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是誰啊?
她死了……
他回國後知道這件事,不禁愕然。
怎麼了?她為什麼不在了?
他對她的復仇之心日益增加,就是為了把背叛他的她拖進地獄作為懲罰,他才會回到這裏。
但是,她死了?等同他半個靈魂的她竟然死了?
他的世界粉碎了,魂魄墜入洶湧的海洋,墜入無邊的黑暗波濤中。
他握起拳頭,幾度自殘地捶打牆壁,像野獸一樣地痛哭了。
「呃……那個……我是怕你誤會才特別提一下,我可不是因為害怕幽靈所以腳軟站不起來唷!只是因為我腰痛老毛病又犯了。」
在遇到幽靈事件的一個小時後的中庭……
我們緊貼著身體,走向深夜的住宅區。並不是像情侶那樣甜蜜地送對方回家,而是因為遠子學姐已經嚇得腳軟,沒辦法自行走路,我才不得已陪她一起走。
「這真的是腰痛,絕對不是因為幽靈唷!只是我從小就有的腰痛宿疾突然發作而已喔!」她緊緊攀住我的手臂,腳步踉蹌地走著,一邊面紅耳赤地不停說著。
更令人無言的是,遠子學姐在這種狀態下還敢說出「我們偷偷跟著幽靈去看看吧」,硬是勉強站了起來,結果跌了好大一跤,一臉撞在草地上,所以她的鼻頭到現在還是紅的。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你有這種病呢!」
我左肩掛著自己的書包,左手提著遠子學姐的書包,右肩和右手還要支撐著遠子學姐,所以光是吐槽也氣喘吁吁。遠子學姐低著頭,似乎也稍作反省了。「對不起,我真是個沒用的學姐。」
我是不是對她太冷漠了……不,如果太寵她,她一定會得意忘形。
「如果你有這種自覺,以後就別再做出這種魯莽的行為了。就算是洗衣板,再怎麼說也還是個女孩子……痛!」遠子學姐表情迥變,突然用力捏了我的臉。
「太過分了,這可是性騷擾唷!你對學姐太不尊敬了。」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著我的臉頰拉扯。
「好痛好痛……遠子學姐才過分,老是這樣麻煩學弟。」
「我可以自己走了,送到這裏就好。」
「你明明就還走不穩。」
「不用擔心,走過那個轉角後再一、兩分鐘就到了。」
正當她鼓著臉頰,把臉轉開的時候。
「太過分了!」
近處突然傳來女孩的尖叫。
「我到底算是流的什麼人?」
「就是嘛,我跟這個女人你到底要選哪一個,明確地給個回答吧!」
「喂,你是什麼意思啊,不要忽略我的存在!」
轉角附近,好像有人在爭吵。我跟遠子學姐一起偷看,就發現路燈下有三個女孩圍著一個男孩吵鬧不休。
女孩們都很激動,互相叫駡著「要跟流交往的人是我!」、「你少來攪局我!」、「你自己才是呢!」之類的話。看來似乎是那個男孩腳踏三條船吧!但是身為元兇的他卻毫無制止女孩們爭吵的意思,只是悠閒地站在一邊,面露笑容地袖手旁觀。他長得又高又壯,好像對運動很拿手,髮型和服裝樣式也很隨性,渾身上下散發著很受女生歡迎的氣質。他是個大學生嗎?
「我說啊,你們能不能換個地方?在我家旁邊吵架會讓我很傷腦筋的。」
男孩正在這麼說的時候……
我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背後突然僵硬起來。我轉頭朝旁邊一看,發現遠子學姐不知為何咬牙切齒,全身散發出殺氣。
咦?咦?遠子學姐幹嘛這麼生氣啊?
遠子學姐莫名其妙地發起脾氣,然後就從我手上搶走她的書包,氣衝衝地走了過去。
她的腰沒事了嗎?腳也能走了嗎?那些小事都已經在她的盛怒之下煙消雲散,遠子學姐眼中燃燒著怒火,筆直地朝那些爭執中的女孩們走去。
然後她突然舉起書包大喊:「喂!流人!」
「哇,遠子姐!」男孩嚇得睜大眼睛眼睛,遠子學姐對準他的頭砸下!
啪的一聲,書包狠狠地打在男孩臉上,圍在旁邊的女孩們都嚇呆了,我也愕然地呆立原地。
「你這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已經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在我們家附近鬧啊!被鄰居看到就太丟臉了。結果你竟然還三劈!你就那麼喜歡拈花惹草嗎?你到底有沒有誠意啊?」她一邊罵著,一邊用雙手不斷捶打跌坐在地上的男孩的頭。
那些女孩都被遠子學姐的舉動嚇得愣住了。我急忙跑過去,拉住遠子學姐安撫她。「請快點住手,雖然我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使用暴力是不好的。總之你就先冷靜下來吧,不然又會腰痛喔!」
「心葉你閉嘴!」遠子學姐揮開我的手,轉頭看著那些女孩凜然說道:「你們也是,與其在這裏為了一個三劈的男人吵架,不如去讀夏目漱石全集還比較有意義。首先就從短篇集的《夢十夜》開始吧!那種如夢似幻的優美故事,就像充分熟成的葡萄酒一樣美味。讓香氣和熱度順著喉嚨落在心裏,為那詩歌般的文章感動吧!你們一定會因為身為日本人而感到慶倖!這個讀完之後,再接著看他早期的三部作吧,還有更深刻的感動等在後頭呢!」
(注:夏目漱石的初期三部作,是《三四郎》、《之後的事》和《門》。)
遠子學姐煞有介事地跟那些發愣的女孩們說完後,就揪起男孩的耳朵。「好了,給我回去吧,流人。」
「痛痛痛,好痛耶,遠子姐!」
就這樣,遠子學姐揪著比自己高出許多的男孩,悠悠地走在月光照耀的街道上。
「剛……剛才那是怎麼回事?」
「不、不知道耶?初期三部作品是什麼?」
「更重要的是,那個女人是流的什麼人啊!」
我茫然地站在那群繼續吵鬧的女孩們身旁。
那個男孩,是遠子學姐的什麼人啊?
隔天早上。
我在一樣的時間出門,在上學途中就看到電線桿後面露出了像貓尾巴一樣的辮子。
「……還真巧啊!」拿著文庫本的遠子學姐紅著臉、縮著脖子,神情尷尬地走了出來。「早安,心葉。」
看來她是刻意在這裏等我吧!她面紅耳赤地低下頭。
「昨天真是抱歉。心葉好心送我回家,可是我在氣頭上,就丟著心葉不管走掉了……真是對不起。」
遠子學姐好像真的很愧疚吧?看她躲在那本中島敦的《山月記》後面窺視我的表情,似乎很擔心我會生氣。看到遠子學姐專程跑來道歉,我確實感到比較舒服了,不過還是有些事讓我挺在意的。
「那個叫流人的是什麼人啊?看你們好像很親密的樣子?」
遠子學姐有點不情願地回答:「流人是我寄宿家庭的兒子,對我來說就像弟弟一樣。」
「寄宿?你的父母都待在妖怪國度嗎?」
才一說完,我就挨了她的打。
「討厭,不要說什麼妖怪啦!」
之後遠子學姐還是鼓著臉頰,繼續抱怨「說人家是妖怪,會傷害少女脆弱的心靈」、「為什麼你就是這麼不體貼」之類的話。她的雙親也是妖怪嗎?他們是跑到哪里去做什麼了,才會把女兒丟在別人家裏?遠子學姐寄宿的家庭,到底知不知道她會吃書?雖然我超想問,不過看情況是開不了口了。
我放棄這個念頭,說著「要遲到了」,就先邁出步伐。
「啊,等一下啦!」遠子學姐也急忙追了上來。
「……結果昨天那些靈異現象到底是什麼情形啊?那個女生怪怪的。」
我們一起走在上學途中,我一問了這個問題,遠子學姐就雙手環抱,癟著嘴說:「她一定有什麼陰謀,所以我們絕對要阻止她。」
「什麼!你還想繼續調查下去啊?」
「當然。」她對著呆住的我斷然說道。「那就晚點見囉,心葉。」
遠子學姐在校舍入口處隨便揮揮手,就往三年級的鞋櫃走去。
她完全沒有反省嘛!
因為這件事,我從一大早就覺得全身虛脫。走進教室後,班上的芥川立刻對我說了句「早安」。
「喔,早啊,芥川。」我也跟他打了招呼。最近在教室裏,我跟芥川經常在一起。高大而沉默寡言的他,不只外表成熟,內心也很穩重,既不會說些多餘的話惹人煩心,也很少流露感情,精神就像筆直的大樹一樣安定,跟這樣的他相處起來讓人覺得很輕鬆。雖然不是特別親密的交情,不過對現在的我而言,還是保持適度的距離比較舒服。
「數學功課做完了嗎?要不要對一下答案?」
「喔,好啊!」我們就像這樣,各自攤開自己的筆記本,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此時芥川輕輕點了我的手腕,然後指指後面。
我一轉頭,就看到班上的琴吹同學正斜視瞪著我。
又來了。琴吹同學似乎對我有敵意,老是這樣瞪我。其實我也聽過她跟其他女同學說她討厭我,說我總是露出虛偽的笑容,心裏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讓人覺得很噁心。
但是,就算她看我不順眼,有必要說得這麼難聽嗎?難道我在不知不覺中得罪了琴吹同學嗎?
芥川用眼神示意著「看完了」,就很自然地離開了。
琴吹同學似乎很迷惘地踏了一步又縮回去,一邊還玩弄著塗了透明指甲油的指尖,不過她一發現我在看她,就紅著臉朝我走近。
「有什麼事嗎?琴吹同學。」被我一問,她就不愉快地噘起嘴唇。
「我又沒有要找你。」她用很不客氣的語氣回答。
琴吹同學有一頭染成茶色的美麗頭髮,纖細的腳,還有豐滿的胸部,所以大受班上男生的好評。就算她嘴上不饒人,男生們好像也都把這點解釋成「傲嬌」。不過我從來沒看過琴吹同學「嬌」的那一面。難道琴吹同學一旦站在喜歡的男生面前,就會露出嬌羞的笑容?唔……實在無法想像。
(注:傲嬌,禦宅族之間的新辭彙。原文指乍看之下驕傲刻薄,內心卻嬌羞可愛的性格。)
「如果你沒事,我就要開始預習數學了。」
「裝什麼優等生,感覺真討厭。」
「……琴吹同學,你是專程來規勸我的嗎?」
「才、才不是!胡說什麼嘛,我何必特地跑來規勸你……我……我只是……」琴吹同學轉移了目光,態度變得柔和一點,欲言又止地說:「你今天是跟天野學姐一起上學吧?」
「啊?」
「少裝傻了,你們是一起來學校的吧?」她上身前傾,緊盯著我。
「我並沒有打算裝傻啊……你還真是清楚呢,琴吹同學。」
「只是碰巧看到罷了,我可不是一直在注意井上同學來了沒。只是看到你們兩個走在一起,很自然地想著你們是不是約好一起來上學……才不是故意在等你還是怎樣,你高興做什麼都跟我無關,只是因為天野學姐曾經幫了圖書委員不少忙,是我很尊敬的人。」
我有點嚇到了。
「咦!你是尊敬我們那位社長哪一點啊?」
遠子學姐有什麼地方值得學弟妹尊敬的嗎?
琴吹同學紅著臉回答:「她讀過很多書,而且圖書館什麼書放在哪里她都知道,長得很漂亮卻一點都不傲嬌,又很親切。」
唔……
「你那種不認同的表情是什麼意思?難道我不能尊敬天野學姐嗎?」
「哈哈哈……也沒什麼不好的啦!」
不知道事實也是一種幸福吧!難得琴吹同學這麼尊敬她,還是不要破壞她的形象比較好。
琴吹同學絲毫不理會我的客套,氣鼓鼓地把頭轉向一旁。「總之,我只是看到天野學姐跟井上這種人一起上學,才有點在意罷了。」
「我們只是在路上巧遇,才一起上學的啦!」
其實才不是「巧遇」,不過若是詳細說明就麻煩了,所以我才會這樣矇混過去。
琴吹同學斜睨了我一眼。「喔……既然如此,那就算了。」然後她就轉身走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難道說,琴吹同學之所以會敵視我,就是因為看到我跟遠子學姐太親密,所以吃醋嗎?
午休時間,我正在吃媽媽親手做的便當,遠子學姐就突然出現了。
「喂,心葉。」她在教室後門呼喚我,面帶笑容地朝我招手。
「怎麼了?」
跟朋友坐在一起吃飯的琴吹同學,手上拿著吃到一半的鳳梨麵包,不悅地瞪著我看。我在她銳利視線的注目下走出教室,遠子學姐就神采飛揚地拉住我的手。「我找到昨天那個女孩了,心葉!」
「咦?」
「那個女孩不是幽靈。快來,快來,心葉!」
我在走廊上被她拉著跑。
「昨天那個女孩……是說那個叫九條夏夜乃的女孩嗎?你能不能先放開我啊,有夠丟臉的。」
「好好好。」遠子學姐嘻嘻笑著,鬆開了手。「對了,我是在午休去上廁所的時候看到她的,後來我就偷偷跟蹤她。」
「如果有人只聽見這句話,一定會以為你是變態。」
我們來到二年級的教室。聖條學園的學生很多,所以雖然一樣是二年級,這裏跟我的教室卻隔得很遠。
「你看,就是她。」
我跟遠子學姐一起在教室後門偷看。在午休時間擁擠吵雜的教室裏,有個半長髮的女生坐在最中間。其他女生都跟比較好的朋友併起桌子,很愉快地一邊聊天一邊吃飯,只有她沒有把便當放在桌上,也沒有在讀書或寫字。她低垂著臉,像是青白色玻璃製成的身體一動也不動,就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她的側臉和纖細得很不健康的手腳,都跟我們昨晚在中庭看到的女孩一模一樣。
「嘿,是她沒錯吧?」
「可是她的氣質跟昨天完全不同。昨天的她感覺比較盛氣淩人不是嗎?」
「或許是昨天玩了一晚,睡眠不足,所以才在發呆吧!」
「是這樣嗎?」
周遭都沒有人注意到她。那個女孩一臉空洞的表情站起來,從教室前門走出去了。
「她是不是發現我們了?」
「我不覺得啦!」
「我們跟過去看看吧,心葉。」
「等一下啦,遠子學姐!」
又來了,真是麻煩……我無可奈何地和遠子學姐一起跟上去。
那個女孩輕飄飄地經過走廊,然後踏上往下的樓梯。裙子底下的小腿,就像支撐著白色花朵的細莖一樣,仿佛用手輕輕一扭就會折斷了。
「她要去哪里啊?」
「會不會是去福利社買麵包?」
「福利社是反方向吧!」
當她走到樓梯的一半,遠子學姐對她叫道「喂,等一下」的時候……正要走完剩下一半樓梯的她突然身體一傾,接著就倒下去了。
我們慌張地跑下樓梯,在她的身邊蹲下。她整個人蜷成一團,雙眼緊閉,全身都變得軟弱無力的樣子。她肌膚在近處看起來更加蒼白透明,從制服的領口中還能看見因為瘦弱而突出的鎖骨。
「喂,你怎麼了?振作一點啊!」不管遠子學姐怎麼拼命叫她,她還是沒有反應,就像斷了線的傀儡一樣橫臥不動。
「心葉,你抬那一邊,我們一起把她送到保健室去吧!小心點喔!」
「好。」
我和遠子學姐一起撐著她的兩臂,把她扶起來。拉起她手臂的時候,那種輕得幾乎沒有重量的感覺讓我大感意外,簡直就像保麗龍一樣輕。
昨晚我扶著遠子學姐回家時,就在想幸好學姐很瘦,扶起來沒那麼吃力,不過這個女孩根本已經不能形容為纖瘦或嬌弱了,而是好像體內少了什麼東西,肉體的存在感薄弱到讓人害怕。
我們把她扶進一樓的保健室裏,保健室老師就叫著「哎呀,又來了。」
「真是的,我已經跟她說過多少次要好好吃飯了,她還是這樣沒完沒了地節食。」老師一邊說著,一邊讓女孩躺在床上。
女孩睜開眼睛,老師就橫眉豎目地開始說教:「雨宮同學,這已經是你第四次因為貧血被送到保健室來了唷!我不是給過你菜單,指導你正常的飲食習慣嗎?可是你看你,手腳都變得越來越細。你的體重已經比平均值輕太多了,根本沒有必要再減一公克了。就算只是多吃一點點也好,不努力是不行的唷!」
被稱為雨宮同學的女孩從床上爬起來坐著,低頭默默不語。
「你明白了嗎,雨宮同學?」
「……是的,非常抱歉。」她那瑟縮著纖細肢體,小聲小說的模樣,看起來就像草食性的小動物一樣柔弱。
「我給你一些營養劑,你帶回去吃吧!」
老師走到隔壁房間去了。雨宮同學從床上爬下來,把孩童般的小腳套進了白色的室內鞋。然後,她轉頭面對我們,靜靜地鞠躬。「謝謝你們送我來保健室。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真是不好意思。」
她那虛幻得好像隨時會消失的模樣,讓我不禁懷疑她跟昨天那個女孩真是同一個人嗎?遠子學姐好像也很困惑。
「那個,雨宮同學?我是三年級的天野遠子,這位是二年級的井上心葉。我們昨晚是不是在中庭見過面?」
她這樣一問,雨宮同學就一臉恍惚地回答:「沒有啊!」
「可是,我們昨天的確跟一位長得跟你很像的女生說過話……那個女孩說自己叫九條夏夜乃。」
雨宮同學聽了似乎為之一震。
「你想起來了嗎?」遠子學姐探出身體問道。
雨宮同學臉色發青,嘴唇顫抖,卻一直沒有開口回答。
老師拿著營養劑回來了。「這個給你,一定要乖乖地吃。還有,三餐也要正常一點。」
雨宮同學用骨瘦如柴的小手接過藥,就準備走出保健室。
「等一下,我們看見的那個女生真的不是你嗎?」
雨宮同學細瘦的肩膀還在顫抖,她低著頭小聲地說:「我想……那一定是我的幽靈吧。」
遠子學姐倒抽了一口氣,我也感覺室溫仿佛在瞬間降到了冰點。
——因為,我已經死了。
昨天夏夜乃說的這句話,仍在我的腦海深處回蕩著。
所以雨宮同學和夏夜乃其實是同一個人,而夏夜乃只是附在雨宮同學身上的幽靈嗎?丟進我們信箱的紙張裏也寫著「幽靈」一詞。另外,還有「憎恨」和「好痛苦」之類的詞……
那些謎樣的數字,也是附身在雨宮同學身上的幽靈寫的嗎?
雨宮同學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悲傷地咬著嘴唇,低垂著頭,就這樣走出保健室。
他拿著鶴嘴鋤,往她長眠的墓穴挖下去。
藍色的閃電,在黑暗中照亮了他汗流浹背的身影,雨水像子彈一樣激烈地敲擊著他的皮膚。他的頭髮被狂風吹亂了,眼睛充滿血絲,瘋狂地大叫。
夏夜乃,夏夜乃,回來啊!
為了再見你一面,我一定會讓時光倒流!一定會讓死者再度復活!
墓地上插了無數的十字架。但是,他渴求的靈魂就只有一個。
雨水和汗水從他的發梢和臉頰滴落,他睜著有如惡鬼附身的饑渴眼睛,持續挖掘著墳墓。
沒錯,還沒有結束。她背叛了她,踐踏了那個美麗生活的沙盤模型,把一切三十得體無完膚,殘酷地嘲笑了他的理想。但是,他卻無法復仇了。靈魂的一半被打擊得粉碎的絕望與憎恨,是多麼沉重的感覺,她也無法得知了。
我絕對不能容許你丟下我而死!
在他復仇完事之前,絕不能讓她安穩地長眠。
給我醒過來,夏夜乃!
你靈魂的另一半在墳墓上呼喚著你啊!打開棺材,從陰暗的地底爬出來吧!
你要獻上你的身體、聲音、頭髮、嘴唇、靈魂,還有其他的一切,作為對我的補償啊!
「喔,是雨宮螢啊!」
放學後,特地跑來中庭探望我們(其實是故事來問「幽靈出現了嗎?」故意調侃遠子學姐)的麻貴學姐,聽遠子學姐說完從昨晚到今天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後,好像很開心地笑著說:「對了,對了,那一定是超自然現象,遠子。」
「什麼意思?」
還在埋伏的遠子學姐,眼中明顯露出「趕快滾吧」的神色,仰望著麻貴學姐。而我就在遠子學姐身邊,一面想著「下周就要舉行期末考了耶……」一面打開了物理課本。
「雨宮螢在國中的時候,是我美術社的學妹。因為她平常很溫和乖巧,所以很少有機會說上話,不過我倒是聽到她的傳聞。」
「又是傳聞?」遠子學姐皺起眉頭。
「你知道啊?聽說接近她的人,都會遭到詛咒喔!」
「詛……詛咒!」遠子學姐愣住了,我也猛然抬頭看著麻貴學姐。麻貴學姐以虐待狂的興趣偷偷觀察表情僵硬的遠子學姐,然後繼續說:「是啊,雨宮螢的身邊好像經常發生靈異現象。不少跟她有關的人,都遭到可怕的事,甚至有生命危險唷!所以你們兩位最好還是小心一點。不過,你們該不會已經受到詛咒了吧?」
遠子學姐把頭搖得跟波浪鼓動一樣,站了起來。
「不要開玩笑了!什麼幽靈跟詛咒,只有小學生才會害怕這種不科學的東西吧!我認為,雨宮同學一定知道九條夏夜乃的事。雖然我們在保健室問她的時候,她說那是幽靈,但是如果我因此卻步,可是會讓我們文藝社的畢業校友蒙羞的。沒錯,詛咒算什麼,我可是把民俗學的權威柳田國男的《遠野物語》讀得滾瓜爛熟的『文學少女』呢!」
麻貴學姐敷衍地一邊拍手一邊說著:「真了不起。」
我做出絕對不再奉陪的結論,闔上教科書,站起身來。
「你聽好了,心葉。今晚我們也要等在這裏,逮住九條夏夜乃,逼她說出她的陰謀……等一下,你要去哪啊?心葉?」
「去廁所。」
「那幹嘛帶著書包?」
「只是想要修個眉毛,補個腮紅罷了。」
遠子學姐看著我離去的背影,還不放棄地喊著:「騙人,心葉才沒有化妝吧?喂,你在笑什麼啊,麻貴!才、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才沒有被拋下呢!心葉,要記得回來唷!我們約好了唷!喂,你有沒有聽見啊?心葉!心葉!」
我當然一點都不想再回到中庭。
如果說我完全不在意九條夏夜乃和雨宮螢,那是騙人的。昨晚在中庭發生的事,給了我難以忘懷的極大衝擊,雨宮螢那句話也像是別有含義,而我也跟一般人一樣有好奇心。
但是,如果要被捲入更麻煩的事那就免了,再怎麼說期末考已經迫在眉睫,考試前本來就該停止社團活動。遠子學姐可能再過不久也會放棄,然後乖乖回家吧!
當我正在校園裏漫步時,「啊!找到了找到了,井上同學!」一年級曾跟我同班的女生,跟其他幾個女生一起高興地朝我跑過來。
咦?怎麼了?
「我告訴你唷,井上同學,有個很帥的男生在等你呢!快點快點!」那群大呼小叫的女生包圍著我,莫名其妙地把我拖走。我們在命中還跟琴吹同學擦身而過,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離去。
一到校門口,我就看到昨晚被遠子學姐打得跌在地上的男生。
「你好,昨晚真不好意思。」
「你是遠子學姐的……」
「我叫櫻井流人,請多指教,心葉學長。」
他彎下高大的身體跟我打招呼,還滿面笑容地對那些女生說:「謝謝你們幫我找來心葉學長。」
圍在旁邊的女生也俏皮地對他眨眼,說:「那就再見啦!」
「總之,我們先換個比較方便說話的地方吧?」他一邊說,一邊拉著我走開。
我聽著女生們遺憾的歎息聲從後方傳來,一面慌張地問道:「等、等一下……你……」
「叫我流人就好,因為心葉學長的年紀比較大。」
「我的年紀比較大?」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他昨天穿的是便服,但現在是穿著制服。從校徽可以看出他是就讀附近的男校。既然他的年紀比我小,也就是說……
「你是高一的學生嗎?」
「是啊,今年春天才剛入學。」
有這種體格的人,竟然在不久前還是個國中生!而且,才剛升上高一就有辦法腳踏三條船,還在大馬路上吵吵鬧鬧的,這傢伙是怎麼回事啊?
「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還有,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遠子學姐在家裏都會聊你的事啊!說今天心葉學長又幫她寫了怎樣的文章,有些很甜、有些很辣、有些很苦、有些很酸之類的。」
原來她常常在家裏提起我,想想還睦害羞,不過另一件事更是讓我驚愕得停止呼吸。
「你知道遠子學姐會吃故事的事嗎?」
他凝視著我,稍微揚起了嘴角。「那個啊,我知道啊!畢竟我們住在一起嘛!每天早餐時間,她都會拿著《古利和古拉》或是《歡樂村的六個孩子》,一邊大發議論,一邊笑容滿面地吃下去。」
(注:《古利和古拉》(GuriandGura),童話繪本,作者為中川李枝子。《歡樂村的六個孩子》(AllaViBarnIBullerbyn),作者為阿?林葛籣(AstridLindgren)。)
聽到他這麼說,我的胸口突然冒出一種不明所以的不悅感受。就算除了我之外還有人知道遠子學姐的秘密,就算這個傢伙比我還要瞭解遠子學姐,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吧!但是,為什麼我會有胃絞痛的感覺?
我輕輕抽走被他拉住的手。
「你也會吃書嗎?」
「這個嘛,你說呢?」
他那極富男子氣概的嘴角稍微往上揚。被那像肉食性動物般的銳利眼神正面盯著,我的身心好像都要顫抖起來了。他的氣質有點類似麻貴學姐。
「那麼,等一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飯?這麼一來,也可以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遠子學姐的同類吧?」
他帶我去的地方,是一間裝潢得像西部片裏的酒吧一樣的簡餐店。桌椅全都是焦褐色的木頭做的,牆上還掛著射飛鏢的靶子。
他點了夾有漢堡肉、培根、萵苣、蘑菇和雙層起司,幾乎有十五公分厚的大漢堡,還有堆積如山的羅勒風味炸薯條,另外還叫了大杯可樂。
「請用吧,流。」
「謝啦,晴美小姐。」
他好像認識女士們端來漢堡的小姐,撒嬌地跟人家道謝後,就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
他張大了沾上鮮紅番茄醬的嘴巴,津津有味地吃喝著,還不斷把像拇指一樣粗的炸薯條送進嘴裏。
我把自己點的法國吐司和花茶丟在桌上不管,只顧著睜大眼睛看他吃東西的模樣。
遠子學姐並不是不能吃一般人吃的食物,光是放進嘴裏吞下去也沒問題。但是她也說過,她在吃那些食物的時候,就像我們一般人吃紙一樣,毫無味道可言。
嚴格說來,遠子學姐對於「甜」和「辣」的概念,跟我們認知的那種意義不太相同,因為遠子學姐並不理解蛋糕或蘋果派的味道。她也曾經很開心地說,她只是把自己從書中品嘗出來的味道,用想像的方式替換成一般食物罷了。
——啊,加上鮮奶油的溫熱蘋果派就是那種味道吧!
所以雖然他以無比美味的模樣吃著漢堡,也不能因此就斷定他是人類。誰知道他是不是在演戲?
不過……
「你不吃嗎?趁熱吃比較好吃唷!」
「……我好像有種上當的感覺。」
他應該是跟我們一樣,會吃麵包會喝水的普通人類吧!所以我根本是受到他的挑撥,才會跟他一起來吃飯的。
「可別怪我,我只是問你要不要一起吃飯。」
他果然很像麻貴學姐,尤其是笑裏藏刀這一面。
真是的,好不容易從遠子學姐那裏逃出來,結果又落入她寄宿家庭的兒子手裏。唉,我有預感又要捲入什麼麻煩事了。
我把叉子刺進切成四等份的法國吐司,一邊沒好氣的問:「所以呢?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跟遠子學姐有關嗎?」
「不,跟遠子學姐沒有關係啦……我還要拜託你,這件事絕對不可以告訴遠子學姐唷!」
他以拇指擦去路邊沾到的番茄醬,然後直接舔掉。
「我喜歡的女生跟心葉學長讀同一間學校,可不可以請你幫我的忙?」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好不容易把礙事者給趕走,都已經快得到她了,但是為什麼?
一切都照著他的計畫進行。他為了修復已經毀壞的沙盤模型,寧願不擇手段,不惜讓手沾染鮮血,甚至是褻瀆神明。
這個世上本來就沒有神明吧!最常待在他身邊嗤笑的是惡魔,這也是他最值得信賴的夥伴。
沒錯,他從來不曾出錯。但是,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卻要眼睜睜看著一切消失破滅。
沒有時間了……
非得再次讓時光倒流不可……
要讓時光倒流到他跟她相遇那一天。
如果願望可以成真,就算要把靈魂賣給惡魔都無所謂。
沒有時間了……
腦袋昏沉沉的,梗塞的聲音從喉嚨漏出來。胃痛得好像絞起來,也好想吐。
又要被奪走了嗎?又要被背叛了嗎?又要嘲笑他的願望,又要從他用身邊逃走了嗎?
不可原諒!
他把手朝她那夢幻般飄搖不定的小巧臉龐,像是要捏碎番茄一樣用力揉捏。
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
隔天,第一堂課結束後,遠子學姐一臉不高興地跑到我的教室來。
「你昨天為什麼先回去了,心葉?我可是一~~~~直在中庭等你呢!我一邊看著從圖書館借來的雷蒙?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一邊等你,直到整本書都看完了唷!」
(注:《漫長的告別》(Thelonggoodbye),作者為雷蒙?錢德勒(RaymondChandler)。)
「嗯……可以在中庭悠閒地看書真是太好了。」我面帶微笑地說完,遠子學姐突然呯的一聲敲了我的桌子,直瞪著我看。
哇,班上同學全都在看我了啦!琴吹同學也瞪著我。
「還不只是這樣喔!從你昨天跑掉到今天為止,你知道我經歷了多麼恐怖的體驗嗎?」
「不、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遠子學姐被我這麼一問,竟突然變成泫然欲泣的表情,顫抖著嘴唇說:「因、因為心葉一直不回來,我就跑去社團活動室看了一下,結果竟然看到桌上放了一束黑色的百合花!」
「是你的崇拜者送來的生日禮物嗎?」
「我的生日還早得很呢!而且你聽見黑百合都沒想到任何事嗎,心葉?」
「要想到什麼?」
「黑百合的花語就是『詛咒』啊!」
「也就是說你受到詛咒了?」
遠子學姐立刻用雙手捂住耳朵,拼命搖頭,她長長的辮子也跟著不斷跳動。
「討厭,不要這樣說,我絕對不承認!可是,可是……」她又用可憐兮兮的眼神望著我。「我怕隨便丟掉會受到更嚴重的詛咒,就想去化學教室借個燒杯當花瓶,沒想到又聽見女孩的哭聲。可是當我打開門後,卻看不到任何人在外面。我想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聽吧,把門關起來後,又聽見外面傳來啜泣聲。後來我試著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輕輕地把門打開,外面還是半個人都沒有。因此我想這絕對是我自己的幻聽,就決定回家。可是在回家的路上……」
我聽得都屏息了。遠子學姐繼續蹙著八字眉說:「有三隻黑貓突然從我面前沖過去啦!」
聽完之後,我整個人倒在桌上。
「而且還有整群的烏鴉從我頭上飛過去。」
「……因為是黃昏啊,烏鴉也要回家吧!」
「今天早上我發現我的鞋櫃裏有這個東西。」遠子學姐拿著一個白色的信封。
「是情書嗎?」
「才不是。」她從裏面取出信紙,攤開給我看,原來是幸運信。一周內如果不把同樣內容的信件傳給五個人,就會遭遇不幸,就是諸如此類的東西吧!
「這可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幸運信呢!」
「我也是啊,從小學時代那陣流行風潮以來第一次看見。你看看寄信者的名字,心葉。」遠子學姐用顫抖的手指指著,上面寫著「幽靈敬上」。
這種東西與其說是詛咒,不如說是惡作劇……
「而且啊,今天早上信箱裏又出現奇怪的紙張了。對方已經火力全開了啦!」
遠子學姐讓我看看那些所謂「火力全開」的紙張。
「唔……」的確是火力全開了。帶有燒焦痕跡的紙張上,用自來水筆寫著「惡魔附身的豬群」、「我回來了」、「我要讓你吞下這把切肉刀」之類的可怕詞句。
「如果我們不先下手為強,惡魔附身的豬群就會來攻擊文藝社了,而且下次送來的說不定不是黑百合,而是紮上緞帶的刀子呢!文藝社現在已經面臨了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心葉。」
「我覺得我們社團早就在生死關頭了啊……」畢竟只有兩個社員,簡直比同好會還不如。
遠子學姐兇狠地瞪著我。「認真思考一下吧,心葉。今天放學後,要立刻到社團活動室去,我們得針對這件事討論出一個對策來。就這樣約好了唷!」
宣告休息時間結束的鐘聲響起,遠子學姐不放心地再三叮嚀後,才慌慌張張地離去。
在我們談話時,琴吹同學從頭到尾都瞪著我,真叫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雖然對遠子學姐有些過意不去,但是我放學後已經有其他計畫了。
課堂中,我一邊望著窗外,一邊想起昨天流人所說的話。
他說:「我喜歡的女生跟心葉學長讀同一間學校。」
還說:「跟心葉學長一樣都是二年級,名叫雨宮螢的女孩。你認識她嗎?心葉學長?」
什麼認不認識——不就是我跟遠子學姐一起送去保健室的那個女生嗎?我不禁啞然。
接著流人又說出更令人吃驚的話:「其實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但是總覺得哪里不太合得來,好像沒辦法順利交往。」
「什麼!可是你不是有其他女朋友嗎?而且有三個吧?」
「喔,我跟她們也在交往啊!另外還有兩、三個……不,應該是四、五個人吧?因為更換的速度太快了,我也不太確定。」流人大言不慚地說完,就哈哈笑了起來,我忍不住賞他一個白眼。
「既然你有那麼多女朋友,如果其中一個沒辦法順利交往也沒什麼大不了吧?還是說,你真的很喜歡雨宮同學?」
「唔……正確地說,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將來可能會變得超級喜歡她吧!」
「這是什麼意思啊?」
我愣了一下,流人眼睛發亮地說:「因為她給人一種危險的感覺,很合我的胃口。」
「你喜歡危險的人嗎?」我越來越搞不懂了。
但是,就像一提到書本就會開始長篇大論的遠子學姐,流人也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我沒辦法跟普通的女生交往。但是如果是會因為獨佔欲強而殺了自己喜歡的男人,還會親吻他的人頭——就像王爾德在《莎樂美》裏描寫的那種書生,我卻會無法自拔的愛上她。還有會化為蛇身,追逐深受男人的清姬,以及為了跟喜歡的男人兩次相見,寧可縱火的蔬菜店阿七,我也好希望有人可以那樣深刻而執著地愛著我、恨著我。我或許是我有點受虐傾向吧!每當女孩用愛恨交加的目光凝視或是痛駡我,我幾乎都會興奮得發抖。因為,人類最強烈的感情就是憎恨吧?就算愛情會在時間的消磨下逐漸減少,但真正的憎恨可不是這麼簡單就能忘記的。而且經過的時間越久,恨意也越強大,不是嗎?所以包含了憎恨的愛情,也持續得比較久。因為還有愛,所以會憎恨,因為憎恨著,所以能一直愛下去。我是這樣認為的。」
(注:安珍清姬傳說,出自《今昔物語集》,清姬因為追求僧人安珍不成,憤而化身為大蛇將他絞死。阿七(八百屋阿七),她在火災避難時在寺廟認識了吉三郎,為了再見對方一面而蓄意縱火,因此被處死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