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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青春/戀愛]久美沙織 -【艾瑪‧一】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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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27 02:47 PM|只看該作者|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2 03:53 PM 編輯


【內容簡介】
這是一部架構在傳統與革新衝突間的英國羅曼史,同時也是是一部正統的英國女僕故事。原作森薰對於時代背景的考據相當細膩;作者久美沙織纖細、溫柔的筆觸則讓小說版呈現出更充實、更具深度的描寫,讓人充滿想像空間。  19世紀末,英國正值維多利亞王朝時期,商人階級藉由工業革命致富並因此崛起。倫敦的富商——瓊斯家的長男威廉,某天拜訪退休的家庭教師時與美麗的女僕艾瑪相遇。威廉對艾瑪一見鍾情,並開始頻繁地拜訪艾瑪的住處。同時,艾瑪也漸漸為誠實正直的威廉所吸引。這段發生在新舊觀念交替的時代下,跨越階級且不被世俗所允許的戀情,究竟能不能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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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27 07:58 PM|只看該作者




序 章

作了一個好似在上課的夢。

授課即將開始,老師沿著走廊走過來。

但是講台旁的地板上卻散落著紙屑,看來像是從筆記本中被撕下來的一頁,那個物體是絕對逃不過老師法眼的。

威廉的一顆心七上八下,焦躁不安。


待會兒要進來上課的老師足個頑固到家又囉哩囉嗦型的老頭,萬一被他看到,一定會勃然大怒然後訓斥一番。即使不是自己掉的紙屑,也應該趕快趁現在上前把它撿走才是。可是明明知道,身體卻動不了,班上的其他同學互相交談,完全不當一回事,只是一個勁兒吵鬧不休,他們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紙屑。但是,也不知道究竟是誰掉了這東西,那個罪魁禍首爲什麽不把它撿走呢?或者是哪個人故意惡作劇的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把它撿走反而會被責怪太多管閑事吧?威廉這麽想著,所以動彈不得。

在藉口下躊躇不前的自己,被道德驅使而焦躁不已的自己。

在被撕扯開的兩個自己之間,惡夢帶有潮濕的熱度。

一頭白髮有如獅鬃般的教師打開門走進來,大大的頭戲劇性地一抖,在講桌前直挺挺地站定。大家都把注意力投向他,接著大膽活潑的雙胞胎之一,不知是吉雍還是羅傑,發出“啊!”一聲短促的叫聲。眼見他就像是包心菜田裏穿著背心,天不怕地不怕的兔子般小跑步沖上前去把紙屑撿起,揉成一團並順手塞進背心與長褲之間,然後才看著老師的方向好似大吃一驚般,站直身體說:“老師,對不起!”接著像是慧黠又直爽的年輕人般,露出毫無保留的微笑,然後沖回自己的座位。

因爲動作實在太迅速,教室中大半的同學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麽事情。可是,一開始就發現有紙屑,而且不斷地瞄著它的總不可能只有自己一個人吧?突然間,四、五個學生同時站起並沖向講台,一一拾起不知爲何(因爲是夢的緣故)突然增殖的相同紙屑,像是作爲自己的戰利品般的,勇敢地帶回座位上。

然後……接下來正是這個夢境中最爲不愉快且難爲情之處……看到幾個前例成功地這麽做之後,威廉終于再也按捺不住。他總算,或者該說是突然下定決心要采取行動。於是他拿出不知從哪裏來的巨大雞毛撣子,開始清掃講桌的周邊。

在慢了一步的同學們怨恨的視線下,俐落地打掃起來。自己的心中雖然相當高興而驕傲,但是這樣的心情千萬不可以顯露在臉上,必須努力裝出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表情,繼續工作…… ……以上就是這天早晨,威廉起床前所作的夢的大綱。

威廉呻吟著,以手撫摸臉。手心熾熱,臉頰冰冷。

“怎麽回事?”他試著發出聲音說話。

寢室裏安靜而陰暗,長條型的窗戶垂掛著厚實的窗簾,僅僅由上端縫隙微微透出外頭照亮道路的瓦斯燈光線。不用說,房間裏並沒有任何人,僅有威廉獨自一人。

宅邸相當寬闊,即便是對兒女衆多的瓊斯家而言,也仍有足夠寬敞的空間。

把床罩與棉被拉上到臉龐前方,鼻子埋入漿過的布料中,閉上眼做一個深呼吸,在自己體味底層還聞得到熨衣水(注1)宜人的香氣,在這舒爽香氣的擁抱中獲得慰藉。

我在自己家裏,在自己寢室裏,這裏是安全的。我再也不用去上學,再也不需要去那樣的地方,因爲我已經順利畢業了。

再一次喃喃自語,

夢裏那幢與下意識中被封印起來的記憶似乎符合,卻又有某些出入,絕非完全正確的古老校舍。自己已經確實從那兒逃離,而且從此可以永遠遠離,再也不需要回到那個地方,這樣的事實讓威廉打從心底感到滿足。

是的,雖然距離在伊頓公學上課的那些日子並不遙遠,但在那個時代得到的唯一收獲,大概只有與同學羅伯特的交情還能算得上吧……除此之外,都是早已斷絕的過去之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不是現在。

眼神銳利的老師有如翼蜥般的一瞪;陰暗的走廊總是飄蕩著帶有金屬味的緊張感;罰站時所盯著的帶有濕氣的古舊壁紙;朝著整排舉起的雙手所揮下的一記教鞭(倒不如說是對這一記即將到來的懲罰的預感);籠罩在沈重的沈默之下的教室;僅聽得到文具沙沙書寫聲的考試時間;大多數同學與其說是朋友不如說是競爭對手,互相打探底細、討好、猜忌、欺騙等……這一切都結束了,都過去了。

當事過境遷之後再回首,雖然可以說那其實並不是非常難以忍受的痛苦或困難。但是直到現在還是難以置信,自己竟然能夠忍耐度過那些日子。或者應該說是自己運氣好,總算撐過去了。

兩手伸出棉被,拾起上身調整枕頭。

如果真的是那麽辛苦,那麽不情願,只要直接說出來不就好了?要不然就中途退學或逃走嘛!但是,當白己身陷漩渦當中時,光是要勉強維持著不要溺水就已經費盡全力,根本無法再騰出讓自己乾脆脫身的力量。而且,自己畢竟是個嬌生慣養的“少爺”。退學兩個字說得簡單,但是退學之後能做什麽呢?要逃走的話,又該逃到哪裏去呢?如果連這點都不知道,根本什麽都做不成不是嗎?說到真正的判斷,以日前這種倚賴父母的身份,根本沒有本錢去做。

背棄父親期盼的結果只是失去庇護。即便無法期待父親能給予寵愛或是溫暖的關心,但只要違逆他,就義務上來說,恐怕他便會以身負父母責任的名義加以幹涉吧……雖然這或許並非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不可引人注目、不可與衆不同、不可太過高調。

身爲長子,必須要能在競爭中存活下去才行。

遇到逆風時要縮起脖子;讓別人先走一步以確認是條安全的路;走路時要走在正中央且四平八穩地邁步;即使是晴朗無雲的日子,爲了以防萬一與禮儀之故也必須隨身攜帶長傘;不能追求事件或冒險之類會令心性浮動、渾然忘我的體驗……他所必須承受的,就是遇到這類危險誘惑時必須轉身以對的人生。安全、安心,與安泰重於一切的一生。

對於在這方而相當謹慎的凡夫俗子威廉·瓊斯而言,這是相當適合的命運。他時常告誡自己不可逾矩,要符合父親李察所謂的“品行”。據說品行是上流階級無時無刻不可或缺的德性。

……即便如此……還真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麽討厭學校。

威廉閉上眼睛,毫無抗拒地陷入再度來襲的睡意當中。不想再回到那種地方去,如果再被丟到那兒去,不如死了算了。一想到就令人毛骨悚然。

這麽說來……在意識即將跌落睡眠的深淵之際,浮現一位女性的臉孔。

那是比充滿欺瞞、苦澀,與精神考驗的校園時光更遙遠的過去,那是一張在年幼時認識的女性臉孔,不僅非常熟悉,而且還每天見面。威廉回想起對當時的自己而言,能夠獲得她的認同、能夠得到她的贊賞就是最大的心願。

若沒有得到她的同意,想必太陽不會升起,月亮不會下山,星星也不會閃耀。

本以爲自己會感到不愉快,卻並非如此。

不可思議的笑意在唇邊自然浮起,不知爲何胸口感到溫暖。

這麽說來,在先前晚餐席上,這位女性曾經無N中成爲傶D。威廉已經忘記爲什麽會提及,是很偶然地提起那個W字。

她最近如何?父親好似威廉理所當然應該知道般地詢問著。威廉的回答是,全然不知,與我無關,卻被父親以蛇眼般惡狠狠的眼光瞪視,他訓斥威廉說,既然畢業了總該去打個招呼,感謝師恩吧?威廉老實回答,至今從未想到過這件事情。卻被父親責罵道,你簡直是忘恩負義!

她的年紀不小了,等到你感受到師恩想要道謝時,說不定對方已經深埋在土裏了!……真是適合一家團圓時的愉快話題,威廉諷刺地想。

不過確實是如此。

如果是她,或許還想見上一面。

當時我還是個小孩,而她實在威嚴十足,因此直到現在我還是對她深感畏懼。

再這麽下去,恐怕我將要畏懼一生,永遠擡不起頭來吧?

爲了克服這個問題,就去親眼看看她變成羸弱的老太婆,即將一腳踩進棺材裏的模樣,或許不失爲一個好方法。

的確,這或許是去見個面的好時機。

“史東納夫人的地址是嗎?”威廉看見史蒂芬微微挑動右側的眉毛。

挺直脊背直視著威廉,停住所有其他動作。這姿勢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個雕刻成優秀管家模樣的木雕人像;或者可以說,他本人八成和他愛用的硬胸襯衫一並在每天晚上都重新上漿糊,漿得直挺挺的,再用熨鬥仔細熨得平整。那淡泊而難以捕捉的視線總是漠然凝視著鼻子前方的一點。即便只有一瞬間,但可以具體、強迫性地讓他的視線不得不朝向自己的這個舉動,對威廉來說,有種好像偷得了什麽珍貴之物的快感。

“她是我的家庭教師,一直教導我到十歲左右。”雖然用不著解釋,但還是很想親口說出來。

“我知道。”不出所料,史蒂芬略略眯起眼睛。當然,這麽簡單的事情他一定知道,而且他應該就連威廉未曾說出口的事情也能預知,並加以對應才是。但是……

哎呀,沒想到史蒂芬不知道。

我想做什麽?我爲什麽突然問起老師的地址?究竟該不該告訴我……他正苦于不知如何判斷!

真有趣,史蒂芬正在傷腦筋呢!

威廉興奮不已,差點噗嗤笑出聲來,爲了掩飾嘴角的笑意,他深深坐入扶手椅,重新調整坐姿。

“喲,真是令我驚訝。想到你偶爾也會有不知道的事情,真讓我大開眼界。我還以爲你會立刻流利地回答出哪條街幾號呢……”

“我記得曾聽說她住在小梅利本的區公所那一帶……蒙塔古街附近。”

“那是在什麽地方?”

“海德公園北邊,派丁頓的東鄰。”

“喔,很遠嗎?”

“倒不是那麽遠:最近這附近也常有往來那裏的公共馬車行駛……可是,呃,威廉少爺?”

“怎麽了?”史蒂芬輕輕抿了一下上唇,這是他說了不該說的話時的習慣:“如果要拜訪獨居女士,必須事先……對,大約兩周前先送出信函通知才行,必須先詢問對方是否方便。”
威廉沈默地縮縮肩。

開什麽玩笑。難道還要做什麽心理准備嗎?這次可是特意要去拜訪從來沒有在氣勢上勝過對方,而且從來不覺得兩人處于對等地位的對象呢!除了奇襲之外,根本沒有殲滅敵人的機會。

“如果您已經確認上門拜訪的日子,我會爲您准備適當的服裝,而您拜訪時必須攜帶的禮物如花束、巧克力或是葡萄酒,我也會准備好清單供您挑選。”

“……她的名字……”

“是?”

“史東納太太的芳名是?”

“…………”可憐的史蒂芬絞盡腦汁,雙眼輕阖,像是要壓下浮起的皺紋般以右手按著眉心,身子斜斜地略爲前俯,一邊抖動著胡髭。

哎喲,可喜可賀,今天真是個大好日子!沒想到竟然能夠將史蒂芬逼到死角,趁著這個吉兆,今天一定可以把史東納老師一並解決掉!絕對沒錯!

“……凱莉。”史蒂芬喃喃自語,突然睜開眼睛。

“沒錯,是凱莉·史東納夫人。”

“凱莉……是嗎?”威廉試著念出來,但這名字卻在舌上打結了。是個完全沒有印象,十分生疏的發音,不過,學生原本就不可能直呼老師的名諱。家中也沒有人曾這麽稱呼過她吧?

凱莉、凱莉,凱莉呀……原來那位老師是叫這個名字呀!

Kerry則是愛爾蘭南部郡名,也是那兒的特産--一種漆黑而短小精悍,看來相當倔強的牛只品種:K是國王(king)。K是鉀。Kappa是希臘文的第十個字母。

“威廉少爺。”原來如此,老師也是有名字的,那位老師也是個活生生有血肉之軀的人。

“咳咳,威廉少爺。”

“啊,抱歉,什麽事?”

“如果您問完了,容我先告退。還有別的事情要吩咐嗎?”

“沒事了。辛苦你了,先下去吧。”威廉傻愣愣地看著今天狀況百出的史蒂芬,他的背影好似沿著由直尺畫出的直線道路般筆直離開。

啪!威廉彈跳起來,像是被門板發出的聲響彈中似的。

出門去吧!去見凱莉老師,這就立刻出發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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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訪問

蓋比(園丁的兒子)找來的出租馬車,正巧是平常在攝政街到大英博物館間區域來往攬客的馬車之一。既然如此應該認得路吧?威廉便將從史蒂芬那兒要來的住址紙條直接拿給車夫看,不料這位看來老實的車夫好似意外被打了一拳般滿臉通紅起來,被陽光曬得乾燥的臉上,細細的眼睛眯得更細了,他僅僅瞄了一下紙條的形狀,好似很不愉快地痙攣起半邊臉,意思似乎是要威廉趕快把那東西收回去。

是老花眼吧?要不就是看不懂。史蒂芬的字實在太小(似乎非得節省紙張和墨水不可),字體又龍飛鳳舞地裝飾得太華麗,若非看慣的人還真是難以看懂。

威廉戰戰兢兢地再以口頭告知地址,這回車夫倒是立刻就點頭說知道,並打開車門暗示威廉快點上車。

之前的舉動或許傷到了他的自尊。

馬車雖舊,倒是打掃得相當整潔,拉車的馬雖已不年輕,但眼珠明亮、看來相當健康。威廉於是故意大聲稱贊蓋比挑了輛好馬車,給他六便士銀幣的小費。

即便是僅搭乘短短不到一小時的出租馬車,若拉車的是匹遍體鱗傷,被虐待得只剩一口氣的馬;或者車夫是個拿馬出氣,面貌可憎的男子的話,可是會令威廉心情大壞。諾福克女士那沈靜悲痛的控訴,深深打動威廉的內心。

就這一點來說,即便這個車夫給人那樣的第一印象,但他其實是個心地相當好的人。

先生趕時間嗎?還是您比較喜歡悠閒一點,走比較好走的路?車夫問。威廉回以爲什麽這樣問?車夫訥訥地說明,因爲車體古舊,若是一路都走石板路只怕太過顛簸,乘坐起來不舒適。對我家的崔弟也……什麽?是這匹白灰色馬的名字吧……它的蹄鐵釘得不是很牢,所以我盡量讓它走泥土地。

--喔,既然如此,就別趕它吧!反正我去辦這件事也不是那麽樂意,威廉說道。

那麽,既然如此,就橫越攝政公園吧!車夫一抖缰繩。

坐在亮光漆塗裝的包廂裏,獨自一人搖晃著前往。

街道依舊是潮濕陰鬱的模樣,從美特蘭公園穿越康敦,到達櫻草山時,視野豁然開闊,雲隙間恰巧射出一片燦爛陽光。

因爲選擇了一條好路,於是得到這個意外的收獲。

尚未沾染綠意的公園草地略有起伏,可以看到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在此悠閒散步,其間有年輕的保姆跟隨著,卻沒派上多大用場。不論怎麽看,那披著昂貴毛皮的七、八歲小女孩看起來要來得能幹多了。

她應該是這一家的長女,也是年紀最大的孩子吧?她牽著一對看來剛學會走路,包裹著毛衣的雙胞眙,並嚴厲地走在最前頭,神氣十足地率領所有人。年幼不聽話的弟妹(或者其中也混有親戚或鄰居的孩子)魚貫跟從,有的東張西望、交頭接耳,有的彎進小路、停下腳步玩著路邊的東西。披著毛皮的女孩爲了避免大家散開、或像木雕般呆站著、甚至是跑得不見蹤影,不斷高聲發出指令要大家注意,並以手指確認每個小孩的狀態與人數。她稚幼的臉龐也因爲義務和興奮而通紅。手忙腳亂,服裝樸素的沈默保姆,雖然比幼小的主人年長十歲左右,卻完全成爲她的手下,一路負責抓回四處亂跑不聽從命令的小孩。如果是牧羊犬,用不著一個一個下命令也能夠做到這個程度吧?

看著這個小不點,她簡直和葛蕾絲小時候一模一樣。

威廉以戴著手套的手,掩飾唇邊溢出的笑意。

年幼兩歲的大妹,與自己相較之下是個認真可靠的女孩,具備擔任一族之長的資質。例如責任感、認真的態度,她總是事先做好計劃,並且在計劃産生衝突時能夠當場機敏地加以變更。說到這點,小妹薇蔽安也有著好強不服輸的個性,如果讓她去從軍,一定能夠成爲優等的士兵,頭角峥嵘出人頭地吧!

記得曾聽過父親不知對誰抱怨,看來我家女孩們的氣勢遠勝過男孩呢。

馬車繼續向前奔馳。

那些個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們,現在已散落在半枯黃的草地上,挑選陽光照耀之處一一坐下,閒適地仰望天空。金髮小男孩呆呆張開嘴,毫不厭煩地看著住水道上畫出V字漣漪往前劃動的野鴨,陽光穿透他的頭髮,好似天使的光圈一般。

的確,春天已經到了呢,威廉心想。

雖然只不過是早春時節,冬季光禿禿的樹枝依舊相當顯眼,但過了告知節(注4)(3月25日)之後,太陽升起的時間明顯地愈來愈早,連泰晤士河的霧氣也疲倦地減弱了氣勢。

到了這個季節,滲骨透寒的綿綿細雨已大爲減少。倫敦著名的昏黃黏稠空氣,或許也略略提高了明度。

孩提時代,每次從宅邸所在的漢普斯德郊外前往市區,在接近市街時,總能看到眼前街道上空的異狀……尤其是那種獨特怪異的顔色,每每讓威廉感到排斥,總覺得好像踏入飛舞著毒蕈孢子的蕈傘下方似的。

對了,這麽說來……替覺得倫敦空氣很怪異而感到畏怯的自己,詳加說明空氣的特質,以及爲何會如此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史東納太太。

平均氣溫低,全年濕度高的氣候特徵,再加上與緯度、標高、植物層等的相關關系。這個島國與多佛海峽對岸廣褒的大陸、蜿蜒的泰晤士河容易起霧的原因;以及每天早上街道上幾乎所有家庭同時燃起煤炭爐的熱煙,當它與天亮前冷卻的大氣混合在-起時,究竟會造成什麽現象?

史東納老師一一分別說明的那些道理,正是在這個世紀末以破竹之勢不斷發展的嶄新“科學”語言,這個近來受到重視的思考方法,無疑是探討世界上最尖端事物的方法。

華生,這只是初步調查而已!

若是河岸雜志中的著名小說主角的話,他或許會說出和這個差不多的話吧。

史東納老師即使面對那位福爾摩斯,也一定是勢均力敵,甚至更勝一籌呢!

在她漫不經心的發言之中,常混雜有別處從未聽過的單字,例如重力、比熱、對流之類的,當威廉困惑地詢問那是什麽意思?老師便會皺起眉頭說,請到這邊坐下。接著再串聯出更艱澀的言詞,有時還必須輔以圖表或模型來詳加說明。之所以必須特意在某處坐下,是因爲說明常會花上不少時間,難以簡短說明。這些問題實在無法從一腳踏入就極其深奧的科學之中被分割出來。

隨便一講也要將近一個小時,充滿各種新奇用語,壯闊得難以想像的世界大道理,威廉只能夠靜靜閉口傾聽。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兩次。

如果能夠順利理解的話,一定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吧?威廉對於神秘的世界以及秘密的真相有著相當大的好奇心,可以的話他很想要了解。爲了自己,爲了將來,他很想知道並加以理解。

然而,老師的話題屢屢太過晦澀難解,因爲那些本來就非親眼所能見的,再加上如果不能理解基礎的道理便摸不著頭緒,因此威廉常常很難以信服。

和老師談過之後,只是增加劣等感與自我嫌惡而已。

除此之外,女性的談話中也總是充滿著威廉無法理解的單字。例如,母親的女性朋友們喜歡談論的話題總是誰和誰似乎有某種關係;誰在何時繼承了多少財産之類,充滿臆測的流言;要不就是誰在何時穿怎樣的服裝,戴怎樣的寶石,好看不好看,有沒有品味之類,用來品頭論足的話題。老太太們懷念裙撐架(注5)與腰墊(注6)的時代,女孩們則討論最新流行的線條爲何?素材爲何?顔色爲何?哪家店進了哪些新貨?哪些快缺貨,誰又已經買到了等,她們對於這些別識之豐富著實令人驚歎!

過在這些話題交錯的同時,威廉可以不用那樣驚慌失措,他完全知道該怎麽對應。作爲一個紳士,對於新奇嶄新的流行服飾世界不可太過深入,不過完全不關心、不經心也會被嘲笑是個木頭人。被問到時要點頭稱是,五次中有一次要回應:啊,是這樣嗎?這個……然後睜大眼睛,或者若有所思地撚撚鬍髭。萬一被要求給點意見時,要不時讚美女性們的審美眼光,即便一竅不通也沒關系,總之只要對她的選擇表示贊同,當感覺到微妙的變化或特別的用心時一定要指出事實,但絕對不可批評,否定的語言也絕對不可說出口。總之要適當地哄哄她們,不要表現出好惡判斷就好了。反正服飾的流行爲何根本無關緊要,不需眨眼的工夫就又馬上改變了,實在沒有詳細了解並一一追隨的必要。

但是,對於史東納太太所說話題的“搞不清楚”,明顯的和這類的話題是完全不同的種類。因爲不了解所以感到不甘心,對於無法理解的自己感到丟臉,當多次問到相同的問題之後,還會感到扭捏與焦躁。

難怪……原來是因爲這樣。或許因此才會有這樣的反應!自己不知該如何與她相處,但那種不知如何對應又不能說是“不喜歡”或“沒興趣”。

希望能夠得到史東納老師的認同,希望老師能夠認爲自己是個聰明、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個出色的紳士。

但是,卻一直做不到……總覺得自己做不到,而且對于這樣的自己感到不滿。然而。如果只是因爲這樣就夾著尾巴逃走,那更是不可原諒。放棄挑戰視同敗將殘兵。

越是敬而遠之,只怕會距離“自己想要成爲的那種人”更加遙遠吧?

或許會讓她不悅,或許可能會讓她覺得囉唆,但還是要忍耐著接近她,以獲得知識與經驗的傳授。雖然威廉心中暗暗感受到她內心之中對自己似乎頗爲輕蔑,因而覺得自己真是個沒用的可憐家夥,但在表面上卻完全不露一點痕跡,他必須保持較高階級的威信與自尊。簡單來說,就是絕對不可以讓脆弱動搖的自我意識給打敗。既然如此,就必須聽懂她那深奧的說明,對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必須注目,即使心存排斥也非這麽做不可。

威廉認爲,史東納太太八成是自己有生以來遇到過最聰明的人,甚至勝過擁有誇張頭銜的學校教師、或是教會相關人士。

她實在太特別了,如果生在另一個時代,恐怕會被稱爲魔女而被施以火刑吧?

這麽說來……“爲什麽”會這樣呢?她究竟是在從哪裏得到這麽淵博的知識與學問的
呢?威廉小時候總以爲這位老師是天生如此。

或許她的父親是這方面的相關人士吧?或者她去世的丈夫是位知識分子?若是他能夠活
久一點,毫無疑問能夠名留青史,在十九世紀思想的産業革命中擔任要角,成爲爲我大英帝
國帶來更佳發展與繁榮的偉大天才科學家或大發明家?

雖然不清楚,但不論如何,她一定比我更覺得拘束吧?居住在這個國家,這個城市的一隅。
一定活得很痛苦吧?

對她這樣的人來說,嚴格的道德規範與嚴密的階級意識,“世界工廠”(指因爲蒸氣機
而成爲最強的工業國家的英國)造成的物品過剩與樸實簡約美德之間的沖突,生活在這樣的
時代裏……

十九世紀末的英國首都--倫敦。

因工業革命而産生變化的與革新的時代……舊有的生活習慣與階級社會仍然根深蒂固。國內各地雖已鋪設鐵路,逐漸實現大規模運輸的理想。然而,在這個時代,人們在日常生活上依舊習慣乘馬車往來……這個故事的舞台,就架構在這樣的時代。

出租馬車繞過池塘離開公園之後,拐進街道之中。蹄鐵在潮濕的瀝青上濺起飛沬。

因爲陽光與心中所想的事情而感到困倦,威廉下俯的臉孔半隱在圓頂硬裏帽中打著盹。當他聽到叩叩敲著車廂的聲響時,隨即驚醒坐正,揉了揉眼睛。馬車已經停下來。

“到了喔,先生。”

“嗯……啊,謝謝!”車門打開,威廉伸直腰身,鞋子踏在狹窄的金屬踏板上,等著眼睛適應外面的光線,仔細確認下車地點。可不能因爲睡眼惺忪而一腳踏上水窪或馬糞。

“多少錢?”

“這個嘛……二先令六便士可以嗎?”與搭乘公共馬車(一趟一先令)的收費相比實在太便宜了!威廉于是交給車夫四先令,並囑咐不用找零。車夫特別脫下帽子行禮,並說他叫卡士伯,通常都住這一帶行駛,有需要的話請再找他。他一定希望能夠說得更熱絡一點吧?

威廉舉起一只手往前走,一邊輕吹著口哨,轉動手杖,故意裝作並非特意前來拜訪,只是個紳士出門散步一般。但是四處張望的視線背叛了他的計策,沒辦法,這一帶的標示實在不明確。

122小梅利本街N.W.。

車夫的方向感果然是正確的,標示在建築物牆角上的地址的確和史蒂芬所寫的紙條一樣。

看來老師的住處是從道路經由短短的階梯直接連到專用玄關的形式,是典型的城區住宅中的一戶。三戶獨立門戶的人家共用同一個屋頂,以牆壁相隔的連棟住宅。門與扶手是近來隨處可見、有如經過煙薰的黑色鑄鐵。

雖然說不上奢華,卻也並不窮酸。

這點讓威廉不知不覺中鬆了一口氣。

122,對著印有小小數字的門板,威廉調整呼吸。

確認領子與帽子的角度,咳咳,清了清喉嚨。

他打算敲門,將隨身攜帶的手杖掛在右肘內側,卻突然爲這樣膽怯的動作與自己的體格,甚至手杖本身不夠氣派而感到後悔,身爲晚輩自然應該以戴著手套的手敲門,但是在這樣的場合,總覺得似乎太過吝啬,太過謙遜了一些。他突然很想要乾脆像個自尊自大、不知禮儀、傲岸不遜的貴族大爺般,用手杖的握把部分叩門,敲出冷硬的聲響。

到底是爲什麽緊張成這樣呢?又不是要來考試,也不足有事相求,更不是要來蠻橫回收出借的東西。應該沒什麽困難,只不過是純粹無垢的社交拜訪罷了。毫無預告前來偷襲,只不過是想要瞧瞧老教師驚訝的表情,大快人心。雖說心中密謀要讓那自大的老師嚇一跳,說實在也不是什麽罪大惡極的行爲,實在用不著有罪惡感。

史東納老師真的有這麽恐怖嗎?

到現在還是這麽覺得?

不知不覺中嘆了口氣,垂下視線,毫無防備……就在這時--突然某個東西迫近眼前,當威廉心中這麽想著時,砰!地一聲,頭蓋、鼻梁、牙根這三點同時因爲震動與衝擊而發出聲響。

有人說痛到極點時眼前會有星星或火花爆開,都是胡說八道!威廉這麽想。什麽東西都看不見,只有一片黑暗。那一瞬間沒有任何感覺,只是受到驚嚇,下意識想要閃開。身體反射地往後仰,只差那麽一點就要像個木偶般向後倒地,於是急急忙忙地轉動雙臂。

威廉爲自己這樣孩子氣的動作感到丟臉,心中想著千萬不能被別人看到,全身的血液突然上升到臉上,反而對剛受到撞擊的患部提供多余的血液,幸運的是鼻子與額頭已開始麻痺,遲來的痛意怪異地拓展,他立刻感到剌痛起來,雙眼充滿眼淚。

視野一會兒變暗,一會兒變亮,又近又遠,之後才感受到強烈光線刺激著眼睛,甚至還能感受到輕飄飄的浮遊感:哎呀,糟糕,我要暈倒了,真是太丟臉了,又不是女人!振作點,提起精神來!

立刻轉向側面彎下腰來,握緊生鏽粗糙的扶手,以手輕輕壓按臉的中心部分,雖然只是微微輕按,但一接觸就是難以忍受的刺痛,只好屏住呼吸盡量忍耐過去。

沒想到……“對不起,您沒事吧?”有個聲音響起,而且是女性的聲音。

“我沒想到門後竟然會有人!”揮掉暈頭轉向的感覺,拚命睜開盈眶淚眼,威廉擡頭看。

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年輕女性。

她就站在門廊與大門之間,樸素的黑色女僕裝上系著圍裙,挽起的頭發戴著便帽型頭巾。她突然湊近過來。

對一位尚未經過介紹的女性,在這樣貼近的距離內面對面失禮地直盯著瞧,對於這樣的舉動,威廉找出三個理由來辯白。其一是這件事情實在發生得太突然,而且方才還因爲疼痛而一時失神,在驚嚇之餘才做出這種事來。其二是她先前想必剛剛在布料上噴灑過水,令人聯想起薰衣草水,清新又華麗的宜人香氣讓威廉不禁停止思考。其三是她戴著眼鏡,這或許是最大的重點吧!

奢侈的黃銅色圓形金屬外框,嵌有厚厚玻璃鏡片的視力矯正器,戴在美麗的妙齡女性臉上,給人一種完全超乎想像之外的意外感。

如果是戴在編織、閱讀,或寫信的老婦人臉上還算正常,但這一位看來應該尚未結婚的年輕女孩竟然使用像眼鏡這樣珍奇的工具。這樣的事實令威廉更加驚訝。況且她怎麽看都是個僕人,貧窮且身份卑下的人一般都是能省就省,如果說沒有多餘的奢侈品就不能完成主人交付的工作的話,這個女僕也就是所謂的次級品,是瑕疵品。

原本眼鏡這種煞風景的東西,通常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才拿出來輕輕架在鼻梁上,或者像觀賞歌劇用的望遠鏡般以單手優雅地持用,並不是日常生活中一直掛在身上的物品,尤其是必須掛在臉上。至少對女性來說,一般是不會這麽做的……至少在威廉的認知當中是不會這麽做的。

從來沒有看過任何女性這麽做,至少在親朋好友裏,在身邊的人裏面沒有。

因此,太多出人意表之處,令人不知如何是好。無色透明的玻璃凸透鏡因爲有特殊的外框,對於女性的臉孔,尤其是眼睛四周這非常私密又性感的部分……若是正人君子,除非得到本人的許可,絕不能熱情凝視的部分……注意力卻不由自主被吸引過去,並投以長時間的矚目。只因爲有生以來從沒有想到竟有這樣的東西存在,直到這一刻之前從來不曾發覺到的珍奇之物,令他不由得死盯著不放。

看到的卻是出乎意料,令人心跳不已的光景。

因爲是近視用的眼鏡,對於互相對望的人來說,看到的應該是比實際上還要“小”的一對眼眸,但因爲瞬間意識過度集中,反而看到異常擴大的景象。

圓滾滾帶著健康的藍青色的眼白、上下眼睑邊緣圍著卷翹的黑色睫毛,這些並非不夠吸引人;然而讓威廉心動不已,直盯著舍下得移開目光的卻是……那種好似能攫人靈魂的感覺……她眼球當中的虹彩部分!好像濃稠的蜂蜜流進榛色寶玉,再散落著金、綠、藍色的細小光點,一定就是這種感覺吧!簡直有如透明琥珀打造而成的天球儀,描繪著秋日森林的極小尺寸彩繪玻璃。

哇!好美。

威廉啞口無言,屏住呼吸,像個孩子般無心地盯著那眼瞳的顔色看。

多麽不可思議的顔色,多麽柔軟、溫暖、深邃下見底的眼神呐……!

相對來說,因爲威廉自己擁有的是缺乏色素的淡綠色眼珠,非常不容易適應刺眼光線的強弱變比,因此常在較暗的地方閱讀。雖然說在新月的夜裏,半夜出門也不至于絆倒是一大方便之處,但是與眼瞳顔色較深的朋友相較,不能說不在意自己看東西時感覺上好似比別人差了一截。與暖色系的棕色……就像這女孩的虹彩這樣獨特的色調……相比較,辨識力是弱了一些。在遙遠的印度認識的好友哈基姆,就有著近乎純黑色的黝黑眼瞳,甚至能夠分辨咖啡或紅茶顔色上的微妙差異。

瓊斯家手足的眼瞳全都屬於這個類型,乍看之下似乎非常冷酷、淡薄。但是,或許是因爲可以看得到血液流動的緣故,大家都屬於在感情波動時眼珠會變色的類型。冷靜自持時是冷淡的翡翠綠,氣憤時會突然變得帶有紫色,爆怒時看起來就像是藍色。如果意識上感到輕蔑或無聊,偏向冷笑的方向時,會從綠色偏向金色……然後變得傾向無色。可以說是在“不可將心事表現在臉上的社交界”中完全無法適應,太過正直的眼瞳。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她這麽說著,那對溫柔的褐色眼瞳敏感、溫暖地再次強調她所說出的話。

“您受傷了嗎?”被這麽一問,才意識到原來對方在要求回答,威廉總算回過神來。

“啊……沒關系,我沒事。”雖然邊說邊笑著,威廉還是無法放開按在鼻子上的手。一想到自己不知道會不會像跌倒的小鬼一樣,鼻水帶血水一道流下來,就既丟臉又害怕,完全不敢將自己的眼睛從她的視線移開。

當威廉盯著臉紅急著道歉的她時,又迅速地偷瞄她臉部的其他部分……也就是眼睛與虹彩之外的部分……撇開眼鏡與其下媚惑的虹彩部分不談,可說是一張樸素少有主張的臉蛋。鼻子、嘴巴秀氣而平凡,並無誇張過剩之處。骨架與頭髮相當清爽俐落,除此之外並沒有值得一提之處。隱在眉際的擔心表情並未帶有討好或誇張的感覺,象牙色的肌膚只怕再多曬些陽光便會浮現星群般的雀斑,但因年輕尚不知修飾容貌,或者說讓人感受到她對於容貌並不在意。這麽說來,她似乎並未化妝,真可謂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

大多數細微、因場合容易被忽視的缺點,因爲那雙特別的眼瞳(以及眼鏡這個或許連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特殊小配件)而被充分補足,讓她顯得非凡、獨一無二。成爲一種簡直是令人痛恨的搶眼存在。

眼鏡這種東西對於美容與在乎外表的年輕女性而言,明顯是個礙事的多餘之物,暗示著與年齡不相襯的虛弱或病痛……人們不希望有的缺點,有損女性魅力,一般來說不可能有相反的用途。但是她是個女僕,是個傭人!無法以健康眼力工作的傭人,豈不是與腳有毛病的馬一樣嗎?很明顯的就是不恰當、不適任與不合格。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她會因爲這樣的缺陷而招致不測的事態或損傷。這樣的危險應該盡早排除才是!

但是,爲什麽呢?爲什麽威廉對於這許多的不利因素,卻不可思議地完全不在意。還不如說因爲如此,反而令他的熱情加倍。當四目相對,威廉突然有一箭射入,貫穿心臟的感覺。好像看到小動物無邪的眼神般,不過這麽說似乎對她有些無禮。

只因爲愚蠢的客人要求,爲了漂亮好看,於是小黑(前述《黑神駒》中,主角仍是小馬時的名字)硬被裝上它最厭惡的轡頭。這實在是太過悲慘,讓年幼的威廉覺得痛苦又悲傷,甚至連作夢都夢到自己完全變成馬,眼淚流個不停,從那時起,威廉就特別同情“認命接受,而且無力自主命運的人”。他們身處惡劣環境仍然不畏辛苦、努力不懈,這點總是會讓威廉特別感佩。

不會說話的動物,總是擁有拚命訴說著什麽的眼神。這時,這位戴眼鏡的女僕透過鏡片的眼神,看來也是如此。

這些辯解、理由,和分析都是事後才想起的,這時的他只感到無可言喻的安心。

貫穿心臟。

也就是說,墜入情海。

她街下樓梯。因爲他無意間脫下的帽子被風吹走,滾落到街道上,她急著要將帽子給追回來。敏捷地追上前去的她很自然地提起裙子,裙擺擴展開來,露出下方純白襯裙的裙擺花邊,與被黑色襪子和短簡靴包裹著的腳。那雙腳(有如預料般)纖細得楚楚可憐,肌肉結實卻又秾纖合度。她迅速機敏且輕快的動作,讓威廉再度湧起好感與遙遠的欲望,並且立刻嫌惡起自己來。

看到漂亮女僕立刻就盤算著怎麽下手,我可不是那種俗物。

“怎麽了嗎,艾瑪?”門廊深處,玄關門後頭的人似乎注意到了前方的狀況。

血液立刻逆流,後頸毛髮站立起來,現在可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一聽到這個聲音,威廉立刻回過神來,拚命動腦。即使過了這麽久,行星的運行方程式與拚命背誦的華茲華斯已經列隊在腦中遊行,簡直就是條件反射。早就可以忘掉的東西仍然殘留在記憶的一角。

當威廉轉過頭時便看到了她,這座宅邸裏的另一位女性。

並不像想像中那樣年老,也不像想像中那樣羸弱的史東納太太就站在那兒。只有她的頭髮,鼠灰色的比例比記憶中占更大多數,衣著與其說是樸實不如說是嚴格的配色,看來並不舒適,脊骨與頭伸得挺直,好似從天上垂吊下來一般,與過去一模一樣,完全沒變。

是的,史東納老師習慣的是女王初及位時非常流行,連椅背部沒有的堅硬椅子、聞風不動地維持挺直即背、挺胸縮下巴的拘謹姿勢,坐在在椅座面略偏前方。在維多利亞時代前期,潔癖又壓抑至異常程度且專注於宣揚道德的人們,強調椅背乃是頹廢墮落的象徵,對於健全的肉體並非必要……然而對於老師來說,應該是自尊心的問題吧?

在學生的面前不想有任何一瞬間顯露出破綻,想要展現最完美的模樣。

“好久不見了,史東納太太。”

“喲,我還以爲是誰呢?”老師輕笑,假裝正經時嘴巴看起來並沒有那麽大,但是一裝出笑容,薄薄的嘴唇卻扯開得比預料中還要大,而且眼睛並不帶笑意:剛剛認識她時,一看到她做出這樣的表情,心裏便懼怕著有一天一定會被她抓去吃掉,那對犬齒說不定一到夜裏就會變長,一想到這裏就膝蓋發抖。

“這不是瓊斯家的威廉少爺嗎?真的是好久不見了,你已經長這麽大了!”

“呃……”

“不過……你的臉真奇怪,額頭和鼻子是怎麽了?”

“這是……”眼光望外頭一掃,正好看到那位女僕回來,手中還拿著帽子。

她輕輕喘著走上樓梯。因爲劇烈運動而微喘的臉頰看來更美,預感到她會再度接近,威廉開始心跳加速。

艾瑪。

剛才老師無意間呼喚的名字,威廉一聽到便珍惜地記了下來。就像是饑餓的小狗,桌邊掉下的面包屑就算再小也不放過。

她的名甯叫艾瑪。

知道名字之後再看著她,比不知道時盯著她還要高興,好像增加了一點點親密感。

哎呀,多麽愚蠢的行爲呀!真糟糕,無法控制表情,我竟然會感到難爲情。

在微笑回禮,接下帽子的那一刹那,後頸感到一陣尖銳的視線。

對喔!她是“這位老師”家裏的人……如果想要接近她的話,就必須得到史東納老師的許可才行,至少也必須要瞞過老師的眼睛:要想辦法越過老師這道銅牆鐵壁才行!

“門打開時正巧站在後面?”史東納太太在一張墊有座墊的椅子坐下。連盤一起端起紅茶茶杯,無聲啜飲著;而且,竟然靠在倚背上!威廉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錯了。

這絕對是這過去十年中的巨大變化,老師的確是上了年紀,變弱了,今非昔比了。

笑吧!高興吧!品嘗勝利感!不是應該更興高采烈地慶功才對嗎?

爲什麽腦筋卻是一片空白,完全沒有實際感呢?

“還真是不巧呢!不過的確像是你會做的事……艾瑪,我和你提過吧,我以前曾經當過住宿於別人家中的家庭教師。這位就是那戶人家的少爺,排行老大。你可是用門板打到了鼎鼎大名的瓊斯家重要繼承人,不知道他會向你要求多少金額的損害賠償呢!”

她並不理會這挖苦,好似已經決定不發一語般用力抿緊雙唇:臉頰略紅,安靜地繼續奉茶的工作。她以眼神暗示,要再來一杯嗎?威廉遞出杯子。

她的手指安靜地伸出,接下遞出的杯盤。她的手臂彎曲,慢慢傾倒看來相當有份量的茶壺,黑衣上出現一些皺紋,漿得挺直的圍裙有些下垂。

“對了……說到瓊斯家還真是不得了啊……近來以破竹之勢,在最好的地段一家接著一家開起了店鋪……”茶送到時,威廉說了一聲謝謝。她微微笑了一下,臉上小小不起眼的酒窩似乎浮起又即刻消失。

“真是叫人懷念啊,你那精明的父親……還好吧?”她行走時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有裙子(八成是和襯裙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多麽嬌小的頭顱,多麽纖細的頸子啊!

“威廉。”

“啊……是!”

“我在問你父親的事情,他還好嗎?”

“呃……”威廉急忙坐正。“他很好,比我好上百倍呢!”

“是嗎,也對,小人當道嘛……”老師松開交叉的十指,前後對調,直盯著威廉的臉:

“對了對了,我該向你說聲恭喜畢業。學校如何?”

“那裏簡直是地獄。”

“……真是無聊的回答。”

“那該怎麽說才好?;”

“您的教育對我有很大的幫助,或者是在您的鍛煉之下,有幸能夠成爲優等生。”

“才不是呢!”威廉沖口而出。“老師教我的反而是妨礙。”

“上課時無聊得受不了,每一個同學看起來都是無藥可救的笨蛋。這全都要拜學校的老師所賜。” 史東納老師僅僅擡起嘴唇右端,斜睨著表示,那真是抱歉,太遺憾了。

“看來你的強詞奪理和調皮搗蛋到現在才發揮出來。你的近況如何?偶爾總該來看看我吧!可是你卻裝做不知道,我寄過幾次信給你也沒消沒息。我心想我可是悉心照顧你長達四年,你竟然對我如此冷淡無情,現在又像這樣突然出現,得意洋洋地跑來說一堆客套話,是伊頓公學把你磨得更尖酸刻薄吧?對了,你尿床的毛病治好了吧,小少爺?”真過分!

竟然把這過去的恥辱拿出來說嘴。

“早就治好了。”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不過給幾個釘子碰,就以短劍回報。沒錯,這位老師的性子就是這樣,威廉回想起來。她絕對不會因爲對手是小孩就手下留情。

奇襲的計劃到此完全潰敗。老師堅持的原則竟然變得軟化了,允許自己靠在沙發上,但還沒有變得垂垂老矣,也還沒有變得懷舊。雖然馬虎了點,容易屈服了點,但還能夠大力反擊。別提要讓她感動佩服,甚至連能夠與她對等往來的那一天究竟會不會來臨,根本都還不知道呢!

實在不該來這種鬼地方的。威廉的頭垂下,卻從眼角看到無聲無息的黑衣橫越而過,他這才發現喉嚨幹渴,臉頰發紅。不對,應該說這一趟來得好,命中注定就是要走這一趟,非得來這一趟才行!爲了找到她。

爲了知道她的存在。

“艾瑪,把窗簾拉過來一點,這邊的陽光剌到我的眼睛了。”

“是。”她俐落地走到窗邊,她那富有彈力的背部,頸上垂著幾絲溢出的秀髮,解開沈重的布料,將皺摺拉好的手指,粉櫻色而清潔的指甲修剪得短短的。她向窗外微笑著點頭,看起來似乎是有朋友經過,側臉看來天真無邪。

是啊!

她是多麽可愛呀!一舉一動都充滿魅力。

視線怎麽都離不開她,不知不覺間變得一副色眯眯的表情。突然感受到視線射過來,威廉嚇了一跳。不出所料,史東納太太以熟知內情的表情盯著他。

他急忙把眼光抽開掩飾,但威廉知道這麽做一點用處都沒有。

“怎麽,女僕你應該看多了吧?你從用餐到更衣,從早到晚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群女僕的圍繞服侍之下長大的。”

“還是說,你對包辦家中所有雜事的雜役女僕感到稀奇?對了,你從以前就喜歡珍奇罕見的東西。總足充滿興趣……想要做與衆不同的事情……我以爲過了十年你應該會變得更多的……”老師狠狠瞪了威廉一眼,降低聲音。“難不成……”

“夫人。”門大大打開,艾瑪手持著訪問卡迅速橫越過房間,史東納太太吞下正要說的話,深深坐入椅子裏調整坐姿,擡起已恢複淡漠表情的臉問道,怎麽了?接著收下卡片,點了點頭:

“是葛拉罕夫人,有關義賣的事。”

“可以請她先回去嗎?”

“不行,今天我就在庭院和她見面吧,她的小梗犬會把地毯蹂躪得不成樣子……請你稍等一下。”站起身來。

原來如此,怪不得不知何處傳來神經質汪汪叫個不停的狗吠聲。

史東納老師以迅速的腳步離開房間的那一刹那,還偏過肩膀,回頭瞄了威廉一眼,眼神有如發射出釘子般。

砰!

“……呼呼……哈啊。”威廉不由自主摸摸臉,搖晃身子,全身放鬆般舒了口氣。不知不覺之中肩膀到後背已經變得僵硬,趁現在拉鬆領口,呼!一聲做了個深呼吸。

突然暴露出這樣的行爲,艾瑪看在眼裏不禁噗嗤而笑。

“哎……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是好。”與其否定,不如承認還來得輕鬆。

“我從來都不知道該怎麽應付這位老師,只要被她一瞪,我就覺得好像被丟進餓虎的柵欄裏。”

“你說夫人嗎?”艾瑪依舊垂著眼,將夫人的茶具收在托盤裏,以布巾擦拭周邊。

“以前還更有魄力更恐怖呢!我怕她甚至超過父親,總而言之她很嚴厲,絕對不會讓人有機可趁,全世界恐怕沒有任何一件事能夠逃開她的法眼吧!”無事可做的艾瑪並末退下,而是豎起耳朵傾聽。對于威廉來說,不得不抓住這個機會多說點話,所以多少也就誇張了一些。

“萬一被她發現我敷衍了事或是偷懶,就會遭受輕蔑的對待。而且她還會做出真的很傷心,失望到家的表情,她甚至還會揪著心口沈默不語……讓我懷疑都是因爲我的關系而讓她如此悲傷歎息,大受打擊以至於生不如死,害我心裏七上八下的。反省的時候,她會把這樣的椅子面對牆壁,要我坐在上面。她的意思是要我面壁思過,好好反省。不過,我總覺得我寧願她對我大吼大叫或者鞭打我,因爲這樣的懲罰只要一瞬間就過去了,不是嗎?”或許是鞭這個單字太過嚇人,艾瑪沈默不語,略爲顫抖了一下。

“這是因爲老師一向通情達理,貫徹始終,只怕從來不會激動吧……?像是我父母或其他的大人,其實都馬馬虎虎,即使之前說過絕對不行,開什麽玩笑之類的話,下一次再遇到還不是一樣可以蒙混過去。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所以只要看准大人心情好的時候去撒個嬌或道個歉就沒事了。但是這樣的事情,在老師身上可是完全行不通。”

把長年以來偷偷蔽在心中的想法吐露出來,再一次確認。其實我很喜愛這位老師的,我真的很喜歡老師。

一想到自己現在坐在喜歡的人的客廳裏,呼吸終於變得平緩輕鬆了一點。想到再也不是被交代功課的學牛,也不再會被老師斥責,威廉總算鬆了一口氣。

再一次從肺腑發出歎息,把沈重陰暗的想法全部吐露出來。在那一刹那,威廉的視線突然停駐,那是排列在暖爐上用以裝飾的相框。

不知爲何被吸引住目光,站起來湊近去看,並且拿在手中看著:對于那張照片還留有記憶。

“是我”。驕傲地擺出姿勢,在照相館拍攝的一張獨照。

“哇啊!這張照片……原來在這裏啊!”

“哪一張?”薰衣草的香氣撲鼻而來,艾瑪就在這裏,就在身邊,近到可以抱住她的距離。

她的耳朵、髮辮掠過嘴唇。她的胸部幾乎觸到肩膀。只不過單純想要越過威廉看他手上拿著的照片,其實是很自然、無邪,並未考慮太多的行動。

這對威廉而言,卻是出乎意料的一瞬間。從與陌生女性可被允許的距離來判斷,很明顯這樣的距離已經打破常規,他於是反射性地彈開。

心臟的鼓動無法抑制。

恐怕心跳激烈得連她都可以聽到。

如果可以的話,想要向她解釋,並不是排斥、並不是不想親近她,這只不過足下意識的習慣而已。

甚至想要再一次主動湊近到相同的距離。

但是,十幾年禁慾主義教育的成果,束縛著、主宰著他全身的神經與肌肉,無論如何都無法越過理論上那不可侵犯的界線。

艾瑪不知何時已經拿起那張照片,熱切地看著,至少從遠處以手指著說明吧!

“這張照片的確是在我滿十三歲時,爲了紀念而拍的。被硬逼著穿上這種難看到家的五分褲,配上一雙硬說我穿起來很好看的鞋子,痛死我了,簡直是一場災難!”爲了博取她的一笑,威廉故意說得很誇張。

“擠得要命,連腳趾都彎曲了,光要站好就痛苦得不得了,只好借了那個奇怪的花台,把手撐在上面。你看,是不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就是這麽回事。所以我才會以‘真是夠了,快點放了我吧!’的表情瞪著相機。”

艾瑪手指摸著嘴唇,好似若有所思。

我只是想要博取她的一笑而已。

看到她一臉正經地思考著,威廉反而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唉~!”無計可施,只好裝出開朗的模樣。“真傷腦筋,那時候真是年幼無知呐……說真的,在今天之前,我完全忘記行這張照片存在……老師也真是的,何必把這東西那麽煞有介事的放在這裏。”

艾瑪湊近照片,再拿遠,最後再對著威廉的側臉比較著。

“……的確看得出來昔日的模樣呢!”

“呃……”威廉呻吟一聲。“那副別扭的模樣?”

“我明明每天都在看……每天都爲它撣灰塵,卻完全沒認出是您呢!”

“是嗎……”

“也就是說,”艾瑪直視著威廉,“我們並不是初次見面。”明明只要微笑就可以,艾瑪卻出乎意料帶著一付安靜而認真的表情:當她作出這樣的表情,榛色的眼瞳不可思議地深邃,或者說是帶著憂郁,無言以對,無法思考,只是心跳不已……威廉僅能點頭同意,尴尬地扯扯嘴唇笑著。

艾瑪沈默地轉過頭去,把威廉十三歲時的照片絲毫不差地放在暖爐上原本的位置,接著又再次拿起來,用圍裙的邊緣仔細擦掉沾在玻璃表面上的指紋。

“因爲夫人沒有子嗣……”再一次小心放好,以各種角度確認相框是否放在正確的位置。“她應該是把您當成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吧?”對,就是這裏,放這裏就可以了!

她似乎總算可以接受,大跨一步離得遠一點,再次檢視整個暖爐,點頭表示贊同。

“因爲會裝飾在這裏的只有家人的照片。”

“是這樣嗎?她以前老是對我發怒。”

“應該是吧,夫人的個性就是這樣。”

艾瑪這樣解釋,端起放著茶具的托盤並輕輕告退,打算離去。

這是理所當然的,既然這裏的事情做完了,就該到別的地方去:因爲整個家裏就只有這位雜役女僕而已,還有很多事情該做,恐怕從早到晚都沒有機會休息。

“呃……我想請問……”威廉以膽怯的聲音發問。該說什麽才能夠把她留下來?該說什麽才能讓她感興趣呢?根本無法好好思考,只能發出毫無意義、呻吟般的聲音。

什麽事呢?艾瑪輕輕偏著頭。

她的姿勢就像是個順從並忠實地傾聽主人指示的僕人,威廉的胸中仿佛沾滿了黑色的墨跡,心裏充滿了不快。他不希望讓她做這樣的事,簡直就像是個女僕般的事!

可不可以再多留一會兒呢?

請繼續留在這裏,留在我的身邊。請讓我再多聽聽你的聲音,讓我看看你的模樣。

這麽說就太愚蠢、太直接了吧?應該說在老師回來之前,陪我打發無聊的時間之類的,這樣不著痕跡的話才行……

可惡!這種話哪說得出口啊!

問問她對工作是不是有什麽不滿,什麽時候休假?有沒有交往的對象?情定終身的是怎樣的人?喜歡哪一種類型的男性?

覺得我怎麽樣?

沒錯,其實這才是我真正想問的事情。不嫌棄的話,你願不願意做我的戀人?如果劈頭就這麽問的話,你究竟會怎麽回答呢?

腦袋裏的煩悶讓威廉出了一頭冷汗,但實際上卻沒有說出任何話來,艾瑪也不知所措。然後,她像突然想起般地說了一句話。

“太好了。”

“……咦?”

“幸好您有注意到那張照片,如果說我們初次見面的招呼,竟然是被門打的那一記,也未免太可惜了。”

“啊……的確……是啊!沒錯,正是這樣,原來如此!”仿佛有個好似小精靈所乘坐--長著翅膀的小馬般的東西,從胸部繞著螺旋直沖向腦袋飛舞而上。

她注意到自己了!即使被門給打了一記也不要緊,即使“只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也不要緊。

我們在很久以前就認識了。

是啊,沒錯!就是這樣!

她竟然會這麽想,真是令人欣慰。

我也是,說不定在很久以前,就已經以某種神秘的方法認識你了。在我來到這裏以前,不,或許是住我出生之前也說不定。在久遠以前我們就認識了,一直在等待可以像遇的那一天……一直等待著。

相信總有一天會遇到“那和人”。

謝謝你,十三歲的威廉!有著怪異表情的小時候的我,被收藏住照片裏,並且被放在那個地方,讓她每天都來撣灰塵。

威廉的心情越來越高昂,甚至微微逸出常軌。他完全忘掉了困窘、客氣、不解風情、不知所措,自然地脫口說出戀愛中年輕人依著純粹本能在熱情中會說出的話。

“艾瑪,呃,在你下次休假的時候……”就住這時。

“艾瑪!”與剛才史東納老師走出去的門不同的另一個門唐突打開,老師的臉露了出來。

“我本來以爲她送個東西就走,看來沒辦法。她說要我和她一起出門,所以我得外出一下,拜托你看家了。”

“是。”

“就是這麽一回事,”史東納夫人轉過身來,“今天的拜訪就到這裏爲止,你回去吧!”

“咦?”威廉舔舔嘴唇,嘴唇已經幹得好像快裂開了一樣。

這麽突然!?

“那是之前就約好的,我負責舉辦複活節的義賣會。爲了挹注教堂的修繕費用,得多收些義賣的物品才行,所以必須四處拜訪,請人家多捐點東西出來。”看到威廉擺出感到無聊的姿勢,史東納老師接著開口:

“難得你來了,真是可惜。不過你突然來拜訪也不應該,就算我這個老太婆是在過退休生活,還是會有預定好的行程。下次請你事前務必捎個信來詢問是不是方便,這是社交的常識不是嗎?沒有預先告知就上門來拜訪太沒禮貌了,人家會說你家教不好,這麽一來丟臉的可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父親與擔負教育責任的我……這件事你懂了嗎?”

“……”

“你的回答呢?威廉。”

“是!”跟隨著夫人往前走,威廉已經被帶到玄關前方。艾瑪遞上手杖與帽子,靜靜伫立一旁。

被老師開口催促著快點離開。

陷入戀愛中的青年,他的一顆心被撕扯開來,碎成片片,噴出鮮血。

“別一臉失望,最近有空再來吧……下一次我會好好地和你聊聊的,我還有很多事想問你呢!這樣可以嗎?”威廉看著艾瑪。

從表情到眼瞳,看不出任何端倪。

即使是謊言或演技都好,如果能夠看到她顯現出--不得不回去真是遺憾……之類的表情,早已經碎成片片的心至少也能夠盡早縫補起來呀!

夾雜著歎息,從她小巧而白皙的手中接過帽子,再一次又聞到隱約的薰衣草香味。

威廉只願再也不用離開她。她是有著薰衣草香味的女性,薰衣草便是她的象征。當我每次偶然嗅到這個香味時,就會想起她吧!她是這麽一個讓我難以忘懷的可人兒。或許自己將會因爲夢見在那恆久的琥珀眼瞳星空中遊泳而哭泣吧!

威廉爲自己突然變得娘娘腔,又文绉绉地充滿詩意而略爲感到羞恥,深深戴上帽子,下定決心。算了,這次就放棄吧,下次還有機會,這只不過是開始而已。

“這樣可以吧?”又被問了一次。

“……是。”

“很好。”這時,威廉再度站在臉被打傷的現場,他心裏想著再把這件事拿來當話題拖點時間,但是史東納太太已經俐落地揮手道別了,好像恨不得早一步把他趕走似的。他只好死心,別再磨磨蹭蹭了,走吧。

幸好,因爲主人急著把他趕走,結果把東西遺忘了。這麽一來就可以安排個小插曲,雖然還不知道管不管用,但也只能聽天由命。

“那麽,告辭了。”手扶著帽沿告別,威廉急忙走下樓梯。

默默等待的老婦人夏綠蒂·葛拉罕被安排坐在後院陽台的庭園椅上,連個茶點都沒有。在史東納太太露臉說了句:“我現在就去準備。”之後,因爲害怕再度被丟下,她急急忙忙站起身,懷裏抱著神經質且汪汪叫個不停的雜種梗犬,緊跟在史東納太太背後,拚命地跟上腳步。

“凱莉,剛才我好像聽到男人的聲音,是誰啊?”在這個年歲的女性中,凱莉算是高頭大馬,相較之下葛拉罕太太的腳相當的短,只得連走帶跑。

“你耳朵真靈,那是瓊斯家的長子威廉。”

“咦?……這就是說,喂,等一下!你說的瓊斯家,難不成是那個海外貿易商‘瓊斯’?”

“是呀!”

“就是靠著阿薩姆紅茶和絲絹衣料,在短短的時間內賺得大筆財富的那位鼎鼎大名的瓊斯先生?真的!原來你認識他啊!”

“是呀!”凱莉一個勁兒往前走,頭也不回。“我以前難道沒提過我曾經在他家當家庭教師嗎?”

“我從來沒聽你說過。沒錯,這種事情我要是聽過絕對不會忘記的,因爲呀,這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情呐!”在興奮與好奇心驅使之下,完全沒注意到已經尾隨著踏入朋友寢室。甚至毫無顧忌就坐在朋友鋪得平整的床罩上(一對短腿就在半空中晃著)。懷中緊緊抱著的梗犬毛亂成一團,因爲它不停到處亂竄,所以無意識地就把它給放開了。

狗立刻在床罩上到處嗅聞。

“因爲瓊斯家的公司可是大賺特賺呐!在皮米裏科那兒又開了新的分店喔!光是在倫敦就已經是第四家店了呢!我妹妹家的蘿絲在店開了不到三天就去逛過了,我自己是還沒去過啦……聽說那家店裏最新流行的蕾絲布不是論碼來賣,而是以完整圖案爲單位來販賣的喲,真是體貼顧客,很棒對吧?蘿絲那小妮子明明買不起,還邀我一起去,說反正光看又不用錢,賞心悅目也好啊!不過要上那種從來沒上過的地方,對我這把年紀的老骨頭簡直是折磨啊,走得久一點關節就痛起來啦!”

“是嗎?”凱莉在衣櫃裏翻找著,想要拔件外出時穿的外套,她幾乎把整個身體埋在衣櫃裏聽葛拉罕太太說話。

“不過嘛,”夠不到地的腳搖搖晃晃,”說是這麽說,所謂的體貼客人,不就是討好的意思?所以說,那家店也不過是給一般大衆去的地方,根本抓不住所謂真正的上流客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啊,再怎麽財大氣粗,額上冒汗地工作實在是件卑賤的事呐……高貴的人是一生都不用做任何工作,只要靠著祖先的遺産和廣大領地的收入就能夠過著隨心所欲的優雅生活不是嗎?在這一點上,暴發戶總是難掩醜態,像是不論做什麽事情都非得要讓別人看到他們的成功不可……這類卑陋的性格。這麽說是不太好啦,但他們好像不論做什麽總會帶有這樣的意味,我覺得這種積習是很難改的。”

“讓你久等了……”總算找到要穿出門的外套,凱莉一邊披著一邊轉過頭來,她立刻皺起眉頭。“夏綠蒂!把那隻狗抓住!”

“咦?啊?多比?小多比你真是的,你要去哪裏?”梗犬聽到“狗”這個字,似乎也知道是指自己,原本以兩只前腳用力夾住史東納夫人那古舊卻頗有格調的床單邊緣的豪華流蘇,仔細熱情地清理臼齒的多比突然抬起頭,立刻被瞪了一眼,小梗犬跳起溜下床,突然停腳顫抖一下,在梳妝台前滑倒,嚇得四腳發軟站不起來,並發出哼哼的不適叫聲,開始全身痙攣。在裝飾用小地毯上,吐滿由小小的胃中所逆流出來的東西。

“哎呀,”夏綠蒂不知所措,“我的老天!”吐出一堆東西之後,那只狗腳底抹油似的一溜煙逃了出去。

“艾瑪!”凱莉呼喚。”艾瑪,你過來一下。”

女僕從門口探進頭來。

“它又來了。”凱莉指著還冒著熱氣的噁心物體。“真抱歉,可以請你把它清理掉嗎?”

“我知道了。”艾瑪點頭,“不過,這個……”

“什麽?”詢問時才看到艾瑪好似抱在胸前的手中拿著一個沒看過的物體。純白富有光澤,應該是小羊皮製的吧?非常柔軟,看來應該非常合襯,而且是全新的。“……手套?”

“少爺好像忘了把手套帶走了。”艾瑪說。”我整理椅墊時才發現。他才剛剛離開,快點追上去的話可能還追得到。”

“沒關係的,這種小東西。”史東納夫人揮揮手:“他說過還會來拜訪的。”

夏綠蒂·葛拉罕總算追上逃跑的小梗犬,並且把它抱起來,故意尖聲責罵你這壞拘狗、真是只壞狗狗給凱莉聽。

“家大業大的瓊斯家繼承人,居然會忘了一只手套?反正丟了也不會太麻煩……”艾瑪的手。

將那柔軟的手套珍惜地,輕輕握住的手指:凱莉·史東納停住視線並微笑起來;哈哈,那孩子也真是的,怎麽淨學了這種小手段呢?

“說得也是,他應該還沒有走遠,你可以追上去把手套送還給他嗎?那個糊塗蟲,搞不好會因爲把這樣昂貴的東西遺失而嚇得半死,爲了逃避被恐怖的老爸打屁股的命運而打算離家出走呢!”把這諷刺的玩笑當真,艾瑪和正在假裝懲罰小狗,但其實豎起耳朵偷聽的夏綠蒂·葛拉罕都吃驚地睜圓了眼。

“快去吧!”

“啊……是,我這就去。”目送著艾瑪連裙子都掀了起來,急急忙忙衝出去的背影,凱莉浮起滿足的笑容。“夏綠蒂!”史束納太太低頭看著嬌小的朋友。“請拿到那邊的角落去。”

“咦?我嗎?”

“沒有別人了,不是嗎?”史東納太太冷冰冰地宣布。“在滲進深處之前要快點處理才行,今天你可別想溜,過來幫忙吧!”太陽被雲朵遮蔽,天氣突然變冷了。

威廉躲在建築物的角落,只露出眼睛窺視著馬路,搔著上衣的前方。嘶嘶嘶嘶,感受到股溫暖的鼻息湊近,轉過頭去,黝黑柔軟的鼻子就在身旁抽動著。是白灰色馬崔弟和馬夫卡士伯。

“喲!先生,要搭一程嗎?”

“現在不用,我正在等人。”

嘿,卡士伯眯起另一只眼睛。“您等人的方式還真奇怪。”

算了,或許真的是這樣吧?神經緊張,八成還露出別有用心的表情。

這是怎麽回事?

我到底在做什麽呢?

要想個辦法才行。姑息的演技?或騙人的技巧?看起來成功的機率都不高,要死命地絞盡腦汁想出個說詞才行。

本來威廉的個性就相當正直甚至到愚直的地步。春夏秋冬明明白白,一向是首尾一貫,不論對誰都毫無隱瞞、表裏合一,“騙不了人”指的就是自己這種人吧?特意跑到這種冷飕飕的地方來埋伏,其實也就是賭賭看,真的遇到了也算是瞎貓碰上死老鼠,沒遇到就……

喔!

哎呀哎呀,真是可喜可賀,看來幸運女神打算要助我一臂之力。

她握著手套,輕盈地奔跑過來。眼鏡不時反射出閃光,微微喘著氣。制服裙與圍裙一道揚起,她跨著腳步的模樣,有如年輕的小鹿般。跑了一段路程之後,她停下腳步左右張望。

威廉悠閒地邁步向前,故意裝出義大利歌劇中帥氣男性灑脫走路的模樣,臀部略微用力,伸直脊背像是輕輕彈起般。只不過再加上轉動手杖的動作的話,就顯得太做作了。

“加油!”低聲喃喃自語時,卡士伯的馬車從身旁通過,發出答答的馬蹄聲。

蹄鐵的聲音遠去,輕盈奔跑的腳步聲明顯地愈來愈接近背後,不過不可以太注意身後的聲音,不可以太快發現,也不可以露骨地以興高采烈的表情回過頭去。

當她拿出手套來時,一定要做出非常驚訝的表情,知道嗎,我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竟然會遺忘手套,根本完全沒有想到!

絕對不可以說出唐突的語言。不可焦躁、不可著急,一步一步慢慢來。今天一定要符合她特意追上來的親切舉動,表現出由衷的禮貌與誠實的舉止。

要有紳士風度。

要有男子氣概。

要氣定神閒!

呃……可是,如果再一次近距離看到那張臉孔,那雙眼瞳。

我真的能夠做到嗎?在面對她時可以隱藏得住嗎?

這雜亂無章的心跳,不由自主浮起笑意的臉頰,滿心的讚美與仰慕,一見鍾情。

可以隱蔽得住愛上她的事實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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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29 10:38 AM|只看該作者

  第二話  眼鏡

  艾瑪仰躺著微微睜開眼睛,輕眨兩、三下。

  眼前是昏暗的,漆黑一片。

  小房間的天窗沒有窗簾。所以只要有街燈或是星光,多少應該會有光線透進來。看來今天早晨的雲層應該相當厚吧……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

  伸出被窩的手冷冰冰的,位於閣樓的僕人房並沒有暖爐。因爲位在最高層,某種程度上,下方的暖氣會上升並滯留,但牆壁與窗戶皆已老舊,冷風總是從縫隙中灌進來,前一天的暖意一到夜裏就完全消失。在冬將軍遲遲不肯離去的倫敦,空氣既濕又冷,從睡衣中伸出的手臂,在觸到冰冷空氣的那一瞬間,嬌嫩的肌膚畏縮了一下。

  以手肘撐起上半身,伸手摸索床邊小椅子的上方,必須先找到最重要的東西,也就是眼鏡。沒有它什麽事都沒辦法做。

  點亮蠟燭。

  眼鏡鏡片上反射著橘色與青色的火焰。

  艾瑪呼出的空氣變成一團白球。

  利用水壺裏剩下的清水,迅速將放下的頭髮編起整理好。迅速俐落地換衣服,接下來再將剛剛爬出的睡床快速鋪好。她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手持蠟燭,邊穿圍裙邊蹑手蹑腳走到樓下,方便過後立刻走進廚房。點亮牆壁上的小燭台,跪在廚具前的地板上。

  開始早晨的最重要的工作,清理爐灶。

  這個家裏的箱型爐灶是屬於大型的,在火爐的左右附有烤麵包與烤肉用的烤爐,後方靠牆壁處還內藏大型的熱水爐。每天晚上爲了安全與節約都會將火熄掉,但是爲了在一早能夠爲年邁的女主人送上一杯提神的茶,最少在半個小時前就要開始生火。而在生火之前,則必須要先將爐灶徹底清理。

  燃料是煤炭,而且是藉由燃燒時的火焰才能夠將烤箱加熱的構造,所以裝設在器具內部的煙管會不斷堆積煤灰。只要是任何一個能堆積的空間,都會慢慢累積煤灰。積灰太多時,不僅會整個掉落下來,如果在火勢大到熱空氣足夠形成上升氣流之前,有風從外部吹進來的話,又輕又細的煤從便會飛揚起來,散落在房間裏。爲了保持屋內的美觀,並防止生火用的危險器具發生堵塞的麻煩,每天的清掃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唯一的辦法就是鑽進器具的內部,把容易堆積煤灰的每一個角落都細心仔細地清掃乾淨。

  因爲要清掃客廳裏那個可以將熱氣送達整棟房子的巨大暖爐是件大工程,必須使用專用工具,所以每一年都請專門清掃煙囪的工人來清理好幾次之外;其他關於廚房用火的管理與細節,不論在哪一戶人家家裏,都是家庭主婦或僕人們辛苦又麻煩的日常工作之一。

  爐火燒得正旺時當然熾熱得無法清理,所以只能趁著尚未生火的時間帶,也就是每天早晨剛起床,房間處于整天之中最冰冷的時刻進行打掃。

  倫敦位於高緯度的寒冷地區,石材建造的建築物總是冷風飕飕。除了極其短暫的盛夏期間之外,生火取暖會感到“炎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對於貧窮人家而言,既然無論如何總要使用廚房爐灶,便乾脆以它充當暖爐,再配合著微微暖意穿上厚重衣物。較爲富裕的人家則全家齊聚一堂,安靜地圍繞在壁爐邊享受光與熱,並將這樣的日子視爲一種幸福。能夠毫不間斷地讓火焰燃燒,被視爲是富足而享樂的象征。

  爲了保障這樣的舒適,就必須每天早晨加以清掃。

  依據爐灶的不同部位,必須使用長柄的刷子、爐刷、藺草刷等各種不同的掃除用具來清掃。整理火箱,清理燃燒後剩下的余渣,挖出灰盤上積存的煤灰,擦拭煙管,並且要確認每一條煙道的煤灰都已確實清理乾淨。烤箱是用來烹饪食物的,尤其特別需要仔細小心,先將內外部擦拭得漂漂亮亮,以水沖洗之後再充分晾乾。接著再處理外觀,將木塊、廢紙,和劈成小片用來生火的柴薪排列在爐架上,點火之後,以黑鉛磨光整個鐵箱。那是將碳與鐵的混合物調上些許松節油作成的捧狀固體,用它來磨亮爐灶的工作和爲皮鞋上鞋蠟很像。和擦鞋一樣,必須正確地使用上黑鉛用的刷子、拍掉多餘黑鉛用的剛子、磨光用的刷子……等不同的刷子。待爐灶燒熱時,便會呈現美麗的色澤,讓辛勤將之刷亮的人心中湧起滿足感。不過也不能得意忘形,貪心的上太多黑鉛。把手等用黃銅鑄造的部分要用布擦亮,讓它閃閃發光有如黃金般,到此爲止才能算是告一段落。

  不管多麽仔細,多麽完美地用心清掃,經過一整天之後,到了隔天又是徒勞無功,回復到必須把前一天做過的事情,再徹底重來一遍的狀態。與推行上山的薛西弗斯無異。

  此外,進行這項工作時,膝蓋必須長時間跪在堅硬的地板上,經常以不自然的姿勢使用腰部力量。程序複雜,必須要有熟練度,而且不論想任何辦法,使用任何工具都難以減輕辛苦程度。加上因爲空間狹小,即使有幫手也無法由多人來分攤,因此特別費時。

  若是只有箱型烤爐的話還好。若是居住在出産泥炭的地方、老舊房子,抑或是極貧窮的人家,直到現在日常烹饪還使用明火式爐灶。這樣的爐灶因爲相當原始,不僅難以調節,也難以控制。若當作燃料使用的泥炭品質有所變動時,便會敏感地反應出來,或者點燃後溫度不夠、或者竄高到連鐵條都會熔化的溫度。但爐灶卻又是每天烹饪時必須使用的器具,因此常要冒著受重傷的危險。

  然而艾瑪相當幸運。

  例如,清掃結束後必須將自己清理乾淨。如果是一般人家,可能要爬上數十階甚至數百階的狹窄樓梯(因爲廚房一定在最底層而女僕的房間又一定在最上層)回到自己的房間,而且還要將沈重的水提到樓上,才能夠將臉與手洗乾淨。在準備早餐時還帶有肌髒工作的痕跡是相當不衛生的。

  除了女主人凱莉本人之外,唯一住在這個家裏的人就是艾瑪,因此她被允許做出較爲合理的行爲。也就是說,可以用昨天剩下並儲存在廚房大鍋裏的熱水,洗去手、臉上的髒污。

  清掃火爐雖然是身爲雜役女僕的她所必須負擔的家事工作中最爲粗重、困難的事情之一,但是艾瑪從無厭惡之意。

  每一天都從這樣既辛苦又要求細心的工作開始,她也從來不覺得排斥。

  觸摸到粗糙堅硬的鐵塊,就會升起虔敬而平靜的心情,好像在爲偉大而重要之人服務一般。而且只要這段辛苫的打掃工作結束,這個器具便會成爲孕育火焰--自遙遠的太古以來魅感人類的奇跡,産生光與熱,可以從中取出各種美味食物的魔法工具與舞台。也是這個家中最爲貴重之物。除了清掃的時間帶之外,一天大半的時間裏,火爐旁都比任何地方要舒適,成爲非常重要的場所。

  因此能夠擔任這項工作,是一件很棒、很值得驕傲的事不是嗎?

  像這樣,可以在有屋頂、窗戶,與床鋪的家屋中過著安全無虞的生活,就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

  這個威力強大、方便(應該也相當昂貴吧)的器具就在這裏,不用說,在自己負責的範圍內可以按照自己的裁量來自由使用,不就是一種享有特權般的幸福嗎?只要心存感謝與歡喜,爲它服務就不再僅僅O痛苦。

  而且,清掃是件相當單純的事,只要付出多少力氣,成果立刻就會以看得到的方式顯現出相對的成果來,是不是變得乾淨,任何人來看都是一目了然。每天持續辛勤上作,就能夠讓次日的工作變得輕松;隨著一直持續下去,這份工作也會變得擁有極大的價值。如果工作時粗手粗腳、隨便偷懶,總有一天重要的器具會出問題,甚至很可能會損壞故障。如果事前能夠用心保養,盡量避免這樣的事態發生的話,自己的認真與能力也能夠得到信任吧?

  勞動成爲祈禱,烹饪用的爐灶成爲一間神殿,女僕有如侍奉聖物的巫女般,將肉眼幾乎察覺不到的最後一粒灰塵都擦拭得幹幹淨淨,這樣的舉動,能夠令她樸素的靈魂變得沈穩。而且在專心一意的工作之後,能用雖已不熱但仍帶微溫的清水清淨全身,啊!有種今天就從這裏開始的真實感。

  好了,今天早上最困難的部分總算順利完成。爐灶和艾瑪本人都已打理得乾乾淨淨。

  手上拿著抹布,以指尖充滿愛意地擦過光亮鑒人的黑鐵,這是最後的一拭,艾瑪以手腕撥起額頭上垂落的髮絲,不由得微笑起來。

  然後像只小鹿般轉身開始迅速做起早上該做的例行工作。

  打開玄關,以木棒敲打門墊拍掉灰塵,清掃屋外門廊的樓梯,回到室內,拿起昨晚女主人放在寢室房門外的靴子並整理好。讓客廳的空氣流通,整理淩亂之處,擦掉塵埃,收集垃圾,將采光窗或玻璃窗擦亮。因爲天氣尚冷,光靠廚房爐灶的暖氣不夠,所以還必須要把客廳的嗳爐也生起火來。

  春意尚淺,房間中太過嚴寒的空氣有礙女主人老邁的身體。雖沒有必要奢侈到把房間加熱至讓人流汗的溫度,但總是要保持著即使一直坐在喜歡的椅子上也不會感冒的程度。

  在火箱底部的鐵板上放置沾濕揉成圓團的廢紙,再架上細枝、麻莖等火引,然後挑最小的煤炭屑堆在上面,好讓熱力可以有效率地傳導。這一切都早已熟悉,也有自信能在最快的速度內把火生起來,但是在第一次被要求做這個工作的時候,簡直是手忙腳亂。完全不知道訣竅,也不知道該如何拿捏,連連失敗好幾次。只冒黑煙不起火、或是煤炭一直點不著,把整個房間熏得又是煙又是灰……當浪費掉一根又一根昂貴的黃磷火柴時,只覺得滿心歉意。

  以火柴點燃長柄鐵棒前端一個浸過燈油的壺狀物,將煤炭堆點火。明亮的火舌漸漸竄起,慢慢引燃,火勢變得愈來愈大。目視確認過沒有問題之後,再一次汲取乾淨的水,這次將銅水壺放上火爐,開始準備泡茶並準備女主人的早餐。

  一邊急忙地將事前做好的司康餅搭配上水果乾,還要確認兩個生火處的安全。總算廚房和客廳的煤炭都順利燃燒,火勢也安定下來。到這個程度,即使不用時時照顧也不要緊了。

  不知何處傳來鈴聲叮鈴,是牛奶小販從門前經過的叫賣聲。擡起頭來,窗外不知不覺已是一片白光。鳥兒飛翔,成群的麻雀覓食,天亮了。

  拿著零錢沖出門口,在公共給水場追上送牛奶的三輪手推車。牛奶小販馬修自傲的銀色大容器旁已經擠滿拿著容器的女僕、孩童,和老人,像是不願輸給早晨的寒冷般一個擠著一個,好像在玩著互相推擠的遊戲一般。吐出一團團白霧,艾瑪點頭示意或短短打聲招呼,也站在凍寒的路面上不時踩腳排隊等待,石板路面濕答答的呈半結凍狀態,不知是泥巴還是馬糞的黑色團塊令艾瑪特別留意,即便如此,仍可看到春天已經來臨的證據,結霜已變得薄了許多。

  終於輪到艾瑪,幸運地在賣光之前買到,將牛奶與奶油分別裝進不同的罐子裏。啊,太好了!可以讓夫人吃到她最喜愛的美味奶油配司康餅,艾瑪微笑。

  回到廚房,在爐灶裏蓋上厚厚的沙子調節溫度,放入盤子,把司康餅放入以便烘熱,然後一手提起擦好的靴子,另一只手抓著裝有滾水的水壺,上樓到女主人的寢室。一開始必須要盡量放輕腳步,在門口放好鞋子與水壺後立刻轉身下樓,放下卷起的袖子,扣好紐扣。再一次專心將手洗乾淨,泡茶,整理盤子與刀叉。

  準備齊全之後,端上來,這次故意稍微發出腳步聲,慢慢上樓。

  敲門,接著可以聽到低聲回應。

  “早安。”艾瑪進入女主人的寢室,立刻將裝有紅茶與早點的托盤輕輕放在床鋪旁邊慣用的推車上。幫助已經蘇醒打算起身的女主人,將枕頭拉起墊在背後,並且爲女主人披上披肩。

  掃視女主人全身,確認沒行異狀。沒問題,夫人相當健康。

  立刻站到窗邊,一一拉開窗簾,讓晨光照進房間。並且巧妙地調整窗簾,絕對不能讓強光照射在主人臉上。

  凱莉·史東納以腰部以下陷入羽絨被中,兩手垂下如人偶般的姿勢,慢慢感覺著甦醒中的身體。哎呀!這是怎麽回事?沈重而且嘎吱作響。不過,看來今天早晨總算還能順利起得了床。

  托老天的福,我還活著。

  雙手揉揉眼睛,環視房間。

  年輕的女僕輕盈得好似沒有體重般,以俐落的身手行動著。贅肉、嘎吱作響的關節、睡上一晚仍無法消除的疲勞……這些在她身上都還看不到,充滿活力。

  雖知道怨恨也沒有用,但不能說完全沒有些許的嫉妒。

  美麗與健康……甚至幸福……或許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用金錢買到,如果身爲富裕階層便可以盡情享受,但是只有“時間”例外,不論是國王或是貧民,時間都過得一樣快,對善人惡人也沒有任何的偏袒。對於把一分一秒都視若無上珍寶般品味的人,或是把時間無趣地投擲在無益之事上浪費殆盡的人,一天都同樣是二十四小時,夜晚之後接著就是早晨。

  剛過二十歲的艾瑪,臉頰有如陶瓷般光滑,像在證明健康生命力般微微透出紅潤的血色,在朝陽中發亮。骨架挺直,肌肉結實,頭腦清晰,做任何事情都遊刀有餘。

  她俐落工作的影子在房間的床上來回飛舞著,簡直就像芭蕾舞者或是精靈一般……!回想起來……深刻體認到活了五十幾年,已經將上天給予的時間用掉大半的凱莉·史東納……感到一種恨得牙癢癢般的悔恨。

  沒錯,自己的人生已經到了尾聲,接下來只能夠沿著先前走來的道路,毫不費力地順勢繼續走下去。

  再也沒有任何非得咬緊牙根超越的障壁,也沒有必須完成的約定。沒有困惑也沒有煩惱,甚至沒有任何遺憾。應該就這樣……也就是說,接下來只要安心平穩地等待蒙主寵召的那一天到來就可以了,這樣就該心滿意足了,但是爲什麽會有某種怪異的空虛感呢?

  是還有什麽事情沒做嗎?

  是上天還要我這把老骨頭去做些什麽事情嗎?

  如果就這麽踏進墳墓,還有什麽會讓我覺得悔恨呢?

  艾瑪以單手熟練地將窗簾布的皺褶收好,一一用束帶綁起,仔細地確認皺褶方向與束帶是否調整得適當,好像這房間裏每一個平凡無奇的小窗框都是昂貴圖畫的畫框般。明明從窗口能夠看見的,只不過是倫敦平民區裏一成不變的光景罷了。

  看著艾瑪一板一眼,認真得不得了的側臉,凱莉·史東納浮現一個略爲諷刺的笑容。

  看來挺有趣的呢……看起來艾瑪做所有的家事時,都打從心底感到愉快。好似剛剛得到一間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來布置的房子,全心投入的幸福新婚妻子。

  做事非常仔細,技巧相當確實;連紅茶也能泡得這樣美味,司康餅也做得好,確實都有裂開的“狼口”這孩子的確能夠讓人安心地交付她任何事情。

  真是個值得感謝、難能可貴的女僕。

  上帝在這孤獨人生的最後,送來像她這樣的一份禮物,是給“教育”信仰者的獎賞。

  將蓋布拉到僵硬的膝蓋上,在鋪平的床鋪上放置早餐托盤,凱莉再一次拿起茶杯,仔細品嘗熱騰騰紅茶飄溢出的新鮮牛奶香味與砂糖甜味。

  艾瑪在這段期間依舊毫不停歇地繼續工作。

  從幾處燭台收集燒剩的蠟燭,經過時看到桌上的紙張有些散亂,停下腳步,拿起來輕叩桌面對准兩端重新放好,即便椅背的蕾絲套只是稍微歪斜,艾瑪也注意到了,隨手將它拉正。手邊做著工作時還以目光確認女主人的早餐有沒有問題,是否有不足之處。

  總之,主人離開棉被之後,就沒辦法在這個房間中做太多的事情了。

  自然地彎下腰從床下拿出室內便器,並且用身體遮住女主人的視線,將之清理乾淨。以水壺與水瓶汲取新鮮的水上樓,早餐托盤已經放回推車。但是特別準備的司康餅卻只有一半不見,濃縮奶油上有稍微挖過的痕跡,但是果醬、印度蔬菜飯看來部是原封不動。女主人今天早上似乎食欲不佳。

  “要不要換其他的食物?”聽到艾瑪這麽問道。

  原本失神望著眼前某處的凱莉·史東納迅速眨眼,若有所思地回過神來。

  “夠了。”並遞出已經空無一物的杯子。艾瑪以托盤接下杯子。

  “今天預定要出門購物嗎?繡線似乎不太夠,你可以幫我買回來嗎?下午出門就可以了,我想要的顔色號碼等一下再寫給你。”

  “是。”

  “我會再想想看有沒有需要你幫我買的東西,你也想想看有沒有什麽東西不夠用……今天的預定是?”

  “我想要把香草花園的土翻一翻。”艾瑪很快的瞄了一下窗外。“不過天氣似乎不太好……我會檢查一下豌豆的生長狀況,還有熨燙洗好的衣服。

  “辛苦你了,薰衣草夠嗎?”

  “沒問題,還有半打以上,我把它們捲起來收藏得很好。”艾瑪愉快地說。

  將支數爲奇數的新鮮薰衣草,在即將開花的初夏時割下,束起花穗的正下方,以包裹住花穗的方式將花莖反折當作經線,再取花的枝丫或緞帶作爲緯線,交叉編織成格狀花紋所做成的,就是薰衣草棒,或稱爲花束(bundle),也就是簡便型的乾燥香花。它隱約的香氣相當持久,一般都會放在收藏內衣或布料、紙類的抽屜中。

  另外,在萃取薰衣草精油時用來冷卻的水,也可以做爲熨衣水使用。在熨燙布製品時噴灑一些熨衣水,同樣有飄香的效果。史東納家上上下下總是包圍在相同的芳香之中,就是這麽來的。因爲有大量的薰衣草收獲才能夠這麽做。

  艾瑪想辦法抽出空暇時間,辛勤地開發這房子荒廢已久的後院,開始培植花草。凱莉並不知詳情,不過似乎與路上的某個賣花女的建議有關。

  後院原本是個潮濕骯髒,用來堆置破銅爛鐵的地方,有一天卻突然發現它已經被分成小塊小塊整理好,部分泥土經過翻鬆耕耘,變得像田地一般。凱莉問艾瑪這是要做什麽?艾瑪臉紅地回答,她想要整理個花園,因爲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所以想先試試看再向主人報告,很抱歉這樣自作主張。

  向人要來的種子與花苗中,有好幾個品種都沒種成功,但是也有好幾種順利存活下來。能夠適應土地與日照條件,健壯生長的首先就是精力旺盛的各種薰衣草、洋甘菊、玻璃苣和茴香、細香蔥、金蓮花,蘿蔔、芝麻菜,和節瓜等蔬菜類的種植面積也逐漸擴大。

  新鮮的蔬菜收獲不僅讓餐桌變得熱鬧,光是看到栽培的作物在不同的季節裏抽出嫩芽、開花、結果就十足賞心悅目。另外還能夠將家裏産生的垃圾做成堆肥,使土地變得更肥沃,可謂一石二鳥。

  整理庭園是屬於居住於郊外的富裕階層的優雅興趣,剛開始的時候,凱莉認爲雜役女僕只能利用工作餘暇來整理花園,或許不會有太大成果。但是,擁有一雙巧手的艾瑪巧妙地成功了。雖然說整棟房子只靠一個人來負責從早到晚所有的家事,但事實上也只是照顧一個老婦人的生活起居而已。盡管環境不免還是會髒、會亂、必要時還要做些縫補工作,但是和大家庭或是有許多小孩的家庭相較之下輕松許多。一次要把所有工作全部做完雖然辛苦,但是只要每天做-點便可遊刀有餘。

  去年初夏,凱莉也在新完成的秘密花園中悠閑散步;有時還把椅子搬到花園,享受在香風吹拂下閒適地埋頭看書的樂趣。

  “對了,應該有很多在春天播種用的各式種子上市了吧?你想要什麽就買吧。”

  “可以嗎?”艾瑪眼神發亮。“嗯……我想如果有百里香、迷疊香,和巴西利的話會很方便,烹饪和泡茶的時候都可以用得上。還有也想要種些醋栗或莓果類……”

  “好啊,想種什麽都可以試試看,全權交給你負責。”凱莉將手一揮,把身體從枕頭上撐起來。

  “好了,該起床了。”

  幫助女主人更衣和整理頭髮之後,艾瑪收走床上的床單和毛毯,在後院抖動以拍出灰塵,直接放著晾乾。因爲熟知老婦人的新陳代謝狀況,所以雖然不需要每天清洗,但還是希望能夠盡量排除寢汗的濕氣。在這樣的陰天裏,雖然無法期待馬上就能看見顯著的效果,但只要有風吹拂就能變得相當乾爽。

  清洗早餐使用的餐具,自己也吃一點剩下的食物,迅速打掃各樓的房間和樓俤。接著收回已經晾乾的床單和毛毯,仔細鋪好女土人寢室的床。詢問在客廳寫信的女主人是否有需要服務的地方,因爲女主人回答沒有,因此可以在喜愛的薰衣草香味包圍中,略微悠閑地熨燙衣物。時間過得飛快,已經到中午了。

  今天凱莉並未接受午餐的招待,也沒有邀請客人到家裏來,因此只要利用蒸煮器裏剩下的東西做道簡單的湯,搭配上先前留下來的面包和乳酪就可以了。大部分的餐點老婦人甚至連動都沒動,面包也是在若有所思中以手捏成碎片,遲遲不肯放進口中。最近的食量真的突然變小了。

  既然沒有怎麽動到,收拾的速度也快。拿到購物清單,朗讀覆誦一遍確認無誤,艾瑪便准備出門。

  解下圍裙,以刷子刷過衣服,領口圍上披肩,套上外套。最後,當然還必須戴上帽子。

  “今天不用準備下午茶。我肚子還很飽,雖然不到脹的程度,但是吃不下東西。”當艾瑪照鏡子檢查外出的打扮是否有不妥之處時,凱莉坐在客廳的安樂椅上,書本攤在膝上目送艾瑪出門並這麽說。“晚餐前回到家就可以了,偶爾也該到處悠閒逛逛,不是嗎?”

  “我會的,謝謝您。”威廉心不在焉以手杖支著臉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在這個尴尬的時間帶,卡那比街這家不起眼的酒館裏,露天席位空蕩蕩的,雖然幾乎沒人坐下來悠閒地喝一杯咖啡,但是面對小廣場的街角,人與馬車絡繹不絕地通過。撐著精致洋傘的女十;並肩而行的中年男子;不知是打哪兒來的僮僕還是跑腿小厮;穿著五分褲背著斜背包,赤紅著臉拔腿快跑的少年;小狗和孩子們奔跑著。

  每個人看來都非常忙碌。

  相較之下,我……真是空閑啊!亮燦燦的陽光讓眼皮逐漸鬆弛,嘴邊洩露出一聲呵欠。

  留在家裏只會被父親叫去訓話,強迫收聽那一成不變的冗長演說。以健康爲由找個散步的藉口逃出來,事實上並沒有事情可做。沒有任何目的四處亂走也有個限度,喉嚨乾了找地方坐下來,但是喝個兩、三杯咖啡也只不過是換得一肚子水而已。

  從背心口袋裏拿出黃金懷錶不時看著,距離上次看錶才過五分鍾。懷疑錶會不會是停了,湊近耳朵聽聽看,還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應該沒壞。

  到傍晚還有好一段時問,有太多時間必須打發。

  回家去萬一被父親逮到,少不了又是一頓排頭。

  還不想回家。

  真受不了,傷腦筋,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總之,把高高翹起的兩只腳左右對調,伸展一下上半身,但這麽做浪費掉的時間僅僅只有十幾秒鍾。

  空蕩蕩的腦袋裏,浮起一張臉孔。

  榛色眼瞳隱藏在厚厚的玻璃鏡片後面的清純女孩……艾瑪……的臉蛋。

  時間這種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啊!威廉這麽想。和她在一起時,幾個小時的時間好像只是一瞬間,簡直就像是被魔法給變不見了一般。

  那一天當她拿著手套追上來時,威廉很有紳士風度地表示要護送她回家,卻不知爲何踏入海德公園,不論怎麽想都沒有必要地拉著她繞了一大圈,後來回想起來,通常總是懶惰又軟弱且立刻招來馬車的自己,怎麽能夠有辦法不知疲憊地不斷走下去,這真是個難解的謎。而且,雖然她默默跟著走,但自己竟然毫無顧忌地拖著一位當天才剛認識的纖弱女性,走了那樣長的距離,對自己來說實在是完全異出常軌的行爲,真是愚蠢、冷酷又沒腦筋。事後回想起來,自己還饒舌地說了一大堆無聊事也就罷了,恐怕還是她完全不感興趣的話題。分手之後下颚還因爲運動過度而僵硬。

  不知道自己會被當成是哪種得意忘形的笨蛋呢?

  因爲依依不捨,本來想耽誤個十分鍾就好,待聽到歸巢烏鴉的叫聲時才蓦然發現超過一小時的時間之內,竟然毫無意義地硬拉著她到處走,威廉不禁在心中呐喊。

  她一定很困擾吧?一定認爲自己是個笨拙又令人爲難的男人。

  本來只打算耽擱一會兒卻拖到這麽晚,一想起不知道她會不會被史東納太太責備就覺得很抱歉,真想詛咒自己的輕薄、愚蠢。

  威廉提出,都是因爲自己的緣故而造成這樣的結果,實在非常抱歉。這完全不是她的錯,萬一被罵真的很對不起。既然事情變成這樣,就讓他護送她到家,由他直接向老師說明。他會承認這全都怪他,向老師道歉。沒想到,卻被艾瑪潔癖而固執地婉拒了。或許對她來說,根本不願意再和他多處一秒鍾吧?或者,她判斷他雖然口頭上說要送她回去,搞不好又像剛才一樣陷入沒完沒了的泥沼中,反而拖延回家的時間。

  但是……是啊,是啊,爲什麽會那樣快樂呢?

  只要有她在,整個世界都變得光明。單單只是在她的陪伴下一起散步,就幸福到極點。

  真想永遠這樣走下去。走在她的身邊,和她交談,真想看著她的笑容、點頭,以及嚇一跳般睜圓的眼睛。只希望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在她的身邊這麽做。

  回眸一笑,或是難爲情地將臉轉開;在陽光下,可以看到她明亮的雙眼,在陰影中看到的則是神秘的黑色眼瞳;由長睫毛所投影出的影子;顱骨線條、下巴形狀所描繪出的線條因角度的變化而改變;嚴謹編好的髮髻中飄出的幾絲頭髮;露出的耳朵邊緣因爲寒風或者步行的緣故而變紅;架在耳朵上的鏡架;圍裙肩帶尾端小小的扭轉處;透過上衣可以窺視到的肩胛骨形狀。

  不論看到什麽,注視著任何一處,每一次都能發現細微的可愛之處,每次都有新的感歎令胸口疼痛。

  可以凝視她直到永遠,不管怎麽看都不厭倦。

  當走在公園的步道上,一個騎士從對面騎馬掠身而過時,兩人間的距離突然拉近,肩膀略爲相撞,她的手肘擦過自己的胸口。這時又隱約傳來自然而令人心曠神怡的香氣。

  那是薰衣草的香氣。

  如果自己圓滑一點,或者是不知廉恥的花花公子的話,就會趁著這個機會說著”哎呀哎呀!”一邊裝出腳步不穩的模樣,這麽一來,或許就能夠將她抱個滿懷呢!然後整個鼻腔吸飽有如她本人般優雅的香氣,一定是滿心幸福吧!就算不是如此,全少能夠理所當然地握住她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肘上,厚顔無恥地提案”就這樣走吧!”也好啊!

  光是空想著自己或許可以這麽做,就腦筋沸騰,一片空白。心跳快得好像心臟就快要迸裂一樣,甚至連呼吸都卡在脖子般喘不過氣來。

  然而,實際上威廉什麽都做不到,甚至無法觸摸她。除了因爲幸運而偶然輕微碰觸到的肩膀與手肘之外,光是被動地偶然碰觸到艾瑪就已經很過分了,要他積極出手根本是連想都不敢想。

  那不是紳士該做的事;幸好,手肘或是包裹著外衣的肩膀應該是感覺較爲遲鈍之處,可是意識與注意力竟然會集中在那些地方。威廉這才發現自己的感官實際上變得如何纖細靈敏,甚至到了會對自己感到不齒的地步。

  唉……對於滿懷慾望的擁抱而言,她實在太過清純,教人不捨。

  但要保持無欲無求的關系,她又太過充滿魅力。

  光是在心中描繪她的模樣,胸口已是如此疼痛不堪。

  好想見她一面。

  再和艾瑪見上一面。

  正當他的臉上就要不由得露出微笑時,心中幻想著的那個人的側面,突然插進恐怖的家庭教師的臉。威廉靠著椅背滑下,深深陷入。

  沒錯。想念她的話,去找她不就好了!只要上門拜訪應該就能見到她。只不過,會附上史東納老師這個逃不掉的附贈品。

  --你的回答呢?威廉。

  老師的聲音在記憶中依舊冷酷地響起。盡管根本想不出自己做了什麽壞事,脊背上還是有毛骨悚然的感覺。明明老師並不會勃然大怒地罵人,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因而反過來吸引對方加倍的注意。

  裝作懷念老師的樣子前往拜訪,事實上卻是因爲想要和艾瑪見面而出門的話,八成會立刻被老師看穿。

  不過,就是真的被看穿了也沒有那麽慘吧……又不是什麽罪惡或不道德的事情,但是,爲什麽自己會覺得這麽丟臉呢?

  唉……如果是在路上偶然相遇,那該有多好?而且是在老師不在場的某處。

  輕輕歎口氣,威廉這麽想著……我的想法太天真了,這世上才沒有那麽湊巧的事情呢!

  所以……目光無意中掃過街角的門口,看到那兒站著一個孤單的人影。雖然意識到自己的眼睛突然認真地閃亮起來,開始觀察周遭,但是相隔一瞬間才領悟到是什麽道理。

  因爲視神經雖然搶先一步産生有如動物本能般的敏感反應,腦袋卻要遲一步才跟得上。

  是艾瑪。

  即使在遠處也能立刻知道就是她。

  即使從好幾個相似的女性中,也能無誤地辨認出來。

  受到不可思議力量的召喚與牽引,不容分辯地映入眼簾。

  是錯覺嗎?或者是太過期盼而引起的幻覺?有一瞬間,他對自己的理性産生疑惑。的確是她本人,應該不會錯。盡管如此,帽子、外套,和高雅的站姿,她的玻璃眼鏡在剛才由雲間灑下的冬陽反射下,瞬間閃亮了一下,好像在對自己送出信號般燦燦發光。

  艾瑪抱著看來像是來自食品店的粗糙紙袋,輕盈地跨步前進。威廉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跨出兩、三步。

  這時

  “先生,結帳啊!”背後傳來尖銳的聲音。

  “抱歉!”目光無法離開艾瑪,要是跟丟就糟了。伸手進口袋掏著,根本沒有確認口袋裏面有什麽,就抓起手摸到的錢爽快放在桌上:“不用找了!”

  “咦?喂!您等一下!真的不用找嗎?”酒館老板的聲音已完全無法進入他的耳朵。

  威廉已經沖了出去,在道路的這頭一心追趕。按住帽子,手肘壓著翻動的上衣衣擺,幾乎每半步就要斜眼確認一次是否跟丟對街的艾瑪。

  追趕超前、擦身而過,差點撞到人時就學燕子翻身,嘴邊喃喃念著抱歉,心情興奮得甚至還揭起帽子。他不記得這幾年來曾經做過這樣年輕、輕浮的活潑舉動。威廉可是在學校的體操時間也隱藏在活潑同學的陰影中,祈禱著可以偷懶成功的人呢!

  故意超前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再折返,停下腳步,調整呼吸以及服裝。整理領口,調正歪掉的領帶,拉好背心的前襟,擡頭挺胸。

  好!準備完成。


  艾瑪就在正前方,朝著這個方向慢慢走來。

  威廉的心臟和腦袋都充滿沸騰的血液,臉上卻還是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只有臉頰紅潤了些。

  嗨!輕鬆地舉起右手微笑,露出像個好脾氣紳士般的笑容。

  兩秒後,充滿疑惑,笑容凍結。

  艾瑪繼續往前走,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直線繼續接近。她的視線明明看來是直直看向這邊,但是目光卻沒有交錯。

  再經過兩秒後。

  威廉的膝蓋和嘴唇開始顫抖。

  怎麽回事?她根本不看我,打算對我視若無睹。在衆人環視之中,我曾經遭受過這樣的恥辱嗎?

  是這樣嗎?她這麽生氣嗎?她不高興我上次把她拖著到處走,沒有早點放她回去,所以她已經再也不想見到我了。如果隨便搭理他,那個笨蛋又會毫無顧忌的惹出一堆麻煩來,所以裝作沒看到好了。

  哇啊!怎麽會這樣……已經沒有挽回的機會了嗎?

  胃部收縮,脊背發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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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29 10:42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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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廉真實地感受到,所謂的”絕望”還有“地上行個洞真想鑽進去”,指的就是這種心情吧?不知道這附近哪裏有鏟子?沒有的話即使用這雙手也要挖開瀝青,在路中央挖個大洞好讓自己跳進去。

        就在他瘋狂地這麽想時,艾瑪突然眨眼,“啊!”地發出不成聲的一聲,停下腳步。

  “……瓊斯先生。”安心下來後,威廉猶如冰河融解,稍一松懈就全身脫力到差點連膝蓋都跪落在馬路上。或者可以說全身變得像果凍般軟趴趴,差點沒當場癱成一地。

  竟然還能規規矩矩脫帽正式問安,只能說這是自己從一出生就被嚴格教導的訓練成果:這麽做是紳士風範,不論遇到危急存亡的關頭或是身負瀕死重傷,也必須這麽做。

  一但超出反射神經能夠對應的範圍,就再也無法保持矜持。

  “哎,艾瑪小姐!你把我嚇得差點心臟停止呢!”這簡直是在發牢騷、抱怨嘛!雖然理性上知道在大馬路上,突然爆出這麽一句好像在責備她的話來,只會對她造成困擾,但是在興奮過度的狀況下好像不說又不痛快。

  “好無情呐!竟然用像是看著鐵棒或是石頭的眼神看著我!”

  “抱歉,”艾瑪雙頰略略泛紅,作勢要把根本不存在的散亂發絲撥到耳後。“我沒看到。”

  “我還向你揮手呢!”

  “我看不到。”

  “你不是戴著眼鏡嗎?”艾瑪輕笑一下,搖搖頭,“我看不到遠處。”

  “是度數不夠嗎?那麽只要配一副度數夠的眼鏡就可以了。”至此,兩人自然地往艾瑪原先前進的方向,邁開步伐往前走。畢竟老是站在路邊講話,實在不是件體面的事。

  威廉把礙事的兩隻手硬塞進褲子口袋裏。如果不這麽做,這兩隻笨傢伙恐怕會企圖摟住艾瑪的肩膀或纖腰吧?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倫敦市中心做出這種事情的話可不妙,而且是非常不妙。

  “看不清楚不是很不方便嗎?一不小心就會踩到奇怪的東西,你看,那邊就有拉車馬匹隨便撒落的、不怎麽受歡迎的東西呢……”艾瑪一時無語繼續前進,後來才以小小的聲音喃喃地說,可是眼鏡實在太貴了。

  威廉停下腳步。

  就像是遇到電線桿的狗般突然站住。

  是這樣嗎?那真是太幸運了!這樣的心情有如上天的啓示般閃過他的腦海。

  “那麽,讓我送你一副新眼鏡吧!”

  “咦……”

  “走吧!現在就去買新眼鏡!”可以的話真想抓著艾瑪的手肘拖著她走。就這麽帶著她一起私奔去。

  但是,

  “這……”艾瑪微笑著婉拒:“這樣不太好……”

  “爲什麽?沒關系的,不過是副眼鏡罷了!”

  “沒道理讓您買東西給我……”

  “真過分,請別說這麽見外的話!上次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不是嗎?”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講什麽了。

  “因爲上次我拖著你走路,耽誤到你回家的時間。真的很抱歉,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所以想要作爲道歉的禮物……如果說這會造成你靈魂的負擔,就當作是我曾經受過老師照顧的一點小心意就好了……啊!對,就是這樣!因爲你無微不至地照顧老師,對我來說算是恩人的恩人。你這樣用心照顧老師,我當然有援助你的義務,難道不是這樣嗎?就因爲這樣,來,我們走吧,我們去買眼鏡,這樣最好了!”

  “可是……”

  “拜托你!”威廉愈說愈誇張。“拜托你讓我送你吧!請你一定要收下!因爲……如果不這麽做,你會有危險的。”一說出口,才發現原來這是自己的真心話。

  如果因爲看不清楚,使她沒發現地上有洞而掉了進去、或是被橫沖直撞的馬車撞到的話……我絕對不能原諒自己!

  “眼睛看不清楚的話,總是會……對你的上作造成妨礙不是嗎?”

  “……沒有問題的,在日常生活中夠用了。”

  “……唉,‘Ifondlyask’”(我愚蠢地嘀咕)

  威廉不假思索地開始將不知在何時、在何處看過而記住的詩句背誦出來,因爲威廉瞬間判斷,要靠自己平凡無奇的言詞來說明這樣熱誠的心情,實在難以打動她。

  威廉覺得在這個當下,必須以更有力、更富權威的言詞來表現,才能讓自己的一片苦心有所回報,絕對不是故意擺架子,或是炫耀高學曆……從小過這些在腦中浮現、沖口而出的詩句,正好聽起來有些窮酸的高尚感、有些小題大作、有些抱怨,好像很傲慢的樣子。然而,既然已經開了頭就不能隨便半途而廢。

  沒辦法,威廉只好繼續念完。

  “‘--,DothGodexactdaylabor。lightdenied?,Ifondlyask’”(--我問,上主是否要求被奪去光線的人亦須竟日辛勤工作?)

  “‘ButPatiencetopreventThatmurmursoonreplies,’”(迅速地我聽見“忍耐”的回應打斷我的哭泣,)

  令人驚訝的是,艾瑪竟然接著念下去。她正確地念出這首詩……迅速地將兩個世紀前出生、去世的大詩人,約翰·密爾頓(JohnMilton)所寫的《思索關于我的失明》(OnHisBlindness)中,將接續在剛才威廉所引用部分後面的正確段落重現出來。

  “‘--`GoddothnotneedEitherman’sworkorhisowngifts。’”(--天主並不要求人們歸還其恩賜或回報以工作,)

  “WhobestBearhismildyoke,theyservehimbest。”(稱職背負起自己溫柔之轭的人便是對上主最好的奉獻。)兩人異口同聲,以緩慢的速度加上豐富的抑揚頓挫念完歌曲般的詩句後,陷入甜蜜的沈默中。

  威廉感受到兩人自然相視的眼與眼之間,有某種先前並不存在的東西流動著。

  “所……所以,正因爲這樣!”威廉環顧四下,一一指著視線所及的事物;

  “你看,鬆鴉在枝丫間飛躍,貓在牆上漫步,小孩也在路邊跌倒不是嘛!從太古以來,就規定在這樣的日子裏,所有的人都應該去買眼鏡。你也一定要去買眼鏡才行。走吧,我們去買吧!”艾瑪目瞪口呆地張著嘴,然後又急忙用一只手掩住。似乎在忍耐著不要笑出來。

  好吧,桂冠詩人既然行不通,那就來場能夠逗笑她的喜劇吧!

  “謝謝。”終於能夠說出話來時,她這麽說。

  “我很高興,但是請讓我稍微考慮一下。”

  “當然。”威廉點頭。“請慢慢考慮,我等待你的好消息。”

  回到122號連棟住宅,艾瑪脫下外出服,取下披肩。然後重新繫上圍裙,以髮夾仔細地夾好頭巾。

  將購買回來的東西一一歸位,一隻手拎著裝有繡線的袋子從門口探看,可以看到女主人坐在客廳暖爐前的椅子上看書,於是她打聲招呼說我回來了,接著將採購回來的物品交給女主人。

  “這是繡線。”

  “嗯,好。”

  “黃色15號不巧賣完了,要等下次進貨,大約需要兩周的時間。不過13號或17號都有貨。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再去一趟。”

  “這樣啊,謝謝。”凱莉·史東納迅速地確認過繡線,又放回袋中,再次交還給她。

  “請放在裁縫箱那邊。”

  “是。”艾瑪回答後退下,將袋子拿到窗邊的工作桌。裁縫箱四周放著繃在木框上繡到一半的刺繡作品、插滿各色大頭針的針墊,還有好幾個銀製頂針到處散落著,在在令人聯想到愉快的刺繡工作。艾瑪有些遲疑不知該把新繡線放在哪裏,於是整袋放在裁縫箱的蓋子上。

  接著再走回來,輕輕地把靠墊拍鬆,把蓋毯邊緣散亂的流蘇整理整齊,然後若無其事地靠近暖爐。

  原本目光落在書本內頁的凱莉,突然注意到艾瑪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她一向不會停下手邊的工作的。

  艾瑪稍微轉動身軀,直盯著暖爐上方。

  那兒排放著友人從旅行中帶回來當土産的幾樣小玩意兒和明信片,還有放入了家人肖像的相框。

  艾瑪看著那些個小東西所堆成的雜亂小山,露出了迷惘的側臉。就像是個在不可思議的夢中迷路的小孩,露出某種奇妙、不可置信、似乎非常不安,但又同時帶著興奮與幸福的表情。

  “你怎麽了?”女主人這麽一問,艾瑪驚跳起來,帶著吃驚的表情直接轉過頭。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出神恍惚和心不在焉的狀況。

  “對不起,我失態了,什麽事也沒有。”從方向來看,大致上可以知道她究竟在看什麽。

  那是相框的位置,而年幼的威廉·瓊斯的肖像就被放在最前方。

  凱莉·史東納默默打量艾瑪。

  急忙移開視線的艾瑪佯裝成若無其事的模樣,反而洩漏出端倪來。

  哎喲哎喲……

  凱莉高高挑起淡灰色的單邊眉毛直到額上。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在街上偶遇少爺?或者還被邀去喝了懷茶?

  如果是這樣,那麽她是拒絕了?還是接受了?只要不是耽擱太久,還是有足夠的時間去喝杯茶的。

  這麽說來,今天艾瑪不知道爲什麽不敢直視我的臉。好像做了什麽丟臉的事似的,故意避開我。

  就像在逃避天主的視線一般。

  “對了,”凱莉慢慢地,不帶感情地說:“你挑了哪些香草?”

  “啊!”這一次,艾瑪的臉就在眼前慢慢變得通紅。

  “對不起,我忘了。呃,其他事情比預定中耽擱了一些時間……糟糕,我正在灶上燒開水,請容我先告退。”對著匆忙往廚房方向逃走的腳步聲,凱莉愣了一下,口中發出忍俊不住的噗嗤一聲,接著溢出呵呵笑聲。

  “……哎呀,看來病得不輕呐!”有很久沒有遇到故意閃避的眼神了。

  住宿在瓊斯家擔任家庭教師時,曾遇到威廉和葛蕾絲露骨地這麽做。看到他們表現出這樣的行爲,反而更容易看出他們內心有多麽愧疚,孩子們遇到異於平常的事情時,總是會畏懼地垂下眼。

  這是因爲他們強烈地對不是存心造成的小失敗、或是怠慢感到羞恥,或是遇到難以自勝的喜悅時,因爲無法安靜地將自己隱蔽起來,而感到不知所措的緣故。

  當晚到了就寢的時間,艾瑪手持小蠟燭慢慢爬上通往自己房間的長樓梯。

  不用說是女主人,連周圍的人家也都早已入睡。夜深人靜,只有黑暗包圍在身邊,在這一段時光裏,能夠令人同時意識到獨處的寂寞與特權。

  將蠟燭放在閣樓房間內兼作洗臉台使用的小桌子上,面對放置在那兒的鏡子,坐在凳子上解開頭髮。

  緊緊編起以避免散開的頭髮,帶有微微的波浪。以手指鬆開髮辮,從頸上的髮際開始梳起。以髮梳將打結的頭髮梳順,豐厚的頭髮富有光澤地披散開來,接著舒緩頭皮促進血液循環,有助消除疲勞。

  對於自己映照在陰暗鏡子裏的臉龐,艾瑪視若無睹。

  一次、兩次……機械般不斷重複梳著長髮的動作,就像慢慢給自己下咒語一般。思緒喚醒回憶,重現白天的光景。

  --鬆鴉在枝丫間飛躍,貓在牆上漫步,小孩也在路邊跌倒不是嘛!

  威廉·瓊斯先生那戲劇化、滿臉正經的臉孔。

  --從太古以來,就規定在這樣的日子裏,所有的人都應該去買眼鏡。

  一副好像宣告“如果有怨言,你就說說看啊!”的表情。

  艾瑪的臉上不知何時浮現了一朵要形容爲微笑,又笑得太大的和緩笑容。

  怪人。

  以爲我對他視若無睹,竟然會生氣成那樣……不對,那不是生氣。他是受傷了,所以才會露出那種表情。

  雖然這一切只是誤解。

  是否因爲誤認一介小小女僕竟裝作不認識他,因而傷到他的自尊心呢?一開始艾瑪這麽想。

  但是……說不定不是這樣。

  --‘稱職背負起自己溫柔之轭的人’……WhobestBearhismildyoke……他知道那首詩。不知何時在何處看到,就記在心底,和我一樣。

  天主偏愛不勉強違逆定數的人,喜好心懷感謝接受上天賜予的命運、對苦差事也甘之如飾的人……所以,不要違逆、不要反抗……以前自己認爲這首詩的意思應是如此……所以,在心想即使有些辛苦也默默忍受、告訴自己既然生爲人就必須這麽做時,曾經低聲吟誦……其實是因爲韻律優美、言詞順暢,所以才會喜歡上這首詩吧……例如,溫柔之軛。溫柔的軛,究竟是什麽意思?是指什麽東西呢?

  令人在意的詞語。如果說是“漠然”的話好像還能夠理解,但究竟是不是正確地了解它的意思,仔細想想還是搞不太清楚。

  從第一次聽到這首詩時,這個詞語就不可思議地令她在意。

  軛--那是服從的象徵。古羅馬俘虜們必須鑽過三支長槍搭成的拱門以宣誓,支配、權力、束縛,以及同時産生的牽絆。宛如同一副枷鎖上的兩頭牛。所以,yokefellow'yoke-mate指的就是命運共同體的同伴,或指“配偶”。

  瓊斯先生不知道是怎麽解讀的呢?所謂的溫柔之轭,他認爲那是什麽東西呢?如果認真地詢問他,他會怎麽回答呢?

  看起來如此幸福,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也會有”轭”嗎?

  我有。

  我被賦予的軛……例如,其中之一……就是我的身世。孑然一身,在這世上孤單一人,沒有任何一個可以稱爲家人的人。

  另一個是……艾瑪取下眼鏡,放在桌上。

  以裸眼環視,世界突然變得昏暗。細部形狀與距離感變得暧昧,光、影,與雜然的色彩全部混合在一起。

  另一個就是……視力。

  艾瑪虛弱的水晶體無法映出充分的影像。世界被二分爲伸手就能碰觸到的範圍之內與“之外”。近在身邊,容易觸摸到的東西都不可怕,自己能夠理解、能夠辨別。但是,超出這個狹窄範圍之外的所有事物都太過豐饒而渾沌,變得無法估算、等於危險。即使在自己熟悉的房間內,也充滿不可解與拒絕,很容易就把渺小的自己給吞噬。

  映照在鏡裏的臉孔看起來是個糊塗蟲,很不可靠。以手指摸摸臉頰,以手指摸摸鏡子,臉頰與鏡子都冷冰冰的。

  別人是怎麽看待自己,怎麽看待世界的呢?

  對於擁有充分視力的人們,這個世界是個怎麽樣的地方呢?

  有生以來第一次理解並切身感受到這件事,是在十三歲的春天。在那天之前的漫長歲月,艾瑪的眼睛幾乎等於看不到。

  不只別人這麽說,艾瑪也總認爲是因爲自己魯鈍且注意力散漫的緣故,所以時常絆倒、不小心打壞物品。因爲無法和其他同年齡卻敏捷、靈活的孩子一樣,靈巧地把事情做好,加上明明已經被提醒過,但還是屢屢犯下相同的過錯,艾瑪自覺羞恥、丟臉,與悲慘。

  笨手笨腳又狡猾、天生愛偷懶的懶惰鬼、看了就生氣、愚蠢沒用的東西……若對于這些辛辣的批評全盤接受,並臉色大變地說自己實際上就是這樣的人,實在無可奈何……的話,就踏出了墮落的邊緣。

  之所以能夠一直忍耐下來,全部是因爲一段模糊的記憶。

  乖孩子,艾瑪是個乖孩子。我可愛的艾瑪。

  溫柔的手臂緊緊擁抱自己,撫摸頭髮、梳理頭髮。

  那是母親吧?據說年紀輕輕就死於疫病的母親。

  緩慢有節奏地敲打後背與肩膀,邊唱著不知名的歌。雖然不是多麽好聽的歌,但原本可能是贊美歌或搖籃曲吧?總是重覆又重覆,或許連旋律都不盡正確。那雙溫柔手臂的主人,將唯一記得的段落不斷重覆。

  隨著音律毫不厭煩地低吟艾瑪的名字,乖孩子、可愛、聰明又漂亮、是媽媽的寶貝……像是念著咒語或祈禱般重覆吟唱著,好似要說給艾瑪、自己,和全世界聽到一般。

  所以……艾瑪一直認爲自己絕對不是壞孩子,而是可愛聰明的乖孩子。不,不如說是告誡自己絕對不能變成壞孩子,因此也就一直停在危險邊緣。

  有緣到凱莉·史東納家中開始工作之後,仍是狀況不斷。因爲不知道女主人珍愛的水晶餐具就放在那兒,不小心用手肘撞到而讓它掉落打破的那一天,艾瑪嚇得縮成一團。別的東西還好,竟然把這樣重要的水晶杯給打破!明明已經提醒自己要小心……這下子,一定會被狠狠責罵一頓……唉,如果不要被發現就好了,趁著還沒被發現之前趕緊收拾好吧。但是,女主人的耳朵很靈,立刻就來到廚房。

  “發生什麽事了……又打破了嗎?”一定會被開除,而且還是被女主人以鞭子痛打一頓之後再趕走。艾瑪以郁悶的心情蹲下撿拾碎片。

  “怎麽常打破東西呢?”

  “對不起,我下次不敢了。”低垂的頭幾乎擦到膝蓋,以微弱的聲音迅速道歉。

  女主人或許正在懷疑,要說是偶然,這樣的事情也發生太多次了。說不定她會認爲我是個忘恩負義、脾氣暴躁的人,對於在這個家中難得的待遇雖然感到惶恐,卻仍然暗中帶著不滿,於是把心中的不平發洩在無罪的餐具上。我沒有做這種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那種黑心的壞孩子!請一定要相信我。

  “沒關系,小心點!碎片這麽細,別赤手拿它!”凱莉·史東納拿來手帚與茶葉渣,自己也在一旁蹲下來。“你看,像這樣利用潮濕的茶葉把碎片包起來,就可以收拾得很幹淨。”

  “是。”

  “沒有茶葉渣時,用碎紙也可以。總之,就是利用沾濕的物品來把碎片聚集起來,不過,絕對不可以用抹布,因爲這麽一來,在你扭那塊抹布的時候會受傷。”

  她以爲我是連這麽簡單的事都不知道的笨蛋嗎?而且……索性認定我以後還是會繼續打破玻璃,所以放棄了?

  艾瑪覺得心臟刺痛。

  我真的看起來那麽愚蠢嗎?

  “危險!”女主人突然抓住艾瑪的手臂,讓艾瑪小小的身軀一個不穩在空中掙扎。

  “用手去摸之前要注意看清楚,你看還有這麽大的碎片呢!”掂起一塊尖銳的玻璃碎片,女主人歎口氣,

  “換個角度看就可以看到它在閃閃發光不是嗎?拜托你一定要小心,我可不希望你受傷……呐,艾瑪,你有點心不在焉的呢。是不是一邊工作,心裏還在想別的事情?如果有需要仔細思考的事情,等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再想比較好,你做例行打掃時似乎也是這樣,連樓梯角落的灰塵,你好像都沒看到似的。”艾瑪沈默地垂下頭,以圍裙裙角絞著手指。

  自己已經盡可能留意了,自己是真的很想要仔細把工作做好。

  好吧,下次打掃的時候,得把臉湊得離地板和櫃子更近一點,擦拭的地方要將每個角落都像舔過一樣,仔細檢查清楚才行…

  嗚汪!汪汪!

  突然從采光窗的窗外傳來狗吠聲。

  “真討厭,”透過玻璃看向窗外,女主人笑了。“哪來的野狗?隨便跑進來,被花架給卡住了。你看!”

  “…………”

  “哎呀!”艾瑪卻看向完全不同方向,女主人敏銳地注意到。

  “……我說……艾瑪,你……是不是……眼睛不好?”艾瑪並不知道女主人從哪裏拿到那副眼鏡。

  應該是哪個有錢人家小孩的舊物吧?不是剛從眼鏡行買來的新品,有著使用過的痕跡。某個人在短期間內使用過,或許是度數不合或是對鏡架不滿意,總之是不要的東西,這點是不會錯的。一定是女主人四處詢問有沒有這樣的東西,特地爲她找來的。

  “我托人找到這樣東西。”從袋中取出的是金屬與玻璃制成的光學器具。

  “不知道你戴起來合不合……戴戴看吧!”於是艾瑪有生以來,第一次戴上眼鏡這種東西。

  腳架鬆鬆的,又冷又硬,冷冰冰地架在耳根的骨頭上,鏡片重心落在鼻梁,有著怪異、沈甸甸的重量。但是,透過透明的玻璃試著看看手邊,卻對艾瑪造成極大的沖擊。

  看得到!

  可以看到手上握著的針,針尾有個細長的孔。

  可以看到正在縫製的內衣邊緣,自己剛剛加上去的歪歪斜斜的細線。

  這麽一來,就能簡單完成穿線工作,也能夠把針腳漂亮地對準了!

  因爲,所有的東西都變得這麽清晰、鮮明、看得一清二楚!

  艾瑪急忙四處張望。看著小桌上的小玩意兒、自己的手、圍裙,然後是鏡子。

  因爲太過驚訝,讓她睜大了雙眼。原本平板的各種物體表層,都産生了細微的細節。桌子有木節、手上有皺紋、黑痣與煤炭污漬、圍裙上有細致的纖維……鏡中則有個戴一副圓眼鏡、一臉驚訝的女孩回盯著這邊。

  艾瑪有生以來第一次把東西看清楚,清楚看到細部的輪廓,物體與物體之間的界線。第一次知道對準焦點是怎麽一回事。

  當視線一一檢視近處時,近處的物體好似強而有力地飛迸而出,鮮明地迫近眼前;略遠處的物體則各個變得栩栩如生,努力強調著自己的存在。站起身來從窗口眺望門前,可以看到遙遠的遠處……當然,因爲是多霧的倫敦,與標准的視野相比自然規模小得鄉……但仍然可見隱約映入眼簾的景色。

  “……哇……”黃昏的天際浮著一朵朵邊緣茜紅猶如燃燒的雲彩,一列小小的影子從中橫切而過,艾瑪皺眉。

  一直盯著那猶如污點般、以筆在紙上畫出的記號般的東西,才發現每一個都向上或向下拍動著,

  總算發現那原來是翅膀在拍動。

  “是鳥……”

  “那是一群烏鴉,”

  “是的……”竟然是……如此地美妙。

  艾瑪緊握住窗框。

  多麽神奇、多麽細致、多麽精美、多麽多采多姿。原來這世界竟是制作精巧得如此徹底!這樣繁雜、淩亂、浩瀚而美麗嗎?

  艾瑪陶醉地四處眺望染上夕陽的街道。連綿的屋頂、壅塞的道路、教堂尖塔的黃金,以及交錯的人們與馬車。

  似乎在呼喚著:來吧!加入我們,成爲我們的一員。

  艾瑪有生以來第一次強烈地實際感受到,自己(在這之前什麽都不加道)究竟住在何處,生活在怎樣的現實之中。

  因爲太過鮮明,艾瑪不由得伸出雙手,在空中擺動著。好像努力想要抓住什麽東西似的。但是除了空氣之外,手碰觸不到到任何東西……抓不到。在雙手能及的範圍之內碰觸不到任何東西,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看得到!

  這個世界不再局限於自己短短的手臂所能夠碰觸到的範圍之內,不再局限於能夠伸手以手指碰觸確認的範疇之內,周圍已經擴大到無邊無際。

  “噢……噢噢……”艾瑪在感動與敬畏下泫然欲泣,以手搗門,爲自己即將沖口而出的話語做准備,卻潰不成聲。因爲感慨太深,早已超過言詞所能表達。

  不知所措地掃視身旁,轉身朝向房間內部。得意洋洋、滿意地微笑著的女主人映入眼簾……她看來也是前所未見的清晰,因此更加高聳而帶有壓迫感……首先出現在腦海裏的第一個念頭是,必須要向她道謝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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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我……呃……”

  “很適合嘛。”凱莉·史東納說。

  “看起來頗具知性美呢!”艾瑪想朝女主人的方向移動,欲踏步時卻踉蹌了一下。

  凱莉伸出手扶住她。

  “沒事吧?”

  “呃……”這麽說來,好像有點貧血的暈眩,像頭痛前兆般輕微的暈眩。映照在網膜上(清晰)的事物,和身體感受到的現實之間有的微妙的差距,因此造成身體不適,腦子感到混淆。

  “對了對了,我聽說一下子戴太久不好,神經會疲勞過度。”

  “是……”

  “慢慢習慣吧,暫時或許會有奇怪的感覺,請忍耐

  “是。”艾瑪握緊女土人的手,以感激涕零的心情說出口:

  “謝謝您,夫人。真的非常非常感謝您!”

  現在,自己戴著眼鏡的模樣映照在房間內陰暗的鏡子裏,與當時相比,經年累月已長成大人。已不像當時那樣天真、無邪,與純潔。已經學得與年紀相襯的世故與處事的智慧。

  當時太過寬鬆,必須捲上繃帶總算才不會掉落的鏡架,現在則恰好符合臉寬,不再搖搖晃晃,鏡片上有無數的傷痕,右側的右半邊明顯已經模糊,阻礙視野。對大部分的人來說,是該換支新眼鏡了。

  但這下僅是一件物品而已。

  並不是可以隨便更換、不好用就丟棄換新的那種用過就丟的器物。

  缺了它就無法生活,它是無可取代的夥伴。

  艾瑪清楚記得,自己還沒戴眼鏡時是多麽笨拙無用。不由分說地領悟到,如文字所述,是這個道具將自己從在不知不覺陷入的黑暗當中拯救出來。

  所以不能丟棄它。

  無論如何都不能。

  而且……這是凱莉·史東納送的寶物。夫人不是爲別人,而是爲自己花錢買來的物品。

  所以不能丟掉。除非真的已經到達完全無法使用的地步、完全損壞、壽命已終,否則還是希望能夠繼續使用它。即使已經沒有用處了,只要它還存在、沒有消失,艾瑪就會繼續保存它。

  爲了獲得及於普通標準的視力,必須戴上像眼鏡這種正常人並不需要的光學道具,這就是一道軛。

  沒有眼鏡就無法正常工作,這就是我的軛。

  但是……這道軛,卻讓我如此喜愛。

  因爲這就是我,如果沒有它,我就不是我了;我很珍惜與軛相繫的自己。

  如果在這世上沒有像眼鏡這種東西,我就不能像現在這樣做許多事,或許也會變得更加厭惡自己吧?或者……會活不下去。我經常慶幸現在有這樣的東西存在……還好自己不是活在沒有眼鏡的世界或時代。我得到幫助,我得到拯救,滿心感謝自己有這樣的機緣。

  而且,這副眼鏡正是女主人所教給艾瑪的……人們真心善意的證明。除了它,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將毫無血緣關系的女主人與自己以信賴相系。女主人爲艾瑪做了一件從沒有人爲她做過的事……敏銳地察覺到艾瑪偶爾的笨手笨腳絕對不是天生愚蠢或心存反抗造成的,而是因爲背負著不幸,讓她不得不如此……因此艾瑪無法背叛她。

  從來沒有任何人爲自己做過這樣的事。

  也就是暫時停下腳步,靜靜觀察。

  不是劈頭就輕蔑以對、或覺得礙事、或是懷疑,而是先相信、想辦法了解,然後盡量讓事態朝向好的方向改善。

  這是多麽難得而值得感激的恩惠。

  能夠遇到一位擁有如此善良心地的人,對于身負不幸命運、需要幫助的孩童而言,她簡直就是希望的化身。對于被奪走血親與家人之愛的孩童而言亦同。

  眼鏡拓展艾瑪的視野,讓世界變得寬廣光明,凱莉·史東納這位女士的存在也發揮相同的功效。對于猶如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僅僅手持著閃爍欲熄的蠟燭的艾瑪而言,嚴謹而正直的女主人,就像是太陽在嶄新一天的黎明升起一般。

  所以……不能隨便買支新眼鏡而將它替換掉。

  瓊斯先生能夠了解我的心情嗎……?

  想好了嗎?

  是害羞或者是經過深思熱慮,簡短得有如備忘錄的信是在當周快結束時送到的。在街角噴水池處,周二下午恭候你的大駕,方便的話請不吝赴約,信倒是出乎意料地簡潔結束。

  如果是更強烈或強迫的訊息,恐怕就會感到膽怯而不敢出門吧?

  邊撣著暖爐上的相框邊思考兩天,結果沒有告知女主人任何詳情,佯裝要購物的模樣便出門了。

  瓊斯先生就坐在持魚少年像噴泉的旁邊,笑容盈面地等待著。他保持著一動也不動的姿勢,直到艾瑪走近到眼前,才開口說:“看來今天你總算能夠分辨出來了。”剛說完又趕緊改口:“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挖苦你!”並站起身來,兩手揮舞著解釋:“我開玩笑的!這只是個笑話而已!”說不上是灑脫,他其實是個害羞又笨拙的人吧?艾瑪想。

  或者身爲年輕俊俏的倫敦紳士,認爲與其一板正經,還不如表現出愚蠢甚或是近乎輕薄的風趣態度呢?

  所以艾瑪並未長篇大論地說明

  爲什麽不想要新眼鏡一事。

  只說沒有必要,這樣就夠了。

  “呃……你不需要客氣……”威廉·瓊斯不甘心地嘟起嘴唇,但並沒有強迫艾瑪。

  “對不起,讓您特地跑一趟。”

  “不會,沒這回事,沒關系的。”夾雜著歎息遠眺天空。“我在想,有哪樣東西可以送給你呢?我很想要送個東西給你,讓你的手邊有個我送的東西,即便只有一樣也好。”

  “哪樣東西?”

  “沒錯,總之不是眼鏡也沒關系……什麽都可以。啊!對了!有哪樣東西是你想要的呢?有什麽需要的東西?”

  “哪樣東西啊……”艾瑪感覺到自己的臉頰變紅。

  哪樣東西,什麽都可以,這樣的說法是個陷阱,甜蜜恐怖的陷阱。

  這實在是極爲難爲情的事。有人說什麽都可以給,要你誠實問問看自己的心到底想要什麽東西,認真想想看。

  真是令人忐忑不安:要將想要某樣東西的心情、對某種東西有欲望的告白,不加隱瞞、不予壓抑,直接說出口來。

  這似乎是相當厚顔無恥、赤裸裸的行爲。太明顯、太露骨、太過明目張膽的丟臉行爲。

  本來只要不說就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現在卻得赤裸裸地說出口,等于是把自己的弱點,只要被刺中就能致命的弱點,暴露在別人的眼前。

  可是……

  “手絹……”究竟是爲什麽,竟然老實地說出來:心底明明感到很爲難,整個臉頰都發燙。

  “……我一直……很想要有一條……”

  “手絹?”瓊斯先生以驚訝的表情反問,

  “是絲綢或是汕頭刺繡之類的特別手絹嗎?”

  “不……那個,就是普通的蕾絲手絹。”

  “我知道了,不管一百條或二百條都可以!”瓊斯先生高高挺起胸膛。

  “我知道我妹妹常去的蕾絲店,是位法國女士開的,就在蘇荷區!”櫥窗中擺滿商品,時髦的蕾絲店店內,就像是剛下過雪的早晨,到處都是一片純白,清潔得令人喘不過氣來,每走一步都令艾瑪眼睛發亮,贊歎不已。

  雕空繡(Cutwork)、花邊蕾絲(注12)、桌墊(注13)、緞帶、絲緞刺繡。大至被單到桌巾等超大型的物品,小至可放在少女掌中的枕型香包,各式各樣的布制品淹沒整家店。在占壓倒性多數的白色當中,偶有高雅的淺灰藍、冰粉紅、帶有聖誕氣氛的紅、綠、金色參雜其中,布滿閃閃發亮的珠飾與滾邊。每一件商品都爭奇奪妍,好像在大聲呼喊著看我!看看我!打扮得有如洋娃娃般可愛得不得了,有著歐陸口音的店員本身也穿著裝飾過多、很有女人味的圍裙,在一圈圈直卷編成的古風金髮上,斜斜戴著說不上實用的蕾絲小帽,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可以出售的商品之一。

  目不暇給,被太多選擇和聚集一堂的豪華富貴給壓得喘不過氣的艾瑪,停駐眼光,纖手拿起的是一條樸素的白色布魯日蕾絲(注14)手絹。

  四方型的麻布,周圍是棉線繡出的纖細手工刺繡,再滾上線軸編織蕾絲(注15)。低調而上等,是相當適合追求時尚的紳士插在外衣口袋中作爲裝飾的一條手絹,也是適合高貴淑女用做秘密寶物墊褥的一條手絹。在奢華卻高雅的手絹四個角落,致密編成的圖案竟是薰衣草花。如果是玫瑰、百合,或萬壽菊等圓形花型的話並不稀奇,但是這上面卻是艾瑪熟悉的樸素香草的花穗象徵。

  “就是這條?你喜歡嗎?”艾瑪能夠做的只有點點頭。

  瓊斯先生向前述的店員招招手,要她將手絹包好。不過是包裝又薄又小的一塊布,卻拿出漂亮盒子和豪華緞帶,令人懷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在艾瑪努力壓抑住興奮的心情等待之間,手絹已包裝成禮物的模樣,兩人走出店外。在外頭由威廉親手交給她。

  “來,請收下,請打開來看看。”瓊斯先生興高采烈地說。

  艾瑪解開緞帶,略略掀起盒蓋。

  美麗的布製品就收藏在裏面。

  艾瑪的臉頰蓦地變紅。

  “啊,原來如此,是薰衣草。這是薰衣草的花紋對吧?”令人訝異的,他竟然注意到了。

  “你很喜歡薰衣草呢,你身上總是有薰衣草的香味。”

  “因爲今天是周二。”艾瑪慌張地說,將手絹重新收起來,以免萬一掉落在道路上。

  “我總是在周一清洗布製品,周二熨燙。”

  “熨燙?”

  “這個香味……是熨衣水的緣故。”艾瑪變得相當認真。我可不是那種奢侈的女人。

  “不過,因爲庭院裏種了很多,所以在花盛開之前可以做成香包。也可以編成花束……放在衣櫥裏就會有好聞的香味……”對了,這條漂亮的緞帶,就用來做成花束送給他吧!

  艾瑪這麽想。

  用今年夏天的薰衣草,做成很捧的花束送給瓊斯先生。

  雖然相較之下他有錢得不得了,但總是要禮尚往來,不能只是收人家的東西。

  “謝謝您,瓊斯先生。”艾瑪說。

  “這一直是我的夢想。”

  “手絹嗎?”

  “因爲這是淑女的用品。”以及那纖細的織工。

  蘊藏在小而不起眼的物品中的純熟、高雅、美麗。

  蕾絲原本只是單純的一條線,經由某人熟練的手指,正確、仔細、認真、毫不厭倦地一針一針編成。

  但這條線也是經過漫長的時間才成爲那樣的形狀,是品質優良的工業制品。絲、棉、麻天然的姿態完全不一樣,必須由蠶繭、棉花或苎麻各自經過加上之後,巧妙地紡成線,才能夠使用。

  大自然實在美妙。

  但是,人們的巧思與技巧更值得贊歎。艾瑪心想。

  許多的物品都需要有某人投注心思、時間,與技術才能夠制作出來,也才存在。

  這個城市也是如此。

  世界也是如此。

  那一天……第一次能夠看到東西的那一天,從窗口見到的景色,也是如此。

  這一條全新的白蕾絲手絹也是。

  所以……當看著它時,便會湧起一股無可言喻的感動。滿心陶醉、胸口發燙。

  一時之間,艾瑪又緊盯著它看,然後呼一口氣,把瓊斯先生晾在一邊。這是艾瑪愛發呆的習慣,如果被史東納太太看到,一定又會被取笑一番吧?

  但……瓊斯先生畢竟是瓊斯家人,他一樣也在發呆。只不過他是因爲盯著正在看手絹的艾瑪而發呆。

  太好了,他沒有不耐煩。艾瑪松了口氣說:

  “對……對不起,我發呆了。”急急忙忙道歉。

  “呃……啊……喔,不會,我才該道歉!”手忙腳亂把帽子拿在手中。“今天天氣真好”

  “雖然是陰天。”四目相對,不知爲何感到奇妙又怪異,于是兩人相視而笑。

  揚起開朗的聲音哈哈地笑著,笑聲合而爲一,待回過神來時,兩人已經以極爲接近的距離,並肩走在路上。

  兩人同時感覺到,心中似乎有某個東西相系在一起。

  纖細的兩條線確實相繫,不論如何拉扯也不會鬆開的結,就如同被編入整條蕾絲中一般,一旦相系,就再也難以解開。如此緊密的連結,若硬要解開一定會造成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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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29 10:49 AM|只看該作者
所有積分大於負-100的壞孩子,將可獲得重新機會成為懲罰生,權限跟幼兒生一樣。
 
  Story3Themanfromsouth/第三話有朋自南方來

  一如往常的週日早晨。

  威廉坐在巨大的辦公桌後方,做出冷笑般的嚴肅表情,忙著點頭、搖頭、輕輕聳肩。文件需要簽名、檢查,從左邊的小山移動到右邊的小山,或者退回。瓊斯王國的工蜂們絡繹不絕嗡嗡飛來,然後眼花繚亂地飛走。

  “請確認進貨單。”

  “這是上個月的銷售報告書。”

  “請在合約上簽名。”

  威廉打算在重要文件上簽名時,才發現長繭的中指不知何時沾到墨水。不知道為什麼,好寫的筆尖在一百支筆裡只能找到一支;而且剛才明明還好寫得很的筆,總是會突然壞掉,從稍稍打開的窗口吹入的涼風輕撫後頸,威廉嘆息,取來吸墨紙壓住,皺起臉。

  多麼好的天氣。

  倫敦難得的好天氣。

  好似在慶祝春天女神復活般,舒爽晴朗又溫暖的日子。這樣的日子裡,不該被關在陰暗的辦公室裡做什麼決策、或是有的沒的的事情;而是該到運河上乘艘小舟,悠閒地順流而下,偶爾還可垂釣:或是沿著草丘自在散步、或在芬芳的森林中策馬而行。而且,最好是和心愛的女性兩人單獨前往。

  這樣好的天氣拿來工作實在太浪費。

  那個叫作羅馬克,擔任事業本部長兼新店代理店長,說話總是相當刺耳的家伙,又帶著新的文件來並揉著手勤無禮地說明。請看哪邊和哪邊,在哪個地方簽名就可以了。

  哼,真是可惡至極!

  把自己當作無能的嬰兒般對待,玩弄在股掌之中。偶爾來個反擊好了。

  “那批船運的貨物何時會到?”

  故意提出讓羅馬克臉色變綠的話題。怎麼樣,我可不是隨你控制的傀儡,多少還是會用用自己的腦袋。你最不希望我記得的事情,我正好記得清清楚楚。”

  “你那位波蘭貴族還是什麼的朋友可是拍胸脯保證過,怎麼我聽到的和實際差這麼多?你去催過了嗎?”

  “呃,”羅馬克彎腰鞠躬直到麥桿色的頭頂朝著威廉,眼睛往上看一邊叨念著:“很抱歉,似乎是延遲了。聽說是在好望角附近遇到惡劣天氣……應該是這幾天的事,如果您還是擔心的話,我會再向他們確認一下。”

  “你轉告他們,理由可以短一點。”威廉裝出冷酷且帶有可怕味道的陰沉笑容。

  “收到整封都是優雅的形容詞與季節問候語的信,我一點也不高興,我沒有那麼多閒工夫看。我們可是把店內的貨架空出來等著呢!如果因為延遲造成明確的損害,我們將要求賠償,請你這麼轉告他們。”

  “是。”

  “可不能讓他們看我年紀輕就小覷了我,你說是吧?”

  “您說得是。”

  看著羅馬克低頭竄逃般走出房間的背影,威廉感到大快人心。和挺直站在桌邊勤沉默地守著的管家史蒂芬四眼相對,威廉突然感到害羞,露出尷尬的笑容並卸下偽裝。

  就在這時。

  “威廉少爺!”

  差點撞飛擦身而過的羅馬克,從走廊一路街過來的年輕職員,蒼白著一張臉在門前停下腳步,直立不動。

  “請恕我打擾!有客人!”

  “客人?”

  威廉詫異地問。

  “是誰?今天有什麼預定嗎?”

  “呃,是從遠方來的,現在人在玄關。”

  叭嗚!

  令人難以置信的聲音從打開的窗戶微微傳進來。

  ***

  瓊斯家位於漢普斯德的宅邸雖然新蓋不久,但是與高貴血統階層的郊外宅邸相較之下毫無不及之處。正面玄關前的車道有充分的寬敞空間,即使好幾組正式客人同時來訪,也有足夠供豪華大型馬車安全回轉的空間……大致上是如此。在此之前,從來沒有看到那裡擠滿人潮,或者說是一團混亂的狀況:

  不可能的,太誇張了,太擠了。威廉會這麼想,是因為看到緊緊卷起的紅地毯滾著鋪開,從遠處一路向前鋪成一條道路。

  法螺貝與銅管樂器交錯,歌聲響徹雲霄,漆黑肌膚的魁梧男子穿著強調肌膚與豐滿曲線的衣裝,戴著一圈圈的手環與腳環,美麗且散發芳香的花瓣四處飛舞,高高撐起的絲傘之中,藩王之子威風凜凜地現身。他身上穿著的服裝,那奇異的色澤在英語中恐怕難以找到適當的形容詞來形容。四處綴飾寶石,頭上纏繞頭巾,

  “……哈基姆……”

  對著僅喃喃說出名字後就再也說不出話來的威廉,遠道而來的友人那充滿異國風情、獨特深邃的五官,豪爽地笑開來。

  “好久不見了,威廉·瓊斯,我的突然來訪嚇到你了嗎?”

  與直射日光非常相配的淺黑色笑容。威廉感到一陣暈眩。

  “怎麼可能不被嚇到!”發牢騷似地迸出一句話來:“我說……那是什麼東西?”

  手指著體型龐大的數頭獸類,身軀上飾有在倫敦天空下怎麼看都太過於色澤鮮豔的布料與流蘇之類的東西。

  “是象呀,”哈基姆說:”你忘啦?你在我家看過很多不是嗎?”

  “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那是象,我問的不是這個……你幹嘛把這種東西帶來?”

  “幹嘛?你這麼說我也沒辦法。”哈基姆一臉驚訝。“對我來說它只不過是坐騎罷了。搭船途中活動空間狹窄又運動不足實在是滿可憐的,不過倒是挺受同船小孩的歡迎。”

  象夫指揮象群打招呼,於是象群們叭嗚地齊聲叫了起來,還甩高長長的鼻子、重踩前腳等。

  圍牆的另一邊早已聚集一群看熱鬧的鄰居。

  在這段期間,手腳勤快的僕人們早已將轎子組好,擺上靠墊,在庭院的一角搭出臨時的王座。威廉才心想,哈基姆總不會以理所當然的表情把那兒據為己有吧……卻看到他早已大模大樣地盤坐其上,左擁右抱數個比裸體更香豔的女子,連手上都早已端著一杯飲料。

  “……嗚哇,我好像看到幻覺了……”威廉揉著太陽穴。…竟然在我家玄關前看到這種景象……好像是喝到廉價的酒後爛醉如泥似的感覺。”

  “要把我帶來的象全部帶回去也麻煩,如果有你有意的就送給你,要選哪頭都可以,我會連照顧的人一起留下來。”

  “謝謝,我心領了。”

  不知道平常是餵些什麼東西?不過家裡的馬房應該沒辦法把它們都收容進去。不說別的,首先就會引起馬匹的恐慌。

  “為什麼突然來英國?”

  “沒什麼啊……”

  哈基姆啜飲裝飾著蘭花與紙傘,顏色相當怪異的飲料,搔搔耳下。

  “我年紀不小了,家裡嬤嬤們嘮嘮叨叨實在讓人心煩。而且,在家鄉到處都會被人認出來,我實在受不了到任何地方都引人注目,偶爾也會想要一個人四處旅行看看啊!”

  “一個人嗎……?”

  威廉不由得喃喃自語。不需轉動頭顱,按照現在視野裡可以看得到的,哈基姆所帶來的“其他一大堆人”隨便一數就有二十個左右。正在清理四散的花瓣、把王子踏過的地毯重新卷好。

  如果這算是簡單的一個人旅行的話,那真不知道搬家會是哪種狀況了。

  “我還以為是和你父王吵架而離家出走呢!”

  “怎麼可能?”哈基姆笑了。“我老爸可是把我寵壞了,不論我做什麼,他從來沒有責罵過我。倒是你,威廉,哭著向我道別說很快還要再來,都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信也難得寫一封,從那之後也沒有到印蚳茠情A`我無聊得要死。”

  “對不起啦!”威廉臉頰發紅,印度是個充滿異國風情又有趣的地方,威廉十分喜歡,也常常打算還要再去,但那裡實在太遠了,而且坐船旅行實在是漫長又無趣,更別說還要花上昂貴的費用。“最近家裡的事業太忙了。”

  “好啦,好啦!我也知道你很辛苦:我想也應該是因為工作的原因。”哈基姆換個盤坐的坐姿:”所以偶爾也該換我主動來拜訪。”

  “感謝你的體貼”

  威廉有些別扭。老是站在院子裡講話(雖然對方坐著)實在很怪異,一些愛看熱鬧的閒雜人等也會聚集過來。可是……直接把他請進家裡來妥當嗎?更何況,他還帶了那麼多怪東西一起來?

  “那個……沒問題嗎?那麼大的家伙要是暴動起來……”

  “嗯?你是指像嗎?沒問題。”

  哈基姆使個眼色,像群便注意到,眨動長著長睫毛的眼睛。

  “哇!動了!”

  “會被踩到!哇啊啊!”

  把人們的驚訝騷動拋在身後。

  “像這種動物呢,”哈基姆滔滔不絕地解說。“身體雖然巨大沉重,但基本上是溫馴安靜的動物,很少發怒,它們是既聰明又神聖的動物。”

  叭嗚!

  “……那麼,現在在那邊暴動的那個是什麼啊?”

  “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例外存在。”哈基姆合掌。“即使是象,也是有脾氣比較差的嘛!”

  哈基姆帶來的幾頭象中,有一頭激烈拍動著小披風般的耳朵,以看來相當不悅且壞心眼的陰沉目光睥睨四週,張開呈扁菱形令象牙更加顯眼的嘴,高高揚起露出裡側的象鼻。這家伙很明顯的就是在向週圍挑釁,威廉心想。

  記得在印度看到的是寵物般的小象,應該更討人喜歡、更可愛一些才對。不過哈基姆愛搞怪,或許他只是喜歡收集一般人都討厭且敬而遠之的怪東西來把玩吧……

  “總之就是這樣。”

  哈基姆拍了一下神情恍惚的威廉肩膀。

  “讓我在這裡叨擾一陣子吧!”

  “一陣子是?”

  “一週吧?”

  “這……這種東西要停留一週……?”

  “不用擔心,不會造成你任何困擾的,需要的東西我全都帶來了。”藩王的兒子挺起胸膛,性感濕潤的眼瞳直直看進威廉眼中,提出請求。

  “只不過,因為把我想得到的、會用得上的東西全都一古腦兒裝在船上了,要卸貨會有點困難。我想向你借一些人手,拜託你盡可能派身強體壯的僕人給我。”

  ……這不是立刻就造成困擾了嗎?

  “威廉少爺?”史蒂芬看著這邊向威廉請示。

  威廉嘆口氣。

  看這狀況,恐怕碼頭已經是一團混亂了吧?不僅引人注目,還妨礙交通!說不定已經給那一帶造成大問題了……唉,一旦把家裡的僕人派去幫忙,那麼哈基姆這笨蛋是瓊斯家客人的事情不就完全曝光了嗎?

  “對了對了,因為我是偷溜出來的,”哈基姆向急著要出門的瓊斯家一行人大聲宣布:“這事請務必保密,別告訴別人!”

  刊登這則有趣且怪異新聞的報紙,也送到了小梅利本122號的房子。

  “哎呀!”史東納太太以指尖彈彈油墨未乾的報紙。

  “報導說:‘印度王族亞達瓦利家的公子哈基姆王子秘密借居在瓊斯家’。”

  正在附近揮著畫框上灰塵的艾瑪湊近從背後瞄了一眼,於是史東納太太再一次以手指給艾瑪看,並說,喏,就在這裡。應該是秘密借住的哈基姆·亞達瓦利一臉笑容,帶著大群富有異國風味隨從的圖片就大剌剌地刊載著。身材異常豐滿的異國女性群的圖片令艾瑪臉頰稍稍發紅。

  “竟然和印度王子是朋友!不過因為他們從事貿易,所以這也並非不合理,不愧是瓊斯家,交遊還真是廣闊啊!不過這類的新聞大多故意誇張,這位少爺在印度或許是名士,但究竟是不是王族這就不知道了。”

  凱莉·史東納所不知道的是,這則新聞很難得大致是正確的。即使原本有誇張之意,但事件本身就已經足夠驚愕且相當煽情了。

  “印度……”

  艾瑪手拿從牆上取下的畫框,偏著頭。

  “對印度的人來說,倫敦一定相當寒冷吧?”

  “是呀,尤其是這些女孩子。身上穿的衣服和莎樂美(注16)差不多而已。”

  ※注16莎樂美(Salome):十九世紀末畫家筆下的莎樂美,蒙征“毀滅”或”死亡”,不但結合了感性和形式美,同時代表一種混合靈性、純潔、曖昧,邪惡的矛盾風格,成為“性感尤物”的壞女人形象代表。

  “印度人的交通工具是乘象,而非乘馬對吧?”

  “聽說是這樣,”凱莉皺起眉頭。“總不會是從別的大陸一路騎象騎來的吧!中間還隔了道海洋呢!”

  “就是呀。”艾瑪把畫框掛回去,對自己的幼稚感到丟臉。“我以前在攝政公園的動物園裡看過……不過像騎馬一樣騎象就未免太……”

  “哈哈。”凱莉從報紙裡拾起頭。“的確,如果可以看到實物的話一定很壯觀吧!像是利用象來打仗的漢尼拔軍隊、以象來競跑的亞斯各賽馬之類的,我也很想看看呢!”

  哈哈哈哈,兩個人相視而笑,

  “這怎麼可能,倫敦才不可能會有這種事呢!”

  就在這個時候。

  “開……開……開……開什麼玩笑!哇啊啊痛死我了!”

  威廉咬著舌拚命拉高聲音:

  “拜託你,快停下來!夠了夠了,快停下來!讓我下去,救命!喂!你沒聽到嗎?”

  在前進的象上面說話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更別說是大聲怒吼了。

  因為象轎只是放置在象灰色厚重皮膚的背上,略為固定而已,無法與馬鞍相比,像轎不僅搖晃得很厲害,而且也沒有馬蹬、韁繩之類的東西,根本沒有地方可以頂住或抓住,即使想讓自己隨著轎子上下左右晃動,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完全無計可施。為什麼在旁邊那頂象轎上輕鬆盤坐的哈基姆,能夠像一流的皇家馬術師般優雅地乘坐其上呢?實在無法理解也無法想像。

  乾脆和象夫一樣,跨騎在象頭後方的凹陷處還比較穩當。

  “怎麼樣?很暢快吧!”

  哈基姆四平八穩地坐在色彩鮮豔的天棚下,隨著象晃動,還一邊抽著水煙。偶爾遇到不巧在路邊,或經過,或擦身而過,甚至眼睛差點掉出來的其他馬車或行人,他還很有王族派頭地親切揮手或點頭致意,看到追上前來的孩童就丟糖果、花朵,或印度金幣給他們。

  “在印度和在英國都一樣!從這麼高的地方眺望,總覺得這個世界直到地平線的盡頭全都是屬于我的。只要我看得到的地方就是國泰民安,想要瞻仰我的風採並聚集而來的老百姓們,每個看起來都一樣健康……不對,是可愛!哈哈哈哈哈!”

  的確這麼一來是變高了,而且可以看得更遠,威廉想,如果有那個閒工夫可以享受眺望的樂趣的話……往前後左右上下斜著各種方向晃動,不論朝哪個方向看都是頭昏眼花。首先,像這樣……這種不規則又無法預測的搖晃……對消化器官實在不太好。況且我本來就是內臟較弱,容易暈車的體質。

  “啊!糟糕,是新聞記者。”

  竟然還能夠分辨得出來。

  “喂!威廉,快逃吧!”

  異國王子像是心裡盤算著有趣事情的調皮小孩般,露出一張充滿惡作劇意味、性感又壞心眼的笑臉。

  “啊?”

  “沒辦法呀,我可是微服出巡呢!這下有機會讓你體驗到象的腳程,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喲!走吧!”

  哈基姆以自己國家的語言對坐在象頭的象夫很快下了一個命令。像夫急急忙忙弓起背部,用帶勾的長棒刮一下象臉,就像揮鞭一樣,像立刻開始奔跑。

  “別看這像這麼笨重,跑起來也是很快的,這只倒是出乎意料的跑得快。比看起來還要快呢!怎麼樣,你看,大家都嚇了一跳吶,哈哈哈哈!”

  嗚哇哇哇哇哇!

  這群住在沒有地震的國家的人們,對於異國的巨大生物奔跑突然引起的震動與聲響,全都嚇壞了,機敏的人像四散的小蜘蛛般逃開,四處找東西掩蔽,但是大部分的人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情,反應慢了一步,於是也被卷入混亂之中。

  瓦斯燈倒下、石板掀起、路旁攤販也被翻倒了……水果散落、桶子破裂。小孩與老人走避不及,跌倒在地互抱著,拉車的馬匹驚慌失措往前衝,結果整個打結撞在一起。放置在窗邊的花盆掉落,直接打中停下腳步的小販。在街上討生活的孤兒,則看準目瞪口呆看熱鬧老人懷中的錢包,拉著吊帶。下水道的蓋子被掀開,有個人掉進洞裡,一個要從接駁船上跳上陸地的人目測失誤,掉進泰晤士河。抱在懷裡的貓以爪子抓傷年邁的女主人;滴水口的石像突然掉落;驚嚇的鴿子一起飛起。

  叭嗚!

  光是死命抓緊以免被晃落下轎就已經耗盡吃奶之力的威廉,根本沒有任何閒暇可以思考象究竟是在哪裡奔跑、自己是往城市的哪個方向前進。在天搖地動之中,只能盡量將已經升到喉嚨的胃拚命按捺下去。全身劇烈搖晃,身體完全浮在象轎之上,突然一陣激烈的撞擊。暴衝的速度加上束手無策,讓威廉全身僵硬,頭發因驚嚇而豎立。

  不行了!會被抖下轎去。不,不如說是……嗚哇,已經到極限了。口中出現怪味,就要吐出來了!

  這時!

  像走馬燈般不斷飛逝的景色當中,突然出現了威廉難以置信的東西。

  推開直長的窗戶,正要探出頭來的女性。

  正好在行進方向上的人家想要瞧瞧突然發生的怪事,從窗戶(大概都是二樓或三樓)探出頭來,驚喊聲此起彼落,以訝異的表情看著這邊的人不在少數。但就只有那張臉,威廉無法將她當作背景般掠過就算了。在疾馳當中,在驚嚇當中,在搖晃得天旋地轉當中,仍舊無法不追著她看。

  “……瓊斯先生!”

  雖然好像是假的,但這不是夢。

  因為那位穿著女僕服,戴著女僕帽的人兒,將身子伸出窗戶,確實在呼喚自己。

  “艾瑪。”

  “快停!拜託你,停下來……嗚嘔~~!”

  話說到最後,終於連著再也忍耐不住的嘔吐物,如同激烈的噴水般散落空中


  是薰衣草。

  背部感受到躺椅硬質墊褥扎實的支撐,威廉總算鬆了口氣微笑。哇喔,太慘了!這種香氣令人心曠神恰,有療愈作用,能夠緩和心情。

  榛色眼瞳人兒的楚楚身影總是纏繞著淡淡芳香,所以,她可以說是經常拖曳帶有淡紫色光暈的薄紗。不論外形是多麼陳舊、缺乏色彩的樸素模樣,卻有如從靈魂中散發出高貴而雅致的薰衣草色……

  好冷?

  威廉的心臟有如魚一般彈跳起來。

  更換額頭上敷著的冰冷濕布的清潔觸感,讓他立刻回神,並且回想起暈倒之前發生過什麼事情。

  “……啊!”

  突然邊喊叫邊直起身子,艾瑪立刻被嚇得跳起來。原本她彎下身想要調整敷在威廉額上的毛巾位置,因此不小心撞個正著。

  既不好意思又高興,臉頰立刻變紅。

  “對……對不起,我怎麼會在這裡?”

  那麼丟臉的模樣卻被看到的震驚,以及被愛慕的人兒像對待嬰兒般照顧的快感。兩相衝突的感情風暴加上耳朵深處怒濤般的血流,有如瀑布般震耳欲聾。

  “是暈象吧!”

  史東納太太以冷酷的聲音,毫無笑意的表情一口斷定。她就坐在一旁的安樂椅上,直直盯著自己這邊。

  “你從以前就是身體不舒服便容易暈車的體質,不管是乘馬車或是乘船都一樣……你曾經在育嬰室抱著硬纏著你的葛蕾絲坐木馬,搖著搖著你突然就口吐白沫翻倒過去。如果不舒服就別再坐了就是,你卻還是硬撐著要繼續玩,好像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似的。”

  被搶白一頓,反而讓意識更清楚了。

  “……我一直哀求他讓我下轎呀!”威廉以額頭的毛巾擦臉,出了一身汗,黏乎乎的。

  “不對,我知道了。不管他怎麼邀請你,答應坐上去就是件錯事,”

  “抱歉。”

  頭的正上方傳來聲音。

  抬起下巴,看到哈基姆纏著頭巾的臉上下顛倒。

  “是我不好,”

  王子倒是出乎意料的寡言。表情也不太對勁,好像有些發青。總是自信滿滿旁若無人的家伙,突然變得和到了陌生環境的貓一樣乖巧。

  應該是反省過了吧?威廉想。差點害我送命。

  “算了,你用不著這麼難過。”


  威廉從躺椅上站起,努力把凌亂的頭髮撫整齊,向恩師與艾瑪介紹。

  “遲了一點才介紹,他叫哈基姆·亞達瓦利。是代代治理印度西北方拉賈斯坦地區藩王族的嗣子,也就是王子,我父親帶著我去那兒時,承蒙他帶著我們到齊浦爾、阿穆達巴等地遊歷……現在暫住在我家。”

  “……”哈基姆無言地垂下頭。

  “凱莉,史東納太太,是我和葛蕾絲小時候的家庭教師。這位是艾瑪。”

  哈基姆兩只手像中國人一樣插進豪華的衣袖裡,彎腰粗魯地打招呼。

  板著淺黑色的臉,什麼都沒說,甚至連看都不看凱莉,史東納和父瑪一眼。看來就像完全不懂英語一般,在不認識的人面前築起一道牆把自己關起來,完全讀不出他真正的想法,簡單來說就像是一般的東方人。

  ……怎麼啦?

  太奇怪了。

  一點都不像他。

  “我在報紙上拜讀過。”

  史東納太太自然地伸出右手,作出允許對方握手或親吻的表示。哈基姆卻一動也不動,裝成不懂西方禮儀的野蠻人。

  史東納太太察覺,立刻放下手,以免羞到客人以及威廉。

  “其實,當時我正和艾瑪討論呢,沒想到你們就騎著象來了。”

  視線落在地板上,略垂著頭的哈基姆臉頰稍稍顫動,不過他還是繼續忍耐,保持一動也不動的姿勢。

  “對艾瑪來說真是件好事,她才剛說過真想親眼看到人騎象呢,願望這就實現了。”

  “是。”

  艾瑪簡短問答,朝著威廉笑了一笑。

  “這下可看得清清楚楚。”

  “沒錯!既然是如此,我今天這樣慘兮兮也你算沒有價值。只不過……倒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沒這回事。”

  威廉抓住已經變溫的毛巾,艾瑪接下,在臉盆中扭乾。

  威廉直盯她那雙有著白皙手指的纖手,因為冷冰冰的水而微微腫起發紅。

  為造成她的疼痛感到抱歉,還有,為她毫不猶豫幫自己做的事情,感到自傲與喜悅。例如相對於往常毫無變化,應該無法相容的矛盾心情;看到艾瑪時總會感受到的那種搔癢的、焦急的、不可思議的、非常舒服的、無法定下心來的,和小鹿亂撞的心情。

  是啊,真想握起她的手,以我的氣息、以我的胸口將之溫暖,如果能夠對她說,請你再也別做這樣辛苦、會沾到水、會傷害玉手的工作,無論如何都別再做了……該有多好?

  適合那纖纖手指的是金、銀或是珍珠、寶石……或者是近似薰衣草的紫水晶如何呢?如果買來戒指偷偷幫她戴上,她會有什麼反應呢……?

  “我說,難不成,”凱莉以促狹的口氣說。威廉急忙從妄想中回神過來。“其實是你想來向我們炫耀一下是嗎?少爺。還是說,特意讓我們見識一下你騎象的英姿?”

  “這個……”

  威廉臉紅了,他不擅說謊,而這只不過是個偶然。

  不過,真要這樣誤解的話,也沒什麼不好。

  當他這麼想時,才發現自己說不定的確是有這樣的意圖。不過這是在能夠自由操控象只的前提之下。

  “即便如此,你總是來得非常突然,每次都沒有事先約好就跑來;”

  “抱歉。”

  “算了,這次也怪不得你,我希望你偶爾可以想到,我可是一位淑女。”

  “是啊,當然!”

  威廉愉快地拉高嗓門。

  “下次一定會經過正式的約定才登門拜訪。我為今天造成的不便道歉,為了感謝您細心的照料……我最近一定會再來一趟!”

  這還用說。

  既然有這麼完美的理由,當然一定會揮著手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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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29 10:53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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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過咖啡之後,父親李察·瓊斯看著自傲的大女兒,看似提案其實是命令地說,你們來為貴客表演一首曲子吧。

  不想掃了王子這位貴賓兼重要生意對像繼承人的興,又不知道該怎麼將這位異國的年輕人留在座位上,只好使出苦肉計。

  客人似乎食欲不佳,即使不斷提出各種話題,也沒啥回應,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這位一向開朗又健談,應該不至於認生的青年是怎麼回事呢?是長途旅行的疲勞造成的嗎?還是英國的食物不合胃口?如果是這樣的話倒還好,如果是我家的款待有什麼不夠週到之處就糟了。等一下要把管家叫來,吩咐他好好檢討待客之道才行,瓊斯先生這麼想。他思索著,硬是將苦惱給憋在心裡。

  這種事情不該是我來擔心,而是該由哈基姆的朋友,也就是自己的大兒子來做才對吧?

  威廉也真是的,似乎因為暈象的緣故身體還略有不適,說什麼明天一大早還要工作之類的理由,早早就離席,逃回自己的房間去。真是不負責任的說法。王子也不應該,為什麼不默默跟著他一起離席呢?兩個男人自己去玩就好了,到底在想什麼,傻愣愣地留下來,還不時往半空中投射那充滿憂鬱又無精打釆的眼神。

  這種時候,能夠倚賴的還足可靠的大女兒。葛蕾絲也頗有經驗,對著畏怯的妹妹點頭示意,毫不扭捏地走到鋼琴前面坐下來。因為突然被指定而鼓起小臉的薇蔽安站在姊姊對面,有需要時可以看到樂譜的位置,像是被迫到走投無路的野獸,交互打量著父親與遠來的客人,膽怯地以兩隻手臂將自己緊緊抱住。

  “彈什麼曲子好呢?”葛蕾絲問。

  “小曲就好。”

  選好樂譜,輕快的旋律流出,野丫頭似的二女兒模仿大人般伸直脊背,以女高音演唱起來。哈基姆的表情好像突然回過神,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並毫不做作地抓起身邊的凳子,換到不會錯過琴手和歌手表情的位置。

  喲,終於注意到啦!以若無其事的表情繼續伴奏的葛蕾絲心想。

  就像在訴說,我知道這是特地為我彈奏、演唱的,所以我如此認真欣賞。

  被富有異國風情的王子直盯著看,薇薇安臉頰湧現紅潮,勉強再加了把勁,高音顫抖起來,愈來愈不穩定。沒辦法,葛蕾絲只好也加入自己的聲音,補足低音部。就相視和聲一般,總算是完成聽起來不至於太痛苦的合唱。

  一曲終了,王子與弟弟們都熱烈鼓掌,父親與管家也勤地拍手。唱了兩首後,接受點歌又唱了一首。

  薇薇安滿頭大汗,正是個告退的好機會。

  葛蕾絲輕提裙擺,沉腰行禮。

  “非常棒的演奏,感謝你們。”

  有著比暗夜更深沉的黑色眼珠的性感異國青年,拍著手輕輕站起,恭敬地彎腰執起葛蕾絲的手,仿照騎士般親吻。

  “請讓我送上禮物以表達謝意吧。”

  “哎喲!”

  當葛蕾絲打算回答不用放在心上,用不著這麼客氣時……

  “真的嗎!”薇薇安尖叫般大喊起來。“真的可以嗎?哈基姆王子!”

  “當然,公主殿下。”

  王子跪下單邊的膝蓋微笑,帶有烏鴉羽毛光澤的睫毛在端正的五官上落下陰影,讓稚幼的妹妹臉更紅了。

  “因為我非常富有,別小看我,只要是你的願望我都可以為你實現。來,你想要什麼?請告訴我吧。”

  “這個嘛……這個嘛!”興奮過頭地彈跳不停,薇薇安邊喘氣邊尖聲地說:“有一個我一直一直很想要的東西,從很久以前就展示在雷頓的店裡,用綠色紙黏土(Papier-mache)再加上珍珠貝鑲嵌而成,非常漂亮的化妝盒!”

  “薇薇安,不可以沒禮貌……”葛蕾絲皺起眉頭。

  “不要緊不要緊。”王子抬起淺黑的手制止她。“那麼,公主殿下,方便的話明天我們就去吧,請帶我到那家店去。”

  “哇!太棒了!”

  “謝謝你,哈基姆王子。薇薇安,撒嬌可以,但是必須有限度,不能給人造成困擾,知道嗎?”

  父親李察像是說定了般輕咳一聲。不過,看到氣氛熱絡的模樣,很明顯是鬆了一口氣。

  這個人真是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心裡有什麼企圖?葛蕾絲斜眼睨著,哈基姆以極其性感的濕潤眼瞳,好似在說有什麼問題嗎?若無其事地回看過去。

  “你也和我們一起去吧,瓊斯小姐。”

  “也對。”讓薇薇安安自己做決定,萬一店家拿出破銅爛鐵來賣個匪夷所思的價格,她也分辨不出來。要是做出太過分的事情時,總要有個人來制止她。”田然,請務必讓我跟隨。不過,乘象就免了,我們搭普通的馬車去吧!”

  ****

  攝政街的趣味雜貨鋪被出乎意料的喧囂包圍。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好像有人潮聚集在那裡。因為這個理由,引來更多的人潮聚集、停下腳步、進去店裡瞧瞧。也就是說人愈聚愈多,結果本來並不打算進店裡的人,也順便、或者說是被推進店裡,另外還有好幾個人被蜂湧的人群擠進玻璃門裡。

  從玻璃門外可以看到矮胖的店長,以耳語吩咐跑腿小廝盡快去把老板找回來,將他遣出門後,急忙以雙手整理胡髭與背心。

  “歡迎光臨!”

  轉身過來,對著閒雜人等一並作出燦爛的笑容。

  店面的最深處,女店員莎找來兩個原本是打雜的女孩幫忙接待客人。

  兩位美麗的上流階級幹金小姐,由黑發的外國人擔任護花使者,突然出現在店裡。莎請她們坐定下來,在前方小桌子和櫥窗上排滿店裡自傲的各種商品,一一展示過後再俐落地收起來。

  有茶盤、小匣、手鏡、筆記本、藤籃、手提包、各式各樣的布制品、花瓶、傘架、手絹,以及香包。連娃娃屋用的迷你家具,以及成套的等身大家具都一應懼全。從不起眼的小玩意兒到昂貴得嚇人的物品,小東西到大東西,寶物到破銅爛鐵,總之所有女性會感興趣的雜貨全都被拿上來排滿再撤下。薇薇安已經興奮得呈半失神狀態,葛蕾絲則累得頭暈腦脹。莎遺繼續不厭其煩地說明每件物品的優點,有必要的時候也會把缺點講出來。

  店內其他看熱鬧的閒雜人等,並未注意到兩位千金小姐。反而對著被收回貨架的物品,裝出很有興趣的模樣,一一檢視;但事實上卻是斜眼瞄著一旁一臉無辜,好像只是出門散步,穿若綢緞衣服的異國王子。原來那就是傳聞中微服出巡的印度人吶!自個兒點頭稱是,或是一群人相互點頭,得到結論之後,又晃到別處去,結果什麼都沒買又走出店門。恐怕一出店門口就會在路上說著“唉呦,嚇死我,我剛才看到印度王子了!”並到處宣揚吧?

  即便如此,如果大家口耳相傳,聽說那家店有傳聞中的印度王族出沒喲!就已經有十足的宣傳效果了。

  恐怕一段時間之內,會因此吸引川流不息的人潮上門吧?衷心祈禱這些原本只是好奇來看看的人之中,有不少人正好看到想要的東西而買回去。

  其中肯定會有指名要購買私印度王子買的物品相同,有著怪癖的人吧?噢,對了對了。

  這點一定要估算好,先下訂單才行。

  店長一臉喜不自勝,心裡已經暗自決定,不管這位好客人有什麼要求,全都答應N對了。萬一印度王族是那種喜歡享受殺價、講價小樂趣的類型的話……不過這種可能性應該不高,因為他可是王族呢!應該胃口很大,會說“從這裡到那裡全都給我包起來!”這種話吧?這可是店家最期待的一件事了。

  “謝謝惠顧!”

  就在裝出笑容,再度把一個閒雜人士送回路上的人群裡時……

  “喂!”

  肩膀突然被敲了兩下,急忙轉身瞪了一眼。

  那個像是熊貓般吸引大批人潮的珍奇異獸,不對,是微服出巡的印度王子,以平易近人的態度搔著頭。手中拿著店裡自傲的收藏中最頂級的品項之一,鏤刻著小鳥與花朵圖樣,施以金箔蒔繪的黑色小盤。

  “這是什麼?閃亮亮的沒錯,不過不是漆器吧?光澤不對,而且完全沒有漆的味道。”

  “哎呀呀,是的,不愧是來自東方的貴客,眼光相當高呢!”

  店長把哈基姆拉到店裡的一角,拿出更容易看穿、也就是制作得更拙劣的幾項物品當作樣本說明。

  “這是紙黏土,也就是碎紙做成的工藝品,最早發源于我國的伯明罕地區。如名稱所示,就是在紙黏土中加入膠質、石灰、砂子等燒硬之後,就變成這種堅硬的東西。這種素材再利用鑲嵌、手繪、蒔繪、印章、大理石模仿等各種手法來裝飾,可以做出不同的設計。因為中國風或漆器的真品數量非常稀少,價格又高,總之,有一陣子便做了不少這些外表和氣氛都很近似的模仿品。對年輕女孩來說,價格便宜、可以欣賞到設計之美、特殊又有趣,現在還在不少業餘愛好者或古董愛好者之間頗受歡迎呢!”

  “什麼嘛,簡單來說就是假貨。”

  哈基姆厭煩地將手裡拿著的小玩意兒像丟掉般順手一丟。店長急忙在空中將它接住。

  “我說,老頭。”哈基姆抓著店長的領口,在他耳邊低語,“你偷偷告訴我。如果要找一家比你們貨色更高級的店,賣這些女生喜歡的,有的沒的東西的店裡面,你推薦哪家?不是像這裡看到的這種虛有其表的三流品,而是賣給真正的淑女,各種世界頂級品一應俱全的店家。”

  “是要送給女士的嗎?”店長臉紅著把聲音壓到最低。“偷偷告訴您,我想您應該要去大名鼎鼎的威爾柏&霍普金斯商會,那兒的格調非常高雅。”

  “寫!”

  哈基姆遞出剛才店長奉上的名片。

  “剛才你說的店名我記不得,要寫得讓馬夫看得懂啊!”

  “請稍等一下。”

  店長從背心口袋拿出眼鏡和記事本,將那不敢拿自己的小店相提並論的頂級名店店名與地址迅速寫下來。

  “這樣應該就可以了。”

  “謝啦!你是個好人。”

  哈基姆一笑便露出潔白的牙齒,像孩子般沒有任何矯飾,店長不由得心跳加速。雖然有點懊惱,但還是很慶幸自己將真相老實告訴他。

  “其他的事情就拜託你了,請你好好接待那兩個女孩,她們想要的東西我全買下。多少錢都沒關系,之後再把請款單送給我。不過,請務必派人將她們兩個送到家。就這樣,拜託你了!”

  “啊!咦?客人,客人!”

  ****

  神經異常緊繃。

  毫無遲滯地完成工作。

  得到正當無比的理由,這麼一來,不論何時都可以用“道歉兼道謝”的理由上門拜訪,一想到就滿臉笑容…心兒怦怦跳的威廉,以前所未見的才能與好心情,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勤勉。簡直就是大家所期待的瓊斯家繼承人的理想模樣,突然一下子全部展露出來。

  什麼時候去好呢?去了之後要說什麼話呢?艾瑪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呢?

  光是幻想就高興得不得了。

  正在看著屬下拿過來簽名的文件時,簡單的一個單字……例如“incaseofemergencv”的“緊急”中相連的E與M……都會讓他不由自主想組那張白皙的臉蛋、略為下俯時閃亮的鏡片、後頸散落的發絲。就像近在眼前一般,細細在心中描繪,讓威廉突然停下筆來,看著半空中傻笑,又立刻感到害羞。不行,這樣做行不通,還不可能啦!搖頭後收回心思再回到工作上。威廉非常幸福,在屬下看來卻相當怪異。

  為了把遞出的文件在歸還之後立刻帶走,通常都彎著腰在一旁等待。但是小老板卻突然陷入恍惚,停止思考。威廉認為只是“短短一瞬間突然失神了一下”,但是看在一旁等待的人眼中,卻沒有比這更靠不住的事情。是怎麼回事?要等多久?不會是文件中有什麼不週到的地方,小老板要把我臭罵一頓吧?只能忐忑不安在一旁枯等。

  “不會是哪種病發作吧?”

  擔任監督工作的史蒂芬,經常接到算不上是抱怨或是商量的報告。

  “威廉少爺沒事吧?”

  當然沒事,少胡扯!先罵一頓再說,再下封口令告誡他們不可亂說。明察秋毫的管家早已對此有所把握。並不會因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而感到對不起威廉,或者,從一開始自己就沒有打算要隱瞞,也不認為自己有那麼靈巧可以做到天衣無縫。

  ……艾瑪!

  前家庭教師家裡的女僕。

  史蒂芬早已調查過她的長相與素行。

  是個姿態優雅,舉止動作相當沉靜,看來很舒服的女孩。

  就像是從路肩剛剛融雪的春泥當中開出的一朵紫羅蘭,管家想,雖然長在難得曬到陽光、人們腳邊不起眼之處,但只要投注以目光,就能看到它不輸給蘭花、玫瑰等國外進口奇花異草的姿態,端莊盛開著。正因為它如此微小,更顯得楚楚可憐,毫不咄咄逼人之處令人喜愛。

  但雜草畢竟是雜草,若置之不理,某日遭馬蹄蹂躪也是命中注定。沒有人會把它珍惜地採集下來放入溫室,視若珍寶地種在花盆裡,或是小心翼翼地分株、收集種子、培養出好幾代。它比較適合讓小女孩摘採下來做成壓花,夾進對自己來說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日記裡。不管再怎麼寶貝,不出幾年就變得幹巴巴、碎成片片,不知散落到何處去了。

  只不過……從威廉少爺的個性來看,並不是抱著看它是朵小花便好玩地摘採下來,隨便處置即便亂丟也無妨的心態。對史帝芬來說,這正是煩惱的根源。

  如果是這樣的話反而比較好處理,該怎麼圓緩這事、該怎麼處理這事,史帝芬都很清楚。讓對方保持沉默或是聽從,這些以管家的財力都能簡單收買。但是……

  即便是路旁的紫羅蘭,卻也是受到凱莉·史東納庇蔭照顧的人。並不是普通的下層賤民、或是比較適合送去女子監獄的風塵女郎、墮落女子。如果沒處理好,會變成大問題,會引起騷動、成為街頭巷尾四處流傳的流言。尤其是這個部分,必須要特別注意才行。

  少爺似乎尚未沾手,但今後會怎麼發展呢?會怎麼做呢?又該怎麼處理才好呢?

  是不是該向老爺報告一聲呢?或者是,繼續深藏在自己的心底?

  就在史蒂芬正在煩惱時,侍從急忙前來報告,以銷售廣受淑女喜愛的奢侈品聞名的某家店的店經理來訪。史帝芬大驚,詢問這其中是否有什麼錯誤呢?對方卻說是訂制的物品已完成,特地送上門來。

  史蒂芬不由得挑起半邊的眉毛,特意先保留判斷。相反地,他也打算看看投下這個石頭會引起什麼波紋,再來檢討今後的對應方式。

  “威爾柏&霍普金斯商會?”

  威廉將印有中世紀紋章般誇張設計與黃金鑲邊的氣派卡片翻來翻去看了好幾遍,聳聳肩,好像著說我不需要,又立刻遞回去。

  “是葛蕾絲吧?我不知道,不記得有這回事。”

  “是嗎?”史蒂芬放下心來,然而……“不巧小姐正好外出,”他彎下腰低語。“他說是訂制的物品已完成,親自送來給您。可能是弄錯了吧?不過即便是如此,說不定是個難得的緣分。”

  “緣分?”

  “W&H是近來最受歡迎、大名鼎鼎的高級名牌。”史蒂芬像是在說什麼壞事似的聲音愈來愈低。“在我眼中看來是很俗豔……完全看不出究竟好在哪裡……不過在上流階層的小姐之間,據說相當流行拿這家店的緞帶來當吊襪帶使用。還有,他們的東西每一樣都放在非常特殊的……難以形容的藍色和橘色條紋的……包裝盒子裡送出,據說是某位歌手的最愛,甚至還大肆宣言今後只收放在這個盒子裡的禮物,其他的一律不收呢!”

  “這真是不得了,對生意人來說這真是令人羨慕的事情吶!”

  “正是如此!”史蒂芬原本相握的手更加用力,“希望我們瓊斯家也務必要把這一套學起來。”

  威廉嘆聲氣,站起來。

  “這麼大名鼎鼎的店是怎麼待客的,我就來學習學習吧!”

  ****

  高級名店派來的人員在客廳裡等待著。

  “本次承蒙您的惠顧,真是萬分感謝!”

  像莎士比亞劇中的演員般,一站起來就開始念台詞

  “我馬上把成品給您過目。”

  傳說中鮮豔的青橘條紋(原來如此,就是這個呀……威廉心想)的小盒子中,放置在令人聯想到教皇服裝的天鵝絨布凹陷處的,是看似焊錫但其實是純銀,施有精制裝飾雕刻的名片盒,打磨得亮晶晶的表面,映照出威廉因驚訝而比平常顏色更淡的眼瞳。

  不妙,威廉想。這個相當昂貴。

  有可能賴帳嗎?

  “請確認:”

  “哦……”

  說是這麼說,隨便摸它而留下指紋的話,這麼一來不是有損它的價值嗎?當他心想應該戴個手套才能摸它,四處張望時,對方已經迅速拿出準備好的手套,將小小的器具翻過來展示,並說,已經刻好您指定的名字。

  刻印在上面的文字是:

  BELOVEED·EMMA

  威廉的綠色眼珠燃燒成金色

  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了?

  用力仰身的動作差點把小盒子給打翻。

  好像快要引發腦貧血似的感覺。

  “不會吧……”那位使者看到威廉的樣子,變得有些畏縮。心中八成想著這是已經刻上文字的商品,要是沒賣掉就虧大了。“是拼字或是您指定的字體有錯嗎?可……可是敝公司是絕對誠實……對了,這是您委託的詳細內容,請再確認一次!”

  使者拿出和訪問卡一樣蓋有誇張紋章與金色鑲邊的合約書。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的當頭,威廉已經接下合約書讀了起來,這類文件每天看到厭煩,要把細小的文字全部仔細看完得花上不少時間。不過每天的訓練已經讓他無意識地知道只要看哪些部分就可以,于是跳著看過一遍;接著,他突然被某個部分吸引,文件的最後,有簽約者的簽名確認。

  如水草般或是如謎樣暗號般自由奔放、龍飛鳳舞的記號旁,怪異地並列著充滿孩子氣,大小不一有如初學者學寫字般的字母,從這邊看來,那個看不懂的簽名似乎是哈基姆·亞達瓦利。

  “……是哈基姆?”

  威廉自言自語。

  ******

  “你擅自做出這種事情讓我很困擾!”

  被喚進書房裡,青橘條紋的盒子打開,銀制小盒就擺在眼前,異國王子無言站立著。激動的威廉·瓊斯像動物園裡運動不足的大熊般走來走去,他一邊說話,晃動的手同時把一些些東西撥落,卻又撞到膝蓋、小腿或某個部位,再被絆了一下,焦躁到極點。

  “我真的很驚訝,你實在太敏銳了、令人佩服、真是明察秋毫:再加上你溫暖又無微不至的用心,我非常感謝你的深厚友情:我真的很感謝,但是……哈基姆,我有我的作法,還有時機也很重要。”

  “…………”

  “在速戰速決、大膽直接的你眼裡看來,可能會覺得我繞太大一圈又慢吞吞,感到厭煩或焦急,但是我希望能夠靜靜地守護著她。喏,我是認真的,不是鬧著玩。你能夠了解吧?拜託你!”

  威廉打算轉個方向以正面朝向他,卻不知怎麼地竟撞到手時最怕痛的地方。他突然定住、淚眼盈眶,以另一只手按住撞到的地方,坐進椅子裡。

  “總……總之……無論如何……別……這麼做……拜託你!”

  褐色肌膚的王子半睜著睫毛濃密、眼瞳深沉的惺忪雙眼,向下看著手中的小盒,在手掌中翻轉,確認背面刻上的名字。接著再確認正面的作工,把對得剛剛好的蓋子開開關關,確認彈簧是不是正常,像是在說還可以、沒問題般聳聳肩。

  “我知道了。”

  哈基姆把昂貴得驚人的銀制小盒遞給威廉(還坐在椅子上苦悶著)。

  “總之,你把這拿去吧!”

  唔……從緊咬的齒間邊笑邊迸出來的,是威廉卯足了勁才說出來的感謝之詞。

  雙排扣長禮服配絲領帶、禮帽與白襯衫。身著紳士服裝的青年,完全融入倫敦的街區之中。只要把帽緣稍微壓低一點,躲在建築物的影子下,這身受到太陽寵愛大幅超越這個城市標準的膚色也就不會被人看到。不乘象,不帶半裸的女孩,不灑花瓣,不搞紅地毯、絲綢衣、色彩鮮豔的傘那一套,要“避人耳目”倒還真簡單,王子心想。

  沒行任何人注意到我。

  一邊吹門哨一邊輕盈踏著腳步,毫不拖泥帶水地站在某戶人家的門廊。拜在茂盛的雨林中隨心漫步也不會迷失歸途的良好方向感所賜,讓他只要去過一次,就不會弄錯方向。

  沒有約好。

  沒有事先聯絡。

  這個家的女主人並非不是淑女,不過個性似乎不是那麼拘泥於小節,如果真的不方便的話,再來一趟也就是了。

  想到就立刻去做是他的原則,而且就經驗來說,想到的時候並非偶然,而是時機已經來臨的證據。也就是說,大致上這種狀況就是最適合採取行動的時機已到,所以本能地向自己暗示。

  因此,當輕敲門扉有所回應,被當作目標的戴眼鏡女僕立刻出現時,哈基姆一點也不驚訝。

  “你好,艾瑪,”微微一笑。“請原諒我突然登門拜訪。”

  異國王子將脫下的帽子貼在胸前微笑。

  “我有話想說,可以讓我進去嗎?”

  即使穿著這樣的服裝,不,應該說正因為這樣的服裝,讓他的風貌更是充滿童話般異國風味的魅力,無人能夠抵抗他笑起來的磁力。

  “請進。”

  艾瑪往外踏出,以臀部與背部頂住大開的門扉,縮小身形,讓客人通過進入家中。

  將帽子與外套寄放在玄關的小房間,掛好外套,引客人前往會客室。提住裙裾盡量不發出腳步聲,到廚房把泡茶用的熱水放在爐灶上燒,再回到會客室。

  客人以兩手插在褲袋裡的姿勢,看著裝飾在爐架上的物品。

  “我正在泡茶。”

  艾瑪略略屏住氣說,客人轉過身來點頭示意。

  “您今天沒和瓊斯先生在一起啊?”

  這句話半帶著詢問的意味,但客人只是聳聳肩並沒有回答。或許是英語不太好,或者因為身份的緣故讓他不願意和女僕說話吧……所以艾瑪沒有繼續問下去。

  “我想夫人應該就快要回來了,不嫌棄的話,請您隨意坐一下,稍等一會兒。”

  客人以目光示意知道了,卻還是站著。那削瘦優雅的站姿,還真像黃昏時水邊獨來獨佇立不動的白鷺呢!艾瑪心想。

  與英國男性相比,肩膀與胸瞠部不那麼厚實,體毛也較稀薄。臉上的肌膚相當光滑。原本骨架應該就不是太粗,骨骼偏纖細,不帶一絲贅肉。近身總能聞到隱約的好聞氣味,簡單來說是稍微中性,不,該說是偏向女性化的。

  同時具有兩性特徵。

  東方人醞釀出的氣氛猶如不可思議的魔法。

  以茶匙將茶葉放入暖過的壺,才想到喝茶的習慣也是來自他的祖國,讓艾瑪越發緊張,如果沒有泡好就失禮了,更是丟了夫人的臉。

  是不是該把珍藏的茶具拿出來使用才好呢?餅乾有沒有受潮呢?

  可是,重來又要花更多的時間,讓客人等待更久。

  算了,就這樣吧!做好決定,端起託盤。

  “讓您久等了。”

  點頭之後,客人才終于在身旁的椅子坐下。

  “希望合您的口味……”

  打算將一客茶杯與碟子放在小桌上而伸出的手,被淺黑色的手握住。茶具被拿開,手指被握住輕拉一下以致於重心不穩差點跌倒。令艾瑪一陣慌亂。

  為了避免託盤掉落,只好先將它暫時放置在那兒。猶如跳舞般被巧妙地轉了個身,腳上被輕輕一掃,回過神來已經被安置在沙發上緊貼客人的位置。簡直就像自動掉進他的懷抱裡一樣。

  客人年輕削瘦的身軀,有著敏銳神經與強韌肌肉,再加上王公貴族的身份,讓他從小就必須防備盜匪、擄掠、暗殺的危機。要隨意操控一個完全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毫無防備的女僕的身體,自然是易如反掌。

  “啊……呃……!”

  把手掌放在急忙想站起身來的艾瑪膝上,乍看之下並無力量,但卻正好壓住絕對無法站起的角度。請稍等一下,客人靜靜地說。

  “留在這裡,別走來走去的。”

  近距離一看,恐怖得有如野獸般,而且是美麗的野生獸類閃閃發亮的漆黑雙眸射穿艾瑪,把她釘在原位,為了堵住眉心脈輪而點上的異國宗教吉祥痣,成為第三只眼,更是直刺人心。

  “請坐在這裡。”

  王子的聲音帶著天鵝絨般的撫觸。

  官能的誘惑令艾瑪感到動搖,

  從近身感受到的男性體溫中可以聞到各種香辛料的香味……那是自出生以來所有構成他的物品的總和,深入每一個細胞之中,毫無隱瞞的……異國情調,猶如纏繞著不可思議的異國魔法,甜美又誘惑。或許這位年輕土王的體味本身就帶有毒品或春藥的效果也說不定。

  如果她有著魯莽,或者忠於年輕女性本能與好奇心的個性的話,這時候早就已經一頭栽進去了吧……

  但艾瑪不是。

  一定是他看我一本正經又招待不週,所以想要用這種手段讓我驚慌,不知所措。他是在逗弄我吧!甚至讓艾瑪感到有些憤怒。

  不管和瓊斯先生交情有多好,這種調戲也太過分了!

  “請放手!”掙扎著:“我行為不檢的話,會被夫人責罵的。”

  “別在意。”哈基姆笑著。“而且你也誤解了,我不是來找史東納夫人。事實上我是有事要找你才來的。我不是說我有話想說嗎?我希望你好好坐著聽我說。”

  “找我?”

  “是的。”

  正面直視著驚訝的艾瑪,哈基姆單刀直入地說:

  “我有一個問題,請你老實回答我……你是威廉的戀人嗎?”

  “咦?”

  艾瑪說不出話來,只見她的臉頰突然湧起紅潮。

  “……這……這……”

  變得語無倫次、眼神遊移,扭扭捏捏。

  “怎麼……絕……絕對沒……沒有那……呃……”

  “嗯~”

  哈基姆轉變成發呆般無趣的表情,放掉大好的獵物。艾瑪急急忙忙跳開,像是逃離肉食性動物凝視的小鹿般。

  “原來是這樣啊……”嘆口氣無力地癱在椅背上,手蓋住臉。

  “……嘖,算我服了你。”

  “呃……亞達瓦利王子?”

  艾瑪不知所措。太靠近只怕再被抓住,如果把他丟下不管好像又太失禮。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叫我哈基姆。”

  “哈基姆王子,您用茶嗎?”

  “好--”

  哈基姆把身體整個掛在椅子上,拿起剛剛才遞上就被趕到旁邊去的茶杯,咕嘟咕嘟牛飲起來。

  “喔,好喝。”他笑了。“很好,你很會泡茶呢,艾瑪。”

  “謝謝您的誇贊。”艾瑪客氣地回答。“因為夫人偏愛紅茶。不過一定還比不上產地的好茶吧。”

  “什麼產地!”哈基姆笑出聲來:“在印度,不論去到哪裡都只有碎茶。高級茶葉全都外銷到這個國家或歐洲去了,為了給那些‘上流階級’的人喝。”

  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艾瑪保持沉默:當她正打算要轉身離去時……

  “嘿!”

  哈基姆輕輕起身,又矯健地抓住艾瑪的手:

  “別走!你不坐沒關系,請你聽我說。”

  “威廉是個好人,也是我重要的朋友。像我這樣的身份很難交到朋友。敵人或手下倒是多得數不清。”

  “這……”

  “你安靜聽我說。”

  異國王子突然一張臉扭曲得像是正在發怒或是鬧脾氣的小孩子一般,接著他又用力地咬住嘴唇。

  “所以我不想害他哭泣。不想背叛他。”

  “可是,”把手中握著的艾瑪的手貼在臉頰上,異國王子像鬧別扭的小孩般鼓著一張臉。“我一看到你就喜歡你,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件事是我無法控制的。”

  不肯讓艾瑪掙扎的手逃走,於是更用力抓住……簡直就像是迷路的小孩把不認識的大人當作救生索般用力抓住,王子破釜沉舟地說:

  “你一定認為我明明對你一無所知,完全不了解,為什麼說出這種話呢?但是,要愛上一位異性並不需要任何理由。只消一眼就能知道,這就是我愛的、就是我要的、不想讓給任何人,我也無法說明為什麼會這樣。”

  “我喜歡你站著的感覺和你走路的摸樣,你那從容的交談方式很美,平緩的嗓音也很美,而我最喜歡的是你的表情。”

  艾瑪的手突然放棄掙扎。

  哈基姆詫異地瞇起眼,再一次拉近她,艾瑪這次乖乖坐下。

  就坐在哈基姆身邊,直接垂下頭來,姿態就像在眼前不斷枯萎的花朵

  “你不喜歡自己的臉嗎?”

  艾瑪點點頭。

  “為什麼?”

  “……因為曾經發生過一些事情。”

  哈基姆戲謔地睜大眼睛仔細瞧。

  “嗯,那當然了。”

  “咦?”

  “因為你長得很美,讓人無法不去注意到。你沒有必要為此感到羞恥,這不過是與生俱來的偶然罷了,不是努力或鑽研的結果。要引以為傲或利用它都沒關系,但是如果做什麼事情都靠臉蛋的話就太下流了。”

  “…………”

  “是嗎,讓你很苦惱是吧?”哈基姆的指責一針見血。“為了保護自己的貞節吃了不少苦頭,與其這樣痛苦,寧願自己生來就是個醜女。你一定常常這麼想,對吧?”

  艾瑪拾起發愣的臉,她感到非常丟臉。聽著哈基姆不留情面地這麼說,好像自己是為了件很無聊的事情而感到苦惱似的。

  “……艾瑪,如果你願意的話……”

  哈基姆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讓艾瑪的身體變得僵硬。

  “我有足夠的力量,你知道吧?就讓我完美的,在未來,直到永遠,一生守護你遠離這些事情吧!”

  他的手充滿力量。

  現在,如果倒向這只手的話……讓自己被擁抱在這片胸膛之中的話。

  謝謝你。但是,對不起。

  艾瑪輕輕搖頭,讓哈基姆的手從肩上滑落。

  我不能接受你的同情。

  “……他也做得到吧。”

  王子低聲自言自語。

  “只要有心去做就能做得到,不過誰知道呢……那小子有些弱點,他根本還沒向你正式告白,對吧?這部分,他真的是優柔寡斷,你不覺得他欠缺危機管理能力嗎?不知道這是因為他的大少爺出身所造成的,還是人太好的關系……總之他爪子不夠利就對了。那個蠢蛋,根本是漏洞百出,渾身破綻。別說要守護你了,就連要守護他自己,我看都成問題呢!”

  艾瑪轉開視線,輕輕點頭。突然……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底深處有這樣的東西存在……淚滴潸然垂落。

  “這樣啊……”

  哈基姆笑了。

  好像哪裡發痛似的苦笑著。

  “真是的,我連你的這一點也喜歡。”

  罷了罷了,服了你了!

  輕拍強忍著啜泣的艾瑪肩膀兩下,客人優雅地起身,走了出去。

  匆忙以圍裙擦臉,追上前去,艾瑪在玄關追到客人。

  客人已自行取回外衣與帽子,微微笑著。

  “如果你改變心意,一定要盡早通知我。”

  艾瑪像聽到命令的獵犬般突然定住不動,臉紅了起來。

  照著鏡子戴上帽子,稍微調整一下角度。

  “雖然我想說任何時候都行,不過要從印度過來迎接你確實是件大費週章的事情……”

  “……您會在英國停留多久呢?”

  “這個嘛……”異國王子將一只手扶上門把,轉過頭來。“直到大象或舞娘們開始想家時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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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29 11:01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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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ory4Callofthepast/第四話過去的呼喚

  咕咚……嘎吱。

  咕咚……咚……嘎吱。

  這小小的演奏,輕微到幾乎感覺不到開始。好像有規則,又好像沒有規則;仿佛可以預測,卻又好像捉摸不定;簡直就像隱形天使們的樂團在正式演奏前隨意調音的樣子。

  碰撞在鐘形罩上的,是雨滴的聲音。

  所謂的鐘形罩,正如字面所示,就是形狀呈現鐘型,以玻璃制成的迷你溫室。用來罩在一株株不耐霜害和低溫的花朵和蔬菜上。艾瑪把它們罩在幾株長得很好的萵苣和紅蘿卜上。因為想要替最近愈來愈沒有食欲的女主人,最起碼每天提供一點新鮮的蔬菜。

  咚……嘎,吱。

  水滴落在透明的鐘形罩底部,玻璃發出了小小的聲響。滑落的水滴掉在赤陶制的花壇邊緣時,又再度演奏出和剛才稍有不同的音色。

  下雨了,艾瑪心想。

  說不定很快就要下大雨了,如果可以待會兒再下就好了。這麼一來,剛剛才開始的農活就可以告一段落。

  今天沒有洗好的衣服晾在外頭,庭園裡應該也沒有拿出去曬就忘了收進來的東西。一面在腦中一樣樣確認,使著鏟子的手也稍微加快動作。

  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一直保持傾聽的耳邊,所聽到的咚、嘎吱的節奏突然加快了。

  艾瑪把頭拾了起來,烏雲在頭頂上不斷地擴散開來,一朵朵的湧出,不一會兒功夫又增加許多。

  “要趕快回去了。”把沾滿手上的泥巴隨便揮開,接著把散落的東西一一收起,快速地整理起來。摘了幾個泡了水可能就不好吃的農作物放到籃子裡,拉起裙角想要往屋內跑。一陣涼風吹來,接著雨聲大作地下起雨來了。

  把剛才在田裡弄髒的手心朝外,一邊以從卷起來的袖口中露出的手腕肌膚無意識地擦拭快要從頭頂掉到額頭的雨水,艾瑪呼地嘆了一門氣。

  威廉呼地嘆了一口氣。

  滴落的雨滴把玻璃窗暈染出幾個六角形圖案,從窗外望出去,喬治家宅邸的中庭裡,大象和一群印度人不知正在跳著什麼謎樣的舞步還是舉行祭典。他們的活動從雨一下就開始了,也不在乎會被雨淋個濕透,大家從自己的帳棚跑出來,帶著鼓還有笛等奇妙的樂器吹奏起來。好像感冒的貓一樣,扯著嗓子用很重的鼻音唱著不知所雲的異國歌曲,此外,還高舉著火把,搖著香爐,熱烈地手舞足蹈,每個人輪流站起來獨舞,看起來好像連大象的心情郎很好。

  看樣子這場雨真的讓他們心花怒放。

  即使心情再好,難道不會覺得冷嗎?如果在他們的祖國,只要一下雨也很快就會被終年常夏的強烈陽光所照射,就算再怎麼濕也馬上就幹了。

  “要幫他們準備熱水和毛巾吧?”威廉這麼一說,哈基姆含糊不清的回答著,啊,唔……不好意思。

  怎麼看都不覺得他坐在客廳椅子上的坐法算是正常。頭放在右邊扶手,半邊不到的屁股坐在左扶手,至于背部和上半身則好像在表演魔術一樣,漂浮在空無一物的空中。因為右腳纏著向上筆直伸長的左腳,讓套在細瘦的腳踝上的這雙西式皮鞋更顯寬鬆,搖晃不停的腳尖形成了一副奇妙的光景。而且,在身體呈現這種姿勢下,面前還放了一份摺好的報紙,偶爾會看到他翻頁,看樣子是多少看了點進去,但仔細一看,這份報紙不是上下顛倒,就是轉了九十度,雖然不知是真是假,但據說瑜珈功力深厚的人連這樣也能讀報紙,而且偶爾這麼做還可以鍛鍊腦部。

  只不過光是在一旁看著,就覺得快反胃了。

  實在是太不正經了。

  剛才發出的低沉聲音,啊的唔的,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完全搞不清楚。

  “哈基姆,你的隨從們已經淋得全身濕透了。”威廉耐著性子再問一次。

  “雨下這麼大,怎麼覺得他們好像很興奮?喂!還有幾個人故意倒在泥堆裡,好像在遊泳一樣……沒關系嗎?放著不管會感冒吧?”

  “別在意。”哈基姆像是放開骷髏頭的蛇似的,緩慢的改變了姿勢,這次是趴著,然後把兩腳放在頭上。“他們會自己照顧自己。他們一定覺得這樣像是在恆河沐浴吧?泰晤士河太髒了,沒辦法遊泳。”

  “…………”威廉沉默不語,隨後大步走上前去,把報紙從打算擺出修行者姿勢的哈基姆手上搶了過來。

  “喂!我記得你說過一個星期以內就要回去。”

  “我這張嘴真的有說過這樣的話嗎?”

  “你有說過,而且一個星期早就過去了。”

  “唔……”哈基姆把身體鬆了開來,恢復正常的坐姿。

  “那是慣用語的問題。”

  “慣用語?”

  “歷史悠久的本國國民對時間的感覺,”哈基姆雙手合十。“和你們性急的英國人稍有不同。當我們說‘再一下’,大概意味著還要一年或兩年,如果說‘再一會兒’,那麼大致說來指的是可以和人的一生相提並論的時間。英語不是也有像是‘afewdays’的說法嗎?那到底是兩天還是三天,或者兩者皆非,你們也並非隨時都用的那麼精準嘛!”

  “……啊,是喔,這樣啊……”威廉不耐煩的揮著手讓朋友安靜下來。“總而言之,你還沒有要回去就是了?”

  “不要把我當成麻煩鬼嘛!因為這裡有趣的玩意比我想像中還多,”哈基姆聳了聳肩。“尤其是倫敦。”

  “所~以~呢~?(怒)”

  “我知道啦!”哈基姆厚著臉皮露出微笑。“不要惹麻煩,對吧?我不會啦!根本不會,而且我也沒惹過麻煩。”

  “你這個騙子!”

  “不要這麼大聲嚷嚷。身為你獨一無二的朋友,我擔心孤僻的你將來要怎麼辦,所以抱著樂見其成的心情,想要在一旁守護著你。就只是這樣而已,為什麼你會這麼反感呢?”

  “如果你做的事情是對的,就一點也不可恥。還是,怎麼?難道有什麼會讓你良心不安的事情?”威廉一臉通紅,然後拿起拋在一旁的外套往肩上披,噠噠噠地大步走出房間。

  “你可以稍微灌點迷湯嘛!”哈基姆像貓一樣的舉起腳來,用鞋尖搔了搔耳朵。“光是焦急也不是辦法。”

  “七、十和……”留著胡子的男人嘴角叼著煙鬥,被染成亞麻色且瘦骨嶙峋的手指以熟練的手勢輕輕一彈,讓黑桃十輕巧的轉了半圈,接著把場內已經亮出來的牌全部收走。圍著桌子,手上拿著牌的男人們,屏氣凝神地看著這一幕,之後有幾個男人口中發出驚呼,但是,這些聲音也透露出幾絲苦澀、責難,和感嘆之意。

  “好了吧?……沒有了吧?”藏在獵人帽之下的銳利眼神環繞在場的對手們,叼煙鬥男人留著胡子的嘴角輕輕揚起(好像在笑),一手把硬幣收過來。

  “謝啦!”

  “哇,手氣真好。”

  “他從剛才就一直贏到現在呢!”

  “你要收斂一點,阿爾。”

  “這才不是運氣,是實力啦!實力!”被稱為阿爾的男子收集著大家扔過來的東西,然後把全部的牌重新洗過。

  野熊酒吧面對下著雨的街道,放在屋簷下的桌子不管是靠外側的還是內側,全都濕得沒辦法用。坐在酒吧裡面的淨是中午或老年的體面紳上,邊喝著咖啡或麥芽啤酒邊消磨時間,其實有時連不該消磨掉的時間也被消磨殆盡。大雨刷刷地下著,絲毫沒有要停的蹟象。雨聲和雨水好像一道簾子,將這家店和世界完全隔離。

  你的工作沒關系嗎?有人以憎惡的口吻問著。沒關系啦,又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裡。阿爾邊以低沉沙啞的聲音回答,一邊迅速地發著牌,並把剩下的牌亮出來。

  “又是黑的,出這張牌可以吧?”

  “去!”

  “這張是你的嗎?”

  “這張是哈納的嗎?這樣很難打耶……”邊發著牢騷,邊依序把牌丟出去。這群男人把眉毛挑得老高,翻牌,把牌在手上攤開來不給別人看到。阿爾邊看著牌,一邊只用牙齒和嘴巴慢慢的把沒有點火的煙鬥從右嘴角移到左嘴角。他不會像生手一樣,每抽一張脾就把牌按照大小重新排好。剛抽到的牌放在右邊,只要一瞥,就能瞬間作出判斷把沒用的牌抽出來,左手一閃馬上把所有的牌排成扇形。就算緊盯著他的動作,對手們還是搞不清楚現在丟掉的牌是從哪裡抽出來的,抽出來之前是放在哪的。

  “來張老K,來張老K吧……耶!哇哈!”可不能輸給這群邊翻牌還邊說出自己希望,臉上的喜怒哀樂都一覽無遺的笨蛋。

  重新坐在椅子上,肩膀一晃動,開襟羊毛衫口袋裡的硬幣開始叮當作響。差不多是時候了,這場決勝負之後,就先離開椅子吃頓飯吧!

  阿爾的心思像是被看透似的,迎著暴雨,一個臉上髒兮兮的少年跑了進來。穿著對削瘦的身軀來說嫌大的黑色夾克、燈籠褲,和俏皮的狩獵帽,一名活脫脫像是“貝克街偵探小隊”成員的少年。

  “有沒有一位叫做阿爾的人?”雙腿岔開佇立在雨中,少年喊著。

  “我就是。”

  “史東納夫人派我來求救的,”少年用袖子用力地抹臉(似乎是沾了煤渣,這下子連其他地方都弄髒了)。“聽說排水管壞了,水淹得整個家都泡水了。這樣下去,到了晚上恐怕連住在裡面的人都要變成雨蛙啦!”阿爾的煙鬥像是意志消沉似的,一下子垂了下來。

  噓~咻,不知道是誰輕輕地吹著口哨。

  “又是那個寡婦嗎?”

  “要應付她得花不少錢吧?”

  “胡說些什麼,我們又不是那種關系!”也不確認是什麼面額,阿爾便直接將手裡的硬幣拋給少年當做跑腿費。同時發出聲響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手上的牌原封不動的交給站在背後觀戰的人,然後拍拍對方的肩膀要他頂替自己。

  “這是個幸運的位置,加油吧!”沿著牆壁滲出的雨水從壁板的鬆脫處流出來,二樓和三樓有如暴風雨中的船艙,搖晃個不停。

  一找到漏水的地方,艾瑪就拿著不要的布條塞進去,帶著抹布,提著水桶快速地在家中各個角落穿梭,睜大眼睛仔細尋找是否還有地方漏水沒看到。回頭看到塞進去的布條如果已經濕透,就換條新的再塞進去。

  很明顯的水是從上面漏出來的,雖然可以想見自己在頂樓的房間一定災情最為慘重,但現在已無暇顧及。二、三樓有太多不能被淋濕或受損的家具和小擺飾。每一樣都是凱莉·史東納在這五十幾年的人生裡,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如果快被水淹到,就趕緊把這些重要的寶物一一搬出去,不是往已經安全的東西的上面堆,就是收到盒子裡以確保它們無恙。

  和女主人的家具相比,艾瑪自己的東西都是就算濕了只要曬一曬就沒事的,女僕的衣服和蠟燭等消耗品,嚴格說起來不算自己的所有物,不過是為了工作而借來的東西罷了。

  要說有什麼東西是真的屬于自己,而且是重要的寶貝,頂多就是那個吧……只有那條手帕而已……一手撩起又濕又重的裙擺,小心抓著扶手不要滑倒,三步並作兩步的趕快爬上濕滑的樓梯。重復著這個今天不知道做了幾次的動作時,她突然想到。

  收在衣櫃上面的抽屜裡……那條威廉·瓊斯所送的手帕。如果可以的話,只有那條上面繡著美麗繡花的手帕,希望它可以不被淋濕,不想讓它受到損傷。

  可是……房間太遠了,從這層樓梯上去還有好長一段路,因為離屋頂上那根好像已經壞掉的排水管又很近,就算去看,應該什麼東西都濕透了吧?自己這麼一去,搞不好全身都會弄得髒兮兮,而且看到那副慘狀,不太可能什麼都不做吧?所以……只好忍耐了。

  瑪緊閉嘴唇,蹲在女主人寢室裡被水浸濕而沉甸甸的地毯上。

  反正,已經來不及了,自己的房間就待會再說吧。

  更重要的是,只要這種糟糕的天氣和被濕氣浸染的住家,不要讓女主人的身體繼續惡化下去就好了。

  當阿爾冒雨趕到122號時,最強的雨勢已經過去了。但是,仍在下雨的時候也沒辦法爬上屋頂。

  幫忙年輕女僕把因吸水而變重的布類拆下來集中于某處,上上下下的不知道倒掉幾桶髒水後,連這個身強體壯的男人也開始腿軟了。

  原本他就已經不是能埋頭苦幹地從事勞動工作的年紀了。不知道是凱莉搞錯了,還是故意裝作不知道;不曉得她是沒有看到現實,還是故意不去正視。

  和道格拉斯·史東納兩個人一起度過的那段熬夜、喧鬧狂歡的日子裡,名為年輕的這股能量到處竄流,每天都煩惱著不知道要如何消耗滿到快要溢出來的活力。

  那已經是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的事情了。

  嘆了口氣望向窗外,不知不覺中天色有些暗了。

  阿爾從女僕房間後面爬上仍然潮濕的屋頂,一邊注意爬到陡坡的時候腳不要踩滑了,一邊四處張望。

  原來問題出在這裡,排水管有一個孔已經脫離原來的位置,傾斜的很嚴重。被枯葉、泥巴、鳥羽毛,和其他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塞住,加上驟降且強烈的大雨從排水不良處猛灌進去,似乎是這股衝擊的力道讓排水管壞掉。

  把幾支搖搖晃晃的支柱拆下來,然後把已經生鏽到完全發揮不了作用的螺絲拿起來丟掉,把手伸進去把塞住的東西掏出來丟掉。接著告訴從窗戶探出身子的女僕,要她拿鐵槌和釘子過來,雖然試著想把它固定在應該是最靠近原來位置的地方,但短時間所能做的充其量不過是應急措施。

  “要找內行的專家過來。”阿爾回到二樓女主人的起居室,邊擦拭著髒污邊說:“已經完全歪掉了,就算勉強修好再用也撐不了多久,還不如全部打掉重做比較快啦!”

  “你在胡說什麼,這怎麼行!”凱莉·史東納馬上就否定這個提議。

  “反正是破爛的老房子了,已經很舊了,所以到處難免會出現毛病。但它可是比我還要撐得久呢!”雖然是沒頭沒腦的氣話,但她的真心話卻也吐露出幾許落寞。

  阿爾不加思索的抬頭看看這位老朋友的遺孀,但凱莉馬上移開視線,往女僕蹲踞的牆邊走去。

  “實在很嚴重呢!這一塊可能得拆了。”艾瑪一邊手指著凹凸不平,有一部分都已經裂開的壁紙,邊搖著頭。“先把它好好曬幹……然後用針去剌突起的地方,讓裡面的空氣消掉……但是這樣就沒辦法在上面貼新壁紙了。”

  “真是傷腦筋吶……”凱莉的神情黯淡了下來。“如果只是水漬造成的痕蹟,那還可以假裝沒看到……但要是發霉了可就很不衛生,而且也會招來蟲子和老鼠什麼的。”

  “說到不衛生,”阿爾開口。“最不衛生的應該是她的床吧,那個才叫災情慘重呢!把它搬下來吧?”艾瑪一臉早就了然于心的樣子低下了頭,凱莉卻吃驚的睜大了眼。

  “你說災情慘重,是怎麼回事?如何個慘法?”

  “因為就在漏雨處的正下方,整個都濕透了。不如把整個床都拆了,找個天氣好的日子,連裡面的東西也一起拿出來曬吧!要不然可能會讓這孩子生病,而且床架的木頭早就爛到都可以折斷了。”

  “唉,真是夠了!”凱莉不耐煩的坐到椅子上。

  “真是傷腦筋啊……每一樣東西都要花錢。為什麼沒有馬上搬出來處理呢?艾瑪!這麼一來會怎樣,你們都已經知道了吧……”艾瑪低著頭說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唉,都是我不好,因為我還拜託你幾件可有可無的工作要做。所以就算很擔心自己房間的狀況,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後推延。”凱莉把頭倚靠著放在扶手上的手腕,點了點頭說:“今天你就睡廚房吧!”

  “地板可能有點硬,但最起碼是幹的,而且整晚睡在火爐邊應該很暖和,多拿點墊被和靠枕過去就可以睡了。對了,不要拿你自己已經濕掉的過去,可以用客房的,只是可能有點舊,味道不是太好聞就是了。”

  “是……”

  “阿爾,你也去幫忙。”凱莉·史東納靠著用兩手撐在扶手上的力量站了起來。“真是的,沒事下什麼雨呀!”

  “?灰貓卡藍迪努,今天也滿肚子氣。”阿爾一邊唱著歌,邊把掛在床頭的東西拿起來,把只剩床框的床盡可能放到遠離窗子的地方。

  “?羊癲瘋發作,尾巴翹起來脹得好大。剛好喬治經過,哇!這是個瓶刷,

  剛好他想要個瓶刷,所以不小心看錯了。

  一把就抓起來帶走,抓起來帶走。”

  “?喵喵喵!你在幹什麼喵!哇哇哇!別再叫了哇!”艾瑪也不自覺的跟著唱起來。

  用假音把整首歌唱完以後,阿爾莞爾一笑。

  “很像呢,卡藍迪努。”

  “什麼?”

  “像凱莉那家伙啊!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自以為了不起,就像一下子就把尾巴翹起來撅成瓶刷的貓……難道下雨還要得到誰的允許才能下嗎?真是的,連下雨都要生氣。”艾瑪費了好大勁才維持住正經的表情。

  “覺得有趣所以想逗逗她,才一逗她就馬上張牙舞爪,像是要咬人。想必道格也吃了她很多苦頭吧。”

  “您認識老爺嗎?”

  “因為我們以前住得很近。”阿爾把艾瑪手中的東西接過一半,走下樓梯。

  “我們從小就混在一起了,以前常在柯芬園那附近的街角玩。一個人在那裡擺笑臉,另一個則躡手躡腳走過去,趁人不注意偷了攤子的蘋果。不會吧……凱莉都沒說過嗎?都已經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老太婆了,我還以為除了陳年往事外,她什麼都不講呢!”

  “她沒有說。”艾瑪跟在後面,一邊下樓一邊這麼說:“除了老爺已經過世這件事以外,從來沒有聽她說過有關他的事情。”

  “這樣啊……”一邊把濕掉的墊被扔在走廊盡頭,阿爾一邊說:

  “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要是太懷念過去,總是把以前的事情掛在嘴邊,聽說幽靈會跑出來喔!凱莉應該不會想遇到什麼幽靈吧……”有好一會兒功夫,艾瑪只是沉默地摸著被子上的破洞,當阿爾把煙鬥從口袋裡拿出來時,聽到她像是自言自語似地吐出一句話來。

  “老爺……和夫人,以前感情很好嗎?”

  “啊?”

  “對……對不起。”艾瑪羞紅了臉。“因為您說從在柯芬園玩的時候就是好朋友……那您知不知道,夫人和老爺是怎麼認識的?”

  “一般來說對象是父母決定的吧,先通個幾封信,等到第三次見面時,不就已經是在婚禮上了嗎?”阿爾又啪噠啪噠地爬上了樓,艾瑪只好拉起裙擺跟在後面。

  “……都是這樣的嗎?”

  “每個人都是這樣。”

  “我覺得不是這樣耶……”艾瑪望著阿爾褲管的綁腿。“像夫人這種個性的人……就算是父母……但結婚對像這種關系到一輩子的大事,怎麼可能讓其他人來決定。”

  “嗯,你說的很有道理,因為凱莉的個性很倔強。”出現在眼前的綁腿,時而靠近,時而遠離。“看起來不像是會順從父母決定的乖乖牌。但是在以前那個時代,這麼做是理所當然的,起碼我沒聽過我們當中有誰不是這樣的。即使到了現在,不也還是這樣嗎?除非是個性古怪到家,否則誰也不敢忤逆父母的威嚴還有他們決定好的事情。乖乖聽話比較輕鬆嘛,每件事情都去反抗的話太辛苦了。”

  “…………”

  “原來如此,”綁腿瞬時停止不動,“所以卡藍迪努總是氣鼓鼓的,尾巴隨時看起來都像瓶刷。”艾瑪一陷入沉思,阿爾突然轉過身來,開始模仿起羊癲瘋發作的貓咪。

  就在這個時候……“你在發什麼神經!”當事者凱莉一手拿著籃子從窗門探出身來。

  “艾瑪可是老實又潔身自愛的女孩,拜託你別教她一些有的沒的。”

  “是!”阿爾重新把獵人帽戴好。“這我知道。”

  “可以幫我把放在那個房間角落的桌子搬走嗎?因為牆壁都毀的差不多了。”

  “沒問題。”

  “那我要下樓去了。”女主人輕聲的對艾瑪說完,開始步下樓梯。啊!傳來了微弱的叫聲,接著響起很大的聲音與震動。

  原來是腳踏在潮濕階梯的女主人,不小心滑倒而摔下階梯去了。

  左腳腳背一帶腫了起來。幸好綁帶式的鞋子能很快脫下來,但束緊在腿上會妨礙血液循環的襪子,如果不剪開就沒辦法脫下來。腰和側腹也好像撞傷了,一觸摸或者想要伸展身體,就會痛得直皺眉頭。

  雖然有人說要請醫生來看,但女主人說太麻煩了,不需要。

  “反正不過是跌倒和扭傷罷了,就算骨折也不過是有點磨擦或裂開。這種小傷不需要治療,醫生也頂多要你敖藥然後好好睡覺。”說完之後無可奈何的嘆口氣。“真是倒霉啊!”

  “別這麼說啦!”阿爾用暖爐裡的餘燼替煙鬥點火。

  “真的只是被絆了一下,”凱莉覺得很懊惱。

  “所以我說啊,你已經不是年輕人了。”

  “沒錯,扶著把手就安全多了,而且裙子又重,手上還拿著東西……啊!對了,艾瑪,你可以幫我把剛才掉的東西撿起來嗎?”

  “我現在就去整理。”女僕離開了。

  這對已經步入老年的男女之間,出現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默。阿爾慢慢地吹了一口煙鬥,冒出來的煙有如空虛的時光,輕飄飄地往上升然後漸漸消失無蹤。

  “貓。”冷不防地,凱莉開口說話。

  “你剛才在學貓叫吧?”

  “嗯,是啊。”

  “讓我嚇了一跳,因為以前道格也常這麼做。”阿爾一吸氣,鬥缽裡的煙草便燃燒著明亮的紅色火燄。

  “那個人……有時候會叫我小貓咪。”凱莉幾乎沒有血色的薄唇,像是痙攣似的微微一笑。“除了他,沒有人會那樣叫我。”

  “你是在炫耀你們夫妻有多恩愛嗎?”凱莉沉默不語。

  傳來了咚咚咚的腳步聲,是艾瑪下樓了。

  “夫人。”圍裙裡兜了什麼東西。

  “那是什麼?”

  “這個應該是條項鏈吧?我已經盡所有可能,盡量把它們都找齊了。”捧在手心的印花棉布裡面,包了一串陳舊的飾品,那是由珠子和黑玉做的老式飾品。串繩好像因為受到掉落的衝擊而鬆開,整個飾品幾乎要解體了。

  盯著飾品的凱莉,睫毛和帶著混濁眼白的雙眼微瞇了起來。

  那是,丈夫他……剛剛才提到的已經過世的道格……所送的生日禮物,雖然稱不上是華麗流行的首飾,但是和凱莉白皙細長的粉頸很相配。戴上這條項鏈,連自己都覺得看起來頗有古代女王之風。

  那天是兩人婚後第一次拍紀念照的日子,雖然大家都說這樣的妝扮對新嫁娘來說未免太過樸素,但用來搭配自己最喜歡的薄菏色洋裝的飾品,就是這條項鏈。

  因為是鐘愛的珍藏,所以只有這條項鏈不交給艾瑪而打算親自收到別的地方去,沒想到卻在拿的時候跌了下來,好像是命中注定似的。

  “……哎啊……”忍著痛,凱莉勉強開了口:“這個東西已經很舊了,串繩說不定沒法用了……”

  “讓我串串看吧,”艾瑪蹲下身去:“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恢復原來的樣子。”

  “…………”凱莉從鼻腔吸了口氣,像是要表明不用了似的搖搖頭。

  “就這樣放著吧,反正我也不戴了。”話才說出口……心頭一凜,雖然這是早就應該明白的事情。

  沒錯。

  那麼樸實無華的項鏈,我已經不戴了,因為已經不適合我了。

  脖子和鎖骨一帶的肌膚已經布滿皺紋、黑斑,實在難以示人,除了立領的款式之外,已經不穿其他的衣服了。

  就像這個家……已經是漏雨嚴重的破房子,連我也是垂垂老矣。

  “真是倒楣的一天啊!”連阿爾說完這句話就離開,凱莉也置若罔聞。

  時間還沒到嗎?不要那麼急。

  已經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呢!慢慢來,別那麼不耐煩。你實在太心急了,不能不沉住氣啊……

  好難受呀!一直維持這個姿勢,像個笨蛋似的什麼話也不能說,太無聊了。而且……我覺得很丟臉!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事情就是這樣。像這種程度的小事,大家都是忍耐過來只要再忍耐一下就行了,你看,就只要再一下子。

  這麼一來,這個瞬間就會從現實變成永恆,固著在銀粉之上。

  ……夫人?聽到輕聲的呼喚而張開眼睛,啊……原來剛才睡著了,這才明白自己作的是夢。

  一股自己很懷念的人就在身邊的感受卻還很強烈。

  這種感覺已經超越很久沒見面的事實,讓人覺得這一切是如此真實。

  那是夢,虛幻的夢,陷入時光的長河裡不斷地被翻攪著,最後消失無蹤。

  但是,凱莉覺得,大概再過不久,自己就會被召喚前往夢境。

  已經愈來愈接近逝者所在的世界。

  “我來替您換紗布。”凱莉把雙腳放在置腳椅,蹲在一旁的女僕,露出了充滿稚氣的年輕臉龐。

  凱莉有一股揪心的感覺。

  “我說……艾瑪呀……有關瓊斯家的少爺。”女僕一瞬間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喉頭吃驚地一震。

  果然沒錯,凱莉心想。

  “情況怎麼樣?”女僕的臉脹得通紅。雖然幾乎無法察覺,但她似乎還是點了點頭吧?

  “因為你這孩子就是這種個性。”身體在椅子上挪了挪。“雖然我想我是多慮了……但是這種事情我實在聽太多了。生得有幾分姿色的小姑娘,去到大戶人家工作,認識了上流階級的少爺,結果被玩弄後拋棄之類的。”艾瑪正在解開紗布的手,忽然停止了動作。

  “你喜歡他嗎?”紗布被撕了下來,拿得遠遠的。艾瑪把新的紗布放在自己胸前稍微溫熱後,才放在女主人的肌膚上。即使這樣,還是有些冰涼,凱莉微微的縮起腳來。

  “……他是個很不可思議的人……”像是在自言自語似地,艾瑪呼了一口氣後開始說話。

  “雖然他擁有那麼好的身份和境遇,但我總覺得……有時候……他對待我的方式,好像根本忘了我是個女僕。”

  “你說的沒錯。”凱莉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他的個性就是一旦對什麼事情著迷,就會不管現實,說的更極端點,就好像什麼也看不到似的,從小時候就是這樣了。”

  “……男人常常會想去問Yes或No:……到底有多少可能性……如果拿自己和某個人比較,到底對方會選擇哪個之類的……”

  “這樣啊,原來你是這麼想的。男人在年輕的時候很單純,或許真的是這樣也說不定。如果知道這條魚根本就釣不到還硬花時間去試,不但顯得蠢,而且也白白浪費了時間。”

  “瓊斯先生他……”艾瑪熟練地卷著繃帶。“不是這種人。他是那種不管走到哪……只要心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人。像是天空好藍、吹來的風像春天一樣溫暖等……總覺得,在跟他說話的時候是非常非常快樂的。”

  “這樣啊……”凱莉把兩手放在扶手上,使背部放鬆。

  想吃魚的話只要到店裡買條好魚就行了。而之所以特地出門垂釣,是為了享受垂釣本身的樂趣。所謂的樂趣在于做好準備,左思右想,想著這樣應該釣得起來、那樣應該沒問題後開始布餌,之後一面把運氣交給老天,一面怡然的眺望著青空或讓肌膚感受微風的吹拂。

  只有在進行像是釣魚這種近乎奢侈且浪費時間的活動時,才能體會天空和風所帶來的特殊感受。

  所謂戀愛,是蒙受恩惠的閒人的奢侈品,只有在可以毫不在乎地浪費時間--像這樣的時候才能享受到的滋味。

  就算如此……只提出一句要小心啊之類的忠告,也未免太敷衍了事了。

  事情不可能皆如雙方所願的順利發展,但就算這是已經設好的陷阱,除了默默往下跳也別無他法吧?

  簡直無藥可救……因為年輕吶!而且,雖然我已經遲暮矣矣,但這些孩子們的未來才剛開始呢!

  一定要把這個家好好的整修一番,凱莉下定決心。就算讓積蓄縮水也在所不惜……因為就算我死了,這個世界不也是在這一瞬間就宣告結束。

  大約三天之後……

  曬在內院裡的潮濕物品已經曬幹、收起,凱莉的手腳也消腫了,修排水管和貼壁紙的裝潢業者頻繁出入,讓122號的這戶人家陷入一股平時少有的手忙腳亂之中。

  凱莉在起居室看書時,艾瑪來到她的面前。

  “夫人,現在可以打擾您一下嗎?”

  “什麼事?”

  “有樣東西想請您過目一下……”凱莉沒看過這個遞過來的紙盒。可能因為前幾天下雨,盒角有點歪了而且沾了些水漬,但這是個看起來用來裝高級品的盒子。其實,這個盒子就是裝著威廉·瓊斯送給艾瑪的蕾絲手帕的盒子。

  盒子裡面有一件首飾。

  幾乎和記憶中的樣子分毫不差,完美的串在一起。

  “這是怎麼回事?”凱莉不自覺的提高音量。“和原來一模一樣,你是怎麼做到的?”

  “因為我找到這張照片。”艾瑪遞出相框。“我想照片裡的就是這條項鏈……所以照著相片試著串串看。”沒錯,的確是,就是那張照片。

  不論是脖子還是露背禮服,都不必將自己隱藏起來的年紀。或者說剛好相反,是想要拚命誇耀、裝扮的年代。

  連停下來拍張照片的時間都覺得漫長,忍耐得好痛苦,年輕、嬌嫩欲滴,充滿了汩汩不斷的活力。

  “這位是老爺吧?”對女主人的感傷之情渾然不覺的艾瑪露出了微笑。

  “長得非常英俊呢,看起來很溫柔。”

  “沒錯,他就是道格。”凱莉簡單地回答。繼續說下去的話,聲音會開始顫抖。

  “那是他生前的樣子,他就是我的丈夫。”手指順著照片中的線條撫摸。

  那個時候,我們兩個人怎麼會這麼年輕!怎麼會那麼不知天高地厚、意氣風發又少根筋呢?

  從來不知道時間消逝的速度有這麼快。以前根本沒想過,原來自己會愈來愈老,命運會被突如其來的意外或疾病改變,而且死亡的降臨是如此的理所當然。

  原本以為過了今天還有明天,明天過了還有後天,就這麼過了一年、兩年,甚至十年,夫妻永遠是夫妻。因為在主的見證下成為夫妻的兩個人,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將他們分開的。

  唉,也曾經有過如此幸福的時光啊……

  “還有沒有哪裡需要修改的?”因為艾瑪這麼一問,才讓凱莉猛然發覺。

  修改的地方。

  重新來過的地方。

  如果能穿越時空,向當年的兩人傳達些什麼,我好想對他們說……好好過活,珍惜眼前的一切,還有努力過日子。

  人生的流逝比自己想像得要快。而且兩個人可以一起幸福度日的時間實在太短了,那些都會成為極為貴重,而且事後回想起來難以忘懷的回憶。

  尤其是對凱莉來說,年輕時的凱莉。

  不過只需保持讓一張相片拍好的短暫數秒,都沒辦法乖乖忍耐的急性子凱莉。

  別急,不要趕過頭了,坐下來仔細體會。當時的一刻,那段只有一次,再也無可取代的時光。

  你既聰明又認真,總是想先計劃下一步的下一步要怎麼走。不論做什麼都要做到好,這麼一來就容易心煩意亂,失去耐心。為了能更有效率、更俐落、在更短的時間內完成很多事,總是卯足了所有勁。

  但是,在你拚命想要達成的目標或企圖的旁邊,或者說僅距離咫尺之遙,有些東西會悄然滋生。那些自行產生,而且不斷累積的東西,那些由無數個料想不到的意外所堆積、串聯而成的東西。

  所以……有時候,把時間浪費掉了也無妨,

  天氣好的時候坐在河邊靜靜垂釣,抬頭看看天空,嗅嗅空氣的味道。如果有戀人,就帶著戀人同行,緊緊抱住這個有緣與自己相逢的心愛對象。

  在僅有一次的生命裡,不論是偶然得到的幸運還是災難,全部都要好好接受、體會,並且懷抱著感謝。

  不要等到後來才抱著遺憾,恨不得自己能回到當時重來一次。

  “……夫人,您還好吧?是不是覺得哪裡痛?”

  “啊,沒這回事,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凱莉搖搖頭重新打起精神。“沒有哪裡需要修改,這樣就可以了。真的是和原來一模一樣,謝謝你了。”

  “不客氣……那真是太好了。”艾瑪雙頰泛紅,把首飾放了回去。

  “本來還覺得自己會不會太多管閒事了……那麼,首飾和這張照片,我就把它們都放回房間去。”

  “就這麼做吧。”

  “那我出去了。”凝望著女僕離去的背影。

  神啊!請保佑她的愛情,給她幸福而非考驗,讓她微笑而非哭泣。

  因為她是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孩子,請您盡可能溫暖地守護著她吧……想要使力卻使不出來。

  雙腳出現異常。

  感覺不到痛,沒有感覺,這種失去知覺的感覺更可怕。

  凱莉知道如果只是麻痺還算好,要是惡化成壞死就會變得相當麻煩,這個聰敏又擁有豐富知識的女性此時已隱約預測到,身體從現在開始出現的不適或不由自主,代表自己啟程和亡夫相會的時間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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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29 11:10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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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5Twodifferentworlds/第五話兩個世界

  累積了一整個漫長苦悶的冬季,四月的雨把覆滿塵土的石塊徹底的衝洗幹淨。當青草在泰晤士河的河堤內冒出新芽時,倫敦已是一副花團錦簇的摸樣。

  除了各種五顏六色的花草點綴著家家戶戶的窗邊、店鋪、街角,受到明亮的陽光與和風的鼓舞,沉浸在春天氣息裡的少女們,也各自精心裝扮起來後開始外出。

  縱使是維多利亞王朝那種盡可能把肌膚裸露的程度減少到最小的保守服裝,但也不可能連呼應愉悅心情的明亮色澤與風格都受到限制。光是把用來包覆千金小姐們沒做過壞事也沒勞動過的粉嫩小手的手套材質,從快要使皮膚窒息的小羊皮換成輕柔的絲緞或透明的蕾絲,就能有解放的感覺。

  雖說不必和上流階級一樣,在穿著上嚴守諸多限制,但是春天的氣息也降臨在這群幫傭的女僕們身上。在瓊斯家廣大的宅邸內做著粗重工作的女孩們,仿佛受到隱形妖精的鼓舞,動作和說話的神情都顯得快活快了。

  “我說啊,剛才來的那個印度客人。”一邊仔細擦著數不清的玻璃當中的一扇,一個女僕開口說道:“你們不覺得他長得挺可愛的嗎?”

  “有嗎?”在一旁也正擦著玻璃的女僕這麼回答:“我對他這型的沒什麼興趣,你不覺得很惡心嗎?而且我覺得他這個人好怪。”

  “會嗎?”

  “怪透了!連他帶來的那群女人也很奇怪,一群來路不明的家伙。”

  “啊!你說的是那群近乎全棵,而且打扮得很像奴隸的女郎!”聽到這,這群平常衣著受到嚴格要求A與裸體相差甚遠的女孩們都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對看。

  然而……“可是我覺得很好看耶!”其中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不經意吐露出自己的本意,隨後馬上引來週圍其他女孩的嗤之以鼻。“那群女孩。我覺得她們看起來好像隨時都很開心的樣子,好羨慕喔!”就算同樣身處必須聽喚于人的身份,彼此的差異也實在太大了。一邊是奔放又重視享樂的印度,一邊是要求禁欲和墨守陳規的英國維多利亞王朝,兩者的觀念可說是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

  到底哪一邊的人比較幸福,這就不是旁人可以知道的事了。

  “那你去當哈基姆王子的侍女好了!”

  “去呀去呀!只要去拜託他雇傭你不就得了,我想他一定會馬上答應你。”

  “那你就可以穿上那種見不得人的薄紗衣服,反正愛美不怕流鼻水!”

  “這個嘛……”受到強烈的反感與排斥,就連天真爛漫的她也發覺自己好像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別這樣嘛!反應這麼激烈……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只要是貴族,可都流著藍色的血液呢!”

  “而且他還是東方人!”

  “如果要我選他,我倒覺得威廉少爺要比他好多了。”

  “你居然敢說什麼好多了……”

  “好了,你們別再逗嘴了!”負責孩童房間的泰瑞莎·哈米爾頓,啪啪地拍了拍手制止。

  “動手別動口!不到休息時間是不可以講話的!”女孩齊聲不情願的回答知道了,然後繼續工作。

  “最近的年輕女孩真是不像話。”泰瑞莎手擦腰,怒氣衝衝的說:“當我以前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要是女傭敢在工作的時候聊天,馬鞭可是毫不留情的就飛過來呢……”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

  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從她的正後方通過,揚起的風把她的洋裝裙擺整個吹了起來。包在內褲裡的巨臀露出了大半。雖然這副窘狀並沒有被人看到,泰瑞莎還是羞得滿臉通紅,連忙壓住裙子,蹲了下來。

  聽到了不尋常的騷動,女孩們不自覺的放下手邊工作,轉過頭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那……那是什麼?剛才的……”

  “是哈基姆王子吧?”

  “他坐的那個東西是車子嗎?”

  “有馬嗎?我覺得好像沒有看過那種東西耶……”

  “哎……哎唷!”泰瑞莎·哈米爾頓因為羞恥與混亂而變得滿面通紅。不會吧!到底今天穿的內褲是不是夠幹淨?是不是被那些身份卑微的女僕們看光了,自己該不該找個地洞鑽進去?

  叭叭叭叭叭!嘟嘎嘎嘎嘎嘎!

  沒辦法順利轉彎,車身搖搖晃晃的撞了上去,在壁紙和牆板上刻下累累傷痕後,汽車終于駛過了走廊。這群只在下半身纏了條布,看在這個時代的倫敦人眼裡根本和裸體沒什麼兩樣的黑皮膚女郎,或坐或站,塞滿了姑且不論那究竟是座位還是地板或是引擎蓋的部分。

  哈基姆·亞達瓦利讓其中一個女郎操作方向盤,自己像是站在大型郵輪甲板前方的船長,直挺挺地站著,臉上露出非常滿足的笑容。

  汽車在各處橫衝直撞,到了高度落差很大的地方也依然繼續前進,女郎們從車上跳下,把所經之處的每一道門打開,好讓車子長驅直入。

  目的地是好友的書房。

  在感覺到一股強烈的震動,又聽到了奇怪的轟隆聲之後,威廉抬起頭來。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來,當他正打算起身,看是要趕快逃出去還是躲在桌子底下時,那個龐然大物正好朝正前方衝來,在他的面前緊急煞車。

  這種說法並不完全正確,因為車子還是震動個不停,而且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正使勁地不斷吐出煙霧。

  “嗨!”這位異國王子看起來心情好到極點。

  “你快來看看,我最近到手的好東西!”

  “你這次又有什麼驚人之舉……咳咳!”抱著頭彎下身的威廉,把手中的羽毛筆給折斷了。“那玩意,你到底用什麼方法把它搬上來的……?”

  “這個新玩具很有趣吧!不用馬來拉也可以動。”

  “咳!這是汽車,玩具哪能跑得動!”威廉拚命忍耐著回答。“算我求你,趕快出去吧!眼睛也順便睜亮點,你看我都呼吸困難了,嗚……咳咳咳!”

  “威廉,你也來!上車吧!”女郎們拉住穿了襯衫的手臂,準備把他拖上車。

  “咦?”

  “我們讓這台玩具跑跑嘛!你也一起來!”又來了……大象的惡夢又要重演。為什麼要把我拖下水?

  但是,要是放著不管,難保這個男人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基于責任問題,基本上不和他去是不行的。

  雖然這麼說。

  但也不是一點好奇心都沒有。

  反正,剛好對這些不論怎麼做也永遠做不完,而且千篇一律的文件審核工作感到厭煩。明亮的窗外是一片盎然春意,像是在叫著快啊!快啊!快來玩啊!自己卻背對著這大好美景。

  除非對方近乎強迫式的邀請,否則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冒險……威廉隱隱約約的意識到這一點。


  就在此時--凱莉·史東納夫人在122號的房子裡替表上發條,這是她每天的例行之事。每天都要替亡夫道格愛用的懷錶,確實地轉上十五圈發條。因為長年下來,這已經固定成為每天早上醒來馬上要做的事情了。

  雖然感受到小小齒輪微弱的抵抗感,但只要以指腹夾住旋轉螺絲,機械就會滴答滴答地走,忠實而準確地報時。每一次的鼓動……和心臟的運作方式……以這種非常接近的形式,不斷地動著。

  一次也沒有停過。

  也不曾故障。

  手上的機械耐性極佳地運作著,卻不是活的。終究只是個無機質、不具心靈思想的裝置。只要不上發條就走不了了吧?要是停了一段時間不再替它上發條,也只不過是不動了而已。雖然這並不是真正的死亡,但感覺上如果這只表在某天突然就不動了,那麼對我來說,丈夫才是真正的死了。

  愚不可及。凱莉笑了。

  他老早就死了,任憑誰來看,都知道他已經徹徹底底地死了。

  就算這是亡夫留下的遺物,也半點關系全無。

  認真追究起來,替這只表上發條的次數從他死後才明顯增加。他已經不用這只表很久了,與其說是道格的錶,還不如說是我的錶。

  如果我不上發條,它就會悄然停止。

  我的錶……感覺到視線投射過來而抬起頭,寡言的女僕端著像是裝了早餐的容器,站在一旁靜靜等候著。

  “你做了早餐啊?”

  “是的。”

  凱莉把臉一沉。“我明明說過我不要……”嫌惡的揮手表示不要後,女僕卻一反平日的不肯順從。

  “請吃點什麼,就算只吃一口也好。”

  “我肚子不餓。”雖然板著臉這麼說,但凱莉也覺得這樣下去,自己和撒嬌使性子的小孩簡直沒什麼兩樣,還是先敷衍她,免得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好,我吃。你把東西擱在那裡就好,等一下……我說不定會想吃。”女僕聽話地把東西放下。

  看得出來她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全是凱莉不想聽的、含有說教意味的話。

  把臉轉過去,街外滿是明亮的陽光,女僕精心照料各種花卉都已經含苞待放。隱藏在庭院深處的耀眼春光,讓凱莉將眼皮半闔上。

  “對了。”嘆氣的時候剛好想到。

  “艾瑪,有件事要麻煩你。”

  “什麼事?”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要請你幫我跑一下腿。

          ***


         ”車子發動不了。

  汽車就這麼停在路中央、朝著錯誤的方向,然後就再也發不動了了。如果對象是心情欠佳的馬兒,要嘛給它紅蘿卜,要嘛給它一頓好打,通常就能繼續前進。

  “唉,這樣我也沒辦法了。”偶然經過的工匠,把頭伸進打開的引擎蓋,看過之後發出了嘆息。“這樣是動不了了,瓊斯少爺。”

  “故障了嗎?”威廉問。

  “不是的,只是沒燃料了。就像烈日下的瘦牛,幹癟癟的乳房一滴奶也擠不出來,你們的油箱也一滴油都沒啦!”威廉不由得仰天長嘆。

  “燃料是什麼?”哈基姆不解地說:“還是新車呢!我才剛買的,應該沒有那麼容易壞掉吧?”

  付錢買了車,就這麼直接從店家開走,也沒先把油加滿就直接上路,威廉可以想像得出這副情景。

  “我告訴你,為了讓內燃機發動,必須燃燒什麼東西。就像暖爐,如果木材燒完了火不就熄了?”原本打算仔細的一一作說明,但是看到哈基姆的目光不知道已飄向何處,因此作罷。

  “那您打算怎麼辦呢?”親切的工匠,邊擦拭被機油弄髒的手腕邊問:“我想只要加滿燃料就可以發動了,但這附近好像買不到吧?”

  “只能找個人把燃料帶過來了……但是,不巧我身上沒帶錢,因為臨時趕著出門。”

  “這樣啊……那就先攔輛馬車什麼的讓您代步。”

  “說的也是。不好意思,如果能先幫我墊付一下,事後必有謝禮。”

  “喂!威廉。”一點責任感也沒有的哈基姆突然喊道:“那裡是什麼地方?從剛才就一直看到有人進去。”

  “嗯?”他手指的方向,是位于新牛津和博物館路交界處的巨大建築物。

  “喔,那是穆迪斯的店。”

  “妙迪……什麼?”

  “查爾斯·愛德華·穆迪斯。他的腦子很好,是第一個靠著‘精選文庫’賺了很多錢的老先生。那間是新館,是一間有將近百萬本藏書的租書店。”

  “我們去看看吧!”

  “喂!”

  “你看有那麼多人被吸引進去,所以一定很有趣。這種地方再適合打發時間不過了!”威廉一邊慌忙地追趕著已快步走去的哈基姆,一邊回望著汽車與那群被留在原地的印度女郎。

  不為所動的女郎們,有的攤在不會動的汽車上,或者作勢要抓飛來的蝴蝶,不然就是拿著磨刀修指甲,甚至還有人抓著那位親切工匠的手腕對他拋媚眼。

  看這個樣子,不去管她們應該也不要緊吧……

  “抱歉!可以的話,就麻煩你安排了。”總之,先去追哈基姆那個笨蛋吧!

  即使是正值書籍文化與大眾文藝成熟期的英國倫敦,書本也還是非常昂貴而且珍貴的一種存在。一本分上、中、下冊的小說要價半基尼,相當於一個工人的週薪。除了少部分的文藝愛好者和有錢階級,書基本上不是用買的,而是用借的。

  就算只是租書,價格也絕對稱不上便宜。但是穆迪斯的店推出了一個制度--只要繳交一基尼的年費,就可以一次借一本書,而且租借的次數不限。店裡的生意因此非常興隆。

  之所以能提供這種壓倒性的低價讓人租書,秘訣在于大量進貨、大量出租的制度。面對一次購買幾百本書的穆迪斯,出版社當然不能不另眼看待,以破天荒的低價完成交易。此外,在雜志《觀察家》等當時受歡迎的雜志上登廣告,也帶來很好的效果。只要一看穆迪斯的廣告,不論是現在的流行趨勢、受歡迎的書,或者本週推薦,全都一目了然。也就是說,只要是穆迪靳推薦的書就會大賣;相反地,如果不是就乏人問津。

  而且正如”精選文庫”其名,這裡只提供讓人帶回家也放心、老少鹹宜、適合闔家閱讀的健康讀物。關於這點也廣受好評,因為在那個嚴格、禁欲又在意他人眼光的年代,每個人都很怕自己或家人一個不小心讀到那種傷風敗俗的書籍。

  開幕於一八六○年底的新館一樓,是個面積和高度都讓人瞠目結舌,有如巨型水壩的大廳。這個房間中央有個巨大的半圓形櫃台,依照會員姓名的第一個英文字母分為四區並排著,同時處理租書、還書的手續。



  其他還有書籍販賣部、郊區配送部、輸出部,和倫敦·書籍·社會專區也都住一樓。最後一項,僅限住在倫敦附近的人才可以加入會員,雖然年費比一般的會員多了一倍,要二基尼,但是一個星期可以借三本,而且只要提出申請單,還提供在兩、三個小時內以專用馬車把指定書籍送到家的服務,實在是很省心又方便。

  地下室還有被稱為地窖(Catacombe)的巨大藏書庫,二樓還有由專人負責破損書籍的修繕部。基本上,只要把這棟大樓想成現在的圖書館大致就沒錯了。

  艾瑪一手拿著女主人交給她的清單,仔細檢視著書架上的書。這裡的書多到讓人把頭抬到下顎都會痛的高度,望過去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書。可以聞到皮革和布,還有用來裝訂的紙等各種素材的味道。

  艾瑪心想,這個世界的書實在多到讀不完,而且每年……不,是每天都有新書出版。

  要讀完一本書就已經很不容易,而且每一本書都是由某一個人寫出來的。

  書有好幾萬本,也就是說人也有好幾萬人。

  應該沒有人可以了解所有書籍的內容吧?要把這裡的書全部都看完,應該也不可能辦得到吧?

  假使真的有那麼一本書,讓你找到了,並且成為自己最喜歡的書;但是只要這本書沒有拿到手,或者一開始就連有這本書的存在都不知道,那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不知你覺間,就這樣擦身而過。

  要讀到一本能真正感動自己的書,和遇見某一個人是一樣的……

  “啊,你看!就是這本書啦!”不認識的婦人正興奮的和身旁的女伴說話,

  “這本書講的是一個很棒的故事!”

  “什麼故事?”

  “有一個生下來就很不幸的女人,認識了一個擁有貴族身份的男性,雖然身份不同,兩人還是墜入愛河……”艾瑪從她們後面經過時,因為她們知道後面有人,刻意放低了音量,所以接下來最重要的結果沒聽到。但是,聽故事的女性像是吃驚似的睜大眼睛,而已經讀完整本書的女性則閃著戲謔的眼神,臉上洋溢著笑容,格格地笑出聲來,所以應該是個很開心的故事吧!不是讓人為之掬一把同情淚的悲劇,而是歡喜收場的喜劇。

  雖然和自己無關,但還是稍微安了心。

  她們說的書是哪一本呢?

  可惜她們拿在手上的時候沒看到。

  如果有機會,真想讀一讀,這次沒辦法,看看下次吧。如果女主人可以讓我用一下她的會員卡的話……

  因為有點不確定,所以艾瑪問了人,然後把書放在倫敦·書籍·社會的受理櫃台前。

  “就這三本嗎?”遞出會員卡後,男性店員露出訝異的神情,比對著會員卡的資料和艾瑪的臉。

  “你不是會員本人吧?”

  “我是代替她來的,”艾瑪說。“夫人因為腳受傷沒辦法來,所以我替她來。”

  “喔,是這樣啊?”男人迅速地處理著租書手續。“這麼說來我才想到,有好一陣子沒看到她了……腳受傷很麻煩的。我父親就是這樣,以前身體硬朗得掉到泰晤士河也沒事,但是腳才出一點毛病,隔沒多久就死了。人啊,只要一不能動,身體很快就不行了。”艾瑪默默地點了點頭。

  最後被要求簽名,艾瑪寫下代理凱莉·史東納。好在有人事先告訴她要這麼做,不然感覺自己像是在做什麼壞事一樣,心裡七上八下的。

  基本上,如果不具備一定的閱讀和書寫能力,也沒辦法勝任這樣的工作吧?

        ***
  


  “哈基姆!不要把每本書都拿出來!拿出來要放回去,放回原來的地方!”

  “你很囉嗦耶!”哈基姆又隨手拿了一本新書,啪啦啪啦地翻看著,隨即嘟起下唇。

  “真是的,這本也全是字。”

  “這不是廢話嘛!”

  “多一點照片或圖片,不是看起來賞心悅目多了?我父親就收集了很多色彩鮮豔的書。”

  “喔~這樣啊……但是你別搞錯了,這裡又不是你家!不要太過分了!”

  “而且,連印度的愛經都有。”哈基姆露出曖昧的眼光。

  “每一頁的邊緣都有燙金,摸起來觸感之好自然不在話下,而且每翻一頁,都還可以聞到不知白檀還是麝香的迷人香味呢!”

  “那……那確實是很符合書名。”

  “第一次看這本書,是從父親的第十七個妻子那裡借來的。”哈基姆的眼神像是飄到了遠方。“她的年紀不過比我大了八歲,那個時候我才五歲,我聽到她叫我過去,還以為她要給我點心吃,就乖乖跟著她走。結果來到了掛了好幾層薄紗的寢室,還燒著說不上來是什麼味道的香,然後她對我說,王子您以前有看過這樣的東西嗎……?等到我回神過來,才發現她居然擺出完全和其中一頁插圖一樣的姿勢。”威廉的臉龐像煮熟的龍蝦一樣愈來愈紅,哈基姆不懷好意地笑了

  “插圖這玩意兒真的很棒呢!”

  “我……我不否認這一點!”威廉揮舞著雙手。“但文字具有無限的可能性。人的頭腦本來就具備想像力,與其直接看圖片,只靠充滿暗示性的文字也不見得就比較遜色。因為可以讓想像力像翅膀一樣,盡情翱遊……”像是要展翅高飛似的,威廉猛力的張開雙手。他忘了自己手上還拿著書,手揮動書本時所卷起的一陣風,不小心輕輕地揮到某個人的帽子。聽到對方小聲地驚嘆並伸手壓住帽沿,威廉連忙要出聲道歉。他把身體轉了過去。

  “……艾瑪小姐。”太驚訝了!朝思暮想的人小心翼翼地把剛才租來的三本書,抱在穿著樸素鬥篷的胸前。

  “哇!”威廉的心髒好像快要從嘴巴跳出來。“嚇我一跳!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到你。”哈基姆退了一步,以熱切的眼光凝視著艾瑪。

  艾瑪輕輕地咬著下唇,把視線移開。

  “你剛來嗎?……喔,不是啊,要回去了嗎?那我送你……糟糕!車子剛好拋錨。”面對不知所雲的威廉,艾瑪突然用清澈的眼光凝視他一眼,然後輕輕點頭示意。

  “啊……你好。”反射性地脫下帽子回禮:“那麼,呃,就這樣了。”威廉依依不舍地望著沒有回話、迅速離去的艾瑪背影。

  “哎~呀~”露出了絕望的嘆息。“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如果車子可以開就好了。”

  哈基姆用指尖彈了彈自己的嘴唇,兩眼微瞇,開口問道:“這裡沒有愛經嗎?”這個專有名詞似乎也有一定的知名度。身處于嘈雜的人群裡,威廉的臉變得通紅。

  “你太大聲了!”

  “起碼有英譯本吧?如果還有插圖就更棒了!我來問問看好了。”

  “為什麼要問這個!別去,你這個笨蛋!”

  “為什麼不能問?這本書非常有用呢!你一定要讀一讀。不論就它的歷史地位還是實用性,都很值得一讀。”

  “夠了,你已經看夠了吧?回去吧!”拉住他的袖子準備拖他出去。

  “先生,請稍等一下。”被櫃台的人員叫住:“如果您要租書,那麼要先辦手續才行。

         ”糟糕,不小心把書帶出來了。

  無可奈何地,只好在對方遞過來的文件上,寫下地址、姓名還有其他細節,結果無意間聽到……

  “聽說那家的夫人,身體不太舒服。”書店的男店員一邊快速的整理一邊說。

  “咦?”

  “啊,我說的是剛才和你們講話的那個戴眼鏡的女孩,你們應該認識吧?”威廉翠綠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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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29 11:14 AM|只看該作者
成為伊莉的版主,你將獲得更高級和無限的權限。把你感興趣的版面一步步地發展和豐盛,那種滿足感等著你來嚐嚐喔。
  碧玉,翡翠,通體清澈透明的翠綠。

  巧妙切割而成的昂貴寶石閃著耀眼的光芒,懸吊著大型吊燈的牆壁上鑲著金箔,這裡是個喧鬧的大廳,正舉行著舞會,室內樂團設於大廳內一角,幾十把弦樂器一起上上下下地拉著弓。每個人配合著優美的音樂,踩著優雅的舞步,輕搖淺擺,從裙角帶動腳尖。男士清一色地穿著毫無個性的黑衣,而女性們的服裝……則是五顏六色、款色各異,兩者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脫離跳舞行列的人們,各自在牆邊佔據一角,興高採烈地交談。

  “……然後瞄準五只獵犬一起追上去的地方,準備好了以後……砰!”紅髮青年一邊加上誇張的動作及手勢一邊敘述著,當他模仿槍枝擊發的聲音時,婦人們除了發出驚呼、緊張地吞口水、做出吃驚狀,有的還會壓住胸口或直眨眼睛。當中還有人假裝因為過度驚嚇導致失神,藉機軟綿綿地倒在心儀的年輕男子肩膀上,能夠成功引起殷殷關切的,當然是精於此道的已婚婦人們。

  “年輕人就是喜歡打獵。”一個老早不玩這種把戲的婦人,意味深長的瞥了一眼後,露出溫婉的微笑:”有句話說愈是得不到的愈想要。要是很輕易就到手了,不是太無趣了嗎?”

  “說的一點也沒錯,愈是憑自己本領好像捕捉不到的高貴獵物,愈是想要得到,這是人之常情。”羅伯特裝模作樣地模仿那位婦人以帶著手套的手輕掩嘴角的樣子。“或者從不知名的獵殺者手中成功逃脫,以為已經沒事了而正在喘息的獵物。‘剛好那裡有一頭中箭而受傷的公鹿,離開鹿群,獨自拖著疲憊的肢體準備躺下來休息。’”

  “那頭可憐的獸發出如此淒厲的哀號--豆大的淚珠一滴一滴地從無辜的鼻頭上滴落。’”婦人接著滔滔不絕地朗誦。

  “於是這頭愚蠢的獸--流出的淚水讓河水上漲”青年一邊微笑,一邊以這段引用句結尾。

  “莎翁的作品到現在也算是古董了,哈爾弗特先生。”

  “但是如果連一小節都背不出來,考試可是沒辦法及格的呢!”年輕貴族微微的眨了眨一只眼,高雅地做出這個眨眼動作。“為了想要看看有哪些句子,以後能在某些場合裡派得上用場,我可是拚了命似地好好下了一番功夫呢!”婦人們發出悅耳的笑聲,代表很欣賞這位年輕貴族的機智。

  聊時尚、聊觀光地區、聊天氣,甚至聊現在熱門的最新偵探小說(“你知道嗎?犯人居然是管家呢,怎麼樣也料想不到!”)……因為話題並不是太深入,所以也就不會誤闖禁區的典型社交對話到處展開,接著介紹第一次參加這種場合的新面孔,然後確認下次聚會的受邀細節。所有的舞會、演奏會,還有餐會,也就是每一次的聚會,都由不同的男主人、女主人在不同的地點舉辦……想要拓展人脈為將來布局,利用舞會、演奏會,還有餐會這種場合是最有效的。所謂的上流階級,就是讓形成這個階級的特定一群人,花時間裝扮得當後,再花時間聚會,等到過了一定時間後散會,沒多久後又以不同的型態聚會再散會,就這麼不厭其煩地重復下去,度過一生。

  正當他打算從椅子站起來時,卻被一個怎麼想也想不出她叫什麼名字的豐滿中年婦人逮住。陷入馬上就要接受特別招待卻還得恭敬回禮的困境,青年羅伯特·哈爾弗特也只能勉強裝出笑臉應付過去,對方一講再講的談話內容終于告一段落,那麼我先告退了,抬起彎得有些發疼的腰,雖然終于得到解放,但還是不可大意,得看看四週是不是還有敬謝不敏的人物。

  置身在這群盛裝打扮的喧鬧人潮裡,雞尾酒的催化作用和讓人昏昏欲睡的音樂,讓他感到輕微的暈眩。因為每個星期都要站在類似的光景之中,所以變得缺乏真實感。就這麼一直站著的話,最後連遠近的感覺都變得不一樣,耳朵也聽不到聲音了。自己該不會是有點發燒了吧?

  最後,目光停留在一個與這個場合有些格格不入,不知所措地靠著牆的黑衣身影上。

  視線一交會,對方也馬上舉起手來。是以前的同學。

  “你不是威廉·瓊斯嗎!?”壓抑住快要雀躍而起的腳步,走上前去。“會在這裡遇到你還真是難得啊!”

  “可不是嘛……”威廉聳了聳肩。

  “過得還好嗎?要過去打個招呼嗎?讓我介紹重要人物給你認識吧?”

  “謝謝你,如果是凡維克大佐和他的夫人,那我已經跟他們打過招呼了。”威廉那雙顏色顯得更深的翠綠色眼眸(羅伯特覺得這是證明他煩躁不安的證據),好像在說,拜託饒了我吧……似地閉了起來。“我起碼也知道要和主辦者好好地打個照面,不然怎麼證明我真的有來過呢!”

  “什麼?”羅伯特一攏修剪整齊的秀眉,高挺白皙的鼻梁,這才轉過來看著老友。“你的意思是你並不是因為想來才來的,是吧?”

  “那當然!我父親說不管怎麼樣,反正一定要我來就對了。”威廉毫不掩飾地就這麼嘆了口氣。“最近讓他發現我寄了一大堆謝絕參加的邀請卡,于是被他狠狠的罵了一頓。要是史蒂芬早點寄出就沒事了,可是他卻要等累積了一大堆才處理。我看我的零用錢一定會被減少。”

  “哈哈哈哈!管家要是因為這樣而被你罵的話,也太可憐了。對了,難道你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嗎?”

  “不是。我帶了個朋友來,他正在那裡抱著美女跳舞。”威廉若無其事地指了過去,只見一個皮膚黝黑而且容貌帶有異國風味的青年,正踩著輕巧的舞步帶著一個婦人跳舞。

  “啊,是他啊!我上次在報紙上看過。”羅伯特點點頭。“記得他是印度的王子嘛!那他是住在你們家?”女士們興致勃勃地在一旁竊竊私語。

  他應該不會讓他的舞伴感到困擾吧?還是說從今晚開始,可以暫時不用獨守空閨了?

  “你也可以一起跳舞啊!”

  “別開玩笑了。”

  “他看起來好像玩得挺開心的。”

  “是啊,看來帶他一起來是個正確的選擇。”威廉說的一副事不關己。“哈基姆天生就是這塊料,他在這種場合根本就是如魚得水。”

  “你呀……”羅伯特仔細地望著友人:“該怎麼形容你好呢?就好像被釣到半空中,卻還在死命掙扎的魚。”

  “你說得沒錯,盡義務可不是輕鬆的事。”

  “義務?”

  “我也是瓊斯家的一員。我父親說,彬彬有禮地出席社交場合也是重要的任務之一,如果缺乏正當理由或沒有要事得做,卻老是拒絕邀請,這麼一來就要以怠忽職守的罪名把我給開除。”雖然是玩笑話,但威廉的表情卻十分認真。就算是演技也未免太逼真了,看來應該是真有其事吧?

  “我這個人超級怕麻煩,”羅伯特說:“看來你也是。”

  “是這樣嗎?”威廉又嘆了口氣。“因為,事實上這些派對真的很無聊嘛……好難熬啊!要我傻愣愣的站在這裡,真像個傻瓜。”

  “那倒是。”

  “反正我父親要我見人就笑,然後把人的臉孔和名字記起來,但是介紹完一位又換了一位,哪能記得住這麼多臉和名字啊!我覺得每個人看起來都一樣,可要是真不記得,下次見面不就糗了?所以我只好從剛才就開始觀察從眼前經過的人,數了數幾個人穿粉紅色,穿藍色的又有幾個?仔細想想實在覺得很空虛,好像腦袋都發燒了。如果不是有哈基姆在,我早就回家了。不過能遇到你真是開心!”

  “聽你這麼說還真讓人高興呢……”對于從一出生就注定會成為男爵、幾乎所有親朋好友非卿即伯,屬于一定會出現在男爵名冊、擁有純正貴族血統的羅伯特來說,威廉·瓊斯在他認識的人當中,屬于極少數的例外之一。

  追根究底,這個男人只不過是個商人的兒子!

  他們靠著大量的金錢與不錯的評價,雖然勉強可以和上流階級的人來往,但其實不過只是個想要往上爬的菜鳥。在貴族社會的排名裡,屬於敬陪末座的最低階層。

  說到身處這種地位立場、處于這個年紀的有為青年應該做的事情,也只有盡可能參加這種社交場合,從中尋找締結良緣的對象。

  想必他父親一定急死了,羅伯特迅速地推測到這一點。

  雖然擁有爵位,繼承世代流傳(無法改變的地位)下來的土地,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卻屢遭不如意之事的上流人士,與累積巨富但出身卑微到連祖先從哪來的都不知道的低下階級,透過主和教會的見證下所產生的婚姻奇蹟而各取所需,在當時已是司空見慣之事。一般的適婚男女只要自己本身沒有大問題,剩下的問題就只有這個人有多少田地?作為傳宗接代的工具有多少價值?……老一輩想知道的不過就是這些。而社交活動充其量也只不過是進行估價的舞台罷了。

  不過,威廉不需要人擔心,遲早會賣個好價錢吧!目光一向精準的羅伯特這麼想。

  相貌端正、酒癖也不差,看來身上沒有什麼怪病,而且也絕對不會和人決鬥或是在什麼地方藏有私生子。雖然不是很耀眼,但非常足夠了。

  況且,與其成為愛情狩獵中的甜美獵物,女人更喜歡將立場對調過來,自己射出愛神丘比特的箭,看準獵物主動出擊。假裝出掉下陷阱的樣子,其實自己才是設陷阱的人。受到追趕雖然逃跑,但其實真正設陷阱等著獵物掉進去的才是她們。

  和那種談戀愛時一副工于心計,仔細計算得失的危險男性比起來,像威廉這種清心寡欲、一副置身事外、顯出對結婚這檔事漠不關心的類型,反而更受到歡迎。這類型的男人會更吸引女性的注意、引起她們的興趣,男女之間就是這麼一回事。

  但是……凡事都有個限度。就算這個人是自己原本就喜歡的類型,但只要沒見到面也是枉然。太過矜持不但遇不到機會,說不定評價還因此而下降呢!真是拿他沒辦法,在此出手相助吧。

  誰教他們兩人是朋友。

  要是主角換成自己會嫌麻煩,但一旦是別人的事時就覺得很輕鬆,由這點可以證明他的確教養良好。而且無法對那些若放任不管恐怕會遭遇不測的魯鈍家伙見死不救這點,也是源自高貴血統的宿命。

  “跟我來。”羅伯特用力抓住威廉的手要他跟自已走。

  “我介紹難得的美人給你認識。”

  “呃,不用了。”

  “什麼不用了,別跟我客氣。別擔心,我不會介紹太糟糕的給你。”

  “不是啦,美女都很不好伺候。”威廉連忙辯解。“反正見了面,我肯定又會胡亂說一通,被人家瞧不起啦!”

  “就是這樣才需要練習啊!就像體操也要時間練習,不論做什麼都需要練習。”然後兩手拍拍屁股,喊了一聲:“突擊!”羅伯特·哈爾弗特這家伙並不壞,威廉心想。是少數幾個從學生時代就保持友好關系的朋友之一,如果有誰是自己當真打從心裡欣賞的,要說只有他也不為過。

  在屈指可數的幾個朋友中,兩個人的立場都有些特殊,幾乎被其他所有人孤立。羅伯特是因為個性太像軍人,而且出身高貴;而威廉則剛好相反,是因為身份太低,兩個人之所以熟稔起來,或許是彼此都沒有其他走得近的朋友,也可能像是磁性的N極和S極之間的異性相吸。

  雖然人不壞,但有點愛管閒事。

  而且,這種派對正是羅伯特最拿手的部分。加上長年的耕耘,這裡可說是他獨領風騷的地方。

  接著把威廉陸續介紹給其他人認識,男女老少都有,人數多如繁星。親暱地摟著他的肩膀說這是我的好朋友,露出微笑說以後還請多指教,然後握手。週而復始地重復下去,威廉漸漸頭昏腦脹起來。本來要他待在有很多人是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就是件苦差事,更何況這些上流階級的大人物有各種稱呼、正式名稱、綽號,和領地名。誰和誰是夫妻還是親子關系,什麼人和什麼人是朋友或是宿敵……得記下來的事情多如牛毛,根本來不及一一消化這些接踵而來的情報。

  不過,父親所期待的就是這些東西吧?威廉心想。攀關系,基本上有過一面之緣。什麼嘛……反正對方馬上就把我忘得一幹二淨了,就算下次在派對又說了一次幸會幸會,之後還是不記得。那到底要當幾次初次見面的人才會被人記得?那樣也沒關系,只要最後有人會記得你是誰就行了。只要一直見面,慢慢的也會記住吧!你要努力讓人非記住你不可。

  說到這點,威廉還真的非感謝羅伯特不可。

  “你還年輕。”父親語重心長地說出這句話。那是遭到史蒂芬告密,結果被叫到父親的辦公室時的事。除了翹掉很多派對沒去的事,連寫信婉拒邀請的事情也一並被揭發出來,看來可說是犯了不小的罪行。

  “年輕就是叛逆,就像彈簧,愈壓它的反彈愈大。但你之所以年紀這麼輕就這麼任性妄為那是因為你非常幸運,你不必為了掙一口飯吃而拚了命地工作,也不用擔心沒地方睡覺,你身處的環境很幸福吶!”一切正如父親所說,完全沒有反駁的餘地,威廉除了感受這種被說得面紅耳赤的感覺,也只能低頭站著。

  父親揮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從辦公桌的後面走過來,繼續毫不留情地說著。

  “難道你真的不明白,像我們這種身份的人,怎麼能毫不在乎的把難得的邀請統統拒絕?沒有爵位、身為一介商人的瓊斯家,卻能躋身名流,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因為財產吧。”

  “這當然也行關系。”才一回答,就馬上斬釘截鐵地丟出回覆。“但還有更重要的因素……也就是品格、知性,與禮節。”威廉雙手握拳,掌心被指甲壓出新月形的痕蹟。之所以能面無表情地繼續下去(這應該本來就做得到),是因為覺得自己(可能只有自己覺得?)很優秀。

  “最適合把這三樣特質學好,而且最能展現它們的場所,就是社交界。”父親以專用的道具把管家拿來的煙草兩端迅速切開(威廉心想父親一定覺得自己的動作很優雅),繼續滔滔不絕。

  “上流階級是建立在社交界上的,透過社交可以深入了解彼此的想法和背景。最起碼打過照面,或是一起度過一段彼此交流體驗的時光。親密感、友情,或者是婚姻關系,社交界內部的人脈也就是這個世界的所有。日不落的大英帝國,就是由一些朋友、親戚等特定人士之間的強烈團結意識,與利害一致的關系所建立的。事實上,整個世界的財富與命運,說是掌握在幾百個甚至幾十個握有特權的貴族手上也不為過。我想這點簡單的道理,你應該不會不懂吧?”這番話的什麼地方具備了品格、知性,和禮節了?威廉心想。

  應該是強烈的欲望、權利,與既得利益吧。

  但是,可惜的是……威廉已經不是年幼到會把這些話說出口的年紀了。並不是像彈簧那種單純地只為反抗而反抗,但也不具備獨立到可以做出反擊的能力。說穿了,自己不過就像父親所說的,剛好有幸生在無憂無慮的環境中……

  “出席這種可以接近特權人士的派對,是你現在最重要的工作。因此,所有的邀請你都應該出席。”

  “……但是……”

  “你想說什麼?”父親不喜歡別人反駁他的話。”難道你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非得拒絕如此寶貴的邀請?有什麼像樣的理由你就說!我可不是那麼不講理的人。”

  “好的。呃,例如……現在哈基姆……”

  “哼!把他也一起帶去不就得了,讓他在這裡的社交界露臉,對他來說應該也不是件壞事吧!”

  相對地,對哈基姆有恩的瓊斯家來說,這當然也不是壞事。威廉心想。

  “怎麼搞的?你這副表情,難道還有其他理由不成?”

  “這個嘛……也不是啦,事實上……”其實威廉並沒有說出這件事情的打算。雖然完全沒有這個打算,但情急之下,卻不小心說出口了。

  “和史東納老師有關。”

  “史東納太太?”父親把香煙從口中拿出,挑了挑眉。

  “那位夫人怎麼啦?”

  “是這樣的(腦中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因為她最近身體出了點問題……聽說只能躺在床上不能走動。我很擔心她的狀況,所以呢……嗯,那種熱鬧的場合就……”

  “什麼?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為什麼不早點說!”被問得啞口無言。“不是啦,其實我只是聽到有這樣的傳聞……因為是偶然聽到的,所以還沒有確認到底是不是這樣。”

  “到底是真是假不重要,恩師都生了病,難道你不用去探病嗎?”父親很執著這點,怒聲說道:“威廉,你多少要懂得什麼是禮貌。社交有一定的規矩,最重要的是做什麼事情都要遵守規則。基本上我說你啊,在我提醒你之前的這十年,你根本一次也沒有去探望老師吧?這種事情不能隨便,一定要面面俱到。”

  “…………”

  “好,就這麼決定。星期四可以吧,史蒂芬?”一邊把父親只抽了一半的香煙捻熄在煙灰缸,能幹的管家一邊點頭,一邊回答是。

  “什麼?”威廉從椅子上抬起身來,“請等一下,星期四要做什麼?”

  “要去探病,當然你也要去。”父親不容許有人與他討價還價。“要是有其他的約定就取消。下個星期四下午,我們要去拜訪史東納夫人的宅邸。下午茶的時間去應該方便吧!”再怎麼說,這樣也太自作主張了吧?

  想到父親頑強個性的四角形下顎,一副伸出去好像可以連石塊都輕易咬碎的樣子,威廉感覺到胃裡好像有股氣不斷地翻攪著。

  別人方便與否、現場的氣氛如何、時機是否恰當、無法做出決定的動搖心情等……敏感地接收到這些小細節並稍加配合的這種體貼,父親恐怕連一絲這樣的能力都沒有吧?應該沒有。就是憑靠那一身有如奔馳馬車的過人活力,瓊斯商會才能擁有這麼大的規模,而且愈來愈像成為只要一聽到店名,人家就會要你多加掂掂自己荷包的店。

  要和父親那樣的人……唔,星期四要去那裡?小梅利本街122號?和父親一起去?頑固的父親也會看到艾瑪吧。

  說到這,把艾瑪介紹給父親……應該是做不到吧……或者說……脖子的血管附近覺得熱了起來。

  不可能會慧眼識英雄的父親,應該根本不把艾瑪放在眼裡吧。更不用說是自己的心意和對艾瑪的情愫。

  這麼一來。這麼一來?

  一股不祥的預感朝胸口襲來,整個胃像是要打結似地糾在一起。但羅伯特卻露出那麼燦爛的笑容拉著我滿場跑,穿梭在這些穿金戴銀,梳著厚重髮髻的女士們,還有為了討這些女士歡心而大獻勤的男士們之間,一一上前寒暄。

  “坎貝爾夫人。”

  “哈爾弗特先生。”所謂一流的社交人種,就是在看到對方的瞬間就做出正確的稱呼。首先,微笑的同時要清楚說出對方的名字,然後輕輕舉起對方的手在自己嘴邊輕碰一下,或者點頭示意,這樣才算完成第一步。如果無法在這三小時內,不論遇到這三百人中的哪一位都能做出合宜的應對進退,就不配當個貴族。

  “哎呀,這不是瓊斯少爺嗎?真是好久不見了。”紀比母親年長的坎貝爾夫人拉著裙子深深地屈膝致意。

  “因為最近幾乎沒看到您,是不是身體哪裡不舒服啊?”

  “倒不是身體出現狀況。”威廉拚命在腦海中搜索著,上次到底在哪和這個人見面的。

  “令尊令堂都還好嗎?”她好像認識母親,不知道認識到什麼程度?

  “託您的福,家父的身體和口才都還很硬朗。”先以這句不會出錯的話應付過去。

  “我們好像快要代替每天的前菜,讓他大口吃掉了。”

  “真的啊,他真是個有趣的人。”坎貝爾夫人發出銀鈐似的笑聲。“哎呀?怎麼啦?”

  “我不喜歡這個。”一個將身體半隱在夫人肩後的嬌小女孩,邊扯著手套邊說:“好討厭喔!早知道就選蕾絲的。”

  “你又在說這個!”一邊稍加斥責,夫人一邊抬起眼睛看著威廉與羅伯特。像是有所冀望。

  她的眼神連遲鈍的威廉都懂。如果方便的話,可以和她說說話嗎?

  “這位可愛的淑女,”效率十足的羅伯待馬上彬彬有禮地上前招呼。“是令嬡嗎?”

  “這是我的二女兒愛蕾諾。老實說,今天是她第一次參加正式的舞會。”心中充滿了女兒進入社交圈的喜悅,夫人推著女兒的肩膀。“不是教過你要怎麼打招呼了嗎?”

  “哈爾弗特先生。”滿臉通紅的女孩直盯著羅伯特,拉著裙擺,微微屈了屈膝。

  “愛蕾諾·坎貝爾小姐。”羅伯特從容不迫地回了禮,因為他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威廉也只好跟著打招呼。

  “我是威廉·瓊斯,初次見面請多鄉指教。”

  “瓊斯先生……?”愛蕾諾小姐睜大骨碌碌的杏眼。

  “該不會是那間店的瓊斯先生吧?”

  “對了,她可是貴店的忠實愛用者呢!”坎貝爾夫人好像現在才發覺似的提高語調。“她啊,只要講到打扮就沒完沒了,一個星期要去買個三、四次。今天也是,一下子說衣服不喜歡、一會兒說不滿意發型,換了好多次,真的是折騰死人了。她說果然是在瓊斯家找到的法國制的料子比較好。”

  “媽媽,您說這個幹嘛!”

  “已經和她說衣服沒辦法趕在今天的舞會前做好了,可是她說她就是想要,萬一被別人買走了可要後悔一輩子。她還像個孩子,幼稚的很呢……常常會突然想到之前在哪裡看過的東西,然後像著魔似地說現在就要。拗不過她,只好駕著馬車帶她去買。”

  “喂喂!”被羅伯特用手肘碰了碰。“你發什麼呆啊?遇到這麼重要的大客戶,難道連句好話也說不出來嗎?起碼也該開口請對方務必和你跳支舞!”真糟糕。

  終于想起來了,坎貝爾家不正是眾所皆知的貴族名門嗎!讓店長感動到痛哭流涕,說多虧有這個只要有新貨進來就必定大大捧場的小姐,讓我們可以自豪自己的品質已經達到名流的標準了。他說的,就是這位小姐嗎?

  這樣啊……多虧這個女孩強烈的物欲與任性,我才有零用錢啊!

  除了感謝還是感謝。

  生意人最重視的就是生意。

  “小姐,”威廉彎下腰,伸出下腕,“如蒙不棄,請和我跳下一支舞。”

  “……樂意之至!”說完之後只見一朵紅暈出現在粉頰上,這麼看來,這只小鹿還沒有接受過任何的邀舞吧?姑且不論冒險與嘗新的心情,她會不會對生平的第一場舞會感到怯場,而鑽進母親的懷中呢?

  雖然抱著偏見,認為對方是個嬌生慣養的傲慢大小姐,但面對第一次的舞會,對方因為緊張而高高抬起下巴的樣子,看起來凜然不可侵犯。像是要接受對方挑戰似的筆直目光看起來也很可愛。

  這個女孩實在沒辦法討人厭吶,威廉心想。

  可以和她說下次要是到店裡來,請指名找自己,找個人先挑些品味高尚的年輕女孩可能會喜好的款式,然後等她大駕光臨。如果她那麼滿意我們店裡的品質,每次都大量購買,那我們就要提供特別服務,在商品上架前先讓她過目,想必她會很高興吧?

  熱鬧的柯芬園蔬果市場也是倫敦著名的景點之一。夾在兩旁攤販間的狹小通路,擠滿了批發商和散客。要是走到稍微不那麼擁擠的巷子,在轉過幾次彎後很容易就會迷路了。

  艾瑪提著購物籃,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在人群中鑽進鑽出。踩著緩慢卻堅定的腳步踏入熟識的蔬果店,買了一把蘆筍。隨著初夏來訪一起翩然而至的蔬菜是女主人的最愛,只要把嫩綠的蘆筍簡單用熱水燙過,再鋪滿在薄吐司上做成單面三明治,就算再沒有食欲,至少不會連一口也吃不下去吧……蔬果店的少東穿著沒扣上扣子的背心,當艾瑪正在等他把比較嫩的蘆筍挑出來然後秤重時,有人拉住自己的裙子。

  “果然是艾瑪姊姊啊!”

  “姊姊!”

  “啊,你好。”艾瑪露出微笑。

  “你出來買東西?”

  “東西?”來者是蔬果店的年幼女兒瑪格麗特和她的弟弟湯米。智能有些遲緩又矮小的湯米,總是當瑪格麗特的“跟屁蟲”。

  “我告訴你喔,我馬上要去上小學了!”瑪格麗特很得意地這麼說。

  “去上小學!”

  “小學?”

  “反正你不能去啦!”湯米被瑪格麗特搶白一頓,快要哭出來了。

  “就是去上公立小學啦!”說得一副愁眉苦臉的,是蔬果店的小老板,也就是瑪格麗特的爸爸。

  “真是的,搞一個什麼奇怪的制度,對我們來說只是多添麻煩而已。反正就是叫小鬼過去,然後告訴他們讓他們受教育有多麼可貴吧?但是這樣一來,在店裡幫忙的時間不就減少了?”面對愛哭鬼湯米吵著說不要啦,我要和你一起去……瑪格麗特大聲的說不行,你不能和我去學校,發現用說的無效後,瑪格麗特打了湯米。

  “要是被人發現你是惡婆娘,可就沒人敢娶你了。”

  “那有什麼關系,反正以後女孩子也要重視學問了。”剛好路過的老板娘不客氣的頂了回去。“如果學會了讀書寫字和用算盤,對蔬果店可是大有幫助,要是連詩也能背個一、兩首,說不定還能擄獲哪個貴族的心呢!”

  “去你的,說那什麼傻話!”蔬果店老板把用報紙包好的蘆筍遞出去,從艾瑪手上把錢收下來。“不過是讀點書罷了,哪有這麼誇張!好了,謝謝惠顧。”

  “謝謝惠顧!”

  “顧!”

  邊向山蔬果店老板、瑪格麗特,還有不住哭泣的湯米所組成的歡送團揮手,艾瑪踏出了店外。

  隨著步伐的韻律,艾瑪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了某一首詩的詩句。

  凱莉·史東納大聲地背誦出來並且督促自己跟著念,讓年幼的艾瑪在腦中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就是高貴的教養。對一個女僕來說,或許是太過深奧的“學問”也說不定。

  我走在以特權聞名的街道,我走遍了以特權聞名的泰晤士河畔的每一條街道。

  我看見每一個我遇到的人,臉上流露出疲勞困頓之情,悲傷的神情。

  論是男人的叫聲,還是嬰兒受驚的哭聲。

  或者其他的聲音,甚至是充滿憤怒的聲音;在我聽來,都是人心被鎖在自己做的枷鎖裡所發出的呻吟。

  Iwanderthroutheachcharteredstreet,NearwherethecharteredThamesdoesflow,

  AndmarkineveryfaceImeet,Marksofweakness,marksofwoe。

  Ineverycryofeveryman,Ineveryinfant'scryoffear,neveryvoice,ineveryban,Themind-forgedmanaclesIhear。

  回到小梅利本街122號後,把買來的東西放回廚房,然後把送到玄關的郵件拿去給女主人,邊說我回來了,邊把質地頗佳的信封交給女主人。

  女主人的氣色很差,皮膚粗糙,看起來毫無生氣,髮髻胡亂地從一邊肩膀上垂下來,看起來很憔悴。艾瑪心想等主人身體好一點時,要把房間弄得暖一點,臉和頭髮都要好好幫她整理一下。

  雖然太過擔心而很想提醒些什麼,但還是努力把這股念頭壓抑下來。“我買了很棒的蘆筍喲!”艾瑪裝出開朗的口氣說:“而且價錢很便宜,因為這陣子老是吃布丁,所以想說做

  點夫人您喜歡吃的美味吐司……”

  嚴厲的語調像是要指責艾瑪的快活,凱莉,史東納開口:“瓊斯父子他們好像要來探病呢……”

  星星的光芒照耀在大地,當它的眼淚覆蓋整個天空時,是否就是造物主在對你微笑說好呢?

  他創造了小羊,而且是否也創造了你?

  老虎啊!在夜晚的森林中,熊熊燃燒的老虎啊!是不是不知死亡為何物的手、眼,創造你這身駭人的勻稱?

  Whenthestarsthrewdowntheirspears,Andwateredheavenwiththeirtears,Didhesmilehisworktosee?DidhewhomadetheLambmakethee?

  Tyger!Tyger!burningbright,ntheforestsofthenight,Whatimmortalhandoreye,Dareframethyfearfulsymmetry?

  久違的前雇主來訪之前,女主人要艾瑪把這間陋屋徹底地打掃一次,也仔細地整理了自己的儀容。除了清潔身體、梳好頭發,還在臉頰與嘴唇畫上淡妝,手腕內側也抹上了香水。雖然看起來只是樸素的家居服,其實是精挑細選的上等貨,耳朵、脖子、手指沒有配戴任何首飾,只有插在發上的發梳畫龍點睛似地鑲著寶石。

  艾瑪站在窗邊等待著。因為馬車提早兩分鐘抵達巷子,她于是輕手輕腳的走過去通知女主人。

  等到這對父子前來敲門時,已經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五分鐘。對艾瑪來說,這是第一次見到瓊斯先生……也就是威廉的父親。身高比威廉矮個半英,但是肩膀和胸膛都厚出許多,以前應該是很結實的肌肉,現在從肚子和臀部可以看出有中年發福的蹟象,不過整體而言是個打扮得體、富裕的紳士。

  真是位架式十足的父親,艾瑪心想。

  從抬頭挺胸、根本不把下女放在眼裡的紳士手中,無言地接過外套與手套,有那麼一會兒,雖然感覺威廉趁著父親不注意時,欲言又止似地看著自己,但還是恭敬地低著頭視而不見。雖然內心感到煎熬,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場地這麼小,不要說交談了,就連以眼神示意都可能都逃不過其他人的眼睛。

  引導客人進入客廳。

  “歡迎大駕光臨,真沒想到兩位會親自光臨寒舍。”女主人坐在有軟墊的椅子上,張開雙手表示歡迎。“請原諒我只能坐在椅子上。”

  “當然無妨,史東納夫人。”李察·瓊斯露出連一絲暖意也沒有的笑容,在不失禮的原則下,以最短的時問握了夫人的手,隨即放開。凱莉感覺他的手像是充滿過人精力似的溫熱,而且很濕潤,讓她產生-股衝動,很想用裙子把被別人汗水濡濕的手擦幹。

  “真的是好久不見了,瓊斯先生,您還是一點都沒變。”

  “您也是啊,聽說您跌倒了才急忙跑來探望您,意外的是,您看起來氣色很不錯呢。”

  “讓您大失所望了吧?其實我只是腳痛而已,沒想到還要勞動您這種大忙人,來看我這只腳都已經進棺材的老太婆,實在太過意不去了。”

  “哈哈哈,您還真是會說笑話啊,您身體之硬朗,連鬼神都避之唯恐不及。”雙方一來一往,表面雖然說得客氣,但句句分明是話裡藏刀,艾瑪看到威廉臉上出現了呼吸困難的神色。

  就算和自己無關,對一向討厭爭執的威廉來說,應該從小就常常在一旁膽戰心驚的看著這兩人的唇槍舌戰吧?要是自己成了話題中的人物,恐怕就更加坐立難安了。

  “好像我這個不成材的兒子最近常叨擾貴府……他做事沒個準,要嘛很久都不來,要想來嘛,就三天兩頭地往這裡跑,簡直還像個小孩,太不成體統了!想必他當年一定是個讓您頭痛的問題學生。”

  “哪兒的話,沒這回事。他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只是注意力不容易集中。”

  “聽您這麼說我就寬心多了。這孩子明明是男人,但是個性有些不切實際,可能是像我太太吧,做什麼事情都慢吞吞的。”準備茶點的同時,艾瑪迅速地瞥了一眼,看到威廉僵硬的坐在一張看不到兩人視線交會的椅子上,臉上一副誰來救救我的表情。

  “我雖然常常念他,但他好像沒有這個自覺。”

  “因為還年輕呀,這也是急不來的吧。”李察突然伸出手腕,從悄悄走近的艾瑪手上,迫不及待地把茶器端走。而且在那一瞬間,明顯地不知懷著什麼企圖,把她的樣子和容貌徹底地打量了一遍。

  自己正在被觀察著。

  艾瑪心頭一驚,連忙放手,低著頭退了出去。

  “我已經決定了。”李察·瓊斯清了清喉嚨,自顧自的像是在宣示什麼地說道:“小犬也差不多該繼承家業了!”艾瑪差點跌倒,連忙假裝自己從地毯上撿起其實不存在的灰塵。

  “雖然我現在身體還算健康,但自從知道連這麼硬朗的老師,都不得不在家靜養時,我就變得愈來愈不安了。人啊,不能不服老,誰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明天。”

  “您說得沒錯。”凱莉·史東納以低沉堅定的語調回答後,陷入沉思。她敏感地察覺到這兩個年輕人緊張的心情,以及內心正騷動不已。

  李察·瓊斯今天來,到底是抱著什麼目的?而且非得要選在我們家的客廳?

  “就算再怎麼小心,有些事情是人沒辦法控制的。”

  “想到事情如果變成那樣,就覺得不能抱持著過去的態度坐視不管。”李察的鼻子哼了一聲後,以銳利的眼神看著兒子。“總之如果成了家,他的個性應該多少會改變吧?也算他運氣好,最近有人來說親,對方的條件非常好。”什麼?連凱莉也吃驚的睜大了眼。

  “某位小姐對這小子非常傾心,於是人家來問我們願不願意娶他的千金。”

  “等……等一下!”威廉站起身來。“這是怎麼回事,剛才的事我怎麼沒聽說?”

  “那還用說!當然要先透過父母看看彼此適不適合。”

  “您跟對方說了什麼?不,先告訴我對象是誰!”

  “上次不是才在舞會上見過,坎貝爾子爵的千金愛蕾諾小姐。人家是位正值二八年華,純潔可愛的小姐不是嗎?聽說對方對你非常中意,而你對她也頗有好感。”

  “什麼……”威廉站了起來。

  “這是場誤會,因為對方是非常重要的客戶!父親你不是說了一大堆,說什麼參加舞會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因為我聽說她在我們的店裡買了很多昂貴的東西,所以對她特別殷勤,難道這也錯了嗎?基本上……下管五十年前的作法是怎樣,由雙方父母說了就算的婚姻,在這個世紀末已經行不通了!如果以為我會乖乖聽話,看父親怎麼說我就怎麼做,那就大錯特錯了!”

  最後一句話的尾音盤旋在沉默的客廳,久久不散。

  已經許久沒有遇過有人大聲爭執的場面。像是為了避免自己受到波及,凱莉將身體癱在椅子裡一動也下動,艾瑪為了準備所有人的飲料,不得不來來去去,忙碌的雙手無法把耳朵塞住,而最不想聽到的話卻有如槍林彈雨似地,不斷地襲擊著她毫無防備的背後。

  “……是誰?”以低沉,有如竊竊私語的聲音,李察·瓊斯開口問道

  “有嗎?你心裡已經有確定的女人了嗎?”

  “這……”威廉很快地看了父親一眼。

  父親悠閒地坐在椅子上,把手放在扶手上託著腮幫子,露出挑釁的眼神,好像在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巨大、偉大、尊大的父親,從以前到現在從不曾讓步的他。

  言語上的反駁倒是有過幾次。面對父親目中無人的說話方式、覺得自己永遠是對的武斷態度時,自己曾好幾次脫口而出”可是,那是因為……”或是“請等一下……”。

  經過幾次交戰,威廉了解到一件事,父親這座以岩壁砌成的牆,不是那麼容易垮的。

  他所認為的真理絕不接受一絲妥協,價值觀也不會出現任何動搖。面對自己兒子仗著年輕一逞口舌之快,他絕對不會包容,而是更毫不留情地給予迎頭痛擊,直到體無完膚,因為他認為這就是父母該做的。

  坐在椅子上抬起頭來的父親,看起來比由上往下看的自己還要“高”,即使百般不情願,威廉也不得不承認。

  威廉覺得自己好像一只瘦弱的老鼠,想找個可以躲起來的洞穴。

  “她是可以配得上瓊斯家的淑女嗎?”父親這麼問了。

  充滿了惡意的問法。

  威廉的左手突然抽搐了起來,心跳同時加速。不是心也不是頭,為什麼用來宣示愛情、戴上象徵永恆誓約的戒指的指尖,在這個時候會產生這樣的反應呢?垂頭喪氣的左手手掌,面對著發出整理茶具的聲音的方向。那隻手仿佛像是追著太陽跑的向日葵,支持著那位在一旁默默的做著平日工作的女性。拚命努力著,毫無間斷。

  威廉好想哭。

  正當艾瑪把茶杯從熱水中拾起來時,

  她一定從她彎下腰的背後聽到,

  聽到了威廉父親冷酷又殘忍的話。

  聽在她的耳中,肯定像被錐子刺到般地痛徹心扉。

  “你個人的意見我了解了。但是啊,結婚可不是暫時的,而是一輩子的事。最起碼我希望你的對象要是同一國人。”

  “同一國?”意外的談話內容讓威廉大吃一驚。“我怎麼可能會想和外國人交往……?”接著,他一邊笑著說:“別開玩笑了,總不可能是哈基姆的侍女吧!”

  “就像班哲明·帝斯雷利所說的‘英格蘭是由兩種國民所組成的’。”李察毫無笑意地繼續往下說。

  “也就是上流階級和非上流階級。這兩個階級在文化傳統、價值觀等所有方面都是南轅北轍,就算彼此語言勉強能溝通,還是兩個不同的國家。只有世界第一的大都市倫敦,才同時存在著這兩個不同的世界,是個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我聽來,都是人心被鎖在自己做的枷鎖裡所發出的呻吟。

  艾瑪心想。--老虎啊!老虎啊!沒錯,能夠寫出這麼多詩……寫出美麗又悲壯的詩句,能讓顫抖的靈魂情不自禁地吶喊……而這位寫詩的人,也叫作威廉。

  ─第一集終─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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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29 11:15 AM|只看該作者
成為伊莉的版主,你將獲得更高級和無限的權限。把你感興趣的版面一步步地發展和豐盛,那種滿足感等著你來嚐嚐喔。
  關於撰寫小說《艾瑪》──久美沙織

  在執筆小說版艾瑪時,曾有多次產生滿腦子的疑問、困惑,因而屢屢碰壁,甚至導致作業中斷。這兒全是因為我對英國及維多利亞時代並未具備詳細知識與切身的關心之故。

  自從決定由我改編小說以來,我便努力搜集各種資料,不斷閱讀、觀賞,到了簡直可以說是整天泡在裡面的地步,但仍不可否認有急就章之感,自然無法與原本就喜愛這個時代的風俗民情,長年以來投注興趣並孜孜研究的原作者森薰小姐匹敵。畢竟要有那般深入的理解,並非一蹴可及。

  因此在寫好少許原稿後,便先送給森薰小姐與Enterbrain編輯部,請他們過目之後提出修正案給我。

  除此之外,我想起老朋友中也有一位對此領域非常熟悉,難得一見的夏洛克迷--北原尚彥先生,便也央請他代為檢視小說初稿,確認這個以維多利亞時代為舞台的故事是否出現致命錯誤,幸運地也獲得他的欣然允諾。

  因為我抱怨寫《艾瑪》改編小說的困難重重之故,有幸獲得翻譯兼評論家大森望先生慷慨將翻譯康尼·威利斯(ConnieWillis)所著之《不狗言笑》(TosaynothingoftheDog)時使用的整套珍貴參考資料贈送給我。

  就這樣,有如在新月的幽暗森林中摸索前進般,以進三步退兩步的速度,得到許多人的幫助,好不容易終于完成這部作品。其中難免有爭議、誤解或不適當的表現,除此之外,也有作為一部小說未能善加處理、不夠有趣的部分。不需多言,這一切都是身為小說作者的我的責任。

  除了《艾瑪》全集加上《EmmaVictorainGuide》(皆由BEAMCOMIXEnterbrain出版)以外,主要參考資料如下,未按順序排列。

  《十九世紀的倫敦有著何種氣味》(WhatJaneAustenAteandCharlesDickensKnews:FromFoxHuntingtoWhist-TheFactsofDailyLifeinNineteenth-CenturyEngland)丹尼爾·波爾(DanielPool)著,片岡信譯,青土社。

  《十八世紀倫敦的日常生活》(DailyLifeinJohnson'sLondon)李察·史都華(Richard。Schwartz)著,玉井東助,江藤秀一譯,研究社出版。

  《圖說英國生活史器具與生活》(ForgottenHouseholdCrafts)約翰·西摩爾(JohnSeymour)著,小泉和子譯,原書房。

  《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廚房》(TheVictorianKitchen)珍妮佛·戴維斯(JenniferDavies)著,白井義昭譯,彩流社。

  《插書中的英國》李察·杜爾(RichardDoyle)著,富山太佳夫譯,弘文堂。

  《圖說維鄉利亞王朝百貨事典》古田博幸著,河出書房新社。

  《風流人物的英國史從騎士之國到紳士之國》川北稔著,平凡社。

  《英國的鄉間宅邸建築巡禮》片木篤著,丸善。

  《倫敦歷史逸話》川成洋·石原孝哉著,三修社。

  《倫敦,市集十八世紀英國風俗事情》小林章夫著,堂。

  《世界美術之旅倫敦物語上下》世界文化社。

  《英國庭園廚房之樂》吉谷柱子著,集英社。

  《黑神駒》(BlackBeauty)安娜·史威爾(AnnaSewell)著,足澤良子譯。

  《黛絲姑娘》(TessOfTheD'Urbervilles)託馬斯·哈代(ThomasHardy)著,宗次·石田英二譯,岩波文庫。

  《霧都孤兒》(OliverTwist)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Dickens)著,本田季子譯,岩波文庫。

  《傲慢與偏見》(1PrideandPrejudice)簡·奧斯汀(JaneAusten)著,中野好男譯,新潮文庫。

  《月亮寶石》(TheMoonstone)威爾基·柯林斯(WillkieCollins)著,中村能三譯,創元推理文庫

  《垂釣能手》(TheCompleatAnglerortheContemplativeMan'sRecreation)沃爾頓(IzaakWalton

  《維多利亞時代科幻小說》風問賢二編,築摩文庫。

  《維多利亞時代妖精物語》風間賢二編,築摩文庫。

  《英國名詩選》中井正穗編,岩波文庫。

  《丁尼生詩集》西前美巳編,岩波文庫。

  ATLAS現代世界。

  DVD《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冒險》(英國·格拉那達電視台版)。

  DVD《秘密花園》(TheSecretGarden)。

  DVD《情人搭錯線》(AnIdealHusband)。

  DVD《無可救藥愛上你》(Possession)。

  解說

  閱讀著這篇文章的您,是因著何種緣由而拿起此書呢?

  ①森薰老師或久美沙織老師的忠實讀者;

  ②對“維多利亞時代”此一關鍵詞有反應的人。

  ③被封面的插圖打動的人。

  ④聽說要改編成動畫而注意到的人。

  本書保證能讓以上的各位滿意,理由說明如下。

  ①兩位作者的忠實讀者。

  從同人志時代就是森薰老師的讀者,每個月都滿心期待看到連載,說是森薰老師的信徒或許還更貼切……這樣的讀者想必相當多吧?

  其實我也是如此。辭掉原本的工作,帶著企畫案毛遂自薦地找上出版社,得以出版《EmmaVictorainGuide》這本解說書之後,我向出版社表示只要是與《艾瑪》有關的事,我全都願意做!因此接了一堆相關的工作,所以現在就在這裡痛苦地寫著我一竅不通的小說解說原稿了。

  另一方面,應該也有從閱讀小說開始著手的讀者吧?

  久美沙織老師是藉由少女小說、奇幻小說,和知名電玩小說化而引發社會現象的作者,一直以來便擁有大群忠實讀者。我也曾經為久美老師的《MOTHER》而哭泣呢!

  這兩位都是我非常喜愛的作家,所以當我聽說這兩位要聯手進行《艾瑪》小說化的企畫時,我心中便雀躍不已,這真是個令人振奮的大新聞!

  在久美老師執筆期間,曾有一度以電子郵件和我通信,詢問有什麼影片資料可以推薦。為了“看到”十九世紀倫敦的情景--她使用這樣的詞語。因為久美老師是以心之眼”看到”之後再將它書寫出來,因此看到本書的內容之後,我有深切的體會。在清楚看到飛越空中的鳥兒那一瞬間、華麗的舞廳、威廉七上八下的心跳、以及若有似無搔動鼻子的那股清新香味……不僅是情景、聲音、味道,就連人們的心事也描述得如此詳盡。能夠讓我們仿佛幻視到存在於那個世界的事物的文章,就在這裡。

  說到心事,漫畫原作中鮮少使用到的心聲、獨白,在小說中以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的方式遍布整個作品,這點也相當新鮮。看到鮮少說話的艾瑪與威廉的內心話,好像讀到心愛的人的日記一般,有種忐忑不安的感覺。

  森薰老師專注地將想像中的世界以繪畫的方式畫出來而感到無上喜悅,久美老師寫出的文章讓我們在閱讀時腦海中鮮明浮現維多利亞時代。就如同我一開始“哇啊,這樣的組合絕對可以創作出我非常喜愛的作品!”的直覺,對我來說,兩人之間的締結就有如一樁幸福的婚姻。

  ②喜愛維鄉利亞時代的讀者。

  相信也有聽說“好像有一本新的維多利亞小說出版了喔!”而購買這本書的讀者。對于這樣的讀者,這本書一定能夠符合您的喜好,滿足您的需求。

  《艾瑪》是以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末期為舞台的故事,維多利亞時代是指一八三七年到一九○一年間,維多利亞女土在位統治的時代。過去以酪農與谷物生產為中心的手工社會,因為工業革命的影響,轉變為大呈生產與大量消費的形式,故事就發生是在這麼一個波濤洶湧的時代。

  少數的貴族與地主擁有全國一半以上的土地,形成”上流階級”。由於工業技術、運輸與資訊的進步,投身商業的新興紳士們逐漸累積財富,他們購買土地、習得教養,晉身上流階級的末座。我們的主角威廉所在的社會階級位置便是此處。就某個意義來說,他也正是在這個時代裡像征暴發戶精神與立場的人。其下有中產階級,包括商人、軍人、富裕的醫師或律師,也有貧困的學校教師等,而這些人其中再被細分為高低不同的等級,有相當大的差距。曾擔任教師的凱莉·史東納老師就屬于這個階級。中產階級仍可被稱呼為女士、紳士。相反地若是落到此階級之下,就不再是紳士淑女,因此向下沉淪的人們無不拚死掙扎。就像三兄弟中排行居中的人,對上對下都會特別留意。像我在四個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二,我的地位就非常清楚。最下層就是勞工階級。而雜役女僕艾瑪則在人數眾多的女僕中等而下之的位置。

  看看相隔在兩人之間的各種階級,淑女&紳士與其下嚴明的界線,就可以知道這個故事中男女主角間的距離是多麼遙遠。這是在現代難以想像的階級制度,相隔如此遙遠的兩人,要如何跨越既深且廣的鴻溝,便成為故事主題之一。

  ③封面令您驚豔的讀者。

  在書店看到封面所繪的樸素黑色女僕服,好似突然觸動心中某個開關般的讀者。對佇立畫面正中央的女孩,週圍散亂綻放著不可思議色彩的花朵感到動心的讀者。或是注意到她手邊藤籃中所放的木制物體,不由自主而在意得不得了的讀者(那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曬衣夾)--從封面映入眼簾的各種情報、詳盡的細節、因為在其中感受到某種東西而停下腳步,對於這樣的您來說,這本小說一定會讓您愛不釋手。

  漫畫原作的《艾瑪》,將蠟燭、油燈與煤炭,暖爐的爐架,直長的窗戶加上厚重的窗簾、食物飲料、黑色女僕服配白圍裙,連裙擺處的繡花都一一呈現,執著而詳細。這是在秉持著描繪出“那個世界”各種事物的執著之下,所繪制出來的作品。

  森薰老師的這種戀物癖,也轉到久美老師的筆上,或者說是兩者同步,在這部小說中以極其驚人的氣勢爆發出來。會對曬衣夾這樣不起眼的小東西說出討厭;穿著黑色女僕服以各種姿勢行動;艾瑪費盡心力在後院種植香草……如前所述,致密優美的畫面與一讀就浮現畫面的文章,在此邀請大家進入這個從封面就能感受得到的世界。

  ④因動畫而感到興趣的讀者。

  現在,二○○五年二月的這個時間點,因為四月起即將放映的電視動畫版“英國戀物語艾瑪”,其制作工作已近乎完成。而這本書出版的三月正是放映前夕,相信一定有許多人翹首期待著。(上述為日文版作業時間)

  小說與動畫都是以森薰老師的原作為基本,但經過不同領域的一流創作者詮釋之後,成為完全不同的作品。這是因為改編小說的久美沙織老師,動畫版導演小林常夫先生皆獲得森薰老師全心信賴所形成的狀況。據說森薰老師還到久美老師家拜訪“集訓”,加深兩人的溝通交流。對小林導演,則是因為看到完成的分鏡實在太棒了而深深感動,甚至手繪“感謝函”致贈。雖然我也參加劇本討論,但是以導演為首的工作人員們,隨著每一週的上作進行,對話裡的維多利亞味愈來愈濃厚,充滿樂趣,不禁讓我懷疑”這真的是工作嗎?”

  另外,令人注目的角色是哈基姆,我聽說小說版在哈基姆出現之後寫來有如神助。在動畫制作現場,寫劇本的池川真美子偏愛哈基姆的這個事蹟也相當有名。上色完成的哈基姆在個性上與原作、小說都略有不同,動畫版中還加入與原作不盡相同的口音,這麼一來就可以知道在動畫與小說中,他已經變成完全不相同的兩個人了。哈基姆這個角色是不是擁有刺激女性作家少女心態的某種要素呢……?請部要因為這之間的不一樣而排斥他,建議大家把他們放在一起監賞,比較其中微妙的差異之處。當在不同領域各領風騷的創作者,一起處理相同的主題時,從中將可以發現到不同媒體的特性與差異,真是有趣極了!

  總之,請大家先看了再說。即便手握此書的原因各自不同,但我相信這本書一定能夠讓大家感到幸福!


  後記

  大家好,我是森薰。在此感謝買了這本書的讀者。

  小說版的艾瑪將原本漫畫中用表情來糊弄過去的地方,藉由久美沙織小姐那纖細的筆觸下,化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文字,讀過之後的鬱悶感更加嚴重。站在客觀的角度來看,自己竟然寫出這樣一個故事--少爺因為艾瑪而手忙腳亂,哇!怎麼辦才好呢!我完全變成一個讀者,緊張得不得了。談戀愛真好啊……(<-誰呀?)

  雖然是廢話,但我還是要說,久美沙織小姐的文筆實在太棒了,讓我完全融入其中,忐忑不安。(以下省略)

  這是我第一次為小說畫插畫,感覺和漫畫完全不一樣,非常有趣!

  以上好像變成小學生寫的感想了,請大家就當我的腦袋被戀愛的衝擊波給震壞好了。

  森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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