,因為同盟政府害怕帝國軍的介入,已陷入了過於恐慌的狀態,甚至產生一種錯覺,認為必須要楊提督不存在,國家的安全才能夠得到保障。在這個時候,如果將騷動的程度擴大,讓帝國軍的勢力介入到某一個程度,如此便可以順慶他們救出楊的目的。

  「第二、控制擴大的騷動。」

  如果這場混亂無限制地擴大的話,相對的,帝國軍所採取的因應行動也會大規模化,如此一來,所招致可能不是雷內肯普事務官這只狐狸,而是皇帝萊因哈特那只老虎了。這場混亂必須要在雷內肯普所能夠處理的範圍就把它結束掉,也就是說,將雷內肯普當作是一面擋箭牌。現在折當務之急就是爭取時間。

  救出楊之後,便讓他逃出海尼森,然後與梅爾卡茲等人會合。然後呢?然後就是楊威利所要思考、構想的事情了。為了這個目的,所以必須將他救出來。

  「問題是楊提督會說YES嗎?」

  「就算我們逼他,可能還是會回答NO也說不定。不過,如果夫人來勸說的話,自然就不一樣了。最主要的是,如果他說NO,然後獄中死去的話,那麼任何人都不會得救。」

  先寇布這麼說道,而亞典波羅則對他聳聳肩膀。

  「楊提督也真是可憐。好不容易脫離了軍隊,總算可以過著一手擁著新娘一手持有退休金,在花園裡過著美滿的生活哪。」

  先寇布對著菲列特利加眨著眼睛說道:「不過花園已經被資賊給糟蹋了,而獨佔美麗的花朵總也不是一件好事啊!」

  「哎呀,真是謝謝你們。不過我倒想要被獨佔哪。」

  菲列特利加若無其事地回答道。這時候旁邊的這兩個中將發現了菲列特利加的腳邊,放著一隻手提箱。

  「少校,這個手提箱是?」

  亞典波羅問道,於是菲列特利加大方地對他露出笑臉,然後回答道:「是他的軍服。我想軍服還是比其他任何禮服更適合他……」

  「也就是說,其他不管穿什麼衣服都不適合他。」先寇布心裡這麼地想著,不過並沒有說出口來。

  「我也想要放棄單身主義了哪。」亞典波羅對著夜空低聲地說道。

  先寇布對武裝的士兵吹出了尖銳的口哨聲,示意他們開始行動。同盟政府因為害怕帝國軍知道事態的變化,頭腦再怎麼糊塗,也很難下定決心讓軍隊出動吧。只有乘著這樣的一個空隙,「叛亂部隊」才會有勝算。

  ※※※

  自由行星同盟評議會議長姜.列貝羅接獲報告,是在他正打算要從評議會大樓的辦公室離開的時候。通信螢幕上所出現的是洛克維爾上將僵硬的臉孔,當看到議長因為聽到「薔薇騎士」連隊反叛的報告而恐懼地呆立不動的時候,洛克維爾結束了他的報告。

  「屬下願意接受任務失敗的批評,不過從一開始,屬下就反對採取這種卑劣且不登大雅之堂的策略。」

  「這個時候你還說這種話?」

  列貝羅好不容易抵制住自己差一點就要爆發的怒吼聲。當初對自己保證拘捕階段的技術層面沒有問題,而現在又說什麼政治性的行動過多的,就是這個軍事官僚。在回避責任之前,總得先把「叛亂部隊」鎮壓下來。

  「屬下當然會予以鎮壓。不過,一旦事態擴大被帝國軍知悉的話,那麼就很難不給他們一個介入的藉口。有關於這一點還請您多多費心。」

  洛克維爾大概覺得對議長已經不需要再表示任何的尊敬,於是就這樣毫無表情地從畫面上消失了。

  經過幾秒鐘的思考之後,列貝羅找來了當初教授他採用這樣一個「卑劣且不登大雅之堂的策略」的國立中央自治大學校長奧裡貝拉。當時他已經回到了住宅,經由列貝羅的嘴巴,知道了先寇布等人不但從逮捕網裡逃走,而且更傾全力反擊的事情。對方責難地說你的策略失敗了的時候,原先因為白蘭地酒所產生的醉意,已經一掃而空。

  「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還被你這麼說……」

  這次輪到這位御用學者要發出不平之鳴了。他一直都是根據權力者的意向來解釋法律條文,以使特權能夠正當地合法化,他所失常的一直是這樣的角色,而且不負任何的社會責任。對他來說,他所負責的只有提案和企劃,決斷和實施全部是他人的責任。他只要褒獎自己的企劃能力,然後貶低他人的執行能力就行了。

  「議長,我不記得我曾經強制您一定要採用我的提案。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您本身判斷的結果。此外,我必須要請您替我加派護衛,以使這一切不危及我本身。」

  列貝羅這時已經覺悟到不管是軍部或是智囊團都是不值得信賴的,於是一言不發地走出評議會大樓,坐上了地上車。他看來就像是一艘即將要開始沉沒的破船。不,應該是說同盟政府是一艘船,而他則是一名無能的船長。

  雖然對列貝羅來說,這一切充滿了苦澀,不過這一個晚上,他得要和帝國高等事務官雷內肯普同席,欣賞歌劇的演出。如果缺席的話,對方就會懷疑是不是出了什麼變故。為了要渡過這一段超過兩小時的時間,他不得不趕往國立歌劇院。

  一般在議長座車的前後只有各一輛的警衛車護衛,而這一個晚上,在列貝羅座車的前後卻各有兩輛警衛官的地上車跟隨著。警衛的強化與統治能力的衰退是呈對比的,等到了明年或許還會變成各四輛、各八輛也說不定。坐在地上車內的列貝羅,兩隻手臂此時正為不安和焦躁所擁抱著,而一股悔恨的感覺坐在他的兩邊膝蓋上正一秒一秒地逐漸擴大。他兩手抱在胸前,瞪視著司機的後腦部。而與他同席的秘書官則一言不發,為了儘量避免看到上司的面孔,他將視線固定在車窗外的景象,不過卻不經意地叫了起來,而列貝羅向著窗外的視線也被凍結了。因為從相反方向行駛過來的幾輛地上車,竟然無視於法規的存在,突然逕自作了一個U字型的轉彎,地面上的自動交通管制系統彷彿已經被切斷,轉換成完全手動的運作。

  駕駛員高聲地罵著,而秘書官則高聲地驚呼著。這些胡亂駕駛的地上車當中有一部向著議長的座車逼近過來,一名手上持有圓型武器--手提式加農砲的軍人,從搖下來的車窗裡將他的上半身探了出來。

  那名肩上扛著手提式加農砲的軍官,將視線對準列貝羅的視線,然後露出了沒有聲音的笑容。這時列貝羅感到一股寒意從他的脊椎竄起,好像有冰塊從他的背部滑落下去似地。雖然他已經覺悟,只要從在權力位子上的一天,就會成為恐怖主義者下手的對象,但是加農砲的砲口卻將他這些觀念性的決意壓倒,喚起了他心中恐怖的念頭。

  火箭飛馳,轟隆的砲聲擊碎了整個夜晚的寧靜。警衛官的地上車瞬間成了塊狀的金黃色火焰,在路面上連續回轉了好幾個圈。所產生的塊狀金黃色火焰同時有四個,在列貝羅座車的前後打轉,轉得人頭暈眼花。

  「不要停!繼續前進!」

  議長發出了近似瘋狂的聲音高聲地叫著,但是駕駛員最後仍然無視於權威的命令,選擇向武力的屈服。窗外的景色也隨著速度的變化而後靜止。此時議長的座車已經被來歷不明的車給包圍,只得停在路上的一個角落。列貝羅下了車,用自己的腳走下來,是他差強人意的矜持。評議會議長的兩肩因為沉重的挫敗感而下垂著,不知所措地佇立在原地,這時一名軍官向他走了過來,也就是方才用加農砲打中警衛車車體的高大男子。當然,他的肩膀上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的武器了。

  「您是最高評議會議長列貝羅吧?」

  「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華爾特.馮.先寇布,在這裡是要將您押作我們的人質。」

  「你英勇的名字倒是很耳熟。」

  「那真是太令我感到惶恐了。」

  先寇布以毫無熱忱的聲音回答到。

  「為什麼你會參加這樣的暴動呢?」

  「說話的時候可要小心了,『暴動』這個字眼可是你自己說的。姑且不論我們這次的行動要稱作什麼,對於楊威利這次所遭受的待遇,你敢挺身出來說那是絕對光明正大的嗎?」

  「這件事很難說,因為國家的存亡並不是以一個人的權力層次就可以談論的。」

  「能夠全力來守護個人人權的國家,才能夠稱得上民主國家吧。況且你難道都沒有想想看楊威利過去對於你們這些人所作的貢獻嗎?」

  「難道你覺得我一點也不心痛嗎?我瞭解這是很不人道的事情,但是為了要謀求國家的生存,我必須要忍受良心的譴責。」

  「沒錯,在你良心所及的範圍內,似乎是一個有良心的政治家。」辛辣的笑容使得先寇布原本端整的面容顯得有點扭曲。「不過,每到最後,你們這些權力者總是站在將別人割捨的那一邊。要一個人將自己的手足切去,這的確是痛苦的事情,不過以那些遭切除手足的人看來,自己為這一切所流下的眼淚都只不過是過度地自我陶醉。自己為了國家,捨棄了私情來完成道義,做了如此犧牲雖然有些可憐,但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情操偉大的堂堂男子,你是這樣想的嗎?這算什麼?哼!只要不輪到自己來犧牲的話,不曉得你還要流下多少高興的眼淚哪!」

  列貝羅的舌頭已經沒有辦法再編織出使自己的行為正當化的言詞,因為對方已經明確地指責說,像是甘願承受汙名什麼的說法,事實上只是權力者一廂情願而且驕傲自大的表情。

  「先寇布中將,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怎麼做?當然是做合乎常理的事情。」這位退役中將沉穩地說。「楊威利這個男子並不適合悲劇英雄這樣的角色。我只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立場要求修改一下劇本而已,然後視情況需要盡一點力。」

  先寇布又笑著補充一句話說,事實現在的做法已經是「情況需要」的領域了。列貝羅從他的笑容當中,領悟到已經沒有絲毫妥協或讓步的機會。再沒有任何事情,讓他更深刻地體會到自己只不過是其他人玩弄在股掌上的道具。

  Ⅱ

  在優布.特留尼西特放棄了他原先所擁有的地位,由姜.列貝羅頂替自由行星同盟最高評議會議長位置之前,眾人對於列貝羅所展現出來的政治手腕和個人的人格都有著相當程度的評價。宇宙曆七九九年這一年,他正好滿五十歲,曾經兩度出任內閣幕僚人員,特別是在財政、經濟方面,無論是政策立案的能力或是行政處理的能力,表現得可圈可點。他一向反對向外作無益無謀的征討,反對軍隊的肥大化,在外交方面,則一向主張與帝國改善彼此間的關係。他的政敵優布.特留尼西特屢次被批評為「巧言令色」,但列貝羅在人格方面從未遭受任何的攻擊。

  這樣一個政治家,在接替最高評議會議長職務之後,不但屈服在帝國高等事務官雷內肯普的壓力之下,甚至在帝國提出要求之前,就搶先將楊予以逮捕,企圖將其抹殺,這種種行為自然成了眾人大肆批評的對象,而且也因為這些事端,讓人看出他「在平時確實是一個人才,不過在緊急危難的時候,身上的鍍金就全脫落了。」

  不過,這樣的批評很容易誤導人們產生一種錯誤的偏見,認為「平時有用的人才」沒有「非常時期的人才」來得有價值。如果要從某一個觀點來看的話,楊威利可說是一個和列貝羅完全是兩個極端的人才典型,如果他們倆人早半個世紀出生的半個世紀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話,列貝羅可能會是一個清高有能、對自由行星同盟極為貢獻的從政者,而楊則可能是一個還算不上是二流的歷史學者而且還可能會在學校舉行母校會的時候,遭到家長「那個老師一天到晚叫學生們自習,都不認真上課」的批評吧。不過或許這樣的生活方式才是楊真心想要的也說不定。

  無論如何,無庸置疑的的是此時此刻的列貝羅,確實是作為人質的重要人物,特別對先寇布和亞典波羅來說,這一點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先寇布從軍用地上車上,將通訊頻道切入了軍部專用的TV電話回路。在這具攜帶型TV電話白濁的畫面上,彩色與黑白的影像急速且有秩序的變化著,最後出現的是一名濃眉、方下巴、神情愕然的中年男子。電話的回路已經成功地和統合作戰本部長的洛克維爾上將的辦公室聯接起來了。

  「我們是不法而兇惡的叛亂部隊。秉持誠意和禮節,向統合作戰本部長洛克維爾上將您,宣讀威脅恐嚇的文告,請您仔細聽好。」

  先寇布所具備的特技之一,就是可以用一本正經的唇舌和態度,讓他所看不順眼的對方氣得腦充血。此時的洛克維爾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血管和神經網路遭受對方的傲慢而氣得吱吱作響了。他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人,但是對身體的健康狀況感到非常滿足,血壓有點偏高是唯一令他感到不安的原因。

  「原來是薔薇騎士的連隊長先寇布,不要在那裡亂嚼舌根,你們這些造反的傢伙!」

  「真是抱歉,我個人並不擅長腹語術,所以不得不嚼舌根哪。那麼接下來,我要開始宣讀脅迫的內容了,好嗎?」

  先寇布一面刻意地徵求對方的許可,但是卻又不等對方的回答,就朗朗宣讀了出來。

  「吾等尊敬的同盟元首姜.列貝羅閣下,此刻正在設備良好的牢獄當中接受款待。倘若吾等之要求不能被接受的話,吾等只好請列貝羅閣下先前往天國避難,然後自暴自棄地以同盟軍之名闖入帝國境內,邀請帝國的國民和吾等一起展開一場光輝燦爛的街頭戰。」

  一場帝國裝甲擲彈兵與「薔薇騎士」連隊共同展開的街頭戰。

  這樣的一種想像,使得洛克維爾上將全身顫慄起來。一部分是因為軍人所共有的一種「流血浪漫主義」通病,而大部分則是由於恐懼與不安已經支配了的思緒。

  「你們,為了自己能夠獲救,難道要將無辜的人民捲入戰火之中嗎?」

  「應該說是你們自己為了自己能夠獲救,而企圖殺害無辜的人吧。」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不要作這種沒有根據的惡意中傷。」

  「那麼我們繼續脅迫的宣言吧。如果您不想要出席列貝羅議長的國葬儀式,那麼就請將楊提督毫髮無傷地釋放出來。對了、對了,順便再請您附贈上好酒一百打。」

  「這不是本官憑個人意見所能夠決定的。」

  「那麼就請您快點作決定。如果同盟政府沒有當事者的能力,那麼我們直接去向帝國高等事務官府交涉也是可以的。」

  「千萬不要貿然行事,我會儘快回覆。你所有的交涉必須要以同盟政府和軍部為對象,這是我的命令,不,是我的希望。」

  這位習慣以高姿態發佈命令的本部長,在情急這下修正了他說話的口氣。先寇布以冷笑的眼光瞥了他一眼之後,便切斷了TV電話。洛克維爾原本一直瞪視著畫面的視線,轉到了副官的身上,這名副官的姿態完全是絕望的樣子,因為他未能成功地查出對方一直在移動的電波發射源。洛克維爾大聲地啐著舌頭,氣得好像要丟石頭過去似地,對著白濁的畫面大罵。

  「賣國賊!非我族類!我當然不能夠相信你們這些從帝國來的亡命徒。梅爾卡茲也好、先寇布也好……」

  當然,重用這些人的楊威利也是一樣。空有才能,但忠誠心和國家意識低落的敗類不值得信賴,為戰鬥而活的人也是不需要的。只有那些沒有疑問、沒有反駁、完全順從命令的人,命令他死,他就高高興興地去死的精神家畜,秀是國家和軍隊有用的人才。因為重要的不是守護民主主義,而是守護民主國家。

  洛克維爾想到這裡,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一個可以化解眼前的危機,有些不穩當、不過卻是正確的對策,此時正以難以抗拒的甜美在誘惑著他。要救出已經是俘虜之身的列貝羅議長是非常困難的。如果將俘虜的存在加以忽視,同盟軍應該就可以親手將這些叛亂軍隊予以擺平了,不是嗎?就這樣了,重要的守護國家。為了這個目的,無論是在質的方面或是在量的方面,所有的一切犧牲都將不是問題……

  ※※※

  就在洛克維爾的精神體溫正在上下急遽跳動的時候,帝國的高等事務官雷內肯普正穿著刻板拘謹的軍服,坐在那極盡奢華的國立歌劇院貴賓席上,整個情緒不斷地往下沉。

  他對於藝術這種玩意的愛好,甚且及不上僚友梅克林格的萬分之一,不過他也懂得所謂的社交禮節,所以在受邀時刻前的五秒鐘到達了歌劇院。不過當他到達的時候,讓他理所當然要感到憤怒的是,招待自己的主人竟然遲到了。

  「為什麼沒有看到議長本人?難道是因為不屑於和穿著軍服的野蠻人同席嗎?」

  「不,議長應該已經離開評議會大樓往這裡來了……」

  列貝羅的文官房長卑屈地搓揉著兩隻手。他是那種有著官僚惡性的人,只能夠以上下方向的軸承來掌握所有的人際關係。在這樣的一個軸承當中,列貝羅在他之下,而雷內肯普更在列貝羅之上。對於在他之上的人,再怎麼彎腰低頭,都不會損傷他一點點的人性矜持。

  雷內肯普於是很不高興地重新拿起了觀賞歌劇用的望遠鏡,就在這個時候,一通TV電話打到了貴賓室裡來。於是除了高等事務官之外,其他所有的人都像是僕人似地恭恭敬敬地退到走廊上,之後雷內肯普才開始聽取事務官事務所首席武官薩姆中將所作的報告。這時候,高等事務官知道了列貝羅議長可能被楊的部下綁架的消息。

  聽到了這樣的消息,雷內肯普原本藏在鼻下鬍鬚內的兩片嘴唇不可一世地往上翹起,畫出了一個圓弧型。再沒有比這個更好、更求之不得的藉口了。一個可以公然對同盟政府指責其缺乏處理能力,將楊予以處決,一步一步喬食同盟內政自治權的機會飛到他的口袋裡來了。

  雷內肯普於是小心地從貴賓席那過度柔軟的椅子上站起來,已經沒有必要再掩飾自己低落的藝術修養了。雷內肯普傲然無視那些驚慌失惜的同盟政府和劇場工作人員的存在,大踏步走出了歌劇院。因為他所主演的流血歌劇將會更豪華亮麗。

  Ⅲ

  「那個時候,在彼此對立的陣營當中,究竟哪一方能夠對事態有更好的掌握,大家自己都不明白。但是海尼森全土已經沸騰了起來,人們好像就在那一片濃重的蒸氣當中,什麼都看不見地四處走來走去,一次又一次重複著毫無意義的衝突。」

  日後,達斯提.亞典波羅好像歷史證人似地說了這樣的幾句話,不過當時的他確實正與僚友先寇布聯合起來,忙著在那一片錯亂的火焰當中添加油料。假裝自己是第三者對當時的情勢加以評論的說法,或許應該要稱之為厚顏無恥吧。

  當時被添加油料的那一方可說是氣憤到了極點。不管是銀河帝國高等事務官府也好、自由行星同盟政府也好,都是一面在周圍掛起陰謀的蜘蛛網,一面企圖要找出對方的弱點來加以利用,對於眼前混亂的事態卻沒能夠有一個整體的掌握。首先,同盟政府對帝國軍集結起來蠢蠢欲動的作法提出抗議。當時因為議長不在,國務委員長夏儂便成了同盟政府的發言人。

  「這應該是同盟內部自己解決的問題。請帝國軍不要過度干涉。」

  「我方此時不得不認為同盟政府沒有維持治安的能力。因此,必須要用自己的力量來維護事務官府的安全,以及帝國正當的權益。若有妨礙我方為維護自身安全所採取之行動者,無論其所,一律以帝國公敵對待之,請知悉。」

  「如果事態超出了我等所能夠處理的範圍,我等將主動向貴國提出要求,請貴國暫時等待到那時候。」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方希望能夠與同盟政府之最高責任者,評議會議長直接交涉。議長在什麼地方呢?」

  當對方夾雜著嘲弄的口吻問到這個問題時,同盟政府就沒有辦法回答了。

  「巴拉特和約」當中強制規定,同盟得對任何破壞與帝國之間友好關係的人予以鎮壓。這也就是「反和平活動防止法」訂定的原因。不過和約當中,並沒有任何條文規定凡觸犯反和平活動防止法的犯人必須要交由帝國來處理。所以只要帝國軍以及高等事務官府的相關者沒有遭到殺傷,那麼對方絕對找不到讓他們能夠加以干涉的正當理由。過去身為戰敗者的同盟,如今反過來利用過去他們被強制接受的和約,以同盟的立場來說,無論如何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在不失禮儀的情況下,阻止帝國軍的干涉。但是以雷內肯普的看法則是這樣的一個難得、稍縱即逝的機會,就算被指控漠視和約的存在,也必須要加以掌握。

  無論如何,事實上的情形是雙方的視野會愈來愈狹隘,眼光所及的射程也變得愈來愈短,不管是哪一個陣營,只要能夠將楊威利這個人掌握在自己手裡,那麼就將會是勝利者,這個奇妙的共識竟獨立了起來,開始往下發展了。

  ※※※

  如果以楊本身的看法來評論這件事情的話,他或許會想說:「我也是風雲人物呀!」如果混亂和錯亂的情況擴大的話,對同盟政府的治安維護能力,以及帝國高等事務官對於危機的對應能力,將會是一個考驗吧。在事態沒有超過海尼森地表以前,選擇一個適當的時機讓這場戲落幕,以平分秋色的形式,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在暗地裡悄悄採取對策,應該也是一個解決方法。但是,同盟的政府首長列貝羅也好,帝國的高等事務官雷內肯普也好,都是不可能採取這種厚顏戰術的人,所以只得認真地,拼命地朝目的地遊去,落得最後摔落到漠布底下的悲慘結局。

  想著想著,楊竟然忘記了自身的處境,忍不住內心的同情,想要對雙方說一聲,真是辛苦你們了。在這一場混亂的同時,楊也洞察到有一個促使這一場混亂持續擴大的要素,就是他的部下們了。

  「不要再煽火了哪,先寇布你們這些傢伙。煽動專家,可不要做得太過火了。」

  就在楊於中央檢察廳的一個拘禁室內搔著頭的時候,那一道鋼鐵作成的門打開了,然後走進來一個彷彿全身的皮膚都被印刷是「軍人」這兩個字的軍官。一絲不苟的髮型,與抿得緊緊的嘴角。年紀看起來比楊還要稍微輕一點,是一名上尉階級的軍官。

  「時間到了,楊提督。」

  軍官的聲音和表情,與其說是沉痛,倒不如說是陰慘還要來得恰當一些。楊感覺到他的心臟已經開始跳起了笨拙的舞步。最為悲慘的預感此時開始盛裝呈現具體化,正在企圖將楊帶往一個太過於寒冷的國度。

  「我肚子還不餓啊!」

  「不是來送飯的。從今以後,您再也不需要擔心吃飯或者是營養的問題了。」

  當看到軍官的手掏出手槍的時候,楊不禁嘆了一口氣。自己的預測竟能如此正確地與事實吻合,但是卻沒有絲毫的喜悅。

  「在這最後的一刻,您有什麼願望沒有呢?閣下。」

  「是啊,我希望無論如何能夠喝過宇宙曆八七零年份的白酒以後才死去。」

  聽到這句話以後,上尉足足推敲了五秒鐘之久。好不容易才理解過來的時候,臉上出現了憤怒的表情。因為今年才不過是七九九年。

  「這種無理的要求礙難照辦。」

  楊本來想說,我早就知道了,不過還是忍住,轉而對他提出最根本的問題。

  「到底,我為什麼非死不可呢?」

  上尉修正了一下的姿勢,然後非常嚴肅地以一種勸戒的口吻,開始教誨一名不甘心就這樣死去的死刑犯。

  「只要你活著的一天,就會成為同盟致命的後腳筋。所以要請您為祖國捐軀。唯有這樣的死法,才能符合您英雄的名聲。」

  「後腳筋對於人的身體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喔,這個比喻不好。」

  「楊提督,不要再廢話了。請您勇敢地迎向光榮的末日吧,如此不才辱您英勇的名譽。雖然不肖,但卑職願助您一臂之力。」

  說話的人沉浸在極度的自我陶醉當中,甚至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但是聽講的人被強制要接受自己所不願意的死亡,則是連一點喜悅或感激都沒有。當自己以雪白而非恐怖的情緒注視著槍口地時候,或許只得自行將之解釋作覺悟了吧。上尉認真地作了一個深呼吸,伸直右手臂將狙擊點對準楊的兩眉之間,然後扣下扳機。

  不過從槍所射擊出來的光線,卻穿過了虛無的空間,將對面的牆壁炸裂開來。光線所產生的微粒子向四處迸散。由於這個意外的失敗,使得上尉驚愕的視線,好像在搜尋著已經被他逼進絕路的獵物似地,將室內的空間縱橫地切裂開來,但立刻就固定在台階上的一點。原來楊在上尉開槍射殺前的一刻,連著椅子滾落在台階上,避過了手槍所射出的光線。

  楊的行動,對於他的程度而言,可真是作得漂亮--事後知道他的人都這麼說道。不過他也只是逃進了死胡同裡罷了,一旦連椅子跌落到台階上,動作就不可能比剛剛還要敏捷了。看著暗殺者臉上所顯露出來的殘忍表情,楊所能想到的是,到了最後只不過是將死亡的場所垂直往下移動到比剛才大約低一公尺的地方而已。

  「真是難看哪,閣下,這難道就是被稱作是『奇蹟的楊』的那個人嗎?」

  楊一面往下看著死亡的深淵,一面感覺到自己真的生氣了。正當他想要回敬對方幾句話的時候,一個光明的景象掠過他的視野的一個角落,軍官的背後用鋼鐵所作成的門開了,接下來的一瞬間,一道光線從軍官厚實的胸膛呈水準映照在空中,上半身向後仰的軍官,對著天花板發出了慘絕的叫聲,他那魁梧、僅僅是單純魁梧的身體轉了半圈之後,便把臉部撞向了台階,然後一動也不動了。被人從生還的那一岸牽起手來的楊,眼前所看到的金褐色的頭髮,淚水濛濛的淡褐色眼眸,以及那不斷呼喚著他名字的嘴唇。楊張開了他的手臂,抱住救命恩人那窈窕的身體。

  「謝謝你來探監,給我送來了生命。」

  楊好不容易才擠出這一句話,菲列特利加只是拼命地點頭,也不曉得是不是真正理解了丈夫話裡的念意。爆發出來的感情,此刻全部都被液體化,化作了源源不絕的淚水,沖走微薄的控制意識。此時的她,好像又駕到了那個十一年前的小孩模樣,只知道不停地哭。

  「哎呀,哎呀,好端端的一個美人泡湯了。喏,不要再哭了……」

  楊這個時候簡直比一萬艘的敵人艦艇從背後襲擊還要不知所措,就在他試著要安慰妻子的時候,二個不解風情的闖入者以一副要收拾殘局的姿態出現了。

  「薔薇騎士」連隊的前任隊長,以近乎優雅的大膽姿態向長官行了一個禮。一隻手還攬著菲列特利加的楊,也毫不害臊地回了他一個軍禮。

  「加班勤務,讓你們辛苦了。」

  「不客氣,就算自己活到長命百歲,如果人生無趣的話,那也是沒有什麼意義的。這就是救出閣下的原因。」

  先寇布的作戰行動可說是辛辣到了極點。他首先將議長已經被押作人質的消息告知軍部,為了要爭取時間,假裝等待對方的回答,但暗地裡已經將楊救出來。也就是說,洛克維爾被耍了。原先他想要藉拖延回答來爭取時間,不過卻反而讓先寇布的行動占了便宜。但先寇布卻也沒有料想到洛克維爾會將這個事態當作是一個良機,反而作出將楊「處理」掉的舉動。原先他還認為時間非常充裕,打算從容不迫把楊給救出來,幸好在千鈞一髮之際還是及時趕到了。

  「嗯,暫時還是請你拿著手槍吧,說不定還會派上用場的。」

  先寇布於是打了一個手勢,「薔薇騎士」連隊的代理隊長萊納.布魯姆哈爾特中校將槍遞給了楊。

  就法制上而言,「薔薇騎士」連隊現在的指揮官,就是這一位布魯姆哈爾特中校。第十三代的連隊長先寇布因為已經晉升到將官級,當然不可能再擔任一個連隊的指揮官。而第十四代的連隊長凱斯帕.林茲上校,則率領半數的隊員,投靠了梅爾卡茲的艦隊,在官方正式的記錄上,是依戰鬥中下落不明來處理的。布魯姆哈爾特回到首都之後,即接獲出任代理連隊長的命令,不過一旦同盟屈服在帝國之下,這支由帝國亡命者的子弟所編列而成的「薔薇騎士」連隊,是否能夠被容許繼續存在,可能性並不高。連隊如果是被解散那也還好,這些隊員或許還將成報復性處罰的對象也說不定。這股不安的情緒,於是決定了他們戰鬥旗幟的顏色。依照楊對梅爾卡茲等人負責的模式,他們將由先寇布來負責,在這一天內,他們已經以最大限度的行動,為他們以及布魯姆哈爾特中校本人的未來作了選擇,回頭的路已經不存在了。

  門外有一些警備兵正在蠢蠢欲動。

  「我們是薔薇騎士連隊。」布魯姆哈爾特用麥克風誇耀地報出自己的名號。「如果明知此事仍堅持要戰鬥的話,就先寫下遺書以後再過來。我們會立刻為您效勞。或者也可以由我們用各位的鮮血來代筆。」

  這其實只是虛張聲勢。不過先寇布以及薔薇騎士過去所立下的戰功,要用來嚇唬中央檢察廳的警衛兵已經是足夠的了。他們的戰鬥心急速地熄滅,畢竟要談勇敢或者是大膽的話,得先要有性命才行。過去同盟政府為了要嚇住敵國,曾經將先寇布等人的勇猛加以略為誇大的宣傳,如今被這陣乘夜風而來的聲音所嚇住的,竟然是過去曾經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上的人。

  一部大型地上車駛過了沉靜無聲的夜晚,楊在這部車的後座換上了軍服的時候,短暫的支領退休金的生活已經結束了,楊又回復到過去在伊謝爾倫要塞上出任指揮官的姿態。菲列特利加很高興地看著丈夫的「英姿」。

  「是什麼樣的動機促使你們今天晚上這樣自告奮勇呢?先寇布中將。」

  楊一面讓妻子為他調整頭上黑色扁帽的角度,一面問著今晚事件的主犯。

  「像你這樣一直遵從命令,受法律束縛的人,一旦從這樣的一個桎梏裡逃了出來,會是怎樣的一個想法,採取怎樣的行動,我非常地有興趣,這樣您還滿意嗎?」

  對於先寇布這樣的問題,楊並沒有回答,只是把一個模仿袖扣形狀作成的超小型短波發射裝置拿在手上玩弄著。當他被中央檢察廳的人員從家裡押走的時候,這就一直別在妻子所為他穿上的獵裝襯衫上。就靠著這個東西,讓妻子知道他的所在地,然後拯救了自己的性命。楊把這個小救命恩人放在口袋裡收好之後,好像在沉思著什麼似地,又再度提出了問題。

  「你從以前就一直在挑唆我,現在還是一樣,說什麼權力應該要掌握在我手裡。如果我真的掌握了權力,但是在那之後整個人格改變了怎麼辦?」

  「要是你這樣就改變了的話,那麼你也不過如此爾爾。歷史是不斷在重演的,如果整個歷史年鑒上就只有一個人比較特殊的話,那麼也只是讓後世的中學生更加頭痛而已。啊,與其要在這啊那地談論味道如何,何不嘗試著吃吃看呢?」

  楊把兩手交叉在胸前低聲地哼著。

  甚至連楊在軍官學校裡的學弟達斯提.亞典波羅也對楊皺著眉頭,點頭地說道。

  「先寇布中將說的沒錯。楊提督,至少對這些為了救出你,不惜去戰鬥犧牲的戰友們,你有一份責任。你已經不虧欠同盟政府了是不是?現在是你自掏腰包下賭注的時候了。」

  「聽起來好像都是在威脅我嘛。」

  楊對他們發著牢騷,不過或許有一半是認真的也說不定。從被人拯救性命的那一剎那起,他已經不再是屬於自己的所有物了。

  「你們太過於樂觀了。以帝國和同盟為對手,然後還要能夠存活下來,這根本說不過去。或許明天就要坐在殯儀車上了也說不定哪。」

  「就算這樣也是好的吧。人總不可能是不老不死的,況且如果真的會死的話,我也寧可這樣死去。與其作為帝國的奴隸而死,倒不如作為反叛者楊提督的幕僚而死,至少我的子孫還會高興一些。」

  這時候,提出抗議聲音的不是楊的嘴巴,而是他的胃。楊這時才發覺到自己已經大半天都沒有吃東西了。菲列特利加這時心有靈犀地拿出了一個提藍。

  「我作了三明治,請用吧。」

  「啊,謝謝。」

  「還有紅茶。」

  「有加白蘭地嗎?」

  「當然有啊!」

  亞典波羅一面摸著下巴咕噥地說道。

  「天哪,這傢伙是來野餐的嗎?」

  先寇布也一面苦笑地回答說。

  「你錯了,野餐這件事是很嚴肅的喔!」

  ※※※

  當楊威利的身影出現在視野的中心時,姜.列貝羅反射性地立刻將他的視線移開,不過還是又轉了回來,然後固定在楊的臉上。因為身為同盟元首,他必須要維護自己的威嚴並且伸張正義。看到他如此挺胸昂然的姿態,楊不禁要嘆氣。若以公務人員來說,這樣的人確實是值得尊敬的,不過如此私人朋友來看的話,這樣的人也的確是很難交往的。

  楊他們現在的所在地是「薔薇騎士」為防範日後之需所秘密成立的一個地下指揮處,是距離帝國高等事務官府所在地「香格里拉飯店」大約只有一公里處的一棟大樓裡面的一個房間,真可說是大膽之至。這棟大樓因為屋主人在大樓即將落成之前破產了,所以被棄置而空無一人。裸露的水泥內壁上裝設有隔音板。以這樣的一個房間來招待一國的元首,在格調和設備方面,還有很多不夠完善的地方吧。

  最初的第一句話,是從人質的口中發出來的。

  「楊元帥,你應該知道自己所作的事都是犯罪行為吧?持武力觸犯法律、損害國家尊嚴、破壞社會秩序。」

  「我犯了什麼法?」

  「像這樣非法地把我監禁在這裡,難道還要強辯自己是無罪的嗎?」

  「啊,說得也是。」

  一抹苦笑的表情掠過了楊的臉上,這時的他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被教授指出論文缺陷的副教授。亞典波羅故意將聲音提高發出笑聲,不過這當然是諷刺列貝羅而發的。列貝羅立刻就明白了這一點,整個臉因為屈辱而進青時白地提高聲音說道。

  「如果不想要再罪加一等的話,那麼現在就立刻將你釋放。」

  楊脫下了頭上的黑色扁帽,搔了搔自己的頭髮,然後以一種像是話劇老師在觀看學生表演的眼神注視著他。列貝羅在這種眼神的注視下,感到心虛怯懦,剛剛高傲地聳起的肩膀不由得垂了下來。

  「你們有什麼要求是嗎?有的話就說說看好了。」

  「真相。」

  「……」

  「開玩笑的,我不會作那種無益的要求。我們的要求就是我們自身的安全而已,當然也不會是永久的,有附帶期限。」

  「你們已經是政府的公敵了,這種違反正義的交易我沒有辦法答應。」

  「那麼也就是說,只要有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存在的一天,我和我朋友們便永無安寧之日,是嗎?」

  列貝羅並沒有立刻回答,或許是感受到楊的語氣中帶有些危險存在吧。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我們就只好變成利已主義的信奉者了,如果有必要的話,或許會把我們自己所屬的國家,很廉價出賣給帝國也說不定喔!」

  「這種事情難道是可以被允許的嗎?你自己也曾經是一個元帥,過去也擔任國家的重要職務,你的良心難道不會感到可恥嗎?」

  「這種理論真是太了不起了,你的意思是說,國家出賣個人是可以的,反過來的話就是不被允許的嗎?」

  先寇布在一旁冷笑著,但列貝羅並不予理會。楊輕輕地咳了一聲之後說道。

  「那麼是不是請您考慮一下我的提案呢?」

  「提案?」

  「我們要雷內肯普事務官來作為人質,然後離開行星海尼森。同盟政府到那時候就依照是被脅迫的樣子,希望不要追我們。對帝國那邊,由我負起爭亂全部的責任。同盟只需低著頭說希望帝國能夠討伐、逮捕楊威利,這樣你們對帝國也就可以有個交代了。」

  列貝羅處於一片沉默之中,好像是在考慮著楊的提案。對自己有利的盤算在心裡面那一片迷宮當中,為了要找尋一個安全的出口,正急急忙忙地四處奔走。

  「另外還有一個條件。就是請您絕對不要對那些還留在同盟政府的人施以任何罪行懲罰。曾經在我麾下的人--卡介倫、費雪、姆萊、派特里契夫等等還有許多的人,他們對於這一次的事件完全不知情,如果您能夠以同盟政府以及民主主義的矜持來承諾絕對不牽累到他們的話,我就此退出海尼森。至於議長您,當然也會加以釋放,而且絕對不帶給市民任何的困擾,您覺得如何呢?」

  不說政府說是市民,從這一句話當中,或許也為楊的心情作了一個辯解吧。列貝羅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看起來好像是找到了出口的樣子。

  「……楊提督,我並不想要向你謝罪。我在最艱辛的時期,被託付了最大的責任,只要能夠讓自由行星同盟繼續存立下去,然後把它交給下一輩的人,不管是什麼樣卑劣的手段我都去用,至於這樣做會遭受到什麼樣的批評,我早已經有所覺悟了。」

  「也就是說,您贊成把雷內肯普當作是人質的這個提案了,是嗎?」楊的反應可說是毫無感動。「……應該是這樣吧。先寇布中將,實戰指揮的任務就完全委託給你了。」

  「就交給我辦吧。」

  先寇布看來很高興地點點頭。列貝羅用視線瞥了他一眼,好像在暗罵好戰分子似地。不過他接下來是詢問,自己什麼時候可以恢復自由,於是楊回答道:「不幸的雷內肯普失去自由的時候。」

  ※※※

  剛剛一直靠在牆邊,注視著這些大人物在交談的一名組員,也就是巴格達胥上校,這時走近先寇布的身邊,低聲用語說道。

  「我們所提的方法固然是很妙,不過還是不要太輕易相信的好。並不是指列貝羅議長個人,而是在他周圍的權力分子集團,因為那些傢伙的存在就是為翻臉不認人的。」

  「照你這麼說的話,那些傢伙難道會拒絕楊提督的提案嗎?」

  「他們當然會說YES的,不過一旦這個事件本身沒有辦法隱瞞到底的話,那他們就會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楊提督身上。不過,究竟會不會這麼做,還得要視情況怎麼改變。如果他們認為有利的話,那麼就算將雷內肯普和我們全部一起抹殺,也並不是什麼難做到的事罷?」

  巴格達胥是一名謀報和破壞工作的專家,因為過去他曾經在和楊敵對的陣營裡工作,所以即使他現在已經投身為楊的幕僚群,還是經常會遭人白眼。不過,在這一次的事件裡,他在情報的懼分析和襲擊列貝羅的計畫方面,做了相當大的貢獻,屬於他自己的地位和別人對他的信賴終於有慢慢累積起來。不過或許也因此而失去了些許翻身的時機也說不定……

  「我所持念的是楊提督對於同盟的民主政治還有所留戀。如果他只要同盟能夠安泰,就算自己被處罰也沒有關係的話,那麼這可就麻煩了。」

  「還不至於吧。到了這種地步,就算他後悔然後又回去自首的話,總不可能說還有退休金可以領吧,到頭來還是得死心不得不自立啊!」

  「那麼閣下也死心了嗎?」

  「死心可是我唯一的專長哪。從兩年前,被先寇布閣下看穿我的計畫時起,就應該已經是那樣了。」

  先寇布高興地笑笑,沒有回答。巴格達胥看了看手錶然後說道。

  「說著說著天就亮了哪!」

  巴拉特的太陽已經從夏日那厚厚的雲層間將第一道光線投射到地面上了。漫長的夜晚正急速地撤退,不過昨晚所發生的混亂,好像已經被人類社會遺棄了似地,那漆黑的陰影一點都沒有要移動的意思。海尼森各個街頭的交通都被截斷,同盟軍和員警在混亂的指揮系統之下來來往往。

  「那麼,我們這就去做黎明前的突擊吧!」

  先寇布拿起了裝甲戰鬥服的頭盔。

  「香格里拉飯店是嗎?」

  布魯姆哈爾特中校從他記憶的街頭上拾起了幾塊鋪在路中的石子。上面記載著重要的情報。他滿懷勝算的表情笑了笑,然後集合了所有中隊長級軍官,授予戰術上的指示。

  ※※※

  在帝國軍士兵全副武裝的環繞之下,此時的香格里拉飯店就好像是一個四周被海水所圍繞的巨大岩石。帝國軍所擺出的陣勢,只要雷內肯普的一道命令,帝國軍的士兵便可以壓制同盟首都海尼森所有的重要的街頭,並且宣告戒嚴令開始。一旦同盟元首成了「叛軍集團」的俘虜,任何有關於尊重主權獨立的鬼話,就只有被扔到桶裡面的價值了。

  對雷內肯普來說,現在他只要將整個事態變成一個既成事實就可以了。同盟就不去管它了,只要自己能夠在帝國本國還不知道事態的演變之前,將同盟首都完全予以壓制的話,那麼「同盟」這一個名詞,就只有在修正版的字典裡面才能夠找得到了。

  面對於同盟政府來說,他們拼死也不讓帝國軍知道的事態,是一直到昨天半夜裡所發生的事情。

  同樣在半夜以後,駐屯在海尼森的帝國軍,為了不讓已方得到這邊的情報,同樣也是煞費了一番苦心。

  因為在飯店裡面的第十五層佈陣的雷內肯普,正打算以海尼森行星的地面部隊,也就是在他指揮之下,總共是十六個連隊的兵力,把這裡所發生的事態給處理掉。要是以這樣的兵力還不能夠把目前所燃燒起來的火災給撲滅的話,那麼高漲的火焰勢必會經由宇宙的深淵,映到帝國軍屯駐在幹達爾星系的斯坦梅茲提督的眼裡。

  萬一事態真的演變到那種地步的話,那麼鎮壓海尼森的功勞將歸斯坦梅茲所有,而雷內肯普將會因為在事態處理方面的無能而遭到彈劾吧。如果雷內肯普不能夠親自將楊等一夥人加以鎮壓,使同盟政府隸屬於帝國之下,並且因他的功績獲得相對的地位和權力的話,那麼從昨晚以來所發生的混亂就一點價值都沒有了。

  叛亂集團的人員,就算是以勇猛的「薔薇騎士」為核心,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一千人左右。愚蠢的同盟政府沒有先掌握住他們的動向,就貿然要把楊秘密地處決掉,結果反而先被這些反叛者將了一軍,這種醜態真可說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令人啼笑皆非。不過事實上,雷內肯普本人也並沒有能夠完全掌握住他們的動態,當然也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列貝羅出賣給楊這一夥人了。

  早上五點四十分,雷內肯普忽然感覺到他腳底下的地毯連著地面好像震動了一下,在震動之後,傳來了遲鈍的爆炸聲。如果此時展現在窗外的不是都會景色的話,那麼他恐怕要產生自己的座艦被敵砲擊中的錯覺了。就在他心裡面想說「這或許是地震吧」的時候,一名臉上血色稀疏的軍官闖進了辦公室,向他報告說底下第十四層樓已經被來路不明的武裝士兵給佔領了的消息。在這瞬間,雷內肯普周遭的景色似乎都失去了色彩,而他也只能驚愕地站著一動也不動。

  原來飯店的地底下有一條供通信線路專用的地下通道,先寇布等人先穿過了這一條通道,再經由縱向聯絡飯店整棟建築物的電梯專用修補洞,以魔術師的姿態活生生地出現在第十四層樓上。他們破壞了兩處電梯和三處樓梯,而在帝國軍全力防堵之下才倖免於難的東邊樓梯上,和帝國軍對峙。

  一名身上配戴著上校徽章的帝國軍官喊道:「放棄無謂的抵抗,否則就準備到血海裡面去練習游泳吧!」

  「這可就為難了,我們又沒有帶泳裝。」

  受到對方嘲弄之後,那名軍官的血壓急遽上升。

  「你們儘管去耐嘴皮子,投降吧!如果拒絕的話,我們就要開始攻擊了!」

  「那麼就把你們最強的一面展示出來看看如何呢?」

  「給我住口,簡直是大言不慚,你們這些下水道的鼠輩們!」

  「你們才是呢,要開戰之前自己先好好反省一下吧!聽對方說話的時候,要全部聽完以後才出聲哪。」

  這名帝國的上校原來張開的嘴巴好像被人用一隻無形的手給掩住了似地,發不出聲音來了。在他要發出驚呼聲之前,部下給他的報告,使他心中的疑惑進一步成為事實。

  「不行,不能夠使用槍砲火器。傑服粒子的濃度已經到達紅色警戒區了。」

  上校因為敵人的狡詐,氣得咬牙切齒。當場立即作了一個決斷,他將五個中隊的裝甲擲彈兵全部叫到飯店的內部,無論如何都必須使用肉搏占打倒這些入侵者,然後救出孤立無援的高等事務官。

  ※※※

  當樓梯底下有一大批穿著銀灰色戰鬥服的帝國軍士兵集結過來的時候,先寇布仍然毫無懼色的透地他的鋼盔注視著底下的情況。他所表現出來的無懼無畏已經超過了一般所謂豪膽的範圍了,當初他出生的時候,大概是將人類天生的恐懼心放在娘胎裡面忘記帶出來了也說不定。連一向尊敬他的布魯姆哈爾特都禁不住要這麼想,而看在那些不斷向這邊靠近過來的帝國軍士兵眼裡,只能將先寇布的勇猛解釋作無神經的傲慢,但是全身卻也忍不住要感到一股灼熱。

  當突擊命令被下達的時候,帝國軍將樓梯踩得如雷鳴一般地作響,迅速沖了上來,打先鋒的士兵手裡拿著的戰斧鑲有閃閃發亮的碳素水晶刀刃,向四周發出反射的光芒,對著先寇布跳了上來。

  這種淒慘的互相殘殺,在一些中了浪漫主義毒素的人形容下,有了一個叫做「紅色階梯瀑布」的名稱。這一場殘殺當中,最初的血柱,從這名不幸的士兵的肉體上向外飛濺開來。先寇布首先低下了自己的身體,讓對方的戰斧揮空,然後在接下來的那一瞬間,讓自己的戰斧斜斜地滑走,一刀就切斷了頭盔與戰鬥服之間的接縫處,在那一道接縫處的裡面有頸動脈,那名士兵的血一面飛濺開來,然後身體就倒地了。從樓梯下傳來的怒吼聲和憎惡聲隨著那名士兵的倒地而激烈起來。

  「中將,您在陣頭指揮太危險了,請退回去吧。」

  「不用作多餘的操心,我還打算要活到一百五十歲呢,還有一百一十五年哪,怎麼能夠死在這裡呢?」

  「而且也還沒有女人呢,是不是。」

  知道先寇布在戰場以外的戰績也是極為顯赫的布魯姆哈爾特說著自己也不能肯定是不是開玩笑的話。先寇布無法加以反駁,因為他根本無暇反駁。另外一隊士兵已經踩著駭人的腳步聲沖上樓梯來了。

  先寇布以及布魯姆哈爾特兩個人,將他們的身體放置在怒吼與慘叫、金屬聲音與衝擊聲、還有鮮血與火花交錯而構成的旋風當中。只要他們的戰斧劃出一道弧形,那些受到致命傷的帝國軍士兵,便以在空中游泳的姿態,身上裹著鮮血的上衣,一個接一個地滾到階梯底下去了。

  先寇布當然不會作出同時間和好幾個敵人交戰的愚蠢行為。他的四肢、五官和手上的戰斧,在中樞神經完美的控制下,每一次只在單方向設定一個敵人,然後在一番苛烈而短暫的斬擊比劃之後,就將對方推進無法再繼續戰鬥的深淵裡。

  他敏捷地扭轉身體,巧妙地躲過帝國軍士兵躍向自己時所作的攻擊,然後戰斧一閃便擊中了對方的頸部。當身負致命傷的敵人滾落到地面上的時候,加害者就已經移動了好幾步,和其他新的敵人交戰去了。

  當有一把戰斧揮起一陣旋風的時候,就有另外一把戰斧將旋風加以揮散。火花和炭素水晶的碎片在空中飛舞著,像噴泉一樣的鮮血飛濺到地面上和牆壁上,一片又一片地好像要快速完成一幅拼圖似地,因為死亡而中止的痛苦,不停大量地製造出來。先寇布一開始的時候,還一面巧妙地避開四散噴灑的血濺到自已身上來,不過為了要能夠有完美的防禦,也不得不放棄講究美學了。銀灰色的裝甲服令人聯想到中古世紀騎士所穿的甲胄,不過此時已經佈滿了各種血型的鮮血。在這一場淒慘的激戰之後,已經無法再繼續蒙受損傷的帝國軍,雖然是咬牙切齒,但也不得不像是雪崩似地退下階梯來,這時先寇布拍了拍布魯姆哈爾特的肩膀說道。

  「虜獲雷內肯普的功勞就偏勞你了。趕緊帶十個人去吧!」

  「不過,閣下。」

  「立刻趕過去,砂漏裡面的砂粒,這時候比鑽石還要貴重。」

  「知道了。」

  當布魯姆哈爾特率領十名左右的士兵消失了身影之後,帶領著剩下來二十名士兵的先寇布,讓他那高大的身材出現在樓梯口要下去的地方,挑撥似地將他那用人血琢磨出來的戰斧在帝國軍士兵的面前揮了揮。

  「怎麼啦,已經沒有人敢站在我華爾特.馮.先寇布的面前了嗎?」

  先寇布大言不慚地放出這幾句話,因為他必須要將帝國軍放置到怒氣與復仇心的池水當中,拖延他們往理性的那一岸遊去,好為自己爭取一些時間。

  一名年輕的士兵,雖然有豐富的覺悟,但是卻缺乏經驗,禁不住先寇布的挑釁,奮不顧身地沖上樓梯來。揮動戰斧的動作當中充滿了精力,但是看在先寇布眼裡不過是白費力氣罷了。

  戰斧猛力地互相撞擊,拼裂出激烈的火花。勝敗在一瞬之間就已經決定了,戰斧從這名年輕的士兵手中飛了出去,落在地上像車輪似地不停打轉。當對方的戰斧低在自己脖子上的時候,這名士兵感覺到先寇布臉上所出現的是魔鬼一般的笑容。

  「年輕人,有沒有愛人啊?」

  「……」

  「有沒有呢?」

  「有、有……」

  「是嘛?那就別急著死嘛!」

  被戰斧的斧柄擊中胸部的這名士兵,發出了短暫的叫聲,漂浮在半空中,然後身體就滾落到樓梯下面去了。樓梯下面此時又再度傳來了怒吼的呻吟聲,不過要能夠使這股憤怒與戰鬥意志結合的話,得先跨過由人血所填出來的壕溝,而這一道壕溝太深太寬了。就在先寇布挖掘這一道壕溝的同時,布魯姆哈爾特等人闖進了雷內肯普的辦公室內。當門一打開的時候,一道比較淺的人血壕溝又開始被鑿開了。

  帝國軍雖然勇敢但是無益的抵抗,幾秒鐘之後就奏完了最後一個樂章。八具屍體接二連三地滾到地面上之後,就只剩下高等事務官一人了。

  ※※※

  手槍的殺人光線從雷內肯普的右手迸裂開來,而且這種殺人光線並不是一閃而過,而是不停地連續快速發射,命中準確性非常地高,因為他過去也曾經是一名戰士。

  「薔薇騎士」連隊的隊員當中有一名,因為太逼近發射處來不及閃避,被這連續發射的殺人光線擊中了頭盔的正中央,整個身體橫倒在地面上。不過他的犧牲也並不是完全沒有代價的,布魯姆哈爾特趁著雷內肯普連續發射的時候,繞到他的右邊側面,戰斧一揮便將手槍打落到地面上,然後用戰斧的斧柄往事務官的事巴猛力揮去。

  「你殺吧!」

  因為下巴受到重擊而幾乎要站不住的雷內肯普,用雙手頂在桌面上,支持著自己身體免於倒下,從他流著鮮血的嘴裡,虛張聲勢地喊道。

  「我們不殺你,你現在是俘虜了。」

  「如果是一名下級士兵的話或許還情有可原,但我是堂堂一級上將之軀,你想我會甘心地成為一名不名譽的俘虜嗎?」

  「請你無論如何要心甘情願。對於你的美學或矜持我沒有興趣,有興趣的是你的生命,你活著的身體對我們來說是必須的。」

  布魯姆哈爾特放出的這幾句話,除了無禮之外,好像還有其他什麼東西刺激了雷內肯普的思考力,事務官於是低聲地哼道。

  「原來如此,你們是打算用我作人質去交換楊提督嗎?」

  雷內肯普的這一番洞察雖然並不完全正確,不過布魯姆哈爾特並沒有予以糾正。

  「我想你要感激我們一下吧,竟然還能把你看成和楊威利具有相等價值的人。」

  這一句話讓雷內肯普所受到的傷害究竟有多大,說話的人絕對沒有辦法想像到。雷內肯普整個臉連他嘴上的鬍子似乎都變白了,變白並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他所受到的屈辱。

  「不要以為我會因為吝惜自己的生命就和你們妥協。」

  「我們是沒這麼想啦,不過要妥協的人不是你,而是你的屬下同僚們才對。」

  「……你們應該就是所謂的『薔薇騎士』吧?那麼原本應該就是帝國的人民,你們這麼做難道不會覺得有愧於祖國對你們的恩情嗎?」

  布魯姆哈爾特兩眼凝視著對方,不過並不是因為對他這番話有所感動。

  「我的祖父因為是一個共和主義思想家,所以被帝國內務省抓了起來拷問,到最後我的祖父被殺了。如果我的祖父真的是一名共和主義者的話,那麼這應該可以稱得上是名譽之死吧!不過事實上,我的祖父也不過是一個單純愛發牢騷的人罷了。」

  布魯姆哈爾特咧著一邊的嘴角笑道。

  「這就是帝國所賜給我們應該要感激的恩情哪。這種大恩我無以為報,只好用復仇來加以回報了。唉,不要再說廢話了,現在的時間比綠寶石來得更珍貴哪,請閣下跟我們一起走吧!」

  布魯姆哈爾特中校用夾雜著盜用的口吻催促道。

  而他用這種比喻事實上也是正確的。因為原本在他們腳底下的那一層樓所演奏的肉搏戰狂想曲,此時已經可以在同一個水準位置上聽到了。先寇布等人已經放棄了第十四層樓,不過還是一直不斷地斬殺敵兵。

  三分鐘以後,全身沾滿血汗和復仇心的帝國軍衝進了雷內肯普的辦公室,不過裡面已經空無一人。他們想拯救的人,以及他們所想要斬殺的人,此時都已經消失了身影。如果先寇布等人和來時走相同的路線的話,就應該沒有辦法那麼從容,但他們還是成功地脫離現場了。在那之後,大樓電梯的修補孔發生了爆炸,而唯一的追蹤的路線就在帝國軍的眼前消失了。

  Ⅳ

  雷內肯普在空無一人的房間內,凝視著四周的環境。先是天花板下面,然後地面上、眼前的牆壁。此時此地,絕望的情緒就像是一個全身裹著黑衣的巫婆,正陰慘地唱著破滅的歌。他現在正坐在叛亂部隊地下指揮部裡面的一個房間內。裸露的水泥牆壁和水泥地面,還有被釘上去的隔音板。和在香格里拉飯店裡面那間豪華的辦公室比較起來,兩者之間的差距簡直是無法想像的。

  「已經完了。」成為俘虜之身的帝國高等事務官在心裡想著。他已經完全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帶到這裡來的原因了,他不僅是敗給了楊威利一夥人,而且還被同盟政府的代表列貝羅給出賣了。

  如今還有什麼臉可以晉見皇帝?皇帝不但赦免了他敗給楊威利的過錯,還賜給了自己高等事務官這樣一個顯赫的職務。皇帝的寬大和信任,自己無論如何都一定要予以回報。為了新王朝的千秋大計,自己必須要除去所有的障礙物,為帝國將來能夠順利完全征服同盟領地,自己得先要開拓出一條道路來。不過事實又是如何呢?自己在被帶到此地來的途中,一直在尋找空隙,計算著扭轉劣勢的可能性。不過當他看到楊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頓時覺悟到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小丑。而當他又看到站在楊的背後、或許是因為愧疚而一面轉過臉去的列貝羅議長時,雷內肯普卻連責備他的力氣也都在那一瞬間消失了。如今能夠逃避敵方和已方來嘲笑自己的,只剩下唯一的一個方法了……

  雷內肯普原來狹小的視野,如今變得愈來愈狹隘了。他那已經失去了正氣,而且不斷地以那雙曾經利慾薰心而自大的眼神,往上看著天花板。

  一名送來中飯的士兵,發現雷內肯普懸在半空中的身影,已經是二十分鐘以後的事了。他屏住了呼吸,注視著穿著軍服在空中左搖右晃的身軀,將陶制的盤子小心地放在房間裡面的一個角落之後,即徐徐地放大聲音,讓其他人知道這個緊急事故。於是那具上吊的屍體經由急急忙忙趕來的布魯姆哈爾特等人的手中被平放到地面上。

  具有急救兵資格的士兵,跨在這個比自己階級還要高十級以上的軀體上,根據教科書上所學以及自己經驗,用遍了所有的人工呼吸法。

  「不行,沒有辦法蘇醒過來。」

  「讓開,我來。」

  布魯姆哈爾特於是將急救兵的作業又完美地重複一次。而同樣的結果也再一次重現。雷內肯普無視於他的努力,仍然關緊了通往復活的門扉。當中校以和死者相同的臉色站起來的時候,牢門打開了,已經接到通報的先寇布出現在門口。此時他剛剛依照約定,將列貝羅帶出監禁的地方,然後將他手腳都捆住棄置在公園裡。不料才剛剛回來,就遇到這樣的事情,他一貫的傲慢無畏,此刻彷彿刀口上出現了缺口,表情極為深刻。如果慢一點履行約定就好了,不過就算後悔,此時此刻也追不回來了。

  ※※※

  「不可讓雷內肯普已經死亡的消息洩露出去。否則同盟政府那幫傢伙,一定會把他的死當作是一個良機,然後對我們發動全面攻擊的,用所有的方法也要讓他繼續『活下去』。」

  如果沒有了人質,那麼就再也沒有任何理由讓同盟軍猶豫是不是要對「叛徒集團」發動攻擊了。況且雷內肯普一死,那麼所有的真相都將隨著他一起被埋葬到地底下。對同盟政府來說,他們只要將所有的事實和風聲全部丟到火裡面就不會有再有後顧之憂。

  聽到雷內肯普的訃聞之後,楊陷入一片沉思當中,不久之後,好像終於咽下了苦藥,滿臉又苦又澀的表情決斷地說道。

  「正式發表的場合,我們就得請雷內肯普提督暫時為我們活著,這雖然是對於死者極度的冒瀆,不過也沒有其他的方法了。」

  楊心裡面想著,就算只有這麼一次,閻羅王也肯定會為自己保留一個特別席吧。菲列特利加則向楊提出一個提案。那就是如果替死者化一點妝的話,或許可以讓人以為他只是暫失神了。這個提案聽起來好像還不錯。

  「不過,這種不愉快的工作讓誰來做呢?」

  「由我替他化妝,因為這是我自己說的,而且女性也比較適合。」

  房間裡面的那一群男人,互相看了看彼此的臉,膽量方面姑且不論,至少在化妝技術上很明顯地是技不如人了。所以口齒含糊地不知說些什麼之後,便將這一個不愉快的工作交給了成員中唯一的女性,而走出室外。

  「給死人化妝是第一次,同時也應該是最後一次經驗吧。如果稍微像個美男子的話,化起妝來應該會好看一些吧。」

  菲列特利加嘟囔地說道。如果不對死者開一些玩笑的話,自己恐怕也沒有辦法忍受這樣一件陰慘的工作吧。不過這終究是自己提議的,也只得由自己來完成。菲列特利加提起了化妝箱開始工作,這時楊打開了門,用很過意不去的表情看著她。

  「菲列特利加……這個……讓你來做這樣的事……」

  「如果是抱歉之類的話,那我可不想聽喔!」

  菲列特利加並未讓自己替死者化妝的手停下來,不過還是先制止了丈夫所想要說的話。

  「我既不後悔,而且也沒有對你生氣。雖然結婚才不過兩個月,不過卻過得很快樂,從今以後你要有你在的話,那麼我這一生應該都不會無趣了。無論如何請讓我期待吧,老公。」

  「像夫妻生活上的消遣是嗎?」

  楊脫下了頭上的黑色扁帽,搔了搔了自己的頭髮。眼前一位已經成為他妻子、年輕貌美的女子,經常都會讓他感到驚訝,對作丈夫的人來說,夫妻生活應該也不會無聊才是。

  「不過,這裡好像不是一個有情調的好地方哪。」

  楊嘴裡咕噥地說著輕率的話。這是一種和前一刻的菲列特利加同樣的心情吧?存在新婚夫妻兩人之間的第三者,在他們相互交流的感覺中,落下了一片濃濁的陰影。

  菲爾姆特.雷內肯普、銀河帝國的高等事務官、一級上將,這個身體和楊威利處在同一個行星的地表上,不過兩人的心卻相距數百萬光年的男子,以這樣悲慘的方式結束了他的一生,應該是他原有的價值觀當中所難以忍受的方式吧。雷內肯普本人姑且不論,當一想到雷內肯普的遺族時,楊就忍不住替他們感到難過。或許以他為復仇對象的人,又要增加幾個了。

  楊輕輕地搖搖頭,為了不妨礙妻子完成這一件不愉快的義務,特意地把門帶上。被強制走向無奈的死亡,和被強制過著無奈的生活方式,到底是何者比較靠近幸福的支配領域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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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7 04:37 PM|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休假結束〉


  Ⅰ

  在這一年--也就是新帝國曆元年、宇宙曆七九九年七月三十日,帝國首都奧丁接獲了兩個報告,一個是吉訊,而另外一個則是凶訊。

  其一是地球討伐軍司令官奧古斯特.沙姆艾爾.瓦列一級上將所傳來的消息。

  「本職前往地球,為完成皇帝陛下所交付之壓制地球教恐怖集團本部、逮捕教祖及其幹部之敕令。日前,戰鬥已近尾聲,已經得以殲滅地球本部。但教祖及其幹部因引爆地下本部,將其自身之軀體埋葬在土堆之中,以致最後未能逮捕。皇帝陛下所交付之敕令未能無瑕達成,謹在此深表謝罪之意。」

  瓦列艦隊在派遣肯拉特.林查中校以下的兩個大隊先行前往地球教本部,然後中校的聯絡,得幾處地面上的入口之後,便一舉突入大氣圈,開始發動總攻擊。而中校所得到的情報,事實上大多是一個以「亞麻色頭髮的少年」為代表的費沙獨立商人集團所提供的。

  在帝國軍發動攻擊的時候,面對全副武裝的士兵,身穿黑衣的地球教徒們所持的對抗武器,竟然是小刀或者是一些輕型槍砲武器。面對這樣一群無謀的人,帝國軍不禁啞然。但是他們也並非絕對的和平主義者,所以當場也就揭開了戰火。帝國軍士兵以他們強大的火力,要對付這些僅持有原始武器的狂信者,簡直比割草還要容易,他們就這樣一步又一步地踩著死者的屍體,往地球教本部的深處侵入。

  如此單方面的殺戮,在一開始時,或許使得這些已經習慣了鮮血與火焰人生的士兵一時沉浸在陶醉的氣氛當中,但是他們屬於精神性方面的腸胃最後終於達到飽和的界限。當那些身心受到狂信和塞奧奇辛麻藥腐蝕的教徒們,一個又一個地掉入死神口袋裡的時候,這些士兵也開始嘔吐,發出歇斯底里的笑聲,最後開始泣不成不聲。

  當戰鬥往下蔓延達到地下第八層的時候,帝國軍知道自己已經深入到這座地下迷宮的最底層。

  到了這裡,信徒們的抵抗已經到了極度激烈的地步,以視死如歸的槍火來回應帝國軍棄械投降的勸告。三次的勸告所換來的是三次槍火的射擊,這時候帝國軍不得不放棄逮捕教祖這個老人--以總大主教為首的教團首魁--的念頭,而決意要趕盡殺絕。

  無論在火力上、人數上或者是戰技方面,都佔有絕對優勢的帝國軍,之所以會陷入苦戰(或者應該說是惡戰)當中,主要是因為地球教在地理上所佔有的優勢,以及信徒對於死亡完全沒有恐懼的心理。他們不但經由通路引進地下水,淹死了自己同伴以及敵兵,而且還將神經毒氣彈扔進同伴當中,讓他們為所信仰的宗教殉教,同時也讓敵兵一齊犧牲。

  「那些傢伙,混帳!」

  帝國軍當中之所以有軍官會這麼樣地叫起來,是因為他們禁不住要對那些對同伴的死亡欠缺感性的地球教徒感到恐怖和厭惡。那種行為甚至不叫做相互殘殺,而是在帝國軍的砲火之下,地球教徒一種「自殺的行為」。他們自己甚至在最後把根據地的最深處炸掉了,連同自己也葬身在其中。

  「這些狂信者全部都被消滅了嗎?」

  「這個嘛……」

  帝國軍士兵們的臉上完全沒有因為獲勝而感到欣喜的神情,只是低聲地彼此交換著這幾句話。每一個人都是臉色鐵青,所留在他們臉上的只是疲倦。

  別說是那個叫做總大主教的老人了,連大部分的信徒的屍體也都沒有找到,看來好像是全部都埋在那幾兆噸的泥土底下了,但是他們的欲望和怨慨都不見得也和他們一起埋葬在裡面。這個方形的、每邊長達十公里的地球教根據地四周的地形陷沒了,而所謂的聖山也因此歪斜了一邊,將它無比淒慘的形狀顯露在稀薄的大氣中。

  ※※※

  尤里安第一次見到這位名叫瓦列的提督時,他的臉色看起來非常衰弱。雖然尤里安已經聽說他是因為受到重傷的緣故,不過當看到他剛毅的表情以及他所表現出來的臨危不亂的言行,內心忍不住要激賞不已。原本尤里安所崇拜的是楊威利的那種「一點都不像是英雄」的氣質,不過他這時也感受到了這種與楊本身的氣質完全不同旨趣,像是用鋼鐵打造出來的剛毅同樣地有其魅力。

  「據林查中校說,在攻略地球教本部的時候,得到你不少的協助。」

  「是的,其實一方面也是為了要報復這些將我們強抓走的地球教徒,所以我們是很樂意地提供所能夠做的協助。」

  這位名叫瓦列的提督很明顯地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所以對他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讓尤里安感到非常為難與不安。

  「我想要用個什麼禮來答謝你的功勞,你們有沒有什麼希望呢?」

  「只要我們一行人能夠平安無賴地回到費沙,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如果你們的生意有遭受到任何損失的話,就由我們來補償吧,不要客氣,儘管說出來。」

  如果加以推辭的話,那麼就顯得太不像是費沙人了,如此一來或許會招致對方的懷疑也說不定,所以尤里安就老實不客氣地--或者應該說是有些厚顏地接受了司令官的好意,向他回答說等日後結算出來的時候再提出來,就當作是給波利斯.高尼夫的謝禮吧。而他本身的報酬只要一片光碟片就夠了。

  在那裡面有著這樣的記載。失去統治人類社會之霸權的地球,以其本身的欲望和怨恨為動力之來源,在最近這九百年裡,紡織出這一段不為人所知、和葛布藍式地毯一樣充滿怨恨的歷史。只有將這一段歷史完整地交到楊提督手上之後,尤里安千里迢迢俄這一次地球之旅才算是稍有收穫。尤里安表現出一副要為帝國軍作嚮導的姿態--事實上也真的是替他們作了嚮導。為了摒退那些揮舞著小刀的信徒,並且在資料室檢索和改寫資料,意外地花了五分鐘的時間,才將不想要讓帝國軍得手的殘餘記錄全部消滅掉,不過後來那間資料室也被一起埋葬,自己費勁地去除掉的那些資料反而變成是多餘的了。

  尤里安從瓦列面前退出之後,便佇立在斷崖的邊緣上,低頭望著那一片已經陷落了的地形。這個時候波利斯.高尼夫來到了他的身邊。

  「信徒的遺體也都被埋在那下麵了。」

  「對教團來說,再沒有什麼東西比信徒的生命更廉價的了。就像國民之於權力者、士兵之於用兵家一樣。這或許值得生氣,但卻不值得感到驚訝哪。」

  尤里安感覺到波利斯.高尼夫這一番惡毒的話當中,有著自己所難以同意的地方。或許是因為自己一個極重要的船員在這一場戰亂當中不幸喪命的原故吧,波利斯的神情顯得非常的不高興。

  「看來你好像想說楊提督是不一樣的,是不是?」

  尤里安一副好像被看穿了的樣子,對著船長聳聳肩膀。

  「如果把楊看成是一個普通人而去喜歡他的話,我同意。就像我也喜歡他。不過,如果把他當作是一名用兵家來尊敬的話,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用兵家這種職業本身就是該遭天譴的工作。楊本身應該早已領會到這一點了,所以你也不必不高興,反倒要瞭解這一點,去容許別人對軍人批判啊。」

  奧利比.波布蘭在距離不遠的地方一直看著他們。

  「尤里安這個傢伙也真是有些不可思議。」

  擊墜王稍微地歪著腦袋自言自語地說道。雖然他自己也不例外,不過大概是因為自己比尤里安年長,所以也就將看護他的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這應該就是人德吧。」馬遜以一種陳腐但卻具有說服力的說法應聲地說道。他的身上有好幾個地方用含水膜(一種用極薄的塑膠膜將水包在裡面的醫療用品)和繃帶包著,使得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巨大的斑馬。以他的臂力和戰鬥能力來說,地球教團裡面無人能比,不過因為他身體的表面積過大,所以當爆炸發生的時候,皮膚也無可避免地被各式各樣的破片擊中了。

  「人德?哼,這傢伙還在修業當中哪。」

  波布蘭聳了聳自己的肩膀。在地面上戰鬥的時候,他的動作極為敏捷,所以全身上下都沒有受到戰鬥的傷害,可說是全身而退。雖然地面作戰並不是他所喜歡的,不過他的表現就連馬遜也不得不感到佩服。

  「沒有談過一、二十次的戀愛,這樣也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嗎?」

  他們的聲音並沒有傳到尤里安那邊,所以這個時候這名少年只是站在斷崖邊緣,讓他那亞麻色的頭髮在地球的風中飄動著。

  尤里安是有一定的目的,所以才到地球上來,不過他連一次都未曾想到要再回地球,以後大概也不會吧。他所該要回去的地方、該生活的地方、該要死的地方,這種種的地方沒有一個是在叫做「地球」的這個行星上。

  有這種想法的,應該不只尤里安一個人。對大部分的人類來說,地球是屬於過去的領域。只要把它當作是博物館來加以尊重就行了,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如果允許它再度成為權力政治或者是軍事中樞的話,是不會為人類帶來任何好處的?正如楊威利所說的:「當人類的手腳都過度長大的時候,就不可能再回到搖藍裡面了」。雖然地球上有人類的過去,不過卻沒有人類的未來。不管是美還是醜,是聰明還是愚昧,人類的未來應該是要在其他的地方繼續擴展的。

  八月一日,瓦列艦隊的第一批士兵離開了地球,踏上了班師帝國奧丁的歸途。而「親不孝」號也跟在後面,展現出小小的英姿。

  反正都是會踏上歸途的,所以可否藉此機會到帝國的本部--帝都奧丁--看一看呢?尤里安提出了這樣的想法,也獲得了大家一致的贊同。

  Ⅱ

  在瓦列這一份的報告的前後這段期間,從自由行星同盟的首都海尼森所傳來的情報是非常不祥的。

  雷內肯普事務官遭到綁架,以及同時發生的許許多多的事件,震驚了帝國所有的重臣。甚至連那些出生在亂世當中,鑽過了無數的死亡界限,征服過許多恆星世界的勇將們,也無法平心靜氣地接受這一個驚愕。

  隨著這份正式的報告,雷內肯普提督麾下的拉傑爾上校,也以超光速通信將一份急報傳給了好友奈特哈特.繆拉。

  奈特哈特.繆拉用他那砂色的眼睛極有興趣地注視著不鮮明的畫面。

  「那麼你所主張的是雷內肯普提督身為一個事務官但卻有欠公正。」

  「對一個國家的重臣,而且對我有大恩的上司,這樣說是太無禮了些,不過以雷內肯普提督那樣的做法,根本就是在平地上興風作浪。」

  根據拉傑爾所說的話,雷內肯普在沒有任何物證的情況下,相信了幾封密告信函,就強迫同盟政府將楊逮捕。如果這真是一項事實的話,那麼無論是在公務上,或是因為個人理由,這樣的一種做法很明顯已經超過限度了。

  「你能夠在正式場合作證言嗎?」

  「可以,不管是軍法會議或是在審判會上。」

  繆拉看著如此斷言的拉傑爾,然後點了點頭,帶著這個情報,參加了軍事最高幹部的會議。

  在通往會議室的走廊,他遇見了渥佛根.米達麥亞。繆拉和他肩並肩地一面走著,一面將拉傑爾所作的證言告訴了米達麥亞。

  「原來如此,原來這裡面還有這樣的內幕。」

  米達麥亞啐了一口,對於雷內肯普心胸的狹小感到不屑。

  雷內肯普本身的期許是對皇帝萊因哈特的忠誠心,所以才打算要那麼做,不過以米達麥亞等人的看法卻是他操之過急,而且心胸過於狹小了。就像拉傑爾上校所說的,這樣做只會平白地引起另外一場混亂。

  「疾風之狼」也就是渥佛根.米達麥亞是一名軍人,站在互相較勁的立場和一名強敵作戰是他所希望的。至於以一種像是檢察官、或者是一個進行拷問者的身份來淩虐一個弱小的人,米達麥亞打從這種行為存在的根本部分就予以反對。

  出席該會議的人,一律都是一級上將以上的高級官員,只有一個例外。皇帝萊因哈特因為些微的發燒,所以並沒有出席該會議,所以變成自由討論之後,再將討論的結果稟奏給皇帝知道。

  繆拉第一個請求發言--他平常並不常這麼做的--向出席者揭露了拉傑爾上校的控訴。

  「事情攸關帝國的名譽,特別是在事態公正性方面。請不要局限在帝國或是同盟的立場,希望能夠提出一個能夠讓萬人信服的結論。依照下官個人的意見,首先應該要查明哪些人企圖利用這種不負責任的密告來促使事態的惡化,以及這些人的所在。」

  宇宙艦隊司令官米達麥亞對繆拉的意見表示贊同。

  「拉傑爾上校所說的話應該是正確的。首先得要將那些寡廉鮮恥的密告者加以裁決,以維護皇帝陛下的威信。如果楊威利的行動,是其本身對密告者的違法所採取的一種正當防衛的話,那麼我們應該要對當時的情況感到極度的憎惡吧!」

  「這樣的一種說法對雷內肯普提督來說,似乎顯得有些殘酷。」其自身的策謀和盤算絲毫不露痕跡,奧貝斯坦如是地應聲說道。「他也是為了國家安全的目的,才企圖想要將楊威利除去,以免成為日後的禍根。難道不能把它解釋成是一種不得已的謀略嗎?」

  「要靠謀略來立國嗎?」

  受到刺激的米達麥亞使盡全身的憤怒加以反駁。

  「只有靠信義才能夠立國。至少,如果沒有這種意識的話,要用什麼向人民和士兵解釋新王朝存立的意義在哪裡。雖然是我方的敵人,但事實上楊威利也稱得上是一位名將。對這樣的一個人不但沒有以禮相待,反而還想要憑密告和謀略來將他除去,這樣的做法,要如何向後世辯解呢?」

  「您這話真是了不起,米達麥亞元帥。真令人想不到這會是兩年前參與過肅清立典拉德公爵陰謀的人。難道是現在良心感到不安了嗎?」

  米達麥亞的兩隻眼睛,噴出了難以抑制的怒氣。當時提出肅清立典拉德公爵陰謀的罪魁禍首,竟然若無其事地在糾彈同謀共犯!正當他打算要這麼回答的時候,坐在他旁邊的那一個人物,輕輕地舉起了一隻手,阻止了僚友再繼續說下去。

  這個人就是統帥本部總長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他的金銀妖瞳放出了犀利的光芒,而軍務尚書的義眼也身出了另一道光芒,兩道光芒好像在空中展開了正面的衝突。

  「當初對於立典拉德公爵的肅清,是一種兩相較勁的爭鬥。如果遲了一步,那麼我們就變成屠宰場裡任人宰割的羔羊了。當時我們只不過事先採取對策而已,沒有必要覺得羞恥。不過這一次的事件是怎麼樣的呢?難道不是企圖要對一個已經退役、正過著平凡的市民生活的後備役軍官,以無實的罪名來加以陷害嗎?我們為什麼要去袒護那些寡廉鮮恥的同盟政客為了自保所做出來的犯罪行為呢?軍務尚書是基於什麼哲學,來肯定這些醜行的呢?」

  羅嚴塔爾不僅僅是舌鋒銳利,而且他所說的也符合了在場各個將領身為一個軍人的心情,所以贊同的耳語聲此起彼落。

  這時候,「藝術家提督」也就是梅克林格發言了。

  「如果楊威利與同盟政府之間的關係難以修復的話,或許他會反過來和我們帝國軍之間締結關係也說不定。我個人的意見是,應該要先呼籲他不要有任何軍事行動,另一方面,應該要儘早派遣調查官前往查明真相才是,如果要我接受這樣的一個任務,前往海尼森進行調查的話也是可以的……」

  「各位好像有些誤解。」

  軍務尚書奧貝斯坦面對站在同一立場的一大夥政敵,絲毫沒有動搖的神色。

  「我認為問題不在於是不是真的有人去密告,問題在於楊威利所犯下的罪行,他偕同他的部下,挾持了帝國的代理人雷內肯普,來幫助自己逃亡的這一件事情。如果不去過問這一個事實,而且也不予以處罰的話,那麼帝國和陛下的威信豈不是蕩然無存,請仔細想一想這一點。」

  這時米達麥亞又再充開口了。

  「我非常不願意對自己的同僚落井下石,但這難道不是因為輕信密告,將一個無辜的人,至少是在沒有任何物證的情況下,就想要加以處決的雷內肯普所自找的嗎?如果真的有錯的話,能夠坦誠地加以糾正,這才是真正維護威信的方法。」

  這時候有人反駁了。那人就是內務省國內安全保障局的局長朗古。

  「任用雷內肯普一級上將出任事務官的是皇帝陛下。司令長官閣下您如果批評雷內肯普的話,就等於傷及皇帝的聲望了。這一點不請您多多加以思量。」

  「住嘴,你這個下流的東西!」

  這一個像是用皮鞭在鞭打對方的叱吒聲,不是米達麥亞,而是從羅嚴塔爾的口中迸出來的。

  「你不用自己的見識而假借皇帝陛下的禦名來封住司令官的正當言論嗎?你這只狐假虎威的臭狐狸。而且你不過是內務省區區的一個局長,你有什麼資格來到這個只有一級上將以上的人物才能夠出席的會議當中大放厥辭呢?甚至還插進元帥之間的討論,未免太狂妄猖獗了。現在立刻滾出去,或者你不喜歡用自己的腳走出去呢?」

  這時候的朗古,整個人化成了一座螢光色的雕像。梅克林格見這幅景象,在心裡面評論著說,如果要為這一座雕像想一個主題的話,應該要稱這為「屈辱」了,雖然有些不夠優雅,這一座「屈辱的雕像」有些微微發抖,一面求救似地看著奧貝斯坦,但是對方並沒有提供他所要求的東西。

  「會議結束之前,你先出去吧。」

  當軍務尚書這麼說的時候,朗古於是對著在座的列席者機械式地點了點頭,從頭到腳跟全身蒼白地走出了會議室。在他的背後,好像有人用冷笑拍了拍他的身子,他用蒼白的心認定那一定是羅嚴塔爾。雖然事實上,對他做出這個動作的是克斯拉和畢典菲爾特,不過在他的精神視野裡面,已經將這兩個人排除在外了。

  ※※※

  在會議結束之前,一直在另外一個房間內待命的朗古,大約等了一個小時之久,才見到奧貝斯坦的身影。在這刻裡面,他把自己平常所擁有的冷靜全部都丟向一邊,對著奧貝斯坦控訴自己所遭受的對待。他的臉整個都為冷汗所濕透,捏著手帕的手不停地上下揮動。

  「我、我從來沒有這樣被羞辱過。不,如果只有我自己的話還不打緊,連軍務尚書您也同樣被羞辱了,不是嗎?」

  「你那種論調,不只是羅嚴塔爾元帥,我也同樣不喜歡。」

  奧貝斯坦的反應極為冷淡,他沒有打算要落入朗古陰險的煽動陷阱當中。

  「而且你出席這個會議沒有先得到他人的瓦解,這的確是我的疏忽。內務尚書和憲兵好像也都不喜歡你太靠近我的樣子。」

  「如果在意的話,這就不像是閣下您了。」

  「惹人嫌的話也就算了,如果還被人扯後腿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朗古將手裡的手帕翻過另一面,再一次擦著汗水,兩眼瞇成一條細細的縫。

  「……屬下也會加以小心的。不過對於羅嚴塔爾元帥那種非常具有挑戰性的言行舉止,為了日後著想,是不是應該要事先有所打算呢?」

  這時奧貝斯坦臉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了。沒有聽到明確的話之前,朗古從偷窺當中,根本沒有辦法知道奧貝斯坦的內心究竟在想些什麼。

  「羅嚴塔爾是建國功臣,而且皇帝對他的信賴,是雷內肯普沒法比的。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就去誣陷他人的這種愚蠢行為,你應該已經從雷內肯普這一個反面的鏡子當中學到了吧?」

  朗古的兩眼充滿了油質的亮光,從他歪斜的嘴裡裸露出一部分的牙齒來。

  「我明白了。我會盡力去找出證據,找出不可動搖的證據……」

  自前王朝以來,他對於兩種工作一直都發揮著優秀的手腕。一種是處罰有罪的人,另一種就是讓無辜的人背負罪名。只是過去他一直將這些當作自己職務在做,其動機並不複雜,或許說應該不是私人的欲望或是復仇的心理。

  不過,現在的朗古為了他個人受到重創的名譽,為了要挖出這名金銀妖瞳提督的弱點,然後用這樣的弱點讓他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這一個不但不正確而且不具意義的執念深深地抓住了朗古。

  Ⅲ

  稍微有些發燒的皇帝萊因哈特,正讓身體睡臥在寢室的床上。貼身侍者艾爾密在一旁跟隨照料,而醫師也隨侍在側。

  自己的體制難道這樣的虛弱嗎?萊因哈特心想著,不過艾爾密的想法是,這麼樣地致力於戰爭的政務,如果連一點發燒都沒有的話,才是奇怪的事情。這位未來的皇帝主治醫生甚至還說,如果是自己的話,早就因病倒下去了。

  「不過,朕最近經常感覺到疲倦啊。」

  「因為太認真工作了。」

  萊因哈特輕輕地笑著。

  「喔,那麼你是說要朕偷懶一下哦?」

  像這種程度的玩笑就會讓這名少年面紅赤了,所以皇帝也就經常像在逗弄小鳥似地逗著他玩。不過這只小鳥會說人話,還經常會說出一些聰明的話來。

  「陛下,請您原諒我的無禮。以前先父曾經對我說過,猛烈的火焰燃燒得比較快。請您務必要放輕鬆一點。」

  萊因哈特並沒有立刻回答。自己所害怕的不是燒得快,而根本沒有起火,只是在那裡幹冒煙。這名少年大概還沒有辦法理解吧。

  「不妨早點迎娶皇妃建立一個家庭吧。」

  少年所說的話,一定是因為曾聽過人說,然後現學現賣的罷。

  「光朕一個人就已經夠吃力的了,如果在加上皇妃和皇太子的話,那麼負責警衛的人員負擔豈不是更重了?」

  一般說來,萊因哈特的幽默感大概也只到這種程度而已,稱不上是豐富。這個時候他所說的話,如果說是玩笑話的話,那麼實在也不怎麼高明,即使是艾爾密也沒有辦法接受。

  這時,侍從長出現在萊因哈特眼前,向皇帝稟報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前來參奏謁見。說是軍部最高幹部會議當中,好不容易做成了結論,特前來請皇帝裁示。因為皇帝輕微發燒後身體有些虛弱,所以萊因哈特便在鄰近寢室的一間談話室中接見他。

  奧貝斯坦將會議召開的大致情況向皇帝做了簡短的說明。令人意外的是,他在對皇帝的報告中,強烈地批評雷內肯普的輕舉妄動,並且主張對整個事件的真相予以追究調查,不過也做了這樣的一個結論,就是同盟本身很明顯地缺乏維持秩序的能力,所以帝國必須有隨時都可以出兵的準備。至於羅嚴塔爾將朗古逐出會議室一事則一字未提。

  「任用雷內肯普是我的錯誤,竟然連一百天的地位都無法保住,這也就是說有些人是需要朕拿著鏈子牽著,才會發揮出能力的吧。」

  萊因哈特咕噥地說道,幾名還活著的人或是已經死去者的面孔,呈現在他的腦海裡,而奧貝斯坦則完全無視於他的感傷。

  「不過,卻也因此得到了一個完全征服同盟的名分,不是嗎?」

  「別多嘴!」

  一股烈氣化成怒吼,從俊美皇帝的嘴裡吐了出來,他不經意地喝止了對方的言論。奧貝斯坦行了一個禮,不過看起來並不是因為內心產生畏縮,反而像是考慮到不想要去刺激病人的樣子。萊因哈特將自己的呼吸調整過來之後,即命令暫時由舒坦梅茲提督代理高等事務官職務,與楊威利交涉釋放雷內肯普的相關事宜。

  「聽聽雷內肯普自己的證言也是有必要的。至於處斷楊威利一事就等聽過雷內肯普的證言之後再做決定吧!另外得充分注意同盟政府的動向,如果有企圖妨礙帝國之行動者,就由舒坦梅茲採取必要的對抗處置。」

  說完之後,即命軍務尚書退下。

  事實上,萊因哈特的心理也並不單純。雖然對於雷內肯普的醜態禁不住感到很不痛快的憤怒,但是把這個單純軍人所不能勝任的要職交付給他的卻是萊因哈特自己。雖然最初的構想是由羅嚴塔爾擔任此一職務,但遭到奧貝斯坦的反對而作罷。不過最終的責任仍得由萊因哈特來負起。

  「難道我內心也在期待著這件事情的發生嗎?期待雷內肯普的失敗……」

  或許是這樣也說不定,萊因哈特心裡這麼想著。當知道雷內肯普淒慘的失敗而導致爭亂產生的時候,萊因哈特感覺到自己全身的細胞彷彿都跳躍了起來。自己登上皇位雖然沒有多久的時間,但是他卻已經感覺到這種莊重的安定讓自己幾乎感覺到呼吸困難。所謂的皇位,不過是一個裝滿黃金的籠子,而他那壯碩的羽翼則顯得太過於巨大,無法收納在其中。

  身為一位建設者的萊因哈特也有著豐富的才能。自從兩年前,擊滅了貴族聯合軍、肅清立典拉德公爵而將獨裁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中以來,他已經在政治、經濟、社會各方面,使無數的改革得以實現。過去一直獨佔特權與財富的貴族階級,已經失去了過去五個世紀以來不當的榮華富貴,而平民則因為稅賦制度以及審判的公正化而感到高興。醫院、學校、福利設施已經取代了貴族的宅邸和城館而成為都市景觀的一部分。

  這些改革內容都是在他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就已經在胸中蘊釀完成了。不過這些改革的實現,雖然讓萊因哈特感到喜悅,卻無法讓他有任何躍動的感覺。經營善政是他的義務以及責任,但不是權利。他從未曾畏懼伴隨著地位所產生的義務和萬事俱備,而他也一直努力著讓自己在獲得權力之後成為一個好的權力者。不過,調和與安定卻好像與萊因哈特精神上的本質有著些微的出入。

  萊因哈特甚至也曾經認為,自己已經不再需要任何權力,他所需要的是另外其他的東西,不過當他瞭解到這並不是絕對可以得手,而且是絕對沒有辦法再重新回來的東西時,萊因哈特的情緒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再高揚起來。只有在他凝視著前方戰火的時候,才能夠感受到活著的充實。或許,更貼切的說,只有在作戰的時候,他才能夠深信自己的確是充實地活著。

  或許自己將會成為一個好戰的皇帝為後世所知也說不定。這樣的想法好像是來得太早的初雪,飄落在萊因哈特的心中,不過這種與生俱來的本質卻也不是可以輕易改變的。自己並不是喜歡流血,而是喜歡在戰鬥時,那種與對方的意志和智謀這間的衝突……

  萊因哈特召來了重新回到宮廷裡的首席秘書官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令她記下他口述的佈告文。

  希爾德一面寫著口述筆記,一面想著他的人生需要敵手嗎?想著想著,希爾德不禁感到有些心痛,同時也不得不感到些微的擔心。她希望陛下這麼樣膨大而成銳角生長的生命能源,能夠一直朝著正確的方向延伸。除了為帝國,更是為了他自己。

  「或者說,眼前的他是太早達到頂點了。不,如果他生在五世紀前,能夠以像魯道夫大帝那樣巨大且完全受到否定的人來作為敵手的話,或許是最好的也說不定哪。」

  希爾德甚至還這麼想。對於楊威利這樣的對手所具有的力量,她自己本身除了讚嘆之外,卻也無法產生任何憎惡的念頭。

  萊因哈特拿起由希爾德所撰寫的口述文章之後,重新看了一次,不經意地露出充滿惡作劇的微笑說道。「伯爵小姐,經過閉門思過那一段時間之後,你的字體好像變硬了一些哪?」

  這好像是他刻意的玩笑話。

  ※※※

  八月八日,皇帝萊因哈特發佈了一項佈告。

  「大本營遷往費沙。奧丁與同盟領之間的距離過於遙遠。朕之代理以及統轄奧丁的任務,將委由國務尚書瑪林道夫伯爵負責。」

  除此之外,萊因哈特還命令了十名閣僚當中的軍務、工部兩名尚書隨同皇帝將辦公室遷往費沙。一級上將以上之最高級武官當中,憲兵總監兼任首都防衛司令官的克斯拉,以及擔任「後方指揮官」、掌握舊帝國領土將近全域之查閱、指揮權的梅克林格,以及完成地球討伐任務、現正在歸途中的瓦列,三名在帝都留守。如果一來,等於是將帝國的中樞及大半的軍事力量全部轉移到費沙上,而且佈告文上還加上「此項措施並非暫時」的注釋。這個時候,以米達麥亞、羅嚴塔爾元帥為首的提督們才知道皇帝未來有意將首都遷往費沙。

  這項遷移行動預定在年底前完成,皇帝本身於九月十七日離開帝都。除米達麥亞元帥於八月三十日率先前往之外,其餘以羅嚴塔爾元帥為首的提督們則與皇帝同行。

  從皇帝御前退出之後,米達麥亞對著和他並肩同行的友人說道:「費沙是嗎?原來如此,他的想法和我們的層次果然是不一樣的。那個地方是比較利於將所有的新領土統合起來管轄的。」

  羅嚴塔爾無言地點點頭,但他所想的是個人的事情。因為他是單身,所以隨時能夠配合軍隊的陣容,由奧丁動身出發。不過那不知不覺已經在他的宅邸當中住下來的、個性剛烈的女孩怎麼辦呢?她應該是憎惡羅嚴塔爾的,不管她是要隨著一起前往費沙也好,是要將寶石偷竊一空然後隱藏行蹤也好,她喜歡怎樣都好,隨她的意思就是了。

  「不過,陛下的錯誤應該在於任用一個奧貝斯坦,而不是雷內肯普。那個傢伙或許打算讓自己成為一名忠臣也說不定,不過如果這樣一直下去的話,與他不相為謀的人就會一個接一個被他排除。總有一天王朝的基石會出現裂縫的。」

  米達麥亞不屑地說,而羅嚴塔爾則轉動著他那兩隻不一樣顏色的眼珠子看著友人。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不過我特別在意的是皇帝陛下和奧貝斯坦之間,最近好像有裂痕出現。如果有一天他們與我也不相為謀的時候,不知道會怎樣……」

  連自己也有這樣的擔心真是太奇妙了,羅嚴塔爾不禁要苦笑了。他本身不是一直希望自己能夠有不屈居於任何人之下的地位嗎?儘管如此,這個希望應該也是有其可行之道的。如果他一直給予高度評價的萊因哈特成了奧貝斯坦的傀儡的話,將是件多麼有趣味的事情呢。

  Ⅳ

  正式的資料中並沒有寫到當尤里安在想著楊的時候,楊曾因為有所感應而連續打噴嚏的記載。

  楊在釋放了姜.列貝羅之後,便以死去的菲爾姆特.雷內肯普為人質,和菲列特利加、先寇布、亞典波羅、以及被解除了軟禁共且趕到的舊部屬們一同搭乘雷達Ⅱ巡航艦,離開了海尼森。那是在七月二十五日的晚上。艦長由亞典波羅擔任,他利用已經死去的雷內肯普為擋箭牌,成功地向同盟政府掠奪了大批的糧食和武器。不過這以後的事情,就交由楊的頭腦來構想了。他此時一副宇宙海盜的姿態,很高興地吹著口哨。

  菲列特利加.G.楊夫人,脫去了花圍裙,換上了黑色扁帽的軍服,在丈夫的旁邊擔任著輔佐的工作。

  在即將由海尼森動身出發之前,楊曾經想要和比克古提督打一聲招呼,最後卻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

  因為這位前任的宇宙艦隊總司令官,雖然已經退休在家裡頤養天年,不過同樣也招致同盟政府的猜疑。雖然是個人性質的打招呼,但只要雙方曾經通過訊息,那麼這個通訊本身,將足以構成使老提督的立場惡化的條件。所以楊只能將心中的念頭按捺下來,祈求自己和老提督能夠有再見的一天。

  另一方面,楊和亞曆克斯.卡介倫中將取得了聯絡。因為他是從一開始最早表明自己立場的人,如果沒有聯絡的話,反而容易被猜疑他和楊兩人之間事先就已經有密約存在了。在此之前,一直在後方勤務部,等於是被放到情報所不及之孤島上的卡介倫,在知道整個事情經過之後,立即和妻子聯絡,扯下了階級章放到桌子上,然後便趕忙投身到楊的麾下。他說「如果沒有我的話,楊那個傢伙一定沒有辦法做下去的」。當洛克維爾得知後方勤務部長代理離去的時候,立即發出了慰留的聲音,但是卡介倫頭也不回地只從他的肩膀上對上將「哼」的一聲便離去了。

  而參謀長姆萊、副司令官費雪和副參謀長派特里契夫等人,則因為分別在邊境上從事軍務工作並不在海尼森,所以無法和他們取得聯絡。

  ※※※

  這一年的夏天裡,被收納到維利伯爾.尤希姆.馮.梅爾卡茲手中的有戰艦464艘以及宇宙母艦80艘,都是艦隊構成當中所缺乏的部分,所以整個戰力的強化有了飛躍性的進展。

  同時在人力資源方面,也有了一批人數雖少但實戰經驗豐富的士兵加入了他們的戰鬥行列。他們當然都是不屑於成為銀河帝國之從屬的一群,其中更有一名極出名且優秀的艦隊戰術指揮官,也就是哈姆弟.亞修少校。當他被引見到梅爾卡茲所乘座的戰艦西瓦旗艦上時,他對於全面認可梅爾卡茲之指揮權方面,做了某些程度的保留,而且毫不膽怯地陳述出自己對於這些人的看法。

  「在對帝國舉起反抗旗幟的方面我們沒有異議。不過我們本身的艦隊要以什麼來表明自我的立場?是以民主共和政治呢?還是不同於羅嚴克拉姆王朝的王朝帝政?甚或是軍國主義?」

  當被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舒奈德回過頭來看著梅爾卡茲,而這位亡命的客將則示意要亞修繼續說下去。

  「這說來是極失禮的言論,不過閣下過去曾經是帝國軍的泰斗,而且在亡命到我國之後,又曾經擔任銀河帝國正統政府的軍務尚書。正統政府的目的,應該是在於恢復高登巴姆家族所失去的世襲權力。對於這樣的一個目的,卑職實難協助。」

  在他背後的那些新進士兵不安地發出了嘈雜聲表示相同的意見,從這一點便足以證明了亞修並不僅僅是他們的上司,而且還是一個具有威望的人物。梅爾卡茲緩緩地點點頭。

  「這一點我要加以聲明,我軍的目的並不在於使高登巴姆王朝復活。」

  「提督的話自然是一言九鼎,我們就相信這一點。不過,接下來的也是相當失禮,也就是說,如果要糾合信奉民主共和主義的將兵,那麼以梅爾卡茲提督的名號稍微有些缺乏吸引力。」

  「那麼,要什麼人來擔任反帝國軍義勇軍的指揮官,您才能接受呢?」

  當舒奈德這麼反問的時候,亞修那精悍微黑的臉輕輕地斜到一邊。

  「以一名民主共和政治下的軍人而言,比克古提督在實績和威望方面都不缺,只是因為他的高齡而很難由他擔任領導未來的旗手。而席特列、羅波斯兩位歷代的統合作戰本部長也已經是過時的人了,所以希望由較年輕、具有人望和威信的人來擔任。」

  「你是指楊威利提督嗎?」

  「……不要特意將姓名講出來,或許會給他本人招來一些麻煩也說不定。總而言之,這並不今天或明天之內就可以實現的。卑職暫時還是遵循梅爾卡茲提督的指揮權。這一點請您相信。」

  因為和總艦艇數比起來,乘員總數顯得過少,所以亞修便被委託協助艦隊運行的工作,當他點頭表示接受之後,便在士兵的引導之下離去了。舒奈德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面咕噯地說道。

  「這傢伙的理由還真多哪,不過看起來是可以信任的樣子。」

  梅爾卡茲此時則難得地苦笑著說。

  「他說的沒錯。我確實是沒有資格作為民主共和政治的旗手。不管怎麼說,二、三年前我還是專制國家的一名軍人,而與共和國的軍隊作戰。如果現在就以民主共和政治來作為自己的旗幟的話,大概也會被後世的人批評是一個沒有貞操的人吧!」

  「閣下,這可能是您太過於疑慮了。閣下一直都是處在被環境所迫的狀況下,竭盡所能地做著最妥善的應對,這是誰都知道的。」

  「後世的評論姑且不論,就事實上而言,除了楊提督之外,沒有適合的人能夠糾合民主共和派的將兵。或許也正因為如此,同盟政府和帝國方面才會對他有所顧忌吧……」

  這個時候,他們自己本身的行動早已經成了一些謠傳的泉源了,甚且楊威利及其一夥的人也已經脫離海尼森,這種種都是他們根本也沒想像到的。

  這時梅爾卡茲忽然轉變了話題。

  「陛下的行跡還不明,是嗎?」

  梅爾卡茲所說的「陛下」,並不是指年輕的金髮霸主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而是指高登巴姆家族第三十七代的皇帝,亦即五歲即位、七歲被迫流亡的艾爾威.由謝夫。

  舒奈德將臉埋下低著頭說:「是的,抱歉之至。不過聽來雖然有些為難,但請聽屬下的辯解。在目前的狀況下,調查是非常不順利的。」

  這一點是梅爾卡茲也明白的。因為他們現在還是不斷地潛伏、逃避,以期能躲開帝國軍耳目之身,當然不能夠公然地著手調查或尋找。已經無力化的同盟軍姑且不論,斯坦梅茲所率領的帝國軍的搜索能力仍是不容輕視的。

  無論如何,梅爾卡茲之所以執意要搜索前代王朝的幼帝,是因為他知道幼帝在失蹤之前,精神狀態已經產生分裂了。幼帝的精神狀態時時會爆發,使得靠近他的任何生物面臨流血,隨著這一滴滴的血,人心也就一點一點地遠離高登巴姆王家。就算他超越常軌的粗暴是來自天生的資質,不過罪過在於周遭的環境未能予以糾正,這是在他周圍的大人所應負起的責任。

  高登巴姆王家的再興已經是不能寄予希望的了,最主要是因為人心沒有這樣的期望。梅爾卡茲所希望的艾爾威.由謝夫能夠身心健全地長大成人,然後作為一個無名的平凡市民,過著平穩的生活。不過,這樣的一個希望,或許比復興王家這種癡人的夢想還要難以達成吧。另外梅爾卡茲還有一個希望,就是給予楊威利一個活動的舞台以及舞台所需的基本兵力。這兩件是自己人生當中最後的工作,梅爾卡茲如是想著。

  ※※※

  在雷達Ⅱ號巡航艦的艦橋上,楊艦隊的三位中將卡介倫、先寇布以及亞典波羅正以楊結婚典禮當天同樣的惡毒的舌鋒,修理著他們的司令官。

  「真希望楊威利這位名演員能夠將自己實力發揮到最高的境界。不過他好像老是沒有自覺到自己是一個名演員似地,害得那些把他趕到舞台上的人們真是辛苦哪!」

  「這就好像是老師在為成績很差的學生苦惱的心情吧,先寇布中將。」

  「其實啊,我曾經想過要當老師,因為我不喜歡被人家出習題……」

  「你是喜歡出習題給人家吧?」

  卡介倫笑著說道。本來後方勤務本部長這樣一個榮譽的職務是他垂手可得的,不過他卻「哼」的一聲就把這個職務給踢得遠遠的。失去了這名具有卓越行政處理能力的男子,或許讓同盟軍比失去楊威利更覺得後悔也說不定。

  「不過,先寇布中將,在那樣缺乏情報而且變化激烈的情況當中,你還能夠看穿政府毒辣的詭計,也真是不容易哪!」

  在卡介倫這樣的稱讚下,先寇布卻顯得有些難為情似地說道。

  「這個嘛,或許政府並沒有想得那麼遠,可能只是我的妄想罷了。」

  「喂、事到如今你怎麼……」

  「沒錯,亞典波羅中將,到了這種時候來追究事實的真實性是無濟於事的。而且不管是在那個時候,或者是現在,我一直都相信同盟政府確實是懷有那樣的惡意和陰謀。我並沒有特別要欺騙您的意思哦。」

  「只不過是煽動罷了。」

  亞典波羅諷刺地回了這句話,不過又好像在想著什麼似地,一臉好像在將回憶的底片重新倒回去的表情。

  「你後悔了嗎?對這些已經成了事實的事情。」

  「沒有的事,卡介倫中將。」

  在三個人當中年紀最輕的這名男子搖著頭說道。

  「我不過是一個還不滿三十歲的黃毛小子,卻得以被稱呼為閣下。這是拜在楊提督麾下賜,或者說是因為這個緣故,自己必須要負起責任啊。」

  「不過,啊……」卡介倫脫下了黑色扁帽,仰起臉說道。「雖然我們被稱為叛亂部隊什麼的,但就我看來,不過是一群離家出走的孩子組成的集團罷了啊。」

  另外的兩個人似乎並不打算要反駁的樣子。

  ※※※

  成為一名元帥也好、被稱作是叛亂部隊的指揮官也好、或者單純只是離家出走的孩子也好,楊威利終究還是楊威利,此時的他正兩腳跨在司令官席的桌子上,黑色扁帽蓋在他的臉上,已經整整個兩個小時以上,身體一動也不動。

  而菲列特利加.G.楊則在距離丈夫僅有五公遲之遠的座位上,發揮著她與楊成對比的勤勉性,正在作巡航艦雷達Ⅱ號、梅爾卡茲艦隊、以及楊「叛亂部隊」各個相關資料的分類整理工作。以便讓楊能夠根據正確的兵力來作出作戰方案。

  自從把丈夫救出來以後,對於未來的事情,菲列特利加想都沒有想過。不過楊打算走上哪一條路,她只會以身為楊的半身似地跟隨著丈夫走過來。就楊來說,從脫離海尼森以後的事情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構想。最主要是因為他本身一直都被激烈的狀況所圍繞著,在這種狀況下,根本不可能會產生什麼構想。

  「那對夫妻雖然有正當的防衛意識,不過好像並沒有在考慮未來的樣子。如果不讓他們變得更有野心的話。」這句話是達斯提..亞典波羅對於楊夫婦的評論,確實也掌握了一些事實的真實性。不過以楊來說,亞典波羅是將他拖到這場激變狀況的罪魁禍首之一,應該沒有道理要這樣地被他評論吧。

  還在海尼森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想過採取將同盟政府以及駐守的帝國軍為人質的一種抵抗形式,不過這樣做的話,無疑會將海尼森上幾億人口的住民捲進這場爭亂。所以最後的結果是,楊受到了同盟政府的恩將仇報,不得已只有「離家出走」。

  現在這個時候,將放在遺體咻存用的密封容器內的雷內肯普,正保障著他們的安全。如果將雷內肯普的死訊加以公開,並且將屍體送回給帝國軍的話,或許會招來其他新的危險也是未可知的。

  事實上,自古以來有多少的名將,雖然從戰場上平安無事地歸來,不過卻被迫鑽進自己的祖國所高高築起的肅清或放逐的門牆中。一個武勳反而招來了一百萬的嫉妒與反感,在往階梯上爬的時候,每爬一層,腳下的空間就愈來愈狹小,而從階梯下摔下去的時候,所受的傷會更大更深。

  在古代的一個帝國當中,一名以叛逆罪名被逮捕的將軍,對著皇帝問到自己到底犯了什麼樣的罪。皇帝將他的視線岔開回答說。

  「朝廷的臣子們都說你企圖造反。」

  「那不是事實,而且也沒有證據。」

  「就算沒有事實,但你是在想著要造反吧。」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

  「原來如此,不過你卻持有造反的能力。這就是你所犯下的罪。」

  ……握有一把好劍的人,所害怕的是那把劍的刀刃有一天會朝著相反的方向。最後的結果是,這把劍本身不得不被當作是一個懷有某種企圖的第三勢力。

  就算要建立起一股第三勢力,光憑軍事力量是絕對無法維持的。如楊基本構想中的一部分,除了軍事力量之外,還得要有政治力量以及經濟力量,但是叛逆的卡介倫立刻就反彈了,根據地要擺在哪裡?此時此刻,不僅僅帝國軍,甚至還有同盟的攻擊要如何應付?雷內肯普的死什麼時候要公佈,還有補給呢?組織呢?對外的交涉呢……?

  這一切需要有時間,不是老去腐朽所需要的時間,而是成熟和發酵所需要的時間。但是楊並沒有時間。對於楊來說,絕對不可或缺的不是權力、不是許可權,而是時間。

  在這非常短的期間內,楊的心中有幾個目的地。其一就是與梅爾卡茲,將指揮系統統一化,將以後的共和軍組織編列起來。其二是迎接尤里安從地球歸來,得到有關於地球教的情報……這些目的達成之後,未來該何去何從?為了回避不當的死亡,挾持了姜.列貝羅作人質,之後又使得菲爾姆特.雷內肯普踏上自殺一途所得來的自由,要如何地行使呢?

  漠然的構思,此時已經以半透明的姿態出現在楊的意識範圍裡面。全宇宙的霸權就交付給皇帝萊因哈特。相對地,即使是在邊境也好,要使共和主義者在某一行星上的自治權受到認可。有朝一日羅嚴克拉姆王朝中,出現必然的腐蝕和崩壞之時,全人類民主共和思想的幼苗就得以開始萌芽了。因為民主共和思想的發育和品質方面的提升,所需要的時間遠比它本身的需要的時間還要長得多。

  只要人類被主權國家這種麻藥所污染的現象持續存在,或許國家堅持不犧牲個人的社會體制就無法存在也說不定。不過,國家舒不得犧牲個人的社會體制,似乎是值得去嚮往的。在楊的這一代,並不是什麼事情都能夠順理成章。不過,播種的事情應該可以吧。就算所做的尚不及經歷一萬光年長征的亞雷.海尼森的一步。

  儘管如此,楊不得不重新再一次自覺到自己絕對不是萬能的。如果他有預知未來的這種超能力的話,那麼在今年的春天就不會放棄伊謝爾倫要塞了。因為這個在戰術上,具有難攻不落、固若金湯之地理位置的要塞,可以把它當作是一個民主共和政治的根據地。不過在那個時候,為了拯救自由行星同盟,他除了離開伊謝爾倫,以求取行動自由之外,別無其它的選擇。

  如今要後悔也是無濟於事的。最主要的,在那之後的巴米利恩會戰中,能夠無法無視於政府的命令,給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最後一擊的人不就是自己嗎?最後的結果是,楊的行動只是在楊本身器量範圍裡面的事情。過去在帝國之內,仍能確保自治權的費沙人所具有聰明睿知與機巧,楊也希望自己能夠擁有。

  「費沙是嗎?」

  此時的楊,並不知道皇帝萊因哈特,已經正在考慮著要遷都到費沙之上,然後把費沙當作是宇宙的中心。而費沙與地球教密切結合,一直以地球教之傀儡的姿態從事各種活動的事實,這時候也還不是萊因哈特所能夠知道的。不過,在皇帝本身的長期構想當中,這卻是一個不能欠缺的要素。

  「如果能夠經由波利斯.高尼夫取得獨立商人們的支持是最好的……」

  不過這也是尤里安回來以後的事了。楊於是中止了繼續在思索的迷宮當中散步,從他臉上拿下了黑色扁帽出聲道。

  「菲列特利加,紅茶一杯。」然後又再次把扁帽放回他的臉上。而他在扁帽底下咕噥所說的話,任何人都沒有聽到。「兩個月,就只有兩個月!原來按照預定,應該能過個五年不工作的生活才對的……」

  ※※※

  姜.列貝羅被「叛亂部隊」釋放了以後,當然不得不面臨與帝國軍相關者之間的交涉。在交涉之前,他給了國防委員會一個指示。

  「立刻辦理比克古提督恢復現役的手續。視狀況需要,或許會需要用到那個老提督的手腕來討伐楊那一黨人也說不定。」

  列貝羅也擔心著自己是不是一直走在一個「反派角色」的路上,但是他認為在帝國的壓迫下,無論如何也要守住同盟的獨立與主權,即使只有在形式上。這種義務感的強度遠超過他對自己角色扮演的擔心。不過後世歷史家一直強烈地認為他這號人物與那些基於卑劣的意圖,企圖要謀陷楊威利的特權集團,其實只有一線這隔。不過,最後的結局是列貝羅相信自己所屬的國家,而楊不相信。不過這道牆壁的厚度,卻使得兩者之間一般認為「如果能夠妥協的話將會很理想」的關係,卻以最為惡劣的一種形式迸裂開來了。而列貝羅所絕對料想不到的是,就因為他與楊威利之間的關係,他的存在才能夠為後世的人們所知悉。

  ※※※

  一般暱稱為卡琳的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此時正佇立在尤里西斯戰艦的瞭望室內,藍紫色的眼眸發出像是星星一樣的閃光。她剛剛結訓練,臉頰上還是紅通通地,而心臟的鼓動也稍微強了一些。她一腳伸得直直的、另一隻腳則稍微彎曲、整個背部靠在牆壁上,或許應該說是輕輕碰在牆壁上來得較恰當些。她的母親說這種姿勢「像極了你爸爸」。而卡琳則認為這種姿勢任誰都可能會有,如果自己是個男孩也就算了,何況自己還是個女孩。被人說像是父親,而所謂的父親其實只不過是曾經作過母親短暫愛人的那個男人,卡琳一點都不覺得高興。

  卡琳捏扁了手中那個用來裝添加蛋白質鹼性飲料的杯子,並且作了一個嫌惡的表情。當她想要揮去父親的印象時,另外一張臉孔卻出現在她的意識範圍裡面。那個有著亞麻色頭髮、比她年長兩歲的少年不過才見過一次,這時會出現在她的腦海中,是她所料想不到的。

  「什麼嘛,那麼軟弱的傢伙。」

  卡琳以一種自己都無法確信的語調咕噥地說著,然後再度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的星海。她並不知道一艘載著她父親的巡航艦此時正朝著自己接近當中。

  ※※※

  宇宙曆七九九年,這使得人類社會產生了巨幅震盪的一年,現在大約剩下三分之一的日子。再也沒有其他任何一年,像這一年這麼樣地叫人感覺到歷史在給予人類時間的時候是這麼樣的吝嗇了。這一年,確實是有一些事情發生,但對於千千萬萬的人類來說,這其中是不是有著什麼所盼望的東西,人們並沒有辦法可以得知。人類應該是已經疲於戰爭--不過,或許人類理樂習慣於和平。

  在這一年的八月,靠近伊謝爾倫的一個恆星系自治體,發表了脫離屈服在帝國之下的同盟而獨立的宣言。

  那就是艾爾.法西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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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駁青壁刻史遷,丹青揮灑義嶙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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