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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青春/戀愛]久美沙織 -【艾瑪‧二】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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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29 11:07 PM|只看該作者|倒序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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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2 03:55 PM 編輯


【內容簡介】
躋身上流階層的瓊斯家長男威廉和楚楚動人的美麗女僕艾瑪,兩人低調的保持來往。有一天,想要遠行的威廉約艾瑪一起前往倫敦郊外的水晶宮。快樂的時光總是飛逝,兩人直到夕陽西下,連門被鎖起來了都沒注意到。雖然在樂園共度一夜後,被命運牽引的兩人互相確認了對彼此的思念,但是──這段身分相差懸殊的戀情,卻即將面對另一個悲劇……介於傳統與革新之間的羅曼史,震撼的第二集!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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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30 08:40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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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能讓我許下心願,

  真想在漫長的悲傷與痛苦之後……

  讓我的愛人

  再度將我擁入懷中!

  在我老家附近

  寧靜的森林裡,

  每到相聚時刻

  我們忘我地盡情相擁,

  互相交換著這世上

  絕無僅有的甜蜜親吻。

  對照翻譯但尼生詩集西前美巳編(出自岩波文庫)

  OThat'twerepossible

  Afterlonggriefandpain

  Tofindthearmsofmytruelove

  Roundmeonceagain!

  WhenIwaswonttomeether

  Inthesilentwoodyplace

  Bythehomethatgavemebirth,

  Westoodtrancedinlongembraces

  Mixtwithkissessweetersweeter

  Thananythingonearch。

  -Maud-

  PartofpoetrybyAlfredTennyson


  Prologue/序
  復活節的動物園可說是盛況空前,熱鬧非凡的景象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前往攝政公園的路上,到處不厭其煩地掛著引導方向的看板,動物園往這邊,沒錯,就是這個方向。這是為了那些專程遠道而來參加這個時期的特別活動的土包子吧!今天從一早就是好天氣,或許吸引了更多全家出遊、攜家帶眷的人們,以及成雙成對的情侶。

  倫敦動物園的前身是動物學協會的研究機構,因此展示著各種來自世界各地的動物。像今天這樣的日子,是柵欄內本來要給人觀賞的動物多,還是站在外面等著要觀賞的人多,就不得而知了。

  春天一向姍姍來遲的英國終於也到了萬物甦醒的季節,大家以雀躍的心情迎接復活節的到來。走道和動物展示區到處掛著彩繪或精美裝飾的蛋,好像在舉辦小型的蛋慶典。

  當中還可見駝鳥蛋、孔雀蛋、鶉鶘蛋、紅鶴和角目鳥的蛋,偶爾園方還會開玩笑似地把號稱是猴子、獅子,或河馬蛋之類的東西都拿出來展示。當然拿出來的都是些極盡可怕誇張之能事的莫名事物。但說到覆蓋著金色斑點的大象蛋,實在很難想像居然是如此巨大而且豪華絢爛!

  瓊斯家的老麼柯林因為過於震驚,身體當場僵直得不能動彈。

  “很厲害吧?”

  薇薇安起了戲弄之意,蹲在弟弟耳邊悄聲說道:
  “因為大象的蛋這麼大,就算做一百人份的蛋卷也只要一顆蛋就夠了。”

  柯林大吃一驚,斜眼看著薇薇安,接著用好似求救般的眼神看著葛蕾絲和哈基姆,然後再度轉向薇薇安。

  “什麼嘛!你以為我是騙你的嗎?”

  “英國的大象是卵生動物嗎?還真特別啊……不過印度有個叫做甘阿薩的神,他就是象頭人身。”哈基姆瞇起眼睛。“甘阿薩是濕婆神的妻子帕瓦蒂的兒子。”

  哈基姆的侍女們“是啊是啊……”地競相點頭。

  “為什麼是大象呢?哈基姆王子。”薇蔽安眼睛眨巴眨巴地眨著,“不是神的兒子嗎?好奇怪噢……”

  “薇薇,別這樣沒禮貌。”葛蕾絲慌忙插話。

  “有一次,”哈基姆眉毛皺也不皺一下,窺探了正專心聽他說話的柯林一眼,並繼續說下去。“帕瓦蒂打算洗澡,所以要甘阿薩幫她守在門外,頑固的甘阿薩連父神來了也不讓他進去,濕婆神一怒之下,就把甘阿薩的頭給砍下來。(柯林縮了縮脖子)你怎麼這樣對待我可愛的兒子!因為妻子過於震怒,濕婆神只好剁下第一個看到的動物的頭裝上去,後來才發現居然是象頭。”

  “……這樣啊!”薇薇像是很感動似地歪著頭。“選得可真隨便啊!”

  “薇薇!”

  “可能很急吧。而且不知道為什麼,甘阿薩的坐騎一定是老鼠。甘阿薩的象牙之所以斷了一邊,據說是某個月夜裡,有條蛇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結果坐騎的老鼠嚇了一跳,就把主人給摔了下來,把牙齒也給撞斷了。”

  “你們兩個!”忍無可忍的葛蕾絲一手牽著薇薇安,另一手牽著柯林把他們往自己身邊拉過來。“你們兩個要小心一點!別撞到了人吶!這個地方那麼擠,拜託你們可別給我走丟了!”

  真是太過分了!薇薇安心想。

  居然把我和乳臭未乾的柯林相提並論!我已經十二歲了,雖然今年還不能參加舞會或晚宴,但馬上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淑女了!

  我和那個一聽到脖子和身體分家,就只有害怕多於興奮的膽小鬼柯林,可是完全不一樣的!

  “不好意思。”

  不知道何時自己先走到前面的威廉大哥,快步地走了回來。

  “不愧是復活節,真是人山人海呢!我差點就要和大家走散了。”

  陽光透過金發照射在威廉的耳朵上,他一邊搔著耳朵,一邊爽朗地笑著。

  哥哥你真是的!

  薇薇安刻意擺出一臉正經的模樣。

  這可不是在開玩笑,威廉哥哥才是不折不扣的路癡呢!雖然他已經是大人了,而且還是體面的紳士。但是最近狀況尤其嚴重,常常一副不知道在想什麼事情想到出神的樣子。

  但是,如果沒有威廉同行,今天就沒辦法來這裡了。

  上星期,像平常一樣在散步的時候,和鄰鎮的醫生金斯利家的孩子們擦身而過。對方得意洋洋地提高音量說道,復活節的時候我們要到動物園找蛋噢,爸爸要帶我們去喔!很明顯地,是故意說給柯林和薇薇安聽的,雖然做出和女傭確認的假動作,但是刻意講得那麼大聲,就是為了讓他們聽到。

  好棒喔!好像很好玩!薇薇安的憧憬和好奇心迅速膨脹起來。

  可以請您帶我們去嗎?試探性地提出詢問後,父親臉上出現驚訝的表情,盯著薇薇安。那種讓人忍不住想要回避、低下頭來的目光,不待回答也知道……沒希望了,因為父親討厭這種活動。

  父親靜靜地開口了。明知道這個時候人特別多,還特地挑這個時間出門,你不覺得這是很不明智的嗎?像這種純粹享樂式的活動和沒有格調的環境和場所,我認為不適合像我們這樣的家庭。

  從頭到尾都很平靜,但是臉上卻出現絕對不可能讓步的堅決表情,代表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了。

  從父親的房間出來,只見薇薇安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隨侍身旁的奶媽和女傭們……一定是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吧……於是她們開始七嘴八舌。

  像動物園這樣的場所,對年輕女孩來說不是什麼有趣的地方。第一、去到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萬一被傳染了什麼怪病可就糟糕了,而且要是被壞人抓走了可怎麼辦?像小姐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可是那些犯罪集團和海盜們最想下手的目標呢!要是被人給用麻袋套住,接著用火車載走賣掉,就再也回不了家……諸如此類。

  要是遇到這種情況,說不定就能展開一段精彩的冒險故事呢!等薇薇安爬上白己的床,便開始盡情地發揮自己的想像力,思緒飄渺了起來。來歷不明的世紀怪盜和事實上是某國王位繼承人的英勇船長,為了爭奪自己而展開一場生死殊戰,結果導致兩國發生戰爭……畢竟全是空想,於是想到一半就覺得累了。算了,反正也不是馬上就得作出結論不可。

  薇薇安實在心有未甘,忍不住向葛蕾絲發起牢騷。

  “金斯利家的爸爸好像有時候會帶他們全家出去玩呢!這種事在我們家是不可能發生的吧?”

  “是啊,因為他們家好像並沒有請很多僕人。”姊姊這麼回答:“連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都要親自照顧小孩子,真是太可憐了。”

  雖然姊姊的想法和薇薇安有些出入,但對於這點她決定避而不談。

  “就算不和爸爸去也沒關系。姊姊,你可以帶我去嗎?”

  “這個嘛……”葛蕾絲露出了困惑的微笑。“如果只帶你去的話,那柯林就太可憐了。但要是連柯林也一塊兒帶去,我一個人又有點吃不消。”

  雖然不抱太大希望,但還是決定趁著威廉似乎面有難色地看著報紙時,乘機問問他。威廉大哥,我知道你工作很忙,可是你可以帶我們出門嗎?薇薇安心裡盤算著說詞。

  “我問過父親了,可是他說不行……”

  哥哥舉起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不動。

  “父親怎麼說的?”

  “我說想趁復活節去動物園,他說那不是我們家應該去的地方?”

  “動物園有什麼關系嘛!”哥哥不耐煩地折著報紙。“真可憐。這樣吧,我帶你們去。”

  “真的嗎,哥哥!?”

  “真的,一起去吧!”

  平常拜託他可不可以帶自己去哈洛斯百貨公司,不是每次都說下次,不然就是叫她去拜託亞瑟。原來有時候拜託也是行得通的啊!還是要問問看才知道,薇薇安心想。
  大概是哥哥喜歡動物園勝過哈洛斯吧?不但喜歡騎馬,對家裡的馬兒也很溫柔。散步的時候,如果遇到別家的狗,他總是笑咪咪的。

  還是因為每次都拒絕妹妹的拜託或耍賴,所以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呢?與其沒完沒了地陪人家買東西,或許還寧願去看那些異國來的動物呢。

  不管怎麼樣,實在太開心啦!

  整天待在家裡當個乖孩子實在太無聊了。薇薇安最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門去,到處看、到處聽。想要遇到會讓人興奮的事情,想要遇到會臉紅心跳的事情。

  不負眾望,復活節的動物園果然熱鬧得不得了。

  這個時節特別允許讓各路街頭藝人進入園內大顯神通。和真人大小一樣的蛋頭先生正做著大家熟悉的奇怪動作,而旁邊有一個打扮滑稽的人,邊拋接著各種彩繪的蛋,邊騎著一輛輪子很大的單輪車。街頭畫家精心繪制的鮮豔圖畫吸引過路人們的目光,紛紛投下銅板打賞。騎著高得嚇人的竹馬,一邊踩著慢吞吞的腳步一邊發著氣球的人;還有穿得五顏六色,投注熱情眼光的少年們,分組輪流表演精彩的技藝和滾輪。

  眼睛所能看到的全是不可思議、充滿魅力及美不勝收的事物。薇薇安看得滿心歡喜,身體也覺得輕飄飄。真想放聲大喊“哇--!”雖然看到有興趣的東西都恨不得馬上飛奔過去,但是這麼做也太孩子氣了。因為有些就近在弟弟柯林的前方,所以僅用眼角餘光一瞥倒也還能滿足,但是到了後來卻也漸漸按捺不住,心情變得愈來愈浮躁。因為奇怪的東西、想看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因此眼睛骨碌骨碌地轉個不停。

  裝扮成復活節兔子的賣藝者們,推著堆滿了各式大小不一的復活節彩蛋的推車走過來,走到瓊斯一家人身旁後停了下來,問他們要不要買蛋。外表絢爛奪目的蛋,可能只是空有美麗外殼的普通水煮蛋,但也有可能是內含巧妙機關的神秘蛋。

  對方雖然說得天花亂墜,但威廉卻沒有要買的意思似地揮了揮手。哈基姆的侍女們輕手輕腳地拿起蛋來作勢要丟,讓兔子們嚇得驚慌失措。

  好想要一顆推車裡的蛋。真想試試手氣,畢竟是復活節嘛!但最主要的理由是,說不定可以找到應該藏在某處的復活節彩蛋呢!好想找看看。

  為了順應遊客這理所當然的希望,園內也準備了尋蛋猜謎活動。

  首先,沿著正確的方向一路走下去時,如果看到看板,要先把上面的說明讀過並熟記下來。因為上面寫的是有關蛋的秘密。等到走到某個特定的地點後,好像會有個謎樣的蛋人出現,確認你對蛋的了解程度。等到通過蛋人的測試後,就可以進入秘密的復活之門。門裡面有漂亮的樹籬、沙坑與池塘,堆積成山的復活節彩蛋就在裡面等著你來拿!

  哎喲,真是騙小孩的幼稚把戲!進去那種地方,在地上爬來爬去地找蛋,一定一下子就弄得髒兮兮,像牲畜一樣臭死了!

  --薇薇安雖然在家人面前表現出不屑的樣子,其實心裡覺得這個尋蛋活動有趣極了,如果可以的話,自己也好想下去找,但是現在心裡想的事情一定不能讓別人知道。

  反正是不可能的,絕對不會被允許。一來自己是瓊斯家的千金小姐,二來今天穿的可是特地為了復活節而準備的外出服。

  啊啊……

  就算不是永遠,能不能偶爾讓我當一下生長在像金斯利家那種家庭的孩子……?

  柯林頻頻拉扯自己的手,原來是一個蛋型的看板正隱藏在樹叢之間。稚氣十足的柯林對尋蛋猜謎活動也是躍躍欲試。上面寫的是第七道提示內容。

  “所謂蛋嘴,”掛在那裡的看板這麼寫著:“是位於雛鳥鳥喙上緣彎曲部位的突起處,用這個部位啄壞蛋殼內側便可以順利孵化。因為它會在孵化完成後一、兩天內自行脫落,所以不要錯過觀察的機會。”

  “是不是要記起來比較妥當呀?”薇薇安顯示出做姊姊的冷靜風範。“這麼難的事情,柯林你是絕對記不起來的。等到你找到下一個看板讀過上面的內容後,不就把現在的給忘了?”

  柯林不知所措地抬頭看著薇薇安。那屬于瓊斯家特征的淡綠眼眸,眨著長長的睫毛。

  “怎麼啦,該不會沒帶筆記本吧?那有沒有可以寫字的紙之類的呢?”

  柯林停頓了一下後默默搖頭,

  “真是拿你沒轍耶……”

  雖然薇薇安氣得皺起眉頭,但是她身上也沒有任何能派得上用場的東西。
  姊姊的手提包裡應該有訪問卡吧?那些卡片的背面可以用!哥哥搞不好帶著現在最新流行的鋼筆之類的文具。一旦遇到突發狀況,哈基姆王子或是他的侍女們應該能想出辦法吧?心裡邊這麼盤算邊向柯林說聲“等我一下”,然後走到樹蔭下。沒想到突然被某個經過的人撞倒,跌個屁股著地。

  是某一所學校的住宿生吧?年紀和二哥亞瑟差不多,和一群少年同行……白色襯衫上結著一個很細的領結,還有好幾個人穿著很有學者架式的鬥蓬……結果薇薇安在大家一起跑的時候被撞倒了。

  出於驚嚇與羞赧,淚水奪眶而出。

  “小姐,真抱歉!”這群拔腿狂奔的少年之中,有一個跑得比較慢的,快速地伸出乎扶起薇薇安。

  “因為跑得太快了,請您見諒……啊!不走不行了,快開始了。”

  快開始了……什麼快開始了?

  當薇薇安正打算反問回去時,少年把帽子稍微挪了挪打個招呼後,迅速地轉過身去,又開始跑了起來,但是,他同時很快的拋出了答案。

  “企鵝表演,是企鵝表演!”

  穿著制服穿梭在會場的工作人員大聲喊過後又走開了。

  “兩點的表演馬上就要開始了!”

  企鵝區是今年春天才改裝完畢的熱門景點之一,裡面還有個小型舞台。-天中有好幾次,聚集這些訓練有素的企鵝們表演技藝,隨著指令齊步走、遊泳、爬上台子又滑下來,還會比賽誰跑得快。偶爾會出現表現比較差的企鵝,跟不上伙伴們的動作,硬是慢了半拍。光是看它們站在預定以外的地方就不再前進的樣子,就夠引人發噱了。因此企鵝的表演節目非常受到歡迎。
  
  雖然相當擁擠,瓊斯一家還是能佔到觀眾席中央最前排的好位置。就算不用對負責分配位置的工作人員多說什麼,他也會盡職地把已經被佔走的好位子重新收回,讓給瓊斯一家人坐。

  在別人眼裡,我已經是淑女了,我已經受到別人的尊重了。想到這裡,薇薇安就開心了起來,因此才能夠把“剛才跌倒時最心愛的洋裝是否遭殃?弄髒到什麼程度?”這件事暫時拋到腦後。
  利用等待企鵝表演開始的短暫空檔,威廉對柯林解說有關企鵝的知識;哈基姆不時事不干己似地插進幾句話;葛蕾絲則從手提袋裡拿出編織活。

  “企鵝這個名字的語源是‘Penguigo’,”威廉大哥繼續說:“這個字其實是大海雀(注1)這種鳥的俗稱。在西班牙語中,這個字是胖的意思。正如其名,這種鳥是種身軀肥胖、飛不起來的海鳥。從大航海時代開始來到南半球的歐洲人看到了企鵝,以為企鵝和他們所知道的大海雀是同樣的動物,但其實是搞錯了。”

  “哥倫布、馬可波羅還有亞美利哥·維斯普奇這些家伙,”哈基姆說:“居然把差了半個地球的地方當成是我們偉大的印度(注2)。所以看到有點胖的鳥,就以為是大海雀。”

  “這個嘛……畢竟大海雀和企鵝以前看起來簡直是一模一樣。沒錯,是以前。之所以用過去式,是因為在本世紀中期(注3),在冰島還是什麼地方(注4),最後一群大海雀被捕捉殆盡,所以現在已經絕種了。”

  ※注1大海雀(Pinguinusimpennis):一種不能飛行的海鳥,於一八四四年絕種。曾成群地繁殖于於大西洋沿岸的岩石島嶼。主要分布於加拿大、法羅群島,格陵蘭、冰島、愛爾蘭、英國。

  ※注2指的是發現美國新大陸。西印度群島,印地安等命名皆因此錯誤而來。

  ※注3正確的時間是一八四四年。

  ※注4正確的地點是名為Eldev的岩礁地帶。

  “絕種了?”哈基姆瞇起一只眼睛。“已經沒有了是吧!你怎麼會知道得那麼清楚?”

  “因為去過水晶宮啊!那裡展示了玻制的標本。”

  “真的嗎?那只不是度度鳥?”

  “在度度鳥的旁邊,就是在萬國博覽會也成為熱門項目之一的那只剝制標本的旁邊。可是你知道嗎?哈基姆,那個不過是人工做出來的東西。根據奧古斯佛特流下來的圖畫和骨頭,用其他鳥的羽毛,想像它原有的樣子復制而成的,說穿了不過是個冒牌貨。”

  “哦。”

  看到哥哥們已經完全專注於談話之中,柯林和薇薇安也只能坐在旁邊聽。

  “雖然大海雀可是以貨真價實的鳥兒制作的剝制標本……但展示的方式就很普通,所以很少有人會停下來看。”

  威廉嘆了一口氣。

  “度度鳥的數量到了西元一八○○年就已經變得相當稀少,雖然這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但是大海雀就真的很讓人惋惜。要是能早一點點發現,說不定能讓它們免于滅種,可惜並沒有實現……這可以說是因為……像會舉辦萬國博覽會這種展覽的英國人,我們的收集癖和出于博物館學的興趣所造成的。想到這裡,你不覺得這些動物實在很可憐嗎?因為珍貴稀少所以想要收集,制成標本或剝制後因為價格逐漸水漲船高,所以有人開始濫捕,雖然沒有人打算讓它們滅種,但結果就是被抓光了。”

  “反正滅亡就是它們的命運吧!”哈基姆臉上的表情依然不變。

  “所以沒必要替它們感到悲哀,雖然我不會說它們不可憐,但是不論是不是人類可以做得到的事情,在神的面前都有如微塵般渺小。不知道為什麼,只有那些可有可無的生物,偏偏子孫三代都能鍵康長壽。”

  “大海雀這種鳥,好像原本個性就是遲鈍又溫吞,所以很簡單就可以抓到。捉來食用、用來做羽毛被,甚至還用在研究,所以就一直抓一直抓,抓到最後就一只也不剩了。它們可說是第一種因為人類……人類這種集團……的商業目的而滅種的生物吧。”

  “哦~!”

  “知道這些不算什麼啦,因為萬國博覽會的展出當中都有寫。要不是我抱著增廣見聞的心情出門,否則我也不會知道。”

  “哦~!”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哦’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我會不好意思耶!”

  “哦~!”

  威廉雖然揮拳做勢要打,但被哈基姆靈巧地閃了過去。而且哈基姆還反抓住了朋友的手腕,眉毛動也不動。

  “還有,”這位印度王子接著說:“聽說企鵝這種滑稽的動物,在剛被發現的時候,有人說它是有羽毛的魚,也有人說它是鳥和魚生的,總之有很多荒謬的說法。依我看,這都是基督教的錯。信仰虔誠的信徒,嚴守著星期五不吃肉的戒律,但是吃魚的話就沒關系,如果把它當作魚,就可以放心地吃了。所以我認為這是企鵝被當成魚的原因。”

  “這樣啊!哦~”

  到了開演前十分鐘,人潮慢慢聚集了起來

  到了開演前五分鐘,引導的工作人員大聲呼喚之後,人數急速增加,漸漸變得擁擠,薇薇安覺得側腹不斷地被推擠著。一個只有六、七歲的小女孩和看來像是她弟弟的小男孩用手肘撞著薇薇安的身體,想要從縫隙間鑽進來。一頭美麗的卷曲金髮配上格林威式的高腰洋裝(注5),和馮特洛式的西裝(注6),兩人的衣服都是嶄新的。為了出門參加復活節的活動,這兩個孩子都穿上了最新流行的外出服。應該是富裕人家的孩子吧……

  ※注5格林威式洋裝:是凱特·格林威(一八四六~一九○一年)的插圖中,人物們所穿的高腰短袖洋裝。

  ※注6馮特洛:是伯納的著作《小王子》(一八八六年)當中,主角薛特利·耶羅魯的爵位名(伯爵)。有人模仿這部人氣作品中的插圖所描繪的服裝,制作出天鵝絨西服。在當是中上流階級中,成為男孩競相穿著的服飾。

  保姆呢?她一定是怕走到這種上等席,所以留在後面吧……

  有威廉大哥帶我來真是太好了,薇薇安心想。

  “誒,這位小姐。”

  薇薇安抓住年紀比較大的女孩的手腕,讓對方把頭抬起來看著自己。

  “你如果想鑽進來,起碼也該禮貌地說聲‘我可以進來嗎?’或是‘請讓我進來!’之類的吧?”

  女孩像是大吃一驚似地睜大了眼睛,嘴巴也張得開開的。

  薇薇安露出一個特別甜美的笑容。

  “這樣才稱得上是淑女。”

  女孩無言地把手甩開,鼻子哼了一聲,帶著弟弟走開了。

  舞台上,企鵝們排著隊伍蹣跚的上場了。觀眾席間揚起了一股熱烈的笑聲。

  這群黑白分明又胖得飛不動的鳥兒,在另外一個時代卻被比喻成穿著燕尾服的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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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ory6TheCrystalPalace/第六話    水晶宮

  有句話說,四月的庭園最無情。播種、拔除雜草、施肥,不論如何精心照料,只要一個晚上不當心,除了已經長出來的部分遭殃,連根也一並泡湯的情況也不算少。只有在四月可能會遇到遲霜,要是遇到霜害,好不容易長出來的嫩芽和葉子、小小的花苞等,都會毀於一夕之間。

  平常成為庭院裝飾的玻璃鐘型罩和紅土制成的壺(注7),在這個時期實用的功能大於美觀。

  ※注7用來促進制造果醬的材料“大黃”(一種外型修長如芹菜的蔬果,可為果醬注入完美的酸度與濃稠的質地)生長的栽種容器、形狀為矮胖的壺型,蓋子是半球形,上面有凸出物作為把手。

  艾瑪蹲在內院的花壇旁邊,面向植物間的空隙,拚命地把手腕往前伸。

  粉紅水仙的一株新芽碰觸到枯葉無法向前伸展,只能委屈地縮著。如果不幫它把枯葉拿掉就會失去生氣。話雖如此,但還是猶豫著是否就這麼肆無忌憚地踩進去。水仙和番紅花、鬱金香等春天的花大致已經開花,但為了避免傷及無辜,最好還是能免則免,因為在鬆軟又仔細翻過的土壤下面,百合、劍蘭、甘草、蓍草、金鏈花、黃雛菊等多種夏天的花朵,正耐心地等待著露出地面的日子到來。要是不小心踩錯地方,傷到它們就太可憐了。

  艾瑪呼地嘆了口氣。

  只用手夠不到。沒辦法,只好站起來尋找長度合適的小樹枝。不需要的時候掉得滿地都是,可偏偏要用的時候卻又找不到,可能是因為打掃得太徹底了。

  終於在後面的木門附近找到似乎可以用的樹枝,撿起來再走回去。再度蹲下身,把樹枝伸進去,試著撥弄幾次後,變得像紙片一樣幹薄的茶灰色枯葉紛紛化為碎片散開了。前途原本受阻的水仙得到自由後,終於可以盡情伸展。因為可以從層層的葉片中,隱約看到剛要染上色彩的小小花蕾。

  一定能開出很漂亮的花來吧?水仙的花期應該再兩、三個星期吧?如果開很多,就摘下來擺在夫人的桌上吧。

  心情放鬆後,正當拉著裙擺打算站起來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在茂盛的葉群中好像掃到了意想不到的東西。

  艾瑪再次把身子放低。

  啊,想起來了。

  記得以前曾經看過這種長型葉片,它的特征很明顯。這株草好像是鈐蘭呢!如果是的話,隱約看到的白色小東西,應該就是鈐蘭那正如其名,一個個仍緊緊互相依偎,往下垂吊的鈴型花蕾吧。

  “……嗯。”

  艾瑪不禁喃喃自語起來,從放在庭園角落的工具箱,把尖頭鏟拿過來。

  注意不傷到根部,小心往下深掘。環顧庭院一圈後,把它種在老榆樹的根部附近。如果移到日照太強的地方怕對它刺激過度,所以選擇一天中有半天可以籠罩在樹蔭和房子的陰影之下的地方。

  “你從哪裡來的啊?”艾瑪問這朵可能是鈐蘭的小花。“以前都沒注意到你。”

  看起來還不太像鈐蘭的花,被風若有似無地吹拂而輕輕擺動。艾瑪心想,要是能長大就好了,因為鈐蘭的香味非常好聞。如果能開很多花就好了,因為夫人喜歡純白又清新的花。

  “你好!”

  一位陌生的少年打開後面的木門,走了進來。因為對方脫帽打了聲招呼,艾瑪也默默地回了禮。

  少年白裡透紅的臉龐,到處布滿了像派皮上的罌粟籽一樣的小小雀斑。雖然有著一副和成人相較更近似于孩童的體格,但在陽光恰到好處地照射下,灰色布料的工作服變成看起來閃耀著優雅光芒的深紅色上衣,下半身則穿著帶有刺繡的褲子。

  “想請問一下,府上是不是小梅利本街122號。”

  “是的。”

  超齡的老式措辭,想必是一字不漏地按照別人所教的背誦出來吧。

  “我是從瓊斯家來的,請問您就是艾瑪小姐嗎?”

  “是的。”

  瓊斯家?艾瑪的胸口像是被重捶了一下,少年臉上也出現了“啊,太好了!”的舒坦表情。

  “有您的信,請收下。”

  這個小廝(注8)是瓊斯家園丁的兒子,快要滿十五歲的傑西。

  ※注8小廝:除了伺候用餐,還負責對內、對外傳達訊息,為主人的家人或客人開門等各式雜務。大多由年幼的少年擔任。

  雙胞胎哥哥蓋比負責照顧馬匹、馬車和準備狩獵。傑西還沒有決定將來要做什麼,他可以繼承父業在庭園上大顯身手,也可以成為大多時間在主屋內工作的侍者(注9)或者離開瓊斯家,到其他地方幫傭。那麼久以後的事情,現在還說不準,反正現在在父母的監護下生活,就順便替主人家做些簡單雜事,趁機學習關于幫傭的種種事務。

  ※注9侍者(Footman):主要負責服侍用餐和接待客人的男僕。

  這天,是他第一次一個人被賦予替威廉少爺遞送親筆信這項光榮的任務。自己是否能正確無誤地達成使命,以不辜負主人的期待。萬一迷了路或是把信弄丟了可該怎麼辦?雖然覺得有些不安還是一路趕著過來,所以當他把這封重要的信件交給該遞交的人後,肩頭的重擔終於得以放下。

  而且……

  因為艾瑪小姐是一位帶著眼鏡的女僕,而且是非常漂亮的女性。像她這樣的人非常稀少,所以不可能認錯。

  加比心想,果然就像威廉少爺說的。然後對自己的工作表現感到很滿意,所以精神飽滿地說了聲再會就離開了。

  因此,他也完全沒注意到當艾瑪的目光落在信封上的文字時,臉頰瞬間染上一抹紅暈。

  --來自漢普斯德荒原南方的威廉·瓊斯,致梅本利街的史東納府上的艾瑪小姐

 
 親愛的艾瑪小姐:

  這封冒昧的來信如果造成你的不安,那我也無話可說。對我如此唐突的舉動,致上十二萬分的歉意。

  如果方便的話,下星期我是否有這個榮幸為你做水晶官的導覽。雖然我想你應該知道,但還是再說一次,水晶宮位于倫敦南部的希丁漢丘。裡面展示了有趣的物品和世界各他的珍寶,就算待一整天也不覺得無聊,建築物本身也非常有看頭。

  前些日子,在復活節那天,我和家人去了攝政公園的動物園。在那裡度過非常愉快的一天,讓我不禁想到如果能有艾瑪小姐同行,不知道該有多好。

  以前我曾問過,所以知道艾瑪小姐的休假時間是隔週星期四的下午。

  讓我佔用你這麼寶貴的休假是不是太過分了?想到這或許會造成你的困擾,就讓我裹足不前,但還是決定鼓起勇氣提出邀請。如果你能告知我方便的日期與時間,我將會派馬車到你的住處附近接你。從維多利亞車站搭火車到水晶宮大約露要三十分鐘。

  明天將會再遣小廝到你那裡去,請讓他將回信帶回來。靜候佳音。

                                                                                       威廉·瓊斯


  連續把信讀了兩次。可以感覺到胸口怦通作響,嘴唇也自然地形成微笑的形狀。

  按照原來的樣子仔細折好後放回信封。要放進口袋嗎?還是放在別的地方?放在身上的話,要是不小心弄髒了或是弄濕了,可要難過死了。但也不能就隨便找個地方放置,還是收起來吧!

  爬上樓梯,打算把信帶回頂樓的自己房間。

  信中的字句在腦中一一重現,像是一串美麗的小珠子。

  走到一半,因為想確認每一字一句是否如自己所記憶的,所以停下腳步。

  靠著狹窄樓梯的牆壁,就著微弱的光線重新把信讀過一遍。為了稍微平復心情,原本只打算快速瀏覽就好,但不知不覺地又全部看了一遍,細細品味信中的每一個字句。

  ……好高興。

  看到威廉筆蹟的每一個特征,眼睛都為之欣喜欲狂。特征是大寫M比其他字母大一點。

  M的曲線像天鵝的頸子,非常美麗。

        一橫一點,像是蓄勢待發似地盡情揮灑出去,仿佛在訴說他那雀躍的心情和不加隱藏的坦率之意。

  高級藍黑色墨水的穩重色調、墨水痕,連可能是筆尖不小心劃到紙上的污點,每一樣都是那麼有趣、愉悅、討人歡喜。從這些細微的特征,正可證明這是威廉親筆所寫出來的。

  這張信紙在不久之前還是他的。在過去一段漫長的時間,一直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存在著。他曾經觸摸過。

  艾瑪把信紙拿起來輕輕靠近臉龐,似乎能聞到一股威廉的味道,若有似無。混合著煙草和香水,還有其他不知名的粉末,像是異國風味的花朵和水果般的好聞味道。高雅又有品味、清潔的味道。這是他所置身的空氣,他所生活的世界的味道。

  垂下手,把信紙輕輕貼住胸前。

  自己真的得到了很棒的東西。

  原本闔上的眼睛忽然張開。

  眼前出現了熟悉的壁紙,那是屬於她重要的工作範圍--史東納家,交織著粉紅色與茶色小花圖案的壁紙。

  不能這樣,艾瑪心想。

  意外的邀約讓自己高興得過了頭,結果不小心就恍神了。

  深呼吸一、兩次後,把這些虛無飄渺的思緒拋到腦後。仔細地把信紙收回信封後,一手拿著信,另一手提起裙子,爬下狹窄陡峭的樓梯。

  沒關系,現在不能胡思亂想也無所謂。

  等到晚上上了床之後,再好好陶醉在這美夢中也不遲。

  可是……

  “明天將會再遣小廝……”

  必須作出答覆。

  小廝明天幾點過來呢?為了不讓他等,讓他什麼時候來都可以馬上交給他,最好今天晚上作出結論並寫好回信。一早才慌忙行事肯定沒有充裕的時間。最好能放鬆心情,用美麗、工整的字體好好地寫信。

  該怎麼回信呢?

  不對,在這之前,要怎麼向夫人開口呢?要得到夫人的許可才行。該老實地說出內心的感受,詢問夫人的建議嗎?可是這實在太難為情了,臉好像整個發燙了起來。

  等到回過神來,艾瑪才發現自己一整天都在考慮這件事,因為顧慮太多,原本應該高興的事卻反而讓自己發愁。

  雖然打算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但威廉信上的那句話總會不經意地在腦中蘇醒。連艾瑪這雙認真工作的手也突然停了下來。

  我是否有這個榮幸為你做導覽……

  如果能有艾瑪小姐同行,不知道該有多好。

  信就和威廉買給自己的蕾絲手帕一起收在櫃子的抽屜裡。雖然已經仔細收好,但那些讓人看了欣喜的溫柔字句卻不斷地溢出,縈繞在艾瑪的身旁久久不散。仿佛是親耳聽到那些字句直接從威廉口中說出,讓艾瑪的鼓膜久久不能平復。

  我是否有這個榮幸為你……

  有艾瑪小姐同行……

  明明是日常生活中隨時可聽到的、一點也不特殊的話語,不知為何聽起來就是那麼觸人心弦、那麼溫柔。就好像一滴水珠,雖不足以單獨盈握,但是每次只要一直看著它,就會覺得再也沒有其他東西比它更重要、更美、意味更豐富了。這些單字仿佛生了翅膀,在頭部週圍不停環繞,盤旋在艾瑪的四週。正在工作的艾瑪眼前似乎出現彩霞,不論怎麼揮也揮之不去,于是空氣中釀出一股甜美醉人的歡娛氣氛。

  被這些生了翅膀的字句一次又一次地撫摸,艾瑪的背部或許不知不覺中也長出了隱形的羽翼。奇妙的是,身體變得輕飄飄、腳尖踏不到地,身體好像在半空中飄浮。所謂升天就是這樣吧?

  艾瑪的轉變逃不過凱莉·史東納的眼睛。

  坐在平常坐的椅子上,打算把讀到一半的書先收起來的凱莉,突然發現原本放在客廳桌上那塊自己喜歡的桌布,被燙出了原本不需要的打摺--像宴客用的桌布的那種摺痕,看樣子是熨的時候弄錯了,這不像艾瑪會犯的錯。

  真是不尋常。

  凱莉皺起眉頭。

  為什麼會突然犯這樣的錯誤?

  和剛好走進房間的艾瑪,視線對個正著。

  她的眼神怎麼出現愧色?還是怕被人識破而自己先心虛起來了呢?

  艾瑪連忙低下頭並且將視線移開。

  你在那裡,我在這裡。而我現在正在工作,現在是必須替夫人工作的時間。

  同時,臉龐好像被掌摑似地通紅。

  凱莉狐疑地挑起眉毛。

  艾瑪手上拿著小掃帚和畚箕,快速走到暖爐邊,把裝飾在暖爐架上每一樣小東西一一排好,並把灰塵揮掉。她的目光不時瞥向凱莉,從側面就可以看出她很緊張。看來是有話想說,而現在她正在等待時機。

  “艾瑪,”凱莉單刀直入地發問:“怎麼啦?”

  小掃帚從艾瑪手中滑落。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告訴我?”

  邊撿起掉落的東西,艾瑪像是困惑著該如何說出口,向女主人投以求救似的眼光。

  “該不會是……你和瓊斯家的少爺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

  “一定有事,一看就知道了。”

  艾瑪變得滿臉通紅。雖然一瞬間露出真想找個洞鑽進去躲起來的表情,但還是雙手握拳,像是要鼓勵自己把話說出來似地,然後把圍裙的皺褶撫平,裙子和袖子的褶痕折好。重新整理好儀容之後,走到女主人面前站好。

  “夫人……我有個請求。”

  “什麼事?”

  “下個星期我可以休假嗎?”

  “下個星期啊,”凱莉點點頭。“嗯,可以啊,你休假去吧!”

  艾瑪鬆了一口氣。

  接著又稍微皺了皺眉。像是沒想到事情居然這麼順利而亂了陣腳,反而看起來有點擔心的樣子。

  “呃……我會馬上回來的。我會盡量不讓家裡太久沒人顧著……!”

  “你要休半天還是一天都沒有關系,你應該有想去的地方吧?”

  凱莉裝出事不關己的樣子,攤開膝上的書,把目光集中在書上。

  “而且自從我的腳受傷以後,你就一直陪在我身邊很努力地照顧我。你也會有想要喘口氣的時候吧。好好去玩吧!”

  “……謝謝夫人。”

  凱莉突然抬起頭看著艾瑪。

  艾瑪極力以不引人注意的手勢輕輕撫胸,像是擔心心臟會不會因為太過高興而跳出來。臉色微微發白,或許是為了說出請求,把全身的精力都耗盡了。

  黑色嗶嘰布的女僕制服實在太不適合神採飛揚的艾瑪了。漿過的圍裙已經漂白過很多次,所以看起來是純白的,但實在穿了很久,因而布料已經有些磨損了,認真的表情、一刻也不停歇的工作態度、抬頭挺胸的站姿,讓人覺得她實在太嚴肅、太出淤泥而不染,也太過壓抑了。

  艾瑪還年輕。年輕、美麗,正迎接著人生最光輝燦爛的時期。

  所謂年輕,是否就像萬馬奔騰的充沛活力?不論遇到什麼樣的障礙也仍懷抱著夢想,就算有時候簡直蠢不可及。這也是大家能笑著包容任何傻事的寶貴時間吧?

  凱莉心想,這孩子對于這點好像還一點自覺也沒有,真是太可惜了。

  等到時間過了才發現自己錯過了什麼,就算事後悔恨交加卻也無濟于事。

  至少,應該讓她在享受難得的假期時,穿上像樣點的衣服。

  “艾瑪,衣櫃上面第二個架子裡,不是有件胭脂色的平紋細棉布洋裝嗎?”

  “什麼?”

  “借給你穿,”凱莉把讀到一半的書頁用手指夾住,抬頭看著艾瑪。“你穿那件去吧。”

  艾瑪吃驚地睜大眼睛。

  “因為是我年輕時候的衣服,所以款式舊了,但東西本身是好的。尺寸上我想你應該還合身,如果不合身的話,你就縫一下調整大小。這件衣服一定和你眼睛的顏色很配。”

  因為艾瑪還是一副茫然的樣子,凱莉露出一絲笑容。

  “……和男士出門的時候,服裝很重要喔!尤其當對方是自己喜歡的人。”

  ********

  下個星期,重要的日子來臨了。

  艾瑪和阿爾在史東納家的玄關面對面站著。

  “那我出發了。”

  “嗯。”

  “夫人就拜託您了。”

  “嗯。”

  “茶點我已經放在廚房的桌上了……”

  “好啦,快出發吧!”阿爾繃著臉說:“人家已經在等你了吧!”

  艾瑪雙頰發紅,背對著阿爾照了照鏡子。把帽子上平常使用的那條緞帶拿下來,換上為了搭配洋裝顏色而特地去店裡找的緞帶。但是這樣搭配好看嗎?效果如何?些微的改變總叫人渾身不自在。忍不住用指尖撥弄,還是覺得不滿意。把臉龐靠近鏡子,試著把絲質的緞帶拉高一點,然後又馬上鬆開重綁,這次是往兩邊拉平。

  “不可能的啦!抱歉,但這已經是極限了。”

  “極限?”

  “不管再怎麼努力,你都不可能比現在更美啦!”

  艾瑪吃驚地眨眨眼。過一會兒,才會意到阿爾是在調侃自己。面紅耳赤的艾瑪深深地吸了口氣,挺直背脊。用手撫平衣服的皺褶,再調整一次其實根本沒歪的領子。

  面對阿爾肆無忌憚的視線,艾瑪從他身旁走過時把目光轉開,像是羞赧到了極點,她紅著臉規矩地默默行禮,然後打開門出去了。

  她好像從下一秒就跑了起來。沒多久,腳步聲逐漸遠去。

  阿爾一面放下心來搔搔脖子,慢慢走回客廳。

  “走了嗎?”

  深陷在平常坐的那張有扶手的椅子裡,一邊刺著繡的凱莉問道。

  阿爾用手指撥開窗簾,從落地窗眺望外面,一抹胭脂色的人影走了過去。身穿老式洋裝的少女,像剛學會跑步而躍躍欲試的小鹿,渾身是勁地往前跑。可惜被一棟棟的建築物與往來的馬車遮住了,所以只能隱約瞥見她的身影。一手拉著沉重的裙擺,另一手壓住快要飛走的帽子,一心向前飛奔。

  艾瑪出發了!

  要到他等待的地方去。

  “她用跑的呢。”阿爾說。

  “是啊,大概很急吧,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

  “可別跌倒才好,”阿爾從口袋裡拿出煙鬥放入口中。“再怎麼說,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和女僕對吧……十之八九不會順利的。”

  “真的是這樣嗎……”凱莉繼續刺繡。“現在可不一定是這樣了。”

  阿爾再度望向窗外。

  身穿胭脂色洋裝的女孩,在街燈下停住了腳步,到處張望著。一台馬車在路邊停了下來,打開車門。年輕的紳士飛奔而下,好像說了什麼。艾瑪轉過頭來,露出安心的笑容。

  前面來了輛公共馬車擋住了視線,所以關于之後的發展,阿爾就看不到了。等到公共馬車駛離之後,艾瑪和來接她的那輛馬車已經不在原地。看樣子,她已經順利和相約的人見面了。

  拉上窗簾。

  “幹嘛故意讓她受這種苦。”

  “沒有人要害她受苦,完全是出自她本人的心意。”

  阿爾沒有回話。像是代替聳肩,煙鬥的前端稍微動了一下。

  凱莉默默刺繡直到告一段落,然後仔細地打個結把線剪掉。把刺繡框放在旁邊的小桌上,拿下老花眼鏡,重新靠好在椅背上。一手不經意地玩弄著小巧有如扮家家酒玩具般的陶制頂針,喃喃自語似地開口說:

  “我想他們一定會遇到很多困難。李察·瓊斯不是那種會輕易改變主張的人,少爺也還不能完全獨當一面,一旦被父親阻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誰也不知道……不過呢……艾瑪竟然會愛上某人,是我們家的那個艾瑪呢!”

  轉轉轉,頂針在轉。

  “這可是以前不曾有過的事情,以後也可能不會再有了。”

  阿爾默默地抽著煙斗。

  “雖然對瓊斯先生很抱歉,但我至少要在背後支持艾瑪。”

  下了馬車後,兩人立刻被喧鬧聲包圍,維多利亞車站是倫敦最熱鬧的地方之一,往南部的各城市、往各地的長途列車與近郊列車都集中在此,從這裡發車。

  行人從四面八方蜂湧而來,擠在這洶湧的人潮裡,威廉奮力擠向窗口,一下子就買好了車票。往這邊走,毫不猶豫、昂首闊步的步調快得讓艾瑪必須要小跑步才不至於落單。修長的雙腿不斷地邁著步子,一直走到二號月台旁邊,威廉才“噢!”地一聲連忙停下腳步。

  “這是普爾曼豪華臥車。”

  威廉向一頭霧水的艾瑪指著一邊豪邁地吐著煙,正準備出發的蒸汽火車。

  “就是這輛車,漂亮吧?這是英國最新的火車。二號月台的火車聯絡整個歐洲大陸,搭這台車可以經由多佛到達法國的加來呢!然後從巴黎改搭東方快車,終點是伊斯坦堡。”

  “伊斯坦堡嗎……”

  艾瑪邊喃喃自語,一邊眺望著這全身精悍的鐵塊。這輛渾身不停顫抖、持續吐出滾燙蒸汽的火車。看起來就像是生活在奇異世界的巨大動物。時髦的綠色車身,是為了扭轉烏黑的鋼鐵所給人的猙獰印象吧!艾瑪覺得這種頗能代表英國的叢林綠,很像Barbour&Sons公司(注10)的油布外套。

  ※注10Barbour&Sons公司:創業于十九世紀末,其所銷售的油布和布料大受好評。目前已經是得到英國王室禦用認證的布料廠商。

  穿梭在這些看來富裕、等著搭車的乘客們之間,戴著紅帽子的侍者推著堆了一層又一層的行李。送行的孩子們和傭人們之所以高聲喧嘩,是想藉此忘卻即將離別的寂寥吧……

  “有些人要去很遠的地方旅行吧……”

  “是啊,因為是橫跨整個歐洲,所以大概有三天要在火車上度過。”

  嘟!不知從何處傳來汽笛聲。

  “糟糕,可惜非走不可了。不然就趕不上我們的火車了。”

  兩人獨佔了可以容納六人的包廂。一開始是並肩坐在和行車方向同一邊的座位上,因為等到發車之後也不見有人來坐,所以就換到窗邊兩側的位置了。兩人于是面對面坐著。

  過了泰晤士河,天空明顯地變得更亮了。窗外的景色一路看下來,一轉眼從都市變成了鄉村,變成了初夏的田園風光。簡直像自動換片的幻燈機,翠綠的草原和小巧卻井然有序的森林、池塘與住家、羊群和狗等相繼出現又消失。

  艾瑪被深深地感動了。

  雖然車窗外的景色是連貫的主題,但是每一種都不一樣。一樣接著一樣讓人看得眼花繚亂,一點也不覺得無聊。

  “幸好今天是好天氣,”威廉說:”原本我打算帶你坐馬車來,但是可能嫌遠了點,所以還是坐火車。坐火車要快得多了。”

  “真的好快呢!”

  艾瑪點點頭,因為想同時看到窗外的景色和威廉,所以不時轉移著視線。

  火車的速度確實很快,比走路快自然不在話下,甚至還比馬車還快很多,力量也更強。想仔細看看現在看到的是什麼,但總是還來不及看清楚,火車就開過去了。

  轟隆、轟隆,車輪轉動的聲音。喀當、喀當,火車壓鐵軌的一定節奏。火車特有的重重搖晃聲聽起來很厚重、氣派,讓人覺得火車對自己好像充滿信心。

  艾瑪有些膽怯起來,像自己這種身分的人怎麼可能坐在這種地方。

  臉上隱約浮現的一絲笑容,他注意到了嗎?

  “太快了嗎?”威廉擔心地探出身。“你的臉色發青呢!身體哪裡不舒服嗎?請小心一點。好像有人會因為速度太快而頭暈呢……如果能多看遠方的景物,應該會覺得好些。”

  “我不要緊。”

  “真是抱歉,火車速度太快了……不過,這個速度還不是最快的呢,因為是每站都停的班次……啊,太好了,已經開始減速了,馬上就要到站了。”

  “好的。”

  艾瑪露出微笑。

  說什麼“真是抱歉”,瓊斯先生真是太奇怪了。連火車的速度太快都要怪到自己頭上。

  “早知道就向哈基姆借車了。”威廉雙手交叉胸前,陷入沉思之中。“因為如果開車不論要快要慢都可以自己控制。現在有了汽車這項發明真的很方便,但是我還沒有開過車,如果要載艾瑪小姐的話,我一定會先好好練習。否則突然要開車的話,會發生什麼問題都不知道。而且……直接向他開口借車算是下下策。哈基姆他啊……搞不好連那群侍女都要浩浩蕩蕩地跟過來了。”

  “說得也是。”

  當火車靠近第一個小站時,速度一下子慢了下來。在鐵路兩旁的土堤上玩要的孩子們開始追著火車跑。年紀小的孩子腳一不小心絆到草而跌倒,但也沒哭還是繼續跑。帶頭跑在最前面的是個編了辮子的女孩,和艾瑪四目相接後露出開心的笑容,還對艾瑪揮手。艾瑪也對她揮手,女孩又揮得更起勁了。

  艾瑪心想,這些孩子們一定還沒有搭過火車。

  他們應該就住在附近,常常看到飛駛而過的火車,內心也向往不已。他們應該夢想著總有一天一定要坐坐看吧……

  我現在正坐在火車上,而且是和瓊斯先生一起。

  突然對自己剛才得意的揮手舉動感到不好意思,不由自主地握緊雙拳,這時也才發覺拳頭下的裙子顏色和平常不同。

  ……和男士出門的時候,服裝很重要喔!尤其當對方是自己喜歡的人。

  夫人。

  謝謝您借衣服給我,也謝謝您讓我休假。託您的福,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搭上火車,能夠讓我和心愛的人單獨相處。

  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今天真是不可思議的一天,是如此特別的日子……

  平常的艾瑪等于從早到晚都被綁在家裡。每天都有多到做不完的家事,因為必須一個人井井有條地做完所有事情,所以幾乎沒有出去閒逛的時間。就算離開小梅本利的史東納家,最遠也不過去到柯芬園,而且只是進市場買些食材就馬上回來了。

  如果偶爾想要喘口氣,就稍微繞點路走到海德公園。在樹下漫步,看著光影交錯落在自己身上,看著其他人全家大小,以及乘坐馬車的人。坐在水邊的長椅上看書,口袋裡放點堅果喂鬆鼠吃……大概就是這樣的程度。

  她的生活圈實在稱不上大,不過就是能在不迷路的狀況下出門又回家的範圍,讓她無後顧之憂的行動範圍。對一個生活在十九世紀末大都會的健康、年輕女性來說,這樣的生活圈可說是極為狹小,就算是市區也僅在西邊一角。但這就是艾瑪的倫敦,也是人生。

  截至目前為止。

  艾瑪稍微張開眼睛,看著坐在正前方的年輕紳士。斜射進來的陽光炫目得讓人睜不開眼。手掌託著腮幫子,臉朝向窗子幾乎快要貼近,所以可以從玻璃窗看到他的影像。看起來一副很習慣旅行、輕鬆的樣子。

  只要和瓊斯先生在一起,不論在哪裡,都好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艾瑪拉著裙子,重新整理一次。

  列車一通過,孩子們便從土堤跑到鐵軌上,將耳朵靠在銀色滾燙的金屬上面。眼睛緊閉著聆聽列車愈行愈遠的聲響。

  這輛車會到多佛,然後橫跨歐洲,最後抵達君士坦丁堡。

  只要搭上列車……只要買張票……不論是哪裡,都可以到達你想去的地方。

  總有一天。

  孩子們心裡期待著。

  等到自己長大變成大人物之後,一定要上火車,前往從來沒看過、也沒聽過的遙遠之地……!

  大概坐了二十分鐘左右吧,進入丘陵地帶後,景色終於變成了田園風光。天空充滿了明亮的光線,放眼望去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藍,視線的盡頭湧出了充滿夏日氣息的大塊雲朵,路旁的各種樹木花朵也把握這個機會,互相爭奇鬥豔。

  “啊!你看,可以看得見了。”

  威廉拾起頭來。

  艾瑪順著威廉的視線轉過臉來,瞬間大吃一驚。

  閃著耀眼光芒、讓人為之炫目的建築物突然出現在愈來愈靠近的丘陵一角。在今天有如夏季陽光的強烈照射下,不斷散發著閃閃亮光。就像在冬天裡凝聚而成,不會溶化的成群冰柱,很慎重地排列組合著,在晴空與烈日下像幾千把閃著光的刀子。

  “那就是水晶宮……”

  “漂亮吧?”威廉微笑著。

  下了火車,走出車站後馬上就到達了水晶宮。從建築物腳下近距離地眺望,會被其高度、建地之廣,還有充滿了象征新時代機械文明的未來美感所懾服。

  玻璃牆壁從某個角度看來幾乎完全成了鏡子,照映出了今天特別的藍天與翠綠的山丘。同時看著實物與幻象,不久視野便混淆在一起。現實融入幻境,像是要引人進入夢中、有如萬花筒的世界裡。

  林立的教堂、議事堂、法院等,這類大型建築物在倫敦並不稀奇。但是這棟嶄新的建築,用的並不是常見的石子或磚瓦,而是幾乎完全以磨好的玻璃所砌。既透明又輕薄,只要一點小磨損都可能瞬間啪啦一聲摔個粉碎,說它是嬌貴的奢侈品之代表也不為過,這就是玻璃。

  艾瑪身為女僕,因此根深蒂固地認為玻璃是危險的,處理時非要特別慎重不可。一下小心掉下來的話不用說一定會摔破。如果破掉了,會碎成細微到眼睛看不見的顆粒,被刺到了會很痛。是個再麻煩不過的東西了。居然用這麼大量的玻璃,而且精密地組合到這麼高的高度,更蓋成了一棟建築物!

  艾瑪心想,真是太了不起了!不曉得是誰,居然能做到這件簡直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當然,只靠玻璃無法蓋出這麼大型的建築物。還是要有鋼梁、支柱、木材等材料支撐,才能精密地組合成玻璃建築。實在無法想像要完成這麼浩大的工程,到底需要多少智慧、心血和技術。

  要完成如此龐大又美麗的作品,到底是花了多少的人力及時間呢……?

  沒錯,它並不是單純的“存在”,並不是自然界原本就有的東西,而是經過某些人計劃,透過人的努力而完成的……而且,經由“人工打造而成”這件事本身更是不可思議,令人贊嘆。一想到投入其中的時間與精力,就讓人不禁想到這是多麼奢華啊!

  簡直是巨大的人工寶石!因為它是由多到數不清、角度僅有些微之差的面所組的結晶體。作工比經過仔細計算所切割而成的鑽石更加復雜,也更有魅力。不惜工本地使用了成千上萬的玻璃,各自以不同角度排列,最後合而為一。光看到這幅景象就足以叫人大為感動了,將它稱為宮殿實在是當之無愧。

  水晶宮,玻璃之城。原來名稱就是這麼來的,看起來好像童話故事中的公主所居住的地方。

  當然童話故事裡不可能出現煞風景的幕後工作人員。

  ……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有一、兩塊玻璃掉了下來,那可要怎麼辦呢?還有,那麼高的天花板,要是弄髒了,該怎麼打掃呢?

  艾瑪下意識地作此聯想。

  “來,這是入場券。”

  威廉把紙片遞了過來,這才讓艾瑪回過了神。

  那是他排隊買來的票。

  “不好意思,請問要多少錢?”

  艾瑪連忙要掏手提包,威廉說這是我邀你來的,所以阻止了她。

  “而且,只要一先令,所以請別覺得欠我人情……艾瑪小姐如果喜歡,我連季票都可以買來送你。入口在這邊,好像今天人不是很多。”

  兩人隨著全家出遊的人和看似已婚婦女的旅行團等大批人潮相繼擠進大門後,立刻感覺到一股進入溫室時特有的感觸。溫熱的空氣中充滿著不知是花朵還是香料的濃鬱香味,深呼吸一口便浸滿整個肺部。

  接著映入眼簾的就是展示在室內各處的稀有展品。

  “……!”

  艾瑪看得目瞪口呆。

  眼睛到底該往哪看?接下來要看什麼?

  “很棒吧!”

  威廉很驕傲地說。為了不讓艾瑪在人潮中受到推擠,手很自然地搭上了艾瑪的肩膀。

  “真的不知道該從哪裡看起對吧?如果你願意,就讓我替你導覽吧。”

  陷入玻璃宮殿這個驚奇箱裡的人們,成了感動與好奇心的俘虜,睜大雙眼、呆若木雞。仿如置身夢境,只能不停前進,參觀一項又一項的展覽。

  一開始最引人注意的,是在萬國博覽會期間最受歡迎的水晶噴泉。這是伯明罕的奧斯拉公司所制作的三層噴泉,造型細長優雅。設置在主要通路和袖廊(注11)的交匯處,也就是在半圓球形屋頂的正下方。

  ※注11袖廊:突起於走廊左右兩邊的袖狀部分。

  好像把香檳杯一層又一層堆起來作成的塔噢--艾瑪心想。

  “那棵有名的榆樹原本是在這附近,”威廉的手在半空中比劃著。“為了萬國博覽會而把這棟建築物設置在羅敦小徑(注12)的時候,原本這裡有兩棵,那裡有一棵,總共有三棵。”

  ※注12羅敦小徑:位於海德公園內,前往肯辛頓宮的馬車專用道。

  “真的把樹搬到這裡來嗎?”艾瑪問:“榆樹很大一棵呢!”

  “不是後來把樹搬到這裡,它們原本就是生長在公園裡的樹。是小心翼翼地在不傷及它的情況下,在它的週圍一點一滴地把這棟建築物蓋起來。”

  “這種事有可能做得到嗎?”

  “當然可以!”威廉露出自豪的神情,“水晶宮是約瑟夫·帕克斯頓這個人設計的,他原本是個園藝師傅。”

  他年輕時受雇於貴族,主人問他是否能讓南美高地的睡蓮種子開花,於是他花了很多心思設計玻璃溫室。結果終於讓異國的花開花了……仔細觀察這直徑超過一公尺的巨大睡蓮……終于學到如何以質輕、數量又少的零件建造大型建築物的技術,威廉作了上述說明。

  “其研究成果就是這棟水晶宮。他在萬國博覽會的時候把設計圖拿去應征,結果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這棟玻璃建築物,除了美麗、少見,據說所需要的工程時間和費用都比其他的設計少。所謂自然,不就是要盡可能減少浪費、作出效率更好的東西嗎?說穿了,睡蓮就是他的範本。”

  “睡蓮嗎?”艾瑪抬頭向上看著天花板。

  “沒錯。你看,例如你看那邊的鋼筋,是不是很像葉脈和花瓣的脈絡呢?”

  “……好漂亮……好像鐵制的蕾絲呢!”

  “的確是這樣!”威廉佩服地點點頭。“那玩意是叫桌布還是什麼的。你看那扇窗子的造型是不是和有些桌巾的花邊挺像的。對了,帕克斯頓同時還有另一個發明就是預制(Prefabrication)。”

  “預制……?”

  “這是一種新式的工程方法。把生鐵或熟鐵的零件……例如一定彎曲程度和幾種長度的棒子在工廠裡大量生產。目的是讓每一種零件可以應用在任何工程,讓每一種零件可以互相組合運用。因為已經把每樣單獨的零件組合至某種程度,所以就可以用馬車運送到現場組裝。這樣一來,工作的速度會比較快。就像磚塊,熟練的工人可以很輕鬆地往上堆。而且,現場一定會有新的要求……例如要盡量避開榆樹啦……這麼一來要做變更也很方便。一旦不需要了,也可以很容易的把它移到其他地方重建。”

  “重建?”

  “已經說好萬國博覽會結束後要把場地還給海德公園了。可是大家部非常喜歡這棟水晶宮,如果就此拆除實在太可惜了,所以遷移到別的地方保存下來。”

  “原來是這樣啊……”

  “好了,我們也別光站著講話。既然機會難得,我們就邊走邊看吧。”

  走了幾步路後,出現了一幅很大的導覽圖。從圖中可以鳥瞰整個水晶宮,也可以知道展覽品的所在位置。

  “現在我們在這裡。”威廉在大得不得了的會場中指著其中一點。“照它的指示來看……往那邊是拜佔庭,往這邊是羅馬奈斯克(注13)。要去哪一邊呢?艾瑪小姐喜歡哪一邊呢?”

  ※注13羅馬奈斯克(Romanesquec):介于九到十二世紀間,由羅馬文化、日耳曼文化、拜佔庭文化所融合而成的一種藝術風格。

  艾瑪臉上出現不知所措的表情:“這個……我實在不知道……哪一邊都可以。”

  “我知道了。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我們就先從近的開始看好了。”

  “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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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9-1-28 05:32 AM 編輯

  古代遺蹟的圓柱收分線(注14)、波斯的黃金制的洋蔥形屋頂、中國的五色絲錦。色彩鮮豔的瓷磚和彩色玻璃、橫跨沙漠的神秘神像。藤蔓圖案的象形文字、大理石、漆器、陶器。五花八門的素材、各式各樣的款式花樣,以及各種顏色搭配的各種圖案。

  ※注14圓柱收分線(Entasis):建築中對柱子、尖塔或類似的直立部件的輪廓所作的微凸曲線,以免在直線收分的情況下產生凹陷或薄弱的視覺錯誤。

  好像世界上所有民族的各式珍奇異寶都放到這裡來了。

  眼睛所看到的都是未曾見過的新奇事物,到處都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魅力。

  “所謂拜占庭,好像就是伊士坦堡呢!”

  “是的。就是我和你提過的東方快車的終點,其實現在世界已經變得很小了。”

  “真的是這樣呢!”

  雖然很高興威廉費盡心思地為自己詳細說明,但同時也覺得有些負擔過重。看到的聽到的實在太過華麗氣派,覺得沒有現實感。會場又大到一望無際,一次要接收太多東西,讓自己被壓得喘不過氣。艾瑪覺得自己好像踏在輕飄飄的雲端上。

  “羅馬奈斯克則是指法國。”

  “是。”

  “也就是巴洛克建築之前的式樣。但是,你不覺得有些太繁復了嗎?這個名字簡直像是在稱呼羅馬,好像愷撒大帝也會出場似的。”

  “真的像你所說的呢!”

  艾瑪心想,真沒想到自己竟然如此無知、沒有學問。

  拜凱莉·史東納所賜,基本上學會了讀書、寫字和算術,就算能琅琅上口地背出幾首優美的詩歌,但有關歷史、地埋、其他國家的文化等,上流階級的千金小姐理應滾瓜爛熟的知識與教養卻可說是一無所知。

  來到這樣的場合,被這些事物所包圍。

  自己真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虧瓊斯先生向我說得那麼高興,我卻連個像樣的回應也答不出來……

  雖然還不至於自卑,艾瑪卻有一股寂寞交織著些微恥辱的感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如果從小生長的環境能稍有不同,自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過著什麼樣的人生呢?

  做了些什麼?

  應該會想做什麼事情吧?

  如果,不論做什麼事情都可以自己選擇?

  反正這些都是空想,想這些非現實的事也無濟于事。

  不過……

  看來,一無所知的人好像並非只有她而已。

  不論哪一樣展示物、哪一區,都深深吸引著各式各樣的來客。不管是頭上戴著寬大帽沿的帽子、撐著傘的上流貴婦們,還是一身裝飾繁復的華服的孩子們,幾乎都同樣發出驚嘆之聲,或者不由自主地駐足觀賞。

  因為能夠讓大家以輕鬆的心情參觀這些珍品的地方,已經愈來愈多了。原本掌握在學者或皇室等少數人手中的世界珍寶,現在不論是誰,只要想看都可以看得到,只要想知道都可以了解,而且這種改變會愈來愈普遍。

  --連君士坦丁堡,搭蒸汽火車也只需要三天就可以到了。

  世界正在改變,艾瑪心想。不論是看得到的還是看不到的地方,正在一點一點地改變。但是,以後改變將會愈來愈快、愈來愈劇烈。

  水晶宮實在過於遼闊,該參觀的東西也實在太多,就算加快腳步,花上半天時間好像還是看不完。

  找個地方坐下來,狼吞虎咽地吃完在小店買來的簡單午餐,又繼續接著參觀。

  不久之後,艾瑪站住說句不好意思後,身體稍微動了一下,原來是在調整裙子底下的鞋子鬆緊,而這個也並未逃過威廉的目光。

  “你累了嗎?”

  “有一點。”

  “休息一下吧。”

  “沒關系。”

  雖然艾瑪輕輕地笑了一下,威廉還是說來來來……讓她坐了下來。

  “不好意思。總覺得……好像繞了世界一圈。”

  “你說得沒錯。”威廉點點頭。“真的是這樣耶!在這裡用走的就可以把世界環繞一週了。不過得花上一整天就是了……但是,這裡還不只是這樣而已喔,其實還有別的地方。”

  “還有別的地方?”

  “像是圖書館啦、活動照相館啦……雖然今天不巧沒有開放,但是音樂廳不時會舉辦演奏會,北邊的供水塔其實也是了望台。特別展覽還包括來自世界各地的蘭花展,據說非常受歡迎。可能是大家想說都花了一先令買入場卷了,所以才會擠成一團。”

  “光聽都覺得眼睛要花了呢……”

  “每個星期四晚上都有盛大的煙火大會。‘妖怪蜻蜓’、‘尼加拉瓜火燄大瀑布’、‘大銀河’……各種大型煙火一個接著一個施放,真的很有震撼力呢!啊,真想也讓艾瑪小姐見識一下。下次我們一定要找星期四來。”

  “……如果能這麼做當然好。”

  “對了,上次我來的時候,被我妹妹硬拉去看了電氣魔術師林博士的表演。他可以把東西放在一台不知名的機器裡面,把它分解為原子再恢復原狀,總之非常不可思議……不過這項演出實在很新奇有趣。最近的魔術表演也變得很科學呢。”

  休息過後,接下來並不像剛才一樣巨細靡遺地,非得參觀完所有的展示物。而是隨意閒逛,只遇到有興趣的展覽才停下來觀賞。這一樣要看嗎?快速地交換一下視線,送出兩人之間的暗號。如果只要稍微瀏覽一下就通過的就這樣,要仔細停下來觀看的就那樣。

  不知道為什麼,這種無言的交流讓人覺得很開心,好快樂。

  雖然是自己沒有興趣的東西,但是一想到對方好像有停下來看的意思,就會放慢腳步仔細觀賞起來。相反的,就算是自己覺得好像不論停下來多久都不會看膩的事物,只要對方露出好像覺得無聊、漠不關心的表情,便覺得趕快通過也無所謂。

  時而加快腳步,時而放慢步伐。

  互相配合對方的步調,一步步走得瞻前顧後。

  想要引起對方注意時,就輕拉一下袖子。或者把手放在對方手腕上。要不然就是輕碰一下背部。

  為了怕與對方走散,也為了正確解讀彼此隱約傳來的訊息,兩人很自然地愈靠愈近。隨著參觀的行進,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愈來愈短,雖然保持著象徵性的些微距離,但彼此靠在一起的時間也拉長了。

  兩人雖然幾乎都不開口,但內心卻非常平穩滿足。

  一來到剝制標本區,威廉馬上停下腳步。

  鳥兒們展現著有如生前栩栩如生的姿態。在重現各種生態環境的背景之下,巧妙地安排著各種鳥兒的位置。有的正在飛行、有些正在喂食雛鳥、或者離群索居地停在某個地方徑自發呆。面對著這些處在像是被凍結的時空中永遠靜止不動的鳥群,雖然看起來覺得有趣,但也彌漫著一股有些可怕的異樣氣氛。

  “這是度度鳥。”威廉指著某只鳥這麼說。

  “就是出現在‘愛麗絲’裡的嗎?”

  聽艾瑪這麼一問,威廉笑著說是的。

  “就是從愛麗絲小姐手上把頂針搶回來的那只怪鳥。”

  “看起來和插圖裡的好像不一樣……”

  “可惜這是標本,不是實物。這是參考骨骼標本和觀察過實物的人所留下的文章之後,模擬制作出來的。順便告訴你旁邊這只是大海雀,雖然這也是剝制標本,但是這兩種鳥都已經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了。”

  “已經沒有了嗎……”

  “這是由於人類的自私所造成的。”

  威廉輕輕地摸著玻璃箱,從他的側面看來,像是在專注地想著什麼而不發一言。

  艾瑪就這麼站在旁邊,靜靜地守著他。垂下的手時而稍微舉起,又垂了下去。

  威廉終於露出笑容,說了聲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繼續前進。

  通過了介紹阿罕布拉宮的區域之後,週圍的景致完全變了個樣,映入眼簾的是一棟綠意盎然的建築物。有點熱,步道也有點滑。為了不弄髒借來的衣服裙擺,艾瑪小心翼翼地走著以免跌倒。

  穿過了層層的深綠色椰子葉叢,眼前出現了樹冠向前張開、渾然天成似的廣大自然空間。色彩斑斕的鳥兒們互訴著衷曲,穿梭在熱情盛開的熱帶花叢間。小巧而不起眼的噴泉噴出了涓涓細流,在水面上形成漣漪,發出微弱的水聲。

  當耳邊傳來的鳥鳴回音消失後,週圍一下子靜了下來。但是側耳傾聽,也並不是毫無任何聲響的空虛與靜寂,而是重疊著各種微弱的聲音,時而互有消長,讓所有的聲音成為背景音樂,形成一種有歡迎意味又具備深度與內涵的寂靜。

  “……伊甸園。”

  艾瑪不禁脫口而出。

  聖經中被稱為樂園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地方吧?

  “啊~這裡!”威廉張開雙手,踮起腳尖轉了一圈。“我好喜歡這裡,實在太美了!這裡很棒對吧?好安靜,什麼都沒有。不對,絕對不是什麼都沒有……其實有很多東西。你看,我們之前去的是必須仔細觀看很多東西的地方;但是在這裡,不需要把焦點對準任何地方,只要發呆就好了。”

  “我懂。”艾瑪點點頭。“我也喜歡這裡,真是個很棒的地方呢!”

  “太好了……你要不要坐一下?”

  威廉在通往懸崖通路的欄桿旁坐了下來,因為這裡有冰涼的石頭,而且高度和寬度剛好可以當作長椅。

  呼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安心的笑容。

  艾瑪也順了順裙擺在威廉的右邊坐了下來,僅有一步之隔的鄰座。雖然兩人的身體不至于緊貼在一起,但還是近到只要伸出手就能碰觸到對方的距離,就近在隔壁。

  恰到好處的距離。

  輕輕抬起下顎看著以異國樹葉所裝飾的高大屋頂,炫目的春光被玻璃和綠葉層層覆蓋的圍牆所擋,被削弱成幾十條淡金色的光束。

  放眼望去,帶有神聖氣息的溫柔色澤與光線慈愛地充滿各處。

  渾然天成,被包圍在自然當中的聖堂。

  “好寧靜啊……”艾瑪隱身在眼鏡下的雙眸,慢慢地眨了一下。

  “真的好棒啊……這種地方,”威廉心不在焉地露出微笑。“季節和天氣都是最佳狀況,讓人真的覺得很舒服……!”

  “是啊。”

  就這麼靜靜地坐了一段時間。

  “……真叫人喜歡啊……像這樣的地方。”

  威廉再一次混合著嘆息說:

  “難得天氣這麼好,卻只能坐在光線昏暗的書房裡被文書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不然就被綁在辦公桌上。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恨不得哇地一聲叫出來,也很想把東西砸壞。”

  “你是說瓊斯先生你嗎?”

  “不行嗎?”

  榛子色的雙眸慢慢地轉了回來,艾瑪定定地看著威廉。

  “……我想你不會這麼做。如果你真的這麼做了,之後--我猜你大概會很後悔吧……”

  威廉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然後哈哈哈地笑出聲。

  “你說得沒錯。被你發現了!我很小的時候曾做過這樣的事。不過是為了一點小事就發脾氣,還把氣出在平常最寶貝的玩具上。”

  “你自己的玩具嗎?”

  “那是一艘帆船模型。我一氣之下把它拿起來,摔到地板上去……桅桿被折斷了……沒辦法恢復到原來那麼直。這件事讓我非常後悔,花了那麼多時間組合的寶貝,結果一瞬間就毀了。一直在想自己為什麼要做這麼愚蠢的事,為什麼會讓這種無可挽回的事情發生,愈想心情愈糟,整個人都提不起勁。從那之後,就算生氣、悲傷或感到不甘願,我也變得不太表現在表情或態度上了。總是在感情還沒有強烈到壓抑不下來的地步之前,就連忙把到嘴的話咽下去了。”

  “…………”

  “我真是個沒原則、沒有男子氣概又軟弱的男人。”

  “不是的,”艾瑪慢慢地搖著頭。“……你是個很堅強的男人。”

  此時,水晶宮寬廣的通路上到處可見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正提高音量喊著再過三十分鐘就要關門了!差不多該回去了,請往出口方向移動。

  催促著渾然忘我地看著展覽的來客們;都這個時間了居然還在這裡,巧妙地捉弄著還想繼續玩的孩子們;當然對那些忙著聊天而紋風不動的老人家們,也必須三催四請地請他們離開。工作人員各自負責自己的區域。

  來自四面八方的遊客匯成人潮集中在出口處。因為幾乎所有的遊客都看得意猶未盡,要把他們全叫出來需要一點時間。

  工作人員們並不會急著趕遊客出去,而是悠閒地在一旁等待人群像退潮般散去。

  艾瑪和威廉的身影並不在其中。

  身為工作人員,不但得記住所有入場遊客的特征,對人數也必須確實掌握。

  年輕的工作人員們分頭進行,再度前往主要通路巡邏,高聲喊著要關門!以免到時候有人慌慌張張地跑出來。

  “謝謝您的參觀!”最後的遊客從出口離開。“期待您下次的參觀!”

  謝謝光臨,站在出口處的工作人員們齊聲招呼著。

  “已經沒有人了吧?”

  “是的,剛才的女士是最後一個。”

  “你那邊呢?”

  “沒有人了。”

  “很好,”年長的負責人放鬆似地垂下肩膀。“那麼今天就到此為止,沒有發生意外真是太好了。大家回去的時候要小心啊!”

  “您辛苦了!”

  “謝謝,大家也辛苦了。”

  負責人從口袋裡叮叮當當地掏出沉重的鑰匙。

  *******

  兩個人還坐在“伊甸園”裡。

  在連綿不絕的濃密樹叢所形成的天然涼亭的一角。

  那裡的位置隱密,是個不太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前方就是盡頭,並未陳列展示品。也是急于參觀展覽品的人無暇顧及的地方。

  終于……兩人可以在不被任何人事物打擾的情況下暢所欲言了。

  “--是這樣嗎?”

  “是啊。好不容易被找到了,卻發現我正入神地看著火車模型呢。”

  “看起來不像是走丟的孩子嗎?”艾瑪笑著問。

  “才不像呢!起碼我不覺得自己走丟了。”威廉嘟起嘴唇。“我原本只想離開一下子,根本沒注意已經過了好幾個鐘頭。”

  “因為看得很入迷吧?”

  “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大人為什麼生氣。沒想到,泰瑞莎……她是我們家的保姆……不但滿臉通紅,而且氣得兩眼好像瀑布一樣直流淚,真是受不了。”

  呵呵地笑出聲來,手突然碰到口袋。

  取出懷表一看,時間是六點半。

  “啊,糟糕。已經這麼晚了……太陽都下山了。”

  透過玻璃望去,只見和正午時相比看起來大得多的太陽,隱身在西部丘陵的彩雲之後,正不斷地擴大著。

  “要是不小心被鎖起來,可就瀟灑不起來了。我們出去吧。”

  “好的。”

  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後,馬上發現了異狀。

  直到剛才還絡繹不絕的人潮,現在已全無蹤影。原本擠得水洩不通的通路,現在一個人也沒有,一片寂靜。

  “……為什麼……”

  太陽也漸漸下山,像是突然加快了速度,眼看就快要消失在水平線的另一端了。

  來到建築物的外圍,鑲著玻璃的鐵門已經牢牢緊閉,沒辦法再往前走。威廉抓住把手用力地搖著發出了嘎嘎聲響,但不論推還是拉,門還是紋風不動,被上鎖了。

  “不行。”

  “門打不開嗎?”

  “不會吧……喂~!有沒有人在啊!有沒有人!”

  有沒有人~有沒有人~有沒有人啊……

  “一個人都不在嗎!?”

  不在嗎?都沒有人嗎?那要到什麼時候……

  響徹天花板的叫聲,變成只是不斷地從對面傳來的回音。

  “真糟糕,”威廉脫下帽子擦汗。“沒有注意到關門的時間……這樣的話……”威廉舉起手邊的花盆,“之後再賠償好了。”

  “請等一下,”艾瑪連忙制止。“請等一下。”

  “……可是。”

  “不能做這種事情。”

  威廉看看手中的花盆。

  裡面種的不過是來自連名字部沒聽過的國家,一點特色也沒有的草。相同的東西還有很多,砸爛個一盆應該無大礙吧?

  但是……

  就算玻璃可以打破,但是大門上還鑲著一圈看起來牢不可破的鐵框,這個就拿它沒辦法了吧?這樣還是出不去。

  如果制造很大的聲音,可能會吸引人過來,但也可能沒有人過來。

  威廉一放下花盆,艾瑪這才發出放心似地嘆息,接著悄悄地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非常抱歉。”

  威廉把帽子脫下來,置于胸前。

  都是因為我的疏忽,聊這些無聊的事情聊到過頭。

  這明明就應該是我要注意的地方。我本來就知道到了晚上,這裡會關起來。而且我也有帶表。

  我應該要表現得更可靠一點。

  “結果給你造成困擾……遇到這麼糟糕的事情,造成你的不便真的是非常抱歉。”

  “別這麼說。”

  艾瑪慢慢地搖搖頭。

  “你要不要坐下來呢?”

  傍晚時分的夕陽出乎意料地無情,明明剛才還在山丘那頭看到,這會兒卻已不見蹤影。四週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然後月亮……滿月……從雲層間出現了。

  平常應該只要抬頭往上看,月亮是隨時都看得到才對,然而在耀眼強烈的陽光下卻變得極不起眼。到了晚上終于成為主角的月亮,從玻璃屋頂的另一邊露出銀白色的光芒。今晚的月男(注15)又顯得格外鮮明。

  ※注15月男:在英國,他們把月亮表面的火山口所形成的圖案(在日本是看成搗麻的兔子)看成男人。

  眼睛只要習慣了稍帶著藍意的冷冷月光,那麼要分辨週圍事物的輪廓就變得很容易。

  “滿月還真的好亮啊!”

  “真的耶!”

  “好像亮到可以看報。”

  “可以啊!”

  “真的嗎?”

  艾瑪小姐一定曾經在月光下看報,威廉心想。是為了節省瓦斯燈和蠟燭吧……

  一旦陷入沉默,便可從黑暗深處聽到幾聲有如鈴鐺的聲音。

  “是蟲,”不知道什麼時候聲音變得有些啞了。“蟲在叫呢!”

  “可能是鳥兒已經睡覺了。”

  “你不困嗎?”

  萬一她回答我很困,那該怎麼辦?請躺在我的手臂上,如果能這樣微笑地對她說……幻想著接下來讓人臉紅心跳的場面,威廉的臉都紅了。

  “沒關系,反正我平常睡覺的時間比現在還晚多了。”

  艾瑪只淡淡地這麼回答了一句,還是把背脊伸得筆直。

  “你還真辛苦啊……”

  “我已經習慣了。”

  是嗎,已經習慣了啊……原來如此,原來你的工作一直得做到那麼晚……內心湧出一股憐惜之意。雖然說是已經習慣,但一定還是很辛苦的。艾瑪工作得很賣力,耐性也很強。

  不過我不困,一點睡意也沒有。應該可以就這樣維持清醒直到早上吧……但是我的理由和艾瑪小姐不一樣。

  茂密的熱帶樹叢到了晚上,展現出異于白天的風貌,濕潤的空氣、南國的花香,夜晚的叢林流露出詭異的溫柔氣息。兩個人在這樣的地方獨處,一直到早上都不會被人打擾。想到這裡,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艾瑪的臉龐充滿著靜謐的氣息,威廉覺得她看起來很神聖。就算她化為今天在這裡看到的遺蹟和神殿裡的雕像,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面對這麼美麗又無瑕的人兒,自己不該用罪孽深重的有色眼光看她。威廉在內心指責自己。如果自己還算個紳士,就要表現出紳士的樣子。可不能做這種趁人之危的事情。

  趕快想想史東納老師,她一定非常擔心,說不定已經在生氣了。早上送她回家時,非得為竟然發生這種事情而道歉。全部都是我的錯,和艾瑪小姐一點關系也沒有。一定要好好說明她只是受自己連累,請求老師的原諒。

  即使如此……一想到能夠和她一直獨處到早上,心裡實在開心得不得了。被老師罵的這點小事,實在不算什麼。沒什麼好怕的。我怎麼會犯了一個這麼棒的錯誤呢!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反而更加確定,我對艾瑪小姐是真心的。不是年輕氣盛也不是一時的激情,更不是出于滿足個人的私欲。對她的尊敬、崇拜,早已超過想得到她的欲望。這份心意無論遇到什麼阻礙都不會動搖,我已經到了沒有她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

  ……啊,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父親了解呢?

  “呃……”

  “什麼事?”

  包圍在黑暗之中,從藍色月光下隱約看到的艾瑪的臉,還是像往常一樣恬靜。

  眼鏡的兩片鏡片模糊地映著不知道是哪裡的鐵框圖案,看起來好像蓋著金屬制成的蕾絲一樣。

  啊啊……如果能把你變成一粒珍珠,緊握在我的手中就好了。

  讓誰也看不到、摸不著,完全只屬于我一個人。

  “瓊斯先生……?”

  “…………”

  威廉把視線移開了,沒有把頭轉向這邊的意思,

  好可怕的表情……艾瑪心想。

  他一定覺得很傷腦筋,說不定也不斷地責備自己。

  兩人都陷入沉默後,只剩下蟲鳴聲變得更加響亮了

  突然眼前變得模糊起來,艾瑪拿下眼鏡,按住發熱的眼皮。

  這不是瓊斯先生的錯。

  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是我暗自禱告的結果。

  我希望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真舍不得這麼棒的一天就此結束。因為我是這麼想的,而他也知道我的想法,所以體貼的瓊斯先生沒辦法開口說我們回去吧。才會拖到這麼晚,結果就被困在這裡了。

  家人想必很擔心吧?或許大家正騷動不已著,最寶貝的少爺到哪裡去了?

  可是……

  神啊,謝謝您。

  讓我度過了一個如此美妙的夜晚。

  讓我出不去,回不了家,所以哪裡也不能去,

  可以讓我安心地作著直到早上之前不會醒來的美夢,可以在夢中繼續下去,賜予我這麼意想不到的幸福。

  “你累了嗎?”

  威廉說。

  因為他注意到我在揉眼睛吧?

  “不累。”

  艾瑪用力搖搖頭。

  “看了那麼多平常沒看過的東西,眼睛很難適應吧?”

  他的手指放在打算把眼鏡戴回去的艾瑪手上。

  威廉的手……雖然溫柔但帶點蠻力的有力手指……把眼鏡搶了過去,不肯還給她。不讓她再把眼鏡戴上。

  接著,面對毫無遮掩的臉龐……拿下眼鏡的臉……像是無言地說著讓我好好看清你的臉似地,手掌貼上了臉頰。

  之所以覺得冰涼的手掌很舒服,是因為臉頰是熱的。

  威廉的手掌和指頭若有似無的動了一下。

  慎重地摸索著臉部輪廓,感覺著肌膚的觸感,確認顴骨的所在位置。溫柔地抱著自己,不讓人逃跑。

  在沒有眼鏡且朦朧的月光下,眼睛的能見度可說是低到極點,與其說是看到,艾瑪憑著感覺知道翠綠的雙眸、順伏地貼在眼皮上的金黃色睫毛就近在眼前。艾瑪再度閉上了眼睛。

  雙唇緊貼在一起的瞬間,艾瑪雖然感受到無比的幸福,但恐懼與不安也同時接踵而來,讓人忍不住想要哭泣。

  他有厚實的胸瞠、寬闊的肩膀,結實的肌肉底下是強壯的骨架。受限於紳士般的服裝與平時的舉止雖然看不太出來,但威廉是個體格一流又強壯的健康青年。不過稍微把身體往他身上靠,就可以透過肢體的接觸深切的感受到。

  可以得到這個人的接受,確實得到支撐的安全感,讓艾瑪陶醉了。終于遇到一個可以把自己毫無保留的交付出去的對象了。

  被他的手腕輕輕環抱在胸前,感覺自己就像被藏得好好的新生小雞。只要待在這裡,不論黑夜、刮風還是妖怪和可怕的命運,都不會對自己痛下毒手。

  能夠這樣地被守護著,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啊……!

  兩人只是靜靜地擁抱在一起,其他什麼事也不做。對於此刻對方能夠像這樣讓自己擁在懷裡、自己有幸成為擁抱對方的人,彼此能如此神採奕奕地為對方而存在,為如此至高無上的恩惠感到喜悅,

  --這裡就是樂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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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ory7Family/第七話    家庭

  “……瓊斯先生!瓊斯先生!”

  當盡可能放低音量的聲音和敲門聲同時如雨點般響起時,是在聽到四聲鐘響後沒多久的事,也就是過了晚上十點左右的時間。宿舍已經安靜無聲,當然這是經過嚴格規定的。

  “瓊斯先生,請開門,您應該還醒著吧?”亞瑟·瓊斯闔上讀到一半的書頁,把書收進桌裡,上蓋後用鑰匙鎖起來,邊把鑰匙收進睡袍的口袋裡邊走向門口。門一開,哈利·貝儂和道格拉斯·杜蘭這兩個宿舍的低年級生,正一臉憂慮地站在外面。

  伊頓公學的門禁不分年齡學年,一律都是晚上八點半。只要時間一到,大門便會關上。然後在交誼廳進行晚點名,由級長對大家發表“今日格言”,之後便解散直到隔天早上。最高年級的學生還可以在交誼廳閒談一會兒什麼的,這是被允許的,低年級生則被趕回自己的寢室。之後連前往自習室都不可以,就算還有沒做完的作業,但是趁著別人都在睡覺,只有自己讀書的自私行為,絕不是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的基督教紳士所應有的。此外,在不算短暫的團體生活裡,為了一己私利而背叛應該身為一體的伙伴,是比什麼都要嚴重的重罪。

  因為宿舍不提供晚餐(注16),如果沒事還不睡的話,只會讓肚子餓得更難受。所以學生們都早睡早起。除了身為級長的亞瑟·瓊斯以外,過了晚上九點半,除非有非常緊急的事情,否則不能離開各自的房間。

  ※注16:這是為了讓“紳士”這個得天獨厚的階級,學習如何以忍耐飢餓來消除欲望而設的制度。羅格比公學等學校,會在七點和睡前提供面包,乳酪和啤酒等簡單食物。

  這兩個低年級生這麼晚了還在走廊遊蕩,發生的自然不是什麼好事。貝儂和杜蘭雖然表現並不特別出色,但也不是問題學生。兩個人都是還算懂事、不引人注目的學弟。如果不是發生很嚴重的事情,應該不會有如此違反規定的舉動。

  雖然有一點不好的預感,但如果連自己都動搖了,只會讓學弟們更加膽怯。

  “怎麼了?”亞瑟鎮定地開口:“發生什麼事了?”

  “非常抱歉,應該早點找您商量才對。是這樣的,克勞斯那家伙其實還沒回來。”貝儂邊說邊下意識地搔著不服貼的亂發。“他的腳踏車也不在。”

  “今天是星期四,是克勞斯那家伙上英語家教的日子。”杜蘭補充說道:“以前也偶爾有過快要來不及在門禁時間前回來的紀錄,原本想說今天大概又是這樣,但無論如何這個時間還沒回來也太晚了。”

  “晚點名呢?”亞瑟睜著那對遺傳自瓊斯家、有如精雕細琢的翡翠般透亮的綠色眸子發問:“怎麼蒙混過去的?”

  “……對不起!”貝儂不由得悲痛地叫出聲來,然後慌忙用手摀住嘴。“呃,對不起,是我代替他。”

  “這樣啊……”

  “我想他馬上就會回來。”

  “這麼說的話,”亞瑟把手指放在下顎。“我記得克勞斯上次晚點名的時候也沒有出現嘛!那個時候有人說他因為感冒發燒,已經先睡了。沒錯,貝儂,我記得就是你替他說的。”

  “……真是非常抱歉……!”貝儂低下頭來,杜蘭連忙也跟著做。

  ……真是一群拿他們無可奈何的家伙!

  亞瑟用銳利宛如刀子的眼神睨視著他們,給這兩個低頭欠身的低年級生超出想像的懲罰後,快速回到房間。脫掉睡袍,換上上衣與靴子。

  “已經告訴舍監(注17)了嗎?”

  ※注17舍監:一到兩位住在宿舍裡的教師。雖然他們也要對住宿生負起監督的責任,但細瑣事大都交給住宿生們,採用自治的管理方式。

  “這個嘛……還沒說……”

  “嗯,那就先別把這件事情傳出去。不論如何,你們兩個要有得到兩個或三個‘Y’(注18)的心理準備了。”

  ※注18Y:違反日常規則所接受的處罰單位。所謂“Y”指的是抄寫固定的拉丁成語一百次。得到“Y”的學生每個星期六會在全校的集會上被叫到前面,由校長公布其罪狀。

  亞瑟的右臉往上揚時,嘴唇旁邊出現一個小小的酒窩。然後拍拍這兩個因為緊張、恐怖與反省之意而渾身僵硬的學弟肩膀,向他們示意該走了!

  快速穿過走廊時,走到一半先停下來敲門,找來兩個應該頗為可靠的高年級生和兩名校僕。邊走邊簡單說明事情的經過,討論著搜查方針與每個人負責的範圍。

  拜這群優秀的成員和有效的作戰策略,沒多久後就找到弗裡德利·克勞斯和他的腳踏車了。在這個只有朦朧月光照射的庭園,也就是學校圍牆外面的草坪,這個逃兵正坐在被夜露濡濕的地方,一動也不動,他是因為來到樹籬的盡頭,突然不知道自己打算往那裡去,只好像只刺蝟還是什麼東西似的,無可奈何地縮在這裡。

  當亞瑟得知尋獲的消息,大步走上前去時,克勞斯一發現來人的身分後便不住地發抖。身體不自然地往前屈,壓住胸口。從他鼓鼓的上衣,明顯看出裡面不知道藏了什麼東西。

  “這是什麼東西?”

  亞瑟用夾雜了嘆息的語氣邊說,邊在克勞斯的身旁坐下。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這件事情重要到不但讓你違反宿舍的門禁,而且還連累兩個老實的朋友不得不為你而撒謊嗎?”

  克勞斯以悲傷的神眼看了亞瑟一會兒,然後無可奈何似地打開上衣。月光下,飛奔進庭院裡的是一個像黑色卷曲毛球的東西。這團東西馬上轉換方向,伸直身體靠著克勞斯的膝蓋,如果不停扭動的是屁股,那麼不住搖晃的就是尾巴了。

  “……啊……”杜蘭看得目瞪口呆。

  貝儂一副大事不妙似地猛搖頭。

  “是小狗。”克勞斯以帶點挑戰性的眼光看著亞瑟,沙啞地說著:“我不知道它是迷了路還是被丟掉的,我是在老師家旁邊的公園裡發現的,我只是稍微陪它一下,我有和它說不行,可是它還是一直跟著我。”

  “你騎的是腳踏車耶!?”

  “它拚命加速才跟上我的。”

  “這樣啊,這家伙八成是獅子狗和別種狗的混種吧!”一個高年級的學生這麼說。

  “看起來好像挺伶俐的嘛!”

  “好可愛啊!”

  “喂,你們看,它過來舔我的手了,大概是肚子餓了吧?乖乖。”

  “挺有精神的嘛!”

  “我知道要養是不可能的,”克勞斯滿是淚水的雙眼在月光下閃閃發光,說話聲也微微顫抖,“絕對不能把它帶回宿舍房間。但是,這家伙我叫它坐下,它就坐好,真的乖得不得了。我再跟它說我要走了,你可不能跟過來喲!結果它真的乖乖坐好,還發出嗚嗚的叫聲。看起來好像很寂寞的樣子……我到底該怎麼做好呢?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好。因為只顧著煩惱,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門禁時間已經過了,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淚水從克勞斯的臉頰上滑落。

  “我甚至想過我幹脆帶著它浪蹟天涯算丁。但是我想到在德國的家裡的阿道夫,實在不能棄它于不顧……”

  “你說的阿道夫是獅子狗嗎?”

  “不是,是拿得出血統證明書的狼犬。”克勞斯驕傲地說:“不是像它這麼小只的狗,體型非常龐大!要說它喜歡撒嬌嘛……總之很喜歡黏在人的身邊這點,它們兩只狗很像!”

  “原來如此,這件事情我清楚了。”邊做出可以停止了的手勢,亞瑟邊點著頭。“克勞斯,相信你也知道,我們住宿生一向最值得誇耀的就是嚴格的自我要求。宿舍生活講究樸實剛毅,而且非常嚴格,不論是什麼身分的人,都不會有特別待遇。像飼養寵物這種奢侈的行為,是絕對不可能被允許的。”

  “明明無法妥善照顧它,只是覺得它很可憐,就一時感情用事把它帶走,這麼做不是很不負責任嗎?”一個高年級生開口說道:“等到之後自己處理不了,才哭著說有誰能幫助自己嗎?”

  “對這只狗來說,和被你撿到之前比起來,現在的處境應該更危險了吧……”另一個人也開口說:“這樣實在太可憐了。”

  “是不是這樣,克勞斯?”亞瑟問他:“你是不是只是因為逗了逗這只小狗,覺得它很可愛而想要擁有它呢?”

  “完全沒考慮宿舍的規定、以後要怎麼處理……”高年級生毫不客氣地批評。“真的是它主動跟你走的嗎?不是你硬把它帶回來的?我現在從一數到十,你願意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你這麼做是為了這只小狗?”

  克勞斯滿臉通紅地低著頭。

  “……既然是這樣,那你就把它丟了吧!放回原來的地方:”

  “不,”亞瑟說:“現在再放回去的話就更不負責任了。沒其他辦法了,雖然很可憐但是你必須像個紳士好好解決自己一手造成的麻煩,就把它沉到池子裡淹死吧!”

  喔喔,發出悲痛的聲音,在場的每一個人部露出震驚的表情。

  “……我是很想這麼說,”亞瑟面不改色。“不過老實說,別看校長那個樣子,他應該非常喜歡狗。”

  “……?”

  “我記得我在校長室看過,除了校長家人的照片,也放了很多狗兒的照片呢……喔,我話先說在前面,這些都是我一個人在喃喃自語的噢……”

  “是的,級長。”

  “我絕對不會洩漏出去,說這是級長的主意。”

  “噓,大家安靜一點。趕快來聽級長的自言自語!可別聽漏了!”

  “我想,”亞瑟繼續自言自語。“那些大概是校長先生從小養到大的狗兒的照片吧?牧羊犬、雪達犬、約克夏、拉不拉多,我記得種類很多呢!對了,好像也看過黑色獅子狗的照片。”

  “……哇!”

  “再適合不過了!”

  “為了嚴格監督我們這些學生的生活,校長先生無法和他的愛犬們朝夕相處,也許內心也覺得寂寞無聊呢!這只狗又不像你這麼笨,如果能讓校長看到它的話,相信這只狗不知道會有多幸福。”

  “謝謝級長!”克勞斯擦去淚水,握著亞瑟的手拚命搖著。

  “我知道了。那我明天就把它放在校長先生會經過的路上,制造他們不期而遇的機會!”

  “這樣啊,”亞瑟聳聳肩。“能這麼做就好了呢!我還不知道你能預知未來呢,克勞斯。”

  “沒問題,校長一定會好好照顧他。”其中一名校僕保證似地附和著。“一定能成為校長室的吉祥物。”

  “不但長得可愛,而且看起來又很聰明。”另外一人也點頭說道。

  “啊,它在搖尾巴,它好像也很贊成呢!”

  “向校長說說看,讓大家輪流照顧它吧!”

  “有人負責餵它吃東西、有人帶它去散步之類的,這麼做的話,克勞斯,你就能繼續和這只狗見面了!”

  “啊,如果能這樣就太高興了!不過,無論如何,我希望這樣做對狗來說是最好的結果。”克勞斯吸了一下鼻子。“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了,還幫我想出好方法,真是太感激了,謝謝你,級長!”

  “我不是說過了,這不過是我一個人在喃喃自語罷了。可以了,不要抓那麼緊,手可以放開了……對了,你們兩個。”

  一起為克勞斯感到高興的貝儂和杜蘭,嚇得跳起來。

  雖然說你們是袒護朋友,但是連晚點名都替他報到,欺騙級長的罪名可是不輕。一個人的信用一旦出了問題,要恢復不是那麼容易的。

  到底會被罵得多慘、會有什麼樣的懲罰等著自己,兩個人膽怯地靠在一起看著亞瑟。

  “下一次的全休日……”啊啊……終于要宣布了嗎,學弟們沉痛地閉上眼睛。

  全休日的存在對住宿生來說,是重要的生命糧食、沙漠中的綠洲。沒有學生不盼望這一天的到來。要是在寶貴的全休日被分派了什麼麻煩事,或者禁止外出的話,真的算是很嚴重的懲罰。

  “我命令你們兩個務必要參加我的茶會。(注19)”亞瑟若無其事地對著吃驚的兩人說。

  ※注19:這不是懲罰反而是褒賞,接受身為宿舍之長的級長的下午茶招待,不但是很光榮的事,而且對苦于簡陋又量少的宿舍伙食(因為零用錢的額度受到限制,所以要盡情放蕩幾乎是不太可能)的這些住宿生來說,也是少數能吃到奢侈的餐點或點心的機會之一。

  “我會讓你們兩個劃船劃到手斷掉,要有心理準備!”

  “謝謝級長!”兩人齊聲叫著。

  不過才隔了一鞍(注20)的距離,離開市區後連空氣都不一樣了。而且對愛蕾諾來說,這一帶是首次造訪的地區。瓊斯家的宅邸似乎位于倫敦北部,已經過了大聯盟運河與康敦山丘。

  ※注20一鞍:大約四十五分鐘,為騎馬的練習時間單位。

  “乖乖,好馬兒,鑽石朱比利。”

  輕拍著不斷奔跑的白色愛馬的頭。

  下面流著涓涓細流的古老石橋,沾滿了清晨露水的草叢,被一片雜木林所包圍的窪地不知道屬于哪個教堂,在淡藍色天空的襯託下,可見修道院的尖塔建築和古色古香的家畜小屋、稻草工作小屋等連成一氣。十足的田園風光,而且還略帶中古世紀風情。

  目光被從柵欄伸出頭來、拚命吃著苜蓿嫩葉的小牛們吸引,愛蕾諾不由得放鬆了手裡的韁繩。等到一回神,才發現母親的背影已經遠去,變成很小的一點了。趕緊快馬加鞭,往上爬坡。等到越過山丘頂點,不禁為豁然展開的景色深呼一口氣。

  連綿起伏的綠意延伸到窄小的山谷後便不再繼續蜿蜒。這裡是一片廣闊的草原,也就是漢普斯德的草原。天空和大地幾乎保持最原始的自然風貌,處處可見不假人工之手的粗獷原味。仔細一看,有人一面肆無忌憚地蛇行在樹林之間的馬車步道,一面慢慢往上爬。母親和她的馬好像正走在這條路上。愛蕾諾的鞭子在愛馬上抽了一下,快步走進這條小路後,沒多久,終于在綠色的前方看到一個白色的東西。

  一棟豪宅。

  是一棟左右對稱的白堊宅邸,屬于典型的新古典樣式的鄉村建築。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北邊正面的中央部分,有四根巨大的柱子從最高層的三樓聳立而下的柱廊玄關。

  “那是瓊斯家的宅邸對吧?”

  愛蕾諾一個人點點頭。

  下了山丘,過了一座架在小壕溝上的石橋,前方就是兩旁有高牆聳立的金色棋盤狀正門。為了讓跑了很長一段距離的愛馬可以順利地馬上停下來,愛蕾諾從很早之前就漸漸放慢速度。母親則不同,她所選擇的座騎必須具備最好的體能還有服從性。她不希望錯過展現自己能操控動物自如的機會,也不吝于表現自己的騎術。

  既美麗又威風,一身騎馬裝的母親與白灰色的馬有如雕像般靜止後,門口的警衛連忙從警衛室跑出來,戒慎恐懼地彎著腰詢問來者何人。

  “坎貝爾夫人,那位是愛蕾諾·坎貝爾小姐。”

  母親的馬像是為了不引起注意而盡可能不張開它的大嘴。應該覺得呼吸困難吧?心髒也跳得很快吧?雖然像火車一樣從鼻孔吐出熱氣,脖子的靜脈也不住的抽動著,但還是保持忠誠又聰明的樣子,讓鞍上的貴婦人看起來更有威嚴。

  守衛把大門敞開。

  母親像哥黛娃夫人(注21)一樣昂然地策馬前進,愛蕾諾也跟著前進。

  ※注21哥黛娃夫人:科芬特理的領主夫人。因為憐憫當地苦于重稅的百姓們,因此向丈夫提出減稅的建議,結果丈夫說:“如果你願意裸體騎馬在街頭走一圈的話,我就答應減稅。”雖然家家戶戶都把門窗關起來配合這個行動,但有一個叫湯姆的男子忍不住偷看,所以“偷窺狂(窺視者湯姆)”這個字就是這麼來的。這裡則是用來表現美麗女性充滿威嚴的騎馬英姿。

  管家史蒂芬之所以湧起一股一定要善盡職責的鬥志,是因為當他為了迎接客人而跑出庭園時,不經意地往上看了宅邸一眼。

  威廉少爺的房間,怎麼窗簾還是拉下來的?

  應該老早就已經打開,也著裝完畢才是。都已經這個時候了,好險自己有親自確認。

  教育不夠徹底會讓史蒂芬覺得是一種恥辱。一想到現在這個時間還一片昏暗的房間,忍不住皺起眉頭。負責威廉少爺房間的女僕是誰啊?會犯下這種錯誤,是不是身體哪裡不舒服呢?還是有什麼煩惱而心神不寧呢?先看看他的樣子,有必要的話也許要找他談談。

  不用說,這些心思當然不能表現在臉上。

  挺直著背脊監督下面的人是否好好照顧女客們的馬,也全程看著主人與男僕們招呼這兩名客人到庭院散步,等到主人一行人的背影已經走到快要看不見時,馬上轉身橫跨邸內,使用僕役們專用的階梯,不發出聲響地跑上樓,一下子就到了要去的房間。

  窗簾還是拉下來的。

  馬上跑到窗邊。

  唰地一聲,

  俐落地把窗簾拉開。

  陽光射了進來,隔著窗子可以看到庭園的景色,客人們正穿過風景優雅的庭園步道。

  這時

  “……別這樣……”呻吟般地發出聲。

  “……關起來……”

  走到第二面窗前停下腳步的史蒂芬,高高地挑起整齊的眉毛。

  從窗邊望進去,可以看得到房間內的情形。

  身為未來繼承人的少爺趴在一片純白的亞麻床單裡,身體重心往下,連腿都深陷其中。看了一下他的肩膀和手腕。雖然已經連整個頭部陷進了亞麻床單,好像還嫌不夠似的,死命地找著羽毛枕頭,把枕頭抓到頭部的週圍。可能是覺得光線亮得刺眼吧?

  無可奈何下,只好把才打開的窗簾又關了起來遮住光線,不安分的雙腿這才平靜了下來。

  “威廉少爺?”保持適當的距離後站住了。“您覺得怎麼樣?是身體哪裡不舒服嗎?”

  “……只是想睡覺而已……”

  好不容易聽到含糊不清的回答。

  “我剛剛才睡……”

  “是因為整夜都沒有睡嗎?”

  沒有回答。

  裝作有事情到廚房而下樓,故意喃喃自語似地說著不知道今天早上是誰侍候威廉少爺用餐,結果男僕役和女僕們都露出困惑的表情對望。

  “威廉少爺……昨天沒有回家。”

  “剛剛才到家。”

  或許是看出聽到這句話後史蒂芬瞬間臉色大變,年老的馬夫賀金斯推開椅子,從吃了一半的餐桌起身,也把為了不弄髒工作服而圍在胸前的餐巾拿開。

  “過了九點才搭載載客馬車回來,”賀金斯小聲地說:“也喝了添加很多牛奶的紅茶。我原本想伺候他換衣服,但他看起來一臉恍惚,所以我才問他要不要吃些什麼東西。結果他很高興地說謝謝,說我真是體貼。”

  原來如此。

  一整個晚上,連吃飯的時間也沒有,忍著飢餓的肚子回到家,到了快中午睡意又排山倒海而來,好像之前忙著做什麼而廢寢忘食似的……

  史蒂芬捻了捻一口形狀很漂亮的胡子。

  “大家都辛苦了,不過這件事情不要告訴別人,知道了嗎?”

  “是的。”

  “別忘了告訴大家。”

  把鑽石朱比利寄放在馬廄後順便參觀,瓊斯家呈L字型的馬廄裡有好幾頭毛色很漂亮的馬兒。看起來像是受到妥善的照顧,每一匹都很幹淨、肌肉結實,充滿彈性的肌膚閃著動人的光採。鬃毛像裹了一層玻璃糖果紙般閃亮的粕毛(注22)的柏頓,看起來很和善,一見愛蕾諾,馬上咧齒對她微笑,像是在對她說……啊,小姐您來看我了嗎?可能馬上發現來的是另一個人吧,隨即露出好像有些失望又生氣的表情。她是葛蕾絲小姐的愛馬嗎?啊,是的,她現在人在度假別墅。許久沒有來看它,這匹馬也覺得寂寞吧?早知道就帶點紅葡萄,這麼一來,說不定能和它交上朋友呢!

  ※注22粕毛:原來的毛色雖然是栗毛(褐色)、鹿毛(紅褐色)等,但是在背部和四肢的上端出現了白毛。白色的範圍不隨年齡的增長而改變。

  抱歉喔,什麼都沒有,下次再給你吧!

  邊踏著通路的幹草堆邊看著每一匹馬的眼睛。

  青鹿毛(深棕色)、蘆毛(白灰色)、梔栗毛(黃茶色)……哇,真漂亮!像這匹鬃毛是金色的,尾巴幾乎是純白色的,是不是叫做尾花栗毛呀?魚目(注23)配上月毛(注24)連錢斑(注25)……哪一匹夠強、哪一匹腳程最快?哪一匹適合接受馬場的馬術訓練?哪一匹適合障礙競技?又有哪一匹最有機會參加德貝賽馬呢?

  ※注23:一般馬兒的眼睛為黑色,而擁有色素較淡成為淺褐色眼珠的馬兒通常稱之為魚目(鯊眼)。

  ※注24:馬兒的毛色種類之一,介于奶油色到淡乳白色之間。

  ※注25:泛指馬毛上摻雜了許多圓形的斑點。

  有沒有哪匹可以成為我們家鑽石朱比利的如意郎君呢?

  如果姊姊莫妮卡也在這裡的話,一定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愛蕾諾不無遺憾地想著。

  讓馬兒運動的場地旁邊,用石頭堆了一個有點高度的露台,茶水和簡單的點心已經準備好了。因為就在馬廄的旁邊,隨著風向的改變有時候隱約聞得到動物特有的味道,但是味道不至于強烈到無法忍耐的地步。愛蕾諾反而滿喜歡這股味道。

  等人把椅子替自己拉過來坐下後,不久後發現好像出了什麼問題。

  管家盡可能不引起注意地靜靜的向主人說了些什麼,瓊斯先生露出驚訝的表情連說了為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母親溫柔地打著圓場,說他一定是有什麼事情才會那麼累。

  是誰很累?為什麼?

  眼睛才一眨,男僕已經一手拿著茶器在臉旁彎下腰來,詢問砂糖和牛奶要添加多少。

  請給我兩顆糖,還有很多牛奶。

  回答後,等待著。接過照自己吩咐調制好的茶,一邊露出微笑說謝謝,一邊豎起耳朵聽著。

  “真是不明白他心裡在想些什麼。”瓊斯先生一臉困惑地說,臉色還微微發紅。

  “真是丟臉丟到家了,難得兩位女士跑了這麼一大段路……”

  “別這麼說,您真是客氣,”母親露出極為燦爛的笑容。“因為很感謝您熱情的邀請,所以就馬上登門拜訪了,希望不會太給您添麻煩才好。”

  “請別這麼說,小犬不克出來迎接兩位的光臨,真是太失禮了。可能是溝通上出了什麼問題才會變成這樣……他絕對不是明知道兩位今天要來,還故意作出如此失禮的舉動,唯有這點請您千萬不要誤會。”

  哎呀,等等。

  這麼說來他現在講的是威廉先生羅?愛蕾諾拾起臉,目不轉睛地看著母親。

  “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明明我們已經講好要去遠足的。”

  因為聽說威廉先生很擅于騎馬,所以一定很好玩。我已經期待很久了。

  “真的很可惜,下次再去吧!”

  討厭,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好不容易天氣才變好呢!”

  “我們可不能為難人家,愛蕾諾。”

  “鑽石朱比利的狀況也非常理想,要是今天成行的話,我想說不定能跑到蘇格蘭呢!”

  “下次一定能去成的。”

  不想等到下次,就是今天想去。還虧我非常非常非常的期待!

  特地起了個大早,在安妮的幫忙下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打扮好的。

  人家是那麼想見到威廉先生。

  想和他見面,看他對自己微笑,聽他對自己說“你今天好漂亮。”

  今天這件洋裝可是千挑萬選後才決定的。因為覺得威廉先生一定會贊美自己的品味,所以才特地穿來給他看的……這件黑色的騎馬服和今天的天氣、還有家裡的馬匹顏色都很搭,是很適合我穿的顏色,而且今天連鬈發的卷度、發辮,一切都是那麼完美。

  ……真叫人失望!

  這套衣服已經讓瓊斯先生看過了,下次見面的時候就不能再穿同樣的了。

  啊啊……那得再找一件,也要搭配得足以讓威廉先生贊美“這衣服真是適合你啊”才行。

  “嗯哼……如果方便的話……愛蕾諾·坎貝爾小姐。”

  看到一股緊張氣氛在母女之間悄然升起,主人為了緩和氣氛而插話。

  “為了參加這次阿巴斯諾特男爵的慶生晚宴,威廉好像還沒有找到能一起出席的女伴,能拜託愛蕾諾小姐嗎?”

  突如其來的邀請讓愛蕾諾大吃一驚,趁她還沒開口的空檔。

  “真的可以嗎?”母親搶先開口。

  “我們家的女兒?”

  “當然,對我們家的蠢兒子來說真的是高攀了,如果能有這麼美麗的小姐作陪,不知道威廉會有多麼開心。”

  “他真……真的……會這麼想嗎?”

  “那是理所當然的。”瓊斯先生笑咪咪地的回答。

  唔,直高興!

  聽說葛蕾絲小姐也會出席那場晚宴,而且主辦人招待的佳餚非常美味。可以在威廉先生的相伴下,和大家一起見面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啊!

  “不知您意下如何?愛蕾諾小姐。”

  “好的,我非常樂意!”

  愛蕾諾實在太過高興,也不顧母親投射過來提醒她這樣太沒禮貌的眼光,自己馬上爽快地一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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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30 09:11 AM|只看該作者
  看著艾瑪睡著的模樣。

  昨天晚上,她在植物園走道的台座上半坐半趴的,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睡著了。在那麼硬的地方,姿勢又那麼不自然,卻連睡衣也不必換就可以睡得那麼熟,這些都說明了她的生長環境與她平常積累的疲勞是如此可觀。看在除了軟綿綿的羽毛被,恐怕沒有睡過其他地方的威廉眼中,卻有一股莫名的佩服之意。原來要是真的到了那種時候,人在這種地方也是睡得著的啊!

  為了怕她冷,把上衣脫下來蓋在她的身上,她依舊睡得深沉。一旦入睡就可以睡到必須起床的時間,這或許是她已經養成的習慣,也可能是一種自我防衛的方法,不論身在何處都可以保持規律的日常作息,這樣才能安心地敞開心防。

  而且自己又帶著她走了那麼長的路,也沒讓她好好用餐,想到自己一點都不體貼的種種舉動,威廉在心裡不斷責備自己。

  你這傢伙要等到何時才能稍微學會什麼是體貼!?

  熟睡的她看起來毫無防備,比平常更稚氣、軟弱。還是第一次有這麼長的時間,可以讓自己仔細欣賞她拿下眼鏡後的臉龐。

  心中滿是愛意。

  隨著每一次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肩,緊閉的眼皮上長著長長的眼睫毛,鼻子和下巴的線條美得如詩如畫。

  美麗的寶物。

  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重要女性。

  在這裡聽著她靜靜的呼吸聲,因為信賴自己所以才能睡得這麼熟。一想到這件事,就讓威廉喚醒了每個男人本來就有的男子氣概。

  為了讓心之所愛能夠安眠,為了守護正在睡覺的她,男人要徹夜不眠。

  不論是沙漠、洞窟、叢林,只要是成群結隊的動物都在熟睡的時候。

  為了不打擾她的睡眠,不能讓任何東西接近她。

  包括敵人、暴風和獅子。

  一個人提高警覺四處張望,有一種會遭遇到危險的預感。

  這裡,只有這裡千萬不能讓人通過,雙腳踏地,大大地張開雙手,這是為了擋住來人的去路。

  這都是為了保護無可取代的心愛之人。

  因為他知道對自己而言,這是最重要的使命。

  ……實際上,除了破曉時分的太陽投射出有如打在水面上的金黃光線,讓玻璃宮殿仿佛插上幾千萬根的亮絲,以及早起的鳥兒們吱吱喳喳地騷動著之外,並沒有任何東西前來偷襲。

  這麼一大早,甚至天空都尚未透亮,已經聽到鑰匙打開門的喀嗒一聲。當負責在遊客還沒有上門前,把枯萎的花瓣和葉子摘掉、施肥澆水、修剪枝椏等照料植物的男人,像平常一樣哼著歌走到這裡時,才發現他們兩人。

  “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什麼!從昨天?怎麼會這樣。”

  男人驚訝地不停念著,艾瑪仍繼續酣睡著。

  門打開了喲,可以回家了呢!等到威廉把她搖起來的時候,艾瑪才終於睜開眼睛。

  並肩走在清晨的街道上。

  直到坐上載客馬車為止。

  晴空萬裡、神清氣爽的早晨。

  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行經的家家戶戶還籠罩在尚未甦醒的寧靜之中。只有兩人被拉得長長的影子,忠實地默默跟隨。仿佛像是在守護著這個開始緩緩甦醒的世界。

  真希望能一直這樣走下去。不論到哪裡、不管有多遠,只要是兩人同行,好像哪裡都能走得到。

  但實際上,走到薩瑟克附近就找到正在準備的馬車,于是馬上就上車了。把她送回小梅本利街122號的家時,家裡像什麼都沒發生似地悄然無聲,真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雖然威廉主張他也要下車向老師道歉,但被艾瑪以一來夫人還在睡,二來她也不想在起床之後馬上見客為理由而拒絕了。威廉一聽也覺得有理,便決定不下車了,事實上,現在的確是頭腦一片昏沉,沉重的睡意讓眼皮都快睜不開。雖然有向史東納老師道歉的誠意,要是在等待老師換衣服的空檔時不小心打起瞌睡(看樣子這種情形發生的機率頗高)就更雪上加霜了。

  還沒到家之前,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進入夢鄉。

  雖然希望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回去,但是一早就看到陌生的馬車停在家門口前的僕役們,大驚小怪地蜂擁而來,當然也就發現了獨自躺在座位上熟睡的放蕩少爺。不知道是泰瑞莎還是誰替自己付了馬車車資。一旦做了平常不習慣的事情,就會給別人添麻煩。

  填飽了飢腸轆轆的肚子,洗淨身上塵埃後換上幹淨衣服,再一股腦兒鑽進自己那鬆軟又清潔的被窩裡,那一刻舒服得有如置身天堂。心想這大概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吧?雖然睡到一半時,不知道為什麼史蒂芬雞婆地跑進來問東問西,但還是把他趕走了。為了繼續享受這至高無上的幸福時刻,就算要把靈魂賣給惡魔,自己也會照辦吧。

  --可是……

  在進入沉睡的夢鄉之前

  --她從現在開始要工作一整天吶!

  這樣的罪惡感刺痛著威廉的胸口。

  故意稍微加重平常為了讓主人不被吵醒而放低的腳步聲。兩手抱著裝了熱水的琺琅碗和水壺,打開寢室的門。

  凱莉·史東納微微張開眼,仰躺在床。

  氣色不佳,充滿疲憊。消瘦的關系使顴骨看起來更明顯。

  但是,鐵灰色的雙瞳還是綻放著強烈的光芒凝視著艾瑪。

  由於雙方視線交會,因此露出天真無邪、好像什麼事也不擔心的微笑。

  “現在可以嗎?”

  凱莉慢慢地眨了眨眼。

  “讓我來為您擦身體吧!我想一定能讓您覺得清爽一些。”

  凱莉一副“那就開始吧”似地聳聳肩。

  女主人的身體很僵硬,虛弱無力,無法自己迅速抬起上半身。即使如此,凱莉還是一副凜然的樣子,艾瑪只作最低限度的協助。

  女主人一綹綹的銀發,在窗外射進來的陽光下,看起來有如白金做的雲朵。

  把毛巾放入加了薰衣草水的熱水裡擰幹。

  把女主人的睡衣袖子卷起來。

  把左手的袖子從手腕卷到手肘,又把右手的袖子從手腕卷到手肘。緩緩地、認真地擦拭著每一根手指、每一片指甲。

  “好陰沉啊……”

  女主人的話讓艾瑪大吃一驚,停下手邊的動作。

  望向窗外心想是不是雲朵遮住太陽了。

  “我是說你喲!”

  原來女主人說的是自己。

  “前陣子還覺得你看起來是那麼快樂。沒想到一下子高興一下子難過,還真是忙碌啊!”

  艾瑪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保持沉默。

  在水晶宮過夜的隔天,心想不知道會被女主人說些什麼,結果她什麼也沒說、也什麼都沒問,樣子就和平常一樣,好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似的,這樣反而讓艾瑪不知如何是好。

  結果,自己還是找了藉口。

  因為坐著聊天,聊著聊著就忘了時間,結果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鎖了起來。

  喔,是這樣啊……女主人好像覺得很無趣似地打了個呵欠,只說了句真是糊塗啊!然後聳聳肩。

  雖然想要出言袒護並不是他的錯,但實際上自己是被帶去的,主導權很明顯是在威廉身上,所以自己沒有立場說什麼。

  艾瑪心想女主人之所以沒有追究自己一整晚丟著工作不管、造成那麼多不便的責任,是因為她很清楚這件事。因此確信夫人果然是喜歡威廉的,把他當成自己親手照顧的孩子一樣。

  這麼一來,他的過失在某個意義上,也算是夫人自己教育不當所致,說不定自責的成份遠超過責備艾瑪。

  “瓊斯先生……”

  不小心還是說溜嘴了。為了讓凱莉安心,連原本不打算說出來的事情也決定-並託出。

  “他說會和父親說說看,他說無論如何一定要說服父親。”

  凱莉默默地看著艾瑪。

  她的眼神……像是說著“是這樣嗎?太好了呢!”一般地溫柔微笑著,哽在喉嚨裡的話變得更難以啟口了。

  “可是……”

  艾瑪眨了一下眼,為的是不讓眼淚掉下來。

  “一定不可能成功的,太不切實際了。愈想愈……因為我了解雙方階級的差異有多麼大。”

  所以,這樣就夠了。

  因為他已經讓我作了一場很快樂的夢,已經很足夠了……

  對自己說著那些無法說出口、只能藏在心裡的話點了點頭,重新打起精神後,正打算把毛巾放進熱水擰一次的時候……

  覺得被什麼東西輕輕觸碰著,艾瑪迅速抬起臉來。

  女主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左手的指甲觸碰著俯下身來打算進行手邊作業的艾瑪的臉。不是用手掌包覆,而是輕輕地、像是在確認什麼、簡直像是怕會弄髒似地,只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摸著。

  當臉頰感受到手指貼臉的觸感是用來代替沒有流出來的眼淚時,艾瑪有一種五雷轟頂的感覺,什麼事情也做不了。

  夫人她了解,她能體會我的感覺。

  而且她現在正在安慰我。

  “沒問題,”凱莉又加了一句,“如果我是你的話。”

  艾瑪咬著嘴唇。

  在女主人床邊的地板上,將重心放在膝蓋上跪了下來。

  必須強忍著才能讓眼淚不掉出來。

  毛巾已經完全冷掉了。

  薰衣草的香味微微飄著。

  “亞瑟?”

  一邊把兩隻袖子伸進開襟背心,威廉邊問。

  “他回來了嗎?”

  “是的,趁著寄宿學校畢業前的長假回來的。”泰瑞莎·哈米爾頓正小心翼翼地把今天穿不到的襯衫和褲子,在不造成任何一點縐折的情況下收進衣櫃。“時間過得真快呀,記得沒多久前威廉少爺才從學校畢業,沒想到又輪到亞瑟少爺了,真的是才一轉眼呢!而我也愈來愈老了。”

  “嗯。”

  “小姐們也要從度假別墅回來了,一家人已經好久沒有團聚在一起了呢!”

  “是嗎,大家都在嗎?”

  “是的。”

  “一定會變得很吵。”不論怎麼打,領帶就是打不好。

  “應該說是很熱鬧。”

  “啊啊,好不容易打好了。”

  總覺得打結的地方有些不平整,不過沒關系啦,反正又不是要出門,也不是要和誰見面。只不過,稍微……盡可能的話,想要和父親來場比較認真的親子對話,如果服裝不整的話,應該不合格吧?

  “……父親呢?”

  “到車站去接小姐們了。”

  “不在啊……”威廉臉色微蹙。“我有話想對他說呢。”

  馬車從車站回到家了,就算不必特意告知,每個人也都了然于心。因為僕役們在宅邸內開始動了起來。雖然有如眼睛看不到的精靈般秘密謹慎、低調完成工作,是樓下的僕人們最重要的職責,但他們也是肉身打造成的人類,就算再怎麼放低腳步、把呼吸聲降到最小,畢竟還是有個限度。只要一堆人同時往一個方向跑去,就不可能不被發現了。

  爭先恐後飛奔出去的女僕們和僕役們,傳出紛沓而來的鞋子踏步聲,有如遠方的驟雨敲擊著威廉的鼓膜。

  葛蕾絲和薇薇安應該很受他們的歡迎吧?因為大家還特地跑出去迎接她們,為的就是說聲您回來了。

  當客人待了一段時間後起身離去時,能夠排成兩列站在旁邊送客的,就算是僕役,也是階級較高的僕役也才享有的特權(也就是說他們是可以出現在客人面前的),此時,為了酬謝他們在客人停留時做出的服務,可以拿到小費。如果得不到預期的金額,或是連一毛錢也拿不到,那麼等到同一位客人下次光臨時,那位客人的要求或需求便會經常被忽視,不然就是被“誤解”。僕役之間的聯系是很強的,消息也傳得很快。對別人家的女僕做的好事,一傳十,十傳百的很快就傳到自家僕人耳裡,而“禮尚往來”的機會總有一天會到來,這是誰也說不準的。一旦傳出○○家的老爺(或者夫人)真是個過分的人喲!對人真嚴苛啊!等風評,不論開出多麼好的條件也找不到人。

  一旦上了僕役世界中的黑名單,那麼這個家基本上就完了。不論家裡有多少難以告人的隱情,在那個時代,只要是中等以上的人家,最少也一定要請一名傭人。能否雇用到優秀的女僕和僕役,也屬是否身為一流上流階級的指標之一。對這個階級的每個家庭而言,這都是個令人頭痛不已的問題。

  從這點來看,一家的女性若受到僕役們的景仰與喜愛,那麼對彼此而言,應可算是幸運之事。因為女人在家的時間比男人長。

  瓊斯家的宅邸是一棟建於十七世紀的磚造建築,到了十八世紀時加蓋了三樓,而且又加了柱廊玄關和圖書室等設備,是一棟整體看來很均衡的豪宅。

  內部的裝潢看起來很有份量,整體以黑色和暗紅色為基調,再以暗金色的花草圖案點綴在各處。

  中央大樓梯被天窗隱約透進來的光線照得更有情調,威廉從樓梯上漫不經心地走下來,剛好和大受歡迎的家族成員們,在天花板很高,又鋪著大理石的玄關大廳碰個正著。

  “哇啊,到家了,到家了!”二妹薇薇安興奮地大叫。

  “終於到家了,還是家裡最好!”

  為了不妨礙小姐們的去路,從旁邊側身而過的女僕們和僕役們,迅速地把為數眾多的衣箱、帽子盒還有其他不知道是什麼的包裹搬了進來。

  “啊啊,真開心。終于回到家了,什麼度假別墅,最討厭了。”薇薇安脫去厚厚的大衣,正打算把大衣一拋時,侍女連忙接住。”本來以為來木鎮(LymeRegis)會是個更有趣的地方,那種地方我是不會想再去第二次了,以後可別約我。”

  “別這麼說,”大妹邊優雅地拿下面紗遞給在一旁等待的侍女,一邊聳聳肩。“那個地方不是挺不錯的嗎?”

  “到底哪裡好!”薇薇安氣嘟嘟地鼓著腮幫子。“走到哪兒都是海,整天不是曬太陽,不然就坐著聊天,每天都無聊死了。”

  “薇薇!”

  “而且來的全是大嬸,根本沒有可以和我做朋友、一起玩耍的對象,真是太讓我失望了。那些大嬸們全穿著把身體包得密不通風的洋裝,連手和喉嚨都看不到,不論走到那裡都要撐洋傘,這樣的話,幹嘛來什麼海邊呢?如果只是要坐著說人閒話,那在倫敦不也可以嗎?你不這麼覺得嗎?對不對,柯林?”

  突然被問話的柯林大聲的抽了一口氣。

  “只要看到那些大嬸,難得的度假心情都會被破壞得一幹二淨,你不覺得嗎?”

  “別再說了,薇薇安。”

  像是受夠了似的,說出這句話的葛蕾絲拍著柯林,像是在安慰他姊姊只是在開玩笑的,不要擔心似地抱住他。然後抬起臉,看到停留在樓梯上的威廉。

  “我們回來了。”葛蕾絲微笑著。

  “你們回來了,”威廉微笑以對。“旅途辛苦了,父親呢?”

  “哎呀?他不在嗎?剛才才和我們在一起的。”

  “噯,威廉大哥。”薇薇安拉著威廉的手撒嬌著。

  “你聽我說!這次去度假真的很糟糕,不但被太陽曬,又被海風吹得黏呼呼的。啊,還是家裡最好,還是倫敦最棒。鄉下真是不方便又無聊的地方。”

  “是拉庫家招待你們去的吧?能夠住在海邊的豪宅,不是你之前一直很期待的嗎?”

  “話是沒錯啦,但是如果知道實際情況是那樣的話,我是絕對、一點都不會期待的!”薇薇安還在耍性子。“大哥你知道嗎?她們那裡的人不論下雨還是出太陽,整天都在打橋牌,所以就算附近靠海也沒什麼差別。而且不論大叔還是大嬸,每個都超級愛面子的。”

  “薇薇!”葛蕾絲雖然出聲制止,但薇薇安卻停不下來。

  “還有啊,那些大嬸們只要一輸就說再玩一盤,一直得玩到自己贏了才肯停下來。大家完全沒有偶爾讓別人贏啦、成全別人的念頭。也不會因為對手是小孩,所以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你還真是辛苦啊……”

  “你才知道。”薇薇安還繼續說:“真是煩死人了,要是知道那種人是自己未來的婆婆,不論什麼樣的女孩,都絕不可能和那家的男孩子談戀愛的。”

  仿佛心裡被扎了一下。

  真沒想到會從這麼年輕、根本還是個小女孩的妹妹口中聽到這種話。女孩子怎麼這麼早熟啊。

  但是這個心直口快、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薇薇安,根本渾然不覺自己的話像尖銳的刺插進大哥胸口,一面大聲叫著:

  “啊,亞瑟哥哥!你回來了!”

  跑過去對著另一個剛好出現,正把帽子交給管家的哥哥大現殷勤。

  “啊。”

  “唷。”

  因為四目相接,彼此都把手稍微舉起來。兄弟之間的打招呼模式相當簡潔,或者可以說是意義曖昧不明。

  大家把陣地轉移到客廳,開始喝茶。

  “你是不是又長高了?”聽大哥這麼一問……

  “每次見面你都這麼說。”亞瑟用手指鬆著制服的領帶。“與其說我的身高,不如說說庭院裡的大象軍團,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總之,說來話長啦!”

  “來,請用茶,級長先生。”葛蕾絲把杯子連同茶盤遞給他。

  “謝謝。”

  “你是級長啊?”威廉大吃一驚。

  “嗯……是啊。”亞瑟一副沒什麼大不了似地甩了甩頭。“因為這也是一種榮譽,才接下來的,這麼做不行嗎?”

  “怎麼會,這可是很了不起呢!”威廉一臉佩服地說:“那麼麻煩的事情,你居然願意做,亞瑟你還真是認真啊!”

  次男微微動了怒氣。

  當下,雖然也想做個好弟弟,默默一笑就打發過去,但是看著威廉單純坦率的笑容,心裡卻覺得有些不快。輕嘆了口氣,把紅茶放在旁邊的桌子,膝蓋分開、把身體往前傾,擺出要討論事情的姿勢開始說:

  “那是大哥你太隨便了吧!如果為將來的事著想的話,當級長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說將來的事是指?”

  “因為我打算以後要當律師,在伊頓同學間的人脈對以後的發展絕對是很重要的資產。”

  威廉驚訝地張開嘴看著弟弟。

  “怎麼了?”

  “沒有啦,我只是嚇一跳。”威廉搖搖頭,“你真的很厲害,亞瑟。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根本沒想過以後要做什麼。光是把作業寫完,想著如何不要被留級,不要被可怕的學長盯住、給欺負得很慘,光這些事情就夠我忙得焦頭爛額了。”

  “所以,我說是你過得太安逸了。”亞瑟說:“馬上就是二十世紀了,大哥你會不會太悠閒了一點。”

  “啊哈哈哈,抱歉啦!搞不好真的像你說的,但是人各有志嘛,我對那方面真的就是提不起興趣來。”

  “可是你是長男啊!是這個家的繼承人,如果能夠多做點為這個家著想的事情不是更好?”

  “夠了,亞瑟!”負責打圓場的葛蕾絲開口了,打算讓氣氛緩和些。“請你說話要有點分寸,不要太為難大哥了。而且,大哥也很努力地在工作。”

  別說了,威廉羞得滿臉通紅。

  “身為父親的左右手,他可是我們瓊斯家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幹練的妹妹繼續補充。“而且……真要追究起來,亞瑟你能進入伊頓,還不是因為有大哥這個先例。”

  “這個我知道。”

  亞瑟看著已經喝幹的杯底。

  “公費生愈多只會讓經營愈困難,而且只招收出身貴族的少爺也會降低學生的成績水準。以學校的立場來說,雖然不想舍棄只收貴族的傳統,但是如果有父母不惜花費高額的學費,而且本人也是勤勉好學的仕紳階級子弟……像我們這種學生……反而很受到學校歡迎吧,但是這也不能明目張膽的說。決定要讓什麼樣的學生入學是很傷神的事……因為這會關系到學校的評價。從這點來看,因為大哥還挺符合這個學校的校風,所以只要不惹麻煩,學校也會覺得這個家庭的小孩應該沒問題吧?如果筆試和口試的成績是一樣的,那麼已經有哥哥在學校就讀的,當然比較容易錄取!”

  “這樣啊……”威廉睜大眼睛。“你說的是真的嗎?”

  亞瑟臉色微怒。“搞什麼啊!不要說得好像不關你的事一樣。”

  砰!

  突然從耳邊傳來的破裂聲響,讓亞瑟陷入沉默。

  “嗨~”

  窗子是敞開的,一只色澤黝黑、形狀美麗的手從象背上揮著。

  “好久不見了,我的好友,看來現在是你們一家團聚的時刻,讓我打擾你們不要緊吧?”

  “哈基姆王子~?”薇薇安跑向窗邊。

  “朋友要慎選呀……”亞瑟用只有威廉聽得到的音量說著。

  “海邊的社交活動如何?”哈基姆一邊接過為他倒好的紅茶,一邊直視葛蕾絲的眼睛問著:“少了這兩位美女,因為太過無趣寂寞,我可是夜夜哭泣呢!”

  “聽您這麼說真是備感光榮。”葛蕾絲露出溫婉的微笑。“但是哈基姆王子,真不巧我已經有約在先了。”

  “真是太可惜了。”哈基姆從頭到尾都是一臉認真。

  “還有我啦!我並沒有先和別人約好!”薇薇安大叫著。

  “……葛蕾絲?”威廉連忙插話進來。“你說和別人先約好了,這是什麼時候決定的?”

  “威廉大哥你不知道這件事情嗎?姊姊可是很受歡迎呢!”

  “別再說了,薇薇安。說到這件事,威廉大哥自己不也是已經找到一個很棒的對象?”

  哈基姆驚訝地眨著有如黑莓般的大眼睛看著威廉。

  威廉愣住了。“為什麼這件事葛蕾絲你會知道?”

  “哇!真的嗎?真的有這回事嗎?”

  “對不起。”葛蕾絲用手掩著嘴吃吃地笑了。”這件事該不會還沒公開吧?但是那個女孩可是很高興地寫了信給我呢,真是個可愛的女孩。”

  “那個女孩?”威廉還沒未過神來似地喃喃自語。

  “哎呀,居然稱呼人家為那個女孩,真是太失禮了。她可是子爵千金呢!對不對。不說出全名愛蕾諾·坎貝爾小姐應該不行吧……”

  隱約感覺到一股再說下去就不太妙的氣氛,葛蕾絲突然沉默不語。

  到底是哪裡不對勁?皺著眉頭思索著,

  “……艾瑪。”

  被印度王子這麼一喚,雖然是個平凡無奇的名字,聽起來卻有幾分不可思議。

  引起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後,哈基姆淡淡地看著大家。

  “艾瑪,她叫做艾瑪小姐嗎?”薇薇安興奮地叫出聲來。“這個名字好好聽喔!威廉大哥思慕的人就是她嗎?她是那裡的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問我她是什麼樣的人?”威廉詞窮了。

  “對了,對了,我們看過她嗎?”

  “沒有。”

  “那麼,她是公爵家的千金?還是伯爵家的?”

  “都不是。”

  “大哥應該覺得這種大戶人家很無聊吧,了不起是個準男爵家。”

  “我說……”威廉大力搖頭,吐了一口氣又吸了一門氣。

  “她不是這種身分的人……艾瑪是個女僕,史東納老師家的女僕。

  一股比剛才更為沉重的空氣,緊緊地籠罩住房間。

  “女僕?”

  亞瑟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似地說出這個詞匯,聒噪的薇薇安張大嘴不發一言,柯林則緊抱住葛蕾絲的腰。

  “雖然……”威廉開口了。“她現在是女僕沒錯啦……”

  “這不是真的吧?”亞瑟問著。

  “千真萬確。”

  “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

  “你在想什麼啊!”

  “真是被你打敗了,就算大哥你再怎麼糊塗,也太沒有常識了。”

  “我絕對不接受那種人!”薇薇安快要哭出來了。“我才不要叫那種人嫂嫂呢!”

  “這件事不論怎麼想都不合理,這道理連小孩子都懂。”

  “凡事都有例外。”

  “問題並不是出在這裡!”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有沒有誰可以阻止這件事啊!大哥這麼做太奇怪了!”

  看到弟弟和妹妹聲音愈來愈大,而且發言也愈演愈烈,葛蕾絲雖然小心翼翼地打算調停,但是根本沒有插話的餘地。柯林膽怯得緊抓住葛蕾絲不放。

  哈基姆從頭到尾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只是觀望著兄弟姊妹之間的互動。

  “大哥你到底把自己的家族擺到哪裡去了?太任性了、太過分了!是不是不論我們變成什麼樣子,你都不在乎啊!?……”

  “基本上,大哥的想法本來就太過天真、缺乏自覺。”

  “幹嘛說這個!”

  “你明明就是這樣的個性嘛!”

  “我們家可是堂堂正正的瓊斯家呢!?”

  “……薇薇安你別再說了!”

  “我才想這麼說呢,現在是我在說話耶!”

  “怎麼這麼吵?”

  聽到這股低沉的聲音,亞瑟和薇薇安連忙回頭。

  “一回來就聽到你們在吵。”父親李察·瓊斯正站在那裡。

  父親把展覽室的一角當作在家時的辦公室。

  因為瓊斯家並未出現很多顯赫的祖先,所以私人肖像並不多。到處掛著由不同畫家所描繪的海岸風景、荒原的山丘等這個國家的各地景色作品。

  背對窗子在辦公桌前坐定之後,父親開始聽威廉的話。基本上講到一個段落前還願意默默聽完,之後……

  “我不同意,根本不可能。”立即斬釘截鐵地拒絕:“你讓腦子冷靜一點吧,我可沒時間聽你胡說八道。”

  “我並不是在胡說八道。”威廉不死心地反擊。“不是錯覺,也不是一時的迷惑,我是認真的,請允許我們交往。”

  “不可能。”

  “她和一般的女僕不同,只要見上一面您就會明白。”

  “我不見她。”父親雙手交握地放在桌上。

  “沒有特地和她見面的必要。”

  “如果您能和她談過話就好了,一定可以感受到她的過人之處。”

  “不是人品的問題,”父親痛心疾首地看著兒子。“如果要和身為一家之主的我見面可不是見過就算了,一定會傷害到那位女性。”

  “就算她再怎麼努力也不行?”

  “沒錯。女性要扮演各種角色,要主辦晚宴、舞會、茶會。要能配合每個場合適當發言、注意應該小心的細節、具備應有的教養等,這些都是必備條件,就連說話也必須使用正確的發音。這對上流社會的夫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任務。我認為區區一名女僕是無法勝任的,難道你要讓那位女性知道自己做不到而使其蒙羞嗎?”

  “父親以前說過,”兒子振振有詞地反駁起來。”一個人不是生下來就是個紳士,而是成為紳士。難道女性不也是這樣嗎?”

  “馬兒靠著本身的天分和後天的訓練成為名馬,甚至贏得德貝賽馬的冠軍。但是就像貓無法變成馬,凡事都有個前提。你要貓變成馬,它也會覺得很頭痛吧?所以你如果要帶人來見我,都要透過這個前提。也就是說,對于階級不同的人,我是拒絕的。”

  話說完之後,他直盯著打算馬上回話的威廉。

  “威廉,你是這個家的繼承人,就是這個由歷代祖先苦心經營起來的瓊斯家的後繼者。就算撇開我不算,你對兄弟姊妹、包含史蒂芬以下的這個家的僕人,還有在瓊斯家工作的全體員工都是有責任的。難道你沒想過這件事嗎?”

  “對嘛,對嘛!”薇薇安雙拳緊握。

  “噓……小聲點。”亞瑟戳了她一下。

  剛才被提到的兄弟姊妹們,正從走廊外面貼著門側耳傾聽。

  “難道你要因為自己的任性而不顧這些責任義務嗎?和你從出生就得到的恩惠比起來,對你的要求根本就微不足道,難道你連這些也要拒絕,你真的是這種人嗎?”

  威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不是這樣的。

  背叛家族、逃避責任什麼的,這些都不是自己想做的。最想做的不過是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意。

  但是,自己卻無法好好說明,找不到可以說服父親的說法。

  “不要想把蘆葦插枝在榆樹上。榆樹生長在山丘上,蘆葦生長在水邊,這才是自然又正確的。自由和失序不能畫上等號,你不要忘了這點。”

  在走廊碰巧與家事女僕們擦肩而過。女僕們的穿著和艾瑪幾乎一模一樣,樸素的黑衣配上純白的圍裙與荷葉邊帽。女僕們恭謹地退後一步讓少爺先過。

  威廉無言地離開了。

  “所以說……雖然是女僕,但其實是伯爵千金!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能理解。”薇薇安紅著臉飛快地說著:“小時後被綁架又遭拋棄,快要死掉的時候被好心的窮人撿去,並帶回家撫養長大之類的!或者有可以證明這個秘密的東西之類的!或者是很久以前就搬到美國的婦人,突然在臨死前寫信來告知自己是她的生母,不但留下大筆遺產,而且還能證明她身上留著高貴的名門血統之類的!……喂,這種事不是沒有吧?那麼,威廉大哥這次不是這樣嗎?如果是這種情形我就能諒解,要真的是就太好!”

  “俗不可耐,”亞瑟從嘴裡吐出這幾個字。“而且這麼一來就皆大歡喜了。”

  “就算是這樣又怎麼樣?仙度瑞拉(灰姑娘)第一次出場的時候,還不是穿著破爛的衣服在擦地板,可是後來卻在城堡裡的舞會大出風頭呢!”

  “那是童話故事啊!”葛蕾絲抱著柯林,悄悄地把手帕遞給哭得眼睛又紅又腫的薇薇安。“好人會得到幸福,壞人會受到處罰。”

  “這有什麼不對?”薇薇安邊擤著鼻涕。

  “雖然不是故意挑你毛病,不過桑德莉翁(注26)的身分階級本來就不低吧?”亞瑟開口。

  ※注26桑德莉翁(Cendrillon):就是仙度瑞拉(灰姑娘),此為格林童話原始版本中的稱呼。

  “因為她是前妻的小孩,所以她的地位應該和繼母以及異父異母的姊姊們是一樣的吧!只是有人忌妒她、百般欺負她,所以才會變得像女僕一樣。但是她並非真正的女僕。”

  思慮週詳的次男輪流看著一臉擔心的姊妹們,像是在說“沒錯,是這樣吧?”地挑起一邊眉毛。

  “而且,”哈基姆吐出一句。“她的教母是個善良的魔女。”

  “是啊,”亞瑟點點頭。”這個也有關系,而且這點很重要……因為是童話故事。”

  弟妹們和這名好朋友露出擔心的神情對望。

  “……史東納老師應該不會使用魔法吧?”薇薇安說。

  “別說傻話了。”葛蕾絲混合著嘆息聲小聲地說了一句:“大哥到底會怎麼做呢……?”

  不知不覺中又回到圖書室。

  桌上的墨水瓶已經補充好墨水,扶手椅也和牆壁呈直角似地重新排好,起了皺褶的椅背布套也換上了漿過的幹淨布套。不論弄得多麼凌亂,總是轉眼間又整理好了。簡直就像是眼睛看不到的精靈們在努力工作似的。

  從大玻璃窗透進來的月光照得每個角落既明亮又溫柔,外面是美麗明朗的四月。威廉站著把窗簾關上。

  醫生坐在床邊的小椅子上,花了幾分鐘為躺在床上的凱莉看診。艾瑪站在牆邊待命。只要醫生小聲地問了什麼,凱莉就用幹枯的聲音回答。

  醫生終於從耳邊拿下聽診器,準備要回去了。當他要起身時向艾瑪搖了搖頭,表示情況並不樂觀。

  在玄關穿上大衣、戴上帽子,重新抱起診療包。

  “再怎麼說,畢竟是年紀大了。”

  醫生這麼說著。

  “你自己要堅強一點。”

  艾瑪不發一言,只是深深地垂下頭。

  當天晚上,艾瑪到女主人的房間去打地鋪。並沒有事先詢問女主人的同意,得到她的許可。其實這麼做更可能被懷疑……在這裡睡得著嗎?不會覺得麻煩嗎?但是她覺得這樣比較方便,對她來說也算是很難得的自作主張。

  “不論什麼時候都請出聲叫我。”

  艾瑪開口。

  “不論是多麼細微的小事,我都會馬上起來。”

  “好的,艾瑪。”

  凱莉回答。

  雙方都心知肚明。女僕會隨侍在旁,怕的無非是半夜有什麼萬一。只是彼此都對這件事閉口不提罷了。

  萬一?

  凱莉不禁自嘲。

  什麼叫做萬一?人類的死亡率從有史以來不就一直是百分之百嘛!這點是無需欺瞞的。

  “那我把燈關了。”

  艾瑪說完,把手伸向燈。

  玻璃燈罩裡黃澄澄的火燄加深了側臉的輪廓。

  凱莉在一瞬間看到了幻影。她看到了年紀還小、才剛被自己帶回家的艾瑪。那個一臉沉默、認真又低調的樣子和現在一模一樣,但卻是個因為缺乏自信而顯得不幸的弱小少女,同時,也看到把展現的天分隱蔽起來,像一顆未經琢磨的璞玉的艾瑪。

  時間一轉眼就過去,年幼的少女已經長成妙齡女郎,老想著那一刻怎麼還不到,但其實轉眼已經好幾年過去了。

  ……人就是這樣老的,凱莉心想。

  “萬一”也會愈來愈近。

  “晚安,艾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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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30 09:13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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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ory8Alone/第八話   獨自一人

  第一次來到這個家,是我十二歲的時候。

  爬上長長的樓梯,走到盡頭位於屋頂正下方的僕役專用房間,這是一個又舊又小、地板凹凸不平、到處有釘子露出來,而且只要下大雨就會漏水的房間……老實說,雖然稱不上是個非常舒適的地方,但是能擁有自己的房間,不用說當然是有生以來頭一遭。

  屬于自己一個人,可以自由使用的房間。

  難以置信的奢侈行為。

  “你就用這個房間吧。”

  史東納夫人對我這麼說。

  我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站在中央,慢慢確認週圍的東西。嚴重傾斜的天花板、吱嘎作響的地板……又舊又小的床、小小的架子、小桌子、衣櫃……還有裝上玻璃的細長窗子!

  心裡七上八下地走近窗邊。手指壓著、手掌碰著,近到連鼻子都快貼上去似地,眺望著窗外。

  窗子對我來說,是種總是把我趕到外面,不讓我進去的東西。

  窗子裡有明亮的燈光、溫暖的暖爐與美味的食物,還有看起來一臉幸福的家庭。

  這些都是之前我一直被阻擋在外……只能從小巷的暗處,在下著雪的夜晚被凍得發抖的寒冷之中……一邊呵氣暖和凍僵的手指一邊眺望的事物。

  從裡面看著窗沿,發現上面有個突出物。

  笨拙地撥弄著這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夫人伸出手來,告訴我握住它的方法。這是個把手。

  “這個需要一點訣竅,要這樣……一邊壓……沒錯。”

  ……窗子……打開了。

  風像突如其來的吻撲上臉頰,把我的頭發全往後吹……然後……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窗子這個東西是可以這麼容易打開的。

  吃了一驚。

  ……打開了……

  接著,

  “這是你的房間喲!”

  夫人這麼告訴我。

  一顆顆磨得亮晶晶的球互撞得彈起來,厚實又清澈的聲音響遍房間。

  發出喀一聲,現在被擊中的是藍球,隨著滾動的聲音,掉在球台角落的袋裡。

  “扣分。”

  威廉以憂鬱的表情這麼一說,然後用斜線在記分表上屬于自己的那欄的分數畫掉一分。

  羅伯特呵呵地露出微笑,慢慢繞著球台,尋找重新出桿的位置。過了一會,把左手指在深綠色細羊毛的台面上,大大張開以作為支撐,把球桿放在關節與關節之間的凹陷處。放低身子以保持重心平衡,像是輕輕打開慣用手的肘關節似地一揮,皮頭把羅伯特的母球,也就是白球撞出去,之後白球撞到紅球,把它彈開。

  哈基姆的眼睛瞇了起來。

  這是一張巨大的長方形球台,四個角落與長邊的中央的六個位置都有球袋。朝著其中一個角落的球袋,將紅球直直地擊出。雖然只是些微的小疏忽,但是很不幸的力道太弱了一點。球滾動著,在只差那麼一點點的地方停了下來。

  “啊啊,失敗了。”羅伯特笑了。“又是哈基姆贏了。”

  現在在玩的是稱為美式撞球的遊戲。羅伯特選了白色,哈基姆選了紅色,威廉選了藍色作為母球。對方的母球就是自己的目標球。把母球打出去,如果讓目標球落袋,對方就會被扣一分。被扣三分的話就輸了。

  威廉和羅伯特所屬的俱樂部並不流行打撞球。雖然很高興撞球室常是空的,但是哈基姆這個撞球高手所認可的紅球數量太少,所以沒辦法用金字塔(注27)來玩。

  ※注27金字塔:使用十五顆紅球和白色母球的勝負遊戲,融合了美式撞球玩法的就是英國流行的斯諾克,因為直到一九○○年才首度記載于正式規則,因此在艾瑪所處的時代尚未普及。

  “真無聊,這個太簡單了。”哈基姆邊著重排球的所定位置邊說:“你們不會玩三邊克朗球嗎?”

  以白球瞄準兩個紅球,撞出一顆後,必須最起碼碰到三次台邊,然後再碰到第二顆球。這種玩法需要精密的計算與高度的技巧,在撞球裡算是難度最高的遊戲。

  “我的三邊克朗球是一群駐印的英國軍官教我的,頭兩年輸得好慘,我父親的藏寶庫被我敗掉不少,不過最近只有我贏的份。前陣子我還贏了堆滿兩個倉庫的軍用手槍,因為他們哭著向我求饒,所以就還給他們了。”

  羅伯特露出苦笑。

  “那可不得了,不過球台不一樣吧?”

  “沒錯,大小也不一樣,而切也沒有球袋。”

  “哎呀呀,我們俱樂部好險沒有三邊克朗球的球台,真是救我們一命。”羅伯特把球桿夾在手肘往後退。“威廉,該你了。”

  直到剛才還發著呆的威廉,邊吸口氣邊走向貼著綠色羊毛氈的球台。拿起球桿,為了打出直線而瞇起一只眼睛,不斷地目測母球和目標球的角度。

  到底要往球的哪一邊撞去?要用多大的力道?除了這兩點外,球和羊毛氈的摩擦力也會讓球的動向出現復雜的變化。可能出現旋轉、在半空形成弧度、快速前進或者後退,有時候甚至被撞得飛起來。

  再加上也要考慮母球以什麼角度撞擊目標球,所以說撞球台上不管常見或不常見的事,任何情況都可可能發乍。絕非只是幾顆球互相撞來撞去,事實上,而是交織出一場意想不到的精彩好戲。

  意想不到。

  難道你要因為自己的任性而不顧這些責任義務嗎?和你從出生就得到的恩惠比起來,對你的要求根本就微不足道,難道你連這些也要拒絕?

  父親的話讓威廉覺得很沉重。

  以父親的角度來看,這些正是問題的所在。

  但是,對自己來說,

  ……已經好一段時間沒見面了。

  你過得好嗎?艾瑪小姐。

  如果又能在什麼地方偶然相遇就好了……

  “太慢了。”

  哈基姆冷冷地說。

  “你要讓我等到什麼時候?”

  威廉不由得苦笑。

  “不好意思,我現在就打。”

  筆直地伸出球桿撞擊靜止不動的球,雖然說起來是這麼簡單,但做起來卻是格外困難。功力淺的人就是會出太多力,以致常常撞偏。撞球最需要的是集中精神,一旦瞄準位置,最好能屏氣凝神直到打出去為止。

  當威廉打算揮動球桿的那個瞬間

  “艾瑪。”

  印度王子突然吐出這兩個字。

  ……鏗……!

  球桿從白球的側面滑了過去。

  “這……這算什麼!”威廉顯得滿臉通紅。“太過分了,你剛才說了什麼!”

  “我在想……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不過,反正你不也是正在想她嗎?”藩王的兒子把球桿拿起來,搓著皮頭的皮制部分。“都是你不好,誰叫你動作慢吞吞的。”

  因為被說中了,威廉就算想回嘴也無話可說。

  “接下來該我了,讓你們見識一下什麼是頂級的曲球,(注28)”

  ※注28曲球:從高處撞擊球身使其快速旋轉,讓母球產生很大的弧度撞到目標球的技巧。

  ***

  凱莉·史東納的身體每況愈下。

  自從腳痛而變得走路困難以後,就愈來愈容易疲勞,體力也愈來愈差。連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看書或刺繡,這兩項以前幾乎可耗上一整天的嗜好,也變得愈來愈索然無味、興致缺缺了。

  對於凡事喜歡整理得井井有條的凱莉來說,舉凡用餐……就應該換上整齊的服裝,抬頭挺胸地坐在餐桌前,遵守著餐桌禮儀用餐。即使身體有些不適、也並非要和什麼人見面,只要這麼做就覺得心情愉快,不這麼做的話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因為她的一生,都是這樣活過來的。

  如果一直穿著睡衣躺在床上,無論如何是提不起食欲的。

  話雖如此,要她起床好好整理儀容……實在也沒這個心情。本來就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如果要大費週章把自己打扮得當,還非得吃點什麼不可,那麼光是想就倒盡胃口了。

  不吃東西的話,就會愈來愈沒有體力,腳上的傷口也好不了。雖然心裡很清楚,但是自己對那種全身像是被一張看不到的網子所罩住的壓迫感、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倦怠感,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每當一早醒來睜開眼睛時,光想著一天又要開始了,就覺得疲憊不堪。

  擔心的艾瑪想盡各種辦法。調理了即使躺著也容易下嚥的食物,不然就是到市場拚命張羅凱莉以前喜歡吃的東西。

  因為不想辜負艾瑪的好意,多少會用湯匙舀些來吃。就算只有一口,也希望艾瑪看到自己有在吃的樣子。

  但是,這麼做大概還是無濟於事的吧……

  艾瑪不可能沒發現其實自己幾乎完全沒吃,也不可能不感到心痛。

  您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東西呢?有沒有什麼東西是您可以吃得下的……?

  讓我想想看……

  湯怎麼樣?還是水果?就算只有紅茶也好,加點蜂蜜喝起來甜甜的。

  現在,我什麼都不想吃。

  請稍微吃點什麼東西吧!

  就算艾瑪苦苦哀求,吃不下的東西就是吃不下。

  凱莉自己也無能為力、充滿著愧疚感,看到艾瑪為了照顧自己而變得有些濕潤的疲憊雙眼,不禁別過臉去。

  艾瑪默默地工作著。盡可能維持以往的生活步調。洗衣服、掃除、泡茶,像平常一樣認真工作。

  一板一眼、認真地過日子,平靜無波的日常生活。

  因為,這是凱莉的期望。

  即使小到微不足道,只要是變化,都會打亂原有的秩序,就算多少有些突發狀況,只要不急著改變,始終保持鎮定,那麼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還是可以維持正常的生活,這樣比較好。

  話雖如此,但艾瑪一心想著如何讓凱莉的心情變得開朗,哪怕只有些微改變。除了勤快地更換裝飾房間的花朵,只要是和風煦煦的日子,更是出出入入房間好幾次,配合風向的改變一下子開窗一下子關窗。

  特別是很難入睡的夜晚,除了點上芳香蠟燭,就算要延後其他工作的時間,也會為女主人朗讀她心愛的書。

  比平常多了一點點的奢侈,些許的放鬆。

  雖然凱莉不可能沒注意到,但她並沒有出言阻止。沒有被凱莉嚴厲指責身為女僕卻擅自作主,想到這裡,就讓艾瑪覺得有點寂寞、悲傷。

  每個星期固定來診好幾次的醫生雖然沒有明說,但還是可以從一些蛛絲馬蹟感覺到凱莉的身體狀況並不好。不僅如此,而且還持續惡化下去的樣子。好像隨時會從醫生嘴裡聽到,你也差不多該為那個時候作準備了。就算醫生這麼說,自己無法、也不想相信,更不想面對。或許,艾瑪的內心是故意在逃避這個問題吧?

  到女主人房間打地鋪,不知道已經是第幾天的事了。

  某天早晨,艾瑪突然覺得有異而醒了過來。

  週圍還一片黑暗,暗得什麼都看不到。

  比黎明還早。

  除了平常的家事還要照顧凱莉,再加上不得不強顏歡笑,使得艾瑪不論是精神還是肉體都累積了相當的疲勞。因此就算醒了但意識也無法馬上運作,于是一邊輕輕翻個身,一邊迷迷糊糊地想著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醒了……

  啊!的一聲,猛然跳了起來。

  迅速找著眼鏡,卻遍尋不著。情急之下,不知道把枕頭旁邊的什麼東西弄倒,發出聲響。但是……卻還是一片寂靜無聲。靜的太不自然了。

  故意壓著耳朵傾聽自己的呼吸聲。

  一片漆黑。不論把眼睛睜得再大,還是什麼也看不到,不論哪個地方都是暗的,因為這麼暗,所以有沒有眼鏡已經毫無關系了。憑著長年在這個房間工作的經驗,照著自己的直覺,順利地來到女主人的床前。

  “夫人。”

  艾瑪蹲著,對著應該是凱莉的所在之處輕聲喚著:

  “夫人。”

  稍微加強了音量,放在床邊的手稍微搖晃了一下。

  沒有回答。

  沒有回應。

  艾瑪在一片漆黑中伸出顫抖的手,摸到了什麼。

  冰涼的。

  艾瑪的心髒像魚兒一樣怦通怦通地跳著。

  悄悄地移動,摸索著。直到自己摸到鼻子和嘴唇,一動也不動,沒有呼吸。

  已經沒有氣息了。

  艾瑪的身體突然失去所有力氣,深陷在黑暗的最底處,當場跌坐在地板上。

  暗到不能再暗的黑暗之中……但是……不知道是天快要亮了,還是眼睛一直在黑暗中凝視所以習慣了,艾瑪隱約看得到模糊的形狀。

  就算不戴眼鏡,也覺得自己看得很清楚。闔著眼、靜靜仰臥的女主人,這是心裡的眼睛所看到的。

  連死的時候,也保持自己規律,沒有發出一點騷動或混亂。好像完全沒有痛苦得叫出聲來的任何蹟象。

  即使這樣……或者說,到了最後一刻,是不是喃喃說了什麼,或者呼吸出現異常?……艾瑪心想,也許就是這些微弱的訊息把熟睡中的自己給搖醒了。

  孤獨地,安靜地,謹慎地死去。

  非常符合夫人的一貫作風。

  艾瑪雙手合十,作出祈禱的姿勢低著頭。垂下眼簾,任憑眼淚不斷滑落。

  先確認家裡的百葉窗是否已經拉了下來,再連窗簾也一並關上,讓掛鐘停止運轉。把床單拿過來,覆蓋住所有的鏡子。

  天才一破曉就急著出門,趕往醫生的家,請醫生家的傭人傳話後,又馬上回去了。

  悄悄握著女主人再也不會動的手,等著……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艾瑪完全沒聽到玄關的鈴聲。

  等看到醫生自己從門口走進來的時候才猛然發現,原來玄關好像一直是開的。

  醫生量了量脈搏、用了聽診器,皺起眉頭。再量了一次以後,嘆了一口長氣搖搖頭。從背心口袋拿出懷錶確認現在的時刻,寫在自己的手掌上。這是為了開立死亡證明書吧?艾瑪心想。為了把醫生確認的正確日期與時刻寫在上面。

  ……不要!

  發不出來的叫聲糾結成塊似地梗在喉嚨。

  不要開!

  不要開什麼證明書!

  一旦交出去就成為事實了,就成為已經結束的事情了,就成為再也無法更改的事……!

  醫生感受到艾瑪專注的視線而抬起臉,以悲傷的眼神凝視她一會兒後,寄予深深的同情並點著頭。

  艾瑪有種一切都要崩潰的感覺,滿溢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全身變得虛脫。太陽穴週圍出現麻痺的感覺,仿佛置身顧非現實當中。

  醫生把手輕輕放在艾瑪的肩膀上,什麼都沒說就走出房間了。

  得走到玄關送人家出去,還得把帽子與手杖交給人家才行。雖然艾瑪腦海裡的一小部分還保持女僕的意識在運作著,但是身體卻無法動彈。

  艾瑪待在凱莉的身旁茫然失措。最早來到的是隔壁家的僕役,接著附近的人們也陸續來了。這是因為醫生擔心艾瑪,回去的時候向他們打過招呼。

  連只是見過幾次面的點頭之交也來了,大家魚貫進出,向自己說了什麼,雖然自己也和他們交談了幾句,但所有的人看起來就像水中倒影,搖晃又模糊,讓艾瑪看不清楚。真是意想不到啊,你一定也嚇了一跳吧?不論大家說了什麼同情之語,卻無法分辨誰是誰,連敷衍性的回答也答不出來。

  和凱莉一起從事募款等社會公益活動的老小姐夏綠蒂·葛拉罕帶著梗犬過來,耳朵隱約聽到因為沒人阻止,所以那只梗犬在家裡任意奔跑又故意發出嚇人的吠叫聲,但是連這些聽起來都好像不干己事。

  因為艾瑪動不了,所以就由某個對這方面悉之甚詳的人來統籌,由他和葬儀社聯絡。

  像是為了讓靈魂離開肉體前往天國,安置遺體的房間門扉是一直開著的。遺體的胸前放了淨化過的鹽,頭頂上方放著一個插著一根蠟燭的燭台。這道燭火在吊喪期間絕對不能熄滅。外面的樓梯鋪了稻草,這是要讓過路人一眼就知道這個家正在辦喪事。

  等到回過神來,發現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黃昏時刻,艾瑪無言地走在杳無人跡的庭園。些微泥濘的通路上出現了很多來來往往的腳印。這是附近得知凱莉死訊、前來吊問的每個人所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各種腳印。艾瑪撿起了好像不知道是誰丟下的紙屑。

  這時……

  身體微往前傾地把手指伸向地面時,臉上出現一絲陰霾。

  位在榆樹根部,半掩在泥土裡、被踩扁的一抹綠意出現在艾瑪的視線前方。不知被誰的鞋子給大剌剌地踩了過去,根本沒注意這裡有它的存在,雖然沒有惡意,但是一條生命就這麼被奪走了。

  是那朵鈐蘭。

  雖然仔細地查看還有沒有辦法挽救它,但是它的莖已經被攔腰完全折斷了。保留球根的話許還有機會復活,但是今年應該開不了花了吧?

  可惜這朵小小的,還不能確定是不是鈐蘭的花,已經快要開花了。

  艾瑪微微搖著頭,抬起臉好讓眼淚不掉下來。一群鳥兒飛過天色即將昏暗的倫敦,眼睛追隨它們而去。

  眼睛看著鳥兒出了神。

  週圍一片寂靜。

  開始說些什麼。

  走進窗簾被拉下來的昏暗房間,艾瑪在遺體旁邊坐了下來。

  女主人穿的不再是去世時的睡衣,而是換上了生前最喜愛的淺紫色洋裝,全身打扮得整整齊齊。

  雖然凱莉養病的時候瘦了不少,但梳好髮髻,整理好遺容後,那個凜然不可侵犯的凱莉又好像再度出現了。

  好像等一下就要睜開眼,坐起上半身,開始說些什麼。

  --明明看起來和平常都一樣……

  艾瑪心想。

  雖然每個地方看起來都沒有任何不同。

  夫人已經不在這裡了。

  一直到昨天為止、到晚上為止,那個裝著溫暖生命的容器,現在已經空無一物,只剩下空殼了。

  這個……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應該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卻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極了。這具現在已經不動的身體,原本能發揮各種機能、擁有生命的,例如聽她說聲晚安,艾瑪……但現在都感覺像夢一般遙遠,成了難以置信的回憶。

  原本以為今天早上也可以和平常一樣,向夫人說聲“您早”的。

  晚安,艾瑪。

  就只有這樣,只說了這些。事後回想起來,這是夫人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還能說句“明天可能會是好天氣呢!”。“再不久這花就要開了吧?”之類的……多談一點就好了。完全沒想到這句話竟成了最後的遺言。這句不經意的晚上招呼語,就只有這麼一句。

  連謝謝您都沒有機會說出口。

  再也沒辦法向她道謝,謝謝她讓自己在這麼舒適的地方服務了一段那麼長的時間。

  除了寂寞與悔恨,一股熱流不斷地從喉嚨湧出,但艾瑪心想或許對凱莉和自己而言,這樣是最理想的。那種充滿客套的對話並不適合兩人,或許沒有特地開口道別的必要吧……

  因為兩個人所一起共度的,就是每天的日常生活。

  因為除了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此外就別無所有,甚至說不上和前一天有什麼差別,平凡至極的一天。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有多麼幸福、多麼珍貴。

  實在是太難能可貴了……!

  擦拭著再度奪眶而出的淚水,深呼吸了好幾次,拚命想要打起精神。

  走出走廊,一股香煙的味道撲鼻而來。

  轉頭一看,阿爾正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暗處抽著煙斗。

  他在這裡等了多久了呢?

  “你還好吧?”

  艾瑪默默地點點頭。

  “你要不要到外面走走?喝杯咖啡吧?”

  艾瑪搖頭。

  “……你哪裡也不想去,是吧?那麼到廚房就好,陪我一下吧。”

  茶是阿爾泡的。泡出來的是非常濃,變成漆黑的茶。雖然苦得可怕,燙到舌頭部要燒起來,但卻是非常好喝的茶。

  沉浸在悲傷裡的情緒得到很大的撫慰,也鎮定多了。

  “--聽說是你早上起來才發現,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死的嗎?”

  果然是阿爾一貫不加修飾、有些嘲諷的說話方式。雖然冷傲但絕非殘酷。為了去除病根,他一定不是選擇鋸子慢慢鋸斷,而是用鋒利的刀子爽快地一刀兩段,這就是他表現溫柔的方式。

  “嗯,這麼說是有點不敬啦,不過這種方式也滿像凱莉的作風。一想到就馬上做,一刻也不能等,根本不管人家方不方便。”

  “說得也是。”勉強作出微笑的樣子。

  “所以就來不及了。”

  “我也沒能跟她道別。”

  “啊,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她拜託我的事情,有關你的事。”

  阿爾這麼一說,艾瑪露出“咦?”的表情。

  “她要我幫你留意哪裡有好的工作機會,還要我親自和對方見面,好確認對方的人品怎麼樣。可以的話,也要問問艾瑪本人有沒有在那裡工作的意願,不過這樣一來,等於被女傭面試呢。做雇主的應該無法接受吧?”

  喪禮的顏色是黑色,對女傭而言是再熟悉不過的顏色。載著遺體的靈車,裡面坐著一身黑衣、打著黑色領結,手持長鞭的車夫。連馬兒們也把原本不是黑色的毛染成黑色,身披黑天鵝絨服和鑲著銀飾的馬具。

  那天早上,小梅本利街122號的玄關前,站了一群身穿有如黑夜般的黑大衣的男人們。這些別著肩帶、打著黑色領結、頭戴黑色絲帽的男人,是被雇來的喪葬業者。左右各一,活像柱子似地昂然站立,謹守工作本分的讓每個通過的人看到他們臉上沉鬱的表情,這也是為了把氣氛催化得更為哀傷。

  少數的熟人朋友和同一教區的教友組成送葬隊伍前進著。阿爾走在隊伍中間,艾瑪在最後尾隨著。

  等到靈柩降到墓穴之後,葬儀社的男人把手杖折斷丟了下去。當蓋棺的那一刻來臨時。艾瑪把銀幣放了進去。她把銀幣放進女主人的手中讓她握住,雙手包住她的手,凝視著凱莉的臉。

  再見了,夫人。

  雙手交握,低著頭在心裡悄聲地說。

  謝謝您長久以來的照顧。

  夫人是我的寶物,也是我的救世主。

  然而,我卻老是做出不知感恩的事情,只會惹麻煩、常讓夫人為我操心、真的非常對不起,請您好好地安息吧……

  不知被誰在後面戳了一下催促著,艾瑪只好站起來走出墓地。

  棺蓋被關上了,看不到凱莉的臉。

  雖然艾瑪緊閉著眼睛,但是卻無法阻止男人們掘土的聲音進入耳朵。

  天上的父,願您能夠讓我們從死罪中獲得新生,

  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時,願主耶和華能賜予我們安息。

  向您的愛子·我們的救主耶穌基督懇求,

  願離開這個塵世的亡魂,能夠得到主的垂憐而安息。(注29)

  阿門

  ※注29:出自《日本聖公會祈禱書》。

  *********

  第一次來到這個家的時候,我十二歲。

  “這是你的房間喲!”

  聽到夫人對我這麼說,我才知道……是嗎,從今天開始,我就可以睡在這裡了。

  真是太幸運了。

  只要有個可以安心睡覺的地方,就不必為了找到落腳處而到處走來走去、不必被人覺得礙事而像野貓一樣地被趕走、不用怕好不容易得到的東西會被人偷走而必須得特地藏起來、不管多重也不需要再把所有東西都帶在身上。

  不用再每天煩惱著要怎麼樣才能活過今天?該如何從惡人的手上逃脫出來?

  也不必站在路旁、盡可能發出可憐的聲音,冀望路過的婦人們或紳士們能大發慈悲。

  安身立命之所和工作都找到了。自己應該侍奉的對象,不論她說什麼只要照做就好的理想對象已經決定了。最起碼有一段時間是可以待在這裡的,就先在這裡落腳,看看這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吧。

  雖然為了意想不到的幸運降臨感到喜悅,但我還是緊緊的關著心門。

  已經好久一段時間沒有遇到任何幸運之事的我,根本不可能打從心底覺得安心,因為只要稍有疏匆,就會有人陷害自己的恐懼感已經滲入骨髓了。

  發現我並且把我從這種有如泥沼般的生活中解救出來的夫人,雖然是我的大恩人,但是一開始對她並不懷著感恩的心情。

  只是感到恐懼。

  姿勢端正、站得筆挺的夫人,她的身影看起來是如此高大、氣勢逼人。看起來是如此一板一眼又有潔癖。當我看到她嚴峻又有如清教徒般的禁欲表情,心裡想的是……

  被這個人打的話,一定很痛。

  不過,夫人一次也沒打過我。

  因為她不是一個會毆打別人的人。

  當我知道這件事,終于了解她是個這樣的人,我才漸漸感到高興起來。

  家事也好,讀書也好,該做的事情堆積如山,想要不負夫人的期望是很費力的。

  即使如此,

  意料中會出現的痛苦,卻一次也沒有發生。

  夫人確實是很嚴格,但卻是個溫柔、品德高尚的好人。

  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

  我的房間有窗子。

  雖然……需要一點訣竅,但是是一扇可以打得開的窗子

  是一扇我想開就開,我想關就關的窗子。

  可以把窗子全打開,讓外面的空氣流進來,也可以只留一點空隙;站在窗邊的話,就能聆聽來自街道每個角落的各種聲音。

  也可以把額頭和臉頰貼在窗子上,一直眺望著即將破曉或暮色漸深的街道景色。看著這些好像隔得很遠卻仿佛伸手可及的景物,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好像在和倫敦說悄悄話,

  仿佛在和私密的好朋友傾訴著心事,

  就是這樣的感覺。

  我喜歡這裡。

  漸漸喜歡上這個地方,已經和它融為一體了。

  這裡是我的巢,我的窩,我的安身立命之地。

  可以住在這裡是一種幸福。

  非常非常的幸福。

  最後的早晨,我像平常一樣醒來,穿好一身制服,戴著白色的女僕帽把頭髮包起來。為了完成最後的工作,現在,我要走出這個房間。

  最後的工作是掃除。為了把房子還給房東,要先把家裡的每個角落都打掃得一塵不染。

  尤其是廚房一定要保持清潔。先把餐具架等清空,再用刷子仔細清洗每個地方。用盡全身的力氣努力地刷洗著,盡可能用力地擦著。

  擦不掉的斑點或稍微燒焦的地方,就用砧板或刀子把它磨掉。

  雖然已有了裂痕,但還是舍不得丟棄的茶杯。

  不論是多麼小的東西都隱藏著回憶,充滿了對凱莉的回憶。兩人共同度過的漫長歲月已經在這些東西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蹟。先用水濡濕再擦,雖然花了很多力氣拚命擦,還是無法消除所有痕蹟。

  為了稍作休息而上樓,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間時,爬到一半時停下腳步。想到女主人過世的寢室,在那裡迎接最後一刻的床鋪,又折回去把床重新整理好。來到門口望著。

  那裡已經看不到凱莉的身影了。

  不論看幾次,還是不在。

  茫然地靠在窗框上,然後聽到腳步聲。

  回頭一看,阿爾正站在那裡。

  “玄關是開著的呢。”

  “啊……是的。已經……”

  “從那之後就一直是這樣嗎?這樣很危險。”

  艾瑪用力搖頭。這裡並沒有太多被偷走了會傷腦筋的東西。

  多少值點錢的東西,已經當作遺物分給大家了。

  家裡還飄著一股燒堿(注30)的味道,阿爾的鼻子不住地嗅著。

  ※注30燒堿(Sodiumhydroxide):就是氫氧化鈉,無色透明的鈉堿液體,易于水中溶解,也是制造肥皂的重要原料之一。

  “你整理得差不多了吧?”

  “還有少部分還沒弄好。”

  “你不要太勞碌而累壞了身體。”

  “謝謝您所做的一切。”

  “你拿到了什麼?”

  “幾件衣服和一些小東西。”

  “這樣啊……”

  阿爾一直看著床。

  像是在尋找已經不在的凱莉。

  或許他還是看得到凱莉吧,艾瑪心想。

  如果看得到的話,會是什麼樣子呢?如果不是生病以後的樣子就好了,如果在他眼裡的是還很有精神,可以鏗鏘有力地回話時的夫人就好了。

  “……你還好吧?”

  阿爾不經意地詢問。

  “咦?”

  被阿爾有如祖父般慈祥的目光所撫慰的瞬間,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一下子在腦海裡甦醒,靈魂被撼動著,艾瑪忍不住握緊雙拳。

  “我已經差不多平靜下來了,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記得不是很清楚……總覺得好像神智不是很清楚,一定是因為我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吧。”

  阿爾微微聳了聳肩。

  “那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吧……我會再過來的。”

  那就再見啦。當他舉起手打算離去時,阿爾又回過頭來。

  “那套衣服應該可以不用再穿了吧?”

  艾瑪的眼光落在胸前。

  女僕的制服。

  “我已經習慣了。”

  “畢竟也很長一段時間了。”

  艾瑪也隨著阿爾下了樓梯,站在玄關旁邊目送他回去。

  “如果有什麼事的話,我都在老地方。”

  “好的。”

  已經是下午了。

  把燈具類集中起來,把玻璃燈罩擦乾淨,也注滿了油。

  把曬衣場的繩子拆下來,放在庫房(注31)。

  ※注31庫房:通常設置於室外的儲物小屋。

  為了不佔空間,把家具都集中在一起,上面覆蓋著舊床單。

  再仔細想想還有沒有該做的事情,最後打算清空飾品架上面的東西。先把家人的照片拿下來集中起來吧!因為對接下來要住在這個家的人來說,這些都是一點關系也沒有的無用之物。

  準備了箱子,把相框一個個往上疊。

  眼光停留在年輕時的凱莉與丈夫的照片。自己曾靠著這張照片,修好摔壞的首飾。能夠讓夫人高興,那個時候自己也稍稍開心了一下。

  ……請容我保留這張照片吧!

  手碰到一張威廉小時候的肖像。艾瑪的手停止工作,坐下來仔細凝望。

  因為太過震驚,還沒把夫人的事情通知瓊斯先生。

  --這張照片……原來在這裡啊!

  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威廉看到這張照片時很訝異地這麼說。

  --在今天之前,我完全忘記有這張照片的存在。

  ……也就是說,瓊斯先生沒有這張照片。艾瑪思考著,這樣的話,就把照片還給他吧。

  也要把夫人的事情告訴他……寫封信吧。

  汲了水把抹布浸在裡面擰乾,開始擦拭家裡的每一個角落。把架子和橫木的灰塵都擦幹淨後,這才鬆了一口氣地陷在椅子裡。

  等到想起來不能不吃飯吶……這時週遭的天色已經變得有些昏暗。

  從食物儲藏庫裡拿出一把朝鮮薊,這時因為凱莉喜歡所以看到馬上就買了,結果一忙就忘了,已經不那麼新鮮了。

  在一大鍋沸騰的熱水裡加了鹽巴和檸檬汁,開始咕嘟咕嘟地煮起湯來。大約煮了四十分鐘後撈起來,把花蕾倒著放在盤子裡,瀝乾水分。放涼後,再從花瓣上把可以食用的部分剝下來,作為湯料。最後把剩下的芯稍微烤一下。

  一個人在廚房靜靜吃著飯時,可能是聞到味道吧,一只灰色的貓靜悄悄地滑了進來。靈巧地卷著長尾巴,喵喵的叫著。

  “卡藍迪努,”艾瑪瞇起眼睛。“你又來啦。”

  把起士加在湯裡,把剩下的面包撕成小塊。

  艾瑪蹲在地板上看著專心一意地吃著、臉都快要陷在盤子裡的貓咪。

  “我快要不住在這裡,以後去別家找東西吃吧!”

  貓咪抬起臉。用舌頭舔著嘴巴週圍。

  “知道了嗎?”

  喵嗚。

  真是個老實又簡潔的好答案。艾瑪吃吃地笑了,卻突然覺得非常悲傷。

  “你還要嗎?”

  喵嗚。

  貓咪向自己撒嬌的樣子實在很可愛,忍不住把自己的份都給了它。反正自己也沒有什麼食欲。

  **

  到了晚上。

  比白天更加安靜。除了自己以外空無一人的家,寂靜得好像死去一般。

  因為覺得點蠟燭太浪費,所以很早就睡了。從拆下布簾的窗子望出去,看得到皎潔的月亮。但從屋頂下面那個需要點訣竅才打得開的窗子所望出去的月亮,看起來比較近。

  不禁想起,之前像現在一樣望著月亮的時候……

  是在水晶宮。

  艾瑪閉上眼睛,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去感覺、什麼都不要想。

  因為一想就覺得害怕,會感到不安。

  嗒!

  不知道從何處傳來水聲。

  像是要喚醒沉睡中的耳朵,又一聲。

  嗒!

  啊,是廚房的水龍頭。活栓已經鬆了,如果不用力旋緊就會漏水。

  之所以聲音聽起來這麼清晰,是因為四週一片寂靜無聲。

  嗒!

  艾瑪起身把水龍頭關緊。風灌進樓下,風勢又強又冷。雖然在睡衣上披了披肩,還是感覺到刺骨的寒意。因為這個地方幾乎沒使用過火爐,是家裡最冷的地方。

  艾瑪在客廳漫無目的地走著。

  不論哪一個角落,和平常都沒有什麼不同。女主人凱莉的氣息依然濃厚,凱莉以前常坐的椅子、凱莉生前喜歡的那扇窗戶。

  手指觸摸著已經空無一物的暖爐架。

  艾瑪悄悄地嘆了口氣,在地板上坐了下來。

  暖爐裡遺留著煤炭。因為還可以用很久,丟掉未免可惜,所以沒有清理掉。艾瑪點了火。

  火燄和光,點燃了溫暖。

  剛來這個家的時候,根本沒辦法順利點燃暖爐,而現在幾乎不用思考就可以做得到,熟練的手法簡直和機器沒有兩樣。

  火燄跳躍著,像精力旺盛的小狗一樣不停地燒著,毫不休息、興奮地跳著。黃色的燈和燃燒的味道,還有手掌貼在臉頰上的熱度。一切是那麼安全又舒服,這火燄讓人覺得有被保護的感覺。百分之百的溫暖。

  --窗子裡有明亮的燈光、溫暖的暖爐與美味的食物,還有看起來一臉幸福的家庭。

  這裡曾經是我的家。

  允許我住在這裡的“窗子裡面”。

  --但是,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艾瑪用披肩裹住頭,雙手抱住膝蓋開始哭泣。

  因為知道從現在開始……自己將是孤單一人。

  貓咪凝視著在這個家中點燃的燈光看到出神。暖爐點燃了黃色的光芒。

  看了一會兒,貓咪大概也看夠了,越過牆壁一躍而下。

  輕盈得讓人以為它的身體沒有重量。

  然後照著野貓與生俱來的第六感所指示的方向走了出去。筆直地,孤獨地。

  不久之後又看到燈光,有人對著它招呼說過來過來。貓的直覺是不會出錯的。灰色貓咪走到明亮的窗下輕輕刮著木門,發出特別的喵嗚喵嗚聲。

  不到一分鐘,門被打開了,看起來很親切的女僕蹲了下來,說聲哇!好可愛的貓啊!

  “什麼事,你想吃飯嗎?”

  喵嗚。

  這只貓已經不叫卡藍迪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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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30 09:17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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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ory9Atadinnerparty/第九話    晚餐會的愛蕾諾

  在阿巴斯諾特男爵家,被暱稱為“眾神的房間”的客廳,是一個以亮青灰色為基本色調的華麗大房間。不論是繡著優雅浮雕圖案的絲緞壁紙,還是在牆邊排成一整列、為數眾多的扶手椅子(有一人座的,也有三人座的靠背椅子)的椅套布料,每樣都是高貴又帶有冰冷光澤的粉藍色。連掛著巨大吊燈的挑高天花板,也像瑋致活(Wedgwood)的瓷器一樣,整片用白色線條框住淡藍色的底色。因此,房間也隱約地散發出一片藍光。

  藍色的牆壁上到處裝飾著幾乎和實體同等大小的人像和風景畫、描寫歷史場面的繪畫等,這些和鋪在地板中央的厚重地毯的主要色調是各種濃淡不一的暗茶色和暗金色。柱子、把手和椅腳的裝飾,則以在瑪莉·雪萊(注32)以後流行的怪異圖案風之前的洞窟藝術,也就是在充滿韻律感的藤蔓花紋上,搭配人物、動物、果實、草木花朵、武器等日用雜貨的古代羅馬風格統一。

  ※注32瑪莉·雪萊(MaryShelley):英國小說家,代表作有《科學怪人》(一八一八年)。

  這個交織著淡藍色與金色的精美的巨大空間,讓每位聚集于此的客人們覺得自己好像成了浪漫故事中的主角。對這些把優雅和流行視為競賽指定項目的女士來說,這裡就是以自己的品味、才氣,當然還有美貌為武器來一決勝負的舞台。

  現在又有一輛馬車抵達門口,受邀的這對客人正在下車。負責開門的僕役恭敬地微微點頭致意讓他們通過,男僕接過紳士的大衣,女僕接過淑女的披肩妥善保管。這段時間負責照顧馬匹的僕役則告知馬夫,引導他們各自把馬車停在指定之處。

  “亨利·梅路威伉儷大駕光臨。”

  被房間門口的僕役這麼一喊,已經聚集在客廳裡的男男女女立刻停止談笑,各自把臉轉向這邊,站起身來。碰面之後,表示歡迎之意、為好久沒登門拜訪而表示歉意、回答對方問題、詢問不在場的家人或親戚的近況。等到這些伴隨著衣服的摩擦聲、沒完沒了的招呼終於結束,客廳又陷入一片較為安靜的喧鬧裡,有如平靜無波的海面三不五時的微微晃動。

  除非年紀真的很大,否則男士都是站著,而女性為了讓洋裝的衣擺看起來更美麗,都採取巧妙的姿勢坐著。紳士們的服裝清一色地是黑色的燕尾服配上白背心,小巧的領結配上白色手套……總之,選擇服裝的第一要素,就是不要和週圍看起來格格不入。同樣是參加舞會和晚宴,和女士們穿的絲質洋裝相較之下顯得樸素許多,就算有裝飾點綴,也大多是布魯塞爾(注33)和梅克林(注34)、馬爾濟斯(注35)等樸素的上等蕾絲。不過服裝的質地絕對是採用一等一的厚質絲絹,不但色澤美麗而且各有特色。但是,年長的婦人們因為對受邀參加宴會已經很有心得(因為已經被邀請過很多次了,深知與其以強烈的色彩成為目光焦點,不如以優雅取勝),因此大多身穿藍色、銀白色、隱約帶點綠色的白色等,乍看之下樸素而不起眼的顏色。

  ※注33布魯塞爾:在網子貼花等裝飾。

  ※注34梅克林:編入花朵等裝飾。

  ※注35馬爾濟斯:幾何學圖案。

  只有一個人的存在顯得很突出,就是這位鶴立雞群的年輕少女。其他客人和這個地方的氣氛讓她還有些不知所措。並非感到膽怯,而是處在這群彼此看似相識多年的客人之間,除了沒有自信能順利與他們打成一片外,二來想到突然加入他們也可能顯得唐突無禮,於是先按兵不動。

  靠在牆壁上眺望著來往人群的模樣,簡直和不知何時收起長尾巴、雖然低著頭但一臉躍躍欲試、眼睛閃著光芒恨不得馬上衝出去的好奇小貓,可說是一模一樣。

  穿著一件佈滿玫瑰裝飾的桃粉色絲緞洋裝的她,看起來清新可愛,恰如其分地表現出她是一顆剛踏入社交界的新星。運用高度技巧所編成的髮辮上裝飾著玫瑰,粉頸和耳垂則點綴著小巧渾圓的珍珠,不必說也能一眼看出她出身於多麼富裕的人家。

  這位閃著一對純潔無瑕的藍色大眼睛,尚未了解人世悲哀與殘酷的夢幻少女,就是子爵家的美麗千金,愛蕾諾·坎貝爾小姐。

  想到能置身在這麼正式的社交場合,就讓她雀躍不已。她的臉頰微微泛紅,洋裝底下的身軀站得直挺挺的,睜著一雙小鹿般的眼睛東張西望。

  站在那裡的那位紳士,記得剛才的確有人叫他達靈頓伯爵。是伯爵大人呢!不知道能不能和他說上一句話。

  那位夫人的髮型實在太美了!不但充分襯託出了她的項鏈和耳環,而且和她的臉型也十分相稱。不曉得該怎麼樣做,或是改變哪個部分才能達到一樣的效果?盡可能把樣子記下來,回家找安妮商量吧!不知道下次我能不能也弄成那個樣子?

  不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覺得興奮莫名,心情激動得無以復加。暗自發下豪語,自己絕不能錯過今晚在這裡發生的任何談話和每件事。

  愛蕾諾小姐的右手邊是瓊斯家的威廉,果然還是一副渾身不自在的樣子站立著。兩手像是藏起來似地繞到背後,眼睛失去焦點般隨意望著某處。還沒有開始就已經一臉不耐、無趣。與其說是煩躁,不如說是一臉虛脫無力,覺得如果可以不要來就好了。

  最後還是躲不過。

  本來想用身體不舒服之類的理由,來當作臨陣脫逃的藉口。

  但是父親也太狡猾了。沒想到他居然說:“已經說好你要和愛蕾諾小姐結伴同行,所以就拜託你了。”

  問他這是什麼時候決定好的事,不出所料,又是事先已經說好、完全沒有拒絕餘地的事後告知。真的是被他整慘了。

  話雖如此……

  用眼角餘光看著隔壁的愛蕾諾。

  這個女孩是無辜的,如果因為我的關系而讓她大失所望的話,就太對不起人家了。

  呼……

  總覺得他的表情好像有點痛苦。還是因為發生了什麼讓他擔心的事?

  “嗯……”

  鼓起勇氣問他。

  “我這樣好嗎?”

  “咦?”

  “因為瓊斯先生說,威廉先生您很頭痛還沒找到一起出席今天晚宴的女伴,所以他才問我如果我方便的話……”

  愛蕾諾回憶起當時的心情,笑得有如鮮花般燦爛。

  “我真的真的好開心!因為我以前就一直有個念頭,一定要參加這樣的晚宴……我姊姊莫妮卡以前也曾受邀參加過,已經聽她說過好多次,說這種晚宴有多棒多棒,所以我一直夢想著自己也能參加……因此,我就脫口而出說我很樂意。我是不是……有點太厚臉皮了?”

  “啊……千萬別這麼說!”

  威廉連忙重新調整有些鬆懈的姿勢。

  “什麼太過厚臉皮,完全沒這回事……我很高興有你為伴,你真是幫了我個大忙。”

  “……這樣嗎,那太好了!”

  愛蕾諾天真地露出寬心的表情,這時也有人通知餐點已經準備好了,客廳的一行人便魚貫地往餐廳的大樓梯移動。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原本勾住威廉彎曲的手肘內側的愛蕾諾右手,現在勾得更緊了,然後她開口說話。

  “我還以為你心情不好呢!”

  “你說我嗎?”

  “是啊,因為你板著一張臉,有時候還瞪著半空中呢,不是嗎?發生了什麼事情嗎?我還想你該不會是牙齒痛吧?今天要吃的可是難得一見的佳餚呢,要是真的這樣就麻煩了。”

  因為威廉沒有回答,也沒有報以微笑,視線再度飄向遠方。愛蕾諾驚訝之餘,目光也只好追隨著威廉而去。

  身為父親的瓊斯先生和長女葛蕾絲小姐結伴走在前面,威廉好像一直望著他的背影。

  威廉先生是不是和父親吵架了呢?

  愛蕾諾在心中進行各種猜測。

  “非常抱歉。”她低下頭來。

  “威廉先生是不是討厭我呢--?”

  “不是這樣的。”威廉連忙回過神來。“絕對沒有這回事,你誤會了。”

  威廉把手放在愛蕾諾勾著自己手腕的指尖上。

  再這樣繼續勾著人家好嗎?其實對方是不是很討厭自己這麼做,把手勾在他身上好嗎?因為自己討厭被拒絕,愛蕾諾猶豫的心情讓她正打算伸回自己的手。此時威廉如果把身體縮了一下,兩人的關系可能馬上就出現裂痕了。不過,威廉把那只手重新架好,而且在上面輕輕地叩了幾下。

  像是在對她提出邀請,請過來請過來。

  像是在發誓,我一定會好好守護你的。

  太好了!

  舒了一口氣,愛蕾諾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加強了手的力道。

  “威廉先生不常參加晚宴嗎?”

  “最近不太常參加。”

  “這次是我第三次參加。”愛蕾諾這麼說:“不過,今天的最捧,最豪華也最正式。”

  “一開始有很多不習慣的地方,會覺得很累吧?因為有很多必須遵守的繁瑣細節。”

  “哎?我倒覺得還好呢!我覺得這些小細節很有意思呢!”

  “這樣啊……”

  “因為我很想早點踏入社交界,從好幾年前就開始準備了!每件事情我都覺得好棒。雖然有時候會有一些地方表現得不盡人意……但是每次學一點,看到自己愈來愈進步的樣子,就覺得很開心。而且從葛蕾絲小姐那裡也讓我獲益不少呢!”

  “啊,這樣啊……原來你認識我妹妹葛蕾絲啊。”

  “何止認識呢!”愛蕾諾說得有些憤慨。“請別說得那麼見外,我想我們稱得上是交情不錯的好朋友呢!不過不知道葛蕾絲小姐是否也這麼想就是了。”

  “啊啊,原來如此。”

  餐廳的長桌已經為這頓法式風格的正式晚宴準備好了。從包含湯匙在內的銀制刀叉組有四組、大小不一的酒杯有四個這點看來,可以知道至少會有包含主菜在內的四道全餐。

  室內樂團正演奏著小步舞曲,侍者引導今晚的每一組客人,以男女交叉的方式入座。

  威廉和愛蕾諾兩人相鄰而坐。

  一開始由主辦者阿巴斯諾特男爵夫人向大家致意,帶頭舉杯祝大家身體健康。

  第一道菜是海龜湯。

  從西印度群島進口新鮮海龜所做成的料理,可說是世界各地老饕垂涎的珍饈。晚餐不但供應海龜料理,而且從放在餐桌中央、用來代替盤子的大龜殼,更可證明主人的富裕與名望。這是正式的晚宴上絕對少不了的料理。

  裝在燙金瓷器裡的湯一送上來,愛蕾諾充滿興趣地往裡面瞧。裡面是經過熬煮、過濾後澄澈的金黃色熱湯,底下還沉著切成小小的六角形、充滿膠質的肉丁。

  舀了一湯匙,臉龐不經意地靠近銀器的模樣真是優美。才一入口,馬上吃驚地挑起眉毛。

  “真的耶!”不由得說出自己的感想。“真的非常好喝呢!”

  隱隱約約從長桌各處傳來同樣的贊美和充滿感動的驚呼聲。

  “我說呀,”愛蕾諾微笑著。“因為料理太好吃了,我可能會忘記講話,這樣就不合禮儀了,先和你說聲抱歉。”

  “請不要在意,因為我也是呀。”

  正餐繼續上著。

  第二道菜是龍蝦和比目魚燴橘子汁、以豬油調味的山鶉、鹿肉和鴿肉等野味的派餅,羔羊肋排、燉火腿、奶油煎鱔魚、炸蝦餅等。

  接著是下一道主菜前的甜點,以杏桃派、梨子的渥羅昂(注36)、卡士達奶黃醬、糖漬、李子布丁、果凍等甜品替客人轉換口中的味道後,接下來終于是今天的主菜了。

  ※注36渥羅昂:大型的水果派。

  鴨子的薩魯米(注37)、烤羊、燉牛舌、咖哩口味的龍蝦、雞的休普雷姆(注38)、燴鬆露等各色佳餚將餐桌點綴得五彩繽紛。

  ※注37薩魯米:野鳥料理之一,酒燉野鳥。

  ※注38休普雷坶:以雞湯作成的鮮奶油用來作最後盤飾的醬汁。

  之後是第三道主菜,除了鶉、蝦,仔鵝肉、免肉等各種料理外,像是呼應著阿巴斯諾特家的男主人喬治喜歡打獵的這項嗜好,也上了以田鷸、山鷸、行鳥、雷鳥、短頸野鴨、赤頸鴨等各種野味烹調的烤肉和肉派,這下才為這場盛大的晚宴劃下了句點。

  話雖如此,蛋糕、泡芙、水果與果子露等多採多姿又正統的甜點,可是最後的壓軸呢!

  不用說,所有的料理最後都會出現殘渣。為了上下一道菜,必須先收拾之前的餐具,重新擺出擦得亮晶晶的幹淨餐具。

  受邀的來客們坐在房間裡大啖美食時,男僕和女僕們在隔壁的配膳室裡不停忙碌著。他們的雙手不斷地捧著什麼穿過走廊,彼此擦身而過地不知走了幾回。雖然訓練有素的他們即使焦急也不會表現在臉上或態度上,但微微滲出的汗珠是如何也避免不了的。

  把目光移回地下室裡的廚房,情勢則更為急迫、沸騰,說它是戰場也不為過。

  “44號、43號好了!”

  “醬汁做好了嗎?”

  “貝蒂!珍!配菜好了嗎?”

  “已經完成了。”

  “那麻煩你把勾芡的醬汁淋上去!”

  “麻煩做最後裝飾。”

  “這個很容易垮下來,小心點!”

  廚師和廚房女僕們,在熱氣、蒸汽、料理的香味還有讓人頭昏眼花的忙碌中,拚命集中精神好保持最佳狀態。

  “烤鴨呢?”廚師休密德太太轉過身來一叫。

  “馬上就要好了。”

  已經半蹲在烤箱前待命的資深廚房女僕冷靜地回答。

  “……好了,露絲,拿盤子來!”

  一打開烤箱A盛著熱騰騰料理的沉重鐵盤馬上迅速地被抽了出來。

  “借過借過!”

  把鐵盤放在調理台上,把烤肉叉叉進烤鴨裡,再把叉子拔出來放在唇邊確認。

  “太完美了,我真是太厲害了。露絲,把它們切好分好再擺盤。”

  “好的!”

  “這邊的布丁已經做好了,請把它送過去。”

  “要是掉下來,你就準備走路吧~!”

  此刻的餐廳裡,男僕們正各司其職,有人小心翼翼地清洗著昂貴的玻璃杯,有人擦拭著熨過的桌巾,也有人正依照客人的吩咐,把他們要的酒放在銀盤裡送過去。

  談笑聲有如潮水聲,忽高忽低,在水面上留下美麗的漣漪。但有時候,卻被突如其來的大浪給打個粉碎。

  愛蕾諾剛和威廉提到因為不常喝酒,現在看到酒還是覺得有些害怕。

  “一開始每個人的酒量都是很差的。”

  威廉一邊笑著頷首,一邊回答。

  和這位涉世未深又楚楚可憐的小姐作伴,與其說是單純的盡義務或打發時間,其實自己也覺得愈來愈有趣,和以往受邀時的談話對象比起來,幾乎可以不必費什麼心思,和薇薇安和葛蕾絲相比,愛蕾諾要溫柔、和善得多,是一個不必有任何顧忌、可以暢所欲言的對象。

  “我曾經出過一次很嚴重的糗事。那次,坐在我旁邊的剛好都是貪好杯中物的愛酒人士……我就一杯又一杯地被勸酒,也沒顧慮到自己的酒量,結果就喝了不少酒……一共喝了波特酒、哈克酒(注39)、克拉瑞酒(注40)、雪莉酒、馬德拉酒(注41)這麼多種吧……”

  ※注39哈克酒:德國白酒的暱稱。

  ※注40克拉瑞酒:產于法國波爾多的紅酒。

  ※注41馬德拉酒:加入白蘭地以增加酒精濃度的葡萄牙紅酒。

  然後哈哈哈地苦笑幾聲:

  “其實我也不是記得很清楚啦!”

  “真厲害,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悲劇是在女士退席的時候發生的。一個不小心,我狠狠地踩到鄰座女士的洋裝裙擺。不過……該怎麼說呢……那位女士可說是四平八穩型的,雖然被我用力一拉,但是被彈出去跌倒在地的反而是我。結果撞到的手肘過了兩個星期才復原。”

  “哎呀!”

  愛蕾諾用手遮著嘴吃吃地笑了。

  “是不是有過這樣慘痛的回憶,所以才不太想參加晚宴呢?”

  “不,不是這樣,我只是覺得很麻煩而已

  “我還沒有出過半次洋相呢!”

  “那可真了不起。”

  哇,真是出乎意料!

  葛蕾絲坐在斜對面的位置看著大哥威廉的樣子,看得驚訝得直眨眼。

  氣氛怎麼如此和樂融融,而且是打從心裡在笑著。

  一直到出發前還在說不想參加晚宴,現在不是很開心嗎?想不到和人家還挺有話聊嘛!

  那個女孩和威廉大哥很相配呢!

  “一直到出門前,我母親都還在擔心。”

  稍有醉意的愛蕾諾變得多話。不但音調稍微提高、連說話速度也加快了,雖然有時候還有點口齒不清,但那副樣子還是非常可愛。

  “她要我表現得不能有失家裡的傳統和格調,開口閉口就是傳統,傳統。其實不用她說我也知道,我不會有事的……呃!”

  “……拿水來。”

  若無其事地要侍者拿杯水給她後,威廉露出微笑。

  “……傳統……我認為的確是很重要的。”

  有如得救似地大口喝著侍者拿過來的礦泉水,總算能在打嗝快要發作前喝水把它壓下來,愛蕾諾放下心來似地喘了口氣。

  “可以維持到成為傳統,那可是需要很長的時間,所以一定有它長期保持的原因,也有重視的理由,因為它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被取代的東西。只是……”

  “……只是?”

  “如果目的只是為了有法可循,那麼這樣的傳統又會變得怎麼樣呢?”

  “會變得怎麼樣……?”

  愛蕾諾微微傾斜著頭,有些不解地問。

  “因為以前就是這麼做,所以之後也要繼續維持,永遠不變。如果抱著這樣的心態,是不會進步的,因為這樣會失去了改革的空間,這就成了固執。”

  “固執?”

  愛蕾諾皺起眉頭。

  “你別誤會,我並不是在批評令堂。坎貝爾家確實是有很多該好好遵守的傳統。”

  “大家都希望女性能保有賢淑又溫柔的美德……剛才我說的都只是我個人的意見……不好意思,是我多言了。只不過,我這個人……雖然本來就不是特別有男子氣概的人,但是有時候也想試著打破現狀。”

  面對一臉疑惑的貴族千金,威廉露出讓她心安的笑容。

  “你什麼事情都不用擔心。”

  什麼事情都不用擔心。

  對愛蕾諾來說,再也沒有比聽到這句話更叫人開心的了。

  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完全只需保持現狀,這句話真的是最頂級的贊美了。

  好高興。

  威廉先生這個人真好。

  “……是這樣嗎?”

  實在太開心了,好想再聽一次。

  想要確認這是真的。

  “我這個人,真的沒有什麼該擔心的事?”

  “是的,”威廉一臉誠懇地附和,“是這樣沒錯。”

  好開心……!

  愛蕾諾不由得眉開眼笑。

  不帶任何心機、表裡如一,有如小嬰兒般的燦爛笑容。

  她覺得和威廉先生在一起好開心。他總是那麼設身處地的為自己著想,又是那麼溫柔。

  威廉先生不是個聒噪的人,一點也不讓人害怕,動作也不粗魯。像剛才他雖然有一點不高興,但也不會把氣出在週圍的人身上,這點真棒。

  他不會欺負女性和弱小。

  ……反而會保護他們。

  他讓我覺得自己好幸福。

  威廉先生,請你再多贊美我一些。

  再多喜歡我一些。

  被他這麼一直盯著看,看到後來都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愛蕾諾趕緊重新拿好刀叉,把放在眼前已經快要變涼的料理送進口中,一個不小心差點梗在喉嚨,連忙啜了一口玻璃杯中的紅酒。

  “……啊!”

  酒精的濃度比想像中要高。

  “你還好吧?”

  “我很好,這一點酒不礙事的。”

  此時位於地下室裡的廚房,正為這場進入尾聲的討伐之戰做最後衝刺。

  數量如此龐大的食材,終於只剩最後幾道點心了,等到上面的裝飾完成,就可以從廚房基地運送過去了。

  以蛋白霜淋在填滿了奶黃醬的派塔,再稍微烤出焦痕,此外還盛滿了各種當季水果、鋪上了溶化的糖漿,最後再到處灑上剖成兩半的綠色開心果作為點綴,這才大功告成。

  同樣的點心,有三十個已經做好的被放在銀盤上。

  “好了,做好了,這道菜上完就結束了!”

  “我送上去了!”

  “不要掉了啊~!”

  端起裝滿水果塔的銀盤,女僕誇張地挺直背脊快步離開,前腳才剛踏出,一股放鬆的氣氛立刻流洩在作戰到最後一刻的廚房。

  “哎呀哎呀,總算先告一個段落了。”

  “怎麼樣,客人有沒有說什麼?”

  “大家都贊不絕口呢!我不斷聽到有人說‘好羨慕你們家有那麼棒的廚子’、‘如果她辭職了,請她務必到我們家來’之類的。”

  “結果夫人又像往常一樣笑嘻嘻地回答‘雖然聽您這麼說是與有榮焉,但我家的廚子是我的至寶,可不能輕易地放人呢’。”

  “太好了!”

  “真開心!”

  “會不會發獎金啊?”

  “那還用說!”資深廚房女僕邊用毛巾擦著手,邊揚起右嘴角呵呵地笑著說:“對了,先不管夫人會不會發獎金,重要的是夫人的回答。”

  “喂喂,還有工作喔,還沒結束呢!”被誇獎的當事人,啪啪啪地拍著手以喚起大家注意。“一直到全部收拾完畢之前,可不能掉以輕心。如果打破了那些寶貝盤子,就要請你們打包行李回家吃自己了!”

  “呃!”

  愛蕾諾連忙壓住好像快要不聽使喚、馬上就要狂打嗝的嘴巴。

  “你不要緊吧?”

  “我很好。”

  威廉又以眼神示意,幫愛蕾諾再拿了杯水過來,擅于察言觀色的男僕如影隨形地站在愛蕾諾的背後待命,以便一有事情發生可以馬上處理。威廉一用眼神表示謝意後,男僕拘謹地微微頷首。

  “可是就算是這樣。”

  坐在餐桌對面的是朗葛雷侯爵。

  威廉並不知道侯爵和羅伯特他們哈爾弗特家是遠親。侯爵偶爾會住在哈爾弗特家,他還記得當時年幼稚氣未脫的威廉,曾經到哈爾弗特家學騎馬。

  侯爵還記得這位少年果敢地跳上一匹桀傲難馴,所以老是被留在馬廄的劣馬背上。和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跟著專業老師學習騎術,已經稱得上是教練級的友人羅伯特……他那深具貴族氣息的騎馬英姿相比,雖然威廉好像還在錯誤中摸索,也不時從馬上摔下來跌個四腳朝天,但他並不以此為苦,也不因此看輕自己,更不輕易放棄。那種有如樂于接受挑戰的年輕騎士的精神,讓侯爵非常欣賞。

  等到練習結束,雖然無法和多了好幾年經驗的羅伯持相比,但威廉也顯得有模有樣,能夠駕馭馬兒大步奔跑了。可以看得出他確實擁有這方面的天分。不過最引起喜歡馬匹也喜歡狩獵的伯爵注意的是,這些心高氣傲的高價名馬,好像並不討厭初學者的威廉。

  馬兒也是會看人的,不像人類會被爵位或是家世蒙蔽。所以即使是劣馬也會有瞧不起的人,而就算貴為王室的馬,也會有它尊重的廄務員。

  以自己的人品順利收服這些高傲名馬的少年,居然已經長成這樣的青年了!

  侯爵覺得這也算是難得的緣分,于是插嘴開始說笑。

  “能夠看到兩個年輕人如此融洽地相處在一起,真是大飽眼福的事情,對我來說,那已經是古老到記不清楚的事情……‘不論是水晶還是六月的庭園,和年輕時的戀愛相比都要相形失色’……真是一點也沒錯。”

  “……不是的,這個,”威廉結結巴巴的說:“我們不是那種關系。”

  “的確不是那樣。”

  出於意料地,父親李察開口了。

  “這兩人才認識沒多久,今天是我拜託愛蕾諾小姐當威廉的女伴……一開始是這樣的,”

  李察·瓊斯把嘴巴湊到伯爵的耳邊,用一副請您也和我一起配合的樣子說著:

  “其實,我也很希望事情能照侯爵您所說的發展下去。”

  “哈哈哈,原來如此,也就是如同中國的故事所說的‘含苞待放的玫瑰最美麗’嗎?”

  “不,說是‘不加修飾的花有股自然美,把它編成花圈就是藝術了’其實更為貼切。”

  “這是歌德說的話嗎?的確如此,一個天生就十分貌美的女性能不能變得更加美麗,恐怕得靠愛情的滋潤了。”

  這句話說完,坐在對面的別家夫人也朗誦了一段。

  “‘有花堪折直需折--(注42)”

  ※注42:原文出自詩集《金蘋果園》(Hesperides)中的“忠告少女們要珍惜時光”,羅伯特荷立克(RObertHerrick)。

  眼光還閃若一絲戲謔,輪流看著威廉與愛蕾諾。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這是自古以來不變的真理……要是錯過花期,就只能空留遺憾了。’”

  威廉突然覺得脖子上有一股熱切的視線,原來是愛蕾諾緊咬著嘴唇,紅著頸子和耳朵,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光看著自己。

  威廉的心髒像是不知名的戰鼓開始咚咚作響,此時……

  “各位,另外一個房間已經準備好了。”

  芙拉柏亞·阿巴斯諾特夫人宏亮的聲音引起大家的注意,讓餐廳馬上安靜下來。

  “我們也差不多該離席了,應該有人已經因為想抽煙而坐立難安了吧?接下來就請男士們自便了。”

  威廉趁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嘆了口氣。從來沒想過參加這種正式晚宴時,只有女士們先退場是一件多麼難能可貴的事。

  淑女們轉移陣地,來到夫人最自豪的沙龍裡進行社交活動。這個八角形的奇特小房間原本是為了高貴的館主夫人在進行浩大的換裝工程時,方便侍女們進行協助而蓋的。為了能清楚看到服裝,天花板開了幾個能讓光線透進來的窗子,在特地選擇的藍綠色花草圖案的壁紙上,掛著幾面鏡子。這幾面連左右、背部都可以照得清清楚楚的鏡子,為原本不大的房間帶來了寬敞的視覺效果。

  牆壁的凹槽裡,用華麗的玻璃和陶瓷的小擺飾加以巧妙裝飾。或許原本這地方放的是等待被館主夫人挑選出來佩帶的寶石收藏。

  離開男伴而聚在一起的女士們,自各散坐在每張看起來部很舒服的椅子上。因為不必再忌諱男性的口光,所以大家都顯得比較輕鬆,準備接下來要好好喘口氣。

  “咖啡還是紅茶?”

  “請給我紅茶。”

  確認之後的葛蕾絲,從身旁女僕手拿的銀盤上,主動幫愛蕾諾把杯子拿下來。

  道謝後取過茶來,愛蕾諾有點不好意思地用手按著胃。

  “可是,不曉得還喝不喝得下茶。已經好飽了……如果能把束腰拿下來就好了。”

  “是啊,相信大家一定都有這種感覺。”

  是呀,那是當然的,女士們格格地笑了。

  她們很快進入話題,有關最近流行的洋裝線條……大家就如何使自己看起來更美、穿起來更輕鬆交換著意見。年長的婦人們埋頭討論著羨幕小姐們的年輕、羨幕她們的自由,同時埋怨自己年輕的時候有多麼不幸跟辛苦等時常談論的話題。

  “……我說,葛蕾絲小姐。”

  一找到時機,愛蕾諾馬上向身旁比自己年長的友人撒嬌似地詢問。

  “下次可以再去拜訪你們家嗎?”

  “當然可以啊!”葛蕾絲優雅地微笑著。”下次來玩回合制遊戲(注43)好了。”

  ※注43回合制遊戲:使用紙牌或骰子來玩的桌上型遊戲總稱。

  “如果是皮克(注44)的話我很強哦!”

  ※注44皮克:一種起源于法國的紙牌遊戲。

  “這樣啊?那我可能會輸耶……”

  想到自己可能興奮過頭,愛蕾諾突然默不作聲。

  你怎麼啦?葛蕾絲窺探著她的臉色,改用有些難以啟口似的語調試探性地問她。

  “不曉得威廉先生是不是都待在家裡?”

  “這個嘛,”葛蕾絲邊想邊說:“他在家的時間比較多。”

  “這樣啊……”愛蕾諾瞬間出現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好像覺得說得不夠清楚似地,若無其事地迅速說起話來。“不知道威廉先生玩不玩這種遊戲?要不要拜託他看看呢……”

  “這個嘛……”

  哎喲!

  葛蕾絲心想。

  看來她是認真的,人家已經情竇初開了。

  大哥,你知不知道人家對你的心意?

  “你也知道我大哥的個性吧,一點社交的細胞都沒有,而且人又粗線條。所以要他玩遊戲一定也是玩得很糟糕的。跟他聊天可能也沒什麼樂趣吧?”

  “沒有這種事!”

  愛蕾諾大聲地反駁,讓小房間裡的婦人們都不禁回過頭來。

  “和他聊天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

  葛蕾絲一面覺得有些招架不住,但也確實地感覺到女士們對著自己露出微笑。大家都能體諒愛蕾諾還年輕不懂事,說不定她的舉動也讓大家回想起自己的初戀。

  “三個人的話就可以玩女教宗(注45)了呢!那我們就這麼玩吧!”

  ※注45女教宗(PopeJoan):把賭金放在類似輪盤的板子上進行的紙牌遊戲。

  為什麼……

  葛蕾絲不禁有感而發。

  為什麼她可以笑得這麼坦然,為什麼可以打從心底發出這樣燦爛的笑容!

  身為愛蕾諾的朋友,同時也是威廉妹妹的葛蕾絲,立場是有點復雜的。雖然只有些微之差,但兩人所射出去的愛神之箭,卻絕對不會交會、也沒有融合成一體的一天。現在葛蕾絲已有這兩者終究只是擦身而過,然後漸行漸遠的預感了。

  面對這個女孩的一片純情,大哥啊,你該怎麼應付才好呢……?

  要坐上馬車回家時,愛蕾諾希望能夠訂好下次的見面時間。下次一起去看戲吧!我再寫信給你。

  面對愛蕾諾積極的態度,威廉雖然沒有訂出具體的時間與地點,但也不會馬上出言拒絕,只是一味笑著搪塞過去。

  就是擦身而過。

  瓊斯家的馬車啟程了。威廉和葛蕾絲坐在背對車夫的相鄰位置上,父親李察則獨自坐在面向前進方向的位置上。

  深夜行駛在石頭路上的車輪和馬蹄踏地的聲響才一響起,威廉馬上單刀直入地發問:

  “為什麼您要做這種事?”

  威廉露出震怒的表情向父親抗議。“就算是開玩笑也太過火丁,要我配合演出也該有個限度!”

  “是這樣嗎?”

  “坎貝爾小姐也覺得很困擾吧!”

  “我只是把我的希望告訴她而已。”

  “真是只是這樣嗎?難道您的語氣聽起來不是一副什麼都已經決定好的樣子嗎!”

  “不可以嗎?”

  李察以尖銳、嚴厲的眼光制伏怒氣衝衝的威廉。

  “如果能這樣就定下來的話,其實再理想不過了。”

  “您在說什麼呀,哪裡再理想不過了,第一、我之前就和您提過,我……”

  --我不要聽,我什麼都聽不到。

  葛蕾絲故意塞住耳朵,把聲音和聲音代表的意義都趕出腦海。眼睛望向窗外,隔著玻璃看著倫敦夜色。

  瓦斯燈和家家戶戶的燈火,在視網膜留下鮮明的影像後飛逝而去。

  速度驚人的飛箭。

  絕對不可能有交集的兩支箭。

  到底該支持哪一邊,我實在沒辦法決定。

  此時阿巴斯諾特家的廚房裡的清洗工作也即將進入尾聲,就像滿潮後的退潮,一股說不上來的倦怠感、寂寥之意和些許的滿足感彌漫在空氣之中。只剩下一點點了。做完這些就能告一段落,盡情休息了,就可以拿這些被撤下的美味佳餚,開一個屬於我們的小型宴會!

  這些在地下室辛苦勞動的女性們,身體的疲勞已到了極限,一旦所有的整理工作終於大功告成之後,緊繃的神經立刻鬆懈下來,雖然很想當場躺下來大睡一場,但其實她們仍保留些許體力。

  這次主人例行的盛大晚宴終於順利落幕了。

  真是可喜可賀!

  “但是--”能有發牢騷的餘裕,是因為終於可以放鬆緊繃的神經。“就算我們費盡心思做了這些佳餚,自己卻吃不到,想起來真是空虛啊!”

  “你不是也吃了不少嗎?”

  “我不是說剩菜。”

  “哎呀,我已經很滿足了!如果不是來到這裡,這些東西我肯定一輩子也吃不到,就算只能各吃一湯匙試試味道也心滿意足了。”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呀,樓上的是貴族,而我們只是一文不名的廚師。兩者之間的鴻溝,恐怕連倫敦鐵橋也跨不過去吧……!”

  “未必如此喲。”

  一個正俐落的分配剩菜的資深廚房女僕,冷靜地這麼說著。大家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就算我們是身分卑微的廚師,如果能以美食作為打動貴族的武器,那麼在那一瞬間,兩者的地位是對等的。不對,一較高下的結果是我們贏了。”

  廚師、負責粗重活兒的女人們等,大家都默不作聲。

  “我是這麼認為的。”

  這時,已經回到家的愛蕾諾,正讓女僕安妮幫自己把洋裝脫下來。

  “今天沒有嗎?”

  “嗯?”

  “關於那位男士的消息。”

  “……………”

  脫掉束腰後,呼吸變得容易多了。

  那位男士。

  威廉先生。

  好溫柔的人,說了好多贊美我的話。

  他是不是喜歡我呢?

  一想到這裡,好像有血液逆流到腦部的感覺。

  “我睏了。”

  想到小鹿亂撞的心情被安妮發現就覺得難為情,愛蕾諾很不高興地這麼說。推開女僕伸過來的手,上了床。

  “我要睡了。”

  “小姐,您如果連頭髮都不梳一下的話……”

  “沒關系,明天再整理就好。”

  說完就用棉被蒙住了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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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30 09:22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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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ory10FarewelltoEmma/第十話   再見,艾瑪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誤會?

  是地點還是時間搞錯了呢?

  見面地點是這座公園的標的物。這尊拍舞著背上翅膀、高展雙臂的女神像,屬於希臘還是羅馬神話時代呢?艾瑪已經靜靜站在它的腳下等了好一段時間了。

  不時抬起臉確認週圍的情況,注意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有沒有自己在等的人。

  帶著同伴以蝸牛速度前進的老婦人、熱烈地討論著什麼走過的學生們。鴿子和麻雀圍在正坐在長椅上吃便當的煙囪清潔工身旁,等到用完餐的他們站起身、用力一揮鋪在膝蓋上的手帕時,便爭先恐後地啄食起來。

  艾瑪可以這麼一直看著別人的樣子,不論多久也不會膩,時間也容易就打發過去,但是已經過了約定時間人卻還沒出現,實在有些不尋常。

  他是不是突然沒辦法來了?

  例如發生什麼意外。

  還是突然生病了?

  ……還是,被家裡的什麼人阻止了。剛好要出門的時候被看到了,是不是被說服不要來和自己見面了。

  這麼做是不是讓他很困擾?

  艾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為了作最後的告別,好讓自己的心情整頓下來,就算只有一眼也好,真想再見到他。如果能當面向他道謝,謝謝他對自己這麼親切,還有絕對不會忘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非常感謝他讓自己度過了一段有如夢境的美妙時光,只要能這麼做就好了。

  只是,連要說這幾句話的時間也所剩不多了。今天就必須把鑰匙還給房東,已經不能再待在那間房子了。事前完全沒找他商量,直到最後一刻才聽到這個消息的瓊斯先生,或許聽了會大吃一驚也說不定……

  實在沒辦法把這個事實告訴他。

  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說、要用什麼方法說才好。

  因為好像只要一句話沒說清楚,就會演變成嚴重的誤會……聽起來會變成好像自己在逼他非作出決定不可。

  --我會告訴我父親,無論如何都要說服他。

  我並不是在懷疑你那麼坦誠地看著我時所說的那些話。

  只是

  --她是可以配得上瓊斯家的淑女嗎?

  結婚可不是一時的事。

  希望對方和我們是屬於同一個階級的人。

  艾瑪非常了解李察·瓊斯所說的,更確切的說法是……她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瓊斯先生的一片真心讓人受寵若驚,高興得幾乎要飛上天了。

  但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能把這份可貴的心意當作是幸福並且依賴他。這麼做的話,就成了壞女人了。

  艾瑪是這麼想的。

  雖然是這麼想,但是有另一個聲音在心裡這麼說。

  為什麼不相信?為什麼不能依賴他?為什麼不能緊抓住他不放?

  充滿留戀地自問自答起來。

  他喜歡你,他想要你得到幸福。他不是留下了那個吻作為證據了嗎?

  你為何不順從自己的心意,把幸福賭在他身上呢?

  艾瑪告訴自己,因為這麼一來就沒辦法回頭了。不論對他還是對自己己而言,如果硬要走向那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方向……就等于手牽手一起跳下懸崖峭壁……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各走各的路。

  現在的話,我和他還可以各自走上不同的路。雖然美,但就當它全是場夢。把美麗的回憶留在心裡,謹慎平穩地度過這場沒有大風大浪的人生就好。這麼做不但安全,而且也不會給任何人造成困擾。

  所以……

  或許還是只要寫封信道別就好、再低調一點才是,艾瑪心想。最好是當瓊斯先生知道這件事時,自己已經到了讓他聯絡不上的地方……這麼做是比較好的。

  雖然如此……

  無論如何,就是想再見他一面。

  想要聽到他的聲音。

  想要看到他那如此溫暖的笑臉,叫著艾瑪小姐。

  因為這麼一來就可以把那份回憶珍藏在心裡,不論身在何處都可以克服一切,努力下去。

  艾瑪想要稍微放縱自己的任性去做。

  艾瑪回想起前幾天在洗窗簾等大型家具時的事情。洗著洗著……洗出一個美麗的大泡泡時,剛好吹來一陣風把泡泡高高吹向天空。泡泡輕飄飄地飄過花圃,越過了晾著的東西,在陽光的照耀下透出七彩顏色並飛過屋頂……然後破掉消失了。

  噗的一聲。

  一瞬間。

  一旦消失之後,它的存在就仿佛變得有如夢境般不真實。

  縱使有些相似,但泡沫畢竟不是玻璃珠,也不是水晶,更不是什麼東西都無法傷它絲毫的堅硬鑽石。

  但是,

  就是這樣才美。

  因為它已經不存在了。

  因為除了我之外,誰都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誰都沒看到。

  我還記得這件事,用心將它牢牢記住。所以不論何時何地都可以看到、都能夠回想起來……

  能夠親眼看到這樣的泡沫,自己真的很幸運也很驕傲。

  呼……

  艾瑪作了個深呼吸,再度繞著雕像走了一圈,眺望著|週。

  還是不見瓊斯先生蹤影,看樣子不會來了。

  這個城市的男性們……紳士階級的人們……雖然每個人穿的服裝乍看之下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只要看一眼,就可以馬上知道是不是他。不論距離有多遠、就算只看側面或背影、不論有沒有戴帽子,準確無誤。

  肩膀線條的些微差異和伸出脖子的方式、頭的形狀,還有走路的姿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能這麼清楚地分辨出來,艾瑪心想。不論看到誰,都可以馬上知道是不是他。

  約定的時間早就過了。

  就算有什麼狀況,還是太不尋常了。是已經在什麼地方和他擦身而過了,還是發生了什麼意外?

  到底是怎麼回事?

  乾脆去看看吧,到他家去。

  艾瑪想到就馬上去做。

  節省又極為克制,舍不得馬車費而幾乎沒坐過載客馬車的艾瑪,腿力極好,肺活量也沒問題。

  就這麼專心一意地走著,等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爬過漢普斯德丘陵地帶的長馬車道。目的地就近在眼前。放眼望去,看得到的建築物只有一棟。

  “哈基姆王子,我找到你啦!你果然在這兒~!”

  這名藩王的兒子心不在焉地看著這張天真無邪的臉龐,吸了一口水煙,呼地吐出煙來。

  鋪了地毯、架起了傘,旁邊還有侍女們殷勤服侍,正面玄關的屋頂平台成了臨時的豪華休息室。

  “早安,薇薇安。”哈基姆說:“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正面玄關的下方,有三個女僕死命地壓住薇薇安登上的梯子。三人七嘴八舌地說著“為什麼要爬到這麼高的地方?”、“你怎麼不趕快阻止她!”、“這樣很危險耶!”、“你那邊要好好扶著!”之類的話。

  站在梯子上將一切盡收眼底的薇薇安,了然於心地聳聳肩,然後擠出一個有事要拜託時的專用笑容。

  “哈基姆王子~如果你這麼閒的話,那要不要去哪裡走走?喂,讓我坐你的汽車嘛!”

  “其實我並不閒。”

  “咦--?”薇薇安不高興地鼓起腮幫子。“騙人!因為你不過就在這裡呆呆的看著天空嘛。還是,你正在做什麼事嗎?”

  “雖然我什麼也沒在做……”邊吐著煙,哈基姆一臉正經地振振有詞。

  “人啊,有時候什麼也不做是必要的。否則整天關在狹小的房子裡,會變得愈來愈沒有精神。”

  沒錯,沒錯,女郎們不住點頭。

  “我們家明明就那麼大~”

  “不論哪一個國家的宮殿都不可能比大地要廣,不論哪個國王的領土都不可能比天空還大……對吧?”

  藩王的兒子拾起下顎,凝視著遙遠的丘陵的某一點。這位熱愛在毫無遮蔽物的大地上盡情徜徉的王子,有一雙宛如獵人般的眼睛,就算已塞滿視野的景色只出現些微差異,也逃不過他那有如猛禽般銳利的眼力。

  捕捉到獵物的虹膜,一下子緊縮起來。

  “……艾瑪……”

  ……不得了……真是一棟豪宅啊……

  艾瑪倒吸了一口氣。

  才一停下腳步就馬上汗流浹背,紊亂的呼吸讓胸口激烈地起伏著。

  雖然很想脫下帽子揚風,但這裡並非可以允許自己這麼做的地方。

  瓊斯家的大門聳立著高度比人還高的金色格子。除了奢華的浮雕,直聳入雲霄的前端閃著有如槍穗般的耀眼光芒,像是在拒絕不請自來的訪客。

  從格子間的縫隙所能窺視的只是其中的些微部分。前庭有一片茂密的森林,讓可能一直延伸到宅邸的小路成為優雅的林蔭步道。宅邸一定就隱身在隔著這片樹林遙遠的另一方。大門附近的路面是幹的,看得出有好幾種車輪和蹄鐵經過的痕蹟。大概是因為客人絡繹不絕地登門拜訪吧?瓊斯家宅邸的建地之廣,在艾瑪眼中簡直和海德公園沒什麼兩樣。

  雖然已經知道他家很有錢,但沒想到居然富裕到這種程度。

  瓊斯先生……

  艾瑪在心裡嘆了口氣。

  他完全沒讓我知道這件事,從他的態度也完全感受不到--

  並非因為他是個不拘小節的人,而是他對世間的看法和自己所屬的階級根本一點也不放在心上,艾瑪第一次體認到這個事實。

  後門在哪裡?艾瑪轉頭四處張望著。

  因為是這麼氣派的宅邸,不可能沒有供僕役和跑腿者使用的出入口。從那裡不引人注意的進去比較好,因為自己並沒有足夠的身分,也沒有什麼要事非得讓人特地打開這麼正式的大門。

  ……快速地產生這個念頭之後,艾瑪在心裡問自己,真的是這樣嗎?先不管他的家人,瓊斯先生應該希望我從正門大大方方地走進來吧?偷偷摸摸地從後門或缺口進去,會不會引起他的反感呢……?

  還在猶豫不決時,

  嘰的一聲,

  門打了開來,出現了一位剛步入老年,穿著燕尾服的高瘦男人。

  “不好意思,請問您找我們家主人有什麼事情嗎?”

  這位是管家吧?艾瑪心想。記得他叫做……史蒂芬。

  “很抱歉如此冒昧地登門拜訪,”自己又沒做什麼虧心事,艾瑪抬頭挺胸。

  “請問威廉先生在家嗎?”

  “您和他約好了嗎?”

  “我們約好在外面碰面,但是沒見到面。”

  “雖然他剛剛已經出門了……看來是錯過了呢!”

  管家的眼神……或許並未特別無情,也或許他平常的眼神就是這樣,不論聽到什麼都不會改變,依舊沉穩不被動搖,簡直就是毫無感情的機器……艾瑪拚命振作著因為害怕、好像快要把臉別開的自己。

  “看來是這樣沒錯,抱歉打擾了。”

  點頭示意之後,打算踏上歸途。

  結果,管家卻說出意想不到的話來。

  “方便的話,請到裡面等候。”把門開得更大,作出請進的姿態。“如果您不在約定的地方,那麼威廉少爺應該不久後就會回來吧?如果您再回去,說不定又要錯過了。”

  艾瑪被帶到一間可以通往庭院的明亮接待室。不論吊燈還是壁紙,每一樣都是超級一流的藝術品。看似來自異國的華麗地毯像青苔一樣滑軟,腳才一踏上去鞋子就陷進去一半。

  盡可能不把體重壓在管家建議她坐的古董沙發上,艾瑪坐得極淺,而且緊張得背脊僵硬。

  有著高雅圖案椅布的育兒椅(注46)和搖椅看似隨興地擺著,其實是經過仔細的計算後才一面排開的,配置也讓人覺得很舒服。橡木、桃花心木、花梨木,雖然各種材質都有,但好像還是以偏深黑的琥珀色居多。散至各處的小桌和圓桌巧妙的擺著各種美術瓷器、匾額、香薰幹燥花玻璃瓶、玻璃器皿、插滿了鮮花的巨大花瓶等。擺得密密麻麻的相框裡放了各種場合的家族照片,張張說明了瓊斯家的孩子是過得如此充實又幸福。不用說,窗簾等布類裝飾等,樣樣都是極為講究的奢侈品。

  ※注46育兒椅(NurseryChair):便于抱著嬰幼兒時坐臥的一種安樂椅。

  不論望向何處,這個房間可說是沒有絲毫空隙。只要能裝飾就盡量裝飾,到處都是展現其高雅品味和富裕的器具和家具。原本應該是為了讓客人能放鬆休息的房間,但是在身為女僕的艾瑪眼裡,東西的數量和高級的程度就足以讓她臣服。

  艾瑪能夠切身地體會到,每天要把這個裝飾得讓人眼花繚亂的房間整理幹淨,是多麼辛苦的事。而且房間不只一間,整棟宅邸的房間像是多到數不清。這個家的女僕們一定每個都得非常辛勤地工作。

  一想到萬一摸了什麼東西,結果弄髒或是弄倒了什麼可就慘了,于是艾瑪一動也不敢動,只能縮著身子。

  面向南邊,可以向外推開的窗戶鑲著色調沉穩的彩色玻璃,整扇門是扇型的,在茶色與黃色的藤蔓圖案下,鑲嵌了各種描繪著聖經故事的圖案。誕生、宣教、十字架。

  一張描繪著狂風暴雨的圖片吸引了艾瑪的目光。

  沸騰的滾水、快要翻覆的小船,穿著白色長袍坐在船尾、並託著腮幫子,看起來像睡著了的是年輕的基督吧?那個非常靠近他的人,恐怕是聖彼得吧?在這種連彼得這位加利亞的漁夫都會膽怯的惡劣天氣,神的獨生子卻可以睡得安穩。

  這段故事,艾瑪當然清楚。

  湖面吹起大風暴,小船在大浪上載浮載沉,但是耶穌卻在睡覺。弟子們來到耶穌身旁,把他叫醒後對他說:“主啊,請救救我們,我們快要溺水了!”

  耶穌卻說了:“為什麼要害怕呢?你們這群信仰軟弱的人。”然後起身斥退了暴風與湖水,不久湖面便恢復平靜。(注47)

  ※注47:出自《馬太福音》。

  --為何要騷動?為了什麼而害怕、騷動不安?

  我把主……還有我……如果我打從心底相信您,那麼不管發生什麼事、面臨何種危險,我都能坦然自若吧!

  為什麼要為這麼微不足道的事情害怕、發抖呢?

  這群信仰軟弱的可憐人啊--

  淚水從眼鏡下的雙眼湧出,模糊了視線。艾瑪迅速眨眨眼想要掩飾。

  是的,沒什麼好怕的,恐懼是多餘的。

  我沒有做任何可恥的事情。不但沒有犯下在神面前抬不起頭來的過錯,對住在這個家的每位家人也沒有做出任何不誠實之事。

  不論在神之家(注48)還是在地上的任何地方,自己應該都沒有必要畏懼。

  ※注48神之家:就是指教會。

  話雖如此,對這裡所有寶物的敬意還是不減。

  這裡所有的東西部並非由神,而是經由某些人的手而完成的,終有一天會毀滅的東西。經由少數幾個雖終究難免一死,卻了解藝術可貴的人所創造出來,只能短暫停留在世上,不久就會腐朽而消失的東西。

  就像泡沫。

  但是,很美。

  這裡之所以這麼美麗,靠著是與落下的灰塵同樣頻繁的女僕們的勤勞雙手。如果不是有誰每天撢去灰塵、細心擦拭,美麗是無法一直維持下去的。

  那個人的生命也像泡沫。

  和我一樣。

  一想到這裡,不禁對這個陌生的房間產生了些許親切的好感。這些昂貴奢侈品所帶來的壓迫感也減輕了一些。

  雖然心情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瓊斯家的“巨大”所帶來的打擊也尚未平復,但已經湧出一點點的勇氣了。

  貓咪拉著小提琴、母牛飛過月亮,這種事情(注49)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注49:節錄自童謠《鵝媽媽》。

  Hey,diddle,diddle,

  Thecatandthefiddle,

  Thecowjumpedoverthemoon,

  Thelittledoglaughed

  Toseesuchsport,

  Andthedishranawaywiththespoon。

  或許我能待在這裡,也是件好事。

  這麼一想,唇邊終于出現笑意。

  “……她居然在笑……!”

  吃驚的薇薇安不禁大聲地脫口而出,說完才趕緊按住自己的嘴巴。

  注意到女僕們騷動鼓噪的樣子,前往一探究竟的薇薇安發現了這位稀客。

  稍微打開了走廊下的門,透過些微的空隙觀察她的動靜。

  “真討厭,那個人在幹嘛呀?感覺真差。她在笑什麼啊?為什麼笑?”

  “那個人……”亞瑟那雙瓊斯家家傳的綠色眼睛瞇成了一條線:“她就是大哥提過的那個人嗎?”

  “我就說吧!一定是啦!她說她和大哥已經約好了。她身上穿的衣服看起來就一副寒酸樣。”

  葛蕾絲剛好經過。看著弟妹們正熱衷于窺視的鬼祟模樣,雖然皺起了眉頭,但她不會做像發出大聲指責這樣的魯莽舉動。

  “怎麼啦?”

  悄悄靠過來詢問著。

  “就是那個女僕,大哥之前提過的。”亞瑟回答。

  “怎麼把她帶到客廳?”薇薇安憤恨不平地說:“女僕去廚房就很好了!”

  葛蕾絲彎下腰,眼睛從隙縫中望出去。

  那個女孩靜靜地坐著,凜然地挺直背脊,白皙的臉龐面向庭院。

  兩支從編得一絲不亂的發際筆直伸出的、支撐玻璃鏡片的金屬細框,像是在說明她是個愛幹淨、個性一絲不苟的女孩。

  --像是一朵靜靜地綻放的野百合。

  葛蕾絲的胸口微微抽痛著。

  她稍微能夠理解為什麼大哥會被她吸引了。

  正因如此,

  “是個美女呢!”故意半開玩笑地輕鬆帶過。

  “就一個女僕而言啦……”亞瑟聳聳肩。

  “別再說啦!”薇薇安聽得怒火攻心。“哪裡漂亮?根本就一點也不起眼!不論怎麼看都不覺得有魅力,雖然還很年輕,但看起來一點精神也沒有!”

  話一說完。

  “不好意思,借過。”

  一陣低沉微弱的聲音響起。

  回頭一看,原來是哈基姆?他就站在走廊中央,一派輕鬆,但是又一副毫不妥協的模樣。

  被他的氣勢所壓倒,瓊斯家的孩子們無言地讓了路。只有巴在門旁邊的老麼柯林來不及反應,被哈基姆一起掃到門前。

  “我們走吧!”葛蕾絲催促著妹妹,回到走廊。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非逃走不可~!”

  朝著怒氣衝衝的薇薇安喊叫之處,焦急的柯林氣喘籲籲地追了過去。看樣子是立刻想盡辦法逃出來的。這個震撼力未免過強的冒險,照例地又讓他眼眶濕潤了起來。

  “哈基姆先生……”

  突來的訪客讓艾瑪連忙站起身來。

  沒關系,坐吧!一面用手示意,哈基姆快步走來。

  “發生了什麼事?”馬上單刀直入地問:“威廉怎麼啦?”

  “我們本來約好在公園見面,”艾瑪的目光落在地板上,“但是好像錯過了……我……因為我要回家了……”

  “回家?”

  哈基姆挑起眉。

  “我只是想把這件事情告訴他,如果哈基姆先生能幫我轉達就好了……啊!”

  艾瑪從手提袋裡拿出用布包著的相框,拿給哈基姆。

  “除了那件事,還有這個。”

  照片中年幼的威廉,看起來好像很不高興地瞪著人。

  哈基姆銳利地看了艾瑪一眼。

  “我想要把這個交給他。如果用寄的怕會寄丟或是有什麼損壞,那就不好了。那麼,我就告辭了……”

  “等一下,”邊抓著她的手腕,哈基姆板起臉。“到底怎麼回事?我不是很清楚你在說什麼,能不能再說得仔細一點。你說要回家,到底是要回到哪裡去?”

  被問倒的艾瑪,輕輕發出嘆息。

  “回到我出生的村子……”

  “那個村子在哪裡?”

  “一個靠海的小村子。”

  “村子的名字呢?”

  “……我不知道……因為是一個很小的村子,我也記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是一個小村子--”

  哈基姆瞇起細長的眼睛看著艾瑪。

  “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村子要怎麼找?”

  “只要一去就知道了,只要看到當地的景色……或許那裡還有我認識的人。”

  “或許。那麼也就是說,也有可能或許一個人也不認識了吧!我看後者的機率要大多了。真是愚蠢啊,你為什麼要回到那樣的地方去?”

  你問我為什麼……

  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

  因為我一定得離開這個地方,

  請你無論如何要體諒我的苦衷。

  像是為了表達心中的千言萬語而回望過去,哈基姆的目光卻毫不留情。艾瑪終于開口:

  “史東納夫人已經過世,所以我沒辦法再待在倫敦了。小梅利本街的房子已經有新房客搬進去了……”

  “原來是這樣,”哈基姆像是好不容易終於搞清楚似地開了口:“所以就藉這個機會回故鄉看看。那你什麼時候會回到倫敦?”

  “不回來了。”

  艾瑪緊握住放在膝蓋上的手。

  “……已經不會再回來了。所以我才想,最起碼要和瓊斯先生道別……”

  “為什麼?聽你這麼說我又搞不懂了。”

  哈基姆從容不迫地改變了姿勢,向艾瑪靠近。

  “艾瑪你喜歡威廉,威廉也喜歡你對吧!為什麼要分開?為什麼你必須回到那個連名字也不知道,一個人也不認識的故鄉呢?”

  “……因為,”艾瑪為了不使聲音發抖而咬緊嘴唇。“只要這樣就好。”

  “哪有什麼好,你告訴我好在哪裡?”

  “我已經放棄了。”

  “為什麼?”

  “因為這是不可能的!”

  說完這句話之後,自己被自己的這句話懾住。

  沒錯,這是不可能的。

  這是老早就知道的,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但是,所以就是不想去了解……或許有些泡沫是不會破的,只是單純地想這麼相信……

  “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啦!”薇薇安斬釘截鐵地說:“這還用說嗎?而且父親也這麼說了。一定是不可能的嘛!”

  瓊斯家的兄弟姊妹暫時把陣地轉移到圖書室。葛蕾絲安撫著被陌生女子嚇得餘悸猶存、仍不斷抽噎哭泣的柯林,除了要他擤鼻涕,也幫他擦拭臉頰上的淚珠。

  “她是不是還在硬撐啊?知道不可能以後,趕快死心不就好了嗎!”薇薇安餘怒未消,把氣出在椅子的扶手上。“她很煩耶!”

  “我認為,這不是我們可以插嘴的話題。”葛蕾絲靜靜的開口,“大哥一定也仔細考慮過這點了。”

  “是嗎?”薇薇安諷刺地歪著嘴:“我們說的是威廉大哥耶!他一定什麼也沒想過吧!還是大哥稍微對她親切了點,她就自作多情起來了?”

  “真無聊,”亞瑟從書架抽了一本書出來,啪嚓啪嚓地翻著然後放回原位。“別說這種低俗的話。”

  “我倒覺得她看起來不像這種人……柯林,你還覺得難受嗎?再擤一次。”

  “可是實在太奇怪了,居然是個女僕!”

  “大哥大概對這種楚楚動人的美女最沒輒了吧?”亞瑟滿不在乎地說著,一副事不幹己的樣子。“還是,被Bouledesuif(注50)給誘惑了嗎?”

  ※注50羊脂球(Bouledesuif):出自于莫桑泊于一八八○年的同名原著《羊脂球》中,-個妓女的綽號。

  “亞瑟!”滿臉通紅的葛蕾絲連忙塞住柯林的耳朵。

  “那個女人一定是盯上我們家忠厚老實的大哥,想把他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之中!”

  “薇薇,你是在什麼地方學到這種話的!”

  “大哥也真是的,就算再怎麼少根筋,也太容易上鉤了。”

  薇薇安兩手壓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我有話要去告訴那個人!”

  “薇薇!你等一下,薇薇!”

  ********

  是嘛,一定是這樣的!

  就像為了追上手裡拿著懷錶的兔子的愛麗絲,當薇薇·瓊斯拚了命地跑過長長的走廊時,身體還因為憤怒而不住顫抖。握緊拳頭、雙眼閃著銳利光芒直視前方並一路揚長而去的樣子,讓經過的女僕和僕役們無不吃驚地趕快讓路、後退。

  不知道自己身分輕重的女僕,想要迷惑好說話的大哥、想把他騙得團團轉。雖然擺出那麼穩重的樣子,其實一定就像洗心革面前的抹大拉的瑪莉亞(錄注)一樣,是個罪孽深重的女人。得知大哥是瓊斯家的繼承人之後,她一定是打算要引起他的同情。

  ※錄注抹大拉的瑪莉亞:聖經中所記載的在為七個惡魔所迷惑時被基督搭救的妓女。--錄入者SaRaPhim

  怎麼會有這麼厚臉皮的女人!

  “威廉大哥,真是的!”

  一屁股坐在階梯的扶手上滑下去。

  因為大哥真的是個濫好人。因為他是個連小孩都能識破的騙子也分不清,街頭藝人的把戲也能看得如癡如醉,讓扒手趁機下手的人。

  “因為他實在太天真了!”

  砰的一聲!

  艾瑪被這個突然衝進來的少女嚇得眼睛圓睜。

  “你呀!”這個可愛的少女,盛氣凌人地邁開雙腿,以高分貝的音量說了起來。“我是不知道你有什麼打算,不過我是絕對不贊成的!你趕快死了這條心回去吧!喂,出口在那邊,快點回去吧!”

  艾瑪驚訝地才張開嘴,少女又快步定來,在眼前趾高氣揚地說了起來。

  “我不知道威廉大哥是怎麼講的啦……威廉大哥雖然也有不對,但你也太沒有常識了!只要稍微用點腦筋想一下,不就知道了?下人就是下人,主人就是主人。這麼簡單的道理,應該不用說也知道吧……真是氣死人了……!”

  好不容易追上來的葛蕾絲,掩住她的嘴把她帶走了。

  “……剛才的那位……?”

  “薇薇安,她是威廉的其中一個妹妹。”

  “妹妹……”

  艾瑪一臉仿佛被暴風吹過之後的不知所措,把目光投向放在膝蓋的雙手。

  “連年紀那麼小的妹妹……”

  都在替他擔心啊--

  擔心那個人的事。

  就算是傷害別人也在所不惜,以那麼直接又拚命的心情愛著他,那麼重視著他。

  啊啊,真好,艾瑪心想。

  這就是家人啊!

  “……說得也是……我實在太沒有常識了……這是理所當然的。”

  正如那位小姐所說的,這就是世間一般的想法。

  艾瑪的目光突然轉移到曖爐上的相框。

  那裡放著很多家人的照片,也包括他的。少年時代的他、年幼的他、還有各個時期的他。

  某張照片裡,他和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拿著網球拍;另外一張照片裡的他擺出了好像正在窺視睡在搖籃裡的嬰兒的姿勢;樹蔭下的野餐一景;騎馬風光;像是為了慶祝某人的生日而特地裝飾的餐桌。這些照片都出現了幾個跟威廉長得有幾分相似的孩子,男女都有。既然威廉是長子,那麼,他們就是他的弟弟和妹妹吧?

  和家人共度的種種時光,瓊斯家的孩子們的歷史。他們想必過得一定很幸福,每天都很開心吧?

  這些……對艾瑪來說,實在是太過遙遠的風景。

  艾瑪不知道,原來他還有那樣的童年時代。

  一次也沒有體驗過。

  “正因為是這樣,”

  因為過於悲傷,出於下意識地,艾瑪反而勉強自己露出微笑。

  “一不小心……以為我們身處於同一個國家。”

  “是這樣沒錯吧?”哈基姆露出訝異的表情。”同樣都在英國。”

  “我不是這個意思。”

  艾瑪好不容易可以正視哈基姆了,這位異國的王子其實一點也不可怕。因為,就像他那無法撼動的堅強意志,艾瑪也不會改變接下來的決定了。

  “來到這裡以後,我終於了解了。”

  這間宅邸,這個房間,這裡的財富。

  “他和我所住的世界,根本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對他而言,這些資產就有如空氣,存在是理所當然的。多到數不清有多少從出生就環繞在身旁的奢侈品,洋溢著幸福的童年時代。

  還有經過長年累積所培養的教養與知識、喜好、經驗、對事情的基本看法……對自己而言,這些根本是無從得知的陌生事物。對我們兩人而言,絕對不可能平等,也不可能對等而處的。

  看著靜靜起身的艾瑪,哈基姆又板起面孔。

  “你再等一下吧,”哈基姆這麼說:“他馬上就回來了,起碼你要當面跟他說。把你心裡想的事情……你想做的事情,向他好好說明吧!最起碼應該要做到這樣對吧?至于他到底能不能接受--我想應該是沒辦法吧……”

  “不,我要回去了。仔細想想,或許今天沒有見到面反而好。現在的話……還可以保持現狀……”

  “才不好。”

  哈基姆一臉嚴肅。

  “一點都不好,你可別開玩笑。我可是看在情敵是威廉的份上才退出的喲!好不容易我願意成全你們,你這麼簡單就說要放棄的話,那我可是會很困擾的!”

  “……這……這是……”

  “如果你不要他,至少應該選擇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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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30 09:25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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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

  威廉有氣無力地敲著小梅利本街122號的玄關。

  沒有回應。

  從玄關旁邊的小窗望進去,走廊和客廳已被清空,主要的大型家具都被搬走了。基本上,能這麼清楚地看到裡面,是因為窗簾已經被拆下來了。

  怎麼會這樣……

  威廉有一股胸口發黑的不祥預感。

  她走掉了嗎?她從這裡搬走了嗎?自己是不是來得太晚了,你到底人在何處?艾瑪小姐!

  退了兩、三步,抬頭看看其他窗子東張西望,雖然想要從中尋找可以成為線索的東西,但卻什麼也找不到。是要再敲一次門,還是繞到後門看看呢?正當威廉左思右想地拿不定主意時……

  “你到這裡來,有什麼事嗎?”

  有個中年男人從路上望向這裡。是一個兩手插在花呢夾克口袋,戴著狩獵帽的男人,修飾得整整齊齊的胡子讓這個人看起來並不像是個無賴。

  “呃……”

  “那個家的人是前一陣子才過逝的。”

  “……是的,”威廉從樓梯跑下來:“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急忙跑來,請問老師的墓地在哪裡?還有……這裡的女僕呢?”

  男人青灰色的眸子出現一絲懷疑的神色,直盯著威廉。

  “你是什麼人?”

  照實回答了。

  “威廉·瓊斯?啊啊……”

  男人的預期稍微和緩下來,右手從厚重的夾克裡伸了出來。稍稍挪了挪頭上的狩獵帽算是打過招呼。

  “那你就是那個少爺?我叫做阿爾,我和凱莉·史東納她已經死掉的老公以前是好朋友。”

  聽完兩個人好像是走錯地方而沒見著面的事情後,阿爾把威廉帶回自己的住處。很不巧,平常去的野熊酒吧今天公休。

  隨地可見垃圾、連馬車也過不去的老街小路,因為一整天幾乎沒有陽光照進來,地面永遠不會乾。

  一陣好像在烹煮什麼異國食物的味道撲鼻而來,也聽得到嬰兒的哭聲,晾在樓上兩棟樓房之間的狹窄空間的衣服,被風吹得搖晃。為了生活而疲於奔命的女人們,抱著孩子一臉不耐地經過。

  空氣中充滿著一股有如利刀般的危險氣氛,對這群聚集在小巷樓梯口的年幼少年來說,要找到一份好工作和住處恐怕是很難的,他們的前途也看不到光明。

  阿爾坦然自若地走在這樣的街道。而生平第一次涉足這種地方的威廉則露出一臉警戒,好像一不小心就會發生什麼意外似的表情。

  用鑰匙打開公寓的大門,踩著嘎吱作響的樓梯往上爬。門板和門口卡得很死,非得用力踢才開得了。裡面沒有廚房,放在老舊爐子上的白鐵茶壺是唯一的調理用品。阿爾就用這只茶壺煮出了美味的咖啡。

  “聽說艾瑪的母親死於一種急病,那種病在當時爆發了好幾次大流行。”

  不待發問,阿爾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雖然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道格拉斯……就是凱莉的丈夫……也是死於同樣的病。算是有點奇妙的機緣吧……”

  --有關父親的事情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也從來沒有聽母親仔細說過。和母親兩個人,靠著教區的牧師夫婦和一些好心人熱情的幫助,總算有口飯吃。但是母親突然過世後,艾瑪只好搬到舅舅家。這位舅舅是母親的弟弟,對艾瑪挺親切的,但是從他很少照顧身為寡婦的姊姊這點來看,他的日子應該也不是很寬裕吧?他沒有孩子,而且好像老是被太太壓得死死的。

  舅父一家人住的村子,比原來住的地方更小也更貧窮。是個北邊面向多格灘的一個寒冷小村子。

  我有一個朋友是那裡人,所以聽他說才知道那裡的情況真的很糟糕。

  除了短暫盛夏所帶來的溽暑,不見天日的陰沉天氣是這裡終年不變的景象。隨時籠罩著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的烏雲,不是下霜就是下冰雹,從羅格佛迪斯吹來的冰冷海風好像足以凍結任何東西,這裡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雖然也有所謂的沙灘,但並不是那種可以從事海水浴的歡樂場所,而只是個隨波不斷漂來有如黑色骨頭的枯枝,寂寥到了極點的無聊之處。淺灘的險惡處也是個極為荒涼的地方,據說除非魚兒願意奮不顧身的衝出海面,否則根本抓不到大量的魚。但是,如果沒有堅固的小船和槳,根本不可能到有豐沛魚量的海面捕魚。就算想出海捕魚,只要抓不到魚就買不起船、也請不起人,就這麼一直惡性循環下去。

  住在這個村子就有如住在世界的最底層,過著難以想像的艱苦日子。

  艾瑪住的這個村子裡的人們,恐怕也只能在海邊挖著埋在沙裡的貝類,割海草,拚命抓著偶爾運氣好發現的小魚,勉強換取自己和家人的溫飽吧?

  艾瑪是在夏天即將結束時,被舅父帶到這個村子。萬物開始顯得蕭條,像是宣告著即將到來的漫漫長冬會把所有的希望與餘力消磨殆盡。就是一個這樣的季節。

  照理說,沒有孩子的舅父舅母應該會很疼愛艾瑪,但艾瑪或許是個嘴巴不甜,不太容易親近人的孩子。對有血緣關系的舅父而言還有幾分親情,但是對舅母而言,不過就是多了一個可以使喚的勞力來源罷了。

  艾瑪每天都來到海邊,望著水平線的遠方。

  大概是在思念母親吧?大概是在想著,為何母親丟下自己先死了。

  舅母要艾瑪用棒子把攀附在岩石間的黑色的平坦貝類挖出來並收集在一起。要艾瑪拿著空桶子,直到整個桶子都裝滿了才能回來,雖然是這麼說,但是艾瑪還不習慣這份工作,應該沒辦法一下子就上手吧?而且她根本還是個孩子,不但沒什麼力氣,連什麼樣的地方才會有貝類也不知道。

  好幾次滑倒在滑溜溜的岩石上,說不定還受傷過。被岩石擦破的傷口也滲進了大量的海水吧?對年幼的艾瑪來說,一定痛的不得了。

  有一天,舅母揍了艾瑪,狠狠的打了她。

  因為艾瑪一直都沒回來,舅母只好去找她,這才發現她一直茫然的望著大海。而且桶子幾乎全是空的。

  為什麼沒照我的話做?只顧著玩!舅母比平常更嚴厲地指責她,把她趕出去。

  你還沒來之前,我們的日子可是比現在要好過一點!連這句話都說出口了。

  舅母要可憐的艾瑪背著幾乎空無一物的籃子,要她去街上把所有的東西部賣出去了才準回來。

  於是,艾瑪走出家門……就再也沒有回去了。

  阿爾沉默不再說話。

  像是要填補被中斷的話語,煙斗的煙裊裊飄著。

  “……她被舅母覺得很礙眼嗎?”威廉開口問道:“她已經沒辦法再待在那個有舅母的家了嗎?”

  “不是,她已經好幾次要艾瑪去賣貝類,這種事好像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沒有回去是因為那個孩子遭遇到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那個男人的馬車,突然出現在有氣無力、提著空桶子走在附近街上的艾瑪面前。

  可能是快要過頭了所以急忙停住,從馬車裡走下了一個人。

  一個有如漆黑影子般的男人,如同一座小山聳立的男人,一個有如惡魔化身的男人。

  他不發一言地抓住少女艾瑪的細瘦手臂,指節粗大的手粗暴地抬起她的下巴,他可怕的臉靠了過來……像是在確認她的容貌如何,或許對方很在意她臉上被毆打過的痕蹟吧?

  隱藏在寬大帽簷下的醜陋嘴巴,滿足地笑了一下。

  沒錯,這個人就是人口販子。

  連幼小的艾瑪都知道,她嚇得全身打顫,想要抵抗逃走。但是男人的力氣很大,速度也快。攔腰把她夾在腋下後,艾瑪的手腳就浮在半空中了。這麼一來,就算再怎麼亂動、掙扎,也無濟于事了。

  被男人用黑色的斗篷蓋住……被一件沾染了不知道是香煙還是酒精、聞起來有危險金屬味道的衣服……蒙頭蓋住,就什麼也看不到了,連手腳也動不了,根本沒辦法逃跑。就這麼被當成行李,砰地一聲丟到馬車裡。身體從鬥篷裡得以解脫時重重地摔了下來,臉和膝蓋猛力地碰撞在地板上,據說當時已經快要失去意識了。

  即使如此,她還是拚命地跳起身來,當她打算從門口跑出去時,男人卻好整以暇地守在那裡,輕蔑地笑了一聲,用靴子的鞋底踩住艾瑪的肚子用力把她踢回去,讓體重極輕的她滾到行李架的另一端。狠狽地撞在木頭牆壁上的巨大衝擊讓她眼冒金星,整個人癱軟下來。可能是男人趁這個空檔向車夫吩咐,馬車以極快的速度驅馳了起來。

  等到意識終於清醒的時候,從耳邊傳來啜泣的聲音。

  昏暗的馬車裡還有好幾個被囚禁的女孩子。有些長得比較悅目的女孩子可能是因為抵抗而被痛揍過吧,嘴角腫得很厲害;也有一面啃著已經咬爛的指甲,一面以憤世嫉俗的眼光朝這邊注視的女孩;也有女孩無言地撫摸著看似捆綁造成的紅腫部位。

  艾瑪知道有專抓女孩子的人口販子的存在。把她們像迷路的家畜一樣集中在一起,用馬車不知道載到什麼地方,然後這些女孩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舅父的妻子就算心眼再壞、態度再兇,但如果能繼續待在那個家總比現在的處境要好上不知幾百倍,一想到這裡,艾瑪第一次覺得愧疚。如果找貝殼的時候能再更努力一點就好了,那個時候不知道後悔了多少次,那個孩子是這麼說的喲……

  看到威廉臉色大變,不發一語,阿爾連忙改變音調說聲抱歉,然後換了個姿勢,伸出手來,重新添滿咖啡。

  “不過,沒發生什麼事,那孩子順利地逃出來了。她趁著抓走她的人和人口販子講價錢講到一半時抓到空檔。

  威廉像是稍微安心似地放鬆臉部肌肉,懷著感謝的心情眨眨眼,但臉色還是很難看,像是為了抑止住胃裡的翻騰而緊咬住嘴唇。

  “嗯,總之她是逃過最糟糕的情況了。”阿爾繼續說:”當然,後來也遇到各種困難。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孩子,只穿著身上那套衣服就被趕出來了。一個人孤伶伶地來到連左右也搞不清楚、有如倫敦的垃圾場這樣的地方,在這裡一個人也不認識,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向人乞討、敲人家的後門、為了找到看起來親切的人,拚命撒嬌示好……大概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事吧?累了就睡在路上、餓了也只有剩飯吃。與其說像個人,不如說過得像只野貓。”

  “…………”

  “那孩子就是這樣活下來的。”

  不光只有艾瑪。

  在首都倫敦或是整個大英帝國裡,這樣的孩子可說是不計其數,簡直多如天上繁星。孤兒或流浪兒一點也不稀奇。

  因為生活極苦而拋棄孩子,或是很早就逼他們離開家自謀生路的比例極高,也有因為欠下龐大債務、最後被抓到債務者拘留所,因此他(或她)所必須扶養的幼小孩子,只能全部流落街頭的情形。

  雖然富人接濟窮者是那個時代的習慣,但就算偶爾興之所至地幫助了幾個人,終究還是杯水車薪。因為需要幫助的人實在很多,比這些援助要多太多了。

  即使如此……

  不論是再不幸的孩子,每個人還是拚命地想要活下去。

  熬不下去的、無法為了活下去而繼續努力的,就只能不為人知的默默死去,化為泰晤士河的泥巴。

  艾瑪並沒有放棄。只要能夠勉強活下來,那麼就要偷笑了。

  對年幼的艾瑪來說,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人能施舍自己一個面包或是一杯湯。

  只要遇到一個這樣的人,就可以撐一天……不,可以撐上三天。

  願意施舍的大多是在地下室工作的人們,而且幾乎都是女性。身分高貴的人一輩子也無法體會的辛苦和困難,她們可是了若指掌。自己如何從最谷底的境遇拚命爬起來的回憶,可能還記憶猶新吧?雖然她們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很少,但只要遇到處境比自己還可憐的人,就會把自己手邊僅有的幾樣東西分一些給他們。

  所以一樣是請求施舍,就算對方再怎麼親切,也不能老是拜託同一個人,也不能拿得太多。因為出現得太過頻繁只會加重對方的負擔,這樣是不行的。所以,必須找到很多這樣的人……必須在每個地方都要找到才行,必須不斷開拓新人選才行。

  不知道在敲了幾次門之後,直覺也就這麼培養出來了。連野貓都能舒服地睡個午覺的宅邸,通常對流浪兒也很親切。會拿掃除後的髒水潑在瘦拘身上,非得把它趕遠才甘心的家庭,就算看起來再有錢,敲門也只是浪費時間。打掃雖然確實,但可以放任溝渠裡的雜草或三色堇等小花生長的家庭才是值得拜訪的對象。

  拜訪了一家又一家,接受了很多陌生人的好心。

  也曾經在人家準備隔天的早餐時拿走一些食物。

  就算那些堆積如山的超美味面包少了一、兩個,那家的太太應該也不會發現吧?因為她如果再胖下去,就算借助束腰的力量恐怕也穿不下心愛的洋裝了。最重要的是,她看起來很想節制自己。為了特地為我做了這些東西的人們,只咬了一口嘗味道,然後……雖然非常好吃但是很抱歉,如果全吃下去了,我一定會發胖的!于是便扔掉了……如果只是撤掉了,那麼下面的人還可以分得到,最可惜的是覺得好玩而拿來餵鴿子!就算從這種主人的廚房把東西偷走,僕役們也不會多麼心疼。

  也曾遇過這樣的女僕,看著專心地大快朵頤並一邊道謝的艾瑪,不知道是看到過去的自還是想起故鄉的弟妹,要她別道謝,安靜吃東西就好,因為邊說邊吃會噎到。一邊斥責她一邊替她擔心,還不時拭去眼角的淚水。

  這裡很安全,你就在這兒睡一晚吧!也曾遇過讓她睡在廚房角落的好心人。

  也曾遇過看到艾瑪到處是破洞的衣服,默默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披在她身上,然後緊緊抱住她的人。甚至也碰過對她說……看到你就想到我死去的孩子,然後邊唱著搖籃曲邊靜靜流淚的年邁婦人。

  也曾遇到不過稍長自己幾歲的少女,告訴自己可以收集花朵作成小花束,然後賣給經過的男士。

  花朵可以插在紳士們的領子上,也可以送給他的求婚對象,紳士們看到這個未曾謀面的可憐的小小賣花女,總是對她很親切,也不吝給她笑容,所以艾瑪也會接近紳士。

  同為賣花女,比自己資深的年長少女曾經向她提出忠告,不管是小孩還是大人,只要是男人都很危險,所以最好不要接近他們,雖然艾瑪也曾謹守這個教誨。

  但是母親生前曾告訴她,上流社會的人們就像天使一樣。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做出不好的事情。

  艾瑪以母親告訴她的印象,看著走在倫敦街頭的紳士與淑女。對他們就像對教會的天使雕像,總是懷著一股贊美之情與敬意和憧憬。

  天使不時會降落凡間,有時看到我們的苦境也會伸出援助的手。

  但是,擁有翅膀的天使們不會老是待在地上。因為這裡不是他們居住的地方,他們是天上的生物,而且生活在一整年開著美麗花朵的神之庭園,飄著純白雲朵的世界。

  “她好像曾經在柯芬園一帶賣過花,據說賣了一陣子之後,有一次遇到一個貧窮的婦人,結果很受到對方的疼愛。”

  阿爾繼續說。

  “艾瑪不但長得很漂亮,而且只要和她一交談,就會馬上發現她既聰明,個性又老實。

  那位婦人據說喜歡園藝,但是年紀大了,身體也不聽使喚。庭院的工作有不少都是重勞力工作。要搬土、要拿噴壺澆花,還要把大量的樹苗到處搬來搬去,因此她很想要一個助手。

  所以,有事的時候就叫艾瑪過來替自己工作。到了冬天,寒冷的天氣讓環境變得更惡劣。艾瑪到底睡在什麼地方呢?反正不會是什麼像樣的地方,婦人想到這點,大概也覺得她很可憐,但是婦人的經濟情況並不允許她請人,因為家裡就連讓女傭住進來的空間也沒有。後來那位婦人可能得了風濕,身體狀況惡化了。在醫生的建議下,決定搬到鄉下的親戚家,於是拜託教區的牧師照顧艾瑪。婦人大概是和牧師說‘這是個好孩子,請您盡可能費心照顧她’之類的。

  所以,艾瑪之後就在牧師家學習做些雜務之類的工作,也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吸引凱莉的注意。”

  那是和讀書會的工作人員亞格妮絲·佳蘭德討論完下次眾會的主題後,在回家的路上發生的事。

  凱莉·史東納看到一個在牧師公館的庭院裡工作的孩子。不知道是在撿石頭還是除草,穿著破爛的衣服,縮著身體專注地投入工作。因為那孩子面向陽光刺眼的那邊,一開始還無法分辨是男是女,凝神仔細一看,才發現對方好像把一頭長髮編成兩條辮子。

  是個女孩,凱莉心想。那麼瘦小的女孩子在這麼強烈的陽光之下……真是可憐。

  “……聽說你把瓊斯家的工作辭掉了?”

  聽亞格妮絲這麼一問,凱莉才回過神來。

  “是啊,因為接下來的孩子還小,我暫時好像還派不上用場。而且我年紀也大了,所以才決定讓自己輕鬆一點。”

  一邊說著,一邊邁開腳步。凱莉的目光還是不時瞥向那個正在工作的孩子。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她那仔細卷上來的過長衣袖,為了不讓袖子掉下來,還特地用繩子綁起來,就算妨礙到工作,但還是有那麼多人只在袖子掉下來的時候才得過且過地往上拉,因此她的小創意引起凱莉的注意。這個孩子接著稍微抬起臉,那副凜然不可侵犯的容貌更讓她留下深刻印象。那雙大得有些過頭的榛色雙瞳,閃著聰慧的神採。微微蹙起的眉型,像是在說明她已遍嘗人世間的辛酸。到處沾染著泥巴的臉頰,正是她專注于工作的最佳證明。凱莉突然胸口一緊。

  適當地回應著對方的話,等到閒聊終於告一段落後,凱莉開口詢問:

  “我說啊,那個孩子是什麼人啊?”

  “咦,你說什麼?哪個孩子?啊啊……”亞格妮絲追隨著凱莉的視線,這才明白。”艾瑪!你過來一下。”

  聽人這麼一叫,那個孩子猛然抬起臉來。

  “你來這裡一下。”

  被人呼喚的孩子站了起來,撢去身上的泥巴,誠惶誠恐地一步步走來,一臉訝異。

  “她叫艾瑪。居無定所、一直以來都是睡在街上,因為有人問我能不能給她點工作,所以牧師才要她做點簡單的工作。”

  “這樣啊……”

  凱莉看著艾瑪,艾瑪也看著凱莉。

  “看起來很聰明呢!”

  凱莉微笑著。

  “對了,我老早就想要找一個女僕了。你……叫做艾瑪是吧?你要不要來我家工作?”

  “等一下,凱莉,你是在開玩笑吧?”亞格妮絲連忙開口。“我對這個孩子可說是一無所知喲!不知道她有沒有當女僕的經驗。”

  “太棒了,”凱莉擠出個笑臉。“我從以前就有這個念頭了,想試試看教育的力量能做到什麼地步。”

  凱莉蹲在艾瑪身邊,像是說悄悄話似的說:

  “雖然不能付你很多薪水,但是你需要的東西我全部都會提供。怎麼樣,這樣可以嗎。要不要來我這裡?”

  艾瑪目不轉晴地回看著凱莉。

  雖然她看起來很沉穩,甚至會讓人覺得她很大膽也說不定……但是那副不輕易打開心防,一派冷靜地觀察一個人的樣子……反而叫凱莉中意。

  看起來像是個很有毅力的孩子。

  只要耐心教她,或許能讓她學到很多東西。

  艾瑪超齡的老成面孔皺起眉頭,慢條斷理地想了一下,不久就輕輕地點點頭。

  “好的,夫人。”

  “那就這麼說定!”

  “真是的!”亞格妮絲手著腰,看起很生氣。“別人的忠告你怎麼就是聽不進去!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可不管喲!”

  “事情進行得比凱莉預料中順利。”阿爾聳了聳肩。

  “……對雙方都是吧,如果家裡有個喜歡順手牽羊的不良少女,凱莉大概晚上也會睡不安穩吧?而艾瑪也有自己的顧慮,搞不好這個外表看來高貴的夫人,其實是個把少女推人火坑的吸血鬼呢!”

  因為只是想試試教育的力量有多大,所以原本並沒有全力以赴教導的打算。一開始只教她身為女僕最起碼要會的事情,但是她的學習能力很強、一教就會,讓凱莉愈教愈覺得有趣,於是願意傾囊相授。不但教她讀書寫字,也教她朗讀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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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30 09:37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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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撰寫小說《艾瑪2》──────久美沙織

  在第二集的執筆上,一樣又受到很多人的幫助。

  這集的重頭戲之一,我想應該是鼎鼎有名的“水晶宮”。在調查及了解這棟以往確實存在的迷人建築物方面,借重了很多人的協助。

  負責《半身》、《荊之城(上、下)》(皆由莎拉·華特斯所著,創元推理文庫出版)的譯者中村有希小姐,架設了由她本人管理的網站“翻譯實習生”(注51),在“維多利亞時代·入門知識”的這個頁面裡就有水晶宮這個項目。誠惶誠恐地請教她一些問題,她馬上很詳細地回答,之後她也非常熱心,讓我在很多方面都可以向她請教。順帶一提,中村小姐在那個時候已經讀過漫畫《艾瑪》了。

  ※注51:“翻譯實習生”http://nakamura。whitesnow。jp

  此外,(在東京一角經營小型設計事務所的中年建築家)自稱tonton124的“三太·建築·日記”(注52)(裡面有很多關于建築的知識),也針對水晶宮和那位建築師帕克斯頓,從專業的角度作出詳細的說明,成為我非常重要的參考資料。

  ※注52:“三太·建築·日記”

  身為大手前大學教授、在日本可說是研究維多利亞時代第一把交椅的鬆村昌家先生(調查有關水晶宮的資料時,從很多地方都看到這個名字),也是《水晶宮物語--倫敦萬國博覽會一八五一年》(リブロボ-ト株式會社,以及築摩學藝文庫出版)的作者。雖然非常想得到這本大作,但是這本獲得好評的名著不但早就缺貨,而且在古書業界中好像也是只要一有人賣就馬上被買走,不論哪裡連一本庫存也沒有。不巧的是在寫這集的時候,這本書還沒到手(雖然有好幾位表示要把書借我)。我想,對築摩書房來說現在正是再版的好時機,因為《艾瑪》的書迷一定會買的(笑)!

  這位鬆村先生,也在柏書房的網站(注53)開闢了“大英帝國萬花筒圖解倫敦新聞(ILN)中的十九世紀”這個報導單元。這個連載的第一回到第三回的主題是倫敦萬國博覽會。起碼這部分成了我的參考資料。

  ※注53:“柏書房的網站”

  作品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淑女”(公主月刊)、“Dear福爾摩斯”(推理·波尼塔)連載的漫畫家moto-naoko(注54)小姐,也是對我表示願意把鬆村先生的書借我的其中一位,而且還告訴我一個對水晶宮有詳細介紹的網站。距今已遙遠得有如前塵往事,當年我還是Cobalt文庫旗下的一名作家時,她就曾為我的拙作畫過插圖,我們的交情從那時一直延續到現在,雖然在維多利亞時代的主題上,讓我們在漫畫這個領域裡不得不一較長短,但她仍然是如此親切。

  ※注54:“moto-nako。com維多利亞時代的淑女·Dear福爾摩斯官方網站

  小說家五代ゆう(注55)小姐曾送我她的新作《鍊金術師的女孩l》(MF文庫J),稍微翻了一下才發現,原來故事的舞台設定在維多利亞時代,而且其中一名主角是位女僕。沒想到我一向她表示“因為題材的重復性太高,如果受到影響就不好了,所以很抱歉現在沒辦法看”,她居然對我說“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也看了《艾瑪》當作參考呢,小說和漫畫都看了”。哇--!

  ※注55:“五代ゆうHP”

  前陣子連吉川良太郎先生都宣布要寫一本以維多利亞時代為背景的犯罪小說,而且今年秋裝的趨勢之一就是大量採用天鵝絨和蕾絲,並且在暗色系上加上會發亮的東西,都屬于維多利亞時代的風格。

  維多利亞時代這股風潮真的蔓延得愈來愈廣了。

  而且拜能和艾瑪沾上點邊這點所賜,多少能和大家變得“有話可以聊了”,真的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事。原來,維多利亞時代愛好者的世界是很狹小的。

  因為我實在太過才疏學淺,這次又是臨時抱佛腳。除了沿用第一集所使用的參考文獻,為了第二集也增加了新的參考書目。列記如下:

  《維多利亞時代的性與結婚有關性的26個神話》度會好一著,中公新書。

  《英國式結婚狂想曲坐著馬車私奔去》岩田託子著,中公新書。

  《成為英國淑女的方法》岩田託子·川端有子著,河出書房新社。

  《福爾摩斯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導覽》小林司·東山あね著,新潮社。

  《十九世紀繪本報紙報導的維多利亞時代奇人異事檔案簿從奇異事件到幽靈怪談》雷納德·達伍利斯著,仁賀克雄譯,原書房。

  《維多利亞時代下的父與子》鬆村呂家等著,英寶社booklet。

  《發明百貨公司的夫婦》鹿島茂著,講談社現代新書。

  《鵝媽媽跌倒了倫敦和英國的鄉村小鎮》ひらいたこ·磯田和一著,東京創元社。

  《自由與規律--英國的學校生活--》池田潔著,岩波新書。

  《公立學校英國式考試與精英分子》竹內洋著,講談社現代新書。

  《英國公立學校物語》伊村元道著,丸善Library。

  《縛於階級制度的人們英國中產階級的生活與意見》新井潤美著,中公新書。

  《不高興的瑪莉·鮑金斯從英國小說與電影看到的“階級”》新井潤美著,平凡社新書。

  《英國貴族的宅邸》田中亮三·增田彰久著,小學館。

  《圖說英國貴族的城館鄉村房舍的全部》田中亮三·增田彰久著,河出書房新社。

  《十九世紀英國的日常生活》克麗斯汀·休斯著,值鬆靖夫譯,鬆柏社。

  順帶一提的是,為了讓自己融入“我是在寫小說《艾瑪》而不是在整理資料”的心情,有幾本書是反覆讀了好幾次的。包括桃樂絲·榭爾絲筆下的“彼得·溫西爵爺系列”的所有推理小說(《誰的屍體?》、《強力毒藥》。《五只紅鯡》等,創元推理文庫出版)。這些小說的舞台及發表的年代是在二十世紀的開頭,比維多利亞時代稍晚。但是,對作者榭爾絲和那個時代的英國人來說,維多利亞時代就好比我們對明治時代和昭和初期的感覺,可說是記憶猶新。“沿用維鄉利亞時代的觀念過日子的老人家”在當時還很常見,所以很多事情還是相通的。因此從這些和維多利亞時代“有關連”的描述,還是隱約嗅得到維多利亞時代真實的氣息。這點對我的幫助非常大。

  這次也拜託村上リコ小姐和北原尚彥先生為我審稿,而且北原先生還替本書寫了解說。

  除了對原著漫畫的忠實讀者,最重要的還包括森薰小姐,希望以小說的型態所描寫的這個故事能夠得到他們的認同。

  。2005年9月

  *******

  解說──────北原尚彥

  維多利亞時代--很棒!

  可愛的女僕--很棒!

  所以,艾瑪--太棒了!

  據說日本現在正吹起一股“女僕”風。化為“萌”之街的秋葉原,“女僕茶店”一家接家地開,據說大獲好評。雖然我沒有去過就是了。

  如果以“萌”的角度分析,那麼艾瑪除了是個“女僕”外,她也是個“眼鏡女”(指戴著眼鏡的女孩的略稱)因為具備雙重“萌要素”,所以稱得上是天下無敵了。

  但是,艾瑪並非只是為了博得歡迎而設定為女僕和眼鏡女。而是為了在維多利亞時代,展開這段跨越身分差異的戀曲,艾瑪才成為女僕的。在眼鏡女的部分,也清楚的設定了和凱莉·史東納的互動、因為近視所產生的種種發展等。有關眼鏡的部分,可說是迥異于除了一般眼鏡外,隱形眼鏡也很普遍的現代,屬于維多利亞時代才有的故事。

  沒錯,就是因為整個故事以維多利亞時期為時代背景,艾瑪的故事才得以成立,維多利亞女王萬歲!大英帝國萬歲!

  各位喜歡維多利亞時代的讀者,讓大家久等了的小說《艾瑪》總算推出第二集了。或許有些人雖然喜歡維多利亞風格的小說,卻對漫畫的興致不高,因而對原作敬而遠之。但因為本書屬于小說,所以就看了(不過這些讀者可能只看了《EmmaVietorianGuide》)。像這種先後順序相反的情況當然不是沒有,如果有人因此對艾瑪的世界入迷,那麼請把握這個機會也讀讀原著。

  小說《艾瑪》是一本維多利亞風格的小說--分為寫于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品和描寫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品這兩種--也是一本能獲得書迷青睞的小說,當然也包括原著漫畫《艾瑪》的書迷們。

  將其原著小說化的,就是最擅長描寫女性心理的久美沙織。她把很難透過漫畫呈現的艾瑪的微妙心情,描得寫淋漓盡致。

  本書,也就是小說《艾瑪2》所描述的故事,大約相當于漫畫第二集。接下來,還會發生很多事情。等到看到第六集,真的會發現大事不妙了……因為這樣,如果只看過小說版的讀者,也請務必連原著漫畫都看,這樣就可以知道故事的後續發展了。

  至於那些早就看過漫畫的讀者,也希望他們能享受到小說版才有的趣味。例如第一集中的“序”和第一話的開頭,都是小說版原創的部分。原著是以威廉少爺坐著馬車拜訪凱莉·史東納拉開序曲,小說版則詳細描寫了抵達前的一切經過。這可說是小說版的“BonusTrack”。

  此外,有時光靠圖畫很難理解每個角色為何當時要採取那樣的行動,而小說就能詳細地說明前因後果(而且還是久美小姐的詮釋,真叫人開心)。

  事實上,小說版從第三集以後的出版日期好像還沒確定,真希望能早日出版。因為第三集之後,有很多場面都讓人非常期待不知道小說版會如何描寫,第四集的那個部分、第五集的那個地方(因為會讓個人的喜好完全曝光,因此就不詳述了)有些部分是原著漫畫沒有,只有小說版才有的。例如充滿魅力的朵蘿緹亞(向沒有讀過原著的讀者說聲抱歉,她是以後會登場的人物)和她的夫君之間親密的×××場面等,哇,真叫人受不了(<-突發的妄想)!到時候要請久美小姐多幫忙了。

  出現在本書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資訊比原著更多。例如艾瑪和威廉少爺第一次約會的地方水晶宮--CrystalPalace。這棟建築物對維多利亞風格的愛好者來說,是無可取代的珍品。由于書中已有詳細解說,在此就簡單說明它是因為作為萬國博覽會的場地而興建,之後也被移建到其他地方保存下來,雖然後來毀于大火,但是也為了喜歡維多利亞時代的人留下了一頁津津樂道的浪漫篇章。在原著當中已讓威廉對艾瑪說明上述經緯,不過小說版的資訊量則比原著要多得多了。

  事實上,我本身也正在寫一本以維多利亞時代為舞台的小說,所以很清楚:因為想知道當時發生的事情、食物、衣服、細節等開始進行種種調查,雖然調查愈多愈是深陷其中,但在調查過程中得知意外的事實的那一瞬間,心中的快樂實在很難用筆墨形容。不論是原著的森薰小姐、還是小說版的作者久美紗織小姐,從她們的作品中到處可以體會到兩位也相當沉迷于維多利亞時代的調查之中,不禁對兩位獻上深深的同情之意。

  維多利亞時代的考證工作,雖然有趣但困難度也非常高。以自認符合這個時代的方式一寫,結果才發現犯了大錯。舉例而言,我曾發表過有關開膛手傑克的作品,在初稿階段中不小心寫到了塔橋(TowerBridge)。塔橋是在一八九四年完成的,所以當開膛慘案在一八八八年發生時,根本還不存在(值得慶幸的是中途發現趕緊訂正了過來)。

  因此,考證工作如果隨便馬虎,就很容易犯下嚴重的錯誤。目前為止所讀過的維多利亞風格的作品中,有幾本是一看就讓自己忍不住大叫“這到底在寫什麼?”、“寫錯了!”(在此故意不說書名)。

  像我這種只要是和維多利亞時代有關,就什麼都想知道的人,也向維多利亞時代的情色文學下手了,基本上透過這種無法登大雅之堂的小說,才能看到有關當時的風俗(性生活、內衣、廁所等)的描寫,這是文學作品所看不到的,所以實用性其實很高。說起來,情色文學中也常出現“上流階級的男士與女僕”這樣的故事架構。當然因為是情色文學,免不了會出現男歡女愛的場面,不過畢竟是維多利亞時代,幾乎沒有故事是以跨越身分鴻溝、步入禮堂收尾的。女僕只是作為玩弄對象,大多是這樣的類型。以艾瑪的立場來看,能遇到像威廉少爺這種個性認真的人,實在是太幸運了。

  雖然不致於向所有的人都建議一讀維多利亞風格的情色文學,但建議喜歡小說《艾瑪》的讀者,務必一讀的是亞瑟·柯南·道爾所寫的,以福爾摩斯為主角人物的偵探小說。這套花了百年時間終于熟成的古典推理小說,相信一定能讓讀者感受到不但酒是愈陳愈香,連書也是。我之所以會沉迷於維多利亞時代,其實起因就是來自歇洛克·福爾摩斯。

  對於“想要透過影像看到艾瑪所在的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我最推薦的是在英國制作的電視連續劇“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冒險”系列。目前為止所看過的,不是把時代背景放到現代,不然就是設定很隨便的節目。但這個節目則是以影像把原著的氣氛原封不動地呈現出來,連歇洛克迷們也給予很高的評價。森薰小姐和久美紗織小姐,聽說都仔細地看過這部作品了。

  接下來的話題和偵探小說有關,寫了《主教殺人事件》等名作的範達因曾提出了“偵探小說的二十項法則”,其中一項是“僕役不可為犯人”。這麼說,艾瑪就不可能是犯人了(笑)。不過,這二十項法則是成立在一九二八年,寫在這之前的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故事中,曾出現過女僕是犯人的例子。至于是哪個故事我就不說了。

  此外,雖然不是寫於維多利亞時代,但在最近完成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推理小說中,我個人非常推薦莎拉·華特斯的《半身》及《荊棘之城》(創元推理文庫出版)。要我向喜歡《艾瑪》世界的人拍胸脯保證也沒問題。

  《艾瑪》的人氣最近愈來愈高,不但動畫版出現了,甚至也在電視播出過。小說《艾瑪2》則相當於動畫的後半部分(也就是說動畫結尾的內容等同於本書的結尾)。盡管現在以各種媒體呈現的“艾瑪”都已經出現,但是卻還沒看過動畫的朋友,DVD-BOX已經上市了,請務必找來看看:如果不是書就沒興趣的人--別這麼急著否定,你知道嗎?BOX附贈特別的小冊子呢!怎麼樣,心動了嗎?

  身為長年以來的維鄉利亞時代的愛好者,這已經成了我的工作之一,因此有這個機會讓我替小說《艾瑪》完成解說。託《艾瑪》之福,我覺得我的“維多利亞迷戀症”的病情又更嚴重了。

  原著漫畫已發行到第七集,故事也漸漸進入高潮。相信之後絕對沒有人捨得把目光從《艾瑪》的世界移開。


 
  插畫後記

  在此感謝買了小說《艾瑪2》的讀者。

  小說的插圖和平常漫畫的筆觸不同,因此光要完成一張插圖都很困難。不過可以畫很多平常不大有機會畫的插圖,讓我畫得非常開心。

  最後衷心期待本書能讓讀者們讀得很愉快。

  。森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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