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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偵探/懸疑]田中芳樹 -【銀河英雄傳說‧五】風雲篇 關閉[複製鏈接]

  博 士 (Goal)

~ 天水 ~ ~ 丹青揮灑義嶙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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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天水冰 於 2009-1-17 10:30 AM 編輯


日文名稱:ぎんがえいゆうでんせつ
所屬文庫:德間Dual書店


特別聲明:銀英由於文學變遷關係,在近幾年被列入輕小說之列,
於是於科幻與輕小說區並列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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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駁青壁刻史遷,丹青揮灑義嶙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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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 士 (Go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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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7 10:32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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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寒流來襲〉


  Ⅰ

  數十秒鐘之後即將進入宇宙曆七九九年,帝國曆四九○年,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仰望夜空,他第一次看到的數個星座在深藍色的夜幕中閃燦著光芒。邁入新的年度之後,即將迎接第二十三個人生寒暑的年輕征服者,自他那冰藍色的瞳孔中,朝著夜空放射出如冰箭般的犀利眼神。那是一種無言的宣告。他透過硬質玻璃制的天花向宇宙宣告,在他視線的彼方,連成一氣的星群,只許作為被他征服及支配的對象之身份而存在著。當萊因哈特搖曳著他那燦爛如黃金般的金髮回過頭來面對聚集在大廳裡的帝國軍眾將帥之時,從四方鑲嵌著音響系統的牆壁上流瀉出一陣鐘聲。似乎告訴人們舊的一年的日曆已完成了它的使命。萊因哈特走近自己的桌子,高高舉起手上倒滿香檳酒的水晶杯,將帥們也回應著他的動作,以水晶杯中反射的光波交換著彼此的視線。

  「乾杯!」

  「乾杯!為新的一年--」

  「乾杯!為所創下的功勳--」

  在充滿霸氣的乾杯聲交錯當中,一個格外響亮的聲音強烈地震撼著全座人的耳膜。

  「乾杯!為自由行星同盟最後的一年--!」

  在眾人注視下,那聲音的主人一邊看著萊因哈特,一邊高高地舉起酒杯。他的聲音和表情就介乎於昂然和傲然的一線之間。萊因哈特端正秀麗的嘴角漾起一抹微笑,也同時舉起了酒杯,這時,四周響起一陣叫好和拍手的聲音。發言音則因為獲得此一殊榮而興奮得臉色潮紅。

  他就是依沙克.費爾南.馮.特奈傑中將,在滿是少壯派的萊因哈特軍高級將領當中,他顯得格外年輕,和他的主君同年紀。在幼年學校中,他是在第一名的萊因哈特之後,優等生集團中的一份子。進了軍官學校之後,聲名更是大噪。但是,他卻在中途退學投身前線,不管是擔任實戰指揮官或作戰參謀,他都有著不容忽視的武勳,是個優秀的青年軍官。在帝國曆四八八年的「利普休達特戰役」中,那些在幼年學校中和萊因哈特一起上學的貴族子弟們大多投入門閥貴族聯合軍中,最後終於自取滅亡;相對的,他選擇了參與「金髮小子」這一邊,顯示了他正確的判斷力,在已故卡爾.古斯達夫.坎普手下任職時建立了不少功勞。戰後,他離開了坎普,成為萊因哈特的直屬部將,也因為這樣,在日後坎普與自由行星同盟軍的楊威利對陣敗亡之際,他得以免於踏進敗軍行列的命運。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他自己和周圍的人深信,他有著一位肉眼看不到的超越常人智慧的守護者。因此,他越益確信自己是上天挑選的精英之一,為因應超越者的思寵,他更是凡事都比別人快一步。他認為今後要追過許多人,或者被追趕,不論在戰場之內或之外,盡可能地引人注目是必要的。

  他這種鋒芒畢露的作風看在同年紀的主君萊因哈特眼裡應該不是什麼壞事,但是,看到這種類型的人,總會讓萊因哈特聯想起那個絕對不會刻意去引人注意的故友來。他覺得,如果是齊格飛.吉爾菲艾斯,那個犧牲了自己只為救他生命的紅髮摯友的話,一定不會贊成用這種方式來引人注意。萊因哈特知道不能這樣做比較,但是,意志及理念所不能控制的心靈悸動卻使得他情不自禁地這樣想……

  盛大的宴會中沒有華麗感,反而充滿了活力和衝勁,這或許是出席的人甚至連禮服都不穿而穿著可以立刻上戰場打仗的軍服之故吧!萊因哈特本人不喜歡在佔領地的新年宴會中做華麗的裝扮是原因之一,一個成功的征服者,必須能夠小心避免不要刺激起佔領地人民的反感,更主要的是列席的將帥中,有人在宴會結束的同時就要立刻出發往戰場了,指揮遠征軍先鋒部隊的渥佛根.米達麥亞一級上將和率第二陣的奈特哈爾.繆拉上將就是這樣。

  帝國軍中最年少的上將奈特哈爾.繆拉今年將迎接他自己的二十九歲生命。他有著灰色的頭髮和灰色的眼珠,正面仔細觀察他的體型的話,會發現他的左肩稍微低了些,這是與其年輕不相符合的身經百戰及負傷次數的最佳明證。但是,如果不去考慮這些,充其量他看來也只像是個參謀型、有著溫雅外表的軍人,但是他進攻的精悍及防守的頑強都獲得極高的評價。

  在他旁邊的米達麥亞和現在負責指揮伊謝爾倫要塞攻略的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一級上將被稱為帝國軍的雙璧,外號「疾風之狼」。從某方面來看略顯短小,但似乎隨時隨地保持最佳機能狀態的身材讓人聯想起優秀的體操選手,他比萊因哈特大八歲,比繆拉長兩歲,但以一般的社會標準來看,他仍然算是黃口孺子之類的年輕人。

  「年輕人可真是有精神!」

  然而,米達麥亞卻常常說些惹人嫌的話。他是這次佔領費沙回廊作戰中的指揮官,也是所有參戰的提督中功勳最卓著者。所以遇到的困難也最多,對於比較年輕一點的提督們的豪言壯語,他總認為是過度的幼稚表現。

  「我也還年輕,但卻沒那種精神。」

  繆拉回應的聲調中,總有著他個人特有的諷刺意味在,在比他們年輕的軍人們眼中,這種舉動有時候被視為帶有焦慮感情的表現。有野心的人喜歡變化多於安定,渴求亂世勝於和平。因為他們知道,只要把握到動盪不安的時勢帶來的機會,就會加快飛黃騰達的速度,而且會擴大成功的範圍。不管是米達麥亞也好,繆拉也好,都看到了活生生的例子出現在他們眼前。

  在羅嚴克拉姆公爵萊因哈特的霸業即將快速完成的現階段,他年輕的部屬們建立功勳的機會也正不斷減少。至少在一些人被野心之壁狹窄化了的視野中,通往榮耀的門扉即將被關閉了。在這種心理的驅使之下,同僚和前輩不再是生死與共的戰友,反倒是帶有競爭色彩的對手。尤其是繆拉,由於他沒有像米達麥亞及羅嚴塔爾一般屹立不搖的名聲,所以往往就明顯地顯現出其被視為「追趕」的對象之態勢。

  「算了,不管這件事……同盟軍大概會由宇宙艦隊司令長官親自出馬迎擊我們吧?」

  「亞歷山大.比克古提督?的確……」

  「他可是個老資格的軍人。你跟我,再加上羅嚴塔爾、畢典菲爾特……把我們四個人的經歷合起來都還比不上那個老人呢!他就像一座活生生的軍事博物館啊!」

  米達麥亞從不吝惜於讚賞一個值得尊敬的敵將。繆拉自從認識這個年長自己兩歲的同事開始就有意學習對方這個優點。但是,他自己也知道在表現力方面及不上對方。

  「你們似乎談得正起勁嘛!」

  兩個提督把臉轉了過去,隨即恭謹地行了一個禮。他們那年輕的主君正一手拿著水晶酒杯站在那裡。

  交談了兩三句話之後,萊因哈特問「疾風之狼」:「對於你這個歷代罕見的巧妙用兵者,我無可挑剔,不過,同盟軍可能會作困獸之鬥,以破釜沉舟的姿態與我軍決一死戰,你打算如何對應?我想聽聽你意見……」

  空蕩的酒杯反映著燈火,在年輕的帝國軍最高司令官俊美的臉上籠照著淡淡的虹色微光。

  「我認為如果同盟軍有充足的兵力,而不必顧慮人力和物力上的損失的話,他們可以在費沙回廊的自由行星同盟所屬一側的出口擺出縱深陣,從正面來向我軍挑戰。我軍若要加以對抗,就只有採取中央突破一法了,不過,事先必須有心理準備,這種戰法對我們自身將會有相對損傷,而且也得花上一段時間,費上一番功夫。如此一來,我們就必須時刻注意扼住我軍後方的費沙動向,搞不好還會因為首尾不能相顧而居於劣勢。」

  米達麥亞的分析正確,表現明快清晰,具有充分的說服力。

  「但是,這一次要是使用此法,同盟軍的兵力應該會顯得不足。如果一戰失敗就沒有退路了,他們廣大的領土,包括他們的首都都會毫無防備地暴露在我們面前。如此一來,他們最初的一戰就變成最終的一役了,除了投降之外,他們已沒有選擇的餘地。一旦大勢已去,他們就算想重組兵力再作反抗也是徒空無功了。」

  歇了一口氣,米達麥亞繼續說道。

  「有鑒於在費沙回廊出口處和我軍作正面對決所冒的風險太大,因此,他們很可能會採取把我軍誘入他們的領地內的戰術,等我軍到達行動的界限點之時,再破壞我們的補給路線,妨礙我們的通訊,分斷孤立我軍的各個部隊,然後再將我們各個擊破。也就是說,他們會大致改變攻守之地,使三年前的亞姆立札會戰重演。因此,如果我們無限制地拉長軍列,就會陷入敵人的算計。不過,依下官之見,我軍的勝機也就在這裡。」

  米達麥亞閉上嘴,靜靜凝視著萊因哈特,年輕的主君臉上浮現出融合了敏銳和優美的笑容,對部下的能力甚表滿意。

  「你的意思是要用『雙頭蛇』吧?」

  「是……」

  米達麥亞也對主君的洞察力甚表贊佩。

  「繆拉提督的意見呢?」

  萊因哈特微微改變了蒼冰色眼眸的方向問道,帝國軍中最年少的上將輕輕地行了個禮。

  「下官也贊同米達麥亞提督的看法,不過,同盟軍的作戰行動或許沒辦法做到一絲不苟。」

  「因為到處都有那些主張『看到敵人而不作戰是一種懦弱行為』的短視低能之徒吧?」

  萊因哈特冷冷地取笑著架空的敵將。

  「如果是這樣,那我們就十分有利了。只要把他們牽制住,逼他們打一場沒有戰略目的的消耗戰,雖然沒什麼意義,不過勝利一定是屬於我們的。」

  「但是,這種打法太沒意思了。」

  喃喃自語的萊因哈特,表情若換成別人,在旁人眼中一定顯得極為狂妄自大而不莊重吧?但就因為他是一個曾經在亞斯提星域中殲滅兩倍多的敵人,在亞姆立札星域中使兵力達二○○○萬的自由行星同盟軍遭受空前未有潰敗的戰爭天才,所以才被認可有資格說這樣的話。萊因哈特憎惡無能的敵人如同他討厭無能的同志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真希望敵人會採取有秩序的行動……」

  丟下這句話,萊因哈特就離開米達麥亞兩人的面前,朝別的談笑圈子走去。

  萊因哈特的秘書官--瑪林道夫伯爵的千金--希爾德正以冰冷的蘋果汁冷卻自己因喝酒所引起的醉意。這時,喝完了酒前來放置空酒杯的特奈傑中將以興奮的語氣對兼具美貌與智慧的伯爵小姐說道:「瑪林道夫小姐,後世的歷史學家們一定會很羨慕我們吧?他們一定也很希望能親身參加這個酒會,成為歷史的證人……」

  傲然的自負洋溢在他年輕的臉上,特奈傑中將尋求贊同似的凝視著希爾德。希爾德嘴上虛應著,內心卻頗不以為然。她並不認為特奈傑無能,但是,對於他的言行舉止太過唯萊因哈特馬首是瞻一事卻有些微的不安及無可奈何的苦笑。萊因哈特是個天才沒錯,但是,天才未必適合作為學習及模仿的對象。若真要學習,繆拉及瓦列的堅實及強韌才值得效法,但是特奈傑似乎為萊因哈特那獨一無二的華麗光彩所惑了。

  進入新的年度後很快地經過了兩個小時,渥佛根.米達麥亞一級上將把酒杯放在一張桌子上,以律動的步伐走到年輕的主君面前。

  「閣下,下官先行告退……」

  米達麥亞敬了一個禮。萊因哈特輕輕地舉起一隻手回答。

  「祝你勝利,我們就在海尼森再會了。」

  面對萊因哈特那無畏的微笑,「疾風之狼」也以同樣的表情回應著,之後,米達麥亞又端正地敬了一個禮,那裹著黑色和銀色制服的身軀就在吊燈燦爛的光輝下走向外面。德洛伊傑、布羅、拜耶爾藍、辛查等麾下的將領們也跟在素有勇將之譽的上司後面相繼退下了。接著,奈特哈爾.繆拉也站到年輕的主君面前,行完了禮之後便率領著部下們離開會場。

  出席者走了三成之後,現場活潑的談笑彷彿吹動樹梢的風戛然而止似的漸漸沉靜了下來。萊因哈特也在結束了和幾位重要的提督們禮貌上的交談之後,坐到一張放在大廳一角的椅子上,交疊起他的一雙長腿。

  在這一瞬間,一陣強烈的感情旋風橫掃過萊因哈特的心靈平原。在激烈壯大的征服戰役之前,那顆飛揚的心快速地收縮,映在視野中的景致也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他感到有些不安,這種心靈的悸動恐怕不是能說與他人知的,也不是別人所能瞭解的。萊因哈特突然想到的是--當佔領了費沙,征服了自由行星同盟,成為全銀河系宇宙的霸者之後,自己是不是能夠耐得住沒有敵人的日子?

  當萊因哈特出生時,帝國和同盟之間的戰火已經持續了一三○年,長達一一四萬個小時了。只有不斷的戰鬥才能讓萊因哈特有踏實的感覺。對他來說,和平只是一片薄薄的,夾在戰爭這種厚土司中間的火腿片而已。然而,在萊因哈特打倒了所有的敵人,統一了宇宙,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之後,或許他也就同時失去了能讓他充分發揮智慧和勇氣以一決雌雄的對手了。

  這個為作戰、勝利、征服而活的金髮年輕人似乎必須要為忍耐自己一手所建造而成的和平重擔及無聊做準備了。

  可是--萊因哈特突然苦笑著。他發現自己想得太早了。下一次的戰鬥未必是他獲勝,或許悲愴的哀歌會是為他而演奏的。連戰皆捷,卻在最後一仗中吃敗仗而從絢麗的歷史舞臺上跌落下來的野心家畢竟不在少數,他必須平安地度過尚未結束的今天,把目光投向明天,絕不能重滔那些人的覆轍。從那一天、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已不是屬於他自己一個人的了……

  凌晨四點,宴會解散了,每個人都為了完成征服之旅,分別回自己的宿舍做準備。這個時候,渥佛根.米達麥亞一級上將的艦隊已經起飛升向尚未天明的夜空,並且陸陸續續從費沙的中央宇宙港出發。「疾風之狼」今年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為後面的大軍保住費沙回廊的同盟一方的出口。



  Ⅱ


  一方希望能征服對方,但是,另一方卻不願被征服。

  打從心底裡高興並熱切地迎接宇宙曆七九九年到來的自由行星同盟的政府高級官員、普通士兵和市民,雖不至於完全沒有,但是想必也寥寥無幾吧!大部分的人都被捲入恐慌來臨之前的混亂漩渦中,連新年度來到的那一瞬間都無法去確認。帝國軍以武力佔領費沙的消息,一度曾受嚴密管制而沒有宣揚開來,但是,現在則如同被網住的猛獸撕開了神秘的面紗,朝人們猛撲而來,以可怕的洪流姿態占滿了同盟的情報系統。當政府各首腦部門的人員在被厚實的牆壁阻隔著的會議室中鐵青著臉,開始就解除報導管制時安撫民眾的措施進行協議之時,離他們的會議桌不到一公里遠的街角,一些從費沙方面搭乘宇宙船回來的人已聲嘶力竭地渲染危機的到來。

  在有效的防備方法尚未被找到之前,堤防就崩決了,歇斯底里和恐慌的濁流吞噬了整個同盟領土。勉勉強強可以挽救同盟政府威信的便是在報導管制期間,還沒有一個高官企圖循私讓自己和家人逃亡。可是人們的看法是,如果有明確的消息確認安全之處的所在,那麼,那些官員們就未必會如此忠貞了。看來,現在同盟政府即使在道德方面有好的表現,也挽回不了因為當事者的無能所失去的市民對政府的信賴了。

  而市民們則是把感情的渲洩口指向政府當局,他們似乎也不想指向其它地方。「想想辦法呀!」情緒激動的市民們一邊要求政府拿出對策,隨即又加上諸如「無能」、「薪水小偷」之類的辱罵。

  當時的同盟政府正是在「華麗的詭辯家」優布.特留尼西特最高評議會議長的領導之下,他正值政治家的生涯中堪稱少壯派的時期,有著優雅的外表和一帆風順的經歷,在以女性為中心的選民中頗有人緣,同時他又以軍需產業為背景,政治資本傲視群雄。即使遭遇到救國軍事委員會那種致命傷般的武裝政變也沒有傷到他一絲一毫。市民們都期待著他有足以與其辯才相匹配的指導能力。可是在今時今日光憑口頭辯舌無法解決的狀況到來時,他卻直接或間接地從他日常掛在嘴上的「摯愛的市民們」面前消失了,他只透過政府發言人表達了「深切感受責任之重」,連他所在之地也模稜兩可,這些事情更加深了市民們的疑惑。市民們懷疑,像優布.特留尼西特這種人是不是就是自古文明時代就一直存在的,光靠一張利嘴吃人不吐骨的煽動政治家?事實上根本沒什麼能力去處理緊急事態……

  但是,一向對特留尼西特厭惡至極的伊謝爾倫要塞司令官楊威利上將有著和市民們略有不同的見解。他對特留尼西特的感覺是「不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能毫髮無傷的男人」。這是楊個人的看法,或許這種評價有過之或不及之處,但是,目前特留尼西特背叛了市民對他短暫的期待,招致眾人的失望和反感,是不爭的事實。即使如此,當初將特留尼西特奉為政界的希望之星,對他的政綱大加讚賞以拉攏選民的商業新聞傳播媒界仍堅持「不是議長個人的責任,所有的市民都有責任同時要有自覺」的說法,赦免了最高權力者的罪行,採取了分散責任並掩飾其行蹤不明的方法,反將批評的箭頭指向了「對政府欠缺協助意願,一味自私地主張享有權利」的市民頭上……

  國防委員長華爾特.愛朗茲在升平時代只不過是優布.特留尼西特手下的小嘍囉罷了,而且還未必是一個深受信任和重視的手下,特留尼西特之所以讓他坐上國防委員長的位置,是因為當初同盟的建國者們因擔心會出現獨裁者而立法管制禁止評議會議長兼任各委員會的委員長之故。然而,事實就如人們背後的議論一般,「表面上是愛朗茲委員長,實質上是特留尼西特議長」,他只不過是特留尼西特政府當局和軍部之間的聯絡人罷了。他從未曾發表過屬於自己個人的見解及政策,人們視他為從特留尼西特和軍需企業群之間緊密結合著的金錢、權力輸送帶上獲得些許利益的三流政客,而他自己對這種評價也甘之如飴。

  可是自從帝國軍閃電入侵費沙之後,這個看似已屹立不搖的評價。似乎有了大規模修正的必要。

  當優布.特留尼西特發揮其為後世人所不恥痛罵的不負責任,一頭栽進他自己的保身樂園之後,叱責狼狽不已的同事們,獨力領導內閣會議,不斷採取各種政治方面的緊急措施,防止同盟政府自亂陣腳的便是他--華爾特.愛朗茲。過了五十歲大半,第一次坐上內閣主席位子的他,在面對難關時,看來卻彷彿年輕了十歲以上,他挺直了腰桿,皮膚泛出了光澤,步伐強而有力--雖然失去的頭髮不可能再長出來。

  「把戰鬥的指揮權委交給那些穿軍服的專家,我們所必須做的決定是要投降或者抗戰?也就是說,我們要決定國家的行進方向,明示給大眾,讓軍部協助我們。如果我們一味地自亂陣腳,逃避該承擔的責任,事態就會失去控制而演變成由最前線的軍人來主導,經過大量而無益的流血之後,或許整個國家組織就會在一片混亂聲中瓦解,這同時也意味著民主政治的自殺。我們絕對要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

  環顧當場,由於還沒有一個人主張投降,於是國防委員長改變了議題。

  「那麼,大家都決定要抗戰了,這裡面也有兩個選擇:和侵略者誓死作戰一直到同盟的所有領土都化為焦土,所有的國民都倒下為止呢?或者,以講和或和平為目標,儘量整備出可以獲得有利條件的政治環境--而這是不是要選擇武力來做為技術上的手段?我認為都有必要先行確認……」

  其他的閣員們都帶著困惑的表情沉默著,然而,他們困惑的原因或許不是事態的棘手程度,而是國防委員長的沉著及明晰的表現重重打擊了他們對他原有的根深蒂固的看法。不久之前,還是字典上「有職無權」這個語詞的典型例子的國防委員長,現在卻以其極為正確的洞察力及認識力,把握住事情狀況,向同事們提示了尋求最佳解決問題方法的捷徑,而且還是以極高格調的辨才當武器。

  和平時代的愛朗茲只不過是潛藏在權力機構骯髒底層的一隻寄生蟲而已。但在面臨危機存亡的此刻,應該原已死絕在他身體內部的民主主義政治家的精神,卻從金權政治業者的灰燼中堅強地復活而起,而他在歷史上的名聲也因為這半年來的覺醒而深植人心,使後世的人們遺忘了他那長達半世紀之久的怠情。

  ※※※

  年已過七十的同盟軍宇宙艦隊司令長官亞歷山大.比克古上將,是一個公認相當厲害的挖苦專家,也就是一個口舌相當毒辣而批評不留餘地的人。但是,這卻無損於他公正的人格。老提督察覺國防委員長有意在短時間之內把不僅身為一個政治家,同時也是身為一個人所保有的微薄能量燃燒殆盡的心意,於是便不遺餘力地從旁協助。不久之前,他還厭惡地批評國防委員長的無魄力和無見識。而現在,渾身充滿幹勁的愛朗茲委員長卻親自拜訪宇宙艦隊司令部,首先率直地自我批評以前的無能。比克古到這個時候還是半信半疑一頭霧水,但是,國防委員長卻以「整備出講和的條件」為由,要求軍部協助,所以比克古不得不承認委員長在見識方面的確有所長進了。

  結束了談話,目送委員長的背影,老提督喃喃自語著。

  「國防委員長的守護天使好像突然勤勞起來了,這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多了。」

  比克古的高級副官法菲爾少校卻未必同意上司的看法,他反有滿腔的不平,認為愛朗茲早就該覺醒了。

  「或許這是不該說的話,可是我偶爾會想,或許前年救國軍事委員會的非法武裝政變成功的話還好些,這樣一來,也許國防體制就能強化起來了。」

  「然後,帝國的專制主義者和同盟的軍事獨裁份子就以宇宙霸權為賭注進行激戰嗎……?你不覺得這樣更無藥可數?」

  老提督的語氣,諷刺中還帶有過多的酸氣,黑色的扁帽使得他的白髮顯得更白。

  「如果我有什麼值得自誇之處,那就是我是民主共和政體下的一個軍人。我不想以對抗帝國的非民主政治體制為藉口而容忍同盟本身的體制非民主化。同盟與其成為獨裁之國而繼續存在,不如以堂堂民主國家之名而滅亡!」

  看見少校顯得局促不安,老提督調皮地笑了笑。

  「我好像說得太過分了。不過,事實上,如果建國的理念和市民的生命不能受到保障,那麼國家本身就沒有存續下去的理由了。而我呢?我會為了保護建國的理念,也就是民主共和政治及市民的生命安全而戰。」

  亞歷山大.比克古去拜訪唯一的制服組上司--統合作戰本部長德森上將,老提督盡其所能地去安慰激勵臉色蒼白、食欲盡失、像個小官吏似的本部長,使本部的秩序和機能大致恢復正常。同時,只要時間允許,他就著手做精密防衛作戰的準備工作。

  同盟軍首腦部門召集了所有兵力,除了派特提督指揮的第一艦隊之外,還有從去年緊急編成的幾支小艦隊、星際間巡邏隊、各星系警備隊中的重武裝部隊所組成的軍隊,就船艦數量而言可達到三五○○○艘。其中也包括了剛建造完成,尚未做試航的新艦艇以及已預定要解體的老朽艦艇。這些艦艇還耐得住聯絡工作或欺敵作戰,所以也被算進去了。比克古把不屬於第一艦隊的二○○○○艘混合艦隊分成兩股,編成第一四、一五兩支艦隊,並向統合作戰本部呈報。由萊歐尼爾.莫頓擔任第一四艦隊的司令官,朗夫.卡爾先為第一五艦隊的司令官,這兩個少將因而得以晉升為中將。而他們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就是帶領尚無秩序且未純熟的士兵、不夠完整的裝備,去和強大的帝國軍作戰。

  比克古和三名艦隊司令官及宇宙艦隊總參謀長遂展開了迎擊帝國軍作戰方案的討論會議。但一開始就發生不吉利的事,總參謀長歐斯曼中將因急性腦出血而病倒,從會議場直接被送到軍醫院去了。不幸的,總參謀長在病床上被更換了職務,由以前負責處理事務,只有三十幾歲的副參謀長邱吾權奉命升格而趕往會議室去。三個禮拜前,他才從同盟軍軍官軍校戰略研究所的教授職務轉任過來。在英才濟濟的教授群中,他也算是較年輕的一輩,然而論起風采、容貌、他卻怎麼看都像是個樂觀的麵包店第二代老闆。兩年前,當「救軍事委員會」發動非法武裝政變時,在佔領了首都的武裝政變部隊的監視下,他仍然悠然自在地來去自如,甚至連被軟禁的比克古也都和他見了面,因為穿著便服的他,一邊把破爛的紙袋挾在腋下,一邊趣昧盎然地看著四周,看起來就像一個笨拙的鄉下土包子,毫不起眼。

  來到重要的會議場中的邱吾權,一邊在口中喃喃地對大家打招呼,一邊對前輩們行禮。但是,他軍服的胸前口袋中卻隱隱約約露出了才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這幅景象連一向膽敢大聲說話的卡爾先中將也為之大驚失色。注意到他驚愕眼光的新任總參謀長,像是有意安撫對方的掛慮似地,悠悠然地露出了笑容。

  「啊,請不要在意。不管經過多久的時間,只要用熱氣熱一下,麵包還是很可口的。」

  卡爾先覺得他的論點完全離了譜,不過,此時此地他也不想再多加追究,遂把目光又轉回主持會議的比克古身上。

  結論很快就出來了--在費沙回廊的出口,從正面向侵略軍挑戰是非常不利的,唯有靜待敵人的行動線和補給線達到界限,再從側背混亂其指揮系統、通訊、補給,然後逼其撤退。這種作戰方式就誠如帝國軍首腦部所預測的一樣,但是就基本戰略而言,事實上,除此之外就別無它法了。目前同盟軍沒有多餘的能力在短時間內於費沙回廊的出口佈署龐大的兵力。

  「把駐守伊謝爾倫要塞的楊威利提督叫回來如何?」

  任那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從胸前口袋露出來的新任總參謀長邱吾權如此提議,其他的出席者都為此提議內容的重大性和聽來似乎過於無關緊要的語氣之間的巨大差異感到驚訝。比克古揚起他的兩道白眉,要求邱吾權詳細說明他如此提案的理由。

  「楊提督的智慧和他艦隊的兵力對我軍而言是極其寶貴的,但是在這種狀況下,把他留在伊謝爾倫無異於是把烤好的麵包放在冰箱中冷凍。」

  由於他用了這樣的比喻,所以這個新任的總參謀長被批評為「麵包店的第二代老闆」,但是他本人卻一點也不在乎。

  「伊謝爾倫要塞是在回廊的兩端存在著不同的軍事勢力時才有其無限的戰略價值。但是,如果兩端被同一勢力掌管的話,伊謝爾倫就如同被封進袋子裡一般。站在敵人的立場來看,即使流了許多鮮血仍然拿不下易守難攻的要塞,但只要他們控制了回廊的兩端,即能不戰而使要塞癱瘓。既然目前敵人已經通過了費沙回廊,平白耗費兵力去保住伊謝爾倫回廊也就沒什麼意義了。」

  「……您所言甚是,可是,楊提督現在正在伊謝爾倫和帝國軍對峙,似乎不適宜輕舉妄動。」

  派特板著臉指出這一點,然而,邱吾權卻不以為意。

  「楊提督應該會有什麼應對之策吧?如果沒有,在軍事上,我們是極為不利的。」

  這個意見雖然太過平直了些,不過,卻沒有任何人有反對的意見。楊威利的名字對同盟軍而言等於是勝利的代名詞。曾經是楊的上司的派特等人,在亞斯提會戰時也因為楊的力挽狂瀾而使得他和部隊獲救。

  「反正就算我們提出講和的要求,帝國軍也一定會以歸還伊謝爾倫要塞為條件,如此一來,堅守伊謝爾倫只是提升楊個人的威望而已,他的智慧、兵力對同盟全體就一點用處都沒有了。如果我軍有足夠的兵力和時間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但是,現在的情況可不是這樣,所以我們必須讓他發揮最大的效用才行。」

  「……你是說命令他棄守伊謝爾倫?」

  「不,司令官閣下,不需要下具體的命令。只要下訓令給楊就行了,告訴他,責任由宇宙艦隊司令部全體擔起,要他採取他認為最好的行動和策略。或許楊本人也不會固執地守衛伊謝爾倫要塞。」

  提出了這個大膽的提案之後,邱吾權不慌不忙地從口袋中拿出剛才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以天真率直的表情旁若無人地繼續享受著被打斷的餐點。



  Ⅲ


  在海尼森受到最大衝擊的人或許就是不到半年之前還誇口「銀河帝國正統政府」誕生的那些亡命之徒。

  他們簇擁著從帝都奧丁「逃」出來的幼帝艾爾威.由謝夫,欲藉著自由行星同盟的武力為後盾打倒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軍事獨裁政權。雖然和同盟訂了協約使他們不得不轉行立憲體制,但是在這種形式下,他們得以收回舊貴族的支配權和特權,不得已而亡命至此的這些人,無時無刻不想加倍奪回他們曾經失去的東西。在他們的盤算中,自有其根據所在。但是,在他們還在描繪著美好的輪廓時,畫布就被扯破了。這些愛作夢的畫家們,在悵然不已和狼狽不堪的情況下,毫無選擇地奔向破滅之路。

  「這種結局對那些把顏料溶進糖水中畫出甜美、自我欺騙的圖畫的無能者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

  被「正統政府」授與中校階級的貝倫哈特.馮.舒奈德冷漠地思索著。聰明伶俐的他,對於那些亡命的貴族光憑樂觀的預測所建造起來的空中樓閣,從來就不曾抱有一絲一毫的幻想,所以事情演變至此,是一點都不會感到失望或絕望的。然而,他也無法將自己置身事外,袖手旁觀地看著好戲上演,因為他所忠誠追隨的對象--維利伯爾.由希姆.馮.梅爾卡茲從帝國亡命至此之後,雖享有客座提督的待遇,但是,現在卻不得不擔任「正統政府」的軍務尚書,負責重新編組軍隊。擔任梅爾卡茲的副官輔佐繁忙工作的舒奈德,在四處奔忙的期間也常常想到將來。

  如果帝國軍從費沙回廊進攻而來,同盟軍的勝算少之又少。就算有楊威利那無人可比的智慧,最後的結局恐怕也只能維持在平分秋色之間。在這種情形下,就會產生對舒奈德和梅爾卡茲最不利的結果。

  因為,如果戰況維持平分的話,沒有希望獲得更多優勢的同盟一定希望能休戰及講和。而帝國講和的條件一定包括了對「正統政府」的要員們進行處罰,講和雖然只是暫時的權宜之計,不過,如果為了重建軍隊而需要時間的話,同盟為達目的,一定會設法講和,而在國家利益至上的趨使下,最後一定是把「正統政府」拿來當犧牲供奉的待宰羔羊。而七歲的幼帝艾爾威.由謝夫或許也會被綁在羊背上趕赴刑場。

  一想起不幸的幼帝,舒奈德就感到一陣傷痛。這個自己的意願被忽視,被當成大人們陰謀及野心的小道具的七歲幼兒實在值得同情。然而,現在的舒奈德已沒有餘裕去考慮到幼帝的事情。他必須投注全部的心力去保護梅爾卡茲,免受眼前的政治旋風所傷害,更何況,梅爾卡茲不是那種光顧著自己個人安全問題的人,所以,舒奈德必須小心謹慎以免自己的內心想法為梅爾卡茲所知悉。自此之後,舒奈德的表情顯得更嚴肅、尖銳。有一天,看著鏡中人影的青年軍官想起了在帝國首都奧丁的時候,自己被貴族的千金小姐譽為「樂觀英俊的男人」,而現在,他的心情就像一個破產的老人,懷念昔日的歡樂與榮華般悵然。

  儘管如此,舒奈德仍有著自我的期許和對將來的展望,不過,其他大部分的人遑論明天了,就連今天該做什麼都把握不住。就連正統政府的首相瑞姆夏德伯爵也因為出乎預料之外的事態發展而大驚失色,旁人都難以想像他那變了色的臉要經過幾天才能恢復正常。被瑞姆夏德伯爵硬拉進樂觀的花園貪婪地午睡著而沒有主見的亡命貴族們,除了作為舒奈德冷笑的觀察對象之外,根本已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了。

  把幼帝艾爾威.由謝夫帶離帝國首都奧丁,現任職正統政府軍務次官的蘭斯貝爾克伯爵亞佛瑞特對幼帝及高登巴姆王室雖有著堅定不移的忠誠,但是,在心情和頭腦方面都嫌文氣的他,也找不到守護王室的具體方案,只有暗自傷心歎息。和他一樣有潛入帝都經驗的休馬哈上校對於失去歷史存在意義的高登巴姆王朝沒什麼感傷。但是,他卻掛念著留在費沙的舊部下們的安危,以致心情久久難以平靜。他們的共通點是有極大的有心無力感,如果從無力感中排除恐怖和不安的成分的話,他們的精神狀態就仿如墜落虛無的深淵一樣。

  新年度到來,「正統政府」的內閣會議很快地就召開了,然而,七名內閣大臣中卻不見財務尚書謝茲拉子爵和司法尚書赫伍得子爵兩人。而剩下的五名出席者中,宮內尚書郝晉格男爵卻像是守著美酒之泉的怪獸般吐著滿嘴酒氣。他一手抓著威士卡小酒瓶,不時地往嘴裡及會議用圓桌之間來來回回地送著。軍務尚書梅爾卡茲「元帥」也保持沉重的靜默抗議。因此,關於亡命政權的將來只在首相兼國務尚書瑞姆夏德伯爵、內務尚書拉特布魯夫男爵、內閣書記長官卡爾那普男爵三人之間進行著。他們幾人像是孵著無精卵似的,最後認真但是沒什麼用處的討論被宮內尚書歇斯底里般的笑聲所打斷。在其他人憤怒及指責的注視下,郝晉格誇示般地突出他那變了顏色的臉。

  「容我說句真話,各位清高聖潔的愛國者、高傲的忠臣諸君:你們擔心的並不是高登巴姆王室的命運,而是和金髮小子作對的自身的安全吧?當金髮小子以勝利者的姿態踏上這個行星時,到底會給我們這些人什麼樣的懲罰呢?」

  「郝普格男爵,你難道想因這一次的酒醉行為而沾汙你過去的所有名聲嗎?」

  「我可沒有好名聲可以沾汙啊,首相。我跟您不同。」陰毒的笑聲中央雜著酒精的臭氣。「所以你們每個人藏在內心中,深怕張揚出去被外界知道的事情,我照樣可以大聲說出來。譬如,為了獲得羅嚴克拉姆公爵的歡心,自己雙手奉上年幼的皇帝……」

  他刻意於此時閉上了嘴,興致勃勃地看著彷彿被人用一把無形的尖刀插進心臟的同志們的反應。連梅爾卡茲在這一瞬間也失去了平靜,驚惶地凝視著宮內尚書。圓桌發出碰撞聲,內務尚書拉特布魯夫踢倒椅子站了起來。

  「你這個無恥的醉漢!你把帝國貴族的尊嚴丟到哪兒去了?忘了以前所受的種種恩寵和榮譽,光想到自己的安全,這種……」

  拉特布魯夫一時找不到適當的罵詞,上氣不接下氣地睨著郝普格,環視著眾人,他原是想尋求贊同者,但連首相兼國務尚書瑞姆夏德伯爵都無意打破僵硬的沉默。因為他知道,拉特布魯夫的狂怒對象不是爛醉如泥的郝晉格,而是那從自己的良心及羞恥心下昂首蠢蠢欲動,正做著醜陋盤算的魔鬼。

  糾結在他們心頭的藤葛不是那麼容易清理的,除了梅爾卡茲之外,他們參加亡命政權都是經過一番細心盤算的,而當原本的盤算失敗之際,下一個盤算立刻盤據心頭,這也是必然的事情。儘管如此,為了自身的安全而把幼帝獻給羅嚴克拉姆公爵萊因哈特的想法雖然是一種強力的誘惑,但同時也足以引發他們的自我厭惡情緒。在無法取得平衡之下,就只得依靠酒精的強大助力了,那毋寧也是一種正常的表現。

  讓亡命政權首腦們的心理更形複雜的是他們本應效以忠誠的對象--艾爾威.由謝夫--是一個完全不會刺激人們支持和同情心的小孩子,這也是明擺著的事實。不曾學過自我抑制,只知以暴力表現,沒有任何安定精神依靠的七歲小孩,在這些面對變亂而心緒搖擺不定的大人眼中,無異是一個討厭的怪物。所謂的忠誠心其實只是映於鏡中的自我陶醉罷了,所以負責扮演「鏡子」的主君就要反映出美好的影像,這大概就是為臣下者的願望吧?而艾爾威.由謝夫這面鏡子不管從那一個角度看來總是有太多凹凸不平之處。當然,這是成人們單方面的意見,被強迫推上寶座,結果又從寶座上被拉下來的七歲幼童是不該有任何責任的。在形式上崇拜、敬愛著他的大人當中,誰都不曾想過負起培育幼帝人格形成的責任。

  或許艾爾威.由謝夫已經沒有了被稱為皇帝、被視為應該受到尊敬的價值了。在一萬多光年之外的銀河帝國首都奧丁,寶座已經易主。在由謝夫二世離開後,由黃金及翡翠雕砌而成的寶座上,坐著的是一個牙齒還沒長齊的女娃兒--「女帝」凱薩琳.凱特翰一世。她是銀河帝國歷史上最年少的皇帝,可能也會成為五世紀之前魯道夫大帝開創的高登巴姆王朝的最後一任君主。艾爾威.由謝夫在帝國的正式記錄中已是「廢帝」了。

  當銀河帝國的羅嚴克拉姆獨裁體制和自由行星同盟之間的政治、軍事水流由激流而形成爆布,最後落至瀑布下方的水潭時,亡命貴族們的心理當然就產生了強烈動搖。雖然,這些人心裡的確是有把幼帝出賣的打算,就如郝晉格信口開河所說的。但是,把「廢帝」獻給死仇大敵羅嚴克拉姆公爵以圖自保一事,同時也在亡命貴族的內心中起了抗拒。雖說勢己衰微,但是,他們心中還是有羞恥心及自尊心的,再進一步言之,就算排除了心理上的障礙,把「廢帝」獻給敵人,羅嚴克拉姆公爵是不是就會因此赦免他們,那還是一點保證也沒有。搞不好他們還會因為自己的背信行為和卑劣操守而受到貴備和重罰。

  那麼,難不成就從一而終尊艾爾威.由謝夫為主君,為擺脫侵略者的魔掌而逃向宇宙的盡頭,相信總有一天高登巴姆王室將會復活,而在這一天來臨之前,一直過著逃亡和流浪的生活嗎?這種令人想起中世紀騎士故事的想法的確可以刺激人們本能的浪漫情結,但是,就現實性來說,那實在不容易做到。沒有自由行星同盟的政治保護,不能依賴費沙自治領區的資金及組織力,自己本身又幾乎完全沒有軍事能力的狀態下,不要說宇宙的盡頭,既使想要在不久之前尚是敵人地區的同盟領域內過逃亡生活也實在是不太可能的事,即使是再怎麼欠缺預測能力的貴族們也不敢夢想到這種地步。

  結果,這些貴族終究無法在他們的能力範圍之內找到出路。明知沒有什麼效果,瑞姆夏德伯爵仍然要求郝晉格自我反省,然後解散了內閣會議。最大的原因是他自己已經疲憊不堪了。

  沒有任何成效的會議於第二天再度召開。然而,坐在議長席上的瑞姆夏德伯爵看到的是五個空蕩的位子及一個人默默地坐著的軍務尚書梅爾卡茲,瑞姆夏德伯爵終於醒悟到自己已經是一艘連老鼠都不願久待的老朽船隻了。



  Ⅳ


  在急劇變化的狀況下,一旦立於被動的立場,人們甚至連確定自己本身的命運都感困難。即使人們有不甘立於被害者立場的骨氣,但是,整個宇宙的運行是凌越個人的力氣及思慮之上的,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獨自掙扎就好像在船甲板上往反方向狂奔一樣,就算跑得筋疲力盡也到不了陸地。

  在許多渾身充滿無力感的人當中,有一個叫波利斯.哥尼夫的青年。他在費沙駐自由行星同盟的首都海尼森的高等政治外交事務所裡擔任書記官。他本身並不想走上仕途,是費沙的最高行政長官自治領主安德魯安.魯賓斯基命令他做的。波利斯.哥尼夫在費沙人當中是獨立不羈習性特別強的獨立商人。他的父親及祖父靠著一艘商船在宇宙中馳騁往返,在排除了政治力及軍事力的干涉下,得以全照自己的意願及才能過自己的人生。這是波利斯終身的希望,也是他的自傲之處,所以在他這一代被迫走上仕途實在傷了他自尊心。

  他沒有一天不在想丟下辭職信,恢復無官無位的平民身份。但是就在機會尚未到來之時,故鄉費沙就被帝國軍佔領,而自治領主魯賓斯基也失去了消息。對波利斯而言,現在正是放棄地位,隱藏行蹤的大好機會。然而,他卻反而留下不走了,很明顯的,這是不合理的感情因素所致,眼睜睜地拋棄就要沉下去的遇難船隻而不顧一切地離開,這不是他所喜歡的事。

  他在故鄉還留有一艘叫「貝流斯卡」的商船及大約六十位船員。他擔心他們的安危,但是和費沙方面的通訊及航行都在同盟軍的管制下,事實上等於是禁止,所以他也無可奈何了。如果他想再見到自己的愛船及部下們,那就需要有更激烈的局勢變化。譬如,帝國軍從費沙撤退,或者帝國軍攻入海尼森,同盟軍敗亡而解除航路管制。在波利斯看來,後者的可能性明顯地高出許多,所以他向著那原本不相信有其存在的神祗祈禱這種事及早到來,而除此之外,他也只能坐在已經沒事可做的辦公室裡發呆。

  ※※※

  宇宙曆七九九年,帝國曆四九○年,銀河帝國軍的行動里程在歷史上寫下了空前的記錄。前一年年尾成功佔領費沙的帝國軍把費沙當成後方基地,意欲把人類居住的所有宇宙盡納入手中。現在,費沙表面上看來似乎施政措施適切,秩序安定。但是,如果帝國軍的佔領時間長期化,而當地物資又不斷被徵收的話,原本自立自主的意念就特別強大的費沙人,是不會甘於這種無可奈何的立場的。

  儘管如此,目前帝國軍的前鋒大將渥佛根.米達麥亞的責任跟關心不在後方而在前線,他讓手下勇將拜耶爾藍做先頭部隊前去探索在費沙回廊出口的同盟軍動向。第三天,報告就回來了。

  「費沙回廊的出口沒有發現敵人的蹤影。」

  當拜耶爾藍中將傳回了這個報告後,米達麥亞回頭看著參謀長凱迪爾中將,臉上帶著微妙的表情。

  「……看來,我們可以直通大廳了,問題是我們能不能順利到餐廳,況且餐桌上送出來的餐點搞不好還是毒酒。」

  宇宙曆七九九年一月八日,對同盟來說是不請自來的客人的帝國軍第一陣艦隊通過費沙回廊,朝著他們前所未見的恆星和行星之海前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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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楊提督的方舟艦隊〉


  Ⅰ

  新的一年也同樣地造訪了自由行星同盟軍的最前線據點--伊謝爾倫要塞。然而,不管是軍人或居留民眾,面臨由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一級上將所指揮的銀河帝國大艦隊的圍攻,在舉杯慶祝新的一年到來之際,誰都沒有那種歡欣鼓舞的心情。

  雖然如此,但他們尚未完全跌落絕望的深淵,因為他們對兼任要塞司令官及駐留艦隊司令官「奇蹟的楊」--楊威利上將寄予厚望。新的年度即將迎接三十二歲到來的黑髮黑眼睛的青年司令官,從軍官學校畢業至今,不管在內亂、外戰中都建立了傲人的功勳,連敵對的銀河帝國軍的提督們也尊他為同盟軍的最高智將。但是,他的外表不僅像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學者,那一頭雜亂、粗長的黑髮更讓他再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重視秩序及階級的軍人。

  「世上盡是一些怎麼做也做不好的事,那還不如就喝酒睡覺。」

  楊威利一邊小聲哼著極為不莊重的歌,一邊迎接這被危險和困難雙重包裹住的新年。但是,當首都那邊穿透了帝國軍重重的通訊阻礙而送抵面前的命令拆封之後,楊威利遙望著螢幕上砲火的此起彼落,放鬆了表情。

  「所有的責任由宇宙艦隊司令部擔負,你可採取任何你認為最佳的行動。宇宙艦隊司令長官亞歷山大.比克古。」

  楊反覆看了幾遍訓令,每看一次,臉上的肌肉細胞就如沐春風般揚起歌聲似地微妙地顫動著,看來這道訓令是深得他心。

  「最需要的就是這種體諒部屬的上司。」

  說完,他卻又突然蹙起眉頭。因為他發現到,要整備好環境就有許多事情非做不可。如果這是「死守伊謝爾倫要塞」之類單純而愚昧的命令的話,楊就只要和敵方的指揮官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在戰術層面上一較高下就可以了。但是,現在他被授與了用兵的所有權力,楊必得回報比克古司令官的知遇之恩。也就是說,他不能光顧著眼前的戰場,而必須將整個大戰局引領向對自由行星同盟較為有利的方向。第一次見面的人一定不敢相信,不過,他的排行確實是在德森上將和比克古上將之後--同盟軍制服組的第三號人物。

  「真是不好惹的老大人哪……給的工作遠超過發的薪水。」

  楊把剛才的讚賞丟到腦後,口中似有若無地念念有詞嘟噥著。聽在一旁的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耳裡好像是「一艘敵人的戰艦值多少退休金?……」由於這段話太過沒水準,所以菲列特利加後來只說給尤里安.敏茲聽,也因此,後世的歷史學家幾乎無人知道事實到底是怎樣。他們只知道,楊從司令官專用席上站起來,命令副官召集手下的幹部。然後,這位自由行星同盟歷史上最年輕的上將對著集合在會議室裡的幹部們,用著比點功能表還要乾脆的語氣發號命令--「放棄伊謝爾倫要塞!」

  伊謝爾倫要塞的幹部們應該對「驚愕」一事有充分的體驗了。要塞事務總監亞列克斯.卡介倫少將、參謀長姆萊少將、艦隊副司令官費雪少將、要塞防禦指揮官華爾特.馮.先寇布少將、副參謀長派特里契夫準將、分艦隊指揮官達斯提.亞典波羅少將等人都是楊威利司令官的智謀及功勳的證人,他們覺得年輕的司令官在用兵學上的一般概念只能以絕妙來形容,這是眾所皆知的事。然而,當他們把咖啡杯放回杯盤時,卻仍然不得不因過度驚嚇而弄出了碰撞聲。

  「您說什麼,閣下?」

  把用兵學上的一般常識視為嚴寒時期的禦寒皮衣的姆萊少將刻意地加重了語氣確認。卡介倫少將和先寇布少將很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拜姆萊常打頭陣的習性之賜,卡介倫和先寇布得以有時間去揣測楊的奇謀。

  「放棄伊謝爾倫要塞!」

  楊正確地重覆著同樣的語句和聲調,在幕僚們還在咀嚼著他的言下之意時,他任由從咖啡杯中升起的熱氣輕撫著他的下巴。他原本是紅茶黨,在他面前應該放著茶杯才對。但是,自從泡紅茶的名人尤里安.敏茲離開之後,楊似乎不覺得有必要對占多數的咖啡黨採取不合作的態度。儘管如此,他最多也只是採取忍耐的妥協態度。

  「下官對閣下的意向沒有異議,但是,是不是能請您做一點說明?」

  為求得信賴和疑惑的平衡點,姆萊少將遂如此要求,楊點了點頭開始說明。

  伊謝爾倫要塞位於連接銀河帝國領域和自由行星同盟領域的細長回廊的中心,戰略位置無可比擬,但是,它在戰略上的存在價值是在於回廊兩端有不同的軍事和政治勢力時。如果回廊的兩端被同一勢力所佔據,伊謝爾倫要塞就會像是被封入袋中的小石子一樣遭孤立了。要塞本身不用說,駐留在該地的艦隊也會被完全封鎖而無用武之地。而這也就是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之所以為戰爭天才的理由所在,他使戰術上易守難攻的伊謝爾倫要塞的存在意義被戰略層面的成功所消滅。如此一來,同盟軍如果再固執地守住伊謝爾倫要塞,那不僅是毫無必要,而且看來是極為愚蠢的。至少要把駐留艦隊的戰力拿來活用在對抗帝國軍的侵略上才行。

  「難道我們就不能在伊謝爾倫抗戰,再以戰果來和帝國進行和平交涉嗎?」

  「到那個時候,帝國那邊一定會提出歸還伊謝爾倫要塞做為講和的條件。而同盟則不得不接受這個條件,最後,伊謝爾倫還是丟了。既然是這樣,和現在就讓給他們並沒有什麼差別。」

  楊的語氣似乎極為大方,然而,他該不會無條件就把伊謝爾倫要塞雙手奉上吧?幕僚們心中都如此猜測道。

  「可是到手的東西又要眼睜睜地拱手交給別人,這不是很遺憾嗎?」

  副參謀長派特里契夫準將不知何故前後搖晃著他那寬闊厚實的身體環視著在座的人。

  「……花了昂貴的費用和無數的人力辛苦建造起來的要塞卻被敵人給搶走了,帝國軍一定覺得更遺憾吧!」

  楊若無其事地回答道。三年前把伊謝爾倫要塞從帝國軍手中用計奪了過來,使得尚未成為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獨栽體制下的帝國軍的將帥憾恨不已的就是楊威利本人。原本這種事就不該以博愛主義者的論調來評論。華爾特.馮.先寇布少將嘲諷似地苦笑著,因為當時在楊的作戰中擔任重要的角色,帶領「薔薇騎士」連隊侵入要塞,把氣爆槍口對準帝國軍的要塞司令官修特豪簡上將的就是他。

  「可是,司令官,當我們放棄伊謝爾倫的時候,帝國軍是不可能袖手旁觀的,我們該如何面對他們自背後的攻擊呢?」

  「是啊,我們就去拜託帝國軍的羅嚴塔爾提督吧!就說既然我們已雙手奉上要塞了,就請他網開一面,放婦孺老幼一條生路。」

  這是個惡意的笑話,幕僚中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本來,不管效果多佳,立意多明顯的笑話,要穿透圍繞著他們的緊張和危機感的甲胄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目前雖然處於尚可的狀態,但是,帝國軍的大艦隊已在要塞前展開攻擊佈署,在司令官羅嚴塔爾一級上將巧妙、周密的作戰指揮下,不斷地重複著攻擊與休息,使得處於防禦的一方不得不隨時繃緊了神經。先寇布的奇襲刀刃一度曾逼近羅嚴塔爾身邊,但是,自那次之後,被譽為名將的金銀妖瞳的青年提督卻不再讓對方有第二次的機會。先寇布對羅嚴塔爾的肉搏戰技術和勇敢讚賞有加,但是,讓大魚溜掉的遺憾也讓他不時扼腕歎息。

  姆萊少將似乎還不想就此甘休。

  「可是,就算如此也會造成心理方面的影響吧?如果表面上情勢看似是楊提督不敵帝國軍的攻擊而放棄伊謝爾倫要塞的話,同盟全體市民所受到的衝擊可相當大呀!或許我們會被指為不戰而逃,軍隊也可能因此失去戰意。如此一來,日後如果再戰,大家就會沒什麼把握了。關於這一點,請閣下您三思。」

  楊承認姆萊的話自有其道理在。然而,說實話楊覺得他不需要為這種事情負起責任。目的他只能以一個艦隊和陣容龐大的帝國軍三個艦隊作戰,而且之後他更必須卯足全力於掌握全部事態及作戰行動,無論從那一個方面看來這些都已是不勝負荷的事,人們不應對他再作更多的要求了。

  先寇布於此時首次開了口:「我也贊同參謀長的意見。反正,等那些政府高官們變了臉色,大吼大叫著『丟掉伊謝爾倫要塞來救我們哪!』之後再行動也不遲。到時那些忘恩負義的傢伙也就會知道閣下您的存在有多重要了吧!」

  「那樣一來就太遲了,會失去勝過帝國軍的契機。」

  先寇布以微妙的角度蠕動著他的眉毛。

  「哦?契機!這麼說來,閣下是認為我方會勝?」

  如果不是在伊謝爾倫要塞,這樣的發言是不會被允許的。楊一向對部屬的言行極為寬容,有時候甚至被當時的上司及後世的歷史學家批評為放縱得太過火。

  「先寇布少將想說什麼我瞭解,我們在戰略上處於極為不利的立場,而戰術層面的勝利又往住抵不過戰略層面的失敗,這是軍事上的常識。不過,這一次有一個逆轉情勢的機會。」

  「那是……?」

  楊的回答連聰明如先寇布者也難以理解。「奇蹟的楊」對著幕僚們平靜地露出了若無其事的笑容。

  「羅嚴克拉姆公爵是單身,這就是我們的目標。」



  Ⅱ


  會議解散之後,楊叫住了副官。

  「格林希爾上尉,你趕快進行讓人民撤離這裡的必要措施。我這裡有一份預測事態發展的報告,如果事情能照著報告裡寫的來發展那是最好了……應該是這樣……」

  「是,下官靜待閣下指示。」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以充滿信賴的語氣明快地回答。

  「您是有什麼大膽的作戰計畫吧?閣下。」

  「嗯,希望事情是照著我們的期望推演……」

  楊沒興趣誇口說大話。尤其是對「必勝」、「大戰果」之類充滿軍國主義虛妄意味的話特別感到厭惡。楊從來就不是靠這些經過綴飾的話來取得勝利的。

  另一方面,菲列特利加則有信賴上司的充分理由。她在十四歲的時候,和母親住在艾爾.法西爾星域,曾遭受被帝國軍攻擊的經驗。當時感到害怕的是母親,還是個少女的菲列特利加忙著鼓勵、安慰動不動就膽顫心驚的母親。根本沒有時間像她那些同年齡的朋友一樣表現出歇斯底里的樣子。而負責讓市民逃離戰火的逃亡行動負責人就是才剛晉升為中尉的楊威利。菲列特利加不禁對那個無可依賴,一味搔著頭的二十一歲中尉心生同情,於是特意為他做三明治、泡咖啡。當人們戰戰兢兢地問中尉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時,中尉總是「嗯嗯啊啊」地不做正面回答,使得逃難的人們更是感到不安和不信任。

  「畢竟中尉是拼了命在做呀!什麼事都沒做的人沒有資格說三道四的!」

  怒氣衝衝為楊辯護的菲列特利加或許是楊當時唯一的同志。但是,當楊奇蹟似地成功帶領人民逃離了戰區,被恭奉為英雄之後,可不是這樣了。「在他默默無聞的時候,我就相信他的才能了」就有不少這種大言不慚的人四處宣揚,而菲列特利加則冷眼看著這些牆頭草,當她和母親回到首都之後,和父親德懷特見了面,同時便忙著照顧母親的病體,並且積極準備參加軍官學校的入學考試。而父親一直認為女兒從軍的志願是受自己的影響……

  過去的菲列特利加只能在極細微之處幫助楊。而現在,她的能力和立場更明顯地強化了,如果沒有了她,楊處理事務的能力就會減半。菲列特利加對自己擴大了存在意義感到欣喜萬分,但是,這是她個人的想法,所以兼具美貌及能力的副官從不對外透露半點口風。

  楊把華爾特.馮.先寇布叫了回來,是因為這個以豪放、伶牙俐齒聞名的防禦指揮官剛才在會議中似乎還有些話沒說,先寇布一邊摸著那削尖的下巴,一邊無所畏懼地看著楊開口說道:「我只是這樣想,當政府那些首腦們知道海尼森已不安全時,他們會怎麼做呢?結果,我得到的解答是這樣的,他們是不是會棄所有市民於不顧,只帶著眷屬逃離海尼森,來到這易守難攻的伊謝爾倫要塞?……」

  楊沒有回答,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因為不想回答或者是答不出來?楊向來對自由行星同盟現政府中濫用政治權力的高官們感到憤怒和失望,但是,那並不代表他否定同盟政治體制中的民主主義成份;相反的,他是對那些敗壞民主主義精神的無恥權力者們感到生氣。然而,以目前他所處的立場來看,他必須抑制自己作這方面的評論。

  「這些負有保護市民的義務,卻忘了自己的責任只一味想到自己安全的傢伙理應得到報應。我看當他們逃過來時就將他們一網打盡,交給羅嚴克拉姆公爵也行,責之以背叛市民之罪也成。然後,你就可以名符其實地立於眾人之上。『伊謝爾倫共和國』未嘗不是個好名稱。」

  先寇布的說話裡面有多少真心是很難判斷的,不過,很明顯的是他在唆使楊掌握最高權力。如果楊點點頭,或許他就會指揮手下的「薔薇騎士」連隊去逮捕那些同盟高官。楊終於開了口,不過,當然是避免直接的回答。

  「對我而言,政治權力就猶如下水道陰溝裡的廢物一樣,總要有人處理的,如果不這樣做,就會造成社會上的混亂。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窩在裡面負責處理的人身上必定也會沾上揮不去的腐臭味,我對此是避之惟恐不及呀!」

  「總有些人是避都避不過的。而且相反的,趨之若騖的人也不少。現在說起來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因為您並不是因興趣而成為軍人的。」

  「我並不認為軍人的延長線上一定有獨裁者存在。不過,如果真的是這樣,我還真想早一天從這種痛苦的行業中抽身呢!」

  「支持獨裁者的是民眾,反抗獨裁尋求解放和自由的也是民眾。我由帝國亡命至此也將近三十年了,然而,我卻始終有一個疑問是怎麼也解不開的,那就是,假如多數的民眾渴望獨裁而不是民主的話,又該如何整合那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呢?」

  楊在聳起肩膀的同時搔了搔頭,似乎在表示他也不知道。先寇布發現年輕的司令官不僅奇妙而且聰明機靈。看來那原不是他有意識的動作。

  「這個疑問大概是任何人都無法解答的吧?不過……」楊一邊想著一邊說道。「人類發現火種距今已有一○○萬年,而近代民主主義的誕生卻還不到二○○○年。我想,要找出結論來還嫌太早了些。」

  眾所周知,楊的志願是成為一個歷史學者,但是,先寇布覺得他現在的說詞反而像是個地質學者。

  「先別說這個……」楊轉開了話題。「目前先料理好當前的急務再說。晚餐還沒準備好,先別討論明天的早餐了。」

  「說得也是,不過,如果因為晚餐的材料是由對方提供就讓給對方吃,那是不是太慷慨了?」

  「我們只在必要時才借用必要的東西,現在既然不需要了,就只好還給人家了。」

  「如果再需要的時候呢?」

  「那就再借吧!這段時間就先寄放在帝國軍那邊了,雖然要不到利息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要塞或者妻子都不是這麼容易能借到的。」

  先寇布竟用了這麼一個不入流的比喻,使得黑髮的青年司令官不由得苦笑不已。

  「如果光明正大地拜託對方借我們,對方當然會拒絕啦!」

  「那麼只有用欺騙的手段了。」

  「對方是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帝國軍的雙璧之一。值得我們去騙。」

  聽來像是在背後說人家壞話似的。然而,在先寇布眼中,楊的表情的確不像是大敵當前策劃謀略的智將,反而像是想對風評不佳的老師搞點惡作劇的頑皮學生。



  Ⅲ


  銀河帝國的一級上將、伊謝爾倫方面軍總司令官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在旗艦托利斯坦的艦橋上迎接新年的到來。主螢幕上,橫跨三○萬公里宇宙太空的伊謝爾倫要塞,那銀色的球體看來彷彿是死人的眼球一般。

  羅嚴塔爾是一個有著深棕色頭髮的美男子。然而,他給別人更強烈印象的卻是左右顏色不同的眼珠。右眼黑色,左眼藍色的所謂「金銀妖瞳」在在左右了他的人生。他差一點被親生母親挖出一隻眼睛、母親精神失常自殺、父親沉溺於酒精中成了半個廢人等等的經歷。都是由他那雙金銀妖瞳所孵化出來的畸形雛型。

  躲在寬大宅邸的二樓裡的父親放棄了單身時代的勤勉和正直,終日和酒神同寢共食,但是偶爾也會顛顛跛跛地踏著樓梯下到一樓來。他甩開管家和奶媽的制止,站在幼小的兒子面前,瞪著泛紅混濁的眼睛怒聲斥罵--如果沒生你就好了,誰都不希望你來到這世上!

  「如果沒生你就好了。」

  這就是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幼時熟悉的搖藍曲。長久以來,他就是這樣想的--不應該來到這世間的,而這個想法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既然已經來到這世上,就盡可能地做一些不平凡的事」……

  現在,聽令於羅嚴塔爾的艦隊司令官有兩人,克涅利斯.魯茲上將和菲爾姆特.雷內肯普上將。和前者相較之下,後者對比自己年輕的總司令官所採取的不合作態度在這陣子越發地明顯。最大原因是在於羅嚴塔爾並沒有傾所有的兵力一舉攻下伊謝爾倫要塞的打算。而雷內肯普不斷地在口頭上要求總司令官下令進行總攻擊。

  羅嚴塔爾並不認為雷內肯普無能。無能的人是不會被允許成為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部下的。雷內肯普有充分的戰鬥能力及指揮能力。然而,他的視野往往局限在眼前的戰場,他可以被賦予在個人戰區裡獲得戰術勝利的最高價值,可是他卻不能看清整個大戰局。

  「只是個擅於戰鬥的人。」

  這是羅嚴塔爾對他的評價。但是,羅嚴塔爾對自己本身也沒有過高的評價。他認為勝敗優劣都是相對的,不僅與當事者有關,事情本身也會因周圍的條件和環境不同而有所改變。

  「竭盡全力攻擊是沒有用的。」羅嚴塔爾對雷內肯普這樣說。「如果是可以用武力強取豪奪的話,伊謝爾倫要塞主權的所有人,至少應該會變個五、六次才對。然而,目前唯一膽敢搶走它的,就只有那個現在坐在伊謝爾倫的騙子。」

  正因為如此,羅嚴塔爾對與自己對峙的黑髮敵將有著崇高的敬意。

  而雷內肯普也有其主張的根據。米達麥亞那邊佔領費沙的捷報也已經傳到他們這邊來了。如果他們繼續在伊謝爾倫回廊和楊威利持續著沒有結果的對陣,功勞就會被費沙方面的同志占去了。至少要把伊謝爾倫要塞奪回來才不會太失面子。因此,他們應該以三個艦隊壓倒性的多數兵力不斷地強攻,讓敵人身心俱疲,最後只好雙手獻上要塞……

  「這個意見很有意思。不過,不是有句話說『跳得最激烈的舞者同時也是最疲憊的舞者』嗎?」

  感覺羅嚴塔爾的語氣中頗帶毒刺似的,雷內肯普很明顯的以受傷害的表情睨著總司令官。他不同意總司令官所主張的,楊威利可能自動放棄伊謝爾倫要塞的見解。

  「我不同意羅嚴塔爾提督您的意見,如果放棄要塞,他可能會被指為擅離職守而處以利敵之罪。一個武人不是原就該克盡已責死守城池的嗎?」

  「現在談死守已沒什麼意義了。我軍已經快從費沙回廊攻入同盟領域內。在軍事行動的對象只有伊謝爾倫回廊的時代,要塞才有存在的意義。但是,現在時代已經變了,光是死守要塞對整個戰況並沒什麼幫助。」

  不但如此,如果駐留在伊謝爾倫要塞的艦隊動彈不得的話,同盟軍的戰力無疑會大幅削減。對兵員不足、勝算不大的同盟軍而言,這支遊兵--不能參加實戰的部隊--的存在實在是一大致命傷。如果要活用這支兵力,就只有脫離伊謝爾倫要塞,以確保其行動的自由。

  「楊大概也會這樣想吧?楊威利的常識和你的常識在界限的角度上似乎有些差距。」

  「就算同盟滅亡了,但只要伊謝爾倫不落入我軍手中,楊作為軍人的顏面不就保全了嗎?」

  「嗯,如果楊是你的話,大概就會這麼想吧!」

  就算再怎麼掩飾也藏不住侮蔑之意,羅嚴塔爾乾脆就直截了當地冷言相對。所以說,好戰之人是無可救藥的,這種人從不試著去思索目前的戰鬥在整體的戰爭中占了什麼樣的位置?有什麼樣的意義?

  萊因哈特以避實擊虛閃電突破費沙回廊的方法,使在戰術層面上易守難攻伊謝爾倫要塞在戰略層面上呈現無力化。而萊因哈特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軍人的道理也就在這裡。但是,滿腦子「勝利是戰鬥的結果」觀念的雷內肯普,目前根本無法瞭解這種革命性的狀況變化。

  果然,「金髮小子」是有其足以支配宇宙的道理所在……羅嚴塔爾不無自嘲地默認。戰鬥場上的勇者多不勝數,但是能夠設計戰爭本身的戰略構想家,卻是何其稀少啊!

  「……雷內肯普提督,可能的話,我也想大舉進攻伊謝爾倫要塞,但是總令官不答應自有他正確的理由,我們依令行事是應該的吧?」

  克涅利斯.魯茲看著憤怒的情緒漸漸往上升的同志,趕忙出來打圓場。羅嚴塔爾也適時收起他的表情,對兩個提督輕輕行了個禮。

  「我也說得太過分了,我道歉。不過,熟透的果實自然會掉下來,我想目前還不宜勉強行事……」

  「那麼,我們就不對伊謝爾倫實施攻擊,只是繼續包圍嗎?」

  「不,魯茲提督,這樣也不行,因為這樣會讓敵人多出準備的時間。不管他們打算做什麼,我們不能讓他們專心地做自己的事。」

  「您的意思是……採取虛與委蛇的攻勢?」

  「不必做得太明顯,反正就是要盡可能地分散敵人的注意力,打亂他們的時間計畫。」

  以羅嚴塔爾而言,是不能讓魯茲這種男人的戰鬥意念深藏在心底的,應該讓他有發揮的機會,這種政治上的顧慮是必要的。他雖然完全掌握住原本就是自己部下的人,但是,若果僅止於此,那麼他也就只能夠擔任一個艦隊的指揮官而已了。

  ※※※

  羅嚴塔爾軍開始發動的真正攻勢使得楊威利不得不退一步設想。

  楊必須一邊應付羅嚴塔爾的猛攻,一邊進行逃離的準備工作。雖然一切實務都委交給卡介倫負責,但是要安撫被奪走生活地點的人民那股不可抑遏的怒氣和不滿,他仍然得親自出馬說服。只要他出面,什麼事都壓下來了。

  「……一下子忙得透不過氣了。超時勤務可違背了我的作風呃!」

  要塞第一空戰隊長奧利比.波布蘭少校是一個被敵對陣營的單座式戰鬥艇駕駛員咀咒及崇敬的男人。帝國軍的駕駛員在他手下化為宇宙塵埃的人數大概足以構成一個中隊了。那還只是直接被他打落的數量,而被他指揮的空戰隊的利齒咬碎的犧牲者應該有這數目的十倍以上。他將三架單座式戰鬥艇斯巴達尼恩編成一組以對付一架敵機的戰法,可說是被委派去指揮那些尚未成氣候的士兵們所想出來的苦肉計。不過,在突顯個人戰技的空戰世界中,採用集團式戰法卻也是一種劃時代的壯舉。他以擊墜王、宇宙空戰技術一派的創始者以及風流者之名流傳後世,至於他把哪一項視為最高榮譽,那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多次的出擊之後,獲得短暫休息時間的波布蘭,在軍官餐廳中像個初期的社會主義活動家般大嚷大叫著。

  「如果能回去海尼森,我一定要號召成立飛行員勞動工會,終我一生為機師爭取避免過多的工作時間,你們等著瞧吧!管理階層的傢伙們!」

  「你不是要終你一生去爭取女人嗎?」

  以無趣的表情說出這種不怎麼有趣的話者是第二空戰隊長哥尼夫少校。他在功績和空中戰技方面足可與波布蘭匹敵,然而,和風流成性的波布蘭不同的是,他剛硬的個性宛如玄武岩般。當波布蘭在酒和女人之間打滾的時候,他卻以如字典般厚重的縱橫字謎為消遣對象,這樣的例子不勝杖舉。但是,這兩個性格和生活習慣完全相反的人卻是步調極為協調的好搭檔兼好朋友,連他們自己都難以相信。



  Ⅳ


  第二天的戰鬥比前一天的戰況更激烈。帝國軍不斷地朝要塞攻擊,要塞防禦指揮官先寇布少將則忙於應付。他把射擊人員送往相關砲塔,派工兵隊去搶修受損的地方,以砲火去反擊敵方如雨點般密集的砲火。在指揮室中不眠不休一直負責報告、聯絡、指示的通訊員中,有一人因過度勞累而倒地、一人因聲帶麻痺而發不出聲音,只好換人頂替;至於卡介倫少將則為了撤離人民的準備工作也接近廢寢忘食的狀態。不過,蜂湧到他那邊的人民代表團已經全都轉移目標到楊那邊去了,這使得他得以排除了這一項沒有效率的干擾而專心工作。

  「各位市民請放心!」

  楊表現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雖然作腔作勢一向不是他所喜歡的,然而,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困惑和儘早打發這些人走,他也只有這樣做了。他原來的戰略是要讓伊謝爾倫駐留艦隊保持近乎毫髮無傷的狀態,確保日後有最高的戰力作自由的行動,但面對羅嚴塔爾這種擅長用兵者所採取的,將戰鬥本身目的化的消耗戰,楊也不得不相應付出相當的代價,而這種事態的發展可以說是與他的希望背道而馳的。而現在,眼前又有這一群歇斯底里的市民。

  「不要擔心,沒有問題的,我們一定會將你們平平安安送到首都。」

  楊這樣對充滿了不安和不滿的居民代表們保證。然而事實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向誰要求保證。說他是個無神論者倒不如說他是個不信神佛的人,所以他一點也不想把自己和別人的命運交給那未曾謀面的神。自古以來,正義只存在於人們憤怒可及之地,同樣的,成功只存在於人類的能力範圍之內。由此而觀之,楊要一個人挑起五○○萬軍民的生命擔子實在是太重了。

  像羅嚴塔爾那麼敏銳的人,應該可以使事態的本質單純化,再加以掌握的。他知道,楊能選擇的路只有留在伊謝爾倫或者離開,不外乎這兩者之一。而在這個骨節眼的時候,他強化了攻勢是要阻礙楊離開?或是要削弱楊及伊謝爾倫要塞的戰力?不管目的何在,對羅嚴塔爾而言,都不致造成不利。對於眼前這個充分利用有利條件不斷地展開強攻、不予對方任何喘息機會的敵將,楊除了感歎之外,也覺得可恨。

  楊艦隊的中級指揮官們,為了控制自己和部下的欲求不滿,付出了相當大的努力。因為楊威利司令官遲遲不下令出擊,好不容易下了一道命令,也是嚴格禁止離開要塞主砲的射程範圍之外。

  負責指揮出擊的達斯提.亞典波羅少將在承受住激烈的砲火之後,和敵方展開了近距離肉搏戰,他巧妙地憑藉了要塞發出來的砲擊,把帝國軍趕出主砲射程之外。然而,以帝國軍的立場來看,退卻泰半是經過精心計算的,目的在於引誘同盟軍追擊。亞典波羅拼命制止了那些上了對方的當想沖上前去的同伴,但是,卻仍被憤憤不平的中級指揮官們推舉出來要求楊再下令出擊。

  楊威利瞥了一眼軍官學校的學弟,回答道:「不行!」

  「這不像小孩子要零用錢花用,光一句『不行』就可以了事的。士兵們的士氣也得考慮進去呀!請允許我們再戰!」

  「總而言之一句話,不行!」

  楊以守財奴般冷峻的語氣拒絕了。亞典波羅知道再交涉也沒用,只得忿忿不平地退出去。

  事實上,楊的心態的確就像守財奴一樣。要讓艦隊毫髮無傷、維持戰力,就必須按兵不動,閉門不出,如無必要,就不要把精神和物質上的能源消耗在戰場上。既然他把價值觀放在盡可能避免任何損失上,他的思考方式就必須像個守財奴,這個自覺讓他自己也感到很無奈和沮喪。

  對他而言,「奇蹟的楊」這個名號著實讓他極為困惑。其中孕育著人們過度信賴的危險性。士兵和市民們都相信,楊提督會想出辦法解決問題的。但是,被信任的人卻不能依賴求助於任何人。楊既不是全能也不是萬能,事實在本質上他甚至一點也不勤勉。同盟軍最前線的指揮官中沒有人像他那麼懂得打發休假日的,他的戰略和戰術的最大重點也在於「盡可能地輕鬆取勝」。楊的觀點是,人類之所以能使文明發達興旺是期望享樂的心理產生推動力的結果,自以為是地認為應該無償勞動的不是野蠻人就是偽君子,不過這種主張大多數時候也不過是一種詭辯。

  曾經退卻一次的亞典波羅,在不久之後又重整了旗鼓,然後又來陳情。

  「我有一個想法,責任由我來擔,請您允許我們再戰一次。」

  楊並不喜歡這種要求。軍人,而且是年輕立下許多功勳的軍人也一樣,楊討厭一切有軍國價值觀、思考方式、言行舉止的表現。這也就是後代人稱楊為「矛盾的人」的原因所在。

  在一旁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察覺到了楊的不快。她微微地清了清嗓子以示提醒,亞典波羅也注意到了自己的說法刺激了司令官的不快,於是他立刻改變了表達方式。

  「下官想出了一個相當輕鬆就可以打敗敵人的方法,請司令官允許下官一試。」

  楊凝視著亞典波羅,再轉移視線看了看菲列特利加,最後終於苦笑著搖了了搖頭,催促提案者做更詳細的說明。想辦法打擊一下帝國軍,以免他們的氣焰過於囂張,長遠看來也未嘗不是一種好事。

  提出兩三條修正之後,楊許可了亞典波羅的作戰計畫,年輕的分艦隊司令官遂意氣風發地走出了楊的辦公室。楊歎了一口氣,對金褐色頭髮的美麗副官發出了不平之鳴。

  「不要太賣弄你的智慧了,上尉。就算沒有你攪局,我的麻煩事也夠多了。」

  「是,下官多事,很抱歉。」

  菲列特利加的表情很明顯地是強忍住笑,在這種情況下,楊也不能再多說些什麼了。如果聽到楊對菲列特利加這番抱怨的話,相信卡介倫少將等人一定會指責他「立場倒過來了」。因為,事實上「麻煩事」當中屬於事務工作的多半是由菲列特利加處理的。

  ※※※

  四○○艘由伊謝爾倫要塞出發的運輸船隊從要塞的港口開出,超過這個數量有五倍之多的戰鬥用艦艇一邊護衛著運輸船,一邊朝著自由行星同盟領地的方向前進。

  接獲敵情偵察主任軍官所送來的這份報告,羅嚴塔爾微微蹙起了眉頭沉思著,隨後回過頭來看著旁邊的幕僚。

  「你認為如何,貝根葛蘭?」

  被金銀妖瞳的青年司令官這麼一問,參謀長慎重地回答道:「從表面上看來,他們似乎是想撤離重要人員及非戰鬥員。而從目前的狀況來分析,這是完全可以想見的行動……」

  「你說得有所保留?為什麼呢?」

  「因為對方是楊威利。可能會設下什麼巧妙的陷阱也說不定。」

  羅嚴塔爾笑了笑。

  「楊威利也真夠厲害的。連你這個身經百戰的勇者也會害怕嗎?」

  「閣下!」

  「別動怒。連我也怕他的詭計,我可不想繼修特豪簡之後成為第二個被奪走伊謝爾倫要塞的人。」

  羅嚴塔爾不是那種為了守住自己名譽而必須虛張聲勢的男人。實績、能力和自信成為他的三根支柱,而他的冷靜則使他有更正確的判斷力。對於可能存在著陷阱的警戒在他腦海裡一閃一閃地提醒著他。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在想,敵人是不是正是企圖要利用他這種心態以阻止他前去追擊呢?雖然他是一流的將帥,但是要完全洞悉同流將帥的作戰方式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接著又有新的報告進來了。雷內肯普提督追擊離開要塞的敵人,正移動著他的艦隊。不久,雷內肯普自己也送來了報告,羅嚴塔爾露出了一抹惡意的微笑。

  「好吧,就交給那傢伙吧!」

  「可是閣下,雷內肯普提督也釣過大魚呀!您要將功勞讓給他嗎?」

  貝根葛蘭的話中有八成是忠告,二成是對司令官的過度自信感到恐懼,這種情緒成分就像一杯奇妙的雞尾酒,羅嚴塔爾像是要確認個中滋味似地沉默了半晌。

  「如果會被雷內肯普打敗,那麼,楊威利的智慧泉井也就沒什麼了不起了。然而,這究竟對誰來說算是不幸?我不知道,不過,我不認為泉井的水脈已斷。我們姑且就讓雷內肯普去試探一下,看看他的用兵方法,期待他有好的表現吧!」

  貝根葛蘭默默地行了個禮,目送著飄飄然離去的羅嚴塔爾的背影。貝根葛蘭以前是已故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部下,後來轉到羅嚴塔爾麾下。他現在陷入了沉思中,似乎思索著他所先後追隨的這兩位提督的為人有多大的不同。

  雷內肯普確實是個幹練的指揮官。他不采直線一窩蜂地去追擊逃走的敵人,而是有計劃地將艦隊一分為二,一股繞著圓滑的曲線出現在敵人前方阻斷去路,另一股則從後面追擊,形成了挾擊的戰術。他指揮下的包圍網看來是無懈可擊,因此,注視著螢幕目睹這一切的羅嚴塔爾雖然只有那麼一瞬間,不過卻也在內心深深地咋舌及感歎著。

  不過,確實是只有那麼一瞬間。同盟軍在巧妙的算計下,預測了雷內肯普艦隊行動的曲線,把帝國軍引誘至伊謝爾倫要塞的對空砲塔群面前。如果是以前曾因這種作戰方式而遭受痛擊的奈特哈爾.繆拉的話,他是絕對不會再讓自己落入這個圈套中。但是,雷內肯普這次可真是得到了一次嚴重的教訓。艦列遭猛烈的砲火重擊而紛紛化為火球爆炸消失的雷內肯普艦隊,其慘狀很快就傳到羅嚴塔爾耳裡了。

  「不能見死不救,立即以砲火掩護!」

  這一次輪到帝國軍瞄準了伊謝爾倫要塞,發射了數萬枚光箭般的導彈。巨大的能量無聲地撞擊著要塞的外壁,打不穿壁面隨即四散開來,亮晶晶、呈虹色的煙霧將直徑六○公里的巨大人工球體包圍了起來。能量暴風以高速在外壁上奔竄,部分砲塔和槍座在光和熱的相互作用下粉碎,破片像灼熱的冰雹敲打著伊謝爾倫要塞的外壁。因為這個緣故,使攻擊雷內肯普艦隊的同盟軍火力出現一時的銳減,原先如被穿膛破腹的蛇般痛苦地扭動淨紮著的雷內肯普艦隊,終於得以借這個機會恢復秩序,逃離險境了。

  然而,同盟軍這首辛辣已極的交響曲--亞典波羅作曲、楊編曲--尚未演奏完全部的樂章。

  雷內肯普艦隊中原先繞行到逃亡的敵人前方去的一隊尚未受到任何損傷,所以他們跳叫著瘋狂似地想要復仇,打算一舉殺入敵人的艦隊中。當他們一邊向前逼近,一邊打開砲門,以能量之矛恣意撻伐同盟軍的陣列時,同盟軍很快地就顯現出混亂的症兆,形式上的反攻開始紊亂之後,便如被潮水沖刷的沙子般往後退卻。

  「哼,這些同盟軍傢伙,看來司令官的薰陶是影響到他們了,似乎不覺得逃跑是一件可恥的事。」

  雷內肯普本來是很少會低估敵人的。然而此時,他的視線卻有一半投向了螢幕上身為總司令官的羅嚴塔爾身上。不管怎麼說,他是想挽回前半場的失分,避免遭羅嚴塔爾的冷笑。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在用兵家才能、指揮官力量方面是不容置疑的人物,部下也極為信賴他,但是,由於他性好漁色,又有冷笑的怪癖,所以有時候也會招來同事們的反感。但是這種情結並不怎麼根深蒂固,再加上總參謀長巴爾.馮.奧貝斯坦更討人厭,所以在平常,人們對羅嚴塔爾的反感並不怎麼明顯,最重要的是因為他的武勳遠在同事之上。除此之外,一年多前當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死把萊因哈特打入喪失自我的深淵當中時,羅嚴塔爾也是穩住己方陣腳,防止提督們動搖,並且把萊因哈特軍團從崩散的危機轉而成為確立獨裁體制的轉機的首功者之一。正因為如此,他一直是後來者追逐的目標,先前和楊作戰而敗亡的坎普也有過因競爭意識而招致失敗的情形。而現在雷內肯普也一樣。

  他下了尖銳的命令,靠近動作遲緩的輸送船隊,然後發出了「停船!否則攻擊!」的信號。

  瞬間,突然炸裂的閃光,漂白了帝國軍將兵的視界。注視著螢幕的人甚至錯覺自己的眼球已經炸裂了。

  看似毫無防備而被遺棄的五○○艘運輸艦同時爆炸了。閃光彷彿急速膨脹的塊狀物般將帝國軍完全吞噬。

  完全失去慣性控制的艦艇雖然已經急劇減速了,但是,仍然闖進了可怕的能量濁流中。成功地緊急剎住勢頭的船艦卻被沒有它們那麼迅速應變的後面的船艦追撞上來,狂亂的回避衝撞系統亂成一團,一起沉向光與熱的深淵中。巨大的爆炸當中,一連串小規模的爆炸不斷連鎖發生,一視同仁地將所有的生命體和非生命體破壞殆盡。

  「竟玩弄這種詭計!」

  雷內肯普太過憤怒,以致口角也冒出了許多泡沫。然而,以他那中了敵人圈套的身份來說,很明顯這種反應是缺乏魄力的表現。他的旗艦千辛萬苦地脫離了能量的噴火口,然而,能像他們那麼幸運的艦艇卻不多。

  亞典波羅見機不可失,立即下令反攻。楊的這個學弟在戰術方面的表現的確非凡。他的命令非常有效地釋放了部下們苦苦壓抑多時的狂熱鬥爭能量。

  在魯茲提督匆匆趕往截擊同盟軍之前,同盟軍盡情地突破帝國軍防線,橫掃千軍,所向披麾,予以徹底痛擊。在楊和羅嚴塔爾一連串的對陣當中,從未像這一次一樣勝負如此分明的。

  帝國軍失去了二○○○餘艘艦艇,戰死人數超過二○萬人,一路敗退。



  Ⅴ


  面對面子盡失,垂頭喪氣歸來的雷內肯普,羅嚴塔爾的表情雖明白地寫著「看到了吧?」,但是他也不說出口,甚至還好言安慰,讓他退下休息。羅嚴塔爾想,其實事情沒有那麼糟。在戰術層面上,他們的確遜了一籌,不過,同盟軍之所以要玩弄這種伎倆,大概是為了在真正要逃離之時減弱帝國軍的追擊意志而做的心理佈局吧?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沒什麼意義了。如果對方是那種單單因為戰術層面的勝利而歡欣鼓舞之流者,他們這邊也就不用費煞苦心去思量應對之策了。

  聽羅嚴塔爾這麼說,參謀長貝根葛蘭率直地反應。

  「那麼,我們要做追擊的準備嗎?」

  「追擊?」金銀妖瞳放射出難測的光芒。「為什麼要追擊?我們只要在一旁目送著他們逃亡的景象,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拿回伊謝爾倫要塞了,你不覺得這樣已經足夠了嗎?貝根葛蘭。」

  如果冒失地追擊,很可能成為對方巧妙反擊的美食,就算置其於不顧,楊早晚也會被迫和帝國軍本隊作戰的,在這種情況下,讓他們到他們想去的地方不好嗎?

  「可是,如果讓楊威利自由行動,無異於放虎歸山,他不就成為我們日後的心腹大患了嗎?」

  羅嚴塔爾帶有深意的微微一笑。

  「無論是個人或群體都難免會受到疾病的威脅,而對抗病症是帝國軍全體的責任。我認為不光是我們的艦隊有被感染的危險。」

  「可是,閣下……」

  「你知道嗎?貝根葛蘭,有這麼一句諺語--叢林裡如果沒有野獸,獵犬也就發揮不了作用,所以要避免將野獸趕盡殺絕……」

  回望著司令官的參謀長,其綠色的瞳孔中閃著理解和畏懼的光彩。發出來的聲音極其低沉。

  「……閣下,您說得是,可是,這樣可能會招來無益的誤解,不,先別說誤解,有可能會成為讒言的起因。請您自重。身為帝國軍屈指可數的大將,如果走錯一步路,對其他方面的影響不可謂不大呀!」

  「你的忠告是正確的,我該謹慎些。」

  羅嚴塔爾誠懇地說道,對參謀長的忠告表示謝意。羅嚴塔爾知道這個男人是很難得的助手。

  「很高興您認為我的說法有理。先別說追擊之事,我覺得也得先做進駐伊謝爾倫要塞的準備工作。」

  「沒錯,你就趕快著手進行吧!」

  羅嚴塔爾已經決定采不流血的方式奪回伊謝爾倫要塞。

  ※※※

  以前楊威利曾對尤里安.敏茲說過:「戰略及戰術上的最上乘手段便是讓敵人高高興興地中圈套。」

  他還說:「撒下種子之後,去甜甜地睡一覺,到時候起來一看,種子已經長成一棵高聳入雲的巨木,這是最理想不過的事了。」

  而現在楊似乎已經做到了對尤里安所說的策略了。事實上,從伊謝爾倫要塞逃出--以波布蘭少校的說法便是「夜遁」--這件事本身算不上是什麼奇謀,而是因為要活用駐留艦隊的兵力舍此之外並無它法。畢竟世事是很難奢求兩全其美的,既然不能將所有的東西據為己有,就只有放棄不得不放棄的東西。既然在活用艦隊兵力的同時又要顧及到要塞內人民的安全,那麼,放棄伊謝爾倫要塞這個軍事方面的硬體設施,就好比在春天脫掉冬天穿的厚重的外套一樣,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了,問題是這麼做很令人感傷。

  負責領導軍民五○○萬人逃亡行動實務方面工作的卡介倫少將,沒有將重點放在文藝方面的獨創性上,所以他把行動的代號稱為「方舟計畫」,這個名稱讓楊的內心極感氣餒。他質疑,難道就沒有一個能稍微讓人發揮想像力的名字嗎?但是,如果讓卡介倫來辯白的話,他一定會說,與其要讓這種沒有實質利益的事情擾亂思緒,相比之下,決定要實施爆破那五○○艘可以用「老朽」形容的運輸船來引帝國軍上勾的楊和亞典波羅所做的浪費才應該受到指責。

  運輸船和醫務船的收容力的確有限,於是有相當多的平民便得搭乘戰鬥用艦艇,而這又面臨了人數分配的問題。

  戰艦尤里西斯負責運送六○○位嬰兒和母親,再加上醫師及護士。之所以這樣安排是因為尤里西斯是一艘被強力的守護天使護衛著的戰艦,由於它身經百戰、多次險死還生,所以很多人都一致認為它最適合載送需要最大限度的安全及保護的嬰兒及孕婦。但是尤里西斯的船員們近來相當有偏見,所以表面上就很不能接受首腦部門的解釋。就連艦長尼爾森中校一想到艦橋上積著數百打尿布的景象都不免意氣消沉。負責飛行技術的軍官費茲中尉雖然嘗試說服部下「女性在生產之後是最美的,而將有三個中隊數量的這種女性搭乘本艦」,企圖以此鼓舞士氣。但是,震天價響的哭聲大合唱比美麗的聖母像更容易刺激船員們的情緒,中尉的激勵似乎也白費力氣了。

  為了把五○○萬的軍民--正確來說應該是五○六萬八二二四名--完全收容到各艦船上,卡介倫和部屬們只得不斷地和數字拼鬥。卡介倫下令只從數字上來安排,是因為怕與人情沾上邊,事情就難以收拾了。就連他的家人夫人及兩個女兒都捨不得離開伊謝爾倫。卡介倫的魄力彷彿一輛輛的壓路機壓碎了無數個小小的悲喜劇,作業也因此快速進行著。

  林克斯技術上校所指揮的工兵部隊在氫動力爐、中央控制室等要塞各處安置了極低周波炸彈。這件事,校官以上階級的軍官們都曉得,但是同時知道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受了楊的極機密命令進行另一項任務的人卻只限定於極少數。那就是楊希望日後再奪回伊謝爾倫要塞所布下的暗棋,接受命令之初,菲列特利加壓抑住滿心的驚訝和喜悅,向長官再次確認任務。

  「您的意思是必須讓敵人發現爆炸物,但是又不能太輕易被發現?否則,如果真的陷阱被識破了……」

  「沒錯。上尉,也就是說,我打一開始先準備了能夠以假亂真的人偶作帝國軍的活靶,把他們的注意力移開來,使他們發覺不到真正的陷阱本身。」

  陷阱本身單純得讓人覺得愚蠢,但是,楊期待它會有效果也是因為這一點。楊再三地對菲列特利加說明:「當然,只要要塞本身的運作系統沒有損傷,沒必要作細加查察的話,這個陷阱是完全顯露不出來的。所以我希望他們注意到作為替身的人偶,然後在另一方面有所疏失。我不希望他們認為,在我們這麼大規模的逃亡之後什麼都沒留下來。」

  菲列特利加反芻著命令的內容,對於陷阱的簡單性以及成功時的巨大效果感到萬分佩服。

  「再也沒有任何謀略比這個更高級的了。這真是個壞心眼呢!被騙的一方鐵定會氣炸了。」

  楊輕輕地接受了菲列特利加的贊詞,同時回答道:「……不過,這個陷阱未必會有發揮效用的一天,或許我們不會再需要伊謝爾倫了……」

  這一瞬間,菲列特利加用她那淡茶色的美眸凝視著青年司令官的側面,但是,楊卻一副沒有接受超越者的啟示、完成預言的表情。

  「一定會有的,伊謝爾倫要塞是我們的……楊艦隊全體人員的家。有朝一日我們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閣下的佈局一定會見效。」

  楊用一隻手掌撫摸著頭髮。當不知道該裝出什麼表情時,他總是會這樣。放下手,黑髮的年輕司令官以少年般靦腆的態度說道:「啊,上尉,今後還得多仰仗你了。」

  這就是菲列特利加所熟悉的楊。



  Ⅵ


  數量龐大的艦隊開始離開伊謝爾倫要塞的報告,同時從幾個地方傳進羅嚴塔爾的手中。其中有半數不單單只做報告,還期待著上司發出追擊指令。因為左右眼珠顏色不同的總司令官嚴禁在沒有他發令下擅自開啟戰端。就在不久前,他才將一名自作主張隨意開始攻擊的少將革職查辦,他要讓所有的人知道他的態度。

  「現在追擊是沒用的。」羅嚴塔爾斷言。「同盟那些傢伙又拉不走伊謝爾倫要塞。先佔領要塞才是我們的首要目的。」

  很快地,雷內肯普就前來開門見山地問可否追擊,司令官的回答當然是否定的。

  「追擊只會遭受反擊,現在就讓他們走吧!我不喜歡因加害避難的人民而在歷史上留下臭名。」

  雷內肯普順從地退下了,大概是前幾天的戰敗對他的鬥爭心多少有些掣肘作用。太好了,今後應該比較好控制了吧?羅嚴塔爾滿足地喃喃自語。

  「貝根葛蘭,等完全控制了要塞之後就追蹤楊威利。但是,不需要跟得太貼近,也不需要攻擊,至少目前不要。」他對參謀長說道。「只要躡在後面就行了,讓楊艦隊為我們領路。不過,那也是以後的事。目前最重要的,是開進他們空出來的伊謝爾倫要塞去。」

  讓誰打頭陣呢?這也是個問題。克涅利斯.魯茲前來提出意見。楊威利放棄要塞雖然是事實,但是,應該注意他們是不是放了臨別的贈品。或許他們會在要塞的動力部裝設爆炸物,打算一舉殺絕進駐要塞的帝國軍。為防有危險,現在全艦隊不宜全速前進接近要塞,不如先派遣爆破專家前去調查,等確認安全之後再行進駐要塞。--這是魯茲的建議。

  「魯茲提督的意見有道理。」

  羅嚴塔爾遂暫時讓全艦隊從要塞前面往後退,派護衛護送由修姆德技術上校率領的專門小組先踏上要塞調查。

  按受了這令人喜出望外的榮譽使命,修姆德上校又驚又喜地踏上了原為敵人據點的要塞。經過詳細的檢查之後,發現了好幾個地方藏有極低周波炸彈,證明了魯茲的預測是正確的;同時,他們也成功地將所有的炸彈拆卸了。

  「真是千鈞一髮!炸彈被藏得極隱密,如果再晚個五分鐘發現,伊謝爾倫要塞就會發生大爆炸。到時,我軍也會被波及而造成相當大的損害。」

  一邊點頭聆聽修姆德上校的報告,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一邊用他那雙金銀妖瞳所特有的深奧神情回轉著思考的紡紗機。或許當初該先置伊謝爾倫要塞於一邊,從旁經過,然後從後面襲擊楊的艦隊。但是,這麼一來就很可能因為受到要塞爆炸的波及而造成混亂,結果反遭對方還擊而吃足苦頭。還是先滿足於目前這種程度的成功吧。話雖如此,然而楊威利的臨別贈品就只有這些嗎?金銀妖瞳的提督總有一個疑慮--難道沒有更狠毒的招數嗎?

  「他可是個不好惹的男人哪!他到底意圖何在……」

  羅嚴塔爾忘了自己本身,這樣評價著楊。

  ※※※

  另一方面,成功地「夜遁」的楊威利,雖然人在休伯利安旗艦的艦橋上,但是他卻沒有辦法把擔憂的視線從位於主螢幕上發出銀色光華的伊謝爾倫要塞上移開。萬一--雖然他覺得不該有這種事--帝國軍沒有注意到有極低周波炸彈的存在,又或者忽略其中一個,那麼自己不但會使得這個宇宙中最強大的要塞在一夕之間消毀殆盡,還會無益地造成大量生命死亡。當楊確定了爆炸時間已過,而伊謝爾倫要塞仍然完好無缺時,他才放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

  「哼哼,他們好像是注意到了。」

  楊一邊撫著胸口,一邊離開螢幕前,朝著私人房間走去。臨別前,他朝著映於螢幕上的銀白色球體行了一個禮,這是楊對於自己所利用的對手所表現的一片謝意。

  「再會了,伊謝爾倫。在我回來之前,你可不能見異思遷哦!你是個不折不扣的虛幻女王,沒有一個女人像你這麼完美。」

  奧利比.波布蘭少校使用他極具個人色彩的表現方式惋惜著和要塞的別離。在他身旁的先寇布少將默默地高舉著威士忌酒瓶猛灌。姆萊凜然地行了個禮,菲列特利加和卡介倫少將也如法泡制。每個人都懷著個人的思緒向居住了兩年多的宇宙要塞道別。他們當中有幾個人日後又踏上了伊謝爾倫的人工土地。

  ※※※

  這時,在被帝國軍再度佔據的伊謝爾倫要塞中,發生了一段小插曲。負責會計工作的一個老軍官,把同盟軍遺留下來的一部分補給物資偷偷扣了下來,沒有登載在正式記錄中,企圖據為己有,而這件事終被發覺了。由於憲兵的追溯調查,他以往的同樣卑劣行為也都被挖了出來。極為厭惡這種小人的羅嚴塔爾有意以軍法追究,在立刻召開的軍法會議中宣告了這人死刑,為達到以警效尤的目的,由總司令官本人親自主持執行槍決。該軍官在被拖上刑場之前一直歇斯底里地乞求原諒,但是當他發覺一切已成定局時,便開始疾言厲色地彈刻起上位者的居心。

  「世界真不公平!在戰爭中不管屠殺了多少人,破壞了多少都市,但只要打勝仗就可以獲贈提督、元帥的稱號,還有勳賞,而我只盜領了一點點的物資就被當成罪大惡極的人。」

  「住嘴!到這個時候還發牢騷!」

  「沒道理!世人都說羅嚴克拉姆公爵是英雄、是天才,但歸根究底,他不也是奪人之國的惡徒?相較之下,我的罪行根本是微不足道的。」

  「那麼,你就到地獄去奪人之國試試看吧!」

  羅嚴塔爾臉容如水,動也不動他那端整的眉毛,扣起扳機,擊穿軍官的頭顱。站在刑場上的幕僚們都默然不作聲。

  羅嚴塔爾退回不久之前由楊威利使用的司令官辦公室時,校術軍官就送來了報告書。在帝國軍再度掌管的各項規定安排尚未確立之前,報告一定會堆得像座小山。報告中指出,戰術用的電腦情報已全部被消掉,帝國軍必須把所有的資料重新輸進去,這件事一點都不令人感到意外。奪回要塞之後的交易處理工作對羅嚴塔爾而言絕非重要之事,他關心的是今後的戰略狀況。

  將來的很多事都是現在所沒有辦法預測得到的。就算楊威利耍弄詭計想再奪回伊謝爾倫要塞,但只要不把他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當成丑角來耍,他是不會在意的。羅嚴塔爾是這樣想的,首先,楊威利今後未必還有機會再奪回要塞,他應該知道與其挖空心思垂涎自己力不能及的事,倒不如選擇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自在地行動。

  「和帝國首都聯絡!就說我們已奪回伊謝爾倫要塞。」

  應該說是勇敢地接收了敵人所讓出來的要塞--羅嚴塔爾一邊這麼想著,一邊下令給通訊官。就這樣,伊謝爾倫要塞回到帝國軍手中了,其間大約隔了兩年半的時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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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7 10:39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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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追求自由的宇宙〉


  Ⅰ

  這一年,宇宙曆七九九年,尤里安.敏茲十七歲了,然而,他也是在焦慮中送走過去一年的人之一。

  根據所謂的「戰時托孤法」,他在十二歲時成了楊威利的受監護人。如今,當時原任上校的楊已晉升為上將,尤里安本身也多半在周圍大人的影響下,由軍人家眷成為正式軍人而獲得少尉的軍銜。而他付出的代價便是離開楊身邊,以駐在武官的身份前往費沙自治領上任,從伊謝爾倫要塞到同盟首都海尼森,再到費沙的旅程將近有一萬光年之遙。

  揮別那麼多親愛的人,千辛萬苦到費沙上任,本非他所願。對他來說,繁榮發達的費沙也只不過是不到半年的暫時棲身之地而已,這個地方似乎沒有什麼東西能留住尤里安的心。「到費沙找個美人回來吧!」波布蘭少校等人曾這樣調侃他,但是,他根本沒有時間談戀愛。如果他有波布蘭十分之一的熱情,或許就會設法讓自己騰出時間來……。

  「走馬看花,莫非真要就此空手而回嗎?……」

  尤里安誇張地喃喃念著很久很久以前,失意英雄常常掛在嘴邊的臺詞。

  迎接十七歲來臨的尤里安,身高已達一七六公分,眼看著就要和監護人楊比肩齊高了。「也只是身高趕上而已。」尤里安心想,亞麻色頭髮的少年自覺到,在其它很多方面他連楊的影子都追不上,有待學習的事情是何其之多呀!自己本不該在這個時候離開楊提督身邊的,在自己還不能單獨走上活用學到的戰略、戰術、歷史所鋪成的道路之前,實在不該離開楊提督的。

  在帝國軍佔領下的行星費沙上,某個胡同裡的隱密藏身之所中,尤里安用一隻手撥起落在額前的略帶捲曲的亞麻色頭髮。端整但還留有些許稚嫩味道的臉龐,經得起大多數女性挑剔的審美眼光。但是,他本人根本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他引以為榮之處是學自楊威利的用兵學、先寇布的射擊及肉搏戰技、波布蘭的駕駛空戰技術,並且獲得了相當的成績。

  「還不能走嗎?」

  尤里安這樣問前來拜訪的馬利涅斯克。為了逃走的事宜而各方奔走斡旋籌備的馬利涅斯克,是貝流斯卡號獨立商船的事務長,即俗稱的大副。同時也是現在正在同盟首都海尼森大歎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波利斯.哥尼夫的得力助手。雖然才三十幾歲,卻已頭髮稀疏,肌肉鬆弛,只有兩眼仍充滿年輕、蓬勃的活力。

  「再忍耐一下,請不要著急……哎呀,昨天也是這麼說的嘛?」

  馬利涅斯克的笑容中雖然沒有諷刺及厭煩的成分,但是自覺到自己的焦慮及不安的尤里安卻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馬利涅斯克以前也再三說明過,目前,帝國軍不允許民間的船隻在費沙回廊內航行。在禁令未撤銷之前,如果勉強逃離費沙,也一定會被帝國軍抓住。但是,帝國軍為了避免在費沙激起過大的民怨,在軍事行動告一段落時必會放鬆管制允許民間的船隻通行的。一旦開放通行,佔領部隊在人力資源方面是不可能一艘一艘檢查為數眾多的民間船的,到時要逃出去就容易得多了--馬利涅斯克根據經驗曾這樣告訴尤里安。

  尤里安知道對方的預測和判斷有很大的說服力,但是,儘管他有這種認知,棲息在他心中的飛島卻急不及待地欲振翅高飛,這種理智和情感的煎熬讓他極為痛苦。近似歸巢的本能不斷鞭策著少年,尤里安的腳似乎生來就不是要踩在費沙的地表上。

  「我已聽夠了你這些推託之詞,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啊?」

  不平之氣化為具體的不耐之聲的是漢斯事務官。他雖是同盟國內某大企業的老闆之子,但是因為欠缺政治才幹和器量,被周圍的同僚們所排擠,只獲得了同盟政府內的名譽職位,客客氣氣地被流放到國外。如果同盟政府真的重視外交的話,就不該把這種水準的人送到費沙來,從某種角度來看,這個人說來也是衰弱的民主主義的一個小小象徵。

  「要等到什麼時候?到可以安全出發的時候呀!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馬利涅斯克對尤里安把持應有的敬意,但是對漢斯,他卻是趾高氣揚,毫不客氣。

  「我們都已經付了搭乘宇宙船的費用了。」

  而且,費用還是他出的--漢斯沒有這樣說,或許是他身為同盟高官的一點矜持不允許他這樣說吧。

  「只是付了費用而已,不要這麼盛氣凌人。原本搭載的客人是尤里安.敏茲先生,你只是附帶的!」

  「付費用的可是我呀!」

  矜持之類的字眼立刻被他從心底給趕出場外了,漢斯事務官脫口而出大叫著,但是,這並不能贏得馬利涅斯克半點的尊敬。

  「付錢給我的是敏茲少尉!或許你借了錢給少尉,不過,那是你和少尉之間的事,我可不管!」

  發現馬利涅斯克彷彿把漢斯當作遊戲道具的不是當事人,而是在一旁聽著這一問一答的路易.馬遜準尉。有巨大體格的黑人若無其事地在氣氛越來越顯得險惡的空氣中放出了中和劑。

  「馬利涅斯克先生,我看你這趟一定是帶來了什麼好禮物了?我有沒有猜錯?」

  他的苦心立刻有了好的回報,馬利涅斯克中斷了和事務官之間沒有意義的談話,轉向黑巨人。

  「您的眼睛可真利,準尉。事實上,我是送東西來的。有了這個,你們就可以在街上自由行走,不必擔心遭人盤查了。」

  貝流斯卡號事務長的手從衣服內袋中伸出來,手掌上放著三張公認的通行證。



  Ⅱ


  尤里安.敏茲手上拿著麵包店的大紙袋在街上走著。為了實地瞭解當地市街的情況,他每天都會出門一次,四處去走走。現在的他並不會引起站在街角的帝國軍士兵的懷疑。尤里安和楊一樣,脫掉軍服後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軍人,反而是因為太過吸引同年齡的少女們的注意而令他頗為狼狽,他必須小心翼翼以免節外生技,因為意外投射過來的視線和興趣或許會暴露出尤里安的真實身分。

  尤里安突然停下腳步。心頭的衝擊迫使他不得不停下來,充滿緊張及探求的視線從他那深褐色的眼珠投向四周,他沒看到任何讓他吃驚的事情。尤里安放鬆了緊張的心情,但很快地又再度束緊了。他知道原因了。

  造成衝擊的原因在聽覺,從身旁一些市民們交談的內容中,某個固有名詞火辣辣地敲打著尤里安的意識。羅嚴克拉姆公爵。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這個固有名詞和其它的語句一起傳進尤里安耳裡。經過--不久之後將從這條街上經過。銀河帝國宰相、銀河帝國軍最高司令官、帝國元帥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不久之後將要經過這條街--人們這樣竊竊私語著。

  尤里安發現自己的右手在腰際微妙地摸索著。一個極端悔恨的念頭閃過他胸際。為了避免遭帝國軍的盤問,他把光束槍留在屋子裡了。如果現在帶在身邊的話,他或者就可以置那個對自由行星同盟而言無異於活生生的災厄的金髮年輕人於死地了。真是一大失策啊!如果能讓時光倒流,就算讓馬遜準尉擔心,他也一定要把光束槍帶在身上……

  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把激情的熱流吐出體外。他很辛苦地從無益的空想漩渦中抽身而出。就算如何誠心禱告,光束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手掌中的。而且,楊提督也曾不止一次教導過他「恐怖主義和神秘主義不能將歷史推向建設性的方向」。即使是尤里安本人,雖然從小就希望當個軍人,但是,他也從來沒對恐怖主義抱持任何好感。要打倒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那個擁有獅子鬃毛般燦爛金髮的獨裁者,不能靠恐怖行動,而要在堂堂正正的戰鬥中擊潰他。現在自己手中沒有槍,或許這才是最好的狀態。

  尤里安思索著,自己被上天賦與了一個和恐怖主義不同的機會。他還沒有親眼看過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的英姿,只從立體影像和通訊畫面中知道他有著超絕的美貌。連楊提督也是一樣。而現在那個無與倫比的年輕霸主就要經過他眼前了。此刻,尤里安自覺地被一股比剛才想暗殺對方還強烈的欲求驅使著擠向群眾中。

  在車道和人行道的分界線上已經築成了一道人牆了。孔武有力的警備士兵們排成一道穿著制服的忠誠護壁,推回了慢慢前後湧動的人海。然而,和被保護者的地位及權力相較之下,這種警備方式未免太過寒酸了。尤里安好不容易擠到了最前排,他一邊毫不做作地撩起落於額前的頭髮,一邊等著獨裁者的到來。

  地上車列滑進了車道。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輛機動裝甲車,跟在後面的都是非戰鬥用的高級轎車,但是,如果在街上單獨駕駛的話,恐怕也不怎麼起眼。尤里安聽說過羅嚴克拉姆公爵不喜歡過度的排場,看來應該是事實。光憑這一點,尤里安對尚未見過面的年輕獨裁者就有了好感。

  高級官員們乘坐的地上車經過群眾面前。尤里安凝神注視,但是,他看到的卻是一頭半白的頭髮和一張沒什麼血色、呈銳角狀的臉,兩眼放射出的光芒有一種無機質感,表情極為冷峻。尤里安根據這個印象走進記憶中的圖書館,在「帝國宇宙艦隊總參謀長奧貝斯坦一級上將」的資料架前停下腳步。但是,他並沒有多餘的時間來精密地反芻這段記憶,因為下一輛地上車已經來到尤里安眼前了。當一眼認出了後座上那頭豪氣奢華的金黃色頭髮時,尤里安的心臟猛烈地鼓動著。

  那就是羅嚴克拉姆公爵嗎?尤里安開啟了所有的視覺記憶力功能,把年輕獨裁者秀麗的臉龐刻印在腦裡的網膜上。同時,他立刻瞭解到一件事--要忘記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臉實在太困難了。不僅在眼耳口鼻的五官構造上非比尋常,這張臉在內藏的精神活力的質與量上更是超凡絕倫。尤里安可以清楚聽到自己口中很自然地流洩出來的歎息聲,同時,他稍稍移開了視線。

  坐在萊因哈特身邊的人看來像是和尤里安差不多年紀的美少年。但是,從「他」那雪白柔和的肌膚,剪得短短的、暗灰色調的金髮以及不至妖媚的凜然表情看來,尤里安知道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或許是羅嚴克拉姆公爵的秘書官,不過,尤里安對她一無所知。當然,那就是希爾德--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千金。

  坐在地上車內的萊因哈特突然把視線投向群眾當中,他那水準流過的視線橫越過亞麻色頭髮少年的臉。

  這個時候,萊因哈特及尤里安的視線確實在這一瞬間的數分之一中交錯了。可是,這件事只對尤里安有意義。對另一方的當事者來說,對方只不過是構成人海的小波濤中的一個泡沫。無論是萊因哈特,又或者是楊威利及尤里安,都不是什麼超人,也不是被命運的絕對者挑選的使者。萊因哈特的資質在深度、高度、寬度上都遠遠凌駕於常人之上,可是,他所及之範圍畢竟是在人類所能及的限度之內,萊因哈特既不在人類之上,也不在人類之外。不管在軍事才能方面、政治野心方面、美貌方面,以及追求夢想的欲望方面,過去一定也有人在這幾個方面超越過他吧?但是,和他一樣同時具備這些資質的人少之又少,而且他所欲支配的恆星及行星數量,在歷史上又是個空前的數字……不管怎麼說,他並不是無所不知的,幾年後,他也不會想起今天發生的事和見過的人。

  萊因哈特的地上車離開之後,群眾解散了,尤里安也回過頭準備走了。對他來說,只要他活著,大概就不會忘記今天的事吧?突然有人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尤里安嚇了一跳,貝流斯卡號事務長的笑臉映入他的眼簾。

  「馬利涅斯克先生……」

  「讓你嚇了一跳,真抱歉。怎麼樣?看到羅嚴克拉姆公爵本人,有何感想?」

  「覺得自己差人太多了。」

  尤里安率直地脫口而出。事實上,他不得不承認,萊因哈特的氣質、容貌、一舉手一投足都具有蓋過四周一切人事的絢爛光彩。現在,尤里安已經從親身感受上瞭解到,為什麼連楊提督也會如此盛讚這個金髮的敵人了。

  聽了少年這簡短而豐富的感想之後,馬利涅斯克輕輕地舞動他的眉毛。

  「不錯,他現在是立於萬人之上、集所有權力和榮華富貴於一身的獨裁者,但是,他可不是天生就是公爵或宰相喲!羅嚴克拉姆這個顯赫的家姓也是在獲頒伯爵之位以後才有的,而在那之前,雖說也是個貴族,卻是有名無實的窮人哪!總之,他的父親是在賣了女兒之後,才使其後半生有了保障。」

  「賣女兒……?」

  「據說是被當時的皇帝納進後宮,不過,先不說形式上啦,實質上就等於是出賣。」

  對帝國的下級貴族而言,美貌的女兒往往是貴重的商品,是打開通往富貴和權力大廳門扉的黃金之鑰。活用這種商品的不只是萊因哈特及姐姐安妮羅傑的父親而已。但是,身為皇帝的寵妃之弟,如果是個無用之人或許可以使大臣和門閥貴族們的反感消弭於無形,但是,萊因哈特那無人可比的才能卻堵住了他們嫉恨的排氣孔,最後終於爆發了。當然,萊因哈特對那些具有老舊而不值得嘉賞的價值觀的人們也不會曲意奉承,討他們的歡心。在萊因哈特眼中,他們只是存在著作為他消滅及報復的對象而已。連親生父親也不例外,萊因哈特不能原諒把姐姐賣給那老醜的權力者以獲得生活保障的父親。一直到浪擲那所剩不多生命的父親暴斃了,萊因哈特仍然拒絕和父親和解。他之所以參加父親的葬禮,只是為了不願讓姐姐更悲傷而已……

  尤里安多多少少知道萊因哈特的過去,但是,現在聽到這些事卻更讓他覺得無從恨起這個理當憎恨的同盟之大敵,這讓他感到些微的困惑。個性剛烈、單純而摯愛著姐姐的少年身影取代了野心家的形象。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有些人便說羅嚴克拉姆公爵的成功是靠姐姐的提攜庇蔭,雖然這種說法未免有欠中肯,但事實上,如果不是這樣,他的人生起點就會在更惡劣的環境下形成了,是不是還會有今日的成就,確是個未知之數。」

  「可是,他在我這個年齡的時候,不已經立了大功,成為一流的武人了嗎?」

  「少尉您不也立了不平凡的功勳嗎?如果讓我再說一句,我想說的是,即使是『奇蹟的楊』,在你這種年紀時也只是個平凡的軍官學校學生。相較之下,你可算是快了一兩步了。」

  尤里安那深褐色的瞳孔裡罩上一層深思的雲霧。

  「馬利涅斯克先生,你讓我覺得你盡挑楊提督和羅嚴克拉姆公爵的事來和我作比較,似乎是有意唆使我做什麼,假設真是這樣,那是沒用的,如果是層次比較低的對手,我或許會被人慫恿。可是,如果是和楊提督及羅嚴克拉姆公爵相比,那就什麼自負都沒有了。只會有適得其反的效果。」

  尤里安好像想控制一下自己的語氣,可是似乎並不如人意。

  「呀,我的話聽來像在唆使嗎?」

  馬利涅斯克並沒有退縮的表情,只是愛憐地撫弄著自己那稀薄的頭髮。

  「如果是這樣,那是我的失言。其實我只不過是想說,沒有天生的英雄或名將,啊,或許這種說法就已有煽動的意味了。」

  「不,是我說得太過份了。」

  「那麼,我們就彼此彼此吧!呀,時間過得真快,我本來是要去見見其他的客人的。」

  「客人?」

  「老實說,光載你們三個客人是很不劃算的,所以我儘量多找一些客人。對你們而言,這樣也有利於分散危險性。」

  這一點尤里安是可以理解的。對象越多,監視及檢查的密度就不得不降低了。但他又不由得想道,費沙人似乎很擅長於這種把自己的獲利行為說成是為他人設想的論調,他甚至還想到,如果所有人包括他們自己真的表裡如一地相信這種論調,那麼世界上就沒有人有任何損失了。至少,費沙人純就修辭上來說是對自己的論調深信不疑的。

  尤里安問馬利涅斯克,是什麼樣的客人?然而,這只是利用來作為談話潤滑劑的話題而已,事實上他並沒有多大興趣。就如同尤里安擔心自己的來歷會引起其他客人的關心而造成困擾一樣,如果對方的來歷也不便為別人知悉的話,對方一定會有所隱瞞的。

  「是地球教的司祭。」馬利涅斯克的回答很自然。「不,應該說是更高級的司教。不管怎麼說啦,就是那種不用工作光靠一張嘴吃遍天下的人。」

  馬利涅斯克並不想掩飾對那種身分的人所把持的偏見。

  「不過,我們也不能不重視這種聖職者。只要有一個聖職者站在你這邊,就會有一○○倍的同志產生,情報網也就四通八達了。不過……」

  豢養扮演皇帝、貴族、聖職者這些必須靠生產者的勞動才能生存下去、幾近於廢物的角色的一般人們卻常常祟拜著這些人。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理解的矛盾,馬利涅斯克對此極為不平。他的說法由給人勤勉、注重實質利益的費沙人看來,應該不會是一件奇怪的事吧。

  「可是,他是個重要的客人吧?」

  「唉,那就很難說啦!」

  那個人並不是直接就找上馬利涅斯克的。他就像是有著不祥傳說的寶石,在賴以埋藏的脆弱地盤破裂之後失去了安身之所,幾經轉手才落到馬利涅斯克手中。以前他是個以上賓之姿出入於自治領主府第的年輕僧侶,充分地獲得費沙那些保守大商人們的尊敬。如果自治領主安德魯安.魯賓斯基還在的話,一定會來討他的歡心,但是,自從帝國軍進駐費沙之後,魯賓斯基似乎就人間蒸發了,從沒有再出現於市民面前,而他也就失去了依賴的對象。

  馬利涅斯克本身並不怎麼具有投機性格。從某方面來說,他甚至還經常站在把不愛腳踏實地的船長波利斯.哥尼夫拉回地面上的立場,當然是盡可能地凡事穩打穩紮……但是,既然這一次已決定冒險把尤里安.敏茲送到自由行星同盟領地去,危險度的增加就已不再是問題的重點了--貝流斯卡號的事務長這樣想。費沙有一句諺語正可以加強他這種想法--如果已吃下了超過致死量的毒藥,那麼,吃再多也是一樣的。

  「怎麼樣?少尉,要不要伸展伸展筋骨跟我一起去見見那個一起搭船的客人是長得什麼樣子的?」

  如此提出邀約的馬利涅斯克觀察著尤里安的表情,稍後扮出讓步的笑臉,輕輕地攤開了兩手。

  「好吧,我老實說吧!我也是第一次見那個什麼司祭、司教的,事實上,我是有些害怕。如果對方是個半瘋癲的人,我可應付不了呀!所以如果少尉能跟我一起去,心理上也會踏實一些。」

  尤里安覺得馬利涅斯克並不那麼可憎,何況,在小處上施惠也沒什麼損失。如果馬利涅斯克想設陷阱害他,沒必要等到此時,在這之前就有許多機會了。

  尤里安答應了,他腋下挾著麵包店的紙袋,跟在馬利涅斯克後面踏進了一棟似乎被所有人拋棄已久的眼看著就要傾圯的大樓內。不流通的空氣就像氣化了的泥濘,兩人在老鼠群為威嚇入侵者所合唱的背景音樂中上了二樓,打開唯一的一扇門。

  「德古斯比司教在嗎?地球教的……」

  馬利涅斯克朝著光線陰暗的室內,以鄭重的語氣開口道。他之所以不叫司祭,是因為他還沒有見過被賦與較高地位的稱呼而感到不快的人。毛毯慢慢地蠕動,露出一雙迷濛的眼晴凝視著兩個來訪者。



  Ⅲ


  在希爾德的陪同下剛走進臨時元帥府的萊因哈特,接到了羅嚴塔爾一級上將攻陷伊謝爾倫要塞的報告。在辦公室候駕的兩名副官修特萊少將和流肯中尉迎進了年輕的金髮獨裁者,恭恭敬敬地行了禮之後,呈上了報告書。

  「恭喜閣下。這樣一來,兩個回廊都在閣下的完全控制之下了。」

  修特萊恭謹地說道,但總讓人覺得像是在朗讀。接著,流肯中尉也說了一些賀辭,但是,他說話的音調又像是在春天的野外中跳躍一般。希爾德對兩人形成強烈對比的不同說話方式感到相當有趣。

  「希望今後也如此順利就好。」

  萊因哈特接受了部下的致意。這是吉報,不應該會壞人情緒,不過,膨脹的氣球只消一根針就可以刺破的。以前在奪得伊謝爾倫要塞時,自由行星同盟的主政者們大概都確信他們會永遠支配要塞了。萊因哈特並不打算無條件地啜飲著勝利的美酒。

  「楊威利似乎打算息事寧人哪!」

  萊因哈特坐在桌子前,一邊用他那柔軟而有彈性的手指頭翻著報告書一邊喃喃地說著。羅嚴塔爾的報告中一點都沒有美化自己的功績,他完全客觀地、完整地報告了整個事實的經過。

  修特萊凝視著年輕的主君。

  「閣下,聽說楊威利是自己決定要放棄要塞、全面撒退的,這種行為難道不會招致同盟政府的憤怒而加以處分嗎?」

  萊因哈特將目光從報告書中抬起來。在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歡迎部下詢問。只要不是太愚蠢的問題,都會對他的知性及思考形成適度的刺激。

  「如果處罰了他,又有誰能指揮楊的艦隊和我軍對抗呢?那些光躲在安全的地方寫裁決書的人就算懲處了司令官,但是和司令官一起出生入死的部下和士兵們也不會善罷干休的。如果在上位者不正視這個問題的話……」

  同盟政府的那些高官們都是一些甚至比滅亡了的帝國門閥貴族們更無能的的白癡。萊因哈特冷冷地笑著。

  「下官明白了,不過,只要確保伊謝爾倫要塞不落入我軍手中,不就可以將我軍的攻勢阻於伊謝爾倫回廊的一方而避免兩面受敵嗎?為什麼他不採取這個安全的策略呢?」

  「一點都不安全。如果他這麼做,除了伊謝爾倫之外,同盟的所有領地都會失陷的。」

  這是一刀兩斷的作法。

  「而他要使同盟獲得勝利的唯一方法,便得讓他的艦隊能自由行動。」

  「唯一的方法……?」

  「不懂嗎?就是在戰場上打敗我呀!」

  萊因哈特的聲音和表情都極為淡然,所以在這一瞬間有所感應的只有希爾德。她確實看到了那令人想起被棄置於冰原中的寶石一樣的蒼冰色瞳孔中放射出極光似的光芒。

  修特萊少將和流肯中尉退下之後,萊因哈特叫來了傳令兵,吩咐他準備兩人份的咖啡。這個從幼年學校的學生當中挑選出來的少年,在這次「諸神的黃昏」作戰中奉命擔當萊因哈特的傳令兵。咖啡和奶精送進來時,撲鼻的香味頓時彌漫了整個室內。

  「您既然看穿了楊提督的企圖,那麼,您仍然堅持要親身參戰嗎?」

  面對希爾德的質疑,萊因哈特以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伯爵千金,我立定志向要成為一個霸者,而為了實現這個夢想,我為自己訂下了一個規定,就是一定要立於前線。以前被我打敗的那些無能的貴族跟我的不同點就在這裡。這也是士兵們支持我的理由。」

  一邊說著,萊因哈特稍稍降低他的視線,以銀匙輕輕撥弄著咖啡,瓷杯的純白和咖啡的褐黑形成絕妙的對比。而希爾德則仰望著他金黃色的額發娓娓鋪述自己的意見。

  「請容我多言,閣下。請您避開無益的戰鬥,回去帝都奧丁。如把費沙回廊交給米達麥亞提督,把伊謝爾倫回廊交給羅嚴塔爾提督的話,一定會有很好的戰果。閣下只需坐鎮後方,靜待著他們所帶來的勝利果實就可以了。」

  萊因哈特沒有生氣,因為個建議的內容連他自己也都自覺到是極為常識性的。不過,他也沒有接受希爾德的建議。

  「伯爵千金,我要作戰。」

  對萊因哈特這一句話,希爾德沒有反駁的餘地,因為他的語氣不像是發自一個渴望權力的野心家,反倒像是一個極欲抓住被遺忘夢想的少年心聲。現在,希爾德更確認到一點--對萊因哈特而言,戰鬥不只是一種手段,而是他生命的全部。而且,她有一種錯覺,自己彷彿成了想從少年手中搶走他僅有的小寶箱的嚴格而無理的女教師。這的確是錯覺,從「理」字方面來說,她的建議是絕對正確的。身為支配者應該讓部下有更多的機會去建立功勞,而不是一味地去搶功勞。可是,要把戰爭從萊因哈特身上奪走,就好像把一隻生龍活虎而且高傲不已的猛禽硬生生關在籠子裡一樣,到時它那從瞳孔中放射出來的銳利眼神、從翅膀上散發出來的光彩必定會消失無蹤。

  萊因哈特的人生是靠著和眾多的敵人作戰編織而成的。在他最初的十年人生中,唯一的同伴便是長他五歲的姐姐安妮羅傑。而這個唯一而且絕對的同伴,對萊因哈特而言是光明源泉的安妮羅傑,在即將成為老邁權力者的囚虜的半年前,為他找到了第二個真誠的同伴。

  和萊因哈特同年,身高超出年齡許多的紅髮少年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從此以後便常與萊因哈特為伴,守護著萊因哈特,為萊因哈特打敗敵人。當他們兩人奮力打退數倍於他們的惡童,意氣昂然地回家時,安妮羅傑雖然沒有讚賞他們,卻總是會為這兩個小勇士沖泡熱騰騰的巧克力飲品。裝在廉價杯子裡的熱巧克力以其難以言喻的熾熱感覺溫暖了少年們的心。不管多麼辛苦,在這一瞬間似乎都有了回報。和當時那種喜悅及滿足感比較起來,他覺得自己所報之於姐姐的只是微不足道而已。

  萊因哈特的心態並沒有遲鈍到會認為給予姐姐崇高的地位就會使姐姐高興。但是,讓外人知道姐姐對他有多重要,而能以外在物質表現出來的,除了給與崇高的地位之外,難道還有其它的方法嗎?公爵夫人或者女大公的稱號,以及隨著稱號而來的莊園、邸宅及年俸金,不管是多麼大的賞賜,萊因哈特對姐姐的濃烈感情都不能表達於萬一。

  然而,萊因哈特為姐姐所準備的東西名單上,獨獨沒有「新配偶」這一項。萊因哈特本身所意識到的,或者沒有意識到的幾個心理因素,使得他不承認有所謂的「姐姐的配偶」的存在。看在希爾德眼裡,她不禁有著無比的恐懼感,只要有那個無人可比的姐姐存在,萊因哈特不就無法像常人一樣戀愛了嗎?當然,那或者是她杞人憂天,或許只是讓萊因哈特愛慕的女性尚未出現而已……

  「照原定計劃,明天離開費沙。」

  萊因哈特把視線從昂貴的白瓷咖啡杯上移開,然後宣佈道。希爾德把那時間極短但確實在其它世界中遊移的心拉回到現實世界中。她答了一聲「是」,但是也察覺到自己心神的不定。

  「伯爵千金,總之一句話,如果我要掌握全宇宙,我會赤手去拿,而不是隔著一層手套。」

  希爾德全身全心地贊同萊因哈特的話,但是心中卻微微罩上一層薄霧。原本厚得讓人不知外面時間飛逝的窗簾綻開了一條縫,黎明前的微弱光芒瞬間照亮了他的側臉,或許那只是瞬間的錯覺和幻影構成的粗略而沒有色彩的圖畫。但是,希爾德覺得萊因哈特的話不僅暗示著他的生存方式,也暗示著他的死亡形態。然而,現在的萊因哈特就像是一團燃燒旺盛、永不熄滅的熊熊烈火,發自體內而及於手腳尖端的逼人熱力,正絲毫不見衰竭地持續散放著。



  Ⅳ


  當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離開佔領地費沙,重新登上征服之旅的當天,畢典菲爾特、法倫海特兩提督剛好率領著艦隊從帝國到達了費沙。他們預定在五天后尾隨萊因哈特之後踏上征途,因此士兵們便在異鄉獲得了最後的休假日。

  讓費沙的市民產生令他們難以表現的感慨之情,是在他們看到跟在法倫海特、畢典菲爾特之後從帝國軍的戰艦中出現的人物。這個人叫博爾德克。他曾任自治領主安德魯安.魯賓斯基的副官及駐帝國的事務官,至少不是個無能的男人。最近,他因為沒能事先報告帝國軍侵略的消息以致身價暴跌。但是,他在宇宙港獲得羅嚴克拉姆公爵出發前所頒賜「費沙代理總督」之稱號,事情發展至此,費沙市民不得不認清他並不是不知道帝國軍的侵略行動,而是有意隱瞞事實。也就是說,原被稱為「自治領主的心腹」的人是出賣費沙的自由及獨立以換取自身「代理總督」地位的賣國賊。

  「賣國賣親--但是,儘量賣個好價錢!」

  這是費沙市民們惡意的嘲諷,不過,自己突然變成了被賣之身,當然也高興不到哪裡去。然而也有人認為,由費沙人擔任費沙的行政長官比由帝國軍直接支配要好得多。更積極的人則主張時代自有其變化,既然將會出現統一支配全人類社會的大帝國,那麼,費沙就應在新的環境下尋求進一步發展的道路,太拘泥於原只是形式上的政治地位是一種很愚蠢的行為。

  這些都是很具說服力的見解,但是,人類要處理感情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市民眼中那個坐在「代理總督府」中開始處理行政事務的博爾德克的形象實在沒辦法單純化。

  更何況,費沙人所信奉的理念之一便是「靠自己的腳站起來走路」,所以要他們支持穩穩地安坐在帝國軍推動著的嬰兒車中的博爾德克實在是很困難的。

  「話是這麼說,可是……」

  另一個更大的疑團使得市民們在酒館或家庭中不時地如此竊窈私語。

  「魯賓斯基那個『費沙的黑狐』跑到哪裡去了?他是不是在某個地方袖手旁觀帝國軍的佔領行動及博爾德克的一步登天?」

  ※※※

  不管是哪個時代,在哪一種政治體制中,權力者總是有著市民所無法知道的秘密處所。形式上似乎與躲在閣樓中建造夢幻之城的小孩子一樣,但是,出發點卻完全不同。權力者主要是對一朝喪失權位感到恐懼,以及一種保身的利己主義使然。

  因此,安德魯安.魯賓斯基所使用的秘密藏身處並不是他一手建造的,而是活用了先人的遺產。這個夠聰明--或者說夠狡猾--的位置就在只有極少部份人知道的高級官員們專用的地下掩體的更下一層,由於水的供給、排氣、排水、排熱等生存不可或缺的系統,是分散於能源常規消耗型的公共設施群中,並且與之連動,所以被探查出來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和不到十名的貼身保鏢躲在這座無名地下宮殿的自治領主安德魯安.魯賓斯基,表面上似乎很安於這種軟禁似的平靜生活。掩體內的佈局為了消除住在裡面的人的壓抑感而刻意鋪設得一如豪奢的王朝宮殿,由於同樣的理由,天花板也特意挑高,整個空間多出了許多無用的部分。在飲食方面,菜單更是豐富得號稱在一年內不會有同樣的餐點上桌。

  魯賓斯基的情人多米妮克.尚.皮耶爾,是掩體內唯一的女性,雖然她常常和自治領主膩在一起,然而,這一對情侶之間會話的針鋒相對,是那些忠實但單純的近侍們所難以想像的。譬如,某天由魯賓斯基開頭的談話內容是這樣的:「為了從費沙逃出而讓你費盡各種心思的地球教司祭德古斯比,好像終於找到救星了,真是不容易啊!」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也許是個很好的歌手及舞者,要說演技嘛,以前我就說過,你離合格線還差很遠。」

  魯賓斯基的語氣讓人聯想起哀歎弟子不肖的工匠。多米妮克把威士忌酒杯放在情人面前時,桌面發出了不小的響聲。

  「或許吧!不過,魯伯特.蓋塞林格,那個你最愛的兒子,在被你殺掉之前還一直相信我是他那一邊的哪!」

  「他不是一個有敏銳感受力的觀眾。因為他不是純粹在觀賞演員的演技,而是藉著從本身抽離出來的幻想投影在演員身上來自我陶醉罷了。」

  當多米妮克大膽地說出那個原本想殺死親生父親卻反而被殺的青年的名字時,殺子的父親臉上並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手上酒杯中的酒也絲毫沒有晃動一下。他的冷靜或者假裝冷靜的態度不由得使多米妮克的神經為之崩潰。她放棄了佯裝不知情的努力,轉過來反擊魯賓斯基。

  「看來我也得去保險公司投保了,一想起我把自己的命運委託在你這種人身上,就讓人不寒而悚。」

  一直相信著她的已故魯伯特.蓋塞林格,曾指示要她協助知道費沙與地球教的秘密關係之證人德古斯比設法逃離費沙,對這件事,多米妮克一直保持緘默。如果在其它的事情上,她必定會發揮其饒舌的本能。

  「老實說吧,我並不喜歡參與殺害你兒子的行動。事後想來真不是滋味!」

  「打一開始我就不認為你會高高興興地參與。」

  魯賓斯基以他那奇妙而欠缺感性的眼睛凝視著照明設備反射於酒杯中冰塊上的光芒,隨即把視線移到情人身上。

  「你沒有選擇魯伯特而選我,只是純粹站在利益上考慮。而現在已證明了你的盤算是正確的了,所以最好不要說那些放馬後砲的話,那無異是用海棉去吸打翻了的牛奶一樣。」

  「打翻的牛奶至死仍以為自己已超越了產奶的牛,自認為天下只有自己是智者,真是自取其辱啊!」

  「是呀,不好的地方實在太像我了。如果他多學一點抑制自己的鋒芒的話,就不用這麼早死了……」

  「教育兒子是父親的義務吧?」

  「一般而言,是的。可是,那並不意味著凡事都要模仿父親,走和父親一樣的路。總之,如果還有其它愛好的話,立志當個學者或藝術家都好,我會全力支持的。」

  多米妮克露出探詢的目光,然而,她實在是看不出魯賓斯基到底葫蘆裡賣什麼藥。

  「結果你還是以自我生存為優先。所以你也應該瞭解我的立場呀!」

  「我是瞭解呀!不只是我,人類對比自己低等的事物總是很能理解的。」魯賓斯賓以比嘲笑更重的語氣回答,然後又朝著還沒喝幹的杯子中倒入新的威士卡。「我有意和地球教這個代用品斬斷關係。你所做的事,基本上和我的目的是一致的,所以我並沒有阻止。」

  地球教的力量大半來自其秘密性。當其秘密的鎧甲被擊破,陽光照射進來時,那存在於陰暗的房子當中達八世紀之久的惡靈也只好走上毀滅一途了。

  魯賓斯基將今後可資被利用的人、應該活用的事件,一個個在腦海裡串聯起來。為了完成複雜的設計圖,今後將持續一段潛行的日子,時間應該是讓嫩芽茁長的大好溫床。



  Ⅴ


  獨立商船貝流斯卡號是在一月二十四日載著不合法的八○名乘客離開費沙的。由於萊因哈特的動身,加上費沙民政的重新上軌,民間航路好不容易又獲准開啟了,貝流斯卡號加入了第一批船隻的航行。不過,開啟的航路只有費沙和帝國之間,同盟方面則還處於閉鎖狀態。當然,他們是隱瞞了目的地而離開的,不過,如果被帝國軍抓到,難免就會淪為俘虜,這是船上的每個人都必須覺悟到的。

  出發之前,馬利涅斯克為了安全起見,所以玩了幾個小詭計。他向代理總督府通報說「有企圖航行向同盟領地的船隊」。

  「誰也想不到通報者就是主謀呀!」

  馬利涅斯克對尤里安這樣說明,可是尤里安認為實在不必要故意朝蛇窩裡丟煙火,打草驚蛇。而身為副官的馬遜準尉則勸他把事情全權委託自認為是個中行家的馬利涅斯克去辦理。因為要抓住人心,就必須尊重對方的實績和自尊。尤里安一半是為了給馬遜面子,遂聽了他的建議。有很多事情是自己的能力所不及的,他也沒有辦法事必躬親。楊威利不也說過嗎--盡了力而還作不好就不要勉強;伸手不能及之處,不管再怎麼擔心也夠不著,不如就委託給想作的人去做,這才是最明智之舉。可是,楊的說法似乎帶有很重的辯解味道。

  駕駛員卡列.維洛克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對尤里安頗具好感。或者倒不如說,他彷彿在見面之前就決定要對尤里安抱持好感似的。他覺得尤里安要躲過帝國軍的監視和追捕而潛回同盟領土,所需具備的勇氣與他那稚氣未脫的臉孔實在搭配不起來。因此,他在讚賞之余還些許的感歎,也因為這樣,他決定盡自己的一切力量,使這趟逃亡之旅能順利成功。尤里安雖然覺得他是個值得信賴的男人,但是另一方面,這個男人卻也有他近似煽動者的性格。如果集結同盟殘存的軍事力量及費沙的財力,要打倒帝國軍並不是不可能的,具體的組織化方法便是如此如此--他不對尤里安說明航行的技術,反而正經八百地提出反羅嚴克拉姆的統一戰線之類的提案。面對他這些論調,尤里安只有苦笑。聽來似乎同盟的敗北與滅亡已成既定之數了,這令尤里安感到意外。他一直確信,只要楊威利健在,應該就不會袖手旁觀同盟軍深陷萬劫不復的深淵。或者楊本身會評論說這不是確信而是信仰,因而感到困惑。但總之,目前對尤里安而言,楊威利和民主主義、自由行星同盟仍然是三位一體的。

  在同行的乘客中--幾乎都是在偶然的情況下被選出來的--尤里安最關心的便是號稱地球教司教的德古斯比。在短短的時間內,從瘋狂信仰的清教徒一變而為褻瀆神明的浪蕩者,其心境的複雜,尤里安當然是不可能完全理解的。他之所以對這個人有莫大興趣,第一個理由便是和馬利涅斯克事務長一起去訪問德古斯比的藏身處而和他面對面時所留下的深刻印象。當時,尤里安只覺得視覺彷彿發了黴似的,這種惡劣的感覺令他難忘;第二個理由是地球教所具有的政治背景。當然,這些疑點並不需要在搭船前就獲得解答。

  於是,尤里安便以獨立商船貝流斯卡號的乘客身分離開了費沙。這是帝國軍和同盟軍在蘭提馬利歐星域起正面激烈衝突的半個月前的事。又過了半個月之後,尤里安搭上了另一艘船到達了同盟首都海尼森,這件事在幾本史書上都有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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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雙頭蛇〉


  Ⅰ

  持續戰鬥和進擊的銀河帝國軍米達麥亞艦隊,從費沙到波列多星域,前進里程達二八○○光年。到了波列多星域時,他們為了等後面跟上來的友軍,部署成球形陣,以運送船隊為中心,四周配置了戰鬥用艦艇,防備由各方向來襲的敵人。

  波列多是古代斯拉夫神話中的一個有五張臉的軍神,而這個星系除了有一個正值壯年期的恆星之外,還有四個具有巨大品質的氣體狀行星,所以就被取了這個名字。這是米達麥亞從費沙自治政府航路局的資料中所獲得的知識。

  從費沙回廊到波列多星域為止,同盟軍通訊、補給、戰鬥的軍事據點,和伊謝爾倫方面相較之下雖然有明顯的不足之處,但是數目卻也多達六○處以上。不過,其中有一大半都因首都方面傳下來的命令而被放棄了,米達麥亞艦隊摒息經過靜待颶風過境的各星域。這些星域都像被烈火燒過的大草原似的,呈現出一片荒無死寂的淒涼景象。

  可是在同盟軍中存在著一個米達麥亞所不知道的小插曲。那是有關於休帕拉星系的通訊基地JL77的事。在其它的基地突然被放棄的情況下,JL77成為機能集約化的中心,他們一直持續收集及傳達有關帝國軍侵略進展的情報,士兵們於是處於不可能逃離該基地的狀態下。

  JL77的戰鬥要員只有二○○○名,火力也很貧困,沒有機動力,甚至連一艘戰鬥用的艦艇也沒有。帝國軍只需用小指頭的指尖輕輕一觸,這些人鐵定就像大象腳底下的螞蟻一樣,絕無活路。即使是同盟軍統合作戰本部對於賦與JL77過多的義務和責任,同時又置其於逆境當中一事也不是完全沒有罪惡感。所以本部原打算全力派遣能力許可範圍之內的大規模增援部隊,包括五萬個戰鬥要員,三○○艘小型戰鬥用艦艇前往支援。但是,基地司令官代理人布列查理上校接到本部有意增派兵力的報告之後,並沒有歡欣鼓舞之情。「多謝本部關心……」他仍然保持著軍人該有的禮儀,同時拒絕了增援。除了他本人以外,所有的人大概都會為此而罵翻了天。

  「總之,您是認為我們勢將坐以待斃。反正一定會走到這步田地,所以不必要那五萬個友軍陪我們葬身於此……?」

  布列查理對著以悲壯的表情詢問其中原因的部下搖搖頭。

  「不是。我是為了讓我們活下去才拒絕增援的。目前我們的存在根本不能算是一種戰力。帝國軍在費沙獲得了資料,一定也知道了這件事。如果五萬個戰鬥要員、三○○艘戰鬥用艦艇動作起來,以現在敵我之間這麼近的距離,事情一定會為敵人所知悉。那麼,原本有意放過我們的敵人,也不得不攻擊我們了。如果想活命,就不可以輕舉妄動。」

  布列查理猜中了。米達麥亞認為沒有必要刻意去攻擊、消滅連一隻戰鬥用艦艇都沒有的JL77基地,他們緩緩地通過了基地前方。當然,米達麥亞並不是單純地對敵人有好感,只要JL77基地一有騷動的跡象,他們便會給予致命一擊,讓整個基地毀於一瞬間。

  日後,布列查理對妻子憶述道:「老實說,當時我實在沒有自信敵人會不會放過我們。可是,如果敵人攻來,不要說二○○○人,就是五○○○○人也一樣難逃厄運。還好我選擇了活命機會比較大的一種。不過,那種選擇我一生中再也不想做第二次。」

  ※※※

  一月三十日,自萊因哈特以下的帝國遠征軍全軍在波列多星域集合完畢。一半的陸戰要員則留在費沙,畢典菲爾特及法倫海特的艦隊做為後續部隊,集結於同盟領域內的兵力已達到了戰鬥用艦艇一一萬二七○○艘,負責補給、運送、醫療等的支援用艦艇四萬一九○○艘,將兵一六六○萬這個龐大的數字,萊因哈特本人也是第一次統率這麼大的兵力投入實戰中。在亞姆立札會戰中,和超過二○○○萬的同盟軍對決時,他的兵力也只有敵人的六成而已。

  萊因哈特和眾提督們聚集在帝國軍總旗艦伯倫希爾的艦橋上,米達麥亞站了起來,開始報告。

  「同盟軍可能認為這個星域是我軍的界限點,我想他們會有迎戰或攻擊的準備。」

  米達麥亞一邊把得自費沙的豐富情報展現在多個螢幕上,一邊詳細說明。佔領費沙在戰略上的意義之一是沒收了許多有關同盟領地的地理情報,而這件事的成功,使得他們可以期待著收成那戰爭的田裡長出全面勝利的果實。

  「從波列多星域到蘭提馬利歐星域之間,沒有人類居住著。為了避免連累到一般市民,同盟軍大概會選擇這塊宇宙區域做為戰場。這是下官的推測。」

  「疾風之狼」一結束報告,萊因哈特隨即以優雅的動作站了起來。

  看過他著軍裝的人可能都不得不將自己的思緒馳騁在數百年前的光陰中。他們或許會想,當年接受帝國軍委託的服裝設計師,一定是透視到遙遠的未來會出現一個和黑、銀兩色搭配的軍服如此契合的年輕人,所以才設計出這麼一套衣服來……

  「我也認為你的見解是正確的。同盟軍雖然忍耐至今,不過,為了抑住人心的不安,近日,他們不得不發動攻勢。我軍就回以相對的禮數吧!就用雙頭蛇的陣形……」

  意氣風發的萊因哈特一宣佈完,一股抑遏不住的興奮騷動,就在眾提督之間散佈了開來。

  所謂的「雙頭蛇」,就是把自古以來地球上經常使用的大軍配置法,應用在宇宙空間中的一種陣法。

  假設在宇宙空間中存在著一條巨大的蛇。這條巨蛇在它長長軀體的兩端各有一個頭。如果有人想打倒這條蛇而去襲擊一端的頭,那麼,另一端的頭就會反過來咬住敵人。如果中央的軀體部分受到襲擊,兩端的蛇頭就會同時咬住敵人。

  利用這種陣法贏得勝利時,指揮官所表現出來的指揮能力之卓絕便猶如最華麗耀眼而躍動的盛大煙火,其光芒足以灼燒所有人的視神經。

  然而,要活用這個陣法,首先就必須要握有比敵人更多的兵力。因為面對敵人的攻擊既然採行被動的立場,那麼,不管敵人的所有兵力集中在陣形的那個部分,該部分都必須在一定的時間內抵擋得住敵人的全力猛攻以待己方的支援。反之,如果敵方擁有足以同時攻擊己方全部戰線的兵力,那麼,己方就會在各處被切斷,而給與敵方各個擊破的好機會。

  此外,在兵力的運用上,柔軟性及應變性更是不可欠缺的,所以通訊方面和行動方面的機能性就具有重要的意義了。如果通訊網有了破綻,友軍一旦遭到攻擊,其他部隊就只有在一旁乾著急而不能有效地給予配合或支援了。

  為此,帝國軍的通訊網裝設了三重反干擾系統,同時又預設了通訊網遭破壞時的假想情況,準備了二○○○艘具有短距離跳躍飛行能力的聯絡用太空梭。目前,帝國軍的情況是擔任總指揮官的萊因哈特沒有指揮能力上的問題,而命令的傳達及應對的機動力又已在可能的範圍內提升了速度。這方面的相關事宜一旦決定了處理的方式,議題接著就轉移到如何將帝國軍各艦隊具體配置的方案上了。

  「第一陣,也就是蛇的一頭無疑會由米達麥亞一級上將指揮吧?這是必然的。」

  提督們是這麼想的,可是,接下來他們先是懷疑自己的聽覺,往後便是面面相覷。

  「元帥是說由您自己在陣前指揮?」奈特哈爾.繆拉從座位上挺直了上半身的腰桿。「太危險了。同盟軍的力量雖然衰弱了,可是就因為這樣,他們反而有可能放手一博。請閣下在後方督戰即可。」

  「這種戰陣沒有所謂的後方,繆拉。有的只是兩個頭。」

  萊因哈特冷靜地指出,繆拉沉默了下來。年輕而貌美的獨裁者,他那白晰而柔軟的手指頭梳理著一頭金黃的頭髮。

  「米達麥亞,你負責指揮身體的部分。如果同盟軍企圖將我軍分斷開來,當然是以身體為第一個目標。你自己要清楚,事實上你等於是打前鋒。」

  「可是……」

  「我來這裡是為了打勝仗,米達麥亞。要獲勝就得作戰,作戰時我不想待在安全的地方。」

  當其他提督們的作戰位置都決定了之後,萊因哈特宣佈暫時休會,他在起立敬禮的提督們注目下走了出去。

  「他果然是個不折不扣的戰士啊!」米達麥亞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他總是想在戰爭的勝利當中找出意義來,如果是個單純的獨裁者,應該就不會拘泥於收穫的方法……」

  往自己房間走去的萊因哈特,在走廊的一隅停下了優雅的步伐。一個帶有猶豫、但又充滿決心的聲音從側面傳了過來。以銳利的視線搜尋聲音來處的萊因哈特,在牆邊看到一個約只有十三、四歲,有著棕色頭髮的少年兵。興奮的臉頰和緊繃著身體線條顯現出了其純真的個性。從他的穿著,萊因哈特知道他是幼年學校的學生。

  「找我有事?」

  「閣下,請原諒我的無禮。可是,有些話我一定要說,請您務必要打勝仗,而且要統一整個宇宙……」

  單純而熱烈的崇拜及憧憬之情,使得少年的發音極具震憾力。彷彿在這面鏡子中看到了過去的自己,萊因哈特蒼冰色的眼眸變得柔和起來,從他那叱吒著巨大的宇宙艦隊的口中發出來聲音是那麼的溫雅。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是,艾密爾.馮.齊列。」

  「好名字。你是要預祝我打勝仗嗎?」

  「是……是的!」

  「是嗎?那麼,就算我連將來該由你們來打倒的敵人都不留下來,也沒關係嗎?」

  瞬間,詞窮的少年一時不知所措,年輕的獨裁者對他露出了笑容。動人的微笑使少年渾忘了一切,包括對死亡的恐懼。

  「艾密爾,為了你的祝願,我一定會打勝仗的。所以你要活著回去把消息告訴家人知道。你要告訴他們,預祝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在蘭提馬利歐之戰獲勝的人就是你。」



  Ⅱ


  面對侵略者大規模的兵備,同盟軍沒有辦法像帝國軍一樣,把統一性及整合性極高的戰略表於面上。他們之所以選擇蘭提馬利歐星域為決戰場所無寧是消去法的結果。

  「據我們預測,帝國軍在波列多星域集結全軍再重新編制之後,將以首都海尼森為攻擊目標前進。」

  JL77基地在帝國軍放出干擾電波之前所送出的最後情報,在一月三○日被放上了統台作戰本部及宇宙艦隊總司令部聯合會議的議桌上。焦慮和睡眠不足,使得深夜集合在本部地下會議室的高級幹部們臉色形同死灰。

  「如果他們一直推進,應該是經過蘭提馬利歐、傑姆席德、凱利姆星域,一路朝海尼森而來。」

  「帝國軍會直接攻來嗎?採取迂回路線的可能性呢?」

  「戰略上的優勢和補給上的考慮,我想帝國軍沒有避免直接前進的必要吧?他們應該會選擇最短的距離直取海尼森,逼我們提早決戰。」

  「從傑姆席德開始,我們的星域都是有人住的行星。已經不能說是邊境地區的蘭提馬利歐,是阻止敵人的最後防線了。」

  「這同時也是時間上的問題,實在是不得已啊!」

  他們所說的時間不是純粹由軍事條件方面來說的。反而大多是政治上的要求而使得他們的時間受到局限。

  同盟政府會不會只防衛首都海尼森而棄其它星域和住民於不顧?--這種疑慮和恐懼的聲音彙集成河,經過看不到的管道由各個星域流入了海尼森。從戰略戰術來說,為了將最少的兵力做最大最有效的活用而不得不收縮戰線,和遠道而來集結於海尼森前面的敵人決戰,這種使兵力佈署偏重於首都海尼森的戰法是有其大義名分所在的。

  但是,自從地球上誕生城壁都市以來,人們就存在著一種疑惑--權力者是不是會以大義名分為盾,把應該用來保護民眾的武力獨佔來隻防衛自己?這種疑惑如果不斷成長,恐懼不斷高升的話,在現實的情況中被置於帝國軍的威脅下,邊境各星系的行星政府就可能對沒有打算防衛領土和住民的同盟政府發出脫離同盟或中立化的宣言。一聲悲鳴就會成為使群眾心理爆發的導火線,最壞的情況,甚至可能造成從費沙回廊的出口到巴拉特星系附近的人口稀薄但面積廣大的區域林立著名為中立實為帝國的附屬國家群的情形。基於這種顧慮,同盟政府必須藉著作戰、勝利來維繫著他們對同盟的忠誠心。同盟政府當然不想承認這種事態會發生,但是事實上,面對同盟聯邦政府能力不足以保障各星系安全的指責,政府連一句話都不能反駁。三年前,政府和軍部的強硬派勾結,對帝國領域發動無謀的侵略,結果把所有戰力的大半都葬送在亞姆立札的愚行,至今仍令他們悔恨不已。

  結果,由於這種種的情況,統合作戰本部遲遲無法制訂出整合的戰略。在戰略上被強迫立於不利的立場及兵力的不足,使得他們如同身處在架構於恐懼和虛無之間的小橋上,戰戰兢兢在上面左往右來,醜態畢露。隨著決戰日子的逼近,最後大勢就為宇宙艦隊司令部所掌管的戰術層面所頂替了。

  統合作戰本部長德森上將因為態度上的表現而暴露了他和政府部分要員勾結,才成為軍部最高負責人一事,表面上雖然不怎麼狼狽,但是事情的發展已使得他完全失去了積極性和自主性,只要國防委員長沒有下命令,或者部下沒有任何進言,他就什麼都做不來。他只是在提送上來的檔上簽字,處理一些日常的事務,把自己關迸偏執的自閉柵欄當中,對迫在眼前的危機置若罔聞。

  就這樣,同盟軍被置於「一戰就不得不勝」的狀況下。現在誰也不問「如果輸了怎麼辦」的問題了。

  奇妙的是,除了德森之外,在極短的時間和有限的距離內,被賦與「正面決戰」目標的同盟軍部,整體呈現出活絡的氣氛。或許是戰術層面的狹小容易讓職業軍人有踏實的感覺;也或許是除了楊威利之外,這些人在兩年之後的今天,有了和帝國軍正面作戰的機會而刺激了他們本來的好戰本性。在眾人的一片興奮討論聲中,邱吾權發表了意見。

  「真希望戰鬥開始的時間能晚一點。」

  根據他的說法便能猜測到他心中仍然盼望著放棄伊謝爾倫要塞,一方面保護著人民一方面全速朝著首都海尼森日夜兼程趕來的楊威利艦隊。邱吾權早就一直認定楊威利所指揮的兵力是一項貴重的資源。

  楊於一月十八日放棄伊謝爾倫要塞。由於搭載了許多平民,腳程的確是快不了,不過,如果在半路上讓人民到某個星域去避難,自率艦隊朝著蘭提馬利歐方面疾行的話,或者還可趕得及。應該可以想些應對辦法的,邱吾權這麼想,嘗試計算無可避免的可能性。

  計算的結果,二月十五日那天,楊的艦隊可以到達蘭提馬利歐星域。如果能想辦法將開戰的時間拖延到那個時候,同盟軍就能有強大的兵力和帝國軍對抗了。

  但是帝國軍很可能在楊到達之前就殺到巴拉特星系了,更何況帝國軍還有另一支大規模的兵力正從楊艦隊的背後不斷接近中,所以當楊參加蘭提馬利歐方面的會戰時,等同於同盟心臟地帶的巴拉特星系就會淪入帝國軍別動隊的手中,一想到這裡,這個計算就不得不擱下來了。

  目前甚至已有取代同盟政府趨勢的國防委員會在愛朗茲委員長充滿魄力的--半年前是絕對令人想不到的--指導之下,開始整備宇宙艦隊作戰時的環境,措施包括把海尼森部分的居民送到山嶽、森林地帶去避難,同時也制定接納從伊謝爾倫來的難民體制。並且又向各星系發出通告,受帝國軍攻擊的行星可以發佈「無防備宣言」以避免受戰火波及。

  ※※※

  二月四日,同盟宇宙艦隊從首都海尼森所在的巴拉特星系出發。在司令長官亞歷山大.比克古的直接指揮之下,以第一艦隊為中心的三萬二九○○艘戰艦,五二○萬六○○○人投入了戰場。

  再者,這一年已邁入七三高齡的老提督,在出發之前接到了來自政府的人事命令,正式晉升為元帥。

  「這個命令是叫我不必活著回來了吧?等於是提前頒下死後特晉的命令……」

  「不,只是單純的自暴自棄吧?」

  晉升為上將的總參謀長邱吾權一邊冷談地批評,一邊彈去附著在他胸前的麵包屑。這個男人從各方面來講,和楊威利有很多不同之處,但是看起來也完全不像個軍人。當他在軍官學校當教官時,就曾經在穿著便服預備出巡時被輪值的學生帶到餐廳的後門去,因為學生誤把他當成麵包店的人來拿訂單。這是個有名的傳聞,不過,因為輪值學生的名字沒有傳開來,所以事情是真是假頗令人懷疑。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跟這種傳聞極為搭調的男人,若在升平時代是不可能會有上將階級的。

  越是接近被鎖定為決戰場的蘭提馬利歐星域,緊張感越是加速提升。尤其是偵察部門中負責搜索敵人的軍官和士兵們就因為自覺到自己的責任重大,所以壓力倍增,監控員們蒼白的臉上掛著冷冷的表情,撫摸胃都或搓揉脖子的動作很明顯地增加了。

  「看起來好可憐哪!」

  比克古的新任副官說道。

  這個副官常常被同事和部下當成笑話的來源,不過,不能把責任都推到他身上。不論在容貌上或言行舉止上,他都是個很正常的男人,也具有完全勝任的工作能力。責任完全在於他那久遠以前的祖先身上。他從祖先那兒繼承了一小塊土地和一個奇妙的姓氏。他姓「史路茲卡利達」。

  只要他一報上姓名,聽的人一定會在口中反覆著這個有著異樣發聲的姓,然後興致勃勃地反問該怎麼拼法。此外,若是先被告之以拼法「SOULZZCUARITTER」的人,總是會蹙著眉頭再念一遍,然後問如何發音。再加上他自己本身的名字「施恩」,情況就更奇妙了。當他中學畢業時,第一名的榮譽也反而對他造成了傷害。當「畢業生總代表--施恩.史路茲卡利達」的話聲未落之前,神聖的畢業典禮會場便爆起了一陣笑聲,就連站在規勸眾人立場的校長也把義務和良知暫時塞進口袋中而笑滾在地上。

  進軍官學校就讀時,最令他擔心的是成為新生總代表而再蒙上一次羞辱。然而,事實證明他是杞人憂天,他和其他許多新生一樣,只能遠遠地望著一個叫霍克的新生總代表的背影。從此,他就開始了同盟軍人的生涯,可是就像他咀咒祖先們一樣,他本身也被後世的戰史學家們所咒罵。因為,不管是多麼偷懶的戰史學家,誰都不可能無視於在「蘭提馬利歐星域會戰」中,同盟軍總司令官的副官姓名……

  年輕的史路茲卡利達少校之所以在艦隊出發的前一天被任命為比克古元帥的副官,是因為原先的副官法菲爾少將因心臟病發作而昏迷倒地,被送到軍醫院的緣故。在軍務方面經常有輔佐法菲爾經驗的這位有著奇怪姓名的青年軍官,便義不容辭同時又不得已地挑起了應變的處理責任,結果就被安排到老提督的身邊了。同盟軍繼總參謀長之後,又在沒有內部競爭的情況下替換了部隊的中樞要員。

  老提督很乾脆地解決了奇怪而且複雜的副官的姓名之難題。他從十五個字母所拼成的姓中,抽出最開頭的四個字來稱呼他。於是,通稱「史路少校」於焉誕生,喜出望外的他,後來便以這個通稱作為正式的姓。雖然原來的姓是承自先祖的,但是這個姓卻往往成為「你的父親候補人有三個,哪一個才是真的,實在搞不清楚,所以只好把三個人的姓全部撮合起來」之類的惡言笑話的根源,這件事很讓他受不了。可是在這場戰役期間,他仍然是施恩.史路茲卡利達少校。

  這時,副官形色匆匆地跑來向老提督報告,時間是二月七日一二時四○分,所有的將官、士兵們吃完了早餐之後。比克古和邱吾權參謀長、旗艦裡歐格蘭特的艦長艾默森中校一起在高級軍官餐廳吃飯。總參謀長的吃法極為拙劣,而且又極不注重禮儀,所以頸上的餐巾比別人的肮十倍。以前,楊威利曾在宴席上偷偷地對尤里安.敏茲說:「我比他好多了吧?」結果尤里安責備他:「請不要滿足於太低的水準。」

  是根據前鋒偵察艇傳來的急報。有關帝國軍位置的情報開始進來之後,時時刻刻都有新情報湧到。設置於艦橋的大小二個螢幕全面開動,提供司令部戰術對應所需的資料。

  「帝國軍的陣形不就是所謂的雙頭蛇嗎?如果是這樣,下官以為,我們謀取中央突破不就是敵人所希望的嗎?那樣危險性太大了。」

  比克古深深地點點頭,同意年輕副官的意見。

  「或許,不,應該是毫無疑問地如你所說的。可是已經沒有其它可采之戰術了。我們只有反用敵人的陣形,盡全力一鼓作氣突破中央,予以各個擊破。」

  老提督一面說著,一面對敵我雙方戰力差別之大歎息不已。報告顯示,帝國軍艦隊的數量最少也有一○萬艘以上。

  「您說得對。不管怎樣,羅嚴克拉姆公爵果然名不虛傳。他經常制敵機先,先逼我們於戰略上不得不戰的立場,然後才來實戰……」

  「所以楊威利才給他很高的評價呀!你知道嗎?史路少校,我曾聽楊威利說過--如果他出生在帝國,也會歡歡喜喜地投到他旗下去。」

  「這種說法不是太具危險性了嗎?」

  「我也有同感哪!只是像我這麼老朽、昏庸、又沒什麼才能的人,對方也不見得會重用我。」

  老提督的話頗為驚人,年輕副官滿臉的困惑在一瞬間轉換為愉悅的表情。

  ※※※

  二月八日十三時,帝國軍和同盟軍的距離接近到只有五.九光秒。如果從天頂方向俯瞰的話,應該可以看到同盟軍直向排成一列的艦首以極高的速度往前突進,其前鋒呈尖錐狀;與之相對的橫展向天際,陣形內側稍為彎曲的帝國軍,其中央部分的光點群集,令人不禁聯想到一支箭正射向巨大蛇體的情形。

  但是,越是與對方接近,比克古越是懷疑該不該固執於最初所預定的中央突破戰術。帝國軍的胴體部份有著極為雄厚的兵力層,如果中央突破的戰術在短時間內不能成功的話,被敵人的左右兩翼包抄的危險性就太大了。倒不如旁敲側擊,先行圍剿左右兩翼的任何一個頭較易於各個擊破。

  比克古是在一三時四○分時這樣重新評估的。而兩軍接近到五.一光秒開始砲戰則是在此五分鐘之後。



  Ⅲ


  戰端開始之後三○分鐘,戰鬥形態始終以砲戰為主。交錯衝突的能源、光束及火箭所織成的光網在寂靜當中展開惡魔似的造形之美。

  最先有動作的是帝國軍胴體部分的米達麥亞艦隊。所有轄下艦隊同時前進的命令在超光速通訊中來回飛竄,於是,米亞麥亞艦隊開始一邊射擊一邊前進。由於這個攻擊不以正面的勝利為目的,只是為了示威及試探敵人的反應,所以米達麥亞故意選擇了平凡的的推進法。然而,帝國大軍看似數也數不清的光點,其鋪天蓋地而來不斷接近的態勢就好像有種無形的強力壓迫感緊緊攫住了同盟軍最前線的指揮官們的咽喉。老練的比克古命部下待機而動,可是有一部分的指揮官們耐不住性子了。他們瞄準了接近中的帝國軍,幾乎在沒有鎖定目標的情況下就一齊發射,歇斯底里的氣氛立刻感染給周圍的同伴,於是便引發了一場瘋狂的掃射。

  可是,在半狂亂的同盟軍無秩序但高密度發射的能源、光束、火箭重擊之下,帝國軍的集團發生了龜裂的現象。對兩軍而言,這都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無秩序的砲擊過度集中的部分因負荷過重而破裂了。見此情景,同盟軍的先頭部隊將理智的判斷置於一邊,意氣用事似地爭先前進,對著產生龜裂的部分又予以重擊,擴大了破洞。帝國軍開始後退,陣腳開始動搖。

  米達麥亞全神凝注著旗艦的螢幕,皺了好一會兒的眉頭,一邊用軍靴的後跟敲打著磨光的艦橋甲板,一邊回頭對副官阿姆斯道夫說道:「到底鬼門關是為同盟軍還是為我們而開啟的?我真想向地獄問問?」

  透過旗艦伯倫希爾的螢幕,萊因哈特仍然安坐不動靜觀戰況,然而,次席副官流肯中尉以率直的感歎聲打破了沉默。

  「真讓人吃驚!米達麥亞提督被逼退了。在實戰層次中算是勇者的他,擁有比敵人更多的兵力,但竟然給逼退了。」

  「同盟軍的行為不是勇猛而是狂躁。」

  萊因哈特冷然地訂正了副官的見解。

  「米達麥亞是個鬥牛士。表面上看來像是被猛牛所逼,事實上,他是在儲存力道,等待勝利時機的到來。不過……」萊因哈特輕而優美地歪著頭,帶著苦笑喃喃自語。「或許,他是真的被對方異乎尋常的攻擊所懾。我們也該有所行動了……」

  ※※※

  萊因哈特的觀察都沒有錯。米達麥亞雖然採取了將敵人狂躁的威力吸收擴散開來的戰法。但是對於敵人超越限度之外的兇猛攻勢,他心中也暗暗震驚不已。

  猛虎畏縮於那群沒什麼經驗又沒有判斷能力的獵犬不要命似狂咬,此時的米達麥亞就處於這個狀態。不管在指揮官的能力或士兵的質與量上,帝國軍都遠在同盟軍之上,但是脫出常軌的情勢往往使得計畫及計算無力化,導致本來的勝敗位置倒反過來,這種例子在戰史上也不少。

  的確,同盟軍的攻勢兇猛得超乎常規。有的戰艦將所有砲門全開,朝著四方掃射光箭,不要命地以高速在無人的虛空中來回穿梭;有的戰艦自己關掉了回避衝撞的系統,橫衝直撞地用艦首將敵方的驅逐艦一切為二;有的巡航艦一個勁地將主砲對著眼前近距離的敵人齊射,結果自己也被爆炸形成的爆發光卷了進去。瘋狂的攻擊突破了理性的防禦,破壞和殺戮的宴會如火如荼地擺開了。比克古為了阻止他們,使用了所有的傳訊系統,最後好不容易掌握了主要戰艦的通訊回路。

  「停止前進!後退之後再重新編隊。你們殺夠了吧!」

  被司令官這麼嚴厲地一頓臭罵,醉心於流血的同盟軍終於恢復了冷靜,停止了橫行,重新建立起紊亂的艦列,試著撤退戰線。

  但是,帝國軍可不許同盟軍趁機脫逃。拜耶爾藍、布羅、德洛伊傑等米達麥亞麾下的勇將們,胸中翻騰著復仇的熔岩,不約而同地一起開始反擊。就在同時,帝國軍超過十五萬艘戰艦所形成的巨蛇揚起了兩側的蛇頭,朝著同盟軍撲殺而來。兵力有同盟軍五倍多的帝國軍,其大幅的動作震撼了無聲的宇宙空間,化身成一隻從午睡中醒來的肉食性恐龍。

  情況急轉直下,同盟軍從殺戮的加害者一轉而為被害者。前方有米達麥亞軍的砲列所形成的閃光暴風,左方則有萊因哈特直屬艦隊吐著數十萬條的火舌,右方則有繆拉、法倫海特、瓦列等人不斷放射出來的能量槍。

  彷彿要將視線燒毀殆盡的爆炸光芒產生了連鎖反應,成為攻擊目標的同盟軍活生生地被烈火焚燒全身。即使艦體的外壁耐得住衝擊和熱,但裡面的人卻耐不住高溫,人們相繼倒在牆角及地板上,在艦內急速上升的高溫中被迫與死亡擁抱。

  立即死亡的人倒還算是比較幸福些。那些受了致命傷卻還殘留著幾分鐘生命的人,在死亡之神打開慈悲之門前,全身因內臟被煮沸的痛苦而痙攣不已,在自己吐出的血泥中痛苦地翻滾。不久之後,血化成了紫煙蒸發掉,灼熱地板上的生者及死者的肉體被烤焦了,純白的光將所有的慘狀漂成了白色,艦體四射開來成為一團火球。堪以驚人來形容的物質、生命及能源的浪費不斷地在廣大的戰場擴散開來。

  這一天,從一六時到一九時,兩軍的戰鬥極盡苛烈之能事。由八四○艘戰艦所組成的同盟軍迪德涅分艦隊在短短的三個小時之內被擊滅至一三○艘。仲展在宇宙虛空中蛇頭一端的瓦列艦隊狠狠地給予迪德涅分艦隊致命的一擊。

  瓦列再度前進,繞到同盟軍的左側面,同時不斷地發射砲火,殺入同盟軍的艦列中,試著去斬斷同盟軍的艦列,他的盤算因摩頓提督的猛烈反擊而告失敗,但是瓦列仍然緊緊地貼在同盟軍的左側,不斷予以綿密的攻擊,使同盟軍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法倫海特艦隊在瓦列艦隊的外側迂回繞行,想大膽地繞到同盟軍背後去,但是卻因此造成和蘭提馬利歐恆星太過接近,恆星所發出來的磁場及熱力使得艦內機器出現失靈現象,最後法倫海特只好放棄這個打算。同盟軍在比克古沉著的指揮下,多方接住了帝國軍的攻勢,從暫時的苦境中脫身出來,維持住了戰線。

  「看來要打贏這場仗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老人實在太頑固了。梅爾卡茲也一樣。」

  萊因哈特喃喃自語後,傳喚了首席副官修特萊,讓他傳令下去,既然戰況呈現膠著狀態,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血,讓所有軍隊暫時後撤,給將官士兵們休息、吃飯的時間。

  自從開戰以來,士兵們都只是配著離子飲料吞下鈣素和各種維他命配製而成的高熱量餅乾。如果說以食欲的有無來決定新兵和老兵的差別,那也無可厚非。老兵當中至少有人還有多餘的心力去指責飲食不佳,但是初上陣的年輕新兵們,則因為極度的疲勞,光是放固體食物進口中就會產生嘔吐感,所以口中含著離子飲料就已經很夠了。儘管如此,好歹他們也都活到現在,有很多的新兵已經永遠失去成為老兵的機會了。

  ※※※

  二月九日,兵力產生了壓倒性的差異。帝國軍推進了所有的戰線,排除了同盟軍的抵抗,縮小了半包圍的圈子。帝國軍的艦列受到砲擊所產生的破洞在一瞬間就可以補好,但是同盟軍所露出的破綻卻永遠也合不攏了。

  被迫得節節敗退的同盟軍放棄了攻擊的戰術,改換成完完全全的被動及防禦的戰術,從天而降的能源之劍撕扯著同盟軍,流出來不是血,而是能源;飛散的不是肉,而是裝甲板。然而,同盟軍仍然持續堅持抗戰。從被破壞而漂流在宇宙中的戰艦背後又有其它的戰艦發射了砲火,可謂前僕後繼。尤其讓帝國軍咋舌的是同盟軍單座式戰鬥艇斯巴達尼恩將帝國軍的艦艇引誘至己方火力網中的自殺式作戰手法。當帝國軍追逐著看似狼狽不堪的敵人時,其他的同盟軍就伺機從後方或下方往對方艦艇的機關動力部附近予以致命的一擊。

  整體而言,帝國軍的優勢並沒有什麼改變,而且,每一瞬間都更接近於確立的階段,但是同盟軍尚未失去指揮系統的統一及行動秩序,若要全面擊潰對方,就必須再予以更沉重的一擊。一旦老練的用兵家比克古決定要徹底貫徹「不求有功,但求不失」的宗旨,作嚴密的防守,米達麥亞等人只怕也難以討到半分便宜了。

  「……難道非得使用不可嗎?」

  交抱著雙手,以他那蒼冰色的眼睛凝視著螢幕的萊因哈特終於吩咐了通訊士官,下令道:「聯絡畢典菲爾特!告訴他,該是他出場的時候了!把敵軍總司令官的軍扁帽掛在黑色槍騎兵的槍尖上,送到我這裡來……」



  Ⅳ


  號稱具有無堅不摧的破壞力的黑色槍騎兵艦隊最後終於在二月九日十一時接獲最高司令官的命令開始行動。畢典菲爾特上將前幾天一直沒有接獲出擊命令,只得心急如焚地旁觀戰友們的作戰,現在他吹了一聲歡欣的口哨,站在通訊螢幕前高高地舉起了手,用力地揮下來。

  「黑色槍騎兵出動了!」

  聽到拜耶爾藍中將的報告,米達麥亞用一隻手瀟灑地攏起他那一頭蜂蜜色的頭髮。

  「也就是說,戰況已經接近尾聲了吧!畢典菲爾特那傢伙一定滿口胡扯著『最好的歌手總在最後出場』之類的話!」

  「我們的艦隊該怎麼做?」

  「轉為全面攻擊。可不能讓黑色槍騎兵獨佔了獵物最上等的肉份。」

  「下官也是這麼想。」

  露出笑容的拜耶爾藍向艦隊傳達了司令官的命令,他激勵大家不要輸給黑色槍騎兵。

  接到畢典菲爾特出動的報告,繆拉、瓦列、法倫海特等人的艦隊都雀躍不已,他們都深深感受到帝國軍「勝利在望了」。

  畢典菲爾特軍的前進目標剛好位於大量浪費、釋放的能源大河的另一邊。這條大河是由太陽風的定向流動及行星的運行力量微妙地作用造成的,當它流經戰場時,吸收了戰場上被釋放和浪費的能源而形成能源急流。靜寂而又洶湧澎湃的能源波濤夾帶著喪失航行能力的艦艇的殘骸以及化為無機物的人類肉體碎片,朝著太陽引力所能到達的遙遠而黑暗的盡頭流去,或許經過一段超過人類壽命的時間週期,這些殘骸及屍體又會回到這裡來。

  畢典菲爾特原可以迂回繞過這條危險的大河,不過,素有無畏猛將之稱的他卻命令所有艦隊直線前進。

  被漆成黑色的艦隊群遂沖進了兇猛的能源濁流當中。流速比預測的還快,使得原本計畫秩序井然、以最短時間抵達戰場的畢典菲爾特的意圖受到阻撓。艦列開始紊亂、漂流--結果使航向偏離至從他們看來為九點鐘的方向。

  ※※※

  「計算一下!計算帝國軍的行進速度及能源流的速度。他們被沖偏了。計算一下,應該就可以推算出他們跳到這邊來的宇宙點了。」

  同盟軍的邱吾權總參謀長對旗艦的監控員下了指令。為了尋求起死回生的數值,監控員和電腦交換著沉默的資詢,不久便有了解答。總參謀長又下了指示,命令同盟軍對著畢典菲爾特艦隊的「渡河」宇宙點集中砲擊。

  一一時二○分,同盟軍砲門齊開。

  好不容易才越過能源急流跳到「對岸」的「黑色槍騎兵」艦艇群,這次又陷入了從正面殺至的光束及飛彈的豪雨中。連續產生核融合爆炸,從中折為兩半的戰艦被捲進了才剛剛攀爬而出的能源之河中,往下游流去了。

  然而,「黑色槍騎兵」的將兵們並不是不抵抗的非暴力主義者。耐住對方猛攻的他們,一拔起自己的能源之劍,便朝著同盟軍砍殺過去,其苛烈狂野的斬殺行動如排山倒海般粉碎了同盟軍的抵抗。光束與光束互相衝突,炫目的光彩漩渦湧起又碎落。磁力砲所射出的超硬鋼彈貫穿了複合裝甲,散射的光子彈亂打著艦體。以急角度襲來的能源、光束直接擊中氫動力爐,炸飛了砲塔,熱風和輻射形成的旋風把乘員拋向死亡的無底洞。

  以「黑色槍騎兵」為首的帝國軍憑籍其堅實的陣容對同盟軍的陣地發起總攻擊,戰況激烈異常。同盟軍雖有拼死之心,奈何已精疲力盡、潰不成軍。在步步緊逼的帝國軍面前招架乏力,情況就如同除草機刈草般。核融合爐爆炸的閃光最初看來像是火球群,然而,立刻又重疊在一起,形成一道白亮、璀燦的巨大光雲,而同盟軍的艦艇則在雲中炸裂四散、烈焰沖天,或者滿載著艦員,或者把艦員拋向虛空中,然後沉入光芒的漩渦當中,殘光則因後續的爆炸光芒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毀壞嚴重!本艦不能航行了!」

  「人力、物力損失顯著,戰線無法維持,請求撒退!」

  「請求支援!緊急!請求支援!」

  慘叫聲占滿了同盟軍的通訊網路。逆境已經不可能挽回了。不久,連慘叫聲也越來越少,不禁令人懷疑是不是已全數陣亡了!

  「情況已到這種地步了,該說是一將功未成而萬骨枯吧……」

  亞歷山大.比克古元帥沒有感慨萬千的樣子,只是沉痛地凝視著螢幕。他所指揮的艦隊、他所統率的將兵都在他的眼前成為被破壞和殺戮的對象而還原成原子。每一次綻放一朵光芒之花,就產生大量的死者、孤兒及未亡人。眼看此情此景,他的手邊卻沒可用以救援他們的一兵一艦。總旗艦裡歐格蘭特的周圍只有三○艘左右的巡航艦及驅逐艦蒼白著臉色並列在那裡。戰艦及宇宙母艦已經全部投入戰鬥中了。

  「給我一點時間。」

  老提督若無其事地對身旁的人說完便離開了艦橋處,當他一頭鑽進房間,從書桌抽屜拿出光束槍及筆記用具時,原本應該已經上了電子鎖的門卻打開了,總參謀長出現在眼前。

  「不能自殺!司令官!梅爾卡茲提督不也在敗戰之後選擇了生存嗎?」

  看著邱吾權手中所拿著開鎖裝置用的小盒子,老提督慢慢地搖了搖頭,他的這個動作中有著經年累月所蓄積下來的疲倦陰影。

  「既然宇宙艦隊都消失了,光是司令官活著也沒有用。你不這樣認為嗎?」

  「宇宙艦隊還沒有消失。楊威利艦隊還健在呢!只要還有一艘艦艇在,司令長官就有活下去負起責任的必要。」

  收起小盒子的邱吾權以認真嚴肅的表情說服司令官。

  「你是說,面對此次的戰敗,除了以死謝罪之外,還有負起責任一途?」

  老提督的視線仍依依不捨地固定在桌上的光束槍上。既然不能期待有奇蹟的出現,又得面對眼前數量有己方五倍之多的敵人。那麼,唯一所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了--年老的軀體透出了這樣的訊息。然而,總參謀長卻無視於老人無言的宣告。

  「自殺只是對己方盡了責任。我所要說的是,你應該對敵人,沒錯,對敵人也要負起責任。」

  這些話很明顯地大出比克古的意料之外,老提督的視線這才離開了書桌,投向無禮的闖入者。

  「現在我要說的話是極不人道的主張。如果您不想聽,就請拿起那把槍對我射擊吧!」

  邱吾權以這段話做為開場白之後,便開始說明。如果自由行星同盟果真就在這片血與火交織中瓦解的話,那就不用說了。但是,或許不致於走到這個地步。以楊威利所具備的戰力及智慧維持在休戰或講和的形式時,同盟的國家組織本身或許會被允許殘存下去。而那時帝國軍的條件之一一定是要求裁決戰犯,到時候,如果軍部的最高幹部或者戰死或者自殺而不在人世的話,底下的人勢必會取代其位,以犧牲者的身份站上審判席……

  聽到這裡,老提督的兩眼浮現了理解的眼神,甚至可以說,他那衰老的臉上洋溢著一片愉悅的表情。

  「我明白了。為了堵住敵人的槍口,我一定得留下這具老朽的軀體。」

  總參謀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

  「閣下和我,以及德森元帥,我們三個來自制服組的代表必須作為軍事審判的被告。這樣才能減少犧牲一些無辜的人。為了同盟的將來,必須要跟楊威利他們活下去。」

  ※※※

  當他們就戰敗後的責任和事宜進行磋商時,戰鬥似乎也將朝終點走向最後的階段了。

  可是,這個時候,在勝利感和爭奪戰功的迫切心情驅使下正采無秩序地對同盟軍作全面窮追猛打的帝國軍背後,卻不斷出現零星事件,導致不尋常事態的產生。



  Ⅴ


  最先發現異常的是隸屬繆拉艦隊的巡航艦歐巴豪簡的監控員們。這艘戰艦在激戰中有半數以上的砲塔損壞,艦長也受了重傷而意識不清,因此,艦艇便在副艦長的指揮下撤離最前線,來到他們認為安全的地點,和工作船聯絡,進行艦體的修復工作。然而,就在此時他們從監測儀器中確認到,正在戰鬥中的宇宙區域的反方向的遠處,即他們的後方,有大量的艦艇在移動。

  「是隸屬哪位提督的艦隊?」

  如果要責備副艦長警覺性不夠的話,那就未免太苛刻了,因為對帝國軍而言,勝利幾乎已接近垂手可得的完成式了。可是,當他們發射出形式上的詢問通訊波之後,回答的卻是數十道的能源箭。由於距離遙遠,而且也欠缺準頭,所以並沒有造成實質上的損害,不過,已足以造成該巡航艦的恐慌了。驚慌失惜的尖叫聲透過通訊波在帝國軍之間炸裂了開來,宛如一盆冷水淋到被勝利的美酒薰得頭腦發熱的他們身上。這麼一來,狀況改變了。

  「同盟軍的支援兵力?」

  這個可怕的衝擊鞭打著帝國軍的神經,難道同盟軍的戰力比預期中還充足,一軍從正面和帝國軍作戰,另一軍則繞遠路阻斷帝國軍的退路?

  豪壯、大膽不落人後的帝國軍領袖們也因這個猜測頓時起了雞皮疙瘩。他們已遠遠深入敵軍領地達二八○○光年了。征服和勝利的昂揚感早已讓士兵們如白蟻般的思鄉感情沉睡在精神的支柱中。一旦這些白蟻復蘇了,成功建造起來的勝利城堡將無可避免地面臨崩圯的命運。

  「停止追擊!重新編列陣形,迎戰背後的敵人!」

  緊急命令透過所有能動員的傳訊工具,奔竄在帝國軍的指揮系統中。但是,要拉下勝利的帷幕就如同要降低敗走時的速度一樣困難。帝國軍的艦列紊亂了,知道了這個情形的同盟軍,獲得了邊逃邊反擊的絕妙良機,紛紛將砲門全數打開,對準忙不迭地改變方向、混亂不堪的帝國軍傾注所有僅剩的能源、光束及砲彈。

  「往費沙的歸路被阻絕了!我們回不了帝國了!」

  萊因哈特的叱喝壓住了士兵們這種恐懼的尖叫聲。

  「有什麼好怕的!到這個時候,就算同盟軍有了增援部隊,我們照樣各個擊破!不要驚惶失措,自亂陣腳!維持住秩序後退!」萊因哈特的聲音中融合著冷靜和霸氣。「萬一往費沙方面的路被阻斷了,我們就直接攻往巴拉特星系,只不過是提早同盟的死期罷了。然後,我們再經過伊謝爾倫回廊,凱旋回帝國去。這樣不就成了!」

  萊因哈特說完,他那剛毅的聲音彷彿烈風一樣在瞬間吹散了恐慌的煙霧。士兵們仰望著他們的太陽,那永不失敗的征服者華麗的身影,很快地恢復了信心。只要有那個一頭金髮猶如雄獅鬃毛的年輕人在,他們是絕對不會輸的。

  「讓您見笑,下官真是無地自容,在勝利的時刻還陷入如此混亂的景況,可能是太習慣於勝利,以致於應付逆境的能力就消退了……」

  好不容易收拾了混亂的局面,出現在通訊螢幕上的米達麥亞惶恐地道歉。萊因哈特無意責備。

  「不怪你。敵人還有餘裕使這種小詭計也真出乎我意料之外。或許這只是虛招,不過,一切小心為上。」

  「……是。不過,這會是楊威利做的好事嗎?」

  萊因哈特輕輕地歪歪他秀麗的嘴唇,連這種小動作都突顯了他的優美。

  「能夠這麼有效地耍這種小詭計的,除了那個騙子之外沒有其他人了!」

  「是的。無論如何,下官先整理好士兵的秩序再說。」

  ※※※

  另一方面,被萊因哈特及羅嚴塔爾稱為「騙子」的黑髮司令官,從旗艦休伯利安的艦橋上無言凝視著只遺留下巨大能源殘渣的戰場。

  依目前的情況來看,就算真的和帝國軍作戰也沒什麼勝算。以他個人而言,向沒有任何勝算的難題挑戰是一項有趣的事。但是,作為被眾多部下託付以生命的指揮官做出這種事卻是最惡劣的行為。楊的目的是藉著大規模的佯攻造成帝國軍混亂,阻止同盟軍繼續潰滅。關於這一點,萊因哈特是正確地洞悉了楊的意圖。

  從伊謝爾倫出發,馬不停蹄不斷趕路又趕路,中途和卡介倫所指揮的運送市民的船隊分手之後的楊艦隊,一點也沒浪費時間先到巴拉特星系停留再接受命令,而是直截了當地朝蘭提馬利歐星域方向急駛而去,以超出萊因哈特預料之外的速度到達了此地。

  「儘管如此,還是慢了半天。所謂的老糊塗,大概就是指這種情形吧?」

  楊陷入自我厭惡的泥潭中。他並不是沒有預測到羅嚴克拉姆公爵萊因哈特會從費沙回廊來攻的可能性,但是,等他制定了對策時,還是晚了一步。

  要給予長驅直入而來的帝國軍打擊就只有讓帝國軍相信同盟軍有強力的秘密部隊,而這些部隊又斷絕了帝國軍在費沙方面的退路,以此使其官兵的心理產生動搖並誘使其分散兵力。對方既是個戰爭的天才,一定會發現事情的真相。不過,就算只是爭取到一點點的時間也不無小補。為什麼不事先將自己這個計畫告知比克古司令官及邱吾權總參謀長呢?因為,如果事先讓他們知道了,或許在將官們的心理上就會存在著楊威利還有其它的妙計,反而不能全力以赴,怠惰了應該做的事……

  突然,楊猛地搖了搖頭,喃喃地說著「好險!好險!」他驚覺到在自我厭惡的泥潭地底裡開了一個很深的洞穴。他一直深信自己這麼做就可以改變事態,不就是過度自信的表現嗎?這一次就真正證明了這一點。最惡劣的情況也可能出現在比克古司令官的艦隊被完全消滅之後,他自己才蠻不在乎地現身,結果成了帝國軍各個擊破的目標而醜態百出。除此之外,在挽救同盟軍於潰滅邊緣的同時,他還必須趁帝國軍未恢復秩序之前,確保己方退路,快速調離大軍回巴拉特星系,以防止一直跟在後面的羅嚴塔爾軍殺到毫無防備的首都去。

  「全體艦隊,和比克古司令官匯合,立刻改變航向直指首都!」

  楊知道士兵們太過勞累,可是他仍然下了命令。他自己也不能因為讓萊因哈特受了一次小小的驚嚇就得意忘形。

  不久之後,遭敵方狠狠打擊的同盟軍殘存部隊集結在楊艦隊的周圍,通訊毫無遲延地在彼此之間交流,楊立刻詢問比克古提督的安危,直到通訊螢幕上出現了白髮的老人之後,楊這才放下心頭的一顆巨石。

  「我苟延殘喘的活下來了,但是讓這麼多的部下慘死,真是沒出息啊!」

  「您不要這樣說。您必須活著指揮我們進行復仇之戰哪!」

  於是,楊把後衛交給費雪提督負責,自己則統領先頭部隊朝著首都海尼森急急而去。而當費雪一邊為應付帝國軍的轉進追擊採行迎擊陣形,一邊開始往後退時,卻發現有一艘帝國軍驅逐艦正在接近中。費雪艦隊大為緊張,但因為對方是孤身而來,似乎並無敵意,有可能是使者之類,於是發出了「停船!否則我方將攻擊!」的信號,然而,對方的反應卻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請不要攻擊。我們不是帝國軍。」一個非常年輕的少年聲音透過通訊系統這樣宣告。「我是自由行星同盟駐費沙武官尤里安.敏茲少尉。這艘艦是從帝國軍那兒奪來的,搭乘者都是反對帝國的人士,我們請求前往同盟首都海尼森。」

  通訊軍官們半信半疑數秒鐘之後,急忙將事情報告給費雪提督知道。

  「真令人驚訝!是尤里安.敏茲?他還平安活著。」

  費雪發出了感歎的聲音,但是在迎接那艘驅逐艦時,他仍然有著老練指揮官的慎重。他考慮到詭計的可能性,聲音雖然的確是尤里安的聲音,但或許尤里安是在無法自主的情況下,被強迫與敵人合作的。在費雪艦隊嚴陣以待把砲門準星鎖定驅逐艦之下,全副武裝登上該驅逐艦的皮亞茲上尉及六○名部下確認了真的是尤里安發出的通訊。這個好消息遂像雪片一樣以超光速通訊飛向首都。

  當奧利比.波布蘭知悉此事時,忍不住喃喃說道:「奪取敵人的驅逐艦?想不到這傢伙的手腳可真快哪!」

  ※※※

  「看來似乎真有所謂的天敵存在哪!」

  以冷漠的目光看著螢光幕上已恢復秩序的帝國軍和遠處同盟軍離去的點點光群,萊因哈特喃喃自語。超乎單純怒氣之外的感受浮上他白晰的臉龐。

  萊因哈特不得不回想起以前的事。以前在亞斯提星域被兩倍於己方的敵人所包圍而仍擊敗對方之時,還有,在亞姆立札星域擊潰二千萬同盟軍時,都是這個楊威利在他獲得完全勝利之前插上一腳的。亞姆立札會戰之後,萊因哈特在眾人之前嚴厲斥責畢典菲爾特提督,因為他錯過了攻擊的絕佳時機,竟妄顧大局未得到友軍的有效配合之下指名挑戰楊,結果為楊所乘而造成了失敗的直接原因。萊因哈特原本想再給予更嚴厲的懲罰,但是已故的摯友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平息了他的怒氣。吉爾菲艾斯直言不諱地告訴萊因哈特,其實他的怒氣是對自己而發的,畢典菲爾特只不過是受到牽連而已,吉爾菲艾斯要求萊因哈特自我反省。

  「吉爾菲艾斯,如果你還在,就不會容許楊威利如此橫行……」

  萊因哈特對死去的友人如此說道。年輕而貌美的征服者告訴自己,如果故友還在,他在人才的調度上就不會如此捉襟見肘了。然而,這個聲音只吹拂過萊因哈特空虛的心頭,對他的精神上並沒有任何幫助。隨著時間的流逝,當對吉爾菲艾斯的思念一日淡於一日時,萊因哈特知道他已永遠失去了自己過去的歲月中那段最清晰、最溫暖的日子了。這種恐懼感凌駕於所有的理性之上。

  脫離戰場的帝國軍並沒有進一步追擊撤退的同盟軍,一方面是萊因哈特認為同盟領域廣大,非一朝一夕所能平定,所以不必操之過急,而大戰過後艦隊也必須稍作休整,另一方面是他們的補給線也到達極限了,為長遠計,有修築軍事據點的心要。按照這種想法,帝國軍移動了二.四光年,轉往幹達爾恆星系,開始了降落該星系第二行星烏魯瓦希的作戰。這個行星上有著一○萬人左右的人口以及廣大未開發的土地和豐富的水資源。以前,負責該行星開發的企業取得幅員遼闊的土地,試圖做獨佔性的開發,但是失敗了,從此就被長期擱置下來。萊因哈特卻計畫在這個地方建立半永久性的軍事據點。將來同盟的領土都落入萊因哈特掌握之後,這個寂寂無名的行星將作為鎮壓武力叛敵及蕩平宇宙海盜的根據地,勢必會成為一個重要的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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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7 10:46 AM|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黎明前的黑暗〉


  Ⅰ

  宇宙曆七九九年二月的每一天,自由行星同盟首都海尼森所留下的記錄非常的雜亂。大概是由於人們的思想呈現一片混亂,而經由這些人之手所產生出來的資料也明顯地欠缺整合性。

  「不願正視眼前的困境,一味逃避現實的市民充塞在酒吧夜總會等娛樂設施裡,急性酒精中毒的患者及打架鬧事受傷的人大量增加,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歇斯底里的氣氛中。」

  「連平常最喧鬧的街道,在這幾天也像橫倒在水邊即將死亡的巨大老象一般安靜。市民在沉默當中靜聽著飄蕩過來的幻滅笛聲。」

  「絕望使市民窒息了。空氣如凝固般沉重。」

  「政治及軍事上的逆境未必對市民的日常生活造成影響。音樂及嬉鬧不僅承受住死亡的陰影,甚至異常地活躍起來了。」

  ……結果,地域差別及個人差異也相對地擴大,事情懸在半空中沒有得到解決,加速了混亂及無序的程度。

  即使還有部分市民們仍一廂情願地抱持樂觀的態度,但他們啜飲的樂觀美酒中也滲了太多陰鬱的佐料。因為具最大戰力的宇宙艦隊在侵略者之前吃了大敗仗,首都海尼森己在敵人垂手可得之處,而其它的星系就等於毫無防備地置身於敵陣當中。

  不過,在悲觀的穀底流著自我憐憫眼淚的市民心中,射進了一道光芒。「奇蹟的楊」和他的艦隊還健在,這件事給了市民們足以與五個艦隊匹敵的信賴感。再加上楊的養子尤里安.敏茲奪取了帝國軍的驅逐艦從費沙平安回來的消息,更鼓動了市民們單純、直樸而不需負責任的英雄崇拜情感。

  「真不愧是楊元帥的養子!不知道他是用了什麼奇招,真是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人材。」

  ※※※

  楊踏上海尼森的地表兩小時之後,接到了晉升為元帥的人事命令。之前因為楊對放棄伊謝爾倫要塞一事也並非完全沒有疙瘩,所以這件事著實令他感到意外。不過,他和邱吾權總參謀長有著同樣的感想--那些人似乎在自暴自棄之餘,活用了玩弄人事權力的最後機會。

  這或許是楊的偏見,不過,不管怎麼說,他以三十二歲的年齡成了同盟軍史上最年輕的元帥。過去的記錄有三十六歲的布魯斯.阿休比元帥,不過,那也是在他戰死後才頒贈的,所以楊在人事記錄上又更新了一頁。但是他心中全無天真歡喜之情。

  「我也不是清高到無欲無求的境界,所以我接受了。不過,我希望比克古提督能和我分享這份榮譽。」

  接受元帥任命的楊,坐上國防委員會專程派來的地上車,往委員會大廈前去。不到半年前,當他搭乘委員會公用車時,因為身為審查會的被告,所以受到的待遇形同半個囚犯,而這一次,他卻貴為上賓。同行的有兩人,華爾特.馮.先寇布「中將」和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少校」。包括負責留守在外的亞列克斯.卡介倫「中將」等在內,國防委員會似乎有意一口氣解決人事晉升遠落於楊艦隊實際武勳之後的問題。

  進入國防委員會大廈的三人,一邊承接著來自人們期待的視線,一邊被引入委員長辦公室。原先他們都已聽說了,不過,對於愛朗茲委員長的變化--面對巨大的危機時,身心呈現活性化的新姿態--他們也不得不感動。但是不知為何,他們都有一種嘲諷的恐懼感--這種情況能持續到什麼時候呢?三人就座後,愛朗茲以安定人們精神的視線凝視著楊。

  「楊提督,我愛我們的祖國--真正的我。」

  楊也瞭解這件事,但是他並不會因此而無條件地尊敬他。他的表情很明顯地可以看出肌肉微妙的抽動,把這一切看在眼裡的先寇布微微流露出笑意。

  楊從不認為愛國心對人類的精神及人類的歷史有至高無上的價值。同盟人有同盟人的愛國心,帝國人有帝國人的愛國心--結果,愛國心常常使人們以揮舞的旗幟不同為理由,使殺戳正常化。有時候這根本就是一種強制性的心情,通常是不能和理性共存的。尤其是當權力者將其當成個人的武器來使用時,其毒害之深實在超乎人們所能想像。愛朗茲如果再像特留尼西特的黨羽一樣開口閉口大談愛國心的話,楊是連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了。

  「元帥,你也愛這個國家吧?那麼,我們應該可以進一步地彼此協調了。」

  這是楊最厭惡的論調,不過,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使事情糾纏不清,他也只好溫和地點點頭。至少以前只不過是個自私政客的愛朗茲好不容易地讓自己的愛國公僕意識覺醒了,他也就沒有必要刻意往旺盛燃燒著的火苗上猛澆冷水。

  「為守住民主主義的成果,我會盡我微薄之力。」

  勉勉強強在形式和誠意之間取得了平衡,楊緩緩如此說道。即使如此,他也絕口不提「國家」這個字眼。委員長滿意地點點頭。

  「我,不,應該說我以政府之名感謝元帥的努力。有什麼我能效勞的,請直說無妨。」

  「目前,我想當務之急還是就萬一戰敗之後的各項善後工作來考慮吧!如果打贏了,暫時就可以安心了。之後,不管是采和平外交或重建軍備,都是政治家的領域,不是軍人所能置喙的。」

  「如果我說希望你能跟我約定一定打贏,這是很愚蠢的請求吧?」

  「如果約定了就能獲勝,那麼,我也希望常常約定……」

  楊雖然提醒自己不要有被解釋成信口開河的語調,可是,他還是說了。即使保守地說,他的話也可以被視為與信口開河相差無幾。不過,這也是楊的真心話。他不是靠著一張嘴創造世界的超越者,所以他沒有辦法只照著自己的意思就對尚未定形的未來做約定。

  「是這樣沒錯,我說了不該說的話,請你不要介意。因為不管是在任何形式上,我都沒有拘束元帥的意思……」

  對方既然已採取了這種低姿態,楊也覺得多多少少該給對方一些希望。

  「如果戰術層面的勝利可以彌補戰略層面的劣勢,那麼方法只有一個。」

  楊說到這裡停下來並不是要故意製造戲劇性的效果,而是因為他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給喉嚨補充水分了。放在楊面前的冰紅茶杯已經見底,他又不好意思再要求來一杯,這時,一杯尚未沾口的茶滑到他面前來。是菲列特利加默默地推給他的。楊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我所說的方法就是在戰場上打倒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

  楊放下杯子說道,國防委員長的臉上瞬間充滿了迷惑。或許他認為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在他的表情尚未由迷惑轉而為失望之前,楊一口氣直指話題的核心。

  「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目前還是單身。我的目標就在這裡。」

  愛朗茲委員長這一次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能滿臉不解之色地回望著年輕的元帥。即使是使他的勤勞意識覺醒的守護天使也因為這段話太出人意表,並沒有給他足夠的智慧去洞悉楊的真意。當然,楊是打算以理論來加以說明的。

  「也就是說,羅嚴克拉姆公爵死後若留有妻子,尤其是有繼承其地位的男孩的話,部下們可能會撫育幼子以延續羅嚴克拉姆王朝。但是他現在並沒有妻子及孩子,如果他死了,羅嚴克拉姆的體制就結束了。部下們的忠心及團結就會失去向心力而在半空中分解。他們會為瞭解為誰而戰而回到帝國去,或許還會為了繼承王位的寶座而產生激烈的對立。」

  愛朗茲的雙眼,那對以前只會專注於派閥鬥爭及升官發財的眼睛頓時充滿了理解及讚賞的光芒,熠熠生輝。他倍感興奮,不斷地點著頭。

  「沒錯,元帥所言甚是!因為有羅嚴克拉姆公爵這顆恆星的存在,其它的行星才會閃閃發光。如果他死了,帝國軍就會瓦解,同盟就得救了。」

  在愛朗茲的生涯中大概還不曾如此確切、如此虔誠地祈望一個人的死去吧?楊繼續說明。

  「如果我們想辦法分散他們,不斷地予以各個擊破的話,充滿銳氣及霸氣的羅嚴克拉姆公爵一定會為了討伐我們而親自出馬。我們必須製造出這個機會,那是唯一的勝機。」

  「如果部下一個一個被打倒的話,他確實不得不出面,這真是有道理。」

  「這是戰略及戰術之外的心理學問題。」

  楊煞有其事地交抱著手臂。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不深居於皇宮大內而自己親自上戰場面對困難及危險,甚至立於陣前指揮。從這些事實中多多少少都可以看出,那個有一頭金黃色頭髮的年輕人並不單純是一個一心想統一全銀河系宇宙的野心家,而且還同時是一個把戰鬥當成是生命表現形式的戰士。如果他只是個醉心於權力的弄權者,應該就不會拘泥於取得勝利的方法了吧?萊因哈特視在戰鬥中打敗敵人為最有價值之事。他之所以會成為霸者中的霸者,這大概就是原因之一吧?楊思索著。總而言之,他會現身--楊有這種自信。然而,在這之前和之後的事,他卻沒有完全的信心。只有在戰場上將萊因哈特打倒,才能確保出現平分秋色的局面。也就是說,楊必須和那個光芒四射的戰爭天才正面作戰,而為了要把他逼到這種境地,在和他正面對決之前,還必須連戰其麾下的數名勇將,並且非勝不可。從戰術層面上來說,此次戰役必定艱苦得非比尋常。光是想到金銀妖瞳的羅嚴塔爾及「疾風之狼」米達麥亞這兩個人,楊就覺得相當頭疼。

  「唉,就盡可能地避過他們兩人吧!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這兩個人身上,會使整體效率降低。」

  楊這樣想。由於在他的精神領域中,被虐待及自戀的元素都在水準之下。所以他不會中「和強敵作戰有助於成長」之類把戰爭和學生運動混為一談的觀念之毒。總而言之,為了逼萊因哈特現身,楊之前的每場仗都要非勝不可,而且要勝得有效率--說得清楚一些,他希望贏得越輕鬆越好,只有這樣才能確保真正決戰時擁有最大的戰力。如果和米達麥亞、羅嚴塔爾這兩位帝國軍最出色的名將作戰,就算最後勝了,艦隊的損失不說,還會消耗大量的精力和時間。

  無機質的燈光在楊的腳底下製造出一片薄薄的影子。一邊不愉快地看著自己身影的移動,一邊緩慢步出室外的楊,腦子裡回蕩著滿是疑問的聲音。他對偏狹而瘋狂的愛國心沒什麼興趣,也不會只因彼此服膺的旗幟不同而憎恨對方。他並不想為這些因素和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作戰。但是,楊的立場會因為這樣而得以單純化嗎?在時代巨輪無情的推動下,個人的理性能夠阻止這種把自己和別人投入戰爭噴火口的愚行嗎?更何況,他還有更深一層的疑問。那就是……

  突然,有貿然闖入的人影出現在楊等三人面前,陷入沉思中的楊驚覺到這件事是因為一邊拔起光束槍一邊挺身阻擋在司令官之前的先寇布的舉動。守候在國防委員會大樓外的一名記者以尖銳的聲音報上自己的姓名之後,便提出他似乎早已準備好的問題。

  「楊元帥,請您在這裡和同盟的所有市民做個約定。約定您必將拯救那些飽受惡魔般的侵略者蹂躪的星系及住民。請您在即將來臨的善惡最終決戰中,讓正義獲得勝利。請您約定一定獲勝以不負全體市民的期望。請您和我們約定,或者您根本辦不到?」

  楊原已在感情的門扉上上了忍耐之鎖了,但是這個時候,那把鎖仍然差點就要迸散開來。當他正想朝著對方吐出如熔岩般灼熱而毒辣的話時,一個比他冷靜得多的聲音適時插了進來。

  「元帥已經很累了,而且有關軍事機密之事一點都不能透露。如果你希望讓我軍獲勝,就請你瞭解這一點,並且請你回去。」

  菲列特利加淡茶色的瞳眸中有著一種讓這無禮客人畏縮的威嚴。先寇布推開了記者。於是,楊得以保住他溫和的紳士形象,雖然不是因為他自己本身的才力……



  Ⅱ


  尤里安.敏茲晉升為中尉。對於這件事,至少沒有人是大聲高唱反調的。尤里安保護著上司--駐費沙事務官漢斯從敵佔領區逃出,而且又奪取了帝國軍的驅逐艦,如果一個功績值得晉升一個階級,那麼,他晉升為上尉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不過,好像是以「自由戰土勳章」的授與形式來代替了。

  總而言之,太過年輕的英雄的誕生使一部分的新聞媒體狂熱不已。某個電子報紙上寫著「楊元帥自敏茲中尉幼年時就知道他有過人的才能,所以才收他為養子」,這種說法無異是過度評價的樣本。而年輕的英雄對那些讚賞的人似乎也並不怎麼會應對。

  「我相信我所使用的戰術,今後在同盟軍與侵略者作戰時也很有效。所以,如果在決戰之前我詳細透露其中的內容就等於是利敵行為。請各位原諒。」

  這和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所使用的論調有異曲同工之妙,對阻截不負責任又窮追不捨的採訪波濤有很好的效果。好不容易從採訪記者的包圍下脫身之後,尤里安希望再見見自伊謝爾倫分手之後一直未曾謀面的故人們,但是,他只知道卡介倫中將為了處理難民的善後工作,忙得人仰馬翻。而要見楊,大概就得回銀橋街的官舍去吧?一邊乘上道路傳送帶,一邊思考著的尤里安突然被一個悅耳的女聲叫住了,尤里安轉動著視線搜尋發聲來源,當他看見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那頭金褐色的頭髮時,不禁心中怦然不已。尤里安朝著菲列特利加所站著的傳送帶跨了過去,雖然因此造成了許多通行者的不便……

  「你回來了?尤里安。你現在可是個大名鼎鼎的英雄了。」

  「謝謝。提督會很高興我回來,不過我想他大概不太喜歡為英雄所舉辦的盛宴。」

  「你想會不會是嫉妒?」

  姑且不論菲列特利加那形狀極美的嘴唇,她那茶色的眼眸也似笑非笑的。尤里安突然答不上話來,他回望著這比他年長的女性迷人的眼睛,心肺的機能頓時紊亂了起來,「……怎麼會?我從不這麼想。」

  「那就好,如果你這樣想,我一定會狠狠揍你。就像這樣,我的身高和身手一直都是成正比增長的!小時候我就以行動快捷而聞名哦。」

  菲列特利加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成功地嚇住了同盟軍的年輕英雄。菲列特利加笑眯眯地看著那個整張臉明顯地寫滿難以置信表情的尤里安。

  「而且,我進了軍隊之後,就開始以文靜的外表來掩飾自己的本性……這可需要相當大的努力喲。」

  「看不出來呢!真的。」

  「謝謝啦!」

  菲列特利加輕撫著她金褐色的秀髮,告訴尤里安,楊預定投宿在國防委員會大廈附近的卡普利空旅館。於是,尤里安便得以在二月十三日,於極沒有景致的軍用旅館中和楊再會。尤里安打開門時,迎面就傳來楊那令他懷念不已的聲音。

  「呀!尤里安,你看看。這就像我的心以及現在的世風人情。」

  順著楊的指點,尤里安看見房間的桌上,香腸、蛋、烤魚、馬鈴薯泥、肉丸子等數種沒個性的食物散放在餐盤上,一點美感都沒有。尤里安不由得數落著。

  「吃這種粗食的元帥閣下大概是歷史上空前絕後的吧?」

  「我有同感!既然升為元帥,退休金也該增加了,我們到外面去吃一頓像樣的以慶祝再會如何?」

  「好吧。不過,一定得看退休金而定嗎?」

  「當然嘍!如果同盟政府不繼續存活下去,辛辛苦苦換來的退休金向誰要?所以呀,我是為了老年生活的安定才和帝國軍打仗的。做人要有始有終嘛。」

  「不管怎麼說,先要恭喜您晉升元帥。」

  「你的中尉比我這個什麼元帥要好得多呀!」

  楊改變了語氣,一邊拿起放在大批量生產的沒什麼特色的沙發上的短上衣,一邊用他溫和漆黑的瞳孔凝視著有亞麻色頭髮的少年。

  「你能平安回來真好。做得真的很漂亮,個子也長高了,已經是完完全全的大人了。」

  「不,我還只是羽毛未豐的雛鳥。」尤里安確切地感受到那盈自內心的感動,他懇切地回答道。「沒有您教我各種事,我覺得好不踏實。」

  「我並沒有教你什麼啊。」

  穿上短上衣的楊走出房間,尤里安勿忙趕在他後面,朝極度節約照明的走廊信步走去。

  「倒是我想請教你呢!你是用什麼魔法搭上帝國軍的驅逐艦的?雖然是軍事機密,但應該可以告訴我吧?」

  可能楊已看過立體影像電視的報導了,他的口氣極為愉快。他自己本身對部分不知廉恥死纏不休的新聞人員極感不耐,所以尤里安的處理方式看來頗有大將之風,不過,少年卻紅了臉。

  楊和尤里安停留的地方是令他們都很懷念的「三月兔亭」。他們的蒞臨使席位都客滿了,楊對老侍者獻上生意興隆一如既往之類的賀詞,老侍者笑顏逐開。

  「托您的福,雖然值此亂世,不過,無論在那一種社會體制中都不可能沒有餐館及旅館的。手藝高明的人不管在什麼樣的社會中都不會失業,所以我也不怕戰爭或亡國。」

  「嗯,我有同感!」

  原本不想讓尤里安成為軍人的楊熱心地猛點頭,認真地點了以烤牛肉為主菜的餐點。原先是想點些比較奇特的東西,但是,自從因帝國軍的入侵而使星際間的交通惡化以來,好幾種做菜的主要材料都缺貨了。

  「……哪,敏茲中尉,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談談你勇敢的事蹟吧!」

  「請別開玩笑了。我只不過是盜用了提督您奪取伊謝爾倫要塞時所用的方法罷了。」

  「唔,盜用?應該事先爭取我的同意吧?退休金加上同意金……」

  聽來一點都不像笑話嘛--尤里安一邊在心中嘀咕著,一邊開始說出經過。

  ※※※

  對企圖從費沙逃出的尤里安來說,最讓他擔心的當然是帝國軍的動向了。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會改變態度,露出軍事支配的兇惡本質,開始在各航道設置關卡,強制搜查民間船隻。

  「關於這一點,應該是沒問題的。」

  馬利涅斯克充滿自信地保證。帝國軍目前並無意把費沙所有民間航路置於他們的統制下。理由有二。第一,從政治上的考量來說,他們不願也不需要去刺激軍隊佔領下的費沙民心,所以他們放棄直接統治,而是任命原為自治領主副官的博爾德克為總督,採行擬似民政。因此,他們應該會避免因過嚴的管理而導致商人們的反感。

  「嗯,有道理。那麼,另一個理由呢?」

  尤里安追問之下,馬利涅斯克眯著一隻眼睛。

  「從物理上來說也是不可能的。」

  儘管帝國軍擁有大量的兵力,但是,和費沙的人口及經濟活動的規模比較起來卻又極其微不足道。想將這一切完全置於管制之下是不可能的,如果要勉強為之,只會使流通停滯,經濟條件惡化,這對帝國軍有意把費沙納入袋中的長期佔領政策是不利的。

  於是,尤里安一行人遂離開了費沙,開始了逃亡旅程。當宇宙船離開費沙行星時,尤里安一點都不慌亂,由於自知不是在和平時代從事和平職業,所以不能期望有百分之百的安全,既來之則安之。只有憑馬利涅斯克、駕駛員維洛克、馬遜準尉,以及尤里安自己的才能及運氣來決定此行成敗了。

  雖然此次的行動事先已經有過充分的準備。但是,馬利涅斯克這心思細密萬事設想周到的男人卻也疏忽了一點。那就是,他的同胞裡面有背叛者。博爾德克「代理總督」覺得自己得先對帝國軍表現忠誠心,所以他讓自己的手下登上帝國軍負責航路警備、哨戒的船艦,協助帝國軍臨檢。以他的立場來看,如果能發現消失蹤影的自治領主魯賓斯基的行跡,不但可以取悅帝國軍,自己的地位也將更形穩固,所以也不得不如此熱心。而且,擔任這種監視、舉發人民的不名譽工作,由被佔領國的協助者來做遠比佔領軍的士兵有效得多。在尤里安他們離開費沙之前,已有三○艘船共超過二○○人的非法乘客被發現、拘捕了。後來尤里安由帝國軍驅逐艦的資料中得知,其中也包括了同盟軍駐費沙首席武官維歐拉上校等人。

  「我似乎太過樂觀了。」

  檢討了從其它的船上傳來的極機密情報之後。馬利涅斯克沮喪地這麼說。不過,此時距出發已過了一個禮拜,已經不能折回頭了。帝國軍的警備體制雖然有漏洞,但是一加上來自費沙的深知個中巧妙的協助者,偽造的通行證也只等於廢物了。在他還沒有想出對策之前,監控員通知他有帝國軍逐艦接近當中。馬利涅斯克難過地看著尤里安。

  「我沒有善盡事宜,真是萬分抱歉。我們只有在這裡結束了。」

  「請等一下,我們還有脫身的機會。」

  當楊不流己方一滴血地佔領伊謝爾倫要塞時,尤里安才十四歲,雖然不是正規的軍人,但是,他從楊的成功例子中學到了兩個教訓。其一,不能從外部攻略敵人時就由內都來制壓。其二,先抓住敵陣中最重要的人物,將其當成人質。尤里安充分運作著他的思考回路,以五分鐘建立起作戰計畫,接下來的三分鐘則只對部分的同船乘客做說明。

  「反正,我們盡力試試看吧!」

  尤里安最後下意識地模仿楊悠然輕鬆的姿態補充說道。與其說是此法奏效了,倒不如說是因為已別無它法,於是,他的提議獲得大家的同意。

  命令眼前那艘可疑的民間船停船的帝國軍驅逐艦哈梅倫4號接獲報告,企圖劫持那艘民間船的偷渡者在一陣格鬥之後已被制服了。貝流斯卡號的事務長馬利涅斯克懇求帝國軍儘早引渡危險分子。他們之所以航行於此方向也是為劫船者所逼。劫船者是同盟軍的軍官及士兵,剛剛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下手逮住他們,希望帝國軍趕快伸出援手將他們逮捕。小心謹慎地透過通訊螢幕確認事情的哈梅倫4號的艦長在與馬利涅斯克交談後,吩咐他們把危險分子押進驅逐艦內。

  「企圖劫船的同盟軍軍官是哪個傢伙?」

  當散亂著亞麻色的頭髮,汙髒著臉,衣服被撕扯開來的尤里安被拖進來時,艦長假惺惺地揚了揚眉毛。

  「喲!真讓人吃驚,這不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嗎?看來同盟軍的人才已快見底了。」

  艦長冷冷笑道。然而,他的冷笑卻無法持續到最後一個樂章。原應該被電磁石手銬銬住的「乳臭未乾的小子」,手突然彈開來,閃電般狠狠重擊他的下顎。瞬間,飄上半空中的艦長倒了下來,被少年牢牢地壓在地上動彈不得。同一時間,護衛艦長的三個士兵還沒來得及反應,已經被黑人馬遜像鐵柱般的手臂打得撞上了牆。第四個士兵閃過了這道黑色旋風,正想拔槍還擊,卻被從旁射過來的光束射中了右小腿,發出了痛苦的慘叫聲在地上翻滾著。那一槍是由剛才一直拿著槍對著尤里安的駕駛員維洛克所發射的。

  於是,驅逐艦哈梅倫4號便輕而易舉地被這群勇敢的人所控制了。

  然而,這些成功的勇土沒有時間為自己的勝利舉杯慶賀。為了避免引起其它帝國軍戰艦的注意,他們必須再制定策略。尤里安一行人轉搭上驅逐艦,使貝流斯卡號呈無人狀態。馬利涅斯克雖然哀歎不已,不過,到了這種最後關頭,出只有犧牲貝流斯卡號了。

  在做戲給別人看的對以自動操縱裝置航行著的貝流斯卡號發出三次警告信號無效之後,尤里安一邊在內心不斷地致歉,一邊發射砲彈摧毀了貝流斯卡號。

  於是,他們藉此瞞過了帝國軍的耳目,在完全進入同盟領土時,尤里安把驅逐艦上原有的乘員趕上緊急救生用的小艇放走了。其中也包括那個費沙協助者。這個男人當初透過通訊螢幕的影像,認得馬利涅斯克的臉,維洛克等人對這個帝國軍的走狗有很深的殺意,但是,尤里安不願殺一個沒有武器的人。他給了他們足夠的糧食和水,並將通訊裝置加以鎖定,使其至少在四十八小時之後方才得以和帝國軍聯絡上,這應該說是尤里安安排之細密吧?之後,尤里安他們只等著和同盟軍相遇了。

  但是,事情至此並未全然落幕,馬利涅斯克不斷主張該驅逐艦的所有權歸貝流斯卡號的船員,一副不惜心力與同盟軍對薄公堂的架勢……



  Ⅲ


  在尤里安述說經過之時,用餐仍然照常進行,不知什麼時候,草莓派和紅茶已擺在兩人面前。

  「唔,在情在理是該給馬利涅斯克一些補償吧?他幫了那麼大的忙。」

  大概是因為覺得補償的責任不在己吧?楊大方地說道。但是,大方歸大方,楊卻不敢說出更大膽的話來。現在,輪到尤里安發問了。

  「把伊謝爾倫要塞還給敵人了吧?我認為您一定另有打算,能不能告訴我?」

  「沒什麼,只是設了個陷阱,很簡單的事。」

  楊並不是刻意表現自己的謙虛。當他把藉著裝設爆炸物以瞞過帝國軍耳目,期望數年後真正的陷阱發生作用的內容說給尤里安聽之後,尤里安聳聳肩。

  「真是個大騙子哩!如果成功了,帝國軍一定氣壞了。您真是壞呀!」

  「謝謝,這是最好的讚美之詞。」楊若無其事地說道,不過,表情稍微鄭重了些。「知道這件事的暫時只有先寇布、格林希爾而已,加上你共三個人。雖然不一定有幫助,但是,或許有必要,你要記住。」

  尤里安當然欣喜承諾,然而,當被問及旅途的收穫時,他卻想起了重要的事情。

  「我認識了兩個值得留意的人。其中一人是直接認識的,另一人則是間接的,這個人現在應該還在海尼森,是提督您的舊識。」

  「哦?是美人嗎?」

  楊的反應稍稍欠缺點正經。

  「是男人!叫波利斯.哥尼夫,您應該知道吧?」

  「波利斯.哥尼夫……?」

  楊拿著餐刀的手停在半空,慌慌張張挖掘著記憶的礦山,可是,在他手中的礦石沒一個刻有這個名字。最後,他之所以能在坑道內側找到記憶之石是因為尤里安具體地告訴他那個人是他幼時一起胡鬧的同伴。

  「……啊,那個波利斯啊?我知道了!」

  「老化的第一個跡象就是想不起一些舊有的名詞。」

  「老化?我才三十一歲哪!」

  刻意隱瞞少報了一歲,楊用叉子猛叉著草莓派。

  「因為你完完整整地報出波利斯.哥尼夫小子的惡作劇,好像因為有優秀的共犯而得以收到更大的效果哩!」

  「希望能再見到哥尼夫,對了,第二個值得注意的人物是誰?」

  楊的刻意扯開話題顯得並不怎麼自然。不過,尤里安並不想再追問下去了。

  「另一個人是叫德古斯比的地球教司教。不過,他自己說他不是聖職者而是個背教者……」

  「有什麼理由讓他如此自卑呢?」

  尤里安把從德古斯比那兒聽來的話轉述給楊聽。楊這才知道費沙的自治領主魯賓斯基及副官蓋塞林格之間的父子之爭。

  看來,演員們在後臺裡展開你死我活的暗鬥--楊這樣想著。不過,子想弒父卻反被父殺的情形,不就像中世紀時宮廷的悲劇嗎?然而,這個司教又為什麼這麼清楚費沙支配者階層的內情呢?地球教和同盟的領導階層似乎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不過,他們和費沙的關係似乎更深。地球教爬向四面八方的地下莖已經拓展得那麼寬了嗎?楊的心思不得不朝該處想。

  「是的。德古斯比死前所說的『所有事情的根源都在地球及地球教,如果想瞭解過去現在的內幕,就去地球探尋。』」

  德古斯比斷氣是在從貝流斯卡號換乘帝國軍驅逐艦哈梅倫4號之後的事。尤里安認為他有一半是自殺。皮膚的顏色明顯地顯出內臟的衰弱,一看就知道是因酒精及濫用藥物而引起的。或許他是受著劇痛的折磨,不過,在尤里安看來,他卻像是把這些痛苦視為背叛神靈的責罰似地甘之如飴。在把司教宇宙葬時,尤里安心中不無感傷。

  「地球是一切的根源……」

  楊把茶杯放在兩隻手掌中搓轉,一邊喃喃自語。他似乎小心謹慎地看著那片從精神的地平線上升起的驟雨雲。

  「他是這麼說的。人類不能忘記對地球的恩義及負債……」

  尤里安認為這是德古斯比最想說的話。楊則似乎還在觀察、分析那片暗黑色雨雲的樣子,不過,他對尤里安的話表示同意。

  「那是正確的。不過,正確的認識不一定會產生正確的行動。尤里安,我們人類的文明是七○○○年前,從一個叫地球的小行星之一角開始的。」

  「是東方吧?」

  「是的,雖然也有人說,在那之前就曾存在有未知的高度文明,不過從歷史的連續性來看,應該說後者才是現在宇宙文明的母親。」

  在他身體裡面屬於屢遭挫折的歷史學者的部分是這樣說的,而另一部分身為戰略家的思緒同時又劇烈地旋轉了起來。他無法將臨死的司教所留下的話當成只是妄想下的產物。

  「可是,光是在地球這個行星的地表上,政治、經濟及文化的中心就隨著時間不停在變動。而時至今日人類既然已經在宇宙中進進出出了,該中心從地球移開也是不得已的事呀!」

  根據楊的推測,地球教徒們是為了把人類文明的支配權奪回地球手中而進行超越宗教範圍的活動。而那個死去的司教,一定是在臨死前仍念念不忘自己的使命,想使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方法來宣揚這件事,使得尤里安從中發現了要瞭解一部分秘密的某些線索。

  「尤里安,我們和那些在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畔建起城市的人們比較起來,精神上不如他們來得豐富。可是,姑且不管好壞,我們的知識是增加了,足跡拓展了。現在,我們是不可能回到搖藍裡去了,如果地球想藉著陰謀來取回支配權的話,那也只能是一種極為惡質的反動行為。」

  可是想歸想,目前楊還沒有相應的對策。

  「那麼,地球教的事就放著不管了?」

  「不,也不能放著不管。」

  楊快速地翻了翻腦海裡的人名錄,在某書頁上畫了紅線。

  「就讓巴格達胥去調查吧!因為這個男人對這種事應該比戰鬥更在行。」

  ……於是,大約有兩年的時間在伊謝爾倫要塞無為徒食的情報組人員好不容易被分配了這個有意義的任務。

  「就讓他和留在海尼森的費沙事務所的人們接觸,之後再憑他的才能捉住毒蛇的尾巴吧!」

  「巴格達胥中校……」

  尤里安口中念念有詞,他不是詢問,也不是確認,只是謹慎地表示了他的不同意。巴格達胥是楊的幕僚之一,但是,他加入集團的方式卻大有問題。兩年前,號稱「救國軍事委員會」的軍部強硬派,打算樹立軍事獨裁政權而發動非法武裝政變時,以暗殺楊為目的,而被派遣潛入楊艦隊的便是巴格達胥。但是,他們的意圖被識破了,巴格達胥出於個人的考慮,遂背棄了同志,轉而投效楊。

  「沒什麼其他的人了。」

  楊既然這麼說,尤里安也就放棄再說什麼了。話題隨即又轉開,楊提出了打倒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作戰構想。他把沒有說給愛朗茲委員長聽的想法告訴了尤里安。

  「我實在懷疑,就算事情成功了,那對歷史又有什麼樣的意義呢?也就是說,用武力打倒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使帝國軍甚至銀河帝國分裂,目前對自由行星同盟而言是有利的。但是對人類全體而言又如何呢?」

  獨裁者消失,從長期來看,這對人類不是有正面的價值嗎?尤里安想道,但是,楊是不會滿足這麼單純的見解的。楊攏攏他那頭雜亂的黑髮。

  「對帝國的民眾來說,那無疑是不好的事。失去強力的改革領導者之後,政治上的分裂如果再嚴重一些,不,應該說一定會有內亂產生。這樣民眾就成了犧牲品了。真是過分哪!我們為了尋求同盟眼前的安泰而做到這種地步。」

  「可是,我們不能拘泥於這一點吧?我認為帝國的事就該由帝國的人來解法。」

  楊聽了撫然地說道:「尤里安,希望你不要抱著敵國的民眾是生是死不關己事的想法。」

  「……對不起。」

  「不,不用道歉。不過,如果你戴著『國家』這副太陽眼鏡來看事情的話,視野就會變窄,眼光就變得短淺。盡可能地不要有敵我之分的想法。」

  「是,我會試著去做。」

  「今後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不過,黑夜的來臨便是天明的序幕嘛。」

  「這是國父亞雷.海尼森的名言吧。是當他從牛郎星系坐天然乾冰宇宙船離開,即將踏上一萬光年的長征旅途時勉勵同志的話吧?」

  「……大家都是這麼說的,不過,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只要是革命家或政治運動領導者,這種話由誰說出口都很正常。不過,如果是國父海尼森的話,總比默默無聞的人來得有震撼性。雖然,神格化、偶像化之類的事應該不是亞雷.海尼森所希望的。」

  楊搖了搖頭,他雖然對國家至上的思考方式極為厭惡及反感。但是,對國父海尼森還是敬愛有加。為了守住民主主義體制,他做了部分的妥協,但是,一想起這次勝利的果實將殃及於帝國的民眾,心靈的一對翅膀就顯得益發沉重。



  Ⅳ


  宇宙曆七九九年,帝國曆四九○年二月底,楊威利的艦隊開始蠢動。後世稱其為「軍事活動上的藝術」,他在戰術上的成功早已廣為人知,然而,其在戰略思想方面也有著劃時代的表現。再者,其整體的行動便是一場規模巨大的佯攻作戰,最終目的卻在它處,這種種事蹟都讓後世的軍事史研究家們興致勃勃,詳加探討。

  楊一直認為許可權不能用作獨裁的手段,作為一個民主國家的軍人必須受到種種的限制,因為這些理由和約束,以前楊總是不得不讓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事事搶在前頭。而目前事已至此,從純軍事角度上來說,楊好不容易獲得了搶先萊因哈特下手的機會。

  相對的,另一方的當事者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在事情的前半部看來似乎欠缺精彩的演出。戰史學家們對個中道理頗有興趣,人們不禁要懷疑,難道像他那種無與倫比的戰爭天才也有欠缺精彩表演的時候嗎?

  萊因哈特在開始建設烏魯瓦希行星上的軍事據點時,召集了軍隊的最高幹部們,進行中期戰略的立案及定案。在這個時候,從伊謝爾倫方面而來的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一級上將及菲爾姆特.雷內肯普上將也率領艦隊到達了。帝國軍的總兵力達到了二○○○萬人。只有魯茲上將留守在伊謝爾倫要塞,以確保回廊的支配權。於是,在把總旗艦伯倫希爾駛入行星烏魯瓦希的衛星軌道上所召開的作戰會議中,遠征軍的最高幹部幾乎全部到齊了,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握手慶賀彼此的再會。

  藉著突破費沙回廊以架空伊謝爾倫要塞的長期戰略目標已經達成,而且伊謝爾倫要塞也已成功地奪回來了,他們獲得了全面的豐收。但是同盟軍中最強大的楊艦隊仍安然無恙,並且還確保著行動上的自由,所以帝國軍仍無法誇稱已經取得最後勝利。

  中期的戰略立案在於,依現狀應該選擇兩個立案中的哪一個?第一個立案是舉全軍之力直搗敵國首都海尼森。第二個立案則是先攻略並制壓其它各個星域以孤立首都,同時完全確保將來從帝國本土而來的補給線。以上這兩個立案就等著萊因哈特做決定。

  在以往的記錄中,通常在會議之前,萊因哈特都已經成竹在胸了。但是這個時候,他的腦袋卻呈現空白狀態。他似乎對所有事都不太感興趣,提督們熱烈討論的聲音撞擊著他的耳膜。

  「情況至此,一點都不需要再猶豫了。我們應該一舉進攻敵人首都,摘下征服的果實。為此,我們已展開了一萬數千光年的征服之旅。」

  當然也有人持反對意見的。

  「就因為我們是長途跋涉而來,所以更應循序漸進以免欲速則不達。制壓住首都未必就能使同盟本身瓦解,可能會有地區性的反抗,這麼一來就棘手了。我們握有戰略和軍事的優勢,倒不如先控制周邊星域,使同盟首都的權力者們在物力和心力兩方面應接不暇,最後不得不乞和。」

  活絡的議論不知為什麼刺激不了萊因哈特的精神,結果會議就在沒有結論的情況下落幕了。年輕的獨裁者只覺頭昏腦脹,晚餐時也食不知味。

  第二天早上,萊因哈特無法起床。他發高燒至三八度。聞訊趕來的醫生好不容易才使部下們那近於恐懼的不安如春天的冰霜般溶解了,醫師的診斷是因過度勞累而發燒。叫來醫師的親衛隊長奇斯里上校也好不容易放下了一顆心。

  想起來,有十年以上的時間一直四處奔波--金黃色頭髮的頭枕在枕頭上,萊因哈特不由得細細想起。他並不是自憐自己身世才這樣想的。事實上,他手握著戰爭和政治兩根繩索,毫不鬆懈地直往高處爬。和對手楊威利比較之下,萊因哈特在勤勉的持續性方面遠勝過他,所以常常責無旁貸地把需要他下判斷的政戰兩方面的工作放在他隨手可及的範圍之內。

  或許偶爾該休息吧。當身體不好的時候,精神上的活力也會受到影響。就算勉強撐住,仍然照常思考、下決斷,也不可能有健康的成果。再焦急也是沒用的。

  「今天……可能的話,明天也請好好休息。這是最普通,但也是最有效的治療方法。」

  接受醫師忠告的萊因哈特,好好地睡了一覺,接近正午的時候醒來,他想喝水便按了枕頭旁的對講機按鈕。

  發燒沉睡這種情形對萊因哈特來說。已經足足有七年不曾有過了,小時候他常常發燒,每次都是姐姐安妮羅傑無微不至地看護他。有時候其實是沒什麼熱度,可是,他為了享受姐姐把手抵在他額上的那種陶瓷似的冰涼觸感而常賴在床上不願起來。

  「只有一點熱。如果你想睡就睡吧!反正待會兒你就膩不住,自己爬下床來了,萊因哈特呀……」

  姐姐說得沒錯。中午前他還覺得溫軟的床鋪很舒服,可是,當姐姐喂他喝過蔬菜湯之後,那渾身充滿勁道的肌肉便想舒展舒展了,這個時候,他就得煩惱該怎麼找個籍口才能下得了床……。

  把水晶水壺和杯子放在託盤上送進來的是一個普通的幼校學生,不過,萊因哈特對他那棕色的頭髮以及綠色的眼珠還有印象。萊因哈特以視線詢問,這個叫艾密爾.馮.齊列的少年恭敬地奉上一杯水,隨後深深地敬了個禮。

  「瑪林道夫小姐吩咐我來照顧閣下。」

  「你懂醫護知識?」

  萊因哈特有意逗他,少年卻一本正經地反應。

  「我父親以前是醫生。當我從幼校畢業之後也想進軍醫學校就讀。」

  萊因哈特注意到少年使用了過去式。

  「那麼,令尊呢?」

  「三年前戰死了。他是巡航艦的艦醫,在亞姆立札會戰時,隨船艦一起粉身碎骨了……」少年的口氣顯得極為平靜。「不過,閣下已為我報了仇了。您在亞姆立札會戰中擊滅了叛亂軍……連同家母的一份心意一併在此謝過。」

  一口氣喝完了滿滿一杯水之後,萊因哈特以柔和的聲音說道。

  「趕快拿到軍醫的資格,因為我要你成為我的主治醫生。」

  感激的情緒使少年的眼珠閃著耀眼的光芒。艾密爾紅著雙頰,對著自己憧憬的對象--年輕而美貌的獨裁者發誓要努力用功。大概沒有其它的情緒可以像「憧憬」之情一般成為一股強烈的原動力驅策著年輕人吧!

  醫師和奇斯里上校一起走進室內,針對疲勞和發燒的關係重述那一段沒有獨創性的意見之後,用噴霧式注射器為萊因哈特注射了退燒劑及營養劑。站在一旁,睜著黃玉色眼珠看著的奇斯里上校似乎也表現出了對主人的忠誠。當然,如果醫生有任何輕舉妄動,奇斯里就會立刻加以射殺。

  萊因哈特又睡了,他做著斷斷續續的夢。首先是姐姐以被納入後宮前的樣子走進他的夢園中。她穿著樸素但潔白的衣服為萊因哈特烤洋蔥派……洋蔥派的香味消失之後,只見在遼闊的星空背景下,紅髮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露出了他的笑容。萊因哈特在滿懷思念之下,不禁脫口說出話來。

  「如果你還活著,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只要讓你擔任遠征軍的總指揮,我就可以在帝都專心內政了……」

  在盡情地吐露了心聲之後,萊因哈特從睡眠的國度中醒來了。當他眨眨眼簾以穩定視線,同時毫無意義地喃喃自語時,薄薄的窗簾對面有人影晃動著並出聲應答。萊因哈特想起了床邊一直有個叫艾密爾的少年服侍著。

  「我沒事。」金髮的年輕獨裁者回答道,不過,他發現自己額頭和脖子上都是汗水,便要少年為他擦拭。少年在謹慎地實行命令之後,猶豫地說著一些祈禱戰爭獲勝之類的話。「別擔心,艾密爾。如果能力相當,就由運氣來左右勝敗。我除了有自己的運氣之外,還有從朋友那兒來的好運。這個朋友不僅給了我好運,還把他的生命和未來都交給我了。」

  萊因哈特在這一瞬間閉上了眼睛。是某一種無形的因素使他如此。

  「我有著兩人份的運氣,所以我不會輸給楊威利的,你放心。」

  萊因哈特所擔負的責任不只是針對一個人。他負起的責任是對二○○○萬名遠征的將兵和二五○億個帝國人民。可是在這個時候,對萊因哈特而言,最重要的是讓眼前這位少年感到安心。金髮的年輕人自己也不懂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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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連戰〉


  Ⅰ

  所謂「距離的暴虐」是指要靠武力來支配擴及銀河系宇宙三分之一的人類社會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說這句活的人據說是在銀河帝國皇帝馬克西米利安.由謝夫二世身旁擔任司法尚書,秉性剛直不阿的繆茲.馬克西米利安.由謝夫二世採納了忠告,放棄派軍侵略自由行星同盟的計畫,在他治理國政的二十年間,完全不對外征戰。

  相對的,宣稱「距離的防壁」者是被選為自由行星同盟的第一任元首,但卻以年老及眼盲為理由而堅辭不就的古恩.基姆.霍爾。他雖然是國父亞雷.海尼森的好友,「長征一萬光年」後期的實際指導者,但是建國之後,他卻沒有任公職,只擔任海尼森紀念協會的名譽會長。當政府首腦問他,國防政策的今後去向時。他回答道:「帝國本土和我們共和國之間的距離是最大的防壁,即使帝國出現了具有相當大野心及才能的人,可能也要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才能攻破這道防壁,大概至少要一世紀之後吧!」古恩是宇宙曆五三八年去世的,是萊因哈特出生之前的二三八年前。

  「總而言之,距離是決定軍事上的輸送、補給、通訊、指揮系統等一切活動的關鍵因素,其中的困難度大概和距離的增加成正比。」

  這是軍事上的常識,帝國軍和同盟軍都曾不只一次因為輕視這一點而體驗了充滿痛苦和屈辱的敗仗經驗。

  宇宙曆七九九年,帝國曆四九○年,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有巨大的野心及才能,花費相當多的時間之後」,突破費沙回廊,在蘭提馬利歐星域大敗同盟軍主力,眼看似乎就要克服距離的暴虐,打破這道距離的防壁了。可是,一想到超過二○○○萬大軍的補給及和帝國本土間的聯絡問題,他最多也只能為打勝了一場會戰而欣喜。帝國軍佔有壓倒性的有利態勢是事實,但是,戰史上也不乏強大的遠征軍為弱小的防禦軍所敗的例子。「距離的暴虐」對人力資源也有很大的影響。歷史上,不知有多少的征服者在最後的關頭因遭到耐不住思鄉及厭戰的感情的將兵們的反抗及怠工而功敗垂成。士兵們以拒絕的眼神回應著誓言「直搗世界盡頭」的征服者,他們說:「要去你自己一個人去好了,我們要回家鄉去,死在親人身旁」,何況古代還常常有因風土之差而產生的疾病殘害著人們的肉體。而現在這種情形也不一定不會出現,頭上的星座不同,長時間下來即會蠶食士兵的心理,與帝都奧丁之間相隔一五○○○光年的距離,對萊因哈特來說絕對不遠,但是士兵們的心所能及的距離遠比萊因哈特短得多。由此而推之,將來遠征同盟以及成功之後的統治,只要是以奧丁為根據地,都脫離不了「距離的暴虐」之糾纏。

  「乾脆將費沙當成新帝國的首都吧!」

  萊因哈特這樣想著。征服同盟之後,他所支配的領土便拓展至原來的二倍以上。在這種情況下,要有效率同時又能維持高統一性來支配的話,現在的帝都奧丁距新領土太遠了,而費沙剛好位於舊領土與新領土的交叉點,完全可作為物資及情報的蓄積中心,成為統治的中樞。如果在費沙回廊的兩端築起像伊謝爾倫要塞一樣的軍事據點,從軍事上來看,應該也可以做到易守難攻的地步,原本奧丁就是魯道夫大帝建立起的高登巴姆王朝的根據地,萊因哈特沒有毫無異議地繼承該處的理由,新的王朝該有新的首都才對,廢除舊王朝的虛飾面目,重建一個實質的首都……

  然而構想歸構想,目前,萊因哈特必須把熱情投注在行星烏魯瓦希的基地建設上,而不是去幻想未來的首都。

  ※※※

  楊威利的第一擊是針對帝國軍經過伊謝爾倫到達行星烏魯瓦希的運輸船隊。這個運輸船隊是把烏魯瓦希永久基地化的第一步,八○○艘的巡航艦及護衛艦護送著滿載二○○○萬人一年份的糧食及燃料、液態氫等的二四○個巨大球型貨櫃。

  球型貨櫃是把鎳隕石的內部淘空成隧道狀,裝滿冰將兩端密封之後,再利用恆星反射鏡加熱製成的。當熱氣滲透到中心部分的那一瞬間,大量的冰一下子蒸發爆炸似地膨脹起來,就形成了具有薄鎳外皮的巨大中空球體。然後安裝上推進裝置,裝載上貨物,球型貨櫃就完成了,但由於這種貨櫃沒有自衛設備,所以就需要有護衛的艦隊了。

  指揮官是年輕的宋巴爾特少將,是他自己毛遂自薦申請負責此項任務的。不管是多麼平凡無味的任務,他總是極力推銷自己。

  年輕的軍人通常都有只重視前方戰鬥而輕視後方補給的傾向,雖說年輕,他仍然比主君年長,但是,萊因哈特卻考慮到這一點,他特別給了宋巴爾特指示--因為同盟的兵力尚未完全被殲滅,所以沿途要特別小心,要經常和本隊保持聯絡,一發覺有危險,就要尋求救援。宋巴爾特挺起了胸膛保證。

  「如果任務失敗,屬下願意將這條不值錢的命交由閣下處置,作為閣下端正全軍綱紀的材料。請您放心。」

  聽到這番話而蹙起眉頭的不是萊因哈特,而是經驗豐富的米達麥亞及羅嚴塔爾等將領。深知這次輸送行動之重要,米達麥亞曾提出自願擔任此行任務,但是萊因哈特搖搖他那頭金黃色的頭髮,拒絕了。補給再怎麼重要,也不需要勞動到羅嚴塔爾、米達麥亞等統帥,那純粹是人力資源的浪費。萊因哈特說:「既然都把大話說出來了,就負起責任吧」,遂把宋巴爾特派出去了。

  宋巴爾特信心十足,精神抖擻地交抱著兩手端坐在旗艦指揮官席上出發了--完全合乎萊因哈特的期望。他並不是沒有才能,只是沒有辦法讓自己持續保持警惕感。此外,他又自己要求負責不適合自己的任務,對自我的評價也欠缺正確性。不管怎麼說,他都不是候駕多時、絞緊所有的神經及敏銳的利牙伺機而動的楊艦隊的敵手。

  從運輸船隊斷斷續續的聯絡而預測到有危險發生的萊因哈特,命特奈傑中將率領艦隊前去迎接,當他們趕到現場時,所有的物資都已遭徹底破壞,只剩下三○艘的護衛艦如喪家之犬般無依無靠地在戰場上徘徊,加害者早已逃之夭夭,連影子都不見了。

  宋巴爾特少將免於戰死,但是他也只不過多活了幾天,萊因哈特不原諒他厚著臉皮回來。

  「截斷我們的補給線是敵人理所當然的行動。姑且不論我耳提面命,也先不管你如何地大言不慚,但因你一人的大意而導致我軍損失重要物資之事卻不容辨解。你自行了斷吧!」

  宋巴爾特少將受命服毒自殺。提督們莫不神色肅然。米達麥亞等人沒有為他辯護是因為於此時此地為他請命的話,等於是擾亂軍紀,公私不分。冷酷無情也是不得已之事。

  殺一儆百確實有心理上的效果,萊因哈特召集了所有高級將領宣告:「對於這件事,以前沒有確立正確的方針,我也有責任,如果只是短期間的作戰及佔領那就不用說了,但是,如果是永久性的征服,就必須要制定審慎的計畫。為避免以後發生同樣的事,我們必須撤底地排除敵人的武力騷擾。」

  楊艦隊沒有回海尼森去,為了尋求其它的集結地及補給地,他的艦隊離開了巴拉特星系。萊因哈特以其軍事天才看穿了楊艦隊每經一戰必改變集結地和補給地的基本戰略為其行動的根底,正因為這樣,他預料要捕捉擊滅敵人必是困難重重。但無論如何,必須找出楊所在之地,一旦發現,就集中大量的兵力去擊潰他。

  「舒坦梅茲提督。」

  萊因哈特指名叫道。

  舒坦梅茲率領麾下的艦隊離開了烏魯瓦希行星。



  Ⅱ


  殲滅帝國軍的補給船隊一事對楊艦隊而言,無疑是一個大成功。然而,這個成功只不過是更大規模、更艱苦作戰的踏腳石而已。要把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逼出來面對面決戰就要不斷作戰,而且必須每戰必勝。同時,隨著戰鬥次數的累增,困難的程度也相對地提升,這是必然的事。越是打勝仗,這就像借錢生利息一樣,要償還的數目也越來越大,負擔越來越重。一想到這個畸形的發展,楊也不由得滿嘴怨言。看到他這個樣子,尤里安不禁笑道:「越來越像個嘮叨的老人了。」

  尤里安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就留在楊的身旁,事實上,他雖然接到了晉升為中尉的人事命令,但因為尚沒有變更職務的命令出來,所以他目前的身份還是駐費沙武官,不是楊的部下。楊也是在離開海尼森之後才注意到的。至於尤里安當然是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故意保持沉默。最後還是由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少校巧妙地解決了。她以--尤里安.敏茲中尉有義務將在費沙拿到的情報提供給楊元帥做為決定戰術的依據--為由,保住了尤里安的地位。尤里安對她衷心感激,楊在嘴巴裡嘟噥了好一陣子,不過,他也沒有大聲地提出異議,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

  舒坦梅茲比他本人預計的還早,於三月一日就發現了楊艦隊的蹤跡。這當然是楊有意誇示自己的存在,不過,舒坦梅茲並不知情。問題是發現的地點,該宇宙區域位於萊加爾,特利布拉兩星系中間,不管從哪條航路過去都離得相當遠,當然,其理由都記載於費沙所收集的資料中。

  「確認該處有黑洞的存在,這個黑森林的半徑有九公里,品質為六京噸的一○○億倍,危險區域的半徑推算最大的限度為三二○○光秒,九.六億公里。」

  「也就是說最好不要接近到一○億公里之內嗎?」

  監控員的答案是,楊艦隊正在一○億公里的極限距離上遊移。而且,隨著帝國軍的接近,漸漸順著球面展開成凸形陣,突出的部份朝這邊伸過來了。

  「那些無聊的傢伙以黑洞為背景來佈陣哩!他們打算做什麼?」

  舒坦梅茲歪著頭不解地說道,參謀長奈西巴哈中將以他個人的觀點試著解開司令官的疑團。

  「防守一方後背靠著危險地帶時,攻擊一方的攻擊方法也會受到限制,因為不能迂回繞到他們背後去。他們的目的就在這裡吧!」

  舒坦梅茲點頭稱是。雖說是奈西巴哈的主觀看法,卻有充分的客觀說服力,舒坦梅茲遂命令艦隊相應地綴成凹形陣。根據自然及人為兩方面的理由來看,兩軍似乎不得不正面衝突了。

  ※※※

  雙方進入彼此的射程距離是在同一天的二一時,先是楊艦隊一起朝著敵人射出光束,接著帝國軍也毫不示弱地回射,黑暗的宇宙空間出現了絢爛的光彩瀑布。不久,帝國軍步伐整齊地緩緩推進,同盟軍看似頗為不甘,但又力不從心地被逼得踉蹌後退,無可奈何地一步一步接近黑洞的死亡引力地帶中。舒坦梅茲壓抑住興奮急躁的心情,採取穩中求勝的方法,將凹形陣的兩翼伸展開來擴大戰線,安靜但執著地加強半包圍的態勢,不讓敵方有任何逃脫的空隙。

  戰況是在三月二日五時三○分有了劇烈的轉變,原本看似被帝國軍壓制住的同盟軍突然開始高度集結急速向前挺進,使用叫人歎為觀止的集中砲火和機動力,幾乎在一瞬間就突破了舒坦梅茲艦隊的中央部分,緊接著,破繭而出的同盟軍在敵人的後方左右展開,開始反過來將帝國軍推向黑洞。

  這可以說是一次完美而成功的「中央突破,背面展開」戰法。舒坦梅茲從凹形陣變為半包圍戰法完全造成了使同盟軍有機可乘的反效果。他倒不如不要採用經過計算的陣形,只要利用地利及武力,從正面和敵軍硬拼了。如果是莽撞行事的指揮官的話,就一定會這麼做。然而,就因為舒坦梅茲是一流的指揮官,所以他尋求比較有勝算的陣形,以期有效地全殲敵人,結果卻反倒成了他的致命傷。他並沒有看出楊的陣形不是守勢,而是為突擊攻勢所擺下的誘敵陣形。

  現在,楊艦隊把帝國軍呈半球型地壓逼得喘不過氣來,采徹底的一點集中式砲擊,將舒坦梅茲艦隊硬生生地逼向黑洞的重力圈去。帝國軍幾近潰散,不肯往後退入死路的部分艦艇,受到面前砲火的打擊,一個接一個爆炸開來,化為光塵。

  ※※※

  楊艦隊的旗艦休伯利安的監控員突然高聲大叫,引起了司令官的注意。

  「背後發現敵人!恐有受挾擊之虞。」

  接受報告一方的情緒並沒有報告一方的一○分之一高亢。楊脫下黑色扁帽,搔搔他那頭雜亂的黑髮。

  「背後?距離多少?說時間距離就可以了。」

  監控員在操控桌上和數字激烈地格鬥,最後推定為三小時左右。楊點了點頭,又戴上扁帽,壓住那亂糟糟的頭髮。

  「那麼我們就用兩小時攻破眼前的敵人,用一小時來逃跑吧!」

  「奇蹟的楊」以看完電影吃飯似的平淡口吻說道,命令全艦隊加強攻勢。

  ※※※

  舒坦梅茲艦隊如同從斷崖上被追落的野牛般不斷跌進重力場的深淵。以艦艇的重力控制能力根本是不可能對抗得了黑洞的可怕吸力的。

  「救命呀!我們被拉進去了……!」

  悲鳴在帝國軍的通訊回路中不斷衝擊著,不久之後便化為碎片消失了。黑洞那無可抵抗的巨大重力場把舒坦梅茲艦隊給拖了進去,離黑洞最接近的中心部位的艦艇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呈自由落下的狀態,成一直線地被吸進了黑洞中,而周邊的戰艦則被猛烈的潮汐力量搓撚成紙人偶一樣,一邊被撕扯搖曳著,一邊就著巨大的重力波動身不由己地朝宇宙的深淵拋跌,當艦艇沒入「事象的地平線」時,便成了「以前是戰艦」的金屬和非金屬塵粒。另一些艦艇雖然打開所有推進力以抵抗黑洞的吸引力,但艦內的人員卻因為高重力而導致內臟破裂,骨頭崩散而死亡,最後動力爐也不堪負荷自爆開來,艦艇化為一團火球,向著死亡的黑暗隧道飛去,就像一群面對死亡的螢火蟲跳著奇怪的舞蹈一般。由於黑洞的重力場連光線也能吸收,所以螢幕上看到的只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勝利者們成了這番異樣的非現實景像的俘虜,默不作聲地凝視著一部分不斷消滅的火球。

  舒坦梅茲的艦隊有一半永遠沉沒在「事象的地平線」之下了。剩下的半數中更有一大半遭砲擊而損毀。躲過重力和敵人襲擊,得以回到己方陣容的也不過只有兩成。這兩成艦艇一邊抵抗著楊艦隊的密集砲火攻擊,一邊朝著黑森林半徑的臨界線滑行,藉著雙曲線軌道好不容易獲得了勝過戰艇本身推進力的速度,終於成功地逃脫了。司令官雖然勉勉強強地死裡逃生了,然而,他那蒼白的臉色已與死人無異。

  ※※※

  利用黑洞做了一次成功挾擊的楊,撤回了先前的命令,他放棄了逃走的計畫,決定和新的敵人交戰。原因之一是逃跑時時方很可能從背後追上來攻擊,另外一個理由是綜合幾個情報之後,他知道增援艦隊的司令官可能是菲爾姆特.雷內肯普上將。萊因哈特考慮再三後,不放心讓舒坦梅茲一個人擔起這個任務,遂急急派遣增援部隊出來,原本的計畫是有充分的時間趕得上的;事實上,也只有三、四個小時之差,楊就可能被這兩倍於己的敵人前後夾攻,雷內肯普的行動已經不能說不快了。

  「是菲爾姆特先生嗎?」

  楊隨隨便便地省略了別人的姓,自己念念有詞,他把一隻手支在下巴上思考了幾分鐘。不久,他敲響了手指,不過,只有他自己聽得到。楊隨即下達了指示,如果不是楊的艦隊,相信別人是很難信服他以下的命令的。

  「在敵人進入射程距離之前,連射主砲,然後,朝萊加爾星系方面逃走,但是動作要慢,而且要整齊。」

  楊艦隊中大概也沒有人能完全瞭解這道古怪命令的意思,但是也沒有任何人反對。在原本就不該會射中的三次連射劃破黑暗的虛空之後,楊艦隊彷彿被急奔而來的帝國軍所追趕似地開始一窩蜂地逃跑,一開始,帝國軍像是被引誘了似地加速前進,但是雷內肯普司令官隨即下令後退,於是帝國軍在不滿和不解聲中開始退後。

  幾乎在同一時間,凝視著螢光幕的楊向全部艦隊下了反轉攻擊的指令。

  時機真是拿捏得恰到好處。雷內肯普艦隊由於自己的匆忙後撤而形成了在敵人驟然而至的快速攻勢下措手不及的情勢,強烈的閃光同時橫掃過黑暗及帝國軍的艦艇,爆炸的光芒灼燒著螢光幕和人們的視網膜。爆炸的光壁在極短的時間內逼近至帝國軍艦隊旗艦,雷內肯普戰意全失,節節敗退。到了十三時左右,呈半潰走狀態的帝國軍好不容易整頓好秩序時,楊艦隊這次是真的逃了。

  ※※※

  「敵人為何要突然中斷攻擊而後退呢?他們若乘勢直接追上來不就可打勝仗了嗎?」

  在楊艦隊的旗艦休伯利安的艦橋上,尤里安.敏茲問黑髮的青年元帥。尤里安也搞不清楚當時的狀況。

  「雷內肯普這個人……」楊說明道。

  以前,在伊謝爾倫要塞的攻防戰中曾為楊艦隊所誘而慘遭痛擊。由於那一次的深刻教訓,現在,楊艦隊一露出破綻,他就會考慮到設陷阱的可能性而不敢輕舉妄動。所以,如果同盟軍故意擺出明顯的逃跑姿態,他很可能不進反而後退,楊就是巧妙利用了他這種心理,如果雷內肯普是一個不懂得汲取教訓而一心只知復仇的單純武夫,當然會全力進擊窮追不捨。如果是這樣的話,介時楊就無機可乘了,因唯恐己方有所不利,只有弄假成真全力逃跑一途了。

  「這麼一來,又產生了幾十萬個憎恨我的未亡人和孤兒了。如果要負起所有的責任,即使是萬死也不能辭其咎呀!恐怕不是下一次地獄就能贖罪了事的……」

  一天之內連破對方兩個艦隊的豐功偉業卻只讓楊的臉上罩上一層寒霜。

  「如果提督下地獄,我也會一起去,至少不會太寂寞。」

  尤里安假裝開玩笑地說道。然而,這確實是發自肺腑之言。

  「別說傻話了。」楊緩下了表情苦笑著。「我還巴望你到天國去,用釣魚線把我從地獄釣上來哩!多積一些善行吧!」

  嘴上回答「我會盡可能去做」。可是,尤里安的心卻早已飛到反芻楊的戰法那邊去了。尤里安學到了一點,不管是戰略或戰術上,心理學方面的要素有時占了很大的一部分。就因為舒坦梅茲和雷內肯普都不是無能的將帥,所以才會自己跌進楊所設下的心理陷阱中。尤里安在心中的筆記上寫下--能夠作理性思考的對手有時候反而比較容易掌握。

  ※※※

  「……隸屬楊艦隊的人,就算生命有成打以上,恐怕也不夠用。因為我們竟然在一天之內連戰兩個艦隊。」

  在休伯利安的戰鬥艇駕駛員休息室內,不久前剛晉升為中校的「擊墜王」奧利比.波布蘭嘟噥著。同伴伊旺.哥尼夫重重地批評他。

  「如此說來,你每一打生命中的每一條命都需要一打的女人,太厲害了。」

  「這種說法就不對了,應該說我每條命對一打的女人來說是不可或缺的。」

  「什麼?如果沒有你,那些女人只會去發現其他男人的優點罷了。」

  哥尼夫讓對方無以答辯之後,隨即打了一個重重的呵欠。



  Ⅲ


  舒坦梅茲、雷內肯普兩艦隊被楊威利以時間差各個擊破,這件事對萊因哈特的自尊心無疑是重重的一擊。他所關愛的,而且也頗受好評的兩個提督竟然被人擺了一道。他感情上的激動比運輸船隊遭破壞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可給你們上了一課了吧?你們總該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你們所無法掌握的對手。回去好好再想一想,為什麼我給你們現在的地位!」

  萊因哈特以他冰藍色的眼珠盯著跪著的兩個提督,厲聲地叱責他們,同時禁止他們在艦隊完全重新編成之前上戰場。這樣的責罰使得一旁的同事們比兩個當事人更松了一口氣。

  事實上,萊因哈特有意換掉雷內肯普,讓他轉任伊謝爾倫要塞司令官,然後叫來魯茲頂替,但是秘書官希爾德反對。理由有三,第一,如果調走雷內肯普而留下舒坦梅茲,那麼,被更換的人會覺得不公平。第二,既然已經肅清了宋巴爾特少將收到殺一儆百的效果,卻還於此時嚴罰部下,會使人心萎縮。第三,日後伊謝爾倫要塞司令官之職會被視為左遷者的落腳處而遭輕視。萊因哈特認同了希爾德的說法,對舒坦梅茲及雷內肯普的責罰就僅止於口頭叱責了事。事實上,如果把他們兩人從前線撤下來,全軍戰力也會大受影響,所以萊因哈特只好採納希爾德的意見了。

  萊因哈特冰藍色的眼眸映出了他體內奔騰的怒火而散射出銳利的光芒,他需要一整天的時間來平息這股澎湃的怒濤。

  ※※※

  雖然內部設備及佈局極為欠缺景致,但是行星烏魯瓦希上的高級軍官宿舍已經蓋好了,羅嚴塔爾及米達麥亞便得以在數月不曾有過的在非人工的大地觸感中把酒共話。他們各自說完了在戰場上的大小事情之後,話題便轉向到那個目前正威脅著他們的狡猾敵將。

  「他們的戰術真的只能以巧妙來形容,可是,我不認為楊威利在累積了戰術上的勝利之後,就可以獲得戰略上的勝利。你覺得如何?」

  若無其事的發表自己的感想之後,羅嚴塔爾凝視著友人的臉,然而,他那顏色不同的兩隻眼睛中卻顯出了內心的狐疑。

  「怎麼樣?你有什麼看法?」

  「唔……」

  米達麥亞交抱著雙手。

  「說說看呀!只有我在嘛!」

  他們交談的語氣和孤立無援、滿身泥濘和油污、在前線苦鬥的下級軍官並無兩樣。結果米達麥亞在猶疑了好一陣子之後還是開了口,或許就是跟這種氣氛有關吧?

  「羅嚴克拉姆公爵曾經說過,如果同盟軍想一口氣扳回在戰略上的不利情勢,就必須在戰場上將他本人打倒,除此之外,他們別無勝機。」

  「哦……」

  金銀妖瞳洋溢著的光彩中有著微妙的波動,其中有著他的朋友不得不感到畏懼的某種成份。

  「這麼說,表面上看來,楊威利是執著於戰術層面上的勝利,而事實上,這一切都是為引出羅嚴克拉姆公爵與他正面對決所作的準備。」

  「這麼想來是可以通的。」

  「沒錯。」

  一邊凝視著不斷點頭的羅嚴塔爾,米達麥亞一邊將酒倒進他和自己的杯子中。

  「羅嚴克拉姆公爵如果被打倒了,我們就失去了領導者,也失去了忠誠的對象。這麼一來,我們就不知道為誰而戰了,這正是敵人所希望的吧!」

  「因為我們也還沒決定繼任者的人選。」

  「不管是誰當繼任者,絕無法像羅嚴克拉姆公爵那樣獲得絕對的支持吧?」

  米達麥亞的語氣和朋友的眼光一樣不單純,他知道,羅嚴塔爾除了有豐富的理性之外,還有非理性的情感,那不僅止於給人好漁色的印象,一旦和亂世稱雄的野心連動起來,就具有很大的危險性了。目前,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自己--米達麥亞這樣想--他希望羅嚴塔爾能自重、自愛些。浪費自己的才能,在平地上亂挖無用的洞穴是不應該的。

  不知道是不是覺察到好友的心情,羅嚴塔爾愛惜地看著空空的酒杯。

  「已經沒了嗎?真希望能再喝一瓶。」

  「很遺憾的,自從運輸船隊被滅了以後,負責調配補給物質事務的部門的情緒和慷慨程度大大地打了折扣。連高級軍官都不能倖免。」

  「姑且不論酒,一旦肉和麵包的配給開始短缺之後,士兵們的士氣就會受到影響。自古以來可沒有饑餓的軍隊能獲勝的例子呀!」

  「我們得在挨餓之前打贏仗才行。」

  結果好像是萊因哈特被迫和楊威利正面決戰了,雖然目前開展了極為有利的戰局,同盟的首都也在呼之可應的距離之內,但是,帝國軍的勇將們卻在心中的某個角落裡潛藏著焦躁及不安。

  ※※※

  沒多久的工夫,帝國軍又出現第三個犧牲者了。奧古斯特.沙姆艾爾.瓦列上將又因楊艦隊而嘗到敗績。

  瓦列對帝國軍等待下一批補給物質而白白浪費時日的作法有異議,於是,他自訂了獨立作戰的行動方案呈給萊因哈特,以下就是他說服年輕主君的說詞。

  「根據我們在費沙所獲得的情報顯示,同盟軍在其國內有八十四個補給基地及物資聚集處。由於我軍的補給部隊為其所攻擊,所以我們應該以牙還牙,襲擊他們的補給基地,盡可能的話,強奪他們的物資。」

  萊因哈特之所以允許他提出的行動方案並不是因為被小小的欲念所誘惑,而是因為他還未作出最後的決斷,不知如何選擇,目前,他需要一點時間,而且,再怎麼說,補給物資是越多越好,提高士氣的機會是不容錯過的。

  另一方面,以楊的立場來看,帝國軍的根據地既然在幹達爾星系,那麼,只要監視該處就可以掌握帝面軍的動向,相對的,楊艦隊離開了海尼森之後就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以致於帝國軍無法將監視的目標集中於一點,這個不利的條件對帝國軍那些表現不俗的將帥來說也是很難忍受的,他們希望籍著主動的出擊行動把楊從藏身之處給逼出來,從而好掌握他的動向。

  於是,為襲擊同盟軍在達希利上的補給基地而出發的瓦列艦隊,在半路上正面遭遇了從達希利星域而來的楊艦隊,當然,楊艦隊是刻意在敵人的前進途中大刺刺地登場的,如果帝國軍沒發現到他們,反倒會令他們大失所望。

  在局勢難明的情況下,非武裝的運送船隻位於護衛艦隊的中心部分以躲避敵人的攻擊,這是一般軍事上的常識。然而,這個艦隊卻將球形的運輸貨櫃放在前頭,戰鬥用艦艇則像服侍女王一樣的跟在後面,以這種陣形根本無法應付從前方來的攻擊,這種欠缺原則性的大意作法,便是不期而遇的最好證據,瓦列是這麼判斷的。

  當帝國軍採行一絲不亂的凹形陣殺過來時,同盟軍停止了前進作勢抵抗,但接著卻現出了醜態,因為自己前面的貨櫃反而成了交戰的阻礙了,投鼠忌器之下,就算把陣形向側面展開來,但要和凹形陣對抗又顯得火力層太薄弱了,左右為難的結果,等到帝國軍一開始發攻,他們乾脆就逃了。這當然是楊艦隊的偽裝了,但由於表演得太逼真了,參謀長姆萊中將忍不住還自嘲地道:「我們的艦隊最行的就是逃跑的演技了……」

  瓦列艦隊的成員似乎有意為友軍舒坦梅茲及雷內肯普艦隊洗刷屈辱,於是一心一意地想趁機追殺同盟軍,然而,司令官制止了無秩序的攻擊,下令首先完成當初的目標--收集物資,瓦列不是那種優先以爭戰為目的的男人。由於拖引貨櫃的運送船早就一哄而散了,所以超過八○○個的貨櫃,連同裡面的貨物都毫髮無傷的落入帝國軍手中,同盟軍那些沒規矩的鴨子這次可為帝國軍產下了金蛋了。

  然而,當帝國軍將所有的貨櫃集中在艦隊的中心部位,像古代的北歐海盜一樣高奏凱歌正準備回去時,同盟軍卻掉回頭緊追上來了。

  「守住貨櫃後退!」

  瓦列下了命令之後,把自己的旗艦置於隊伍的最後面,親自在陣頭做反擊的指揮,整齊的陣形和密集的砲火使得同盟軍退縮了,再次想打肉搏戰的同盟軍,又像鬧上嘴的猛獸般開始後退。然而,他們仍然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面。

  「他們似乎依依不捨哩!貴重的物資被搶了,也難怪他們……」

  瓦列凝視著旗艦的螢幕,喃喃說道。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被置於帝國軍陣形的中心部分嚴密保護著的球型貨櫃突然閃起幾道光束襲擊帝國軍。從密集成球形陣的內側發砲,使得帝國軍閃避不及,一艘驅逐艦被破壞了,一艘巡航艦和兩艘驅逐艦受損。這個情形讓帝國軍大吃一驚。

  「貨櫃裡面竟躲著敵方的戰鬥人員!難道是他們看穿了我們需要物資而設下了陷阱?」

  內心震駭不已的瓦列放棄運送貨櫃,他下令清除那些彷彿在他們的胃裡面鑽營的寄生蟲。貨櫃被從四面八方而來的能源光束所纏住,在瞬間的痙攣之後,爆炸了,而且不只是普通的爆炸。

  白熱的光塊撞擊著帝國軍將兵的視線,爆炸產生了連鎖,巨大閃亮的寶石群出現在帝國軍的中心部位。每一顆寶石的產生都要數萬個士兵的生命做代價。

  貨櫃所搭載的原來不是普通的物質,而是自動射擊系統和大量的液態氫,而能源光束往貨櫃集中就等於帝國軍用自己的手完成了巨大爆炸物的引爆,熱與光的亂流從內側撕扯著帝國軍,每一艘艦艇的駕駛人員為了避開彼此的衝撞,莫不拼命與機械格鬥,然而,他們的努力所換來的卻是急速而至、砲門全開的同盟軍的凌厲攻勢。

  陣形和精神雙方面都陷入混亂狀態的瓦列艦隊,在偷襲而來的楊艦隊的猛烈砲火之前被徹底地痛擊,數十萬道的能源光鞭狠狠打著帝國軍,帝國軍痛苦地慘叫著,炸裂的光芒就是從帝國軍的傷口噴瀉而出的血沫。帝國軍的艦艇一艘接一艘和乘員們一起化為火球,其流血不止的景象令人為之動容。

  ※※※

  「……人類總是有些優點的。」

  在楊艦隊的旗艦休伯利安的艦橋內,先寇布中將一邊注視著螢光幕,一邊評論著司令官的作戰。尤里安.敏茲也一聲不響地看著光與黑暗的群舞。楊推測帝國軍可能會把搶來的貨櫃放在艦隊中心,然後用層層的艦艇來包圍住,所以他甚至算計到就算用自動射擊系統也會有足夠的命中率而使得瓦列落入陷阱。

  然而眼看著計畫成功,部下們彼此拍手慶賀發出狂熱的歡喜聲浪時,楊卻沒有太過樂觀。

  「羅嚴克拉姆公爵的怒氣和矜持應該也到達極限了吧?他們的物資也沒有足夠的份量來維持長期作戰。近期內,他應該就會發動全軍,大舉攻來。或許他會以前所未有的強烈意志和雄壯的戰法……」

  四周的將兵都把視線集中到他身上,楊這才注意到自己在無意識中把應該放在心中的話說出了口,在孤獨中要保持心壁上沒有任何裂痕並非容易的事。



  Ⅳ


  帝國軍所受的打擊及衝擊又加深了一層。勉強整頓好殘兵敗將,生還的瓦列跪在年輕的帝國元帥面前請罪,然而,萊因哈特只是冷冷地含怒丟下一句:「算了!」就離開位置,消失在眾人面前了。留在原處的提督們垂著肩膀,從彼此的瞳孔中看見自己失意的表情。

  「連瓦列那麼會用兵的人都被打倒了……」

  提督們的聲音近似呻吟。

  「不,就因為擅於用兵,所以才會被打敗。雷內肯普和舒坦梅茲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

  不是他們不服輸,如果瓦列是一個有勇無謀的好戰之徒,他就會拼命追殺放下貨櫃轉身就逃的敵人了。如果真是這樣,今天也就不會中了楊的詭計了。從這一點看來,很明顯的,是瓦列的理性束縛了他自己的腳步,然而,瓦列雖然失敗了,卻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他在全面潰散之前,使艦隊的秩序恢復完整,同時一方面偵察楊艦隊戰門後的行蹤。結果,他發現,從達希利星系方向出現的楊艦隊離開戰場後朝渥佛丁星域方面消失了。

  楊威利每經過一次戰役就變換艦隊的集結地和補給地,一面移動一面作戰。

  以前,萊因哈特仗著他天才的智慧所推斷出來的事實,如今也明顯地擺在其他提督的面前了,帝國軍的勇將們在這一瞬間鴉雀無聲了,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來的是楊沒有特定根據地的積極戰略思想。

  「真糟糕,也就是說,同盟領土本身就是那傢伙的基地了!」

  法倫海特淡藍色的瞳孔中夾雜著厭惡與感歎之情喃喃說道。這就是由正規軍所實施的遊擊戰,而帝國軍如果想殲滅敵人,就必須不知疲倦地追著沒有主要根據地的敵人作戰,一想起其中的困難性,比起他們所踏過的一萬多光年的長征路途,似乎也相去不遠了。

  回想起來,楊威利連伊謝爾倫要塞都可以很乾脆地放手不要了,原本帝國軍是可以推測其不執著於硬體根據地的用兵風格,但是,他會貫徹這種風格到如此地步還真令人恐懼。

  米達麥亞用軍靴的後跟踢著地板。

  「……一個艦隊……」低沉的聲音中蘊含著大量的感情,有讚賞與屈辱,有感歎和憤怒,這是一碗炙熱翻滾的感情雜味湯點。「只一個艦隊就把我們搞得天翻地覆!那個傢伙竟能在他喜歡的時候,在他喜歡的地方出現……」

  帝國軍早皆知道同盟軍有八十四個補給基地,但是,哪一個才是楊的下一個根據地呢?太難預測了,這個時候,知識反而成了人們迷惑的原因了。

  「兩年前,當我們在利普休達特戰役中和門閥貴族的敗家子們作戰時,我還以為再也沒有像他們一樣差的無能之輩了。現在看來這個想法是錯誤的。看看我們如今的醜態,楊威利再怎麼有智謀,也不過只有一個艦隊,而我們卻對他束手無策!」

  米達麥亞歎息著說。法倫海特閃著水色的眼珠提議道:「乾脆我們分頭去把他們八十四個補給基地佔據或摧毀,這麼一來,楊艦隊就會餓得動不了了。」

  「那是紙上談兵。」羅嚴塔爾冷然地出言制止。「如果我們發動全軍,我軍在幹達爾星系的根據地就會變成空城一座,即使我們制住了八十四個地方,也只是犯了分散兵力的兵家大忌而已,各個擊破不正是楊所擅長的嗎?」

  「那麼,羅嚴塔爾提督的意思是讓大家袖手旁觀那傢伙繼續胡作非為?」

  法倫海特尖銳地問道。金銀妖瞳的提督沉穩地避開了對方的舌鋒。

  「話不是這麼說,我們去追殺他們。他們就會逃了。目前不宜輕舉妄動,否則只是給他們製造機會而已。」

  「但是,我們僅存的物資可不容我們悠然地冬眠呀!」

  「所以我們要誘出楊威利。設下陷阱將他引誘出來,再包圍消滅他。目前也只有這種方法了。問題是要用什麼樣的餌來釣他?」

  「總而言之,只要打垮楊威利的艦隊,同盟軍就只剩下字典上的一個空泛名詞罷了,不打倒他,我們沒有辦法獲得最終的勝利。」

  繆拉灰色的眼珠中充滿沉痛的光芒。

  這個時候,帝國軍領袖們的眼光焦點都無法避免地投注在楊威利艦隊上,而不是同盟的首都或政府,楊威利的智謀和武力比同盟政府更對他們構成現實的威脅,當被侵略國的軍隊在沒有政府的情況下自立化時,征服者們的權力和權威便無以維持了。

  「同盟軍的行動應該有一定的模式。」

  說這句話的是年輕而富血氣及野心的特奈傑中將。他認為只要解析出其行動模式,就可以知道楊下次會在哪個根據地現身了。

  「那個傢伙豈是個笨蛋!」畢典菲爾特使用了太過率直的表現法。「照這個情形看來,如果要等到解開他的行動模式之謎,可能要花上好幾年,或者我們該等到同盟所有的補給基地都讓楊威利給吃光了再說。」

  「黑色槍騎兵」的指揮官不理會因憤怒和不平而漲紅了臉的特奈傑,把眼光轉向米達麥亞等人。

  「如果楊像個發情的貓一樣四處騷動的話,我們就別管他,直接攻入敵人的首都去好了!」

  畢典菲爾特說道。他的語調雖略嫌不上道,但意見卻不見得那麼不可取。

  「然後我們又得再把大部分的軍隊撒回本國,這麼一來,毫髮無傷的楊威利就會從某個補給基地出發搶回首都,重建同盟,而要打倒他,我們必須再一次遠征。」

  米達麥亞的語氣雖已有所壓抑,但是,似乎反而更刺激了畢典菲爾特。

  「你怕楊威利就像小羊怕狼一樣,你難道不怕後世人的恥笑?」

  畢典菲爾特的說詞毒辣已極,然而米達麥亞卻不為所動。

  「我所怕的不是楊威利一個人,而是我國和前線的距離。如果你不能瞭解到其中的重要性,那我也沒什麼好跟你說的了。」

  畢典菲爾特沉默了,因為他能瞭解對方話中的含意。目前,帝國本土和費沙之間的通訊雖然大致能維持暢通,但是補給方面誰都不敢保證,而萊因哈特的陣營中絕對沒有認為缺乏補給仍可以長期作戰的愚蠢的唯心主義者。

  這時,萊因哈特的命令下達到了諸將集合之處。

  「召集所有的提督!決定作戰計畫。」

  領命的總參謀長奧貝斯坦雖然極想知道作戰的內容,但是,金髮的年輕主君卻沒有進一步做詳細的說明,只是這樣補充說道:「不出一個月.楊威利的艦隊就會從宇宙中消失,這將是一件簡單的事。」

  奧貝斯坦退下了,在他的記憶中,主君從未曾如此毫無根據地說出豪語。



  Ⅴ


  提督們聚集的大廳,欠缺完美的裝飾。如果運輸船隊沒有被楊擊破,或許在建築和內部裝潢上會多花一些心思,不過,目前唯一稱得上優美的,只有站在講臺上的年輕獨栽者的容姿了,但是從其優美的嘴唇中說出來的語句卻極其辛辣。

  「我問你們!我們為什麼要越過宇宙深淵,進行這一萬數千光年的征服之旅?難道就是為了成就楊威利之名嗎?身為武人的你們的尊嚴都長了翅膀飛走了嗎?」

  提督們聽起這段話來當真如雷貫耳,裹著黑銀兩色華麗軍服的身體不自禁地挺硬了起來,尤其是「成就楊威利之名」的瓦列、舒坦梅茲、雷內肯普三個提督更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壓住頭頂似的眼睛朝下不敢抬頭,然而,片刻後瓦列毅然地抬起頭來,直視著年輕的主君。

  「下官破壞了閣下常勝不敗的聲譽,罪大難當,深感惶恐,但是,不,應該說就因為這樣,下官才斗膽敢言,請閣下允許下官爭取勝利的戰績以償失職之過。」

  「我等著看。不過,我自己本身也該出面了。」

  萊因哈特的眼睛投向另一個提督。

  「羅嚴塔爾!」

  「在!」

  「你率領艦隊朝利歐貝魯提星域前進,攻下該地的敵人補給基地,同時控制周邊航路!」

  羅嚴塔爾吞下了原本到了嘴邊的答覆,回望著萊因哈特,年輕的獨裁者低聲笑道:「你不懂嗎?這是假設狀態。其他的人也各自率領自己的艦隊離開我身邊。看到我孤立了,楊威利就會從洞窟中跑出來,我們就張開網狙擊他。」

  提督們交換著視線。

  「那麼,閣下是打算以自己做餌,只以直屬的艦隊對付楊威利的攻勢?」

  奈特哈爾.繆拉以代表眾人之姿問道,他從年輕的主君的眼光中得到了答案,不由得提高了聲音。

  「那太危險了,請允許下官留在您身邊當前衛。」

  萊因哈特微微一笑。

  「你是怕我不是楊威利的對手?」

  「不,不是!……」

  詞窮的繆拉答不出話來,米達麥亞向前踏出一步。

  「我們擔心的不是這一點,楊威利雖堪稱名將,但也不過是一介艦隊司令官,閣下大可不必親自出馬與其較量分出勝負。請您三思。」

  年輕的獨裁者同樣拒絕了這個說法。

  「你的辯才果然是一絕,不過,根據情報,楊威利最近已晉升為同盟的元帥,而我則是帝國的元帥,和他資格相當,這不算過分。」

  「全宇宙沒有人能和閣下相提並論。」

  特奈傑熱烈地叫著,然而,他並沒有更具體的提案,所以萊因哈特也只是冷冷地點點頭而已。奧貝斯坦的義眼和羅嚴塔爾的金銀妖瞳中,同時閃過冷冷的笑意,瞥了特奈傑一眼。「奉承者」,這是他們共同的想法。

  米達麥亞淨了淨嗓子。

  「下官明白,既然閣下決定了,下官多說也無益了,但是,如果閣下能將您部分的想法告知下官們,我們也比較能安心。」

  「我也想過這一點。我就來消除你們的不安吧!」

  萊因哈特把冰藍色的眼睛投向守候在一角的少年艾密爾,命令他拿酒過來。他的語氣與其說是命令,不如以請求來形容來得貼切些,提督們不禁為之一驚,也有人在這個時候才發現萊因哈特在旁邊的桌子上擺了一疊厚紙。

  全身因緊張而顯得僵硬的艾密爾,拿來紅酒瓶和酒杯,在杯中倒滿了酒,恭恭敬敬地遞給萊因哈特,他沒有灑出半滴酒來,這或許讓那些提督們比少年本身更感到安心。

  萊因哈特那雙如雕刻家投注了最高熱情及全部注意力所雕塑出來的手慢慢地翻轉過來,鮮紅色的液體便成了一道濕潤的光流,從酒杯中傾倒在紙上。

  提督們的視線都集中在如同浸泡於血中的紙束上。他們的視線如此地專注和炙熱,以致不禁令人懷疑如果焦點完全吻合的話,紙束是不是會著起火來?萊因哈特的手指頭捉起了一張紙,當他一張一張拿起染成酒紅色的紙時,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的眼中開始有了理解的光彩,最後,當終於有酒滲不透的紙張出現在眾人眼前時,年輕的獨裁者環視四周。「看到了吧?紙雖薄,但只要重疊幾十張,就可以將杯中的酒完全吸幹了。我打算以這種戰法對付楊威利的銳鋒。他的兵力絕對沒有辦法突破我所有的防禦陣形。」

  萊因哈特的說法極為抽象,不過,這些身經百戰的勇將們都很清楚,他們瞭解到,年輕的主君創造了堪稱為藝術的用兵法,並且將付諸行動。

  「然後,當他的攻擊到達極限不得不停頓下來時,你們就率領艦隊回過頭將他包圍起來,殲滅其兵力,把他帶到我面前來,不管生死。我要讓自由行星同盟的主政者們看看他的下場,讓他們立下獻城的盟書。」

  沒有人帶頭,但是,提督們都無言地一起對年輕的主君敬禮。他們又一次領教了他那無與倫比的戰爭天才。

  ※※※

  希爾德--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再次要求面見萊因哈特是在晚餐之後。她知道萊因哈特會嫌囉嗦,可是,她還是要勸萊因哈特不要和楊正面對決。燈光照亮了她一頭暗色調的短髮,希爾德開始說服。

  「不要去管楊艦隊,先攻陷行星海尼森,讓同盟政府降服,然後要他們命令楊威利停止無益的抗戰,這樣一來,就可以不戰而達到征服的目的了。」

  「這樣的話,我在純軍事上就立於敗者的位置了。」

  「……」

  「不,不行,伯爵千金。我不能輸給任何人。人們對我的尊重及信仰是來自於我的不敗,我不是因聖者之德而獲得士兵及民眾的支持的。」

  萊因哈特秀麗的臉龐上閃過一抹自嘲的陰影,希爾德不由得心中一寒。她不禁想道,這個年輕人銳利的知性不反而成了不幸的原因了嗎?

  「那麼,就遵照您的意思吧!不過,我也要一起上旗艦去。」

  「不,伯爵千金。你不是戰場上的勇者,你不上陣,不會為你帶來任何不名譽的後果。你就留在幹達爾等著我們的好消息吧!這一次的戰鬥不比前些日子的輕鬆,大概沒有觀戰的餘裕了。」

  希爾德想抗議,但是萊因哈特又接著說道:「如果你出了什麼差池,叫我怎麼對你父親瑪林道夫伯爵交代呢?」

  希爾德不能再說什麼了。

  一個名叫阿洛斯.馮.利安克龍的中尉負責指揮由二十名部屬所組成的希爾德的親衛隊。

  ※※※

  來為萊因哈特整理床輔的少年艾密爾忍不住開始指責起敵將楊威利來,他認為楊威利四處竄逃,不堂堂正正戰鬥是卑劣的行為。金髮的年輕獨裁者微笑著搖搖他美麗的頭。

  「艾密爾呀,你那麼說是不對的。所謂的名將是只賜給那些懂得辯別該後退的時機和逃跑的方法的人哩!只知道突進而戰鬥的猛獸只能成為獵師的助手。」

  「可是,公爵閣下,您至今未曾逃過一次啊!」

  「如果有必要,我會逃的,目前是因為沒有必要。」萊因哈特以平靜,教導式的口吻說道。「艾密爾,不要想學我。誰都模仿不了我的,模仿我反而對你們有害,不過,如果你以楊威利那種人為榜樣,至少就不會成為一個愚將……不,你是會當醫生的。我倒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了。」

  自己為什麼准許這個少年進入心中的回廊呢?不,應該說是自己請他進來的吧?萊因哈特找到一個自以為是的解答,不過,他不知道對不對,或者那是一種冀求有相對報償的行為,然而,萊因哈特大概不願承認吧?

  「而我則沒有其它的生存方式,不,或許是有,不過,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就決定走這條路了,為了奪回被奪走的東西才開始踏出這一步的。不過……」

  萊因哈特沉默了。「不過……」之後想說些什麼呢?艾密爾無法想像。萊因哈特將視線從遙遠的地方拉回到少年的身上。

  「睡覺吧!小孩子需要作夢的時間。」

  這是以前姐姐安妮羅傑對萊因哈特所說的話。當他和來家中住宿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擠在小小的床上東拉西扯時,姐姐就會從門外傳來叮嚀「睡覺了!小孩予需要的作夢時間比大人多得多喲!」

  艾密爾行了一個最敬禮出去之後。萊因哈特的心急速地朝現實的敵人收斂,他站在硬質玻璃窗邊,一邊極目眺望一邊喃喃自語:「這是你所希望的,你要實現願望就會來到我面前吧?奇蹟的楊。」

  萊因哈特蒼冰色的眼睛注視著閃燦的星群,那是一雙希望藉著戰爭以獲得至高寶座的野心家的眼睛。他把裹在黑色和銀色布料中的手伸向前,手掌貼在硬質玻璃上,他在玻璃上感覺到自己體內脈動的反射,金髮年輕人秀麗的臉上浮起微微的笑容,充實的振奮感脹滿他的身體,使所有的細胞都躍動起來。

  這一瞬間,他是幸福的,他失去最好的朋友已將近一年半了,而現在,他有了最好的敵人。

  萊因哈特需要敵人。儘管他本身光芒四射,但如果沒有可以反射他光芒的對象存在,他的生存就顯得毫無意義而極其空虛了。

  ※※※

  四月四日,渥佛根.米達麥亞率領著艦隊朝艾流塞拉星域出發。第二天,四月五日,羅嚴塔爾的艦隊開始對鄰接著艾流塞拉的利歐貝魯提星域實施進攻。

  金銀妖瞳的青年提督站在旗艦托利斯坦的艦橋上,凝望著遙遠的烏魯瓦希行星。

  「全軍回頭合圍,殲滅楊威利?……」

  這些話有百分之九十是說在心中,所以只有他自己聽得到。

  「真是巧妙的戰略。但是,如果沒人回頭來包圍的話,事情又會如何演變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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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7 10:56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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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巴米利恩〉


  Ⅰ

  所謂的「巴米利恩會戰」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實在不易確定,如果以先前帝國軍三個艦隊的敗亡為第一幕的話,那麼,此次會戰於宇宙曆七九九年,帝國曆四九○年二月就已經揭開序幕了。此外,以自由行星同盟遼闊的宇宙領域為陷阱,想將楊艦隊圍在巨大的蜘蛛網中的萊因哈特,其壯大戰略是在四月四日米達麥亞艦隊朝艾流塞拉星域前進時開始了具體的實施行動。獲知此消息的楊,於四月六日下令朝帝國軍的總根據地幹達爾星域出動,十日,應楊之請前來當顧問的「銀河帝國正統政府的軍務尚書」維利伯爾.由希姆.馮.梅爾卡茲來到楊的身邊。

  當梅爾卡茲出於禮貌為新上任的職務而造訪時,自封為亡命政府首相的瑞姆夏德伯爵以一副像塗上螢光塗料的表情責問著這種他個人理解是棄上司於不顧而獨個逃命的部屬行為,梅爾卡茲不是那種對誤會和曲解會有過敏反應的男人。

  「我留在這裡對伯爵閣下,對皇帝陛下也沒有什麼幫助。倒不如協助楊提督打倒羅嚴克拉姆公爵,或許還能找出最後的可能性,我想閣下應該會允許我這樣的做法……」

  瑞姆夏德伯爵沉默了。對於自己對幼帝一字不提的羞恥心,也隱隱約約盤據在他口頭。

  梅爾卡茲從首相府出來,舒奈德對他行了一個禮迎了上去,五個穿著帝國軍制服看起來有些倦態的男人跟在他後面。舒奈德帶著微微苦笑回頭看著這五個人。

  「這是帝國正統政府軍的全部人員。他們要求永遠跟隨閣下左右。」

  梅爾卡茲看著這幾個「正統政府軍」士兵的臉。他們不論在年齡或體形上都不統一,其中一個看來二十歲上下的年輕男子,穿著一件很明顯是承自父親的,大小不合身的舊衣服,顯得頗為局促,最年長的一個看似與梅爾卡茲差不多年紀。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表情,每一張臉都融合了忠誠、勇氣和自我滿足的微妙感情。梅爾卡茲放棄說服他們的努力,因為他明白,除了順應他們的意思及請求之外,別無它法了。於是,這支有七名成員的軍隊加入了楊艦隊。

  事實上,帶著這種「非正規兵」的不只有梅爾卡茲,在蘭提馬利歐星域和萊因哈特已經交過手而戰敗的摩頓、卡爾先兩提督也已重新編組了銳減的兵力,與楊艦隊合併了,雖然都已事先向國防委員會及統合作戰本部申請,但是他們都沒有等到回音就擅自實行了。所以從某些方面來說,這證明了軍部的秩序已經有名無實化了。

  從這些事情的跡象來看,有人評論其為「最後決戰時刻,同盟軍的義勇兵性格」,但是義勇兵雖極富有戰鬥意志及勇氣,從裝備及指揮系統的觀點來看,卻是一群「烏合之眾」。在武裝抵抗運動中,他們可以成為貴重的戰力,但是和大艦隊正面決戰時,就很難想像他們能有效地發揮實力了。以前,楊在平息「救國軍事委員會」的內戰中也曾為大群空有滿腔熱血的義勇志願者所苦。這一次,楊需要的是摩頓和卡爾先的指揮能力,所以他也不想再在雞蛋裡挑骨頭了……

  ※※※

  然而,除此之外,楊又發現身邊還有非正規兵存在。那就是在尤里安.敏茲身後亦步亦趨,有著壯碩體格的黑人路易.馬遜少尉。

  當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送來帝國軍的最新動向資料時,楊遠遠地望著那個黑巨人質問道:「那到底是什麼人?」

  「你說什麼呀?那是路易.馬遜少尉!」

  「我知道。我是說,為什麼連他也上了我的旗艦?」

  「當然是因為尤里安在這裡啦!他可是個好護衛哦。」

  菲列特利加簡潔地把話交代清楚了,跟自己在公私兩方面也沒有細分清楚的楊完全沒話可說了。於是,馬遜得以保住了他自己的一席之地。

  ※※※

  當楊在自己的房間中看著菲列特利加送來的資料時,他覺得高掛在心靈地平線上的太陽沉下來了,他不覺歎了歎氣。根據資料顯示,羅嚴克拉姆公爵萊因哈特的直屬艦隊也將隨著其他將領的艦隊離開幹達爾星域。楊原本打算制壓幹達爾的意圖不得不做修正了。

  「好可怕的人哪!」

  楊在心中喃喃說著,他的自言自語化成了冷冽的恐怖水珠,浸透了他全身的細胞。

  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的構想能力之雄大,計算之精密實在令人咋舌,一個凡人想做到其中任何一項都很困難,而這個金髮的年輕人卻同時具有這兩方面高度的智慧。

  萊因哈特把麾下的提督們遠遠地支開,看似孤立了他自己的艦隊,實則是想把同盟軍誘入巨大的陷阱當中,這一切都在楊的預料之內。但是萊因哈特本人也離開幹達爾星域,這一著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楊原本打算抓住萊因哈特麾下的提督們離開主力部隊的時間空隙,在他們尚未回過頭來圍殺之前,來個速戰速決以獲得勝利的。然而,萊因哈特竟然也移動了主力部隊,行動路線雖然巧妙地呈現曲線路徑,然而,指據電腦的推算,其行動的速度和角度正好是當提督們離開主力部隊到最遠的反轉攻勢的界限點時,萊因哈特本身就朝巴拉特星系突進,一直到可以用肉眼看到同盟首都海尼森為止。要防備他闖入巴拉特星系,避免把首都周邊區域變成戰場,楊就必須比當初預定的計畫還早與萊因哈特交戰,換句話說,此舉是逼楊威利提前決戰。當然,該時間米達麥亞及羅嚴塔爾也會比楊當初預定的更接近戰場,也會更快回過頭來圍攻。前有萊因哈特,後有羅嚴塔爾及米達麥亞,楊不會自我美化到相信自己可以同時承受他們的夾擊並且獲得勝利。楊的勝算是在把帝國軍完全分開來後,以最高司令官萊因哈特為各個擊破的首要目標,這樣此戰才有五成的把握。

  「只有五成嗎……?」

  事情演變至此才正式進入戰術層面,不過,楊的立場還是很難說是有利的,楊是非勝不可,而萊因哈特則只要維持住戰線到底下的提督們趕到戰場上來就行了。雖然以萊因哈特的性格來說,「勝」比「不敗」更重要,但是他的積極性、主動性背後卻有著深不見底的智慧,與衝動及莽撞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儘管如此,要守護民主主義的果實,楊還是得勝過這個勁敵。

  「不能不勝嗎……?」

  楊微微苦笑著,「必須」這種思考方法不是他所喜歡的,儘管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如心所願,但是他還是希望盡可能地走上自主和自發的道路。事實上,人生的每一個足跡都覆蓋著後悔的塵土……

  「這真是一件不簡單的事哪!沒有人來代替我嗎……?」

  ……當然,應該是沒有人的。楊常常被交付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做的料理材料,然後被迫站在廚房中埋頭工作。

  發現有人急切地敲著門,楊打開遙控門一看,亞麻色頭髮的少年帶著緊張的表情站在外面。若看在同年齡的少女眼中,一定顯得極為英俊勇武,令人情不自禁為之心動吧?

  「我可以進來嗎?元帥。」

  「我的門總是為你開著的。進來吧!」

  比監護人還早四年拿到中尉階級的少年行了一個禮進入室內。他把落在端整臉上的亞麻色頭髮往後攏了攏。坐定後,楊詢問他的來意,尤里安挺直了身子。

  「您對羅嚴克拉姆公爵分散全軍一事有何看法?」

  「你說該有什麼看法?」

  「那麼,我就說說我的想法,這很明顯是個陷阱。他會這麼公然地讓各個提督出動到各地去,分明是引誘我們--我們的根據地是空的,你來攻擊吧!如果去了,一定會落入他們的圈套中。」

  「什麼樣的圈套?」

  楊的表情和聲音都彷彿罩上一層煙霧似的,然而,尤里安的視線卻有著能穿透這層層煙霧的熱力和敏銳。他把視線停在楊的臉上,一口氣把話說了出來。

  「如果我們的艦隊一接近敵人的根據地,他們的每一支艦隊就會捉住時間一舉回頭反攻,把我們趕進一個大網中殲滅。這就是他們的圈套。」

  楊脫下鑲嵌著五稜星的黑扁帽,抬起頭來。他不知道這種時候該不該稱讚少年洞察的準確性。

  「您當然也知道的吧?因為我都想到了,更何況是您?可是,您卻還要自己跳進圈套中。」

  楊沒有說話,伸手撫弄著他那頭黑髮,尤里安見狀便把身體往前探了探,楊覺悟到躲不過少年的滿腔熱誠,只好面對事實。

  「喲,一般人都說年輕人容易衝動,年長者總是扮演著壓抑這種衝動的角色。現在,看來情形是顛倒過來了,你認為我會輸給羅嚴克拉姆公爵嗎?」

  「您要以這種說法來讓我閉上嘴就顯得太懦弱了。」

  瞬間的沉默之後,楊承認錯誤,點了點頭。

  「……是我不對。你說得沒錯,這種說法是太懦弱了。」

  「不,是我太狂妄了,對不起。」

  楊鬆開叉著的腿又重新坐定。

  「聽著,尤里安,我以『不打沒有勝算的仗』為座右銘。這一次,我也絕對不會違背這個座右銘。」

  「您有勝算?」

  「老實說,不多。」

  楊重新戴上黑色扁帽,把雜亂的頭髮壓在底下。既然決定接受對方的詢問,他就希望盡可能地把事實和真象說出來。雖然他不願對方完全知道全部事實……

  「但是,這也是唯一的機會。羅嚴克拉姆公爵是在看穿了我的意圖之後故意來誘我上鉤的。如果是不擇手段只為取得勝利的話,他大可無視我們的存在,直取首都海尼森的。應該說,這樣做比較有效。然而,他並不這麼做,也就是說,他接受了我無禮的挑戰。」

  「您是有感於他的意氣,所以才決定堂堂正正地和他正面對決嗎?」

  楊以直指己心深處的表情沉思。

  「不,我才不會那麼浪漫主義哪!我現在想的只有一點--如何利用羅嚴克拉姆公爵的浪漫主義及自尊來打敗他。事實上,我也希望能贏的輕鬆些,但是,這一回這個方法已經是最輕鬆的選擇了。」

  尤里安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是,最後還是閉上了他那形狀極佳的嘴唇。使楊感到困惑、動搖並不是他的本意,可是,難道真的沒有更輕鬆的方法嗎?尤里安不禁懷疑著。然而,不知為何,他卻又猶疑著沒有說出口,最終他只是這樣說道:「總而言之,不要太勉強自己。」

  楊點點頭很高興地回答說:「沒問題。勉強行事不合我的胃口。多謝你的關心。」



  Ⅱ


  離開根據地的前一天,也就是四月二日,楊給了底下的所有士兵、軍官半天的休假。這是楊艦隊出戰前的慣例,楊一直格守著這個慣例。

  司令官的命令一經下達,隨即湧起一陣有生氣、但缺乏實質性的歡呼聲,根據地魯德米拉是由軍事基地及岩石所組成的行星,實在沒什麼娛樂設施,時間的自由並不能說就意味著行動的自由。奧利比.波布蘭看著朋友哥尼夫聳了聳肩。

  「如果是在海尼森或伊謝爾倫就另當別論了,但在這種基地哪有什麼地方可去呀?算了,我決定去找一個一夜熱情的對象,你呢?」

  「在房間裡睡覺。」

  「這麼無聊的事還講得這麼大聲!」

  「不無聊啊!」

  「開玩笑地說是無聊,老實說就更無聊了。」

  「你比較喜歡開玩笑吧?」

  接受了哥尼夫若無其事的眼光,波布蘭輕輕岔開話題。

  「我不光靠開玩笑過活,不過,我可不想在沒有任何情趣的環境下生活。」

  「你本身就是一個笑話吧……」

  「……最近你的惡意表現似乎大有進步嘛,哥尼夫先生。」

  「不,不,只不過是出自一個不受女人歡迎的男人的嫉妒心罷了。你可不要介意呀,波布蘭先生。」

  兩個擊墜王互相給了對方一個嘲笑,然後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走去。

  ※※※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少校根本不需要思索如何去度過「到晚上三時為止的自由時間」,因為楊威利請她到他的房間去。菲列特利加淡淡地補了原本就淡淡的妝進了房間,楊一副不知該選擇何種表情的樣子面對著硬質玻璃桌,一迎進菲列特利加,他就板著臉要她坐下。

  楊威利在宇宙戰場上可以用一隻手指頭指揮上萬艘以上的大艦隊,可是,這個原本希望做個歷史學者的青年,在他每一出的人生戲劇中都不算是個好演員,在某些場合,他甚至還是一個會讓舌頭打結的拙劣演員。儘管如此,現在他仍然辛苦地轉動著舌頭的引擎,輕呼著對方的名字。最先,他叫「上尉」,然後慌張地更正為「少校」,再過好一陣子又改為「格林希爾小姐」,每一次,美麗的副官都回應了,可是,在那之後他卻又無話可說了。那不是出於惡意,而是因為怯懦。他好不容易鼓起了一百倍於與敵人作戰時的精神彈簧,叫了第四次。

  「菲列特利加。」

  這一次,淡茶色眼眸的年輕女子沒有立刻回答。這真是一件劃時代的事,因為楊威利從來就沒有直呼過她的名字。她睜大了茶色的眼睛,愕然半響後才答了一聲「是」,也因為這個字使她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覺得好像好不容易找回了十一年的時間。」菲列特利加柔柔地微笑著。「元帥是在艾爾.法西爾星域救了我的命之後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的。您還記得嗎?」

  臉上發著高燒的楊威利像個自動木偶似的猛點頭。

  如何把陷於帝國軍重重圍困下的艾爾.法西爾星域的人民送走,當時二十一歲的楊中尉不甚自信地搔著頭,從此開啟了在他往後的人生中不斷被人稱為「奇蹟的楊」的第一頁,菲列特利加為他送來了餐點。

  「謝謝你,格林希爾小姐。」

  年輕的中尉對著十四歲的少女認真地說道,少女不由得笑了出來,要求這位看來完全不像軍人,倒像將來會成為有成就的學者模樣的青年軍官叫她「菲列特利加」就可以了。「逃離艾爾.法西爾」對楊、對菲列特利加而言都是一個出發點,終點卻還在他們的視線之外。此時,楊把目標放在折衝點上,但是要擺脫停滯不前的狀態卻不容易。

  「菲列特利加,等這場戰役結束了……」

  楊有系統地說到這裡,但是,感情及意思已無法有效地結合,以致接下來的話詞不達意,一點脈絡都沒有。

  「我比你大七歲,而且,怎麼說呢?這個,我欠缺一個正常的人所具備的完整人格。此外,我的壞習慣又是那麼多。回顧以往的種種,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有資格提出這種要求,看來彷彿是利用地位壓人,而且,在戰鬥之前的這種情況下提出這種事,實在不應該……」

  菲列特利加調整了自己的呼吸。她並沒有為表面上的混亂而迷惑,她已經正確把握住了楊內心的想法。菲列特利加自覺一顆心加速跳動起來。

  「但是,說了後悔總比不說後悔來得好……啊,真傷腦筋,從剛才開始就只一直隨自己高興亂講話。總之……總之,你願意嫁給我成為我的妻子嗎?」

  一鼓作氣突破關卡的楊,彷彿已吐盡肺裡的空氣似地松了一口氣,要甩開優柔寡斷是需要不少體力的,菲列特利加覺得自己的心彷彿長了翅膀似地飄升著,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她心裡已經盤旋了多久的一段時間了啊!

  「我想,如果把我們兩人的退休金合起來,就算將來年紀大了,應該也不愁吃穿的,而且……」

  菲列特利加不斷搜尋著一些字句試圖回應,可是她優秀的記憶力卻在這個時候背叛了她。原本應該豐富感人的詞彙,不知都跑到哪裡去旅行了。

  「我的父親和母親差了八歲。這件事我曾經有對你提及過嗎?如果我說了……」

  菲列特利加笑了,這使她顯得更加嫵媚動人。其實在笑之前她就決定了,但她覺得如果不表示點什麼,臉上的表情或許就會完全不同了,那可能會使楊感到狼狽。可是她看著楊,知道他並沒有感受到她的喜悅,同盟軍史上最年輕的元帥,穿上軍服也不像軍人的這個青年從扁帽下面露出的前發下忐忑不安地注視著她。

  「呃,你覺得怎樣?」

  楊露出了難以表現的表情,勉強形容起來,那就像接受教官面試的軍官學校學生的表情,事實上,在他真正接受面試時,楊從來不曾有過如此深切的表情。他脫下了扁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結結巴巴地說道:

  「……我還沒有聽到你的答覆,怎麼樣?」

  「啊!」

  菲列特利加睜大了淡茶色的眼眸,這時才發現到自己的失神,不禁紅了雙頰。好或者不好對她來說是再明白不過的事了,所以她的思考和言語動作,都已經輕輕地帶過那個關口了,她沒有注意到障礙的存在。菲列特利加用線繩把自己那顆躍動不已的心加以控制,好不容易才得以說出口來。

  「好的,閣下。」

  菲列特利加重覆說了好幾遍。她突然有種極度不合理的疑念--她的聲音是不是只有自己聽得到,而楊卻沒聽到呢?

  「太好了!嗯,我很高興……」楊笨拙地點點頭。現在又輪到他困難地來選擇詞彙了。「謝謝,該說什麼……該說什麼好呢……該說什麼呢……」

  結果,楊只能深注著菲列特利加的眼睛,什麼都沒說,一切已盡在不言中。

  ※※※

  走進亞列克斯.卡介倫中將房間的尤里安,步伐顯出有種異樣的沉重感,感到懷疑的卡介倫在知道理由之後笑了一笑,調了一杯淡淡的摻水酒給少年。

  「……是嗎?姓楊的那個傢伙終於提起他那麼一點點的勇氣了?」

  尤里安點點頭,猛地灌下了那杯酒,卻被輕輕地噎住了,冰塊互相碰撞,發出了清涼的聲響。卡介倫微微一笑,也在自己的杯子中倒滿了酒。

  「基本上說來,這是一件喜事,我們來幹一杯吧!」

  尤里安看著杯子,紅了臉。不只因為酒的緣故,他為自己還未乾杯就喝了酒的失禮行為致歉。卡介倫在杯子中放了冰塊,把調得比剛剛那一杯還濃一些的酒推到少年面前,一完成乾杯的動作,尤里安便問道:「您說,基本上來說這是一件喜事,此話怎講?」

  「對楊來說是喜事,因為他總算有了新娘了,而且還是可遇不可求的上上之選。對格林希爾少校來說,雖然是一件讓外人極為驚奇的事,不過,能和自己愛戀的對象結婚實在是幸福的事,因為酒宴可以一個人舉行,婚禮卻非得兩個人不可。」

  「那麼,為什麼說基本上呢?您保留了什麼?」

  卡介倫沒有立刻回答,先為自己調了第三杯酒,把杯子拿在手上,沒有喝,然後才回答道:「理由就在你在我們乾杯之前就喝了一杯。」

  「……」

  「你喜歡格林希爾小姐,我沒說錯吧?」

  尤里安一下子激動了起來。把空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杯中的冰塊激烈地振動起來了。

  「我衷心祝福他們兩人!真的,我很喜歡他們兩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我知道。」卡介倫溫和地制止了少年。「要再來一杯嗎?」

  「……嗯,淡的。」

  中將為他調了一杯恰到好處的酒。

  「我知道是我多事,不過,不只是戀愛,人的心理活動是不能用數學來解釋的,也不能用方程式來模擬。以你的情形來說,你只到達愛慕的階段,所以不妨把它當成一段美好的回憶來消化。但是,如果再進一層發展成刻骨銘心的愛情的話,那麼對某一個人的愛,或許就會使你失去對另一個人的愛和尊敬,這不是是非善惡的問題,而是在無可奈何身不由己的情況下演變而成的。老實說,事情會變成這樣還真令人困惑。你的頭腦好,性格又佳,但是最好不要再牽扯在這件事上,火是很容易引上身的。」

  「嗯,我知道。」

  「唔,知道就好。即使只是停在腦袋而已。」

  卡介倫似乎著透了尤里安的心,他繼而把話題一轉。

  「可是,他們兩個人結婚之後會不會還彼此叫元帥、少校啊?」

  「應該不會吧?」

  尤里安虛應形式地回答,卡介倫便裝著板起一副臉孔。

  「很難說喔!我太太在結婚之後不久也還叫我上尉,每次被她一叫,我就不由得立正行禮。」

  尤里安笑了,可是,卡介倫知道有八成以上是基於禮貌上的緣故。

  「不管如何,這是我們大家都活下來之後的事了,如果他們結婚了,尤里安你怎麼辦?啊,可以暫時到我家去。」

  酒精以外的某種因素使得尤里安吐出的氣息顯得極為炙熱。他把喝光的酒杯重新放回桌上,用手不斷地旋動著。

  「我不想妨礙他們的新婚生活,嗯,怎麼說呢?我可不喜歡被看作是礙手礙腳的人。」

  聽來像是開玩笑,但是尤里安是想,如果楊和菲列特利加結婚,自己該離開他們一陣子。

  在尤里安的胸中,一個還沒看過的行星的影像雖然不明確,但是慢慢組合出形狀來。那是位於銀河帝國領域邊境小星系的一個小行星,太陽系的第三行星--地球。對人類來說,那是以前唯一的居住世界,當尤里安從瀕死的德古斯比司教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時,他就覺得非去看一次不可。

  當然,尤里安無法預知那裡有些什麼,如果那兒暗藏了一把可以撕裂一部分歷史面紗的刀刃,那麼,他必須把那把刀拿到手。雖然,這種想法當中大多混入了主觀願望之奶,不能說只是客觀預測方面的黑咖啡。

  然而,尤里安還是覺得有前去一看的價值。尤里安在預測的能力方面遠不如楊,但是,如果輔以行動和親眼見識,應該可以彌補這方面的不足,他覺得自己應該以有異於楊的方法來接近現在和未來。如果這次戰役結束後還能倖存下來,如果能看到楊和菲列特利加結婚,他就要前往地球旅行。

  「希望你們幸福……」。

  尤里安在口中喃喃說著,把蘊蕩在心頭的某種暇思放在抽屜裡上了鎖。

  這個時候,凝視著少年的卡介倫,眼中似乎也洋溢著趣味及共識的光芒。



  Ⅲ


  離開根據地的楊艦隊一路朝巴米利恩星系繼續航行。

  「不知什麼時候這個艦隊成了一個大家庭,楊要指揮控制也得花些心力!」

  卡介倫對尤里安說道,然而,他自己本身也是「非正規兵」。由於失去了伊謝爾倫要塞,原任要塞事務總監的席位應該也不見了,但是在下個職務還沒有決定之前,他就以監察人的身分搭上旗艦休伯利安了。

  在這個情形下,距離的縮短和緊張的增加顯現出了完全的對應關係。當他們到達巴米利恩星系的最外緣,從螢幕上凝視著那如早春的嫩果似的恆星時,同盟軍的幹部們都確實聽到了自己體內血管收縮的聲音。

  「真是不可靠的太陽啊!」

  亞典波羅中將連恆星都罵了進去,可能是因為過敏的神經格外令他感到不快吧!即使恆星是穩定、明亮地照耀著,或許還是會因別的因素而遭指責。

  「如果不在這裡阻止住羅嚴克拉姆公爵的話,就再也沒機會了。」

  這已是確定的事實而不只是共識,所以所有的幕僚們都不想再提起了,他們秉持著這無言的協定,把視線集中在他們的司令官身上。楊正和梅爾卡茲愉快地交談著--看來是如此--看在眾人的眼中,大家心裡的負擔也稍微減輕了些,只要司令官健在,他們就有期待奇蹟的可能性。

  鑲著五稜星的黑扁帽,黑色短上衣和半統靴,象牙白的領結和寬褲--晉升為元帥之後,楊的軍裝並沒什麼變化,只不過是階級章上的星星數目多了一枚而已。然而,其所象徵的意義一般說來是很大的,但是當事者的言行舉止卻看不出有什麼變化,他仍然是一個看來完全不像軍人的青年。

  站在楊身旁,具顧問身份的梅爾卡茲則穿著帝國軍的黑色和銀色制服。這套制服穿在他身上有四十年之久,彷彿已與他融為一體了。這個兼具軍人和武人風格,剛踏進老年期的男人即使是在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那極為偏頗的眼光中也像極了楊的上司。

  ※※※

  雙方的前哨戰在無聲無息的偵察競爭的形式中安靜地展開了,同盟軍把巴米利恩星域寬達一二五○億立方光秒的宇宙空間細分為一萬個宇宙區域,以二○○○組的先遣偵察隊覆蓋這些區域,建立起分析各處彙集回來的情報系統。負責指揮營運的姆萊參謀長,在管理這種精密的作業方面,他的能力遠遠超越黑髮的司令官。楊做的是考慮、籌畫的工作,而一旦到了實施的階段,他就覺得不勝其煩。根據他本人的辯解,在十一年前,困難重重地從艾爾.法西爾逃離之際,他已經讓自己的勤勉性給磨掉了……

  進入偵察戰之後的三○個小時,只是持續著使緊張的水位穩步上漲的沉默。但是,最後帝國軍出現了,發現的人是卻斯上尉所指揮的F02偵察團的一個下級軍官。

  「上尉,那是……!」

  部下的聲音雖然在音量上已加以壓抑,但是語氣卻完全走樣了,足以讓上尉緊張得繃緊神經。出現在他的視線中的是一大片正慢慢蠶食著黑暗的宇宙空間而且漸漸擴大的光點群。光點群又會聚成一片波濤,吞噬了背後微弱的星光,無聲無息地朝著同盟軍壓逼過來。

  上尉按下了超光速通訊的按鈕,但是聲音及指頭都微妙地顫動著。

  「這裡是F02先遣偵察隊……發現敵人主力部隊。位置在由○○八四六宇宙區域朝一二二七宇宙區域方向的地方,距離我方四○.六光秒……非常接近!」

  ※※※

  另一方面,帝國軍的偵察網也發現了在前方徘徊的一小撮集團。最先接到來自先遣偵察衛星的影像及來自哨戒小集團的報告的是原為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部下,曾參加過奇霍伊薩星域會戰的洛爾夫.奧圖.布勞希契中將。

  部下問他是否要追擊撲滅這一小撮老鼠,他搖搖頭。

  「擊滅偵察隊充其量只是個小功,不要貪這種功勞。倒不如探尋他們回去的方向,以探出敵人主力的位置所在。」

  布勞希契的指示是正確的。當同盟軍F02先遣偵察隊把敵人的位置告訴同志時,同時也有了反作用。他們退回去時雖然不會遵循直線路徑,但是,其軌跡的曲線形狀卻很容易就可以用戰術電腦解析出來。

  ※※※

  接到布勞希契的報告時,萊因哈特正坐在總旗艦伯倫希爾艦橋的指揮席上凝視著頭頂上映於螢幕中的星海,白晰的臉上灑滿了星光雨,沉浸在一片波動的光影當中,看來就像白瓷沉於水底一樣。四周的人小心翼翼地不弄出聲,很自然地攝住氣息埋首於各自的工作中。打破這神殿般的沉默氣氛,把敵艦隊接近的消息報告給年輕的帝國元帥者是巴爾.馮.奧貝斯坦一級上將。

  「可能會在巴米利恩星域一帶和敵人接觸吧!」

  對於前進之時奧貝斯坦所做的推論,萊因哈特完全贊同。自古以來,成為戰場之地是在敵我雙方的默認之下選出的。這一次選在巴米利恩星域也是一樣,不知道為什麼,萊因哈特一點都不懷疑楊威利也會著眼於此處為決戰場。

  「……果然是這裡……」

  不怎麼有感動的表情的金髮年輕人喃喃自語著,他叫來了高級副官修特萊,命令全軍休息。萊因哈特微笑著對驚愕不已的副官說道:「戰鬥不會馬上開始的,現在稍微鬆弛一下緊張的情緒反而會好些,自由行動三個小時,喝酒也無妨。」

  副官退出之後,萊因哈特坐在指揮官席上,閉著那雙有濃濃睫毛的眼睛,任一顆心浮游於無限的宇宙當中。

  ※※※

  同盟軍這一邊也在沒有預期的情況下,收到司令官下達全軍休息的命令。但是,高級幹部們仍留在會議室內喝著咖啡彼此交換著意見。楊啜了一口咖啡,他幾乎不懂辨別咖啡有什麼好壞,對細味品嘗也不熱衷。

  「羅嚴克拉姆公爵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無與倫比的戰爭天才。如果我們以同樣的兵力與其從正面交鋒,勝算太少了。」

  「或許吧!」

  先寇布非常率直。「逃跑」或者「打敗仗」之類的詞語在楊艦隊中不是什麼禁忌。

  「可是,你也不賴。今年你也已經連續捉弄了帝國軍的三名擅用兵法的大將了,不是嗎?」

  「那是運氣好。雖然不只是這樣,不過,總而言之一句話,主要就是運氣好。」

  這是楊的真心話。在這次會議之前,他雖然已經各個擊破了帝國軍三個艦隊。但是,姑且不論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本人,就算只和奧斯卡.馮.羅嚴塔爾或渥佛根.米達麥亞正面交戰,他也沒有把握還能如預期中一樣高奏凱歌。雖然不能說是沒有勝算,但是,不太可能在短時間內獲勝,尤其是當時的局勢還在雙方蓄勢待發的前哨階段,楊不認為萊因哈特本人或者帝國軍的雙璧會投進此階段中,所以他才有心放手一賭。事情是成功了,但是,他可不認為因此就證明命運的女神特別寵愛他,他甚至覺得那三連勝已經用盡了幸運的籌碼了。

  梅爾卡茲以溫和的眼光看著年齡足可當他兒子的青年司令官,但是,他卻什麼也沒說。

  「敵陣展開的幅度很小,可以預見深度和厚度一定到了某種程度。還打算采中央突破的方式嗎?」

  派特里契夫副參謀長交抱的手臂足足有楊的兩倍粗,本來,他不該做文書工作的,前線指揮的工作應該較適合他。但是從「楊艦隊」的前身--第一三艦隊的誕生開始,楊就一直把這個充滿活力和幹勁的大漢放在司令部。「放任他到前線去的話,可令人擔心喲!」這是奧利比.波布蘭暗地裡所說的壞話,但是以楊的立場來看,派特里契夫能夠瞭解楊的作戰,當他以歌劇歌手級豐厚的低音回答「果然沒錯」時,可以給士兵們帶來很大的安定感,這些因素都是楊考慮在內的。

  在進行了一次把重點放在安定幕僚的精神勝過實質意義的談話之後,幕僚們都退了下去,只有華爾特.馮.先寇布在眾人之後單獨留了下來,楊看著他,把視線稍稍移開,然後又移回了視線開口問道:「你認為我們會贏嗎?中將。」

  「如果您真有獲勝的信念的話……」

  先寇布的音調微微超過了開玩笑的範圍,楊自然是不會聽漏掉。

  「我是打從心底想勝呀!」

  「不行呀!如果您自己沒有自信,又怎能讓別人相信您呢?」

  楊沉默了,現在他實在難以抵抗先寇布辛辣的舌鋒。

  「如果您是一個隻以勝利為目的單純職業軍人,或者是一個不知道自己幾兩重而光想掌握權力的凡俗野心家,我的煽動可能還會奏效。再甚者,如果您是一個深信自己的正義使命而有不可動搖的信念和責任感的人,多少也會受別人唆使。但是您卻是一個即使在戰況最激烈的時候也不完全相信自己是站在正義那一方的人。」楊沒有立刻回答,先寇布於是用手指輕彈著空了的咖啡杯繼續說道:「沒有任何信念卻每戰必勝。以唯心論的精神主義者來看,這實在是不可能的事,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哪!」

  「我一向認為最壞的民主政治也勝過最好的專制政治,所以我為優布.特留尼西特而和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作戰。我覺得這本身就是一個信念。」

  話是這麼說,楊的心中卻不得不承認先寇布的指責是對的,他並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在古代的地球上,當民主國家雅典和專制國家斯巴達抗爭之時,小國梅樂斯謹守中立不傾向任何一個陣營。對梅樂斯拒絕隸屬於己方的事感到憤怒的雅典遂視梅樂斯為民主政治的敵人而發動軍隊入侵,殘殺當地人民,將其領土並為己有,並稱自己的行為為民主政治的勝利而舉杯慶祝。這種醜陋的行為為後世的人類歷史立下了惡劣的模範,對侵略者的羞恥心而言,大義名分遂成為其最後的一件遮醜衣衫。如果侵略和虐殺是出自瘋狂的專制君主的野心的話,那還讓人無話可說,但令人絕望的是,有時候這種事情卻往往是由民眾所選出來的領導者直接加害於本國和別國人民的,民眾有時候還會為侮辱他們的人送上熱烈的掌聲。魯道夫.馮.高登巴姆確確實實是踩著人民的肩膀走向通往權力寶座的路的,這就是「最壞的民主政治」的歸結。所以楊是完全不相信自己說的話的。儘管如此,楊還是認為--最壞的專制政治在崩潰之後或許會產生最好的民主政治,但是,最壞的民主政治在垮臺之後卻絕不會產生出最好的專制政治,這是一件奇妙的事……

  ※※※

  休息結束後便立刻發動第一級臨戰體制。一度鬆懈下來的精神活動朝著起火點急速地收斂了,所有的偵察系統都已經告知前方有眾多的敵人,這使得全體將兵的心都響起了警報。

  「和敵人的距離,八.四光秒。」

  監控員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響遍全艦,彷彿用一雙冰冷的手緊緊握住了士兵們的肺和心臟,呼吸和心跳都立刻加速,也有人的體溫立刻上升。

  「漸漸接近了。」

  「當然,如果遠離一些的話可就難辦了!」

  在砲塔及槍座中交談著的士兵們,低語中帶著微妙的緊張及不安。如果他們任由精神的溫度無限制地升高,噴起火焰,很可能介時便會把自己和別人都燒成灰燼。

  楊一如往常坐在指揮桌上,托著下巴,手肘支著一邊膝蓋,凝視著正面的螢幕,但是他突然把視線投向幕僚們。視線是依梅爾卡茲、姆萊、先寇布、尤里安.敏茲、馬遜、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派特里契夫的順序平移過去,雖說是一瞬間,可是也沒有停下來,當視線又回到螢幕上之後,他就再也不動了。

  菲列特利加的心情複雜著極大的擔憂及微微的灰心,她看著脫下黑色扁帽,頭髮雜亂不堪的年輕元帥。他是她的,可是,又不只是她的,較之自由行星同盟超過一○○億的市民對他的期望,她所求之於他的又顯得那麼的渺小--不,或許該說是荒誕--希望和他共有未來。

  楊又戴上了扁帽,菲列特利加也振作起了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螢幕上,因為一切事情都得等待戰後保往了性命再說。

  「敵軍正突破黃色區域……」

  監控員的聲音讓人有一種唾液分泌不夠的感覺。隨之聲音突然提高了。

  「完全進入射程距離了!」

  這時候,砲手的手指頭都已經放在發射鈕上了,他們摒住呼吸,等著總司令官下達射擊命令。楊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輕輕地舉起一隻手,然後以十倍於舉手的速度猛地揮下手。

  「砲擊!」

  數十萬道能源光束在黑暗中激進,在他們的利牙咬住獵物之前,帝國軍的光束如猛獸般更早自柵欄中放出來,襲向敵人。利牙和利牙在半途中衝撞,化成眩目的光芒炸裂開來。

  更具實質意義的「巴米利恩星域會戰」開始了,時間是宇宙曆七九九年,帝國曆四九○年四月二四日一四時二○分。



  Ⅳ


  炸裂的光芒使宇宙充滿了無聲的鳴動。新產生的光劍切碎了白熱的光漩渦,四散分解的艦體成了亂舞的影子,緊緊攫住了人們被光熱燒炙的視網膜。開戰不到三○分鐘,戰況已經直線上升達到激鬥的程度了。

  不過,「巴米利恩星域會戰」在一開始純粹是以極平凡的形式開幕的,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也好,楊威利也好,彼此都懷疑對方是不是會出什麼奇招,也都打算靜觀而後動,所以雙方都不得不以正統的戰法踏出第一步。

  萊因哈特面對楊的攻勢想出了戰史上前所未曾有的「機動性縱深防禦」戰法。楊當然也有他的想法,但是他的想法卻也是等對方先行有所動作之後才能付之實行,所以慘烈的砲戰及淒豔的光芒對他們任何一方而言都不是必要的。然而,戰端一經開啟,一開始有了動作,就如同瘋狂的野馬般不受騎師的韁繩控制而肆意奔騰了,萊因哈特和楊都是一方面在心中感到無奈和不滿,一方面又必須使用大部份的神經網路去修正預定的軌道。

  局部的戰況變化顯得急速而又無秩序可言,連萊因哈特及楊也無法全盤應對。就算下了指示,在指令尚未到達之前,情況又已有了新的變化,結果,下達的指令也就失去了原先的意義了。當帝國軍的最前線多次傳回通訊請示該如何行動時,萊因哈特冰藍色的瞳孔閃著怒氣。

  「按照個人的部署來應戰呀!我要中級指揮官是做什麼用的?什麼事都非得要我決定嗎?」

  ※※※

  另一方面,同盟軍的狀況也不見得比帝國軍好。當最前線的指揮官要求更細部具體的指示時,楊歎了口氣回答:「這種事你去找敵人商量吧!因為我沒什麼選擇權。」

  正當雙方的最高指揮官深感困擾時,戰鬥仍然急速地白熱化。光束和光束、火箭和火箭燃燒著敵意在宇宙中相互衝撞,彼此較量著破壞力及防禦力。破壞力升高,能源中和磁場及裝甲就被突破,致命的光、熱亂流就席捲了整個艦艇內部。防禦力增加雖然使得龐大的能源四處擴散開來,但是,偶而附近的弱小獵物會為餘波所動搖而毀滅。兩軍在彼此放射出來的能源怒濤中翻滾著,卻仍然不屈不撓地射出光束及飛彈。在自己的腹部被擊入核觸合飛彈,於一瞬間炸裂開來的同時,用光束撕扯開敵艦同歸於盡,似乎連艦艇本身彷彿也被人類的偏執狂念附了體一樣。

  帝國軍的砲火放出彩虹般的光彩襲擊過來,楊的旗艦休伯利安的四周出現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火球。巡航艦那爾畢克的艦體中央被擊中,噴出泛青的光泡,從正中折為兩半,隨即又散為一團團的光塊,照亮了宇宙的一角。

  休伯利安的艦長亞塞道拉.沙其安中校淺黑色的精悍臉上罕有地浮起擔心的表情。

  「司令官閣下!旗艦太接近前線了。恐有成為砲火集中的目標之虞,請允許後撤。」

  看著艦長的楊,黑色眼珠中洋溢著抑揚的信賴感。

  「艦艇的指揮由艇長負責,中校大可放手去做。」

  可是不到一○分鐘,楊又巧妙地推翻了前言。

  「為什麼要後退?這樣不好指揮呀!」

  之所以會讓楊產生這種抱怨是因為他發現帝國軍的一部分和其他部隊失去了聯繫,開始突了出來。只要有了可乘之機,構成楊的精神堡壘的支柱--用兵家的要素--就顯得格外有力。楊探出身子,下了一道命令給菲列特利加。

  結果,命令只落得沒有結果的下場,因為正當突出的帝國軍的第一陣對著敵人正要打開砲門時,第二陣就從背後殺上來了。自動回避衝撞的系統急速作動,帝國軍的各艘艦艇為了避開接近過來的龐大品質而無秩序地四處跳動,駕駛員們一邊咒罵著神明和惡魔,一邊緊緊絞著操縱盤,拼命控制好方向。

  這場混亂雖然只有短短的時間,但對楊來說卻已經足夠了。同盟軍的各艘艦艇朝著意外演出一場蹩腳舞蹈的敵人一起發射主砲。四處產生的光點立刻形成球狀,球球相連,泛成一片。

  帝國軍的艦列開了個大洞,那是由能量及虛無所形成的畸形混合體,巨大的能量漩渦充滿了拒絕生命的冷峻。

  ※※※

  這個情形從遠距離之外的伯倫希爾旗艦上也看得一清二楚,挑起了金髮年輕人的怒氣。

  「特奈傑究竟在搞什麼鬼?」

  萊因哈特的聲音令通訊官畏縮,趕忙和妨礙電波及電子雜訊的干擾繼續奮戰,試著和特奈傑中將的旗艦取得聯繫。監控人員也汗流浹背地忙著識別滿天飛舞的敵我雙方,最後確認了特奈傑脫離了原來的戰線部署擅自闖出陣列,在一陣沒有秩序的艦隊運動之後被敵人圍攻了。

  「不自量力的傢伙!」奧貝斯坦的兩隻義眼射出了強烈的光芒。「口裡說得頭頭是道,眼睛卻只看到前面,這是個言過其實,不值得大用的人物。」

  「這場會戰結束之後,如果我還活著,一定聽你的忠告。」萊因哈特說道。「可是,目前為了活命,我們必須借重他的戰力,無論如何和特奈傑取得聯絡!」

  聯絡用的太空梭載著放有萊因哈特命令的通訊密封艙從旗艦伯倫希爾的船腹出發了。萊因哈特為這個繞遠路的聯絡方法感到氣結,可是,在無它法可想的情況下也只好勉強為之。

  如果不能讓那個滿是戰意及野心的特奈傑回到原來部署的位置,萊因哈特的整體計畫就會在戰術方面有遭擱淺的危險。就算捉住他的衣領也要把他拖回來,陣形是必須靠秩序建立起來的。如果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投入到消耗戰中,很可能會中了楊威利的奇略。

  ※※※

  萊因哈特害怕的事果然發生了。楊在千辛萬苦之中巧妙地變換了陣形,把特奈傑以外的帝國軍前方部隊誘入了凹形陣砲火的焦點內,時機之精妙令在一旁的梅爾卡茲也不得不感歎佩服。帝國軍就像被吸管吸出來一樣,陣形崩毀,艦艇爭先恐後似地跳到同盟軍的砲列之前。

  「射擊!」

  砲擊的密度和正確性恰到好處。如瘋狂的野牛般洶湧奔來的帝國軍彷彿衝撞上一道隱形牆壁似地拌了下來,光和熱泛起波瀾,四處氾濫,充滿勇氣和鬥志的士兵們在一瞬間化為殘骸。炸裂的火光上下左右連鎖反應,產生了只有人類能雕琢出來的絢爛光亮寶石。然而,每一顆寶石的內部卻盡是與優美及華麗完全沾不上邊的死亡之姿。

  有的人肉體在瞬間蒸發;有人雖然活著,卻被高熱折磨著,一邊毫無意義地慘叫,一邊滑落死亡的斜坡;閃光灼傷視網膜而被奪去光明的士兵,被意欲逃命的同伴推倒,臉上刺進到裸露出來的配電線路上,在閃光的火花當中斃了命。

  他們打仗的目的不在殘酷,但是任誰都無法理解,正義和信念是這個世界上最嗜血的東西。最高指導者為了實現他們所倡言的正義,把成千上萬的人送上戰場。在喂飽他們的信念之前,必須活生生地葬送無數個士兵的生命,或者使他們斷手斷腳成了廢人。如果國家的統治者放棄所謂的信念和正義的話,士兵們就可以不用眼睜睜看著從自己傷口中送出來的內臟,在恐懼和痛苦中悲慘地死去了。但是,只要他們自己置身於遠離戰場的安全場所,權力者一定會繼續堅持「正義和信念遠比生命更重要」的主張,如果說萊因哈特可以在自己和那些平庸而卑劣的權力者之間畫出一條界限的話,那大概就是因為他常常和士兵們一起站在最前線的緣故吧!

  「媽媽、媽媽……」

  被爆風吹斷兩腳的年輕士兵用兩手在地上艱難爬行著,在血泊中沙啞地嘶喊著。受了傷滿身血污的其他士兵一邊呻吟著一邊毫不猶豫地踏過這個士兵的身體,只聽見肋骨碎裂的聲音,年輕士兵的兩眼隨即失去了光彩。

  殘酷和悲慘的景象不只是某一方的專賣品,受帝國軍猛烈反擊的同盟軍也在痛苦中呻吟掙扎。

  從電磁砲中射出來的槍騎兵238彈貫穿了戰艦的裝甲,發出超高熱能量而爆炸。全身被火焰擁抱著的士兵,發出奇怪的慘叫聲滾倒在地上,而甲板也已經呈現無比灼熱的狀態,飛散的血花化做陣陣白煙蒸發了。長官下令集體棄艦,渾身血污的生還者撥開火和煙的侵吞,以體力所許可的最快速度奔向密閉式的艙門中。從傷口所流出來的血一和地板接觸即產生新的蒸氣,熱氣透過地板,直燒腳底。新的爆炸接二連三發生,熱風的巨掌摑倒了士兵們。帶著銳角的金屬和陶瓷的碎片以高速在半空中穿梭,斬瓜切菜似的割下士兵的腦袋。沒了首級的屍體灑著血雨,倒在好不容易正要爬起來的同伴身上,於是,接著又發出了新的慘叫聲,接觸到地板的手掌在一瞬間被燒糊了,一用力拉起,皮膚便粘在地板上,露出的血肉因火傷和血呈黑紫色,像戴了手套一樣。密閉艙門關起後遮斷了人間地獄的景象,然而,在生還者的眼前仍然開啟著另一道殺戳地獄之門。

  隨著時間的經過,犧牲的比率也增高了,殺戳和破壞漸形激烈,數量和範圍也愈形擴大,帝國軍和同盟軍都不約而同地陷入難以自救、彷彿煮開了的泥濘深淵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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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死鬥〉


  Ⅰ

  最初,參加「巴米利恩星域會戰」的兵力,帝國軍有艦艇一八八六○艘,將兵有二二九萬五四○○人;同盟軍則有艦艇一六四二○艘,將兵一九○萬七六○○人,在數字上是不相上下,同盟軍的補給線比較短,對采縱深陣形的帝國軍而言就像遊擊兵,因此,優劣幾乎相等。若要勉強說起來,或許可以說同盟軍「不會立於不利之地」吧!

  但是,帝國軍可以指望米達麥亞、羅嚴塔爾、繆拉、畢典菲爾特等人的強大增援軍,而相對的,同盟軍的金庫中已經連一枚銅幣都不剩了。如果在這裡被打敗,沒有配備一兵一卒的首都海尼森就等於任人採摘了,也就是說,自由行星同盟的命運就完全取決於是否能在此地打倒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這個人了。

  事態的嚴重性足以壓碎同盟軍指揮官們的心,如果有人因責任之重大艱困而發狂,旁人也不該責之以柔弱吧!楊之所以不致於落得如此地步是因為從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人類的能力和可能性是有界限的,他已經改變態度把事情看開了。如果楊威利贏不了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至少表示在同盟軍中再沒有人能打得過他,那並沒什麼好遺憾的。

  然而,這也得是在不必看到在恐懼和痛苦中死去的士兵們的情形下才能成立的。對楊來說,自覺自己是一個大量殺人的罪犯並不是現在才有的事,雖然這其中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是,影像化了的破壞及流血的慘狀卻已足夠冰冷這個一向以歷史學者為職志的青年的心了。楊不得不懷疑,以前做過這種事,現在也還在做這種事的他有追求家庭幸福的資格嗎?這也是以前他一直不能順遂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願望的最大原因,目前看來似乎好不容易克服了這種心理障礙。然而,要完全地調整好這種心態的平衡似乎是不可能的事,當然,就算楊放棄家庭的幸福,死去的人也不會再活過來,但是……

  「巴米利恩會戰」戰略過程的壯大及精密程度是前所未見的,後世人總是將重點放在贏得「用兵天才」之神話般名聲的兩個年輕元帥正面衝突這一點上。然而,在戰鬥的第一階段,戰況卻出現了令人不敢相信是出自這兩人指揮下的混亂場面,演變成雙方都不願持續下去的消耗戰。他們都知道,再如此下去一定會直接走向破局,於是,雙方都致力於這意料之外的戰局收拾工作,最後,雙方才好不容易為這看似無休無止的相互殘殺落下幕來。在這裡面洞察和判斷,以及處理的成功或許就證明了他們的不凡,雖然表現的方式是消極了些……

  「哎!我們打了一場拙劣的仗呀!」

  楊一邊看著資料一邊歎著氣,用兵學本質上的冷酷在於如何有效地殺傷敵人同時減少我方人員的犧牲。但是這一次,他卻脫離了正規的軌道,損耗了不少寶貴的戰力,他感到遺憾也是其來有自的。

  「如果有更多兵力就好了,再給我一○○○艘,不,五○○艘,不,不,三○○艘就可以了,這麼一來……」

  這是欠缺建設性的牢騷,對狀況的改善完全沒有幫助,心中極清楚這一點而歎息不已的楊抓了抓黑色的頭髮,重新振作精神,為作戰再做下一步準備。

  司令官以外的人都各有任務。軍醫和護士動員了所有的醫療系統為負傷者做治療。他們的做法必須在人道及效率上做一選擇,而他們也不得不著重後者。從某方面看來,他們的做法是極其殘酷的,先用麻醉瓦斯讓痛覺神經失效,再切除患部,移植人工臟器或皮膚,用雷射線切斷不可能治好的手、腳,再裝上內藏氫電地的義手或義腳。這些措施是在利用電子照射不能使身體細胞活性化的惡劣情況下才使用的,半數以上都沒有事先經過患者的同意。所以,當恢復意識的重傷者找不到原來應該在的手或腳時,便發出發狂般的尖叫聲抗議。然而,當他們叫著「還我的手腳來!」時,被切斷的肢體卻已經火化處理掉了,從衛生的觀點來說,這些東西是不能保存的。於是,身體的一部分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機械化了的人和死去的人幾乎一樣多。

  二十七日一早,戰局出現了第一個變化。結束了雜亂無章的殺戳,以最快的速度重編軍隊之後,楊下了快攻的命令。

  面對正面衝突的敵人,楊是很少如此積極的,大多數他都是因應敵人的行動才有動作的。更有甚者,他總是盡可能地避開正面作戰,代之以側面和背後奇襲。另一方面,接獲「同盟軍快攻」報告的萊因哈特非常常識性地下令迎擊,不過,以他慣用的物力論來看,此舉亦屬罕有。

  「這就是『巴米利恩會戰』所以混亂的原因。原本,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用兵是重在先發制人,而楊威利的用兵是重在柔性防禦,這是他們各自的特長。然而,在此次會戰中,他們卻扼殺了自己的特長,想利用對方的技法來贏得最後的勝利。」

  後世的戰史學家自信滿滿地如此評論。但是,不管是主動的或被動的,既然狀況已演變至此,萊因哈特和楊也只有在競技場的柵欄內盡己之力發揮所長了。除此之外,他們也各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楊艦隊以經過計算的圓錐陣形朝帝國軍攻來。從打開的砲門中射出來的有形無形的能量彷彿破壞之神的大錘般直擊帝國軍。帝國軍也全力反擊,然而卻無以阻止楊艦隊的前進。令人眼花繚亂的爆炸光芒照亮了更多的帝國軍艦艇。

  被直接擊中的驅逐艦彷彿遭各種擾亂視神經的彩色閃光所包圍,化為無數的金屬和非金屬的細片四散紛飛。激射的能源光束彈起光和熱的飛沫,形成一股股無秩序的亂流搖撼著艦艇。數十萬支火箭卷起一陣暴風撞擊著艦體,巨大的空氣團和士兵從破裂的艦艇傷口被吸進黑暗的太空中。

  純白、橘、鮮紅、藍、綠、紫。一道道炸裂的光芒刺激著人們的眼睛,再加上震耳欲襲的聲響,發狂者的數量必然也急速增加吧!

  楊艦隊的集中火力於局部的戰法在過去未曾失效過,這一次也不例外,源源不斷產生的光芒漩渦造成了帝國軍重大的傷亡,同時也產生了等量的恐怖及狼狽氣氛。帝國軍在一瞬間似乎要後退了,然而,突然又放棄,轉而向水準方向移動,但是,這一點卻仍為楊所知悉。

  願想避開砲火迂回前進的帝國軍抽中了下下箋。彷彿從山峽流向平原的大河似地擴散開來的帝國軍,被集結在他們面前的同盟軍逮個正著,成了眾矢之的。

  這麼有效的砲擊即使在楊的記憶中也是值得大書特寫的一個紀念碑,楊艦隊的砲手們輕鬆的瞄都不用瞄就製造出了一個又一個爆炸的火球,狂亂的能源光在太空中繪出了一幅幅血與火的油彩畫。一個火球的爆炸就意味著數百倍於此的人類的死亡。

  帝國軍的一側被擊潰,艦列崩塌,陣形擴散開來了。楊當然不會放過此一良機,一道簡潔但充滿力感的命令下達全軍。

  「突進!」

  楊艦隊的圓錐陣全力向前衝刺,如鋼劍貫穿青銅盾似地突破了帝國軍的橫列。

  監控員們響起一片狂喜之聲。

  「完全突破了!突破了!」

  旗艦休伯利安的艦橋上充滿了歡喜的叫聲,然而,楊卻似乎沒有感受到幕僚們的喜悅。

  「太薄了……」

  楊也只是說了這句話,就好像客人對餐館的料理不滿的低聲咕噥。尤里安瞭解楊的意思,帝國軍的防禦陣形不應該這麼輕易就被突破的。

  「立刻就會有下一波敵陣來了。」

  司令官的預測不到半小時就實現了,十二點鐘方向出現了新的敵人,從橫列陣中不斷地有砲火射擊過來。

  楊艦隊一面以高速繼續前進,一面以他們最擅長的一點集中式砲擊在對方的橫列陣中打穿了幾個洞,再經由破洞插進敵陣當中,以零距離的射擊重重打擊著帝國軍,打頭陣的是馬利諾準將的部隊。

  馬利諾準將是沙其安中校的前任者,曾經擔任戰艦休伯利安的艦長。艦長的能力及艦隊指揮官的能力未必一致,但是,他卻同時兼具雙方面的才能。他的部隊如錐子一般穿透帝國軍的橫列,突破對方防線。但是,就在大家歡呼聲尚未平息之時,前方又出現了新的光點群,向左右方展開。這又是對方一次橫列陣式的歡迎。

  「又來了。到底有幾層防禦網啊?好像古代女人的襯裙似的!」

  咕噥著的馬利諾準將不高興地環視著幕僚們,當然,沒有人能夠回答他。欣喜的氣球一旦洩了氣,緊接而來的便是不安和疲勞的氣氛籠罩上來。

  儘管如此,同盟軍仍然不減進擊的速度,打開砲門沖向第三陣,激烈但為時不長的戰鬥之後,再一次突破了敵人,同盟軍響起了第三度的歡呼,直到第四隊的橫列陣式出現為止。



  Ⅱ


  四月二十九日,楊威利的快攻已經突破了帝國軍第八層的迎擊艦隊。但是,同盟軍的面前又出現了第九層的防禦陣列,連接著數千光點,擺開了迎擊的架勢。

  「竟有如此之深的厚度及深度……」

  楊不由得發出驚歎。事前他已預測到帝國軍為了迎擊他,或許會擺出前所未見的厚重縱深陣,但是,他卻沒想到竟會如此之徹底。諺語說「事實往往凌駕於個人的預測之上」,這裡就是個活生生的實例。梅爾卡茲雙手交抱。

  「好像在剝千層派的皮一樣。一層又一層,解決了上一層,下一層的防衛陣接著又出現。」

  「根本沒有沒完沒了嘛!」

  姆萊參謀長搖搖頭,華爾特.馮.先寇布中將仍保持他一貫的作風嘲諷地說道:「現在也停不了了吧?要繼續剝第九層皮嗎?或者……」

  楊把視線投到一旁的梅爾卡茲臉上,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之後點點頭。到這個時候再停止前進並沒有什麼好處,明明知道前面的水更深、泥更厚,同盟軍卻仍然必須走向湖心。儘管如此,羅嚴克拉姆公爵萊因哈特扯著看不見的繩把同盟軍拉進湖心的技巧卻讓人不得不佩服,同時又覺得不快。要擺脫困境,首先要先解開在這裡面存在的兩個關鍵問題:第一,身處於如此深厚的埋伏陣內部,羅嚴克拉姆公爵是如何掌握戰況的?還有,一隊接一隊出現於同盟軍面前的帝國軍在輪到上陣之前究竟隱身於何處?

  「閣下……」

  尤里安謹慎地出聲。

  「什麼事?」

  「閣下,我知道羅嚴克拉姆公爵想幹什麼。」

  楊輕輕蹙起眉頭看著有亞麻色頭髮的少年,他不喜歡被別人批評對尤里安有所偏袒,所以有時候楊會刻意對他嚴厲些。

  「表達的方法要正確。羅嚴克拉姆公爵在想什麼以及他在做什麼,這兩件事可是有一光年的距離哦!」

  「是。可是,目前這種情形是不到一光日的距離。」

  幕僚們的視線都集中在尤里安身上,楊停了一下,敦促少年發表己見。

  「羅嚴克拉姆公爵的目的在於消耗我軍,不只是在物力方面,心理上亦然。在我軍突破一個陣形之後,又立刻出現另一陣便是證據。」

  「沒錯。」

  梅爾卡茲低聲說道,楊則默默地看著少年。尤里安不是信口胡扯,他是一字一句都經過自己確認後才說出口的。

  「他們不是從前方來的。如果是來自前方,監測器應該會發現,而且如此一來羅嚴克拉姆公爵也就不易掌握戰況了。我軍和羅嚴克拉姆公爵之間,應該並沒有隔著什麼東西。我認為敵人的兵力是像薄卡片一樣左右配置的。」尤里安喘了一口氣之後下了結論。「也就是說,他們是從左右方飄飛過來,出現在我軍前方的。如果說有什麼辦法可行的話,那就是我們可以直接進攻羅嚴克拉姆公爵的本營。」

  尤里安的表現在明快及正確性上真是無人可比。少年一說完,梅爾卡茲首先點了點頭。

  「說得沒錯,就是這樣。」

  楊歎了一口氣。採用這種佈陣,羅嚴克拉姆公爵就可以直觀戰況,在必要時使等候在左右的部隊橫向移動,出現在同盟軍面前。儘管如此--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想著--楊的歎息是針對羅嚴克拉姆公爵萊因哈特的,或者是針對尤里安的呢?

  這個時候,監控部門有報告進來了。帝國軍的單座式戰鬥艇王爾古雷機群正在接近休伯利安旗艦當中。

  「波布蘭、哥尼夫兩戰隊迎擊!」

  楊下了命令之後,為了思考下一波短期的戰術,從指揮桌上下到座椅上來,把黑扁帽蓋在臉上。

  於是,一六○架的斯巴達尼恩和一八○架的王爾古雷,以高速在巨艦之間來回穿梭演出一場空中肉搏格鬥戰。

  ※※※

  背地批評奧利比.波布蘭的人很多,但是,卻沒有人稱呼他為懦夫,至少,曾看過他在出擊之前表現出恐懼和不安的人沒有活在這世界上。

  「威士卡、萊姆、伏特加、蘋果傑克各中隊集合!不要被敵人喝下去了,倒是該把他們給喝了!」

  波布蘭向取了酒名的麾下各中隊打了例行的招呼,一聲令下向八方散開來。

  眾所皆知,波布蘭的部隊用的是三機一體的集體戰法,但是,隊長本身則以單獨一人對抗敵機,從戰鬥中尋求自我的價值,表面上看來似乎有勇無謀,但事實上,他以精密計算過的速度及敏捷突入敵機群中,光束一閃便是一架,二閃便是兩架,瞬間,已有好幾架敵機化成了光之火花。他超絕的技法令敵兵噤聲,然而,為勇氣和功名心所驅策的駕駛員所操縱的兩架王爾古雷瞄準了強大的獵物,勇猛地躍向前,朝著看似旁若無人的敵人背後發射火箭。

  「想跟我對抗?早了半個世紀吧!」

  冷笑不已的波布蘭就讓背後的追蹤者纏著他的愛機,然後,朝著敵人的戰艦賓士在宇宙中。他無視於敵方光子彈的曳光擦過斯巴達尼恩的機體,在戰艦之前突然急速上升,他在接近戰艦至可以公分計算出來的距離時,攀爬至艦體之上再一回轉。

  然而,尾追波布蘭而來的兩架王爾古雷卻閃避不及,其中一架從正面碰進戰艦的厚體,化成一團雜色的火球四散迸裂。另一架試著急速爬升,然而,機體擦過了戰艦,產生摩擦的火花,駕駛員從龜裂的機體中被吸向宇宙的深淵。

  「慘了,這不能算進擊墜的數目當中,和哥尼夫的擊墜競爭大概要輸了。」

  然而,波布蘭這種悠然的喃喃自語餘裕並不久長。他的部下們陷入了過去未曾有過的苦戰中,在帝國軍王爾古雷部隊有八○架擊墜記錄的霍斯特.修拉中校的指揮下,也以三機一體的戰法對抗同盟軍,同時又和己方的艦砲緊密配合,殲滅了不少同盟軍的斯巴達尼恩。斯巴達尼恩被趕進帝國軍艦砲的射程內,一一在砲火前消失了。

  當波布蘭集結部下時,為銳減的數目感到愕然,蘋果傑克中隊的負責人莫蘭比爾的報告中充滿了痛苦。

  「蘋果傑克中隊的生存者只剩下官等兩名。其他人都戰死了……其他都……」

  聲音突然變弱了,波布蘭胸中有不祥的預兆。

  「怎麼了,喂?」

  回答的聲音和剛才的不一樣。只有被打垮的疲累感是同樣的。

  「下官是沙姆契夫斯基準尉。蘋果傑克中隊的生存者現在只剩下官一名。」

  波布蘭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當他再吐氣時,右拳狠狠地敲在沒有罪過的操縱盤上。

  威名遠播的波布蘭戰隊有近半數永遠地消失了,這件事讓同盟軍不寒而悚,然而,更多的衝擊還躲在扉後深處等著他們。回到母艦的波布蘭穿著飛行服在軍官餐廳裡喝著威士卡,哥尼夫戰隊的副隊長科爾德威爾上尉在這時拖著疲憊的步伐走了過來。

  「喂,你們的隊長到哪去了?我想看看他那比我更糟的臉色。」

  聽到波布蘭沉重的詢問,科爾德威爾上尉站定了,臉上一副困惑及猶疑的表情,最後便以悲痛的聲音回答。

  「現在下官代行哥尼夫戰隊的隊長職務,波布蘭中校。」

  擊墜王把不高興寫在臉上,又一杯酒下肚。

  「我現在不想聽拐彎抹角的說明。你們的隊長究竟怎樣了?」

  上尉覺悟了,他給了波布蘭不會再誤解的答案。

  「隊長犧牲了。」

  波布蘭以含著近似殺意的眼神斜睨著上尉,幾種感情的摻雜混合反而壓住了他的怒號。

  「被幾架敵機打落的?」

  「啊……?」

  「我問你他是被幾架敵機打落的?依旺.哥尼夫不應該是在單打獨鬥的情況下被打敗的。帝國軍以多少架機圍攻哥尼夫?」

  上尉低下了眼睛,做出被告般的表情。

  「哥尼夫隊長並不是在格鬥戰中戰死的,而是被巡航艦的艦砲打中。」

  「……果然。」

  波布蘭突然長身而起,科爾德威爾不由得後退了半步。

  「要料理哥尼夫得動用帝國軍的巡航艦?那麼,要打下我至少也要半打的戰艦才行!」

  波布蘭笑了笑,然而,他的笑容卻讓上尉感到一股涼氣上升。波布蘭把強勁的手腕一翻,利爾德威爾反射性地接住了飛過來的東西,目送著以毫無醉意的步調走出軍官餐廳的擊墜王的背影。上尉把視線落在自己手上,空了的威士忌酒瓶就握在他手中。

  ※※※

  突破帝國軍的第九陣之後,楊威利召集幕僚們作出變更作戰的指示,他以一雙困倦的眼睛環現著幕僚們,這不是他的演技,而是因連續戰鬥的疲勞讓他真的想睡覺。

  「羅嚴克拉姆公爵的戰術是想利用極端的縱深陣消耗我軍的戰力,就如敏茲中尉所說的一樣。我們如果再前進,那就是明知故犯的行為,但是,如果停止前進,則會讓他們爭取到不少時間,同樣也會中了他的計。因此,我們唯一的勝利機會便是如何去瓦解敵人又重又厚的佈陣。」

  一段不怎麼有趣的開場白之後,楊向幕僚們透露了他活動頭腦之後的成果,指示了新的作戰方式。

  於是,四月三○日,戰局有了第二次戲劇性的變化。



  Ⅲ


  在這個階段,萊因哈特沒有任何積極的動作,他只是專心地承接楊的攻勢,吸取楊的滲透力。和楊的正面作戰只不過是把廣大的自由行星同盟領域當成一個包圍殲滅戰的陷阱的一部分而已,當諸將從被派出去的宇宙區域回過頭來殺到巴米利恩星域時,這場戰役的高潮才真正開始。而在這場華麗而壯大的高潮戲上演前的準備工作雖然比較乏味,然而,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萊因哈特為了阻擋楊的攻勢,準備了二十四段的迎擊陣,他們打算如先前對諸將所說明的,以一疊疊的薄紙吸幹酒汁似地削弱楊的戰力。萊因哈特這種令楊也不禁感歎不已的卓絕戰法有其更強勁的一面,那就是,被突破的防禦陣的戰力可以化整為零地向左右方散開,加入後方的同伴隊伍中,重新構築成下一道防禦陣的一部分。如此一來,楊就算一勝再勝,也得面對著那像永久機關似的無限的防禦牆。

  在這之前,這個戰法完美地發揮了機能,但是到了四月三○日,發生了讓萊因哈特姣好的眉毛蹙在一起的事情。同盟軍停止前進了,不僅如此,還後退了有八○萬公里遠,躲進了難以探查行蹤的小行星群的陰影中,好像是在策劃些什麼。不久,報告進來了,大量的艦隊避開了帝國軍的正面,朝著從同盟軍看來為右翼,帝國軍看來為左翼的方向移動。

  萊因哈特蒼冰色的眼睛中浮上了一層薄薄的迷惘,他難以想像楊威利會隨便分散兵力。目的或許是要使帝國軍的兵力散開,但問題是,出動的敵軍是不是主力?義眼參謀長巴爾.馮.奧貝斯坦對陷入沉思的主君說道:「從對方故意讓我們發現其動向來看,這或許是個誘餌。不過,也很可能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主力部隊。不管怎麼說,分散我軍兵力的意圖應該是可以肯定的。」

  萊因哈特點了點頭,然而,他的動作與其說是贊同,不如說保留的色彩比較濃些。他對在戰術方面有獨到見解的奧貝斯坦並沒有過多的期待。義眼總參謀長雖然是個優秀的戰略家及政略家,但是在實戰方面,他的才華卻遠不及萊因哈特。

  萊因哈特發現自己的手正不知不覺撫弄著胸前的垂飾,如果被收藏在垂飾中的紅髮摯友還活著,他一定會給萊因哈特一些好的建言。失去了他,萊因哈特從戰爭計畫的策定到實施都必須靠他自己一個人承擔。他失去的東西有多重大?而失去不能失去的東西又是多麼的愚蠢啊!

  「請下決定,閣下。」

  奧貝斯坦從旁提醒,萊因哈特才把一顆心拉回現實中。然而,要下決定多多少少必須花一點時間。

  「全軍轉向左翼方向!我想敵人的作戰方式是,看來像誘餌,實則是移動著實際的兵力。我們截擊其正面,給他們一個迎頭痛擊!」

  這個時候,萊因哈特並沒有完全的自信,或許應按兵不動,不該改變原有完美的迎擊法--這個想法在他腦海裡遊移著。如果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在他身邊如此進言,他一定會毫無異議地立即採納的。可是,天生的霸氣使他對目前所採用的消極策略產生反彈。或許這是年輕的特質。不借助部下各提督們的武力而想獨力打倒楊威利的誘惑也占了很大的因素。此外,他瞭解楊的戰術,對萊因哈特而言,奪得先機是最重要的,即使戰場限定於一家,他也不能容忍對方早他一步行動。就這樣,在還沒有完全整合心中的迷茫之時,萊因哈特轉而採用了積極的策略。

  除了直屬於萊因哈特大本營的少數部隊之外,帝國軍再度整編了陣容,朝著正往左翼迂回包抄的敵人急速前進,年輕氣盛的提督們因為從一面倒的守勢轉而為攻勢,顯得情緒高漲。

  ※※※

  然而,把敵人納進射程之內的帝國軍不由得一陣愕然,原以為是同盟軍的主力部隊的竟是二○○○艘的誘餌部隊。之所以會讓帝國軍誤認為有近一萬艘,是因為這些部隊拉著許多隕石而瞞過了雷達,而當這些誘餌部隊牽制著帝國軍主力的同時,從小行星群中蹦跳出來的同盟軍主力已猛然地朝萊因哈特的大本營突進。

  同盟軍以最快的速度挺進。因為,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他們就輸定了。達斯提.亞典波羅等人一邊踩著地板一邊叱喝部下,他們就像巨大的利箭般貫穿了空蕩的宇宙空間。

  當帝國軍發現時,同盟軍已經阻斷了他們的後路,正急速逼進萊因哈特的大本營。同盟軍此刻的前進速度只怕連「疾風之狼」渥佛根.米達麥亞看了也不得不咋舌。

  特奈傑、布勞希契、阿爾頓林肯、卡爾納普、格留尼曼諸將急忙停止朝誘餌部隊前進的動作,紛紛調過頭來,不意,同盟軍的誘餌部隊卻發出了砲火,帝國軍遭受了一些的損失。尤其是當同盟軍把本身已有慣性的巨大隕石撞擊向帝國軍的艦列時,一次就破壞了好幾艘戰艦,然而,這畢竟不是什麼致命傷,帝國軍並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他們雖然遭受誘餌部隊從背後而來的砲火襲擊,卻也朝著正在向萊因哈特本營推進當中的同盟軍艦列的側面殺將過去。

  如果成功的話,帝國軍一定會讓同盟軍遭受強烈的重擊,然而,楊威利的用兵術巧妙到極點,那原來只不過是他另一個更大的誘餌。當帝國軍的先頭集團一邊掃射著光束及飛彈,一邊朝同盟軍的右側面攻上去時,同盟軍立刻疏散艦列,朝左右逃開了--看來是這樣。同盟軍筆直前進的艦列發生扭曲,中央部份朝左偏離彎成了一個曲線,似乎是想逃避對方的攻擊而從中央斷裂了。特奈傑、布勞希契確信是如此,為了洗刷中了圈套的屈辱,便再往前推進,一心想把同盟軍的前後兩部份完全分斷開來。

  變化就在這時急劇產生了,在確信將同盟軍分斷了的下一瞬間,帝國軍的提督們才駭然發現到自己竟處於同盟軍的完全包圍之下,這個發現令他們呆在當場了。看來像是同盟軍艦列分中斷點的彎曲處,事實上是因應從右側面攻過來的帝國軍攻勢而變化成凹形陣的凹陷部分。如果是從正面對峙,帝國軍是不會犯下眼看著自己陷入凹形陣中央的愚蠢錯誤的。自己正襲向敵人側面的這種錯覺使得他們成了楊威利堪稱神技的用兵法下的犧牲者。

  現在,形成阻斷帝國軍後路之勢的同盟軍誘餌部隊也緊逼上來不間斷地發射砲火,同盟軍的火力從前後左右襲卷向帝國軍。

  無數的光矛串刺了帝國軍的艦列,光刀切斷了艦艇。被重重包圍而失去行動自由的帝國軍在閃爍的爆炸光芒中滑下了死亡和破滅的斜坡。

  ※※※

  「阿爾頓林肯艦隊,繼續潰滅中!」

  充滿危機及恐懼的報告為旗艦伯倫希爾帶來深海般沉默。噩訊接二連三抵達。

  「布勞希契艦隊也處於戰線崩潰狀態!」

  報告噩聞的通訊員,聲音即將失去控制似地顫抖著。萊因哈特明白,崩潰中的不單是手下的艦隊,也不止是戰線,還有他的不敗神話及隨之而來的權力和光榮。

  「被耍了……」

  喃喃自語的萊因哈特白晰秀麗的臉龐湧上一抹自嘲的陰影。如果計畫中那個壯大的包圍網完成的話,他尚不致於敗北,但是照現在的情勢繼續發展下去的話,在那之前,楊威利的手掌就已能握住他將他捏碎了,尚未完成的包圍網則只會形成難看的零星兵力,成為敵人各個擊破的絕佳對象。

  「一勝再勝,到最後才輸了嗎?吉爾菲艾斯,我就只能走到這裡嗎?」

  白晰的手緊緊握著垂飾,在深不見底的孤獨中,萊因哈特無言地問著。紅髮友人沒有回答,而使他不能回答的是萊因哈特本人。

  帝國軍目前似乎只能勉強撐著崩塌之前的身軀,就像被落雷猛擊的大樹一樣搖搖欲倒。

  萊因哈特的高級副官修特萊少將走到年輕主君面前,被稱為最具誠實理性的他,在面對敗局之時,仍然以下了最佳決斷的表情進言:「閣下,太空梭已經準備好,請您下決心逃脫……」

  回望著副官的萊因哈特,眼中泛著冷冷的光,冰藍色的眼眸在這個時候美得讓看的人為之窒息。

  「別做越份的事,我從來沒有學過在非必要的時候逃亡的戰法。難道有懦夫成為最後的勝利者的例子嗎?」

  「容下官冒犯。就算逃離這個戰場也不意味著敗北啊!我們還可以集合各提督的兵力,再重新進行復仇之戰。」

  金髮年輕人悍然拒絕。這個時候他似乎已經忘了前幾天教導少年艾密爾時,自己所說的話了。

  「如果我在這裡被楊威利殺了,就表示我只有這種程度而已。什麼銀河系宇宙的霸者!那些為我戰死的人一定會在天上或地下嘲笑我,你們要讓我成為別人的笑柄嗎?」

  「閣下,請不要如此輕忽您寶貴的生命,請您把希望寄望在下一次的東山再起,現在請務必離開這裡。」

  有著黃玉色眼珠的親衛隊長奇斯里上校哀求似地說道。然而,萊因哈特白晰的臉如瓷器般靜謐剛硬,拒絕了這個請求。修特萊的視線投向奇斯里的臉上,他以眼神唆使著「就算暫時違抗主君的意志,也務必把他帶離旗艦!」奇斯里點點頭。

  這一瞬間,在伯倫希爾之前警衛旗艦的二艘戰艦成了集中砲火下的犧牲品,爆炸了。被直接擊中動力部位的一艘戰艦成了絢爛的火球消失了,另外一艘從中央折成兩半,在傷口中噴出了破片及能源流,翻滾著朝週邊搖晃飛去。

  爆炸的閃光透過螢幕震撼著伯倫希爾旗艦內的人,戰艦爆炸散放出來的大量能源像瘋狂的野馬般踢撞著伯倫希爾的艦體,帝國軍的總旗艦劇烈地搖晃著,在艦橋上的人,除了一個人之外全倒在地上,只有金髮的年輕獨裁者以其令人難以置信的平衡感及柔軟的動作保持了不倒的傲然姿態。

  奇妙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同盟軍的猛攻突然中斷了!萊因哈特幫助身旁的少年艾密爾站起來,同時把銳利的目光投向螢幕,雖然只有那麼一點點,然而,面面正漸漸恢復了宇宙的黑暗實景。

  監控員突然驚叫。「是繆拉艦隊!繆拉艦隊來援了--我們得救了!」

  最後的那句話正是代表了全艦橋上人們的心聲。一陣狂喜的歡呼聲隨即爆發開來。



  Ⅳ


  關於為了完成大包圍網而分散出擊的帝國軍的諸將中最先回頭攻擊的是奈特哈爾.繆拉一事多少有其理由所在。他奉命去接收離巴米利恩星域較近的流卡斯星域的物資流通基地,然後在任務完成後立刻回頭包圍。當然,流卡斯會有武裝抵抗,鎮壓所需要的日數也算進去了,然而,當繆拉到達流卡斯星域時,卻從該處基地傳來了不抵抗的宣告。

  毫無抵抗地將基地和物資交給帝國軍的是同盟軍基地的負責人啟布裡.科庫蘭。當然,也有許多部下主張不要將目前對同盟極為重要而為數不多的物資交給帝國軍。他們建議將八○○○萬噸的穀物、二四○○萬噸的食用肉、六五○○萬噸的家畜用飼料、二六○萬克拉的工業用鑽石、三八四○萬噸的液態氫,以及其它大量的稀有金屬、燃料及石油製品用放射能加以污染,使帝國軍不能使用。但是,科庫蘭拒絕了,他的理由是這樣的:「如果是軍用品那是不必說了,但是,集中在這裡的物資都是民生必需用品。不管支配者或政治體制如何改變,都不能破壞人民的生活。或許有人會叫我賣國賊,不過,我也只有承擔下來了。」

  於是,部下中的激進派便想禁錮科庫蘭,不讓物資平白便宜給帝國軍,不過,其他忠於科庫蘭的部下將此行動鎮壓下來。這麼一來,流卡斯星系的物資流通基地便在和平的情況下由帝國軍接收了。原先繆拉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視科庫蘭的行為是利己的賣國行徑而厭惡他,但之後,繆拉從部下口中瞭解到科庫蘭的心情,大為感動,遂有意招科庫蘭為自己的部下,他想讓科庫蘭擔任統轄物資及金錢的管理要職。

  然而,科庫蘭謝絕了邀聘。他自認是個膽小鬼,極在意世人的批評,如果有人指責他為了地位而把物資交給敵人的話,他會受不了。科庫蘭要求繆拉要確實把物資用於民間,同時請求繆拉讓他和部下們回首都海尼森去,說完,科庫蘭便悠然地離去了。然而,科庫蘭的誠意並沒有獲得相對的評價,當他回到首都海尼森之後,被以前的部下告發,遂以利敵之罪被政府逮捕起來,關在接近極地的嫌疑犯收容所等待審判。在政治、軍事呈現一片混亂的當時,他的存在似乎已沉進了世人忘卻的深淵了,可是,就只有一個人忘不了他,兩年後,當巴拉特星系動亂結束時,奈特哈爾.繆拉特別派遣部下尋訪科庫蘭的下落,救出了在收容所中由於營養失調而許久未曾與外界接觸的他,之後,科庫蘭便在繆拉手下擔任主計監的職位--這是另外的話題。

  奈特哈爾.繆拉的回頭及來援,為巴米利恩會戰帶來了第三次的狀況變化。

  如果沒有五月二日那天繆拉的參戰及猛烈的攻擊的話,或許在當天還沒結束之前,同盟軍就已把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活捉或打倒在地了--這是那些無法抗拒假設歷史誘惑的後世歷史學們的推測。從前些日子到這一天,楊威利的戰術指揮幾乎完美無誤,儘管優勢只持續了那麼一會兒,但是他的才智仍讓人覺得已威駕萊因哈特之上了,然而,事情到了這裡卻有了新的變化。

  因為繆拉艦隊的參戰而產生新活力的帝國軍一舉轉守為攻,他們似乎決定將所擁有的一切能源消耗於此時似的大開砲門,將光束及火箭對著同盟軍傾盆而下。

  同盟軍的艦列中不斷地開出一朵又一朵的火花,火花消失後,留下一個個不毛的黑洞。瞬間處於劣勢的同盟軍也全力反撲,擊碎帝國軍的艦艇。

  ※※※

  同盟軍的達斯提.亞典波羅中將彷彿要向體力的極限挑戰似的,連續幾天不眠不休地在前線指揮作戰。

  「我們的司令官不應該只因為對方加進了一個艦隊就露出疲態認輸了,我還想看看『奇蹟的楊』的本領哪!」

  亞典波羅一邊摸著他那沒有多餘的時間剃鬍鬚而有著紮刺感的下巴一邊毫不在乎地評論著。

  他的評論並不完全正確,繆拉的艦隊由於行動過於急速而有部分落後了,跟著司令官一起抵達戰場的只有全體艦隊的六成左右,大概有八○○○艘,或許該說不到一個艦隊吧?對楊來說,這至少是一件幸運的事。

  繆拉的出現與其說是楊的失算不如說是計算之外的因素,他原本最擔心的是帝國軍的所有提督中以行動快速無人可比著稱的渥佛根.米達麥亞,打算趕在這只「疾風之狼」以最快的速度回頭抵達戰場之前把萊因哈特打倒,而到先前為止計算的收支似乎還在預估之內。如果按照這個事態來推移的話,勝利已經在手中了。不過,似乎還需要用到其它的計算紙。

  「這可落入權威主義的窠臼了吧!竟然無視於繆拉的存在……」

  楊一邊把黑扁帽蓋在臉上,一邊帶著苦笑自言自語著。他並無意輕視帝國軍最年輕的上將,但結果卻似乎變成這個樣子了。

  最先從正面承受繆拉狂風驟雨般攻勢的是庫頓提督的艦隊。

  那真是猛烈至極的攻擊。戰鬥開始時尚有三六九○艘的庫頓艦隊,在一個小時之後被擊落至只剩一五六○艘,一個小時之內的損失率竟高達五七.七百分比,這個數字令戰史學家們瞠目結舌,然而卻完全是事實。

  當然,帝國軍所付出的代價也絕對不小,同盟軍的包圍網尚未崩散,砲火仍然緊密,冒著槍林彈雨突進的帝國軍艦隊撞擊著固體及非固體物,迸發出爆炸光及能源流,但是,從帝國軍由外往內蜂湧進入而同盟軍阻攔不及的態勢看來,繆拉在這個時候比楊佔優勢。

  「摩頓提督,戰死!」

  當通訊員以沉重的調子傳來這個噩耗時,楊一瞬間閉上了雙眼。年輕的臉上清楚地浮現出痛惜及疲勞的神情,尤里安及菲列特利加相對而視。

  殘存的摩頓艦隊失去了指揮官,一邊承受著猛烈的砲火,一邊勉強維持著艦列,和楊的本隊合併。讓摩頓戰死的繆拉以最短時間介入了楊和萊因哈特之間,極力地在敵人的猛攻之下,挺身護衛著主君。

  「真是個不可多得的良將啊!正確地判斷、正確地戰鬥、正確地救了主君!……」

  即使與對方處於敵對的立場,卻不得不感佩其力量。這種情形不只發生在楊一個人身上,萊因哈特也有這種心性。有時候,軍人的心理及感性會表現出一種對敵人尊敬和仰慕,而對同志輕蔑和憎惡的顛倒情感。

  儘管這樣,事實上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感歎。繆拉的攻勢越來越猛烈,同盟軍的艦列多處被突破,已經沒有餘力去填補這些被挖空的洞了,帝國軍開始侵入同盟軍的包圍網中。

  躍進同盟軍艦列中的帝國軍一舉爆開了戰意的噴火口,閃光和砲彈的豪雨不斷傾落在同盟軍頭上,用超高熱的火焰炙燒著他們。光束縱橫奔竄,一瞬間照亮了通往死亡世界的黑暗之路,為犧牲者奏起無聲的鎮魂曲。

  ※※※

  「繆拉做得很好!」

  得以免去狼狽逃命的萊因哈特在伯倫希爾艦橋上喃喃說道,用少年艾密爾遞給他的熱毛巾擦了擦他那秀麗的臉。金髮的年輕人至此方才喘了一口氣。



  Ⅴ


  看來立於生死存亡邊緣的似乎輪到同盟軍了。如果繆拉能糾集本來所有戰力的話,或許他就可以把楊艦隊置於完全的反包圍之下;也或許放棄這種念頭反而造成了更佳的效果,在局部的戰線同盟軍艦列被打散、撕扯開來,艦艇在核融合爆炸的火焰及流失的能源煙幕下頻頻倒地。

  然而,就整個局面來看,帝國軍並沒有佔優勢。在包圍網沒有被突破的同盟軍和被圍困在裡面的帝國軍之間的戰鬥,前者占壓倒性的優勢,不斷用時間及能源消化著帝國軍的戰力。阿爾頓林肯、布勞希契兩艦隊現在幾乎只能說是軍隊的殘骸,潰不成軍;長時間苦戰的特奈傑、卡爾納普、格留尼曼的各個艦隊也只剩下接應繆拉自外而來的攻勢,突破敵方包圍網的戰力而已。

  特奈傑光是防禦就應接不暇了,而格留尼曼則受了重傷,把指揮權委交給參謀長。在同盟軍的包圍下,整整持續死戰達二十四小時以上的卡爾納普艦隊也因損傷過重而支撐不住,當他好不容易跟萊因哈特本營之間聯絡上時,便要求總司令官增派部隊支援。當通訊官將消息傳達給萊因哈特時,年輕的獨裁者搖了搖他那頭金黃色的頭髮回答:「總部沒有多餘的兵力,叫他戰死在那裡吧!」

  並不是萊因哈特冷酷,事實上,他的大本營中確實沒有多餘的一兵一艦,縱使有心想救援也是愛莫能助。然而,他這個回答卻也顯得太苛刻了。

  另一方面,聽到這個回答的人反應也太過激烈了。

  「叫我死?好,我就去死!如果我先死了,在天上就輪到我當老大了!你等著看我把你當成雜工吧!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小子!」

  卡爾納普從指揮官席中站起來,對著銳減的艦隊頒下號令,最高戰速的攻勢便開始了。如果攻擊集中於一點的話,和外面的友軍內外配合,或許包圍網就會被突破,他們也就能逃出生天了。卡爾納普的選擇看來是很理所當然的,可是,這麼一來卻給楊製造了寶貴的機會,他在一瞬間所制定的戰術簡直只能以駭人來形容!

  「準備砲擊!盡可能準確、有效地射擊!」

  他之所以還要加上後面的叮囑,是因為同盟軍的光束用能源及飛彈已經開始缺乏了。就在同時,楊故意把承受著帝國軍內外夾攻的包圍網開了一角。

  帝國軍見狀驚喜不已,在包圍網中的帝國軍想朝外逃脫,而在包圍網外的帝國軍則想救同伴而急忙沖進去。雙方同時湧到宇宙空間的某一點處,導致艦列出現了過度密集的現象。於是,楊艦隊把握住這一千載難逢的良機,發揮出他們的特長,幾乎所有的砲火以一點集中的方式朝該處狂轟濫炸。

  卡爾納普和旗艦一起消失了。咆哮著飛竄的砲火,只要瞄準一艘艦艇便意味著一次就可以炸翻了好幾艘,該處成了在黑暗的宇宙空間中建造起的光采耀目的巨大墓場。

  於是,戰況第四度起了變化。

  ※※※

  奈特哈爾.繆拉砂色的瞳孔中映著他那在最前線的旗艦正被火球及五彩的漩渦所包圍,同盟軍最後集結的破壞力之猛烈、強大著實令人心寒,繆拉的旗艦有六個地方破損,核融合爐隨時有爆炸的危險,船員們不得不退避三舍。

  「閣下,請趕快離開這裡,這艘艦艇的命運就快終結了。」

  艦長庫斯曼中校蒼白的臉上泌著汗珠進言道,繆拉微微地歪著頭,然後答應了。但是,他不希望只是逃命。

  「那麼,就把司令部轉到其它艦上去,距離最近的戰艦是哪一艘?」

  得到的回答是諾休泰德,繆拉點點頭,命令艦長與他一起搭乘太空梭離開,不准他自殺。所向無敵、從未曾敗過一次的萊因哈特嚴於律己,所以往往不自覺地被光榮之鎖綁住自己的腳,但是,以前曾吃過楊的敗仗的繆拉卻從失敗中學到了軟性的應對辦法,他搭上了太空梭,離開了瀕臨死亡的旗艦。

  然而,繆拉剛轉換旗艦不久,同盟軍已朝著諾休泰德集中火力猛攻。艦體中央部分中彈的諾休泰德很快陷入不能航行的狀態,在繆拉一行人離開之後五分鐘便化為火球消失了。「到底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太差呢?」苦笑不已的繆拉於是把司令部轉到戰艦歐法布魯夫,兩小時之後,又轉乘到戰艦赫爾汀去。這不是笑話,而是證明了繆拉在激戰之中如何地頑強不屈,下定決心不退離戰場的奮戰意志。

  就這樣,奈特哈爾.繆拉便在這一次的會戰中因四度轉換旗艦的行徑而名留千古。可是,他勇往直前、奮不顧身的作戰態度仍不能阻擋楊威利的攻勢,楊的傳記作家們都禁不住要在後面強調--單靠個人的力量,憑藉著無比的果敢及傑出的判斷力指揮戰鬥,帶領艦隊度過一次又一次的危機,企圖捉住勝利的尾巴。楊排除了繆拉參戰的危險要素,在新的環境下構思戰術,並一步一步將計畫付諸實行。

  ※※※

  五月五日,戰況發生了第五次劇變。這次劇變的原因出在距離戰場三.六光年之外的同盟首都海尼森。這一天,二二時四○分,一道超光速通訊抵達楊的所在處,同盟最高評議會議長優布.特留尼西特下令無條件停戰。當命令傳到時,同盟軍的砲列正把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旗艦伯倫希爾納入射程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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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驟變〉


  Ⅰ

  無條件停戰--。

  在無數人蒼白的臉色褪盡之後,爆發的怒氣從巨大的衝擊造成的混亂中產生。那正是同盟軍伸出手鉗住帝國軍咽喉的時候,而當他們正要讓敵人斷氣的那一剎那,竟然被自己的人一手拉到牆角去。

  「到底想幹什麼!海尼森的那幫傢伙!」

  這不是問話,而是語言化了的激情。

  「政府首腦部門瘋了嗎?我們快打勝仗了!不,是打勝了!為什麼現在非得停戰不可?」

  怒吼著把黑色扁帽用力慣在地上的是在彈指之間就可以拿下萊因哈特的旗艦伯倫希爾的亞典波羅。

  在楊的旗艦休伯利安上,華爾特.馮.先寇布尖聲地對楊說道:「司令官!我有話要說!」

  轉過頭來的楊輕輕地聳了聳肩。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所以什麼都不用說了。」

  「如果您明白,就請允許我再確認一次!」

  先寇布兩眼燃著熊熊烈火,指著主螢幕。

  「請您別管政府的無理命令,下令全面攻擊。如此一來,您就可以掌握三件事--掌握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的性命、銀河系宇宙及未來的歷史!請您下決心吧!只有您照這條路走下去,才能讓歷史走上正軌!」

  他一閉上嘴,蘊含著一場風暴的沉默籠罩著整個休伯利安艦橋,每個人聽著彼此的呼吸聲,為自己高亢的心跳而戰悚。先寇布說的都是他不得不說的話,幼年時被祖父母拉著手從帝國逃出來,長大後靠著自己的能力及功勳升到同盟軍中將,這個三五歲的高大男人在眾人的環視下,從樹枝上摘下了禁忌的果實。

  然而,這顆禁忌的果實又是如何地甘美啊!那是勝利、霸權、光榮的甜美果汁和芳香的混合體,而且,不僅是楊本身,其他周圍的人也得以一嘗個中美味。

  楊不說話.但是他的沉默有異於其他人的沉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認為他的沉默不像暴風雨,倒像和煦的初春暖陽,不過,可沒有人敢保證那是不是因為她對楊有過度的好感而引起的誤解。但是輕輕推開沉默柵欄的楊所說的話卻使菲列特利加更加確信。

  「……嗯,是有這條路可走。可是,對我來說,這件衣服好像不太合我的身。格林希爾少校,麻煩你傳令下去,全軍後退。」

  ※※※

  控制了艾流塞拉星域的同盟軍補給、通訊基地,正要開始調回頭的渥佛根.米達麥亞是在五月二日接待到一個稀客。一艘未經確認的航行體出現在米達麥亞艦隊的索敵網中,於是警戒部隊發出了這樣的信號--「停船,否則將受到攻擊!」而對方的回答卻是「我們是友軍,請求面見你們的司令官。」

  「瑪林道夫小姐為什麼到這裡來……?」

  在「疾風之狼」的注視下,踏上艦隊旗艦「人狼」的希爾德--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臉上帶著夾雜有肉體疲勞及精神活力的微笑和迎接的人打了招呼,她那暗色調的金色短髮和男性化的服裝更加強了予人美貌少年的印象。

  在這之前,希爾德半說服半強迫地向負責留守的高級長官借用了一艘快速巡航艦,偷偷地離開了幹達爾星系,前往巴米利恩星域的週邊部,然後在遠處觀看了開戰之初的戰況以及楊實施的大規模攻擊之後,便以最快的速度急急趕到艾流塞拉星域。要救萊因哈特,她是一兵一卒都沒有,因此,她只有求助於能信賴得過的同志,她之所以不使用遠距離超光速通訊是因為正處於敵國領土內,恐有被竊聽的危險性。

  米達麥亞把美麗的帝國宰相首席秘書官請進司令官室,要幼校學生送上咖啡之後,便仔細聽取她的來意。

  「唔,這麼說來,就算現在趕到巴米利恩星域去也來不及了?」

  「嗯,即使是『疾風之狼』的快腳也來不及救羅嚴克拉姆公爵了。」

  米達麥亞聽後露出微微的苦笑,但他很快收起短暫的笑容,問了理所當問的問題。

  「那麼,您說該怎麼做?我猜測伯爵小姐己有腹案了吧?」

  希爾德點點頭,開始說明。

  今天是五月二日。以現在的航程趕往巴米利恩星域,到那邊時也是四天后的事,也就是五月六日了,而且去的不光是一艘船,而是率領著大艦隊,要維持隊伍的完整和秩序,行程是絕對快不了的了。但是,根據當時遠觀的戰況以及推測今後的演變,發現楊威利的攻勢非比尋常,萊因哈特失敗的可能性極為濃厚,照如此類推,當帝國的援軍在五月六日到達戰場時戰鬥也許已經分出勝負了,那時如果楊已經獲得勝利的話,再攻擊他也沒有什麼意義了……儘管如此,也不是完全無計可施,因為從這裡到同盟的首都--巴拉特星系的行星海尼森--要比前往巴米利恩要近得多,大致算起來,應該可以早四十八小時到達,所以,如果能立即快速調頭,直沖可能完全沒有防備的海尼森,逼使同盟政府投降,再讓他們命令楊停止戰鬥的話,就可以將萊因哈特從失敗的深淵裡拯救出來……

  這個時候,希爾德還不知道奈特哈爾.繆拉比預期中的日子早三天到達巴米利恩戰場。

  「事實上,我也曾向羅嚴克拉姆公爵提過這個方案,但是被拒絕了。他說,要在戰鬥中獲勝才有意義,這種價值觀雖然無可厚非,但是,如果不幸失敗的話,一切就化為烏有了。」

  「您想羅嚴克拉姆公爵會失敗嗎?」

  以前米達麥亞也曾試著問過繆拉這個問題,並使繆拉無以言對。但這時希爾德毫無懼色地以明亮的綠色眼眸直視著銀河帝國軍的最高勇將。

  「是的,根據這次事態的推演,羅嚴克拉姆公爵很有可能將會嘗到他一生中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失敗經驗。」

  米達麥亞不得不承認,撇開她的智略不談,至少這個二二歲的年輕女子在勇氣和行動方面都有不凡的表現,儘管是開玩笑,不過還真有人將她比之於女神雅典娜,現在看來這個比喻還真貼切。

  「我明白了。那麼,伯爵小姐,現在還剩下一個問題。」

  米達麥亞端起咖啡聞了聞香氣,隨即又把咖啡放回盤子中。

  「那就是楊威利是不是會遵從政府的停戰命令?以他的立場來看,勝利的果實就在眼前了,他為什麼得丟下果子而後退呢?如果無視於停戰命令的存在,不論是對同盟這個國家或者是對他個人,能得到的好處不是大得多嗎?」

  希爾德承認米達麥亞的疑慮是有道理的,有誰會甘願放棄已經掌握了百分之九九勝算的戰鬥而停戰呢?如果他不去理會命令而繼續作戰的話,首先,他就可以獲得軍事上的勝利,不僅如此,即使在這期間,政府組織崩潰了,他也可以以救國英雄的姿態,輕而易舉地獨攬政治權力於一手重建國家。應該沒有人會錯過這個機會的,可是……

  「這一點我也仔細想過,不過,我的結論是,政府的停戰命令仍然會對楊威利產生效力。如果他有心以武力及軍事方面的才能為背景掌握權力的話,以前已經有過好幾次的機會了,可是,他都放過這些機會而甘願去做一個守備邊境的軍人。」

  「……」

  「以的我的直覺覺得或許在楊威利心目中有比權力更貴重的東西,他這種氣節值得讚賞,不過,這個時候我們只有利用這一點了,雖然有點卑鄙……」

  「可是,也或許他會突然對權力產生欲望而無視於政府的停戰命令的存在,因為這一次的機會所具有的巨大魅力,是你提到的過去的例子中所沒有的。」

  「嗯,是這樣沒錯。這麼說來,您是覺得我的提議太過冒險而不值得採用?」

  「不……」米達麥亞搖了搖頭。「我完全瞭解,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我們就照您的計畫去做吧!已經沒有其它的辦法了。」

  希爾德不禁覺得他的決定之明快、狀況判斷之准實在叫人嘆服。

  「謝謝!我由衷感激您的決定。」

  「可是,光是我一個人也不行,我想找其他的同志一起去。以伯爵小姐的聰明,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希爾德點點頭。她瞭解米達麥亞身為武人的矜持。如果米達麥亞沒有按原定計劃前往巴米利恩星域完成合圍敵人的任務,而是單槍匹馬攻略行星海尼森的話,事後可能就會被人指責為了一己之軍事、政治的野心而有意無意地坐視主君陷於絕境。這種事是米達麥亞所無法忍受的。事實上,就因為希爾德十分清楚「疾風之狼」是這樣正直無私的人,所以她才會選擇他作為說服的對象,而她的判斷似乎也得到了正確的回應。

  既然瞭解米達麥亞的意思,希爾德當然就有必要問該問的問題,然而那也是不言而喻的問題。

  「那麼,您打算找誰同行呢?」

  「當然是找一個在附近的星系、容易聯絡上、力量也值得信賴的人,那就是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伯爵小姐,您有不同的意見嗎?」

  「不,我認為他是適當不過的人選。」

  希爾德沒有說謊,但是,她也沒有把心裡所想的事全然說出來。為了營救萊因哈特,她為什麼會率先選米達麥亞而不選羅嚴塔爾,理由何在?或許她自己也不是太明白。她並不怎麼相信直覺,如果警官的直覺一定是對的,獄中就應該不會有為無有之罪而哭泣的人;如果軍人的直覺是正確的,戰場上就應該不會有失敗者。可是,這一次的選擇她卻是根基於直覺,因為除此之外,她還沒有任何可以付諸於理論的資料和證據。



  Ⅱ


  米達麥亞告訴主要的部屬將與羅嚴塔爾艦隊協同作戰,改變方向直取敵國首都海尼森。部下們對司令官的決定一時之間似乎都不知所措。

  米達麥亞麾下的卡爾.愛德華.拜耶爾藍中將低聲地問司令官:「羅嚴塔爾提督怎麼想?萬一對方誤會了我們的意思,搞不好會演變成帝國軍互相殘殺。」

  「……你文學的想像力出人意外地豐富哪!」

  米達麥亞以揶揄的口吻說道。但是在這之前,他有一段短暫但明顯的沉默,所以這句話讓人感覺有點言不由衷。拜耶爾藍這個青年偶而會表現出異常的嗅覺。米達麥亞最難得的地方就在於他從來不是一個光靠武力做事和思考的男子,在他自己還沒有將感情及理性整合好的時候,部下的這個疑問正好觸動了他的心事。

  「羅嚴塔爾是我的朋友,而且我也不是那種可以和一個不明事理的壞男人相交十年以上的溫和的人。你怎麼想像是你的自由,但是,要小心可能導致誤解的言行。」

  「是,對不起,我說了冒失的話。」

  拜耶爾藍深深地低下頭。但是,在回自己旗艦的太空梭中,他卻叫來部下,下令採取第一級臨戰體制,驚訝不已的部下問起理由,拜耶爾藍煩躁地回答:「時時防備敵人的奇襲不是武人該做的事嗎!這裡是敵國的境內.可不是故鄉小學裡的內院呀!不能瞞著老師偷偷午睡哪!」

  做完了像是他自己少年時代的告白之後,拜耶爾藍停止了通訊。

  原本,他也認為自己想得太多,同時他也知道自己所敬愛的上司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一級上將是出生入死的好朋友,但為什麼他又會想到自相殘殺之事呢?回想起來,似乎是一個油然而起的激動想法突然攫住了他。他感到不可思議,自己竟敢把那種大膽的想像說出口,而且也沒有遭到斥責。算了!還是把想像的翅膀先放下來吧……然而,拜耶爾藍雖然這麼想,不知何故的,他也沒有意思要取消剛發下去的命令。

  ※※※

  當米達麥亞以超光速通訊將希爾德的提案傳過來時,羅嚴塔爾沒有即時回應。兼備敏銳及膽識的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答覆。

  「如果沒有人回頭合圍的話會怎樣?」當離開幹達爾星系時,他曾這麼想過。不過,想像歸想像,如果只是他一個人不回頭的話,功勞就會被其他提督搶去,主君對他的評價也會大打折扣,他從沒有想到這會成為事實。然而,如今事態卻已經急速發展到接近他的想像、足以煽動他野心的地步了。

  貝根葛蘭參謀長先前來報告,在他們附近的米達麥亞艦隊中的拜耶爾藍中將所屬的艦隊正採取了在這種狀況下不必要的嚴格警戒體制。

  羅嚴塔爾當時沒說話,但是在他那不同顏色的兩隻眼睛中,卻閃著銳利的光芒。他只知道拜耶爾藍是米達麥亞麾下提督中最年輕、最果敢的指揮官,真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做出敵人近在眼前似的舉動。羅嚴塔爾曾想親口問問米達麥亞,然而,現在羅嚴塔爾覺得他已經有答案了。是否如果羅嚴塔爾艦隊不只拒絕希爾德的提案,同時還表現出妨礙的舉動的話,米達麥亞艦隊將不惜一戰?他觀察著螢幕上米達麥亞的表情,但是友人一點都沒提到這一點。如果是米達麥亞自己下的指示,以他的個性來說,不應該隻字不提的。這麼說來,是拜耶爾藍那個小子自作主張的了……?

  乍見映現於通訊螢光幕上的羅嚴塔爾的金銀妖瞳,表面上雖極為平靜,但希爾德卻可以感覺到那深不見底的深淵中所蘊含著的暴風。她知道這是自己的直覺,看來至少這一次是押對寶了,同時她也自覺到那急速產生的不安,或許,這麼一來反而讓這個具有不凡野心及才能的人知道有了大好的機會了?如果被人告知現在趕了去也來不及救主君的話,恐怕連沒有野心的人都會產生可怕的念頭……擔心自己做出了愚昧至極、弄巧反拙的事情,希爾德一顆心七上八下。

  羅嚴塔爾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慌與不安,他出聲笑了笑,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懂了。既然連你都這樣說,我就照瑪林道夫小姐的提議去做吧!我會立刻指示所有的部隊朝巴拉特星系進發,不過,為做進一步的詳細討論,我遲點會到你那邊去!當然是在艦隊重編之後。」

  如果叫米達麥亞過來,或許拜耶爾藍等人就會有過度的反應,司令官會不會被扣留作人質呢?羅嚴塔爾也考慮到這一點了。

  很多事情不需要太過勉強自己。羅嚴塔爾常常會為那一顆急欲從理性之手逃脫的心套上鞍繩加以控制,也因為如此,所以至今仍未做出越軌的事。瑪林道夫伯爵小姐雖然聰明又機智,但是也不見得每件事都要照她的擔心發生。



  Ⅲ


  被稱為銀河帝國軍雙璧的兩名大將米達麥亞及羅嚴塔爾,率領著達三萬艘的龐大艦隊於五月四日進入巴拉特星系。第二天,五月五日,他們到達了同盟首都海尼森的衛星軌道,抬頭觀望夜空的市民,看到星星的光輝為人工的光點所掩蓋,隨即陷入恐慌狀態。這是歷史上的第一次,自由行星同盟首都海尼森的市民可以用肉眼看見帝國軍的艦隊。

  在一片混亂之中,米達麥亞的宣告從介入行星通訊波的帝國軍艦上傳了下來。

  「我是銀河帝國一級上將渥佛根.米達麥亞。你們的首都海尼森上空已全部被我軍控制,我要求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全面講和,立即停止一切軍事行動,解除武裝。否則,我軍將對海尼森實施全面攻擊。給你們三個小時考慮,不過,為了讓你們清楚我軍的立場和自己的處境,在此之前先讓你們看看餘興節目。」

  這句話重在恐嚇,所以米達麥亞的措詞和口氣都顯得極其嚴峻。不久,一艘帝國軍艦瞄準了六○○○公里以外的行星上的一點發射飛彈。

  閃光和爆炸破壞了大氣的平靜,將士兵及市民的視野漂白了的光芒急速變薄,在仍然鼓噪著耳膜的巨大聲響中,橘色的光彩聚升成球型,同盟軍統合作戰本部大樓的黑影倏地碎裂,破片高高揚起。在附近,被爆炸所引起的驟風吹起半個身子,緊緊趴在地上的一個士兵顫抖著聲音說道:「他們下手了!是極低周波的飛彈!」

  極低周波的飛彈直接擊中已足夠將統合作戰本部大樓的地上部分完全摧毀。

  看著映於螢光幕的慘澹景象,「疾風之狼」對希爾德說道:「這樣就夠了,權力者對一般市民的家著了火是連眉毛也不會動一下的,然而,一旦與政府有關的建築物遭到攻擊,大概就要臉無血色了。」

  「您是盡可能不想危害普通的市民吧?」

  「嗯,我也是平民出身的呀……」

  希爾德對著露出苦笑的米達麥亞投以具好感的眼光。

  「提督,現在能不能下達一項消息?就說,以帝國宰相羅嚴克拉姆公爵之名保證,同盟政府投降的話,最高負責人將不予問罪。我想,或許該給他們一個方向以儘早下決定。」

  「依雙方長久以來的敵對關係來說,這些話真讓人洩氣。不過,如你所說的可能會產生立竿見影的效果,我這就傳達下去。」

  米達麥亞似乎已經完全信賴希爾德小姐的進言了。

  ※※※

  地上的一切景象都映在巨大的螢幕上,自由行星同盟的國防緊急調整會議在遠較一般市民住宅安全的地下深處召開了,政府和軍部的高官們頂著一張張像是用凍土所堆砌起來的沒有血色的臉。剛剛被帝國軍摧毀了辦公場所的統合作戰本部長德森「元帥」也把空洞的雙眼盯在螢幕上。

  從不合時節的冬眠中被嚇醒,召集這個會議的最高評議會議長優布.特留尼西特打破了沉默。

  「下結論了……」

  特留尼西特的聲音當然顯得無精打采,但是,卻也很奇妙地欠缺危機感及悲壯感,表情就像戴著面具的人偶一樣,發出機械般的聲音。

  「我們接受帝國軍的要求。對方即將要展開全面攻擊,我們別無選擇。」

  愛朗茲國防委員長正待提出異議,發覺他這個舉動的特留尼西特兩眼放出針般銳利的光芒。

  「我這個議長已經被罷免了嗎?應該沒有吧。那麼,做決定的責任及資格就該在我手中,這是制度賦予我的職責和義務所在!」

  「請你住口!」國防委員長的聲音因悲愴而顫抖著。「你沒有權利濫用民主政治的制度,使其精神和歷史墮落。你想因為你一個人而腐蝕國父亞雷.海尼森一手建立起來的、歷經兩個世紀的民主國家歷史嗎?」

  特留尼西特的嘴唇兩端往上吊,使得他的臉更像戴了面具一樣。

  「你說得可真動聽啊,愛朗茲。你大概忘記了,不過,我可記得一清二楚,那一夜是誰拿著昂貴的套裝餐具到我家來要求我一定要讓他成為我的幕僚。」

  「……」

  「而且,你從各個大企業弄到多少獻金及回扣?利用職務分配選擇資金時,你又從中虧空了多少錢用以周轉買別墅?有多少次你用公費旅行之餘還帶著太太以外的女人去?這些我都知道。」

  國防委員長寬闊的額頭上冒出了無數不是因為悶熱而跑出來的汗珠。

  「不錯,我是個下流的投機政客,我能爬到今時今日這個地位也是拜你所賜,你對我有恩,所以我更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在歷史上留下亡國者的臭名!請你再考慮看看,或許我們會死在這裡,但是,只要羅嚴克拉姆公爵被楊提督擊敗,同盟就獲救了。祈求一個人去蒙受不幸是一件缺德的事,但是,這是事實,羅嚴克拉姆公爵一旦身亡,帝國軍就不得不撤回他們的領土,而後在他們爭奪下一代的領導權之時,楊威利元帥就可以趁機重新建立國防體制了,我們的下一任政治領導者會幫助他……」

  「唔,楊威利?」如果聲音可以成為毒藥,特留尼西特的聲音就是了。「您也不想想看,如果不是楊威利那個笨蛋以前破壞了守護這個行星的『處女神的項鍊』的話,今天我們就不用坐在這裡受到帝國軍的恐嚇威逼了!事情會演變至此,也都是因為那個傢伙的緣故!什麼名將?難道是指那種毫無先見之明的無能之輩嗎?」

  宇宙艦隊司令長官比克古元帥這個時候才第一次發言。

  「如果有『處女神的項鍊』的話,或許這個行星、還有你們的生命安全以及地位和權力能夠不受侵犯,但是其它的星系將要遭受多大的戰禍呢?你們能心安理得地讓戰爭持續下去嗎?」年逾七○歲的老將聲音並不激動,但是,和特留尼西特的粗言穢語相較之下,卻格外顯得如花崗岩壁般的堅毅。「總而言之,同盟的氣數已盡。政治家只知道玩弄權力,軍人就像在亞姆立札所表現出來的一樣,熱衷於投機的冒險。大家口中高喊著民主主義,卻從不曾想過負起責任去維護民主的精神。不,即使是連一般市民也把政治全權委交給一部分嘩眾取寵的政客,一點都不想參與。專制政治垮臺是君主和重臣之罪過,但是民主政治垮臺的話,就是全民的責任。人民有好幾次機會可以合法地把你從權力的寶座上趕下來,可是,大家都放棄了自己的權利和義務,把自身出賣給無能而腐敗的政治家。」

  「你演說完了沒有?」

  優布.特留尼西特微微笑著。如果楊威利看見他那副嘴臉,一定會再度想起以前曾留下的恐怖和厭惡的印象。

  「沒錯,該演說的時間已經完了,現在是有所行動的時候了。特留尼西特議長,就算拼了我這把老骨頭我也要阻止你!」

  老元帥下定決心似地站了起來。出席這個會議的人是不能攜帶武器的,所以老人是空著雙手的,但是他一點也不膽怯,朝著比他年輕三十歲的議長逼近。

  四周驀地揚起了一片聲響,開始是制止,接著便是狼狽的叫聲。此時,地下會議室的門開了,幾個人影跳了進來。來人並不是警備的士兵,但這十個以上手持荷電粒子來福槍的男人們的表情比士兵還機械化,表現出沒理性的順從,一半的人圍成一道肉體障壁,彷彿守護著特留尼西特一樣,剩下一半的人則把槍口對著出席會議的官員。

  「地球教徒……!」

  停止腳步的老提督,其聲音把因驚愕而麻痺的其他人都變成了活化石,他們的視線都凍結在那些人的胸口上。那個地方清清楚楚地印著標語文字--「地球是我的故鄉,地球在我手中」--這是地球教徒的象徵,無庸置疑。

  「把他們監禁起來!」

  特留尼西特冷冷地下達了命令。

  「自由行星同盟接受銀河帝國提出的講和條件和要求。同盟將以立刻停止一切軍事行動為證明。」

  ※※※

  當這則通告從地上傳達上來時,希爾德、羅嚴塔爾、米達麥亞正在位於海尼森的衛星軌道上成為共同司令部的戰艦「人狼」的會議室中喝著咖啡注視著螢幕。

  米達麥亞聽到通告後恭恭敬敬地低下他那蜂蜜色的頭。

  「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您的智謀真是勝過一個艦隊,今後還望您繼續為羅嚴克拉姆公爵費心。」

  「不好意思,我一個人做不了什麼,有兩位提督的協助,事情才能成功的,也請兩位作為羅嚴克拉姆公爵的雙翼,輔助公爵繼續前進!」

  這些話倒不如說是針對金銀妖瞳的提督要求的。

  「老實說,我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哪!真是妙極了。」

  羅嚴塔爾雖然扮出了笑容,但是他卻感覺到自己的內心深處蒙上一層陰影。他曾算計過同盟政府不投降的可能性。難道在民主政治的大本營中,那些口口聲聲以正義者自居,以對抗專制為己任的傢伙,沒有人肯為理想而賭上自己生命和骨氣嗎?是不是對同盟的大多數權力者而言,認為一旦自己的生命和權利不保,民主政治的存亡就已經無所謂了?不管怎麼說,對羅嚴塔爾而言,事情已經結束了。

  「我心裡也在想,如果同盟的當權者們不愛惜自己的生命,拒絕我們的要求的話,我們該怎麼辦?站在我們的立場,這種說法或許會顯得很奇妙,那樣事情肯定要大費周章了。不過,那些人可真是可恥的權力者呀!」

  米達麥亞厭惡地搖了搖頭。希爾德也點了點頭,雖然說計畫是成功了,但是,他們總覺得有種無可奈何的不釋然感。

  「一億人花了一世紀的時間,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一切,可以於一夕之間毀在一個人手中。」

  「所謂國之將亡就是指這種情形吧?」

  米達麥亞口中抒發著不怎麼有創意的感慨,回頭看著旁邊的同志。羅嚴塔爾把他的金銀妖瞳映在不曾喝過的咖啡汁液表面上,然後抬起頭來說道:「我們親眼看到了分割、支配宇宙的三大勢力--高登巴姆王朝的銀河帝國、自由行星同盟、費沙--的滅亡,後世的歷史學家們一定很羨慕我們吧!借用特奈傑中將的說法就是這樣……」

  希爾德及米達麥亞和他有同感。他們口中雖然深表贊同,但是,每個人的心湖上那無法消失的小小波紋卻不斷地擴大……



  Ⅳ


  在遠離了同盟首都海尼森的巴米利恩星域中,士兵們內心的狂瀾已達到頂點。他們雖然服從了楊的命令,把艦隊後撤,停止戰鬥,但是士兵們對在大獲全勝之前竟由我方提出停戰要求的荒唐,有一種超越狹窄視野的憤怒與絕望。

  「首都到底怎麼了?被帝國軍圍攻……」

  「投降了!全面投降了!那些亡國奴,舉著雙手叫饒命的傢伙!」

  「那麼,自由行星同盟會怎樣?」

  「你說會怎樣?會成為帝國領土的一部分啦!或許會獲得批准以形式上的自治繼續存在……可是,也只是光在形式上,而且,時間大概也不會長!」

  「將來呢?」

  「還用問?去問羅嚴克拉姆公爵吧!去問那個金髮小子呀!因為他今後將是我們的主人了!」

  有人狂怒,也有人悲歎。有的士兵對著朋友眼淚汪汪地訴說著:「我們應該是屬於正義的一方呀!為什麼光明的正義得對黑暗的邪惡屈膝乞和?這個世界真是病入膏盲了!」

  同意這種單純得過火的疑問的人並不是太多,而另一方面也有不同的論調。

  「這是政府的通敵行為!」

  這個彈劾的聲音一旦響起,就化為燎原的野火一般擴及整個艦隊。

  「沒錯!政府背叛了我們!政府背叛了國民的信賴和期待!」

  「他們是一夥賣國賊!我們不需要聽從那些人的命令!」

  其中也有人痛罵通訊軍官,為什麼要接收那種無理的命令?如果在這兩三個小時之內,對發過來的命令佯裝不知的話,現在就可以逮殺羅嚴克拉姆公爵了,但結果通訊人員卻老老實實地傳達了,真是不知變通的低能者!

  在一片否定的聲浪中,也有人把持著一小株肯定的幼芽。

  「……可是,我們的家人都在海尼森。如果拒絕投降就會受到毀滅性攻擊的話……因為政府的投降,親人才得以獲救呀!」

  說這些話的人不可能再說得更多了,由於四周的戰友們都勃然變了臉色站了起來,他知道要說出一介市民的心聲是需要很多勇氣的。

  「我們去請求楊元帥,請求他完成真正的正義,請求他不要遵循無理的停戰命令……」

  「對呀!就這麼辦!」

  在一片騷動聲中,尤里安朝著展望室快步走去,他想和先寇布中將談談。

  先寇布手拿著口袋型威士忌酒瓶站在落地窗邊,映著黑暗的靜寂及星星躍動的雙眼中閃著極為不悅的光芒。尤里安停下腳步,以失意者的沉痛眼光沉默了好一陣子。

  「先寇布中將……」

  回過頭來的先寇布拿起口袋型威士忌酒瓶朝少年打了招呼。

  「呀,你特地來見我,想必我的期待是對的。你是不是和我抱持一樣的想法,楊提督應該不理會停戰命令?」

  走上前來的尤里安以謹慎但不讓步的表情回答:「我瞭解您的心情。可是這樣做會在歷史上留下不好的前例。如果允許軍隊司令官根據自己的判斷而無視於政府的命令,民主政治最重要的東西,也就是國民代表控制軍事力的機能就消失了。您認為楊提督可以創下這種前例嗎?」

  先寇布嘲諷地歪了歪嘴。

  「那麼我問你,如果政府下令殘殺絲毫沒有抵抗能力的民眾,軍人是不是就該遵守命令?」

  尤里安猛烈地搖了搖他那頭亞麻色的頭髮。

  「這種事當然是不允許的。我認為在作為一個軍人之前,不應該忘記自己同時也是一介平凡的市民,在對待這種非人道、嚴重違反市民利益的事情上,當一個人的尊嚴受到考驗時,首先自己必須是一個人。到那個時候,即使是政府的命令,也有不得不拒絕的理由。」

  「……」

  「可是,就因為如此,除了那種情形之外,身為民主國家的軍人,在行動的基準上,就該遵從政府的命令。否則,就算你是基於正當的理由去行事,也會被指為恣意亂行。」

  先寇布無意識地把玩著酒瓶。

  「孩子,不,尤里安.敏茲中尉,你說的沒錯。可是,我也懂這些道理。雖然懂,有些話我還是不得不說。」

  「嗯,我很瞭解。」

  這是尤里安的真心話,他反駁先寇布的論調何嘗不是他對自己感情的理性反駁。

  「楊提督對政治沒有任何野心,或許也沒有政治的才能。但是,他至少不會做出像優布.特留尼西特那樣把國家私有化、把政治當成附屬品、背叛市民的期望的可恥行為。楊提督的治國能力或許比不上歷史上那些大政治家們,但在這個時候,要做相對的比較,優布.特留尼西特一個人就夠了。」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的……」尤里安鬆開了領結,他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使自己信服比說服他人要來得困難得多。「可是特留尼西特議長畢竟是大多數市民所推選出來的元首,即使那只不過是錯覺而造成的結果。但要修正這個錯覺,不管要花多少時間和付出多少代價,都必須由市民本身來完成。職業軍人是不能以武力來導正市民的錯誤的。如果這樣做,就和兩年前救國軍事委員會的非法武裝政變同出一轍了,軍隊會不受監管地成為統治、支配國民的組織。」

  先寇布把威士卡瓶口送到嘴邊,半途又放了下來。

  「或許銀河帝國會要求以楊提督的生命做為和平的代價。如果政府答應他們的要求,到那個時候該怎麼辦?難道我們就唯唯諾諾地聽命嗎?」

  少年的臉漲起紅潮,他斷言道:「不!絕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可是政府的命令是不得不遵從的吧?」

  「那是提督的問題,而這是我的問題。我可不想遵從屈服於羅嚴克拉姆政府的命令,我只聽楊提督一個人的命令,因為提督接受了停戰命令,所以我也不得不聽。可是,其它的事可就另當別論了。」

  先寇布合上威士忌酒瓶的蓋子,以感動的表情凝視著一七歲的中尉。

  「尤里安,或許我的話有些失禮,不過,你是真的長大了。我也要學學你,接受該接受的事。不過,有些事也是不能讓步的,這也是你說的。」

  ※※※

  彌漫在旗艦休伯利安會議室的空氣彷彿呈現半固體化似的沉重。昂然仁立在這看不見的流動物中的副官舒奈德,他那犀利的眼光正射向楊威利。

  「我明白停戰是不得已的,因為這是同盟政府的決定,但是,如果你們自由行星同盟軍為了保身,想把梅爾卡茲提督犧牲掉的話,我可不會聽從你們的處置!」

  「舒奈德!」

  「不,梅爾卡茲提督,舒奈德中校所言甚是。」

  楊只說了這麼一句。他並沒有對同盟政府的決定作出任何指責,原本政府就以拯救廣大市民免受帝國軍攻擊的大義名分為投降的理由,所以楊也不能說什麼,即使就算他看穿了政府的真正用心……

  「梅爾卡茲提督必須離開這裡。」

  他接下來的這句話擾亂了彌漫於室內的不快流動物,所有的幕僚們都驚詫莫明。

  「我不能預知未來,但是就像舒奈德中校所說的,我已經仔細考慮過同盟政府將您交給帝國軍以獻媚之事的可能性,我是同盟人,我必須遵守政府的愚行,但是,你沒有這種義務。如果您不離開這艘即將沉沒的船,會讓我為難。」楊的表情有些遲疑,讓人感覺那似乎是開玩笑。「請您帶一些戰艦離開,當然,連燃料、糧食、人員都一併帶走。」

  流動物又再度被劇烈地擾亂了。

  「一旦立於戰敗者的立場,同盟軍當然無法保有和以前同樣水準的武力。我想,與其放在那裡任由帝國軍盡數破壞,不如藏起來好。因為,戰艦失蹤和因戰鬥而被破壞或者自爆,是很難去確認的。」

  「謝謝您的好意,楊提督。可是您是要我自個去逃命而留下你一個人去扛全部的責任嗎?」

  梅爾卡茲說完,楊的臉上浮起某種閃爍的表情。尤里安和菲列特利加清楚那是一種會心的笑意。

  「我知道您會這麼說,不過,梅爾卡茲提督,我可不是讓你們到別的地方去逍遙哦。因為我有個更無禮的想法,我是想,為了將來,希望您把同盟軍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精髓的一部分保存下來,也就是說,我希望您領導以前羅賓漢傳說中所說的『活動的謝伍德森林』。」

  在這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室內的空氣在不借助空調的情況下完全改變了。完全瞭解楊意思的人彼此交換著興奮激昂的視線。總而言之,他們是有東山再起的希望。在一片嘈雜聲中,楊不自禁地搔了搔頭發,他覺得自己似乎說了什麼裝模作樣的話,不過,只要意思通了就可以了。

  一個高亢的聲音響起。

  「我贊成!」

  大家將視線投向說話者--奧利比.波布蘭,同盟軍屈指可數的擊墜王似乎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發言有多大的意義。

  「所謂自由行星同盟的自由就是獨立自主。對於淪為帝國附屬領地的同盟,我已無心眷戀,就像喪失自尊心的女人一樣沒有魅力。我請求能跟隨梅爾卡茲提督去。」

  聽了他這段不倫不類的話的人大多覺得這個比喻像極了他個人的風格,同時,大家也覺得朝光明的地平線跨出一大步了。只要有人先踏出一步,就會有人相繼效法,跟在後面走總比帶頭來的輕鬆,因為大家知道,至少這不會是一條孤獨的路。

  「如果能獲得先寇布中將的允可,下官也想……」「薔薇騎士」連隊長卡斯巴.林茲上校也氣勢雄偉地站了起來。

  「我也是個從帝國來的亡命者之子,現在更不願屈居於帝國下風,請讓我跟隨梅爾卡茲提督,但是……」林茲以尊敬的眼神凝視著黑髮的元帥。「假以時日,我們一定要楊提督再做我們的總指揮。只要您在,『薔薇騎士』連隊誓言效忠於您。」

  「這是軍閥化的第一步哩!宣誓效忠的對象不是國家也不是政府,而是個人。真令人傷腦筋哪。」

  亞列克斯.卡介倫以不帶嘲諷的口氣說完,隨即引來一陣哄堂笑聲。被問及他個人的去留時,卡介倫回答:「我要留下來,倒不如說是必須留下來,將官大量失蹤會引起帝國軍的懷疑。我和楊司令官都得留下來等候處置。」

  先寇布、費雪、亞典波羅、姆萊、派特里契夫、馬利諾,以及卡爾先等將官們也陸續打破漫長的沉默,向楊敬禮,他們都決定留下來。

  「當初我亡命而來時,已經將我的未來都交給您了,既然您決定這麼做,我就不負您的期待吧!」

  「謝謝!有勞您了。」

  幕僚們解散之後,菲列特利加和楊留在會議室裡。是楊以眼神示意她這麼做的。

  「對不起,菲列特利加。」剩下他們兩人時,黑髮的年輕元帥笨拙地說道。「如果是別人做出這種事,我一定也會認為他是白癡。可是,結果我還是只能選擇走這條路,除此之外,還讓那些我所喜歡的同伴增加不少麻煩……」

  菲列特利加伸出她白晰的手,細心地為楊整理好從衣領露出來的紊亂領結,清澈的淡茶色瞳眸中映著對方黑色的眼珠,她微微笑著。

  「我也不知道你做的對不對,可是我知道,我無可救藥地喜歡你所做的一切。」

  菲列特利加沒有再說什麼,因為已經沒有必要了。她很清楚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

  帝國軍中有人對驟然的停戰並不感到驚異,但是那並不包括萊因哈特。當他接到總參謀長奧貝斯坦的報告時,這個金髮的年輕獨裁者反而像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似地幾乎要從座席上跳起來。

  「怎麼回事?」

  萊因哈特發出兇惡的聲音,被人指出理性所不允許的事實,讓他覺得倍受侮辱及憤怒,即使那是極為振奮人心的吉報。

  「同盟軍停止前進了,不僅如此,還提出停戰的要求。」

  奧貝斯坦從表情到聲音都武裝了起來,準備承接主君的激動反應。

  「太無稽了,為什麼突然會變成這樣!再一步,不,只要再半步,他們不就勝利了嗎?有什麼正當的理由讓他們放棄垂手可得的勝利?」

  等主君稍稍平息了感情的波濤之後,奧貝斯坦說明事情的原委。他並沒有說自己從同盟軍那邊接獲這個消息的時候,是不是能夠完全保持冷靜。

  「……你是說我的勝利是別人拱手讓出來的?」

  瞭解事情經過的萊因哈特,把包著黑色和銀色軍服的優美肢體深深沉進指揮席中喃喃說道。

  「真是滑稽之至!我竟然拿到了原本不該屬於我,而由別人讓出來的勝利?簡直像乞討……」

  萊因哈特笑了,這是他從來未曾有過的笑容。笑容中沒有華麗感及霸氣,一種仿如雕刻出來的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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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皇帝萬歲!」〉


  Ⅰ

  宇宙曆七九九年、帝國曆四九○年五月五日二二時四○分,前後十二天的「巴米利恩星域會戰」結束了。帝國軍參戰的兵力有艦艇二萬六九四○艘,將兵三二○萬三一○○名。被完全破壞的艦艇有一萬四八二○艘,遭受損傷的艦艇有八六六○艘,艦艇破損總率達百分之八七.二。戰死者有一五九萬四四○○名,負傷者有七五萬三七○○名,人員傷亡總率達百分之七二.○;同盟軍參戰的兵力有艦艇一萬六四二○艘,將兵一九○萬七六○○名。被完全破壞的艦艇有七一四○艘,遭受損傷的艦艇有六二六○艘,艦艇破損總率達百分之八一.六。戰死者有八九萬八二○○名,負傷者有五○萬六九○○名,人員傷亡總率達百分之七三.七。

  關於這場會戰的勝利者到底是帝國軍,還是同盟軍?戰史學家們的見解分歧,無法統一。雙方的死傷率都高達六成以上,這種情形已超過一般軍事上對勝利的定義了。以小數點前後的細微數字之差來決定勝敗實在沒什麼意義。那麼,這場會戰難道是「平手」嗎?

  主張同盟軍勝利的人闡述了以下的理由。

  「在巴米利恩會戰中,同盟軍總司令官楊威利的戰術指揮往往凌駕在帝國軍總司令官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之上。在開始的階段,兩者平分秋色,羅嚴克拉姆公爵的機動性縱深陣看來似乎奏功了,但是一旦崩潰後,戰事的主導權就牢牢握在楊的手中了,如果不是先有繆拉的提前抵達,後又出現在敵人脅迫之下的同盟政府下令強制停戰的意外情況,歷史應該就會明白地記載著楊是完全的勝利者。」

  另一方面,倡言帝國軍勝利的人提出這樣的反駁。

  「在巴米利恩星域的戰鬥,只是為了征服自由行星同盟及統一全宇宙的目的之下,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所構想而展開的壯大戰略中的一個小環節而已。將敵人的主力牽制在戰場上,再以奇兵突襲敵人的首都使其降伏的手段是自古以來即有的高明戰法,所以對於個別戰役的失利是沒必要感到羞恥的。帝國軍已達到戰略的目的,而同盟軍阻止失效,到底是誰獲得勝利?只要排除無謂的軍事浪漫主義,正視結果,就可以得到回答了。」

  此外,還有想誇示自己公正性的人。

  「在戰場上,同盟軍是勝利者;在戰場外,帝國軍贏了。」

  「在戰略上,帝國軍是贏家;在戰術上,同盟軍勝了。」

  各式各樣的論說都被提出來了,但是,不管是哪一種主張,倡言者都必須覺悟到會有相同程度而同樣具說服力的反論存在,無論如何,這場會戰使後世產生了無數的著作,也為許多戰史學家掙得每天糊口的食糧。

  而當事者的心境又如何呢?很明顯的,雙方的最高指揮官都不認為自己是勝利者,萊因哈特無法輕易地從「我沒有勝,勝利是偷來的」的這種厭惡感中解脫;而另一方面,從楊本身重視戰略的勝利遠勝於戰術勝利的軍事思想來看,他同樣一點都不確信自己獲勝了。或許這麼說是誇大了些,不過,他們確實給予對方的成功比本身要高得多的評價,與其說這是謙讓的結果,倒不如說是他們自覺到自卑感的存在。

  帝國軍最高司令官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元帥和同盟軍伊謝爾倫要塞駐留艦隊司令官楊威利元帥之間的正式會面是在停戰生效後剛好過了二四小時,也就是五月六日二三時。

  在這段期間,雙方又各自做了什麼事呢?那便是人類超過食欲及性欲的最大願望--睡眠。在歷經十二天的生死激鬥當中,偶有戰鬥轉緩的狀態,雖有輪班休息及就地假寐的時間,但是要讓極度繃緊的神經獲得全面性的休息根本是不可能的。現在好不容易從「暫時的睡眠直通向永久安眠」的恐懼中解脫,帝國的英雄也好,同盟的智將也好,都在安眠藥的幫助下享受了深沉的睡眠。

  在這段期間,黑色槍騎兵艦隊司令官畢典菲爾特、法倫海特、瓦列、舒坦梅茲、雷內肯普等趕不上戰鬥的帝國軍領袖們都趕回戰場四周了。在接獲已經停戰的報告之後,他們一方面感到羞愧,一方面又為欲求不滿所惱,但是,仍然採取了必要的措施。

  ※※※

  五月六日一九時,當楊威利在自己的床上被睡眠之神放逐出來時,在同盟軍艦隊的四周已被四萬艘帝國軍艦艇--完全沒有損害的--所重重包圍住。一邊感歎地看著四周那重重疊疊密密麻麻的光點群,楊一邊洗了澡,擦了臉,整理好自己的儀容。

  「被四萬艘敵艦包圍著喝紅茶實在是很別致的氣氛。」

  楊悠閒地把紅茶冒上來的熱氣蒸到臉上。尤里安所沖泡的紅茶有一種久違了的芳香。餐桌上只有他和尤里安、菲列特利加、卡介倫、先寇布等五人在場,如果沒有帝國軍可能突然狂暴地用砲火戳殺的不安,餐桌上甚至會有朋友家庭聚會的氣氛。儘管如此,楊的大膽,或者該說是鈍感,實在令人嘆服,其他的四個人一直凝視著司令官的臉。

  這個時候,梅爾卡茲所指揮的有六○艘艦艇的小艦隊已經離開了戰場,逃過帝國軍的眼睛消失不見了。六○艘船中計有西巴、卡山德拉、尤利西斯等戰艦八艘、宇宙母艦四艘、巡航艦九艘、驅逐艦一五艘、武裝運輸輪二二艘、修護工作艦二艘。事實上這些艦艇完全沒有損傷,但由於篡改了資料,這些艦艇名義上都已經在戰場上被完全破壞了。搭乘其上的包括陸戰要員,戰鬥艇駕駛員總計一萬一八二○名,以林茲上校、舒奈德中校、波布蘭中校等人為幹部,當然他們在資料上都是戰死者。



  Ⅱ


  帝國軍總旗艦伯倫希爾的內部裝潢充滿了莊重及優美的絕妙調和感,這是一種超越軍艦的機能性感覺,楊就像鄉巴佬進城一般率直地以感歎的眼光環視四周。

  「……那就是楊威利?」

  四周此起彼落細聲交談的聲浪沖進楊的耳中。是不是很失望呢?楊不禁事不關己似地為他們惋惜。他不是像萊因哈特那種風華絕代的美貌貴公子,也不像以前敗死在他手裡的卡爾.古斯達夫.坎普一般有著硬漢型的個人風格,也不是冷酷銳利的秀才型,當然也不是貧相外露的小農民類型。依個人審美觀點的不同,他似乎還多少稱得上英俊--對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來說就是,整體看來,或許說他像一個眼看著就可以爬上副教授寶座,卻由於政治能力遠較學識不足,以致於只能停留在講師職位的青年學者還比較恰當。乍見之下有二七、八歲,本來是中等身材,但是由於這段時間連日的戰鬥,使得他顯得有些削瘦,雜亂的頭髮從軍用扁帽下方露出來,怎麼看都不像軍人。總之,他的外表絕不像他所締造的戰績一樣,予人那麼強烈的印象。

  這時一個砂色頭髮,砂色眼珠的高大青年軍官走上前來,對著楊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下官是奈特哈爾.繆拉。得以一見同盟軍最高的智將楊元帥閣下,實乃下官之榮幸。」

  「哪裡……彼此彼此……」

  楊回了禮,也回了一句不怎麼上道的客氣話,當然他也沒有再說什麼了。

  繆拉對楊似乎有著一種無法對他抱持敗北感及敵對的印象,原本對楊的武功就充滿敬意的他,砂色的瞳孔深處閃著錯綜複雜的微笑。

  「如果閣下和我們生在銀河系的同一邊,我一定要在您麾下學習用兵之道。事與願違,真是遺憾。」

  楊也露出了自然而溫和的表情。

  「不敢。我也很希望你能生在我們這一邊,如果是這樣,我現在就能放心地躺在家中舒舒服服地睡覺了。」

  這不是客套,而是楊的真心話。如果同盟軍中多幾個像繆拉這種有才能且又勇敢的艦隊指揮官,楊的辛勞應該是可以減輕一大半的。

  繆拉笑了笑說:「真是天不從人願呀!」

  在繆拉的引領下,楊來到萊因哈特的房間。門前站著一個有黃玉色瞳眸的青年軍官,默默地敬了禮之後,他打開了門讓客人進去。這個人就是萊因哈特的親衛隊長奇斯里上校。

  於是,把脫下的黑色扁帽拿在一隻手上的楊威利,便和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直接面對面相會了,這也是這兩個宿敵一生中的頭一次會晤。

  強大獨裁者的房間並不怎麼奢華,或許是因為房間的主人所具有的華麗特質掩蓋過了一切。當金髮的年輕人從對面的一個沙發上站起來時,楊不可思議地感覺到自己除了若有似無的音樂聲,竟聽不到其它一切聲音了,楊在伸手可及的距離內看見了這個獨佔神話、歷史和美神寵愛於一身的年輕人,以黑色為基調,各處配上銀色點綴的帝國軍軍服從來沒有這麼美侖美奐地映現過在楊的眼中。

  從瞬間失去自我的狀況中回到現實的楊,舉手行了一個禮,他這個動作使得前額上的豐沛黑發落了下來,將眼睛附近給遮住了。他慌忙將頭髮攏上去,盡可能端正地重新行了一個禮,萊因哈特也柔順地回之以禮,他的視線越過楊的肩膀,對奇斯里點頭示意了一下。門在楊的背後關上了,現在,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人。萊因哈特秀麗的嘴唇露出微笑的形狀。

  「長久以來我就一直想見你一面。好不容易,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不好意思。」

  又是一次不怎麼高明的回答。他並不想和這個金髮的年輕人在辯才上一較高下,他順著萊因哈特的邀請,坐到沙發上,重新戴上扁帽,他的頭髮常常給予人有些雜亂的印象。一個像是幼校學生模樣的少年打開門,送來了銀質的咖啡杯組,不久,香酵的熱氣便漂散在大理石桌上。少年對主人投以憧憬的眼光,對客人則投以好奇的視線退了下去。萊因哈特以流利的動作拿起杯子。

  「我們有各種因緣。三年前的亞斯提星域會戰,你還記得嗎?」

  「嗯,我接到閣下的通訊,上面說願健壯如故至再戰之日。托你的福,雖然惡運頻繁,仍得以苟活至今。」

  「當時我沒有接到你的回音。」

  萊因哈特笑了。楊也受影響地笑了笑。

  「非常抱歉。」

  「我不是要跟你討回這個債的……」

  萊因哈特收起笑容,安靜地把杯子放回盤子上。

  「怎麼樣?要不要過來我們這邊?聽說你已被授與元帥的稱號,我也可以給你帝國元帥的封銜。現在,我們這邊應該有比較實質性的東西。」

  事後,楊曾自問,如果不是事先曾經想過這種情形,並且也已準備好答案的話,自己是不是能夠對抗得住這個勸誘。

  「這是我無比的光榮,不過,恐怕我不能接收。」

  「為什麼?」

  看不出萊因哈特有多少驚訝,不過,會這樣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因為我認為自己大概幫不了閣下的忙……」

  「這算是謙虛嗎?或者,你想說我欠缺主君的資格和魅力?」

  「沒這種事!」

  楊微微加強了語氣,他在想該怎麼說明才不會傷到金髮年輕人的自尊心?令人驚訝的是,他並不是怕觸怒獨裁者,而是拒絕這種親切的邀請令他有一種罪惡感。

  「如果我是生在帝國,就算閣下不來邀請,我也一定會投效到您麾下。但是,我是喝和帝國人不同的水長大的,我聽說,喝了不習慣喝的水恐有傷體之虞。」

  似乎連自己都覺得這個比喻太蠢了,楊為了掩飾窘態端起咖啡往嘴邊送。即使是堅決擁護紅茶一如楊者也可以感受到,在這杯黑色的液體中投注了最好的咖啡豆及最好的技巧。萊因哈特似乎並不因被拒絕而感到惱怒,他也拿起了咖啡杯。

  「但我卻認為你現在喝的那些水未必適合你。和你偉大的功績相較之下,你不覺得自己所得到的待遇太不公平,而且受掣肘的時候也太多了嗎?」

  只要能拿到退休金和養老金就行了--楊當然不能這麼說,所以他只得厚顏地板起臉來回答道:「我本身對此已經覺得很滿意了。而且,我喜歡這種水的味道。」

  「你的忠心只是針對民主主義的精神,是吧?」

  「嗯,唔……」

  楊含糊其詞地回答,然而,萊因哈特仍舊放下杯子,開始認真地討論起來。

  「民主主義真有這麼好嗎?那麼,對於當年銀河聯邦所標榜的民主共和政治卻生出了魯道夫.馮.高登巴姆這樣醜陋的畸形兒一事,你又怎麼說呢?」

  「……」

  「而且,把你所摯愛--我是這麼想--的自由行星同盟低頭屈膝交到我手上的就是由多數的同盟國民按照自己的意志所選出來的元首。難道所謂的民主共和政治就是全體人民依據自由意志貶低自己本身價值和逃避責任的制度及精神的政體?」

  對方放言至此,楊不得不加以反駁了。

  「對不起,依照閣下的說法,讓我覺得就像是因有火災而否定的火的價值一樣。」

  「唔……」

  萊因哈特歪了歪頭,但即使是這種動作似乎也不能破壞這位金髮年輕人所散發出來的優美感。

  「或許吧!那麼,專制政治不也一樣嗎?我們不能因為偶爾出了一個暴君就否定了這種具有領導性和紀律性的政治制度的價值呀!」

  楊以悶悶不樂的表情回望著對方。

  「我可以加以否定。」

  「如何否定?」

  「因為能夠侵害人民權利的不在於別人而只在人民本身。換句話說,當人民把政權交付給魯道夫.馮.高登巴姆,或者更微不足道的優布.特留尼西特這類人的時候,責任確實是在全體人民身上,他們責無旁貸。而最重要的就在這一點上,所謂專制政治之罪就是人民把政治的害處歸結到他人身上,和這種罪惡比起來,一○○個名君的善政之功就顯得渺少多了,更何況,像閣下您這麼英明的君主是難得出現的,所以功過自然就很明顯了……」

  萊因哈特看來似乎一片茫然。

  「我覺得你的主張大膽又新鮮,不過卻過於極端,所以我只能略表贊同。你是想借此說服我嗎?」

  「不是的……」

  楊困惑地回答。事實上,他是很困惑,他完全無意去說服萊因哈特或問倒他。他習慣性地脫下扁帽,搔了搔長而亂的黑髮,要對抗萊因哈特優美的舉止,他這個動作固然於事無補,但卻可以借此把凌亂的心緒收拾起來,眼前最重要的是沉著。

  「……我只是針對你的主張提出對照性的看法,因為我在想,相對於一個正義,是不是在相反的角度一定會存在另一種等量等質的正義?所以,只是提出來說說……」

  「正義不是絕對的,也不是一句話可以說清楚的。這就是你的信念嗎?」

  討厭「信念」這個說詞的楊補充道:「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或許宇宙中真的存在著獨一無二的真理,有著可以解答的聯合方程式也不一定,不過,那不是我的短手臂可及的。」

  「這麼說來,我的手是比你的更短了。」萊因哈特略帶自嘲地微笑著。「我不認為真理是必要的。自己想要的東西只需要自由行使自己的力量去爭取就行了。反過來說,那就是一種可以不聽命於討厭的傢伙的力量,你不這麼認為嗎?你沒有討厭的人嗎?」

  「我所討厭的是只把自己藏在安全的地方,然後讚美戰爭,強調愛國心,把別人推到戰場上去,而自己卻在後方過著逸樂生活的人。和這種人共同生活在一面旗幟之下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

  楊的口氣超乎嘲諷而達到了辛辣的程度,萊因哈特趣味盎然地注視對方。發現到這視線的楊趕忙淨了淨嗓子。

  「你不一樣,你常常站在陣首。恕我失言,我實在是感慨萬千。」

  「果然,只有這一點你認同我了。我很高興!」

  萊因哈特揚起了音樂般悅耳的笑聲,然而,楊卻感覺到他的表情突然顯得透明了許多。

  「我有一個朋友。當我們發誓要把宇宙拿到手中的同時也這樣宣誓過--絕不學大貴族們卑劣的行徑,一定要站在陣首作戰,贏得勝利……」

  萊因哈特雖然沒有說出名字,可是,楊卻可以推測出來,那個朋友就是幫他從暗殺者手中搶回一條命而犧牲了自己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

  「我原打算隨時隨地都可以為那個朋友犧牲。」

  萊因哈特一邊用白晰的手指頭把落在額前的華麗金髮往上撥一邊說道。或許他把楊看作是鋼琴上的鍵盤,演奏著他所鍾情的樂曲。

  「然而,事實上犧牲的總是他,我一直習慣性地這樣依賴他,結果,連他的生命都為我丟掉了……」

  蒼冰色的瞳孔反射著燈光,他下了斷言。

  「如果那個朋友還活著,我現在面對的應該不是活著的你,而是你的屍體。」

  楊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金髮的年輕人不需要他的回答。

  萊因哈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轉移話題,他似乎想把心拉回到現實世界來。

  「剛才我從佔領你們首都的我軍指揮官那兒接到報告。大概是你的上司宇宙艦隊司令長官發表了宣告,內容是說,軍部的責任都由他一人擔起,希望不要再問罪他人。」

  楊不禁動容了。

  「這的確像是比克古司令長官所說的話。不過,我懇求閣下,請您拒絕他這個請求。讓長官一人擔起責任就顯得我們這些下面的人太過沒用了。」

  「楊元帥,我不是一個復仇者。或許對帝國的門閥貴族們而言,我矢志不忘報仇,但是,我認為你們跟我是互爭長短的敵人。在現階段逮捕敵人的軍事最高負責人統合作戰本部長下獄是不得已的事,不過戰火熄滅之後,再為沒意義的事情流血就不是我們喜歡的了。」

  萊因哈特的表情在這個時候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自傲,楊完全相信他所說的話,很自然地敬了一個禮。

  「對了,如果讓你重獲自由之身,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對於這個問題,楊一點都不需要猶豫。

  「退役。」

  瞬間,萊因哈特以他那蒼冰色的眼睛深深凝視著年長他九歲的黑髮青年,他以沒來由的體諒心情點點頭。

  會面結束了。

  在回自己的旗艦休伯利安途中,楊忍不住沉思著,萊因哈特對民主共和政體的指責是不是太過尖銳了?

  「依自己的自由意志貶低自己本身價值和逃避責任的制度及精神的政體……」

  地表上最硬的炭結晶體--鑽石的形成需要巨大長期的地質壓力。同樣的,要孕育人類的精神中最寶貴的東西--互助互愛、團結一致地對抗極權及暴政、不斷進取、希求自由和解放的精神,強大敵對勢力的威脅也是不可或缺的條件吧?適合「自由」的環境只會使自由墮落!

  楊不懂,世界上有太多事情不是以他的智慧所能斷定的。將來會不會出現有明快解答的日子到來呢?



  Ⅲ


  踏上同盟首都海尼森土地的萊因哈特,接受了羅嚴塔爾、米達麥亞兩提督及首席秘書官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的歡迎。這一天時值初夏,刺骨的霧、雨罩在皮膚上,年輕人華麗的金髮上沾滿了露珠。

  「萊因哈特皇帝萬歲!」

  五月一二日這一天,動員來護衛這位年輕獨裁者的士兵本來有二○萬人,但是,輪到休假的士兵們為了想看看他們忠誠及崇拜的對象一眼,紛紛跑出宿舍夾道來迎接,狂熱的歡呼聲彷彿要撕扯開雨、霧所罩成的薄幕。

  「皇帝萬歲!帝國萬歲!」

  以前迴響著「打倒帝國」的那些自稱為愛國者的叫聲及反戰主義者被毒打的街角,現在都充滿了支持征服者的聲浪。看見從地上車的窗戶中揮著手的金髮年輕人,士兵們的歡呼聲更加高亢,狂熱氣氛更濃,因太過感動而淚流滿臉的人數大概足以編成一個師團了。現在,在他們心中已不在乎已經有多少人為了這位他們所崇拜的年輕人而死,也不在乎今後還必將有更多的人為他而亡。

  由於受到士兵們的歡迎,萊因哈特比預定的時間稍晚抵達原同盟政府的權力中心--最高評議會大樓。

  萊因哈特對於此次的遠征該以什麼樣的形式來解決,他不僅在這裡彙集軍方首腦們的看法,也參考了隨行的行政專家們的意見。不能單純地因為勝利了就不做改動、照原有的制度來支配,為了維持霸權,必須想出更有效率的方法來。

  「管治的範圍不能過度膨脹,我軍的行動已經達到臨界點。首先應該把全力投注到完全掌握費沙區域這件事上面,待事情底定之後,再完成支配同盟的工作。」

  「目前,我們隨時隨地可以自費沙,伊謝爾倫兩回廊進攻同盟領地。只要能確保這個軍事方面的支配權,就不必拘泥於形式上的統治權了。」

  「而且,士兵們都希望在打了勝仗之後趕快回國去。長期的佔領會加深他們的思鄉情緒,可能會引起他們對羅嚴克拉姆公爵的不滿。」

  「用強權支配二二○億個對帝政充滿敵意的人民並沒有什麼效率,再加上同盟的財政及經濟已經瀕臨崩潰。如果要將這些問題一併承攬下來,對才在這兩年因改革而較為健全的帝國財政是一項新的負擔,恐怕不太理想。」

  歸納了這些意見之後,奧貝斯坦向萊因哈特提出報告。

  「大多數的意見顯示,現在使同盟在形式上完全滅亡,並且置其於帝國的直接支配下為期尚早。我個人也贊同此一說法。」

  義眼總參謀長也陳述了自己的意見。

  「但是,我認為應同時採取使同盟的財政更形惡化的處置。因為軍事支出急速銳減之後,財政應該會走向健全,所以沒有必要使他們成為第二個費沙。」

  「當然。」

  萊因哈特把報告書丟在桌上。這張桌子是歷代同盟最高評議會議長所使用的,是擬定對抗帝國的政戰策略的歷史證人……

  ※※※

  五月二十五日,雙方簽訂「巴拉特和約」。萊因哈特將完全併吞自由行星同盟領土一事延後,決定在市民的武裝抵抗尚未成形之前,盡速返回帝國本土。但是,那當然是在獲得了相當的利益之後。就算萊因哈特再怎麼拘泥於完全征服的形式,看過和約的條文之後,他大概也很難不滿足了。「巴拉特和約」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

  一、銀河帝國同意自由行星同盟繼續保有名稱及主權。

  二、同盟國把幹達爾星系及位於兩回廊出口周邊的兩個星系割讓給帝國。

  三、同盟同意帝國的軍艦及民間船隻在同盟領土之內自由航行。

  四、同盟每年必須支付帝國一兆五○○○億帝國馬克作為安全保障稅。

  五、同盟可以保有象徵主權的軍備,但必須放棄保有宇宙戰艦及母艦的權利。此外,同盟在建設、修改軍事設施之前,必須和帝國取得協議。

  六、同盟制定新的國內法規,禁止任何以妨礙和帝國友好及協調為目的的活動。

  七、帝國在同盟首都海尼森設最高等辦事處,並享有駐留警備軍隊的特權。高等事務官代理帝國主權者(皇帝)和同盟政府折衝、協議、並且具有旁聽同盟政府各項會議的資格……

  第八條以下的條文則讓雙方確認了同盟已隸屬帝國領土的事實。

  同盟元首優布.特留尼西特在帝國軍士兵的重重包圍下完成簽名、蓋章的工作,然後宣稱自己擔起戰敗的責任,引咎辭職。議長退職,而國防委員長愛朗茲則因心力交瘁,成了半個廢人,躺在病床上,蒼白著臉的眾閣僚人員於是要求特留尼西特的政敵,前財政委員長姜.列貝羅代理元首之職。

  列貝羅一方面為事態的嚴重性所惱,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了眾人所求。然而,在和約的條文對外公開,列貝羅的朋友荷旺.路易看過之後如此說道:「就像脖子上套了繩索,只有腳尖還勉強觸到地面上。列貝羅的日子也不好過了。」

  沒有像他這麼冷靜,又不擅於極端的表現方式的其他高官們都湧出了悲憤的淚水。兩世紀半之前,亞雷.海尼森等人披荊斬棘,完成充滿苦難險阻的一萬光年逃脫之行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為了看看今天同盟所受到的屈辱?而且是由國民的代表帶頭做的決定!

  於是,卸任的特留尼西特便如人們所想像中的一般逃之夭夭了,市民的憤怒及憎惡遂從萊因哈特身上轉而針對接受屈辱條件的特留尼西特。

  ※※※

  萊因哈特是在和約簽訂之後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六日從首席秘書官希爾德口中知道了特留尼西特要求會面的事情,當他聽到「會呼吸的骯髒」的前議長的名字時,白晰的臉上燃燒起厭惡的火焰。

  「不見!」

  「但是……」

  萊因哈特以倔強的少年般的眼神盯著希爾德。

  「我應該是大地上具有最大權力的人了,難道我不能不見我不想見的人嗎?」

  「閣下……」

  「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想把他這種下流的廢物丟到復仇心正旺的激進人群當中去!我……」

  「我瞭解您的心情,可是,我們曾以羅嚴克拉姆公爵之名保證不問罪於最高負責人的。也許這違背了您的心意,可是,如果我們出爾反爾,就會招來『帝國不守信義、違反和約的所載』的不信任之名啊!」

  萊因哈特胸膛急促起伏,激動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洶湧的波濤還在感情的水面上翻騰,他把視線投向希爾德。

  「那麼,那個傢伙要求什麼?」

  「生命和財產的保障,以及在帝國本土的居留權。他還說,如果能謀得一官半職,願為閣下竭心盡力。」

  獨裁者端麗的嘴邊揚起了不愉快的笑容。

  「看來他是沒臉和他所出賣的國民一起生活了。他認為只要在帝國領地內就可以受到我的庇護嗎?好!我答應。既然答應了,就沒有必要見他。叫他回去!」

  希爾德知道萊因哈特不可能再多作讓步,正想退出之際,萊因哈特突然叫住了她,猶疑了一下之後,彷彿要掙脫掉某種情緒似地說道:「伯爵千金,我真是個心胸狹窄的人,我知道是你救了我的命,只是,到現在為止卻沒有說出任何向你道謝的話,剛才還對你出言不遜。請給我一點時間。」

  希爾德不置可否,金髮年輕人不怎麼巧妙的致謝方式讓她的胸口一陣翻湧。在冷酷無情的野心家面具下,有一張對溫柔的姐姐安妮羅傑付出無限關愛的少年臉孔。

  「哪裡的話,我做得也太過分了,閣下再怎麼叱責我都是應該的,您這麼說反而讓我羞愧得無以自容。但是,請恕我多事,我有個請求。請您務必重重地酬謝米達麥亞及羅嚴塔爾兩位提督的功勞。」

  「嗯,我會的。」

  萊因哈特輕輕地舉起一隻手,於是,希爾德行了一個禮之後便離開了。從房間走出去之際,希爾德晃著她短短的金髮,越過肩膀回頭一看,支著臉頰正陷於思索中的萊因哈特映在她那急速縮小的視野中。

  ※※※

  在甄選派遣到同盟首都海尼森任職的高等事務官人選時,萊因哈特原打算以羅嚴塔爾為候補者。高等事務官不單單是外交代表,同時必須監視同盟的國政,盡可能地維護帝國的最大利益,甚至還要面對各種反抗及抵抗、鎮壓武力叛亂等等棘手的事情。萊因哈特認為羅嚴塔爾有充夠的才幹可以處理這些事務,但是,總參謀長奧貝斯坦反對,他對主君所陳述的理由是米達麥亞、羅嚴塔爾兩員大將在軍隊中具有很高聲望,必須在本國統轄帝國軍的實戰部隊,然而,在某一次機會下,奧貝斯坦把他反對的真正理由只說給部下菲爾納上校聽。

  「羅嚴塔爾是一隻猛禽,把他放在遠處太過危險了,這個男人應該把他放在看得到的地方,用鐵鍊鎖著。」

  也有人認為這種說法是後世人的創作之想,不管如何,萊因哈特是把羅嚴塔爾從候補人選中抽調出來了,改而以雷內肯普為就任人選。羅嚴克拉姆獨裁體制基本上是將軍人的政治支配權制度化,所以從來沒有考慮過以文官任此要職。但是理所當然的,在雷內肯普底下配屬了許多文官--外交、財務、行政專家等。

  然而,奧貝斯坦同樣也反對雷內肯普這個人選。理由當然和反對羅嚴塔爾的不同,他的理由是雷內肯普太過軍人型,思路往往太過僵直,尤其又曾經極不名譽地兩度敗在楊威利手下,因此對同盟的態度恐有欠缺柔軟性之虞。聽奧貝斯坦說完,萊因哈特笑了笑回答:「雷內肯普失敗的話就撤掉他,如果同盟政府也有責任的話,當然也正好一併問罪。事情就是這樣,沒什麼好煩惱的。」

  奧貝斯坦行了一個禮,認同了主君的看法。這和佔領費沙時的處置是相似的手法,但是,聽到這一段話,奧貝斯坦對年輕主君的度量及才能起了敬意。

  此外,萊因哈特任命舒坦梅茲擔任已經成為帝國直轄領土的幹達爾星系的基地司令官。本來,高等事務官和幹達爾星系駐留司令官以一人兼任為佳,但是,那是日後完全征服同盟時的課題了。

  舊體制派的亡命政權「銀河帝國正統政府」極端仇敵帝國軍是無庸置疑的,所以有必要對當中成員加以彈壓逮捕,但是當「軍務尚書」梅爾卡茲已經在巴米利恩星域戰死的記錄被提出來之後,他的死也讓帝國軍的高官們肅然起敬。

  其餘的人,「銀河帝國正統政府」的首相瑞姆夏德伯爵由弗恩服毒自殺了。那是在他的私宅被羅嚴塔爾麾下的士兵包圍後的事,金眼妖瞳的提督對瑞姆夏德伯爵的要求表示敬意,給了他自殺的時間。亡命政權於是消失了。

  然而,卻不見幼帝人影。調查的結果,帝國軍瞭解到是正統政府的軍務次官,也就是把幼帝從帝國首都奧丁帶出來的犯人蘭斯貝爾克伯爵亞佛瑞特和八歲的男孩一起消失了。

  羅嚴塔爾及米達麥亞憂心焚焚,擴大搜查網,同時向萊因哈特報告,然而,年輕的獨裁者卻沒有叱責他們的過失。

  「到哪裡去都無所謂。該滅亡的時候不滅亡,對國家對人民都只是乾枯的果實而已。」萊因哈特的聲音中不只有冷漠,似乎還包含著憐憫的微粒子。「如果夢想高登巴姆王家再興的話,還是躲在床上不要看到現實狀況的好,對這些人我們又何必太認真呢?」

  事實上,萊因哈特根本沒有時間去和非現實的浪漫主義者的夢想打交道,他必須著手進行即位及加冕的準備工作,同時還必須用腦筋去思索在不久的將來如何完全併吞同盟的所有領地,還有完成對他而言已是既定事實的遷都費沙計畫。此外,新帝國蓬勃發展之後的人事也成了極重要的課題。新帝國是由皇帝親政,所以不需要宰相,但是閣僚卻是必須的,而且軍隊組織也必須改制。萊因哈特雖然最終接受了奧貝斯坦的忠告,下令搜查舊體制派餘黨的下落,但是他也馬上把這件事丟到遺忘之井,蓋上蓋子了。

  ※※※

  至於同盟的人們也不能一味地留戀過去,輕視未來。亞歷山大.比克古元帥離開了公職,拖著一身年老及失意的軀體回到老妻身旁養老去了。

  楊威利元帥退役,長達十二年非出自他本意的軍人生涯終於譜上休止符--看來是如此,取而代之的是安穩的退休生活。他預定在最近和也已退役的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結婚。對他來說,他所希望過的生活模式似乎已經確立,但是為了獲得這小小的幸福卻丟掉了多少人命的苦惱卻沒有從他腦裡消失。儘管如此,就算他遭逢不幸也不能讓那些戰死者起死回生,所以,他雖然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帝國的嚴密監視之下,但是他仍然不時和菲列特利加聯絡,一起計畫將來的生活藍圖,過著一般人的生活。然而,他在如何組織家庭的構想力方面等於零,所以只能成為贊成菲列特利加所提的方案的無條件擁護者。

  尤里安則偷偷地進行潛入位於帝國領土內部深處的地球的準備工作。除了從地球教的德古斯比司教那邊聽來的一些情報,再加上背後支持特留尼西特議長讓他逃過非法武裝政變之災的地球教徒的存在事實,「到地球去就可以瞭解一切」這句話儘管有誇大之嫌,但或許是事實也不一定。尤里安認為這裡面應該有充分調查的價值。

  除此之外,就像他以前對卡介倫所說的,他無意去打擾楊和菲列特利加的新婚生活,他知道他們兩人都不認為尤里安會是個干擾。但是,知道歸知道,或者說就因為知道,所以尤里安認為至少自己應該在他們面前消失個一年半載才是。在費沙的短暫生活,多多少少使他長大了一些,他希望藉著這次的旅程能再讓自己成熟些,然後再和他所喜歡的這兩個人見面。

  黑膚圓目的巨人路易.馬遜少尉當然也開始準備隨著尤里安前往地球。以他的立場來說是「不能違背命運的安排」,但卻沒有人認為他是被迫走上他所不喜歡的命運之路。尤里安和馬遜都向軍部提出了辭呈,雖然還未被受理,但是他們已是一副受不受理不幹己事的模樣,而且他自從尤里安回到海尼森之後一直就和楊他們同行,現在也一起住在銀橋街的官舍中,以致前來監視他們行動的帝國軍士兵們打一開始就認定他是楊家的人。

  楊雖然是勉勉強強聳著肩接受了馬遜存在的事實,但是,他卻毫不猶疑地把保護尤里安的重大任務托負給黑巨人。此外,楊對從社會上消失了蹤影的梅爾卡茲一行人的今後去向也負有責任,他不可能成為一個完全的隱居者。如果帝國軍知道了這項事實,在重新建立起來的秩序中,楊的處境就會變得更加困難。

  ※※※

  當年的「惡作劇的波利斯」,也就是波利斯.哥尼夫和從費沙抵達海尼森的馬利涅斯克事務長再會面了,但是,當他聽到愛船貝流斯卡號的悲慘遭遇之後,再也無法無止境地沉迷於樂天的氣氛當中了。

  當時,滯留在同盟的費沙人都聚集在失去法律依據的事務官辦事處,交換著不安的情緒及貧乏的情報,但是,波利斯.哥尼夫卻先朝著楊威利的官舍拜訪去了。帝國軍的士兵已經在門前警衛,楊一家人接近處於被軟禁的狀態,但是,哥尼夫誇稱,自己是楊獨一無二的密友,再加上楊本人也從屋裡走出來提出要求,哥尼夫因此得以成為楊家的客人。哥尼夫和闊別十六年的老朋友再會,品味著尤里安的紅茶,同時也獲得了堂弟伊旺.哥尼夫戰死的消息。

  「承蒙你大力幫助尤里安,多謝了!另外貝流斯卡號船上的朋友們也給了他許多方便……」

  「功在馬利涅斯克,不用對我道謝,問題是我的船哪!同盟政府形同虛設,難道要我向帝國軍申訴?」

  「關於這一點我來想想辦法吧。」楊毫不在意地許下承諾,他意味深長地對老朋友笑了笑。「不過,現在,你是不是先聽一聽我的要求……」

  ※※※

  隨著楊回到首都的將官中,先寇布及亞典波羅強行提出辭呈退役了。卡介倫的辭呈被駁回,反而還不得不接受後方勤務本部長代理之職,費雪、姆萊、派特里契夫、卡爾先等人則待在自己家中等待時機的到來。就這樣,每個人頭頂上的時間陰影一點一點的移動著,但是,卻沒有人知道冬天會有多長?或者有多短?



  Ⅳ


  太陽向著地平線傾斜,褪色的光芒在大氣中的微粒子亂反射下,使整個世界沉浸在一片橘色波中。以前許以人類豐碩果實的大地彷彿為自己化為不毛之身感到羞恥,尋求著黑夜羽翼的庇佑。

  深刻著衰老及疲憊皺紋的這塊土地以前是地球這個行星的中心部位,是全銀河系宇宙的中樞。久遠久遠的歲月,不知不覺三十個世代也過去了。

  一個全身裹著黑衣的中年男人踩著規律但緩慢的步伐在老舊的石造建築物中徘徊。當他站到某一扇門前時,侍衛行了一個禮打開了門。室內充滿了幽暗、模糊的光,一個比先前那個男子老得多的枯瘦老人坐在羊皮上。

  「總大主教猊下……」

  恭恭敬敬地稱呼老人的男子,眼看對方沒有反應,遂又繼續說道:「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終於征服了自由行星同盟。」

  聽到這個消息,黑衣老人這才抬起頭,用他那乾巴巴的手招呼男子。門在男子背後關了起來。

  「……那麼,之後呢?」

  發出來的聲音同樣顯得乾枯而了無生氣。

  「他沒有退留在征服地,而是任命手下一個叫雷內肯普的人率領大軍駐留在當地負責監視,自己則回帝國本土了,離開時帶走了那個特留尼西特……」

  「那個男子也已充分地發揮效用了,那麼就這樣讓他在帝國做個腐敗的蘋果嗎?」

  「不,我們一年多以前已在帝國那邊準備好了海因裡希.馮.邱梅爾男爵,但他現在卻似乎還有些猶豫。」

  「聽說那個人重病纏身,你確定有用嗎?」

  「如果再保個半年,我們的目的就可達成了,醫生也派去了,他原本就嫉妒羅嚴克拉姆的才能及健康,要加以利用並不困難。」

  「好吧!就交給你了。費沙那邊怎麼樣了?」

  「唔,關於費沙方面,不能確定的因素太多了。」

  男人的聲音這時失去了自信,黃濁的眼睛中泛著疑惑的光芒。總大主教又問道:「還沒和魯賓斯基聯絡上嗎?」

  「目前是的。但是,那個男人的心深不見底……」

  儘管知道沒有其他人會聽到,但是,總大主教的部下仍然壓低了聲音,把身子往前探,對著老人侃侃談論起自己心中的擔憂。

  「不單單是精神服從方面有可疑,屬下認為他已有不順從之野心。請閣下……」

  「這事我知道。」老人顯得頗不在乎。「只要是在我們的手掌上跳舞,就不用介意他是以什麼形式來跳。倒是那個不肖的德古斯比後來怎麼樣了?」

  「確定德古斯比已經死了,但問題是他死前是不是洩露了什麼秘密……」

  祈望歷史倒流的竊竊私語仍然繼續著,在他們的頭頂上無數繚亂的星光開始點綴在夜空之中。

  ※※※

  凱旋回帝國的萊因哈特為了實質和形式上的需要,開始忙碌起來,各種該處理的事情都等著他的判斷及決定。

  他最先著手進行的事完全是為了私人的義務感及微微怯懦的滿足感。他給予現在擁有格裡華德伯爵夫人稱號的姐姐安妮羅傑加贈女大公的稱號。另外也賜予故友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大公的稱號,並制定了冠上他名字的勳賞。當他以這兩件事為優先辦理之要務時,奧貝斯坦不無反論,但是,萊因哈特一句「這個處置會傷害到誰?」便使得他無話可說了。

  這兩件事底定之後,萊因哈特在有才能的構想家、實務家之外披上了精神之衣,開始制定各項人事、組織及制度。在軍事方面,羅嚴塔爾、米達麥亞、奧貝斯坦受封為帝國元帥,奧貝斯坦兼任軍務尚書。十名上將晉升為一級上將,最年輕的繆拉則因為在巴米利恩拯救萊因哈特於危急之時,居功至偉,所以在十名一級上將中名列首席。文官方面的人事也已底定,希爾德的父親瑪林道夫伯爵佛蘭茲被推上國務尚書寶座。歐根.李希特為財務尚書,卡爾.布拉格則為新設的民政尚書。

  六月二十日,不到一年前因身為出生才八個月的女皇帝之父親而從子爵三級跳至公爵地位的貝克尼茲家族現在的當家尤爾肯.歐法一面飽受不安及懷疑的折磨,一面戰戰兢兢地鑽進帝國宰相府。他幾乎把熱情及財產全都投注到象牙藝品的收集上,這個對政治及軍事完全沒有興趣的三十歲青年貴族,從比他冷漠一萬倍的奧貝斯坦手中接到一張紙,那是女皇帝退位的宣告狀,接下來的一張紙上面聲明把帝位讓給羅嚴克拉姆公爵萊因哈特,隨後第三張紙又交到已汗流夾背的青年貴族手中,上面已經有萊因哈特的簽名,主旨是說萊因哈特將保障貝克尼茲家的爵位及財產安全,今後,至女皇帝去世為止,每年會得到一五○萬帝國馬克的贍養金,貝克尼茲公爵因為定下了一顆心而流出了更多的汗水浸濕了他昂貴的衣裳,他用手帕擦拭了整個臉部,拿過對方遞過來的筆,以一歲又八個月大的女皇帝的監護人身分在三張文書上簽上名。

  自開國始相魯道夫大帝以來,支配人類社會達四九○年,三十八人坐過皇帝寶座的高登巴姆王朝於焉結束了。

  六月二十二日是新皇帝萊因哈特登基及加冕的日子,從這一天起,他就不再是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而是萊因哈特皇帝陛下了。以前,從他身邊奪走姐姐安妮羅傑的高登巴姆家失去了一切東西,將一身襤褸的悲慘身影隱藏於過去的領域中。

  在新無憂宮廣大的「黑珍珠室」中聚集了數十個宣誓效忠新王朝的文官武將,然而,在人海之中卻沒有萊因哈特最想要見的兩個人,其中一個和他一樣有著燦爛迷人的金黃色頭髮,而另一個則擁有像火焰般燃燒的紅色頭髮。

  在「皇帝萬歲」的歡呼聲響徹整個黑珍珠室時,萊因哈特拿起放在紫色絹布上的黃金帝冠,以毫不造作地,但卻又無人能模仿的優雅姿態戴到自己頭上。黃金帝冠和金黃色的頭髮完美地融為一體,似乎無言地訴說著,這個年輕人就是幾世紀之前正統的所有者。

  羅嚴克拉姆王朝從此開始了。



〈後記〉


  和一萬光年的遠征之途相較之下,「銀河英雄傳說」系列顯得極微不足道的10本書好不容易發展到全程的一半了。筆者首先要對鍾愛這部充滿缺點的作品,同時又不斷地鼓勵怠惰的作者之廣大讀者致十二萬分謝意。

  這系列的作品是筆者自己想要寫所以才寫出來的,因此沒有想到會獲得這麼廣大的迴響。聽說在日本甲府還發行了「(楊)提督通信」,同人志登了幽默漫畫等,筆者的心境就像在守護明星的星媽一樣。

  本作品的源流來自原預定由現在已停刊的「幻影城」社發行的「銀河西洋棋」長篇小說。當寫了100張稿紙時,「幻影城」倒閉了。在遇到下一個拾荒者撿到之前,這些東西簡真無依無靠。後來,序章中的一部份復活了,於是便成為了現在的「銀河英雄傳說」。

  和舊稿相較之下,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人格沒什麼改變,倒是楊威利卻有了一八○度的轉變。在舊稿中,他更沉靜,更具忍耐力,是一個品格高尚的人,不是一個拘泥於退休金的問題兒童。為什麼會做這樣的修改,連作者自己都不清楚。原以為不會受女性讀者的歡迎,哪知加上了美人副官之後,竟也出現了許多女性讀者反應「楊是理想的男人」。叫作者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他之受歡迎功不在作者,純粹是盤算錯誤。

  若說盤算錯誤,這裡面有一個讓作者印象比較深刻的情節,那就是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太早死了。本來這只是在作品中淡述的,哪知道,每次和讀者碰面或收到來信時,都一定會因為這件事受到抗議及彈劾。雖然是出於必然性,所以作者才殺了他。不過,事實上,筆者後來也挺後悔的。就像許多人所說的一樣,萊茵哈特及吉爾菲艾斯是表裡一體的,可以說是「二體合一」的角色,或許也可以「光和影」的表現方式來說明其一體性。這麼一來,就必須出現「光和影因共存而攀高,當一方消弭時,另一方也會衰微」的模式了。因此,吉爾菲艾斯該活到萊茵哈特的最盛期,至少也要話到第五冊皇帝登基時才行(或者生死反過來)。

  然而,他卻在萊茵哈特正要上坡時就匆匆下臺了。因此可以說,筆者自己破壞了可以重疊、複合地構築作品要素之契機,而使得許多期待著某些情節的存在及發展的讀者們倍感失望。筆者發現到這件事時就開始後悔了。然而,如今又不能讓他「死而復生」。

  筆者到現在仍然後悔不已,只要我將來繼續從事創作故事的工作,一定會牢牢記住這種悔恨交加的感覺。

  不過,筆者於此處也有話要說。就是,既然各位讀者對筆者已完成的故事那麼有感覺、依依不捨,那麼也希望大家同樣愛護筆者目前陸續推出的作品。筆者個人非常滿意後來取代吉爾菲艾斯活躍於帝國陣營的米達麥亞、羅嚴塔爾、奧貝斯坦、希爾德、繆拉等人。筆者很高興他們擁有各自的支持群眾。

  不只是他們,凡是自己所創造出來的人物能獲得讀者們的青睞,這是最讓作者高興的事。至於主要人物受歡迎的程度,萊茵哈特是一如所料,吉菲艾斯超過預算,至於楊則是失算了。而讀者對配角們的喜愛也相當多彩多姿。今年的情人節,有男性讀者送安妮羅傑糖果;也有女性讀者支持被稱為「伊謝爾倫的諸星當」的波布蘭。身為她及他的代理人,筆者一併致謝。和這些令人振奮的事情相較之下,筆者為了給每個人物命名而翻遍古代國際人名錄的辛勞也就不算什麼了。儘管如此,特別有德國風格的名字也給快用光了,但是庫存的資料我早就堆積如山了。如果要開始寫後半部時,得還要絞盡腦汁去找名字呢!

  最後對讀者們有厚顏不情之請--請給予有慢性低糜症的作者逃過其魔掌而殘存下來的出場人物更多的支持。

  宇宙曆前八一六年四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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