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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平凡的高中生香芝省吾以「救世主」的身分被召喚到被神詛咒的異世界。與美麗的姬巫女.梅莉妮結合,讓省吾歷經屢次戰鬥而疲弱的精神得以重獲安穩。然而在這同時,搭乘「瀆神之主」之際所聽到的「聲音」也仍舊令省吾苦惱不已。在省吾的耳邊輕聲挑起他破壞的衝動,甚至還奪走他意志的那個「聲音」,其真實身分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代行者」雖然相繼現身,卻沒有採取直接的破壞行動就撤退。儘管雷涅蓋德的領導者們對「代行者」那貌似試探的行動起了疑心,他們還是一如往常地繼續策劃著鞏固民眾支持心的策略。不過與代行者截然不同的存在,也開始展開了對抗雷涅蓋德的行動──
【作者介紹】:榊一郎
【原日文書名】:イコノクラスト
【原所屬文庫】: MF文庫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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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巨壁侵犯
如果要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產生變化的話——其實蓓爾提雅也不是很清楚。
所謂的成長大概本來就是這樣的東西吧。那並不是明確地區分成一階一階的樓梯,而是連綿不絕向上延伸的斜坡。儘管可以看得出和過去比較的結果——卻看不見其中的過程。
然而任何事情必然都有所謂的契機存在。
尤其是人們在歷經了某種事實或體驗之後,在技能方面往往會產生急遽性的成長。
現在的省吾就是如此。
省吾——省吾·香芝。
來自異世界的少年。
拯救這個世界·索隆的救世主。
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的駕駛者。
以及……蓓爾提雅應當侍奉的對象。
(…………省吾殿下。)
一邊讓身體浸泡在熱水中,借此消除白天的疲勞……蓓爾提雅一邊在腦海里描繪出來自異世界的少年的身影。
他的體格並沒有變得特別地魁梧。乍看之下,他的外表和以往並沒有太大的差異。雖然有一段時期……他就像完全變了個人似地失控暴動,不過如今的他也和那個時候的模樣不同了。現在的他恢復成蓓爾提雅她們所熟知的——那個在和平的世界中成長,個性認真又溫柔的少年。他這個部份真的是一點都沒有改變。
然而——
(為什麼呢……?)
蓓爾提雅一邊讓全身滑進浴缸裡——由於浴缸的底部原本就很淺,所以就算蓓爾提雅橫躺在熱水中也不會溺水——一邊思索著。那頭平常總是用緞帶綁起來的長髮宛如花兒一般在熱水中搖曳綻放著。
(……今天的修煉也……)
蓓爾提雅是侍奉救世主省吾·香芝的其中一位姬巫女。
同時也是保護他的護衛之一,更身兼了傳授他各種格鬥戰技能的師父一職。這是因為在隨侍省吾的五位姬巫女之中,就屬蓓爾提雅最精通這方面的技能。
修煉的內容涉及了諸多層面——以蓓爾提雅最擅長的使用木劍進行劍術修煉占了最大的比例,不過當中也包括了像是使用棍棒或短槍等各式武器的格鬥術,或者是不拿武器徒手與對手搏鬥的格鬥術。
畢竟蓓爾提雅傳授的技巧本來就是綜合性的實戰用格鬥術。
和被規則綁死的競技與比試的性質不同。她所傳授的格鬥術並非只有揮拳踢腿等注重華麗動作的攻擊法而已。絞殺技、封住對方的技法、投擲技,甚至是以現場的東西當作現成的武器——她所傳授的就是這種直截了當的“戰鬥技術”。
說得更露骨一點就是“人體的破壞方法”。
因此……和肌力或反射神經比起來,省吾首先必須要改變的是自己的想法。
也可以說是確立他的目的意識。
即便在人心動盪不安又荒廢的索隆裡,人類要積極地做出“破壞”他人的行為還是必須做好相對的覺悟。
爭執到最後演變成傷人、殺人的結果。或者是作為奪取什麼的手段而去傷人、殺人。這些都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情。只要順其自然都可以辦得到。
然而……如果要以殺傷他人為目的而反覆進行修煉的話,省吾就必須果斷地做出某種決定。
要是極盡全力地施展關節技的話,對手當然就會骨折。要是把對手給扔出去的話,就是要讓對手摔到岩石上。為了讓自己能夠理所當然地看待這些事情並且加以執行,省吾就非得修正自己的想法不可。
可是……要原本在和平的世界裡成長的省吾將思考方式轉換成這個樣子,卻是一件極為殘酷的事情。蓓爾提雅也很清楚這一點。
他太溫柔了。
省吾連他人的痛楚都能夠感同身受。在毆打他人的時候——他也會想著“啊啊,被打到了一定會很痛吧”而想都沒想地放鬆握住的拳頭。他就是這樣的人。
這麼說起來,以前的他在和蓓爾提雅反覆進行修煉的時候,看起來也總是有些顧忌的樣子。雖說只是修煉中的模擬戰而已,不過省吾對於把身材嬌小的少女當成對手戰鬥一事——儘管對方是他再怎麼拼命掙扎也贏不了的高手——總是表現出消極的態度。
這並不是有沒有打中對手的問題。
蓓爾提雅雖然不清楚省吾本人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然而他總是猶豫到底該不該“對女孩子動手”這件事。
所以蓓爾提雅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先為省吾安排以磨練基礎體力與反射神經為目的的修煉課程。儘管蓓爾提雅也不是不為他那軟弱的思考方式著急——不過另一方面,他那近乎愚蠢的溫柔卻也令蓓爾提雅感到十分新鮮。
可是……
(也不是說他變得不溫柔了。不過——)
今天修煉的主軸並不是放在劍術上,而是拳術。
拳術與劍術的不同之處在於對戰雙方的間距很近。
在更近的距離下接觸——有時還得緊貼著彼此的身體而戰。
如此一來就能更詳細如實地了解對手的狀態。
呼吸。脈搏。視線。肌力。體力。步調。
蓓爾提雅明白在這之中存在著省吾個人風格的戰術。
為了打倒蓓爾提雅,省吾一一驗證自己辦得到的事情,並且下了一番工夫架構出戰鬥方法——蓓爾提雅看見省吾身上有著這種積極性。不只如此,今天的省吾甚至還表現出試圖觀察蓓爾提雅的呼吸韻律的樣子。
(一旦離開了〈雷涅蓋德〉,見識過“外面”的世界之後,視野也會隨之擴展嗎——)
省吾並不是意氣用事。
也不是自暴自棄。
他只是不再迷惘而已。
在他攻打過來的每一記攻擊裡沒有猶豫。攻擊招式的組合與思考方式也沒有空隙。當然,在蓓爾提雅這樣的高手看來,省吾的招式還不至於滴水不漏到無法強行破解的程度,不過和不久之前破綻百出的情況相比,蓓爾提雅認為如今的省吾已經算是成長不少了。
不——不對。
其實他現在也依舊迷惘不已。不過他自己的心裡大概已經萌生出明確的目的意識了吧。現在的他能夠靠著對照自己的目的意識而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也會靠自己判斷可為與不可為之後再採取行動。他不再任憑自己橫衝猛撞的想法擺布——而是能夠先觀察周圍的動向,並且比對了自己的信念之後再下判斷。
這也就是說——
(——或許是他和梅莉妮之間的事情產生了影響吧。)
蓓爾提雅這麼想。
這麼說起來——不知道是誰曾經這麼說過:
“格鬥術和舞蹈——還有男女情事很像。”
兩者同樣都是一邊觀察著對方的反應,一邊臨機應變地改變自己的行動。不過要是沒有明確的目的意識的話,很有可能只會淪為獨善其身又毫無意義的行動。儘管兩者之間的確存在著“取悅對方”與“打倒對方”的差異——不過在配合對方而竭盡全力地去做自己辦得到的事情這一點上,兩者的確也有共通之處。
即便是同一種行為,只要有了目的意識,行為本身的意義就能更為提升。
省吾或許已經領悟了這件事。
蓓爾提雅還不清楚省吾追求的目的是什麼。
如果是梅莉妮的話,或許已經從省吾那兒聽說了什麼也說不定。
“…………”
蓓爾提雅一邊在熱水中翻身,一邊嘆了口氣。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奇怪的比喻的緣故——雖然今天的訓練也像平常一樣沒有需要特別留心之處,然而訓練的景象反而一再地掠過蓓爾提雅的腦海里。
在身體緊貼的狀態之下,蓓爾提雅與省吾互相拉扯著對方的關節。
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體味。
蓓爾提雅一邊感受著他的一切,一邊活動自己的身體。
懷抱著某種覺悟的省吾看來有些威風凜凜——
…………
“……我是怎麼了……”
蓓爾提雅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之中變得滿臉通紅。
她一邊抬頭仰望著天花板,一邊露出了自嘲般的笑容。接著她用雙手緊緊地環抱著自己的身體,並且做了個深呼吸。要是不這麼做的話,蓓爾提雅覺得自己仿佛就要無法控制自己一般。
正當蓓爾提雅想著這種事情的時候——
“——蓓爾提雅!”
——一個人影突然打開浴室的門,闖了進來。
那是哈傑妲。
身材高挑的姬巫女完全不顧自己的腳會被水打濕,就直接穿著衣服走進了浴室——
“……〈代行者〉…………………出現了。”
看著在浴缸裡啪嗒啪嗒地濺飛熱水並且縮起身子的蓓爾提雅,哈傑妲開口說了:
“你怎麼了?”
明明兩人同樣都身為女孩子……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卻像是被異性看見裸體的少女一樣,手腳並用地遮住了自己的身體。哈傑妲歪著頭看著這樣的她。
“——沒什麼。”
蓓爾提雅以一副有點悵然若失的表情說。
然後——
“不說這個了。你說〈代行者〉現在——”
“沒錯。確認〈代行者〉出現。全體姬巫女立刻到〈聖廟〉集合。”
“我知道了。”
從熱水中站起身子的蓓爾提雅點點頭。水珠不斷地從她的身體上滴落下來。
“我會立刻追上你們的——你們先帶省吾殿下到〈聖廟〉去吧。”
——————————
一道影子屹立在朝霞的光輝之中。
巨大的——巨大得過了頭的黑色人型。
那簡直就像一片剪成人型的布條從半空中垂吊下來一樣——完全沒有厚度可言。誠如貨真價實的影子一般,無窮稀薄的二次元平面構成了那個人型。
不……仔細一看,那個人型甚至連平面都不是。
如果可以用望遠鏡或奇跡術之類的手段遠望那個人型的話——就會發現那是由細微的文字所構成的集合體。將詛咒的語句以可謂無限的長度綿延不絕地連接起來。這些詛咒就像是點描一樣密集,遠遠看來就像是一片黑色的平面一般。
那就是名為〈代行者〉的存在。
遭受背叛的神所遺留下來、最強最殘暴的詛咒。
奠基在永遠折磨人類的目的上而獨立自存的災厄。
吾乃執行者。
吾乃課刑者。
吾乃復仇者。
吾等乃創造主憤怒之形態。
將對背叛者們降下制裁的鐵錘。
是故森羅。
是故萬象。
遵從吾令。
宛如鏡面一般平靜的海面上……反射出逐漸升起的朝陽光輝。
然而上方與下方——儘管雙方都浸浴在清晨的雪白陽光之下,存在於那裡的影子依然是黑壓壓的一片。簡直就像是只有那裡尚未拂曉一般,那道佇立在海面上的黑影展露了毫無光澤的漆黑。
“…………?”
“…………!”
“~~~~?”
“~~~~!”
明明正值清晨時分,人們卻成群地聚集在海岸邊。他們正一邊指著巨大的人影,一邊高聲地大喊什麼。
那呼喊中帶著驚愕,以及恐懼。
沉浸在無數人類們的感情之中,詛咒的集積體悠然地開始上升。
——————————
在身系重重拘束具的狀態之下……省吾一心一意地等待著。
被金屬環與皮帶固定在座位上的身體,連稍微轉動身子的需求都無法滿足。在旁觀者的眼裡看來,省吾大概就像是坐在電椅上等待行刑的死囚吧。充滿密室的污濁空氣與淡薄的昏暗之色,更醞釀出一股悲慘的氣氛。
然而如今的省吾卻沒有感覺到壓迫感與窒息感。
在超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的駕駛者室中。
省吾並沒有因為感覺同步而產生任何不適之處。他那被放大的感覺反而感受到一股開放感。現在的省吾意識到的並不是自己被束縛的肉體。他的五感正連接到巨大的黑色人型裝置——〈瀆神之主〉的各種感覺器上。就像自己的腦袋裝在頭蓋骨裡頭並不會讓自己感到拘束一樣。對現在的省吾來說,“肉體”不是備受拘束又脆弱渺小的肉團——而是昂然立足在大地上的巨大鋼鐵團塊。
(…………)
省吾默默無言地凝視著前方延展開來的一片蔚藍。
〈瀆神之主〉正佇立在海岸線上。綿延至遙遠彼端的海洋映入了〈瀆神之主〉的視野。在省吾的印象之中,這個荒廢的世界裡——這個索隆裡到處都是無邊無際的荒野,如今他才知道原來也有像這樣的海洋存在。
然而……
海面是一片湛藍、或者是一片漆黑。海面以微妙色調不停變化的同時,也掀起一道道波浪。就在那遙遠的——無窮遠處的彼端。
不久之前還在〈瀆神之主〉的腳邊打碎的波濤已然消失。
潮線往遙遠的彼端後退——一直以來都是海底的部份曝露在陽光與空氣之下。如果省吾試著調整視野的倍率的話,那麼不管是無力地貼附在岩岸上的海草,還是少數幾隻被遺留在水窪裡不住跳動的小魚,大概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吧。
還有大大小小數艘擱淺的船隻亦然。
當然……這並不是退潮。
這是——
(…………)
省吾抬頭仰望天空。
在黑色的巨大擬神機頭上,太陽毫不留情地釋放出強烈的光輝——為風景染上了無可挑剔的盛夏光彩。晴朗無雲的天空——一抹澄澈的藍在〈瀆神之主〉的頭上連綿不絕地延展開來。如果在平常的情況之下,眼前的風景大概會讓人湧現出雀躍不已的心情吧。
可是……
(……〈代行者〉。)
那裡卻存在著唯一一個——異物。
沒錯。如果人們不知道用來說明那個東西的辭匯的話,那就只能用“異物”來形容存在於那裡的東西了。在極其自然的蔚藍世界裡……那個黑色的物體宛如污漬一般唐突地存在其中。和天空與海洋的湛藍都格格不入的異形正超然地漂浮在那裡。
簡略地說,那東西是個人型。
它有軀體,有四肢,也有頭部。不過它的輪廓卻不穩定。它如同蒸騰的水氣不停搖動的同時,其形狀也不斷微妙地扭曲著。
最接近的印象大概是“影子”吧。
然而那並不是影子。事到如今,雖然省吾也沒有這麼做的打算了——不過要是試著提高〈瀆神之主〉“眼睛”的倍率,省吾應該就能夠看出那是由細微的黑點所構成的集合體。要是更進一步地提升倍率的話,省吾應該也能看到那是表示“詛咒”的文字序列才是。
獨立自存而徘徊在世界上的詛咒。
〈神罰代行者〉——慘遭屠殺之神所遺留下來的永不清醒的惡夢。
省吾必須打倒的“敵人”。
浮游在晴空中的〈代行者〉給人一種格格不入的印象。它只是像浮雲一樣存在於那裡,卻沒有表現出任何動作的跡象。
要說當然也是很理所當然的。
因為〈代行者〉已經釋出它的攻擊了。
(…………)
過了一會兒之後,省吾——〈瀆神之主〉緩緩地收下顎,並且將視線轉向腳邊。
已然乾涸的海岸線。
潮線後退到原本不可能存在的位置……如今已經在遙遠的海上了。
那就是前兆。
“……來了。”
省吾呢喃地出聲說。
一道藍色的“墻壁”阻擋在〈瀆神之主〉的前方。
無窮無盡地延展開來的那道墻壁……是超越人類智慧所及的海嘯。
——————————
香芝省吾是救世主。
由秘密結社〈雷涅蓋德〉召喚到異世界索隆的他,被寄予了乘上巨大人型兵器〈瀆神之主〉與人類的天敵〈代行者〉作戰的期望。
當初——由於省吾沉醉在“救世主”、“英雄”之類的贊辭之中,所以他沒有正確掌握狀況就做出了承諾。在作為侍從而配置在他身邊的五位姬巫女們的催促之下,省吾驅使著〈瀆神之主〉與〈代行者〉正面交鋒——並且將之打倒。
然而之後的事態變遷卻重重的辜負了他的預期。
儘管手中握有多麼強大的力量,一介平凡之軀的省吾依然無法拯救所有的人類。
每當〈瀆神之主〉出戰之際,往往會產生大量的犧牲者——不堪如此沉重壓力的省吾拒絕再度搭上〈瀆神之主〉;不過她的表妹花梨卻被〈雷涅蓋德〉做為人質,因此即便省吾的身心已經被侵蝕到半瘋狂的狀態,他也只能迫不得已地選擇出戰。
最後……省吾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狀況而一度逃離了〈雷涅蓋德〉,不過在和平的日本成長的他,用自己的眼睛見過異世界索隆的現實之後,他的價值觀被徹底地粉碎了。
在看似一籌莫展的狀況之中……省吾不容分說地做好覺悟,重新搭上了只有自己才能駕駛的唯一戰力〈瀆神之主〉,決心徹底地改變這個世界本身。
可是——
——————————
不知不覺之中,恐懼慢慢地潛入了省吾的意識裡。
當然——儘管省吾被名為〈瀆神之主〉的鋼鐵團塊保護著,不過他所面對的對手卻是巨大的災害。質量大得離譜的海水以名符其實的怒濤之勢潮湧而來……這幅壯烈的光景足以令人產生一種世界即將毀滅的預感。要是被那個海嘯正面吞食的話,就連鋼鐵也只能落得被壓垮擊潰的下場吧。城市大概也只能束手無策地讓洪水從大地上衝刷根除吧。
“嗚…………”
省吾半出於無意識地咬住了嘴脣。
為了抵抗恐懼,省吾在腦海里描繪著自己應當守護的事物。
令人憐愛的少女。
儘管一度因為省吾的情慾與錯亂而慘遭玷污……不過省吾最愛的少女依然愛著這樣的他,並且重新接受了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這樣的他的心情——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來自那位少女——來自梅莉妮·柯德蘭的通訊插進了省吾的意識之中。
梅莉妮·柯德蘭。
侍奉“救世主”香芝省吾的五位美少女——姬巫女的其中一員。
省吾本身也自覺到梅莉妮是自己高攀不上的對象。
構成秘密結社〈雷涅蓋德〉的〈弒神罪人〉的後裔·五家族……由於梅莉妮是位居首席地位的柯德蘭家的代表姬巫女,因此她在姬巫女之中也是位居首席的立場。
頭腦清晰,性情溫和。
如果再加上容姿端麗的話……大致上就找不出像是缺點的缺點了。
輕柔閃耀的金髮。宛如陶器般細緻的白皙肌膚。融合了溫柔與清廉的澄澈碧眼。形狀姣好的直挺鼻梁。像是被濡濕般的潤澤雙脣。
包覆在可說是薄紗的姬巫女服下的肢體,雖然具備了身為少女的纖細與清純,不過同時也具備著身為女性的包容力——也就是豐盈與溫暖。
從初次相遇的那一瞬間開始,省吾就成了她的俘虜。至今也依然為她著迷。
就連陷入了疑神疑鬼的狀態時,省吾也無法打從心底憎惡她。而省吾之所以在五位姬巫女之中只玷污了她——大概是因為如果對象是她的話,就算他自己必須背負著玷污之罪,也想和她合為一體的緣故吧——這樣的意識在省吾的腦海某處運作著。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梅莉妮一次又一次的呼喊聲——讓省吾回過神來。
“啊——啊啊。我聽見了。”
省吾也知道自己回應的聲音裡帶著血氣上衝的羞澀。
當腦海里正想像著梅莉妮的裸體時,突然聽見本人的呼喊聲的話,省吾會感到焦躁驚慌也是在所難免的。儘管省吾也認為在戰鬥現場做出這種事情實在是太輕率了——不過這種想法再度壓抑住他心裡抬頭攀升的恐懼也是事實。
【您——您的身體有哪裡不舒服嗎?】
梅莉妮用壓低了幾分的聲音問道。
和與省吾兩人獨處時不同,梅莉妮的語氣帶著些許事務性的色彩。
要說當然也是很理所當然的。因為現在的她並不是省吾的戀人,而是支援“救世主”的姬巫女之一。
“不……剛好相反。我現在好得不得了。”
省吾以平穩的語氣回應了梅莉妮。
雖然省吾的五感——正確地說是視覺、聽覺與觸覺——和〈瀆神之主〉互相聯繫,不過由於〈瀆神之主〉不具備舌頭與聲帶,所以唯有對話得運用省吾自己的口舌。
【這番話真是令人信心百倍——省吾殿下。】
梅莉妮像是溫柔的鼓勵似地回覆省吾。
就在這個時候——
【省吾殿下!】
別的聲音突然插進了通訊回路之中。
那是姬巫女之一的蓓爾提雅的聲音。
她也是五家族之中唯一武系的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
當然——由於通訊回路只能傳達聲音而已,省吾自然無法看見她本人的形影,不過那清晰爽朗的聲音,卻很容易讓省吾在腦海里回想起她的身影。
嬌小的身軀卻有動起來敏捷活潑的四肢。把黑色長髮往上扎起來的髮型。最重要的是還有一雙寄宿著強烈光芒的眼眸。這些要素組合在一起,便洋溢著躍動感,也醞釀出一股豁達的氛圍。老實說,就女性風采這個意義上來說,蓓爾提雅的確是略遜於其他姬巫女——不過在省吾的眼裡看來,蓓爾提雅那具有健康美的豐姿也是魅力十足。
【海嘯前端——馬上就要抵達海岸線了!請您小心!】
“我知道了。”
省吾努力擠出冷靜的聲音這麼回答。
【巨大海嘯通過距離薩非城約三十麥里斯處!】
省吾在出擊之際已經聽過了關於港口都市薩非城的說明。
薩非城擁有可以容納巨大蒸氣船的大規模港口,在以貿易持續發展起來的傳統港都中位居代表性的地位。
雖然現在〈瀆神之主〉正佇立在廣大的沙灘上,不過左手邊卻緊臨了薩非引以為傲的巨大港口。港口的中心部份停泊了數艘巨大的蒸氣船,兩側則並排了一長列身經百戰的漁船。不過——這些船隻恐怕全都無法使用了。因為每一艘船體都在失去海水的港口中擱淺而大幅傾斜。雖然不知道有沒有專業的修理船塢——不過以浮在水面為前提而製造出來的船體,要是用不合理的姿勢著陸的話,船體的某處必然會產生變形或龜裂。
在〈瀆神之主〉的背後延展開來的是薩非城。
象徵以貿易成就財富的大型建築物接連緊密的並排在陽光底下。不過在這片索隆的大地上,就算美其名為大型建築物,實際上也不算是什麼太大的規模。如果是在省吾居住的世界裡,都市中總是並排了幾座像是試圖征服天際般的幾十層樓高的高樓建築。然而在這個索隆裡,就算建築物再怎麼高,頂多也只有十層樓的程度,就算再怎麼號稱大型建築物,大多也只是建築物的橫幅寬廣而已。
簡直就像是——所有人都緊貼著這塊乾枯的大地不放一般。
沒錯。
在這片受神詛咒的大地上,所謂的繁榮終究也只是程度上的差別罷了。
在這個任誰都畏懼著隨時有可能造訪的〈代行者〉而活的世界裡,人們大概也無心發展大規模的高樓建築技術吧。既然已經明白了在神的詛咒面前,那種東西也只不過是堆砌在沙上的樓閣罷了——那麼人們自然會對致力於堆高建築而感到空虛。建造地下設施的挖掘技術反而發達成長,這大概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吧。平伏在地面上——或者是潛藏在地底下,一心一意地等待威脅通過,那就是這個世界的人們生活的方式。
然而……
(…………)
省吾瞬間切換了〈瀆神之主〉的視野。
省吾當然沒有回頭張望的餘力。因此他只是切換了使用的“眼”而已。只要使用了設置在背上與裝甲間隙裡的預備“眼”,整個城市就能夠盡收眼底。
人。人。人。人。
省吾看見了為數眾多的人。
畢竟那也是個城市,要說當然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不過要是考慮到當下的狀況的話,省吾看見的可說是一幅異樣的光景。
從縱橫城市的道路到最接近海邊的防波堤,隨處可見豆粒般大小的人們擠得水洩不通。明明人們應該已經看見了迫近而來的海嘯,他們卻不往相反的方向逃走,反而在海岸的附近聚集起來。他們大概也已經明白事到如今就算再怎麼逃也沒用了吧——不過光是這一點,並不足以構成他們特地接近海岸邊的理由。
他們正凝視著佇立在眼前的巨大黑色人型。
用滿懷著期待——用祈禱與求助般的眼神凝望著〈瀆神之主〉。
人們的視線前端正集中在自己的身上。省吾感受到無數的視線醞釀出一種像是壓力般的東西。那股壓力——甚至穿透了鋼鐵的裝甲,直達省吾的身上。
【海嘯的速度與規模依然同時加速度地上升與擴大,並且繼續接近當中!】
蓓爾提雅繼續報告:
【海嘯前端的移動速度為時速六十麥里斯。距離到達的時間還剩下——】
儘管她的聲音增添了幾分緊迫感——
“馬上就要來了吧?”
省吾卻淡淡地輕聲打斷了她。
“謝謝你——蓓爾提雅。瑣碎的數字就不需要了。”
【……是……是的。】
通訊回路的另一頭傳來了蓓爾提雅的困惑。
最能實際體認到省吾的變化——省吾最近幾周以來的變化的人,大概就屬蓓爾提雅了吧。畢竟負責省吾的武術修煉是她,而且實際上在省吾的身邊待最久的人也是她。
“沒錯……就算再緊張也於事無補啊。”
省吾以溫柔的語氣輕聲低語。
那是——省吾來到這個索隆之後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種達觀思維。
省吾被迫體悟了自己是多麼無力的存在,也領會了自己是在多麼和平的世界裡舒舒服服地成長。如果單就身上具備的力量來說的話,省吾連每位姬巫女的腳跟都比不上。而且他被捲入的狀況是那麼地強大又沒有選擇——更重要的是不合常理。
所以有勇無謀地橫衝直撞是行不通的。
試圖強硬地突破這種局面也是沒有用的。
省吾只能一邊在觸手可及的範圍內做完自己辦得到的事情,一邊一步一腳印地前進——就只有這個方法而已。他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透過自己辦得到的事情,逐步往目的地接近。
一旦感到焦躁的話,就會被絆住腳步。一旦感到恐懼的話,就會被趁隙而入。
不管是被狀況,被他人,被偶然,更有甚者是被自己本身。
所以——
(…………)
省吾凝視著前方。
巨大的海嘯清晰可見。上端激起白色泡沫的海水峭壁帶著如同報告所說的加速度——以及不斷攀升的高度迫近而來。
過了一會兒——
轟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轟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轟然巨響團團包圍了省吾。
大氣與大地——雙方同時發出了咆哮。
不只是聽覺上而已,巨大響聲甚至還以觸覺上的震動形式傳達到省吾的身上。
省吾能夠實際體會到壓倒性的破壞力正在接近當中。恐懼也在他的心底再度蠢蠢欲動了起來。儘管省吾表面上看起來還是一副很冷靜的樣子,不過他的心跳卻逐漸加速。呼吸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急促了起來。
(——冷靜點。)
雖然省吾不斷地這麼告訴自己,然而效果卻極為有限。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一個人面對著死亡卻完全不感到恐懼的話……那就不是思想上的達觀了,而是看破紅塵的絕望。感到恐懼並不構成什麼大問題,問題是耽溺於恐懼之中。
然而恐懼卻對省吾的想法視而不見——逐漸填滿了省吾的心。
靜靜地。靜靜地。
然後——
“……呵呵呵。”
不知道為什麼,從省吾的雙脣裡溢湧而出的恐懼……既不是慘叫聲也不是嗚咽聲,而是低沉灰暗的嘲笑。
他的嘴角也緩緩地往上勾了起來。
“……好了……快來吧……”
省吾這麼呢喃著——臉上的笑意也跟著加深了幾分。
——我笑了?
當省吾唐突地自覺到這一點時……他的全身頓時竄起了一陣惡寒。
(……來了。)
省吾感覺到了。
那道視線。
省吾的——另一個“敵人”。
來吧——大開殺戒吧。
破壞吧。踩爛吧。撕裂吧。
直接在省吾的腦內響起來的是——那個聲音。
那陣低語聲伴隨著陰郁偏執的音調,在省吾的腦裡來回竄爬著。
保護?庇護?
真是有夠無聊的——
就在這個瞬間,省吾的五厭突然遭到壓迫。
甚至連省吾原本應該沒有和〈瀆神之主〉連接的味覺與嗅覺都感受到了疼痛。宛如異物硬是鑽進神經裡般——如違和感轉變成極至痛楚的感覺,令省吾不住地喘息了起來。
省吾感覺到經由五感入侵而來之物,正緩緩地侵蝕著構成自己本身的某種東西。如同墨汁逐漸滲進白紙裡一般,這股惡寒就像某種邊界模糊不清的東西正逐漸浸染自己,試圖改變自己——儘管省吾能夠理解這種感覺,卻無法完全抗拒這股惡寒。
雖然省吾本人並沒有意識到……不過被束縛在駕駛者席上的他正痛苦地扭動身軀,下顎也顫抖不止,衝血的雙眸更是瞪大到眼睛能夠睜開的極限。
省吾正在努力地抵抗著。
抵抗那入侵而來的什麼東西。
那恐怕就是——
把所有的生命都殺光吧。
把一切的事物都摧毀吧。
把映入眼簾的所有東西全都消滅殆盡吧。
你(我)。
不是擁有這種力量嗎?
“嗚……呃……啊……!”
宛如疙瘩般的氣息從省吾張得開開的嘴裡噴灑出來。
那些傢伙們到時候可是會背叛你的喲?
每個人總有一天都會背棄你的喲?
所以趁現在殺了他們吧。
把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殺光吧。
呵呵呵呵呵。
來吧,快動手啊。
再不動手可要來不及了喲?
殺戮吧。摧毀吧。破壞吧。
一切的一切。
呵呵呵呵呵呵——
令人嫌惡的笑聲翻攪著省吾的腦漿。
“嗚……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呻吟了起來。
那陣低語聲是灰暗又甜美的誘惑。
省吾自己也很清楚,如果就這樣沉溺於其中的話,一定會變得很輕鬆的。要是把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全都摧毀的話,的確不必擔心會遭人背叛,也無須恐懼會被人傷害。普通的人類一旦厭倦了這個世界而試圖與世訣別的話,恐怕就只有上吊自盡一途可走了——不過如今的省吾反而擁有摧毀這個世界的力量。
可是——
【省吾殿下!】
一道聲音切進了那股誘惑之中。
那個聲音——拯救了省吾。
“梅莉……妮…………”
【省吾殿下!】
(……在即將橫渡三途川的前一刻……卻被人給拉了回來……指的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也說不定。)
儘管省吾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口喘息著——不過他依然有思考這種事情的余裕。
沒問題的。不管那個“聲音”再怎麼樣對自己蠱惑低語,只要有梅莉妮呼喊著自己,自己就還能再度回到這邊來。自己就能把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全部毀滅的誘惑一腳踢開。
因為省吾明白了與某個人身心相系的喜悅。
因為省吾明白了只有自己獨自被遺留下來的恐懼。
【省吾殿下!請您清醒一點!】
梅莉妮死命的叫聲之中早已不帶有事務性的音調了。
“……謝謝你。”
省吾裝出開朗的聲音低聲說:
“我沒事的——梅莉妮。我現在真的沒事了。”
老實說,每當戰鬥漸入佳境之時,省吾的心中依然有不知道自己的精神狀態會變成如何的不安。然而他對梅莉妮說的“沒事”卻不是謊言。因為省吾確信如果是現在的自己——只要有梅莉妮呼喚著自己的話,自己必定還能恢復成原來的模樣。
〈瀆神之主〉是“救世主”的刀刃,同時也是鎧甲。
不過對於除去了這個頭銜的個人來說——也就是對於香芝省吾本人來說,唯有名為梅莉妮,柯德蘭的少女才是自己的武器與甲胄。
【我明白了。省吾殿下。】
梅莉妮的回應裡已不見焦躁與猶豫。
她的聲音之中只蘊含了對省吾的全盤信賴。
“…………”
省吾再度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
天空——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化為巨大上顎的大海仿佛要從省吾的頭上壓下來似地直撲而來。
宛如雷鳴的轟聲嗡嗡作響。猶如火山爆發的大地震撼不已。
【過來了!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再度催促省吾提高警覺。
【距離海嘯的前端部份抵達——還有——】
“我看見了。”
省吾平靜地打斷了蓓爾提雅的聲音。
當然,蓓爾提雅之所以會一一報告現況,是為了讓省吾能夠正確地掌握目前的情勢。儘管〈瀆神之主〉的感覺器官非常優秀——不過肉身之軀的人腦還是有可能誤判從感覺器官獲得的情報。
這就好像在兩眼掛著望遠鏡或顯微鏡的情況下行動一樣。就算距離感產生了微妙的偏差,或者是時間感產生了扭曲,都不算是什麼罕見的情況。
然而——
“……我……看得非常清楚……”
省吾的呢喃聲裡充滿了堅定的信心。
不過宛如金剛力士一般佇立著的〈瀆神之主〉——省吾依然沒有打算採取行動的跡象。
他處在半失去意識的狀態下。
“——來吧。”
管他是海嘯也好。
詛咒也罷。
或者是——那該死的神。
“要上的話就趕快上吧。我…………跟你拼了!”
省吾半出於無意識地不斷喊叫著。仿佛說服著自己做好覺悟一般。
省吾集中自己的意識。
他將自己身體的感覺與〈瀆神之主〉重疊。儘管已經有好幾種感覺交疊在一起了,不過省吾在精神上又做了進一步的補強。
現在的自己可是擁有神之力的巨人。
是鋼鐵的大巨人。
裝甲嘎吱作響。齒輪迅速回轉。汽缸裡的活塞不停地往返。
那個厚重又巨大的軀體毫不費力地運轉了起來。
(首先——)
省吾放低了〈瀆神之主〉的腰身,擺出略為前傾的姿勢。
雙腳的間距比肩幅略寬。為了不讓不平穩的沙灘絆住了〈瀆神之主〉的腳步,省吾一邊留心〈瀆神之主〉的身體平衡,一邊調整腳陷入地面的角度。腳掌整體承受了所有的體重。不過為了能夠隨時集中力道,腳尖上頭的力量未曾放鬆。
省吾的意志就這樣透過類比共鳴回路,反映在〈瀆神之主〉身上。
和省吾意志同步的〈瀆神之主〉一邊響起了鏗鏗的聲音,一邊擺出了如同他所想像的姿勢。
(很好……)
省吾靜靜地吐氣。那股氣息既悠長——又緩慢——
到目前為止都很好。這都算是基本動作。
接下來才是問題所在。
(集中——力量。)
集中散布在全身各處的奇跡。
這和省吾第一次驅使著〈瀆神之主〉被放逐到戰場上與〈代行者〉戰鬥的印象很接近。省吾將巨大擬神杖〈瀆神之主〉本身擁有的力量凝聚在拳頭上,然後釋放出會心的一擊,贏得了第一次勝利——就是那個印象。
省吾像是使勁地拉扯什麼東西一般,緩慢地蓄積力量。
緊接著——為求機體的安定而裝載在〈瀆神之主〉腳部的對地奇跡術式啟動了。這是由力場構築出來的巨大“踏雪套鞋”。為了讓〈瀆神之主〉的巨大軀體能夠穩固地嵌在沙灘上——也就是為了防止機體因為一個腳步不穩而摔得四腳朝天,姬巫女們正在調整原本就存在的術式。
其實這原本是為了讓〈瀆神之主〉能在泥濘難行的地方使用〈破神之弓〉射擊的安定用術
式。
然後——
【省……省吾殿下!】
【海嘯——!】
姬巫女們的聲音慌張地頻頻傳來。
不過省吾卻沒有回應她們。他沒有那種餘力。
(再多一點……還要更多…………)
集中。集中力量。
〈瀆神之主〉乃是無數的奇跡術機關——也就是擬神裝置的集合體。照道理來說,為了讓〈瀆神之主〉的巨大軀體得以運作,散布在全身的各個裝置是依據個別的目的而運轉的。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代表了〈瀆神之主〉本身的效率低落。
不過就如同格鬥技一樣,當腰部的回轉、腳的步伐、肩膀與手腕的扭動等諸多動作的效果加諸在拳頭上時,直拳的威力也會跟著顯著躍升……在省吾的意志之下朝唯一的目的而重新排列的奇跡,恐怕會遠超過〈瀆神之主〉單純的輸出效果才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渾然忘我地大聲吶喊。
巨大的海嘯已經接近到極限的距離了。
省吾的眼前——不,整個視野本身都化為一道猶如瀑布逆流的巨大墻壁。
不管省吾試圖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如今的情況顯然已經連一瞬間的猶豫都不能容許了。
然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瀆神之主〉平舉胸前的左右兩顆拳頭裡釋放出光芒。
緊握的鋼鐵手指之間開始流洩出細線狀的光輝——同時那些光輝也逐漸變得越來越粗大。那就是聖光——置於活性化狀態下的聖體所釋放出來的奇跡之光,同時也是擁有幹涉所有物質的權利證明。
然而現在的省吾卻對瑣碎的術理絲毫不感興趣。
天空仿佛整個塌下來一般,省吾的視野一片黑暗。
如今巨大的上顎正試圖吞沒〈瀆神之主〉。宛如唾沫般的水滴迫不及待地傾盆而下,濡濕了連如何轉身都遺忘了的鋼鐵巨人。
【省吾殿下!】
如此大聲慘叫的大概是姬巫女之中的某個人吧。
是蓓爾提雅?愛菲妮耶?哈傑妲?還是瑟妮卡?
省吾只知道那並不是梅莉妮的聲音。
【我明白了】——因為梅莉妮曾經對省吾宣告了她的信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大聲吼叫著。
伴隨著咆哮聲——省吾透過大聲呼喊讓腦海中的想像畫面變得更為明確。聚焦在唯一一個行動上的想像畫面,讓〈瀆神之主〉的奇跡機關遵照省吾的期望運轉了起來。
聖光迸發開來。
〈瀆神之主〉一邊展開手指,一邊將兩隻手掌往前方推出去。
使盡渾身之力的掌擊。
當然——光是把兩隻手掌推向本質為流體的海嘯並沒有意義。這終究只是為了接下來的奇跡而擺出來的預備動作,高舉的雙手也不過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的“核心”罷了。
大氣轟轟作響——蒸騰的水蒸氣扭曲了省吾的視野。
以〈瀆神之主〉的雙掌為中心產生的波紋無視於海嘯原本的動向而逐漸擴展開來。全身上下被強制提升到高運轉率的奇跡機關產生了大量的聖光,這些聖光從裝甲的間隙中呈放射狀地散髮出來——看起來就像是無數的光柱刺穿了〈瀆神之主〉一般。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雖然已經迸發出來的叫聲轉變成仿佛在喉嚨深處震動般的呻吟——不過省吾本人卻沒有自覺到這一點。
然後。
“…………”
巨大的海嘯——停下來了。
仿佛〈瀆神之主〉赤手空拳地擋下了襲卷而來的破壞性海水團塊一般。
(——得先把它給擋下來!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需要“盾”。)
借由將奇跡的效果聚焦特化為單一機能,〈瀆神之主〉引發了莫大的力量。在千鈞一發的最後一刻,以〈瀆神之主〉的雙手為核心展開的巨大力場停下了潮湧而來的海嘯。
然而海嘯也只不過是被停下來而已。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的話,等到〈瀆神之主〉的力量耗盡,直沖天際的大量海水最後還是會以破壞性的氣勢湧進城裡。這已經和〈代行者〉本身的奇跡之力無關了。畢竟海水的質量本身就是足以致命的凶器。
不過——
(這玩意兒並不是天然的海嘯,而是以〈代行者〉的力量強行製造出來的東西。照道理來說,這麼奇怪的海嘯是不可能自然產生的——)
透過來自於蓓爾提雅的報告,省吾已經事先知道了這個事實。
如果是一般的大海嘯的話,至少會呈現出數公里的寬幅——視情況而定,海嘯的寬幅甚至可能長達數十公里。
不過與高度相比,〈代行者〉所製造出來的海嘯寬幅卻狹窄到近乎不自然的程度。說得更嚴謹一點,以薩非城為目標——或者是以〈瀆神之主〉為目標——的巨大海嘯是局部性的。寬幅大概連一公里都不到。那恐怕是〈代行者〉奇跡之力的極限吧。
反過來說……海嘯的規模本身雖然很大,不過既然是以奇跡術產生出來的東西,就沒有不能以奇跡術解除的道理。
不過——
(這樣的話……)
海嘯的本質是龐大的能量團塊,它所帶來的衝擊自然是非同小可。
就算〈瀆神之主〉原本已經站穩了腳步擺好了架式,它的巨大身軀也只能被一步一步推擠而來的海嘯強制逼退。
在〈瀆神之主〉背後延展開來的薩非城——省吾意識到了它的存在。
省吾咬緊牙關。要是在這裡被海嘯擊倒的話,又會重蹈拉威森城的覆轍了。那股用自己的腳掌把人類踩個稀巴爛的觸感——省吾就算想忘也忘不了。如果再一次體驗到那種情況的話,這回自己一定會徹底崩潰的。
“嗚嗚嗚嗚嗚……”
省吾在雙腳的大拇趾上使勁。
同時〈瀆神之主〉的腳尖也深深地陷入了沙灘之中——並且逐漸刻畫出一道道的溝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再度咆哮了起來。
(這樣的話!)
遵循著省吾拼死一搏的意志,構成〈瀆神之主〉全身的奇跡機關開始重新編排起術式。那讓省吾本身感受到——全身的細胞騷動起來似的奇妙觸感。
〈瀆神之主〉又重新釋放出大量的白光。
從〈瀆神之主〉堵住的海嘯上頭滑落下來的白光,逐漸描繪出細緻的圖騰。一層又一層縝密交疊的——密度一瞬間大幅提升的細微圖騰宛如要將整個海嘯染白似地擴散開來。
恐怕只有奇跡術師才能解讀這些圖騰的意義吧。
那是向量的中和與逆轉。
朝〈瀆神之主〉壓製而來的怒濤依然保持原型——只不過方向性被聖光給改寫了。
這種現象正可謂奇跡般的功業。
過了一會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咆哮聲抵達頂點的那一瞬間。
——轟!
伴隨著一陣爆炸般的聲響,巨大的波濤——正確地說只有上半部份——往襲卷而來的反方向——也就是往海面的方向衝飛開來。這是因為省吾透過奇跡術傳遞給每一滴水分子的命令,凌駕了〈代行者〉先前賦予的命令。恐怕在不知奇跡術為何物的人們眼中看來,這幅景象就像是〈瀆神之主〉憑藉著不知打哪兒來的天生神力,硬是把海嘯的上半部份給彈飛一般。
海嘯殘餘的下半部份也失去了繼續潮湧而來的速度——化為區區一攤無害的海水,並且靜靜地填滿了整座港口。雖然或多或少可能造成一些水災的影響也說不定,不過還不至於演變成港口與周圍的城市淹沒毀滅的事態。
然後——
“哈……哈……”
省吾一邊急促地喘息著,一邊仰起頭來。
他看見了蔚藍的天空。
幾乎所有海水都往原本過來的方向飛濺開來——只有少數海水被剩餘的衝擊力揚到半空中,化為無數的水滴傾盆落下。晴朗無雲的天空降下一陣驟雨。抬頭望去,陽光將水珠照得閃閃生輝,極為刺目——
(還沒——)
然而事情還沒有結束。
原凶依然殘活著。
“〈破神之弓〉!”
在省吾的喊叫聲之下,遠距離炮擊用的奇跡術式也跟著啟動了。
〈瀆神之主〉的右手上展開了由寬長的力場所構成的假想炮身——
“…………咦?”
【省吾殿下。】
其中一位姬巫女——哈傑妲的聲音回響起來。
【〈代行者〉已經撤退了。】
“逃……逃走了嗎?”
【是的。】
以冷靜至極的口吻對省吾肯定回答的,果然是姬巫女之一的瑟妮卡。
【〈代行者〉的本體已經消失在偵測範圍外了。雖然〈代行者〉有可能只是虛無化而已,不過現階段的確可以判斷威脅已經遠離了。】
【您打贏了呢,省吾殿下!】
愛菲妮耶用雀躍不已的聲音說。
“…………為什麼?”
省吾一邊低喃著,一邊動員〈瀆神之主〉所有的感覺器,探查〈代行者〉的存在。
然而——就如同姬巫女們所說的一樣,不管在哪裡都無法捕捉到〈代行者〉的蹤跡。
的確,〈代行者〉似乎已經撤退了。
不過〈代行者〉生來就是凌虐人類與毀滅人類的法則——這樣的〈代行者〉真的有可能會主動撤退嗎?雖然省吾對那個怪物的了解僅限於從姬巫女們口中聽說的知識,不過就省吾實際與〈代行者〉對峙的經驗來說,它們就像是極富機械性的某種東西……看不出來會為了一度遭受攻擊破壞而畏懼逃亡。
“這是怎麼一回事……?”
在閃爍的海水一滴滴地拍打之下——〈瀆神之主〉只是呆呆地在原地佇立不動。
——————————
在蒼穹中飛舞的水滴灑落下來——打在胡髭叢生又未經修剪的臉頰上。
相貌精悍的青年一邊用微伸的舌尖舐去了濺到嘴角的一顆水珠,一邊放下了手裡的雙筒望遠鏡。
“第四代救世主——省吾·香芝。”
青年說話的語氣裡帶著訝異的音調。
雖然天空宛如下著一場太陽雨一般,水滴依然不停地落下,干擾著直射大地的陽光——不過他那呈放射狀固定起來的獨特髮型還不至於被水珠弄亂。他的相貌與看似穿了很久的旅行服和懸吊在腰間的手槍相輔相成,醞釀出一股仿佛不屬於任何地方——法理與常識無法駕馭似的野性氣質。
只不過——
“看來他已經很習慣駕馭〈瀆神之主〉了。”
青年一邊呢喃著,一邊將視線投注在茫然佇立在海岸線上的超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身上。那雙眼眸仿佛能夠看透一切一般,洋溢著銳利又理智的光輝……證明這位青年並非只是個事事仰賴暴力的不法之徒。
“你覺得如何——安潔?”
青年轉頭越過肩膀呼喚他的夥伴。
“的確。〈瀆神之主〉的使用方式給人一種操縱者對奇跡機關的特性更為理解的印象。雖然還不清楚這是姬巫女們的教唆使然,還是他本身的熟練所反映出來的結果。”
“——嗯。”
“先不說這個——雷奧殿下。”
青年喚作安潔的夥伴——鼻梁上掛著一副小巧眼鏡的少女說。
她是一位裝扮樸素的少女。一頭漆黑的長髮為了不對行動造成阻礙而綁成兩束,圓溜溜的大眼隱藏在眼鏡的深處。再加上她又披著一身和青年一樣略帶髒污的旅行裝,讓人完全無法從她身上感覺出可稱之為華麗與光彩的要素。而那神經質般的生硬表情也很難讓人感受到親切之類的情厭。
然而……如果是觀察力敏銳的人,應該就能確實地看穿這位少女身上所蘊藏的美貌。
只要經過適度打扮的話,這位少女就會搖身一變,化為令觀者不得不為之吸引的美女。以素材來說,這位少女的品質其實相當優良。只是本人不太努力去活用本身的條件罷了。這是因為某種理由使然,或者只是因為少女單純地對打扮一事沒有興趣,就不得而知了。
“〈代行者〉這次的行動很讓人掛心。”
“的確。”
名為雷奧的青年點了點頭。
“〈代行者〉這回的反應實在是太冷淡了。而且那些傢伙們也不可能會感到恐懼才對。”
“您說的沒錯,不過——”
少女的聲音裡充滿了濃厚的驚訝色彩。
“〈瀆神之主〉的力量的確很強大。儘管現在還不清楚最大極限的輸出功率——不過往後依然有可能借由機械或是奇跡術上的改良,以及救世主與姬巫女們的熟練程度,更進一步地增強〈瀆神之主〉本身的力量。然而——反過來說,這也表示〈瀆神之主〉在現階段尚未發揮出所有的力量。”
“……嗯。”
“雖然在這一次的戰鬥之中……〈瀆神之主〉也成功地排除了〈代行者〉的攻擊。不過如果以我身為奇跡術師的觀點看來,操縱者的應對方式實在不像是游刃有餘的樣子。我想操縱者應該不得不將所有心力集中在應付巨大的海嘯上才是。”
這麼說的少女——正單手握著比她的身高還要長的舊型擬神杖。
雖然這把擬神杖的形狀既粗獷又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仿佛對觀者造成一股無形的壓迫一般……不過這卻是奇跡術師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不管是多麼有才能的奇跡術師,要是不藉助這個收納了部份神之肉體的攜帶用奇跡機關的話,就無法施展奇跡術。這就好比不管是多麼鑽研料理精髓的廚師,只要手邊沒了做為道具的柴火或刀具,就無法發揮一身精湛的本事一樣。
“和之前的拉威森城不同……這回的海嘯是流體。”
是的。
如果單就防禦——阻擋的意義上來說,巨大炮彈之類的固體物質應該更容易擋下來才是。只要借由奇跡術——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透過機械——讓集中於一點的“力量”爆發性地提升,就足以與之抗衡。如果是〈瀆神之主〉的奇跡術效率依然不斷攀升的現在,就算遭受到和拉威森城那時一樣的攻擊,大概也能夠確實地擋下來吧。
不過——流體卻很難處理。
由於風或水無法用手切開或抓住,所以如果想遏止四面八方席捲而來的流體,不管是建造一面墻壁阻擋也好,還是用什麼容器裝起來也好……都需要規模擴展到足以防堵大量流體的巨大力量。同時也需要不偏不倚地控制這股力量的平衡感。
這就跟用手掌搬運東西的道理一樣。
如果運送的物品是單一個體的話,只要把東西放在手掌上就好了。然而要一滴不漏地移動掬滿了水的雙手,卻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一旦劇烈搖晃的話,水就會從手掌邊緣灑落出來。一旦放鬆力道的話,水就會從指縫中滴漏出來——
“這樣的作業需要高超的技術。就算〈瀆神之主〉的力量增強了,我也不認為這對〈瀆神之主〉而言會是項簡單的作業。事實上——〈瀆神之主〉使用的奇跡術應該歷經了‘利用力場強制停止’與‘改寫運動方向’等兩個階段。”
“也就是說——”
雷奧一邊摸著絡腮鬍,一邊說:
“只要〈代行者〉有那個意思的話,它應該能攻擊光是為了停下海嘯就費盡千辛萬苦的〈瀆神之主〉嗎?”
“是的。然而〈代行者〉卻不進一步地追加攻擊就消聲匿跡了。這點著實令人感到納悶。”
少女說話的口吻有如大聲朗讀著嚴密的計算結果。
然而——
“會不會是〈代行者〉的目的不同呢?”
“……咦?”
少女愣愣地直眨著眼睛。
她表情之中的生硬感突然崩裂開來——從那破綻之中可以窺見與年齡相符的可愛感。看來這位少女平常似乎過度要求自己以一位冷靜又有才能的人自居,而刻意壓抑了自己的真實面貌——甚至壓抑了人類最自然的感情流露。
雷奧一邊用有點溫柔的眼神凝視著這樣的少女,一邊說:
“安潔,你的頭腦很好。”
“您……您在說什麼啊……怎麼突然……?”
這番不足為奇的讚美似乎讓少女動搖起來的樣子,只見她的臉頰染得一片通紅。
看來她的本質似乎與那副冷靜透徹的外表相反,依然殘留著天真又純情的部份。
“然而頭腦好的人也很容易因為集中力強而變得目光狹隘。你不妨退個一兩步,試著更概略性地看待事物吧。”
“您說……概略性嗎?”
“〈代行者〉這次的目的恐怕不是打倒〈瀆神之主〉。”
雷奧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雙筒望遠鏡遞給少女看。
不過要是不把焦點放在〈瀆神之主〉身上的話,那又該放在哪裡才好呢?
少女一邊驚訝似地不停眨眼,一邊來回環顧著周圍。
“看看‘救世主’殿下的腳邊。”
“腳邊……?”
少女透過雙筒望遠鏡遙望著那個方向。
“那是……”
雷奧一邊露出了有點諷刺的笑容,一邊抱起雙手說:
“怎麼樣?是不是有點宗教的味道啊?”
——————————
勝利是希望最有力的具體呈現。
因為既單純又明確的緣故,所以很容易獲得人們的理解與信賴。
“…………”
外部的聲音透過〈瀆神之主〉的感覺器傳進了駕駛者室裡。
整個薩非城因為歡喜而震動著。這並不只是比喻上的表現而已——如同轟隆巨響的歡呼聲仿佛真的讓整個城市震動起來一般,充滿了這個脫離危機的港都。
要說當然也是很理所當然的。
人類的感情總是相對性的。也可以說是情緒波動幅度的問題。只要人們事先看見的絕望越大,事後帶來的希望就會顯得更為耀眼。而且在這片名為索隆的大地上,比〈代行者〉更為深沉的絕望是不存在的。
如此一來,面對著消除了〈代行者〉威脅的〈瀆神之主〉,人們自然會獻上與絕望的深度相符的——前所未有的讚揚眼神與強烈歡呼聲。
在陽光毒辣的曝曬之下,海水的雨依然稀疏地下個不停。
巨大海嘯的痕跡已然消失。宛如剪影在空中飄蕩般的〈代行者〉亦然。
矗立在眾人眼前的——只有黑色英雄〈瀆神之主〉的巨大英姿而已。
“我……”
在〈瀆神之主〉的頭部——籠罩著朦朧聖光的駕駛者室裡,省吾什麼事情也沒做,只是讓身體靜靜地靠在駕駛者席上而已。這是省吾死命地集中精神奮力一戰的反作用效果。儘管省吾的身體依然被束縛在座位上,不過他卻一點也不在意。現在的他只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然而——
“我……又……”
省吾聽得見背後遠遠傳來了沸騰的歡呼聲。
當省吾拼湊起僅有的一點點意志力,俯瞰著自己的——〈瀆神之主〉的腳邊之後,他頓時有種全身血氣盡失的感覺。
〈瀆神之主〉的腳在沙灘上刻畫出兩道寬廣的溝渠。
這是〈瀆神之主〉在擋下大海嘯的那一瞬間造成的。省吾知道〈瀆神之主〉被海嘯尚未完全消滅的余威逼退了。不過他卻沒有意識到這種情況最後會造就出什麼樣的現象。
不——不對。
是省吾的心中沒有真實感。
“…………”
現在……興高采烈的人們正不斷地蜂湧到沙灘上。
他們的臉上也看不出任何恐懼的神情,只是一味地接近在沙灘上佇立不動的〈瀆神之主〉。他們大概是想在更近的距離之下好好地看清楚拯救城市的英雄吧。這種行為本身並沒有任何不可思議之處——反而可以說是人類最自然的感情表現。
然而這些人實際上存在於〈瀆神之主〉的周圍,卻讓省吾不得不重新意識到自己現在所乘坐的是什麼樣的東西。這是對比上的問題。即使在〈瀆神之主〉的眼裡看來,那兩道刻畫在沙灘上的溝痕只不過是足跡罷了——不過一旦實際把人類擺在旁邊的話,就可以看得出那些溝渠具有相當於運河的寬幅與深度。正因為有人類圍在自己的身邊,省吾才能重新體認到自己到底乘坐在多麼巨大又強大的東西上。
感覺就像是在沙地上看著螞蟻一般。
然而群聚在那裡的並不是螞蟻。每一個人都和省吾一樣是活生生的人類——也是擁有喜怒哀樂與家人和朋友的人類。
“我……”
省吾像是呻吟似地反覆低喃著。
(差點又要把人們給踩爛了。)
就像踩死螞蟻一樣。
省吾的下巴好像就要不由自主地打顫起來了。然而省吾咬緊了仿佛動不動就格格作響的臼齒,並且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的腳邊。
人們正以閃爍著期待與喜悅的眼神凝視著〈瀆神之主〉。他們高聲歡呼著,並且把薩非城的主要乾道擠得水洩不通。
要是透過〈瀆神之主〉的類比共鳴回路仔細凝視的話——就能夠清楚地分辨一張張男女老幼的面孔。要是傾聽的話,甚至連他們所說的話也能夠明確地一一匯集起來。
“哦哦!〈救世主〉殿下!”
“感謝您!真是太感謝您了!”
“英雄!您是真正的英雄啊!”
“這下子我們——這整個索隆世界就有救了!”
省吾的心中湧上了一股不可思議的心情。
“……我。”
省吾並不是不感到高興。
他的心中的確有拯救了城市——拯救了人們的成就感。
不過省吾同時也感覺到一股有點憂鬱的……既黯淡又無法釋懷的情感。
只要踏錯一步的話,這個巨人或許就會把民眾踩成一堆潰爛的肉片也說不定,不過他們卻把這個巨人當成“英雄”歌頌著,毫不惋惜地對〈瀆神之主〉投注讚賞之聲。同時他們也天真地獻上洋溢澎湃的喜悅與期待。
然而希望與絕望是一體兩面的。
沒錯——他們的歡欣雀躍只不過是恐懼的反作用而已。
正因為恐懼著帶來死亡的〈代行者〉,他們才會像現在這樣讚揚著〈瀆神之主〉。他們把擊退死亡實體的〈瀆神之主〉奉為守護生命的存在,並且寄予完全的信賴與讚揚。
不過他們並不知道。
這個〈瀆神之主〉的身上已經沾染了幾十、幾百、幾千人的血。
這些人們不知道要是一不小心出了個差錯,如今正興高采烈地纏著這個巨大擬神機的他們或許就會被踩爛也說不定。他們也不知道實際上的確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他們更不知道〈瀆神之主〉有時候——甚至有可能被當成對付人類的兵器來使用。
(用我這雙手……)
省吾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掌心。
他現在的確拯救了數千——或者是數萬名薩非城的居民。
然而他的手也殺了相同數量——甚至是遠超過這個數量的人類。
省吾忘不了。也無法忘記。
省吾忘不了在基姆那卡斯城的戰鬥之中,被龍捲風卷上天際的人們嘩啦嘩啦地傾注在自己手上的觸感。他也忘不了人骨在自己的手中粉碎,人肉在自己的手裡潰爛模糊,腸子與腦漿之類的東西在自己的手上啪啦啪啦地飛濺四散時的——那股觸感。
(不……不行。別再想了。別被已經結束的事情絆住了腳步。)
省吾這麼說服自己。
事到如今——已經死去的人們也不會再回來了。
這樣一來,省吾也只能借由拯救遠超過死者人數的生命來贖罪。
不過……
“我……”
省吾再度望向薩非城的民眾。
那裡不可能有自己的親人,也不可能有自己的朋友,更不可能有學校裡的老師和附近鄰居的老婆婆。他們並不在這個世界裡。而且這裡面也不可能有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後才認識的人。
存在於那裡的——只有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而已。
然而自己卻駕駛著〈瀆神之主〉戰鬥。
而且往後也會一直戰鬥下去。
(別對拯救人們的事情抱持疑問……我……)
浸浴省吾全身的,是對於希望具體化的“英雄”的目光。
那是不含絲毫疑惑又近乎刺眼的目光。
省吾並不認為戰鬥——保護他們是錯誤的。和明明擁有能夠挺身而戰的力量卻不戰鬥比起來,省吾的選擇必然可說是絕對正確的。
可是——
(這是怎麼一回事……?)
省吾感受到一股模糊不清的疑惑與違和感。
而且這種感覺總是揮之不去。
【……省吾殿下。】
就在這個時候,省吾總算察覺到呼喚自己的聲音。
那是梅莉妮的聲音。
“……啊,抱歉。怎麼了?梅莉妮。”
【嗯……那個……這個……】
梅莉妮的聲音裡透出些微的困惑。
畢竟她呼喚了省吾好幾次,省吾卻完全沒有回應。她大概是在擔心省吾現在的狀態吧。
【您沒有受傷吧?】
“啊……啊啊。受傷……你說受傷啊。”
梅莉妮所說的話——讓省吾意識到自己的體溫。
“我只是有點疲倦而已。謝謝你,我沒有受傷喲。”
自己的脈搏還是撲通撲通地直跳……身體也依然溫暖。
這讓省吾感到開心。
省吾不知不覺地露出了微笑。
還活著的事實讓省吾感到開心。而且梅莉妮不是先讚揚自己的勝利——而是先擔心自己的身體,這更是讓省吾感到高興。
【這樣我就放心了。】
梅莉妮回應省吾的話裡蘊含了一點點羞澀的音調。
【那麼——省吾殿下。接下來馬上就要進行〈瀆神之主〉的回收並恭迎省吾殿下回來,請您現在先稍等一會兒。】
“啊啊……我等你。”
這麼回應梅莉妮之後——省吾感慨良多地想。
(能夠打贏……真是太好了……)
失敗與當場死亡的結果緊緊相系。
一旦打輸的話,身為〈瀆神之主〉駕駛者的省吾是不可能平安無事的。死亡會讓省吾與梅莉妮天人永隔。不只如此,橫暴肆虐的〈代行者〉應該也會毫無區別地殺光周圍的人類吧。這跟是一般人或者是〈雷涅蓋德〉的人無關。恐怕連梅莉妮她們也無法全身而退吧。
省吾無法容忍這種事情發生。
所以省吾不得不繼續打贏每一場戰役。不得不打倒〈代行者〉。
(……一些瑣碎的小事就算了吧……要是繼續想下去就沒完沒了了……)
自己既不是聖人,也不是超人。
沒有道理要把所有的事情往自己的身上攬。
自己不是曾經發誓過——要從自己辦得到的事情開始完成嗎?
所以……
(我……只要記得自己該做的事情……記得自己是為了什麼目的,該怎麼做才好……這樣就可以了……)
打倒〈代行者〉。
守護這個世界。
以及——
(…………我要搶回來。)
在心如刀割的慚愧心情之中,省吾不斷地這麼告訴自己。
那是一段罪孽的記憶。
省吾沒有保護好。
省吾讓人奪走了。
最重要的——
(——花梨。)
記憶中的表妹虛無飄渺地搖曳在省吾的眼前。
——————————
“那的確是——信徒崇拜教主般的眼神呢。”
一邊放下雙筒望遠鏡,一邊呢喃的少女——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的聲音裡帶著一點憐憫般的音調。
“——我就說吧?”
雷奧帶著苦笑附和。
“就跟預料中的一樣。”
“…………誰的預料?”
“天曉得。”
雷奧聳了聳肩。
“這……應該是〈雷涅蓋德〉的意圖沒錯。不過〈代行者〉的目的說不定出乎意料的也是這個呢。這樣一來,〈瀆神之主〉就成了希望的象徵。之後就算放著不管,謠言也會越滾越大自個兒散布開來。”
“也就是說——”
安潔莉特面無表情地說:
“對手心裡懷抱的希望越大,才越有擊潰的價值……嗎?”
“如果是我的話就會這麼想。”
雷奧以低沉的聲音說:
“畢竟〈代行者〉原本只為了凌虐人類而存在。就算會想到這種程度的事情也不足為奇——雖然還不清楚那些傢伙們到底擁有多大的智能就是了。”
“當然,那些傢伙們仍然有可能像是基姆那卡斯城一戰一樣,只是試探〈瀆神之主〉本身的性能而已。或者……是試探身為反抗勢力的〈雷涅蓋德〉的性能也說不定。”
“那……”
〈瀆神之主〉可說是〈雷涅蓋德〉的手腳。
如果〈代行者〉能夠正確地認清自己的“敵人”的話,那麼它們當然不會只著眼在〈瀆神之主〉的身上,而是連〈瀆神之主〉的運用者——也就是整個敵對勢力本身也想一併搞清楚。畢竟光憑武器的性能是無法決定戰鬥的趨勢的。
“如果那些傢伙們在這次的戰鬥裡看穿了〈雷涅蓋德〉的力量,那麼下一次說不定會來得出乎意料外的快呢。”
說著說著——雷奧突然停了下來。
(下一次說不定會來得出乎意料外的快……嗎?)
情況開始快速運轉了起來。
“救世主”開始習慣了駕馭〈瀆神之主〉,〈代行者〉開始改變了戰術,〈雷涅蓋德〉開始著手改變整個世界本身。從現在開始,就算目光只稍微離開了一下子,事態也會產生劇烈的變化。
差不多是時候了。
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在後台觀察潮流的時期可以結束了。自己也有必要積極地介入,讓時勢往自己這邊靠攏。
“杜梅。”
雷奧轉頭越過肩膀——呼喚著另外一位同行者。
“接下來——接下來就要實行計劃了。幫我傳話給〈首領〉,就說計劃隨時都可以進行。”
“…………”
一個人影默默無言地晃動了一下。
那位人物全身緊緊地披著一件附帶包頭頭巾的斗篷。
由於頭上深深地戴著頭巾的緣故,所以那位人物的容貌大多籠罩在一層陰影之下,別說是五官了,甚至連性別都難以判定。不過只要看了那隻從斗篷的間隙中伸出來的細白手腕,就能夠大致推敲出這位人物似乎是女性的事實。
“血族”——或者是“被掩蓋的一族”。
杜梅裡莉耶·普提羅菲拉姆是冠上這個代稱的特殊集團中的一員。
雖然名義上是協助者……不過這位杜梅裡莉耶其實是“血族”派來監視雷奧與安潔莉特的監視者。而且雙方對於這一點也都有不言可喻的默契。
“…………”
杜梅裡莉耶——仿佛想接住依然斷斷續續下個不停的海水雨一般,舉起她那白皙的手掌。
就在下一個瞬間,她的掌心上產生了白光。
聖光。
然而與安潔莉特不同,她的手中並沒有擬神杖。
要是沒有擬神杖的話,就不可能駕馭奇跡術——也不可能產生聖光。這是這個世界裡的常識。所謂的奇跡術乃是借由欺瞞存在於萬物中的“存在子”記述才得以成立的技術。而這個所謂欺瞞的行為無論如何都需要“神之碎片”。唯有透過神之碎片釋放出來的神聖光輝,人類才得以對“存在子”進行干涉。
這樣一來——為什麼杜梅裡莉耶能夠在沒有擬神杖的情況下辦到呢?
“nou·ia·retto……”
伴隨著奇妙韻律的聲音開始從頭巾的深處順暢地傳出來。
那是聖句——也就是在行使奇跡術之際,為了誘導聖光而使用的咒語。
“taato·uoi·tonediserupu·ia……”
杜梅裡莉耶堆砌著日常對話中絕不可能使用的語言。
她所展開的是通訊用的奇跡術。
說得更正確一點——那其實是一種“信件”。同時通訊的奇跡術需要對方配合時間而啟動同樣的術式,不過這種“信件”的形式卻不拘泥於對方的狀態,能夠單方面地將通訊的內容傳達給對方。
在杜梅裡莉耶的掌心上形成一個完整球形的聖光絕不算大。反而可以說很小——小到讓手掌大的人一握就完全看不見的程度。不過要是凝神細看的話,就會發現那是由閃耀著白色光輝的細小文字所構成的集合體,只是因為文字畫出來的好幾十個同心圓正高速回轉的緣故,外型才會看起來像是一顆球體。
過了不久——
“ia·retto……di……”
在杜梅裡莉耶詠唱完聖句的同時——吹起了一陣清爽的微風。
光球宛如棉絮一般輕盈地飛舞了起來。那顆光球在空中輕輕地分解成絲狀,並且擴散開來。不久,那些細絲便緩緩地溶解在大氣之中。
雷奧與安潔莉特不發一語,只是默默地觀望著一切。
目不可視,耳不能聞……不過卻寄託了定量情報的奇跡術,應該正以等同於光的速度朝目的地移動才是。
“——嗯?”
在光線消失的另一頭——出現了五個巨大的影子。
雷奧一邊眺望著沒有任何支撐物而漂浮在空中,並且悠然地朝自己前進的那副威容,一邊開口說:
“迎接第四代‘救世主’殿下的隊伍抵達了——嗎?”
五個影子是為了輸送〈瀆神之主〉而出動的超大型飛行船團。
當陽光照得機體閃閃生輝的五隻飛行船在薩非城的上空大幅回轉時,城裡的民眾們又再度爆出了一陣歡呼聲。自從在拉威森城舉辦了公開亮相以來,一般世人似乎都認為飛行船團的存在與〈瀆神之主〉同屬於裡威斯公司的所有物。
當然,在薩非城的居民之中,不太可能有人曾經親眼目睹過在遠方的拉威森城所舉辦的公開亮相——不過〈雷涅蓋德〉的情報操作似乎也在這一帶發揮了影響力。而且港口都市原本就很容易聚集各種流言蜚語。
“接下來。”
對飛行船團瞥了一眼之後,雷奧突然轉過身子。
“我們走吧——安潔。”
雷奧一邊轉頭越過肩膀望向身為自己的隨從,同時也是自己愛人的少女,一邊說:
“接下來開始會變得很忙碌。神經要繃緊一點啊。”
“——是的。”
安潔莉特點了點頭。她的臉頰堆上了淡淡的喜悅之色。
——————————
超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
秘密結社〈雷涅蓋德〉最強最大又絕對無比的最終兵器。
既然〈瀆神之主〉的本質是兵器,那麼自然是以會毀壞為前提而製造出來的東西。儘管〈瀆神之主〉具備了強大的力量,不過敵人可是身為神之詛咒的〈代行者〉——其壓倒性的力量是無法預測的。所以打從建造階段開始,〈雷涅蓋德〉就考慮到了〈瀆神之主〉因為破損或意料外的故障而陷入無法行動的狀態的可能性。
正因為如此,〈雷涅蓋德〉當然也準備了能夠將機能不健全的〈瀆神之主〉迅速回收的手段。他們尋求著有時候能夠當場進行應急修理,並且具備著能夠搬運修補零件的乘載量,同時也不受地形與天候左右的移動手段。
他們得到的答案之一就是這隻超大型硬式飛行船團。
這隻總數五艘的飛行船團是由〈富爾伐斯〉、〈愛耳哈姆〉、〈維滋登〉、〈帕柏絲庫〉、〈艾狄尼特〉所構成,分別屬於柯德蘭家、瑪布羅家、路思波力提家、歐托魯奇家、因培拉斯家的所有物。
飛行船上增添了能夠搬運〈瀆神之主〉各個部位的裝載性能。而且為了裝設替巨大擬神機進行簡易整備的設備,以及讓搭乘的姬巫女們對〈瀆神之主〉的各種控制術式進行遠端操控的設備。〈雷涅蓋德〉隨後還進行了各種形式上的修改,如今五艘飛行船具備了能夠以五艘為一組作為〈瀆神之主〉移動基地的性能。
〈雷涅蓋德〉更進一步地考慮到飛行船團本身發生不測的可能性。儘管在搬運之際,飛行船基本上都是將〈瀆神之主〉分割開來輸送的,不過每一艘飛行船都被賦予了能夠視情況而獨立輸送整架超巨大擬神機的輸出功率。就〈雷涅蓋德〉技術人員們的計算看來,就算只有一艘飛行船,應該也能夠在以鋼索垂吊著〈瀆神之主〉的狀態下飛行才是。
不過這麼做的代價就是飛行船內的空間小得驚人。
由於〈瀆神之主〉的相關設施占據了太多乘載容量的緣故,所以自然無法確保船艙或內部通道的空間。雖然擺設在船艙內的沙發與傢具全都是高級品——實際上卻很難稱得上是個舒適的空間。不過考慮到這些飛行船也跟〈瀆神之主〉同屬於兵器的一種,那麼會將乘客的舒適性擺在第二順位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富爾伐斯〉的船內。
如今容納梅莉妮的場所也毫無例外的狹窄無比。這裡是大致位于飛行船內部中央的姬巫女專用座位。遠端操縱〈瀆神之主〉時不可或缺的各種機器從四面八方包圍了梅莉妮。甚至讓人產生了一種梅莉妮被鑲嵌在機械裝置間隙裡的印象。
然而身處其中的梅莉妮卻似乎完全不介意那股狹窄感的樣子。
反而——
“我們來迎接您了。”
梅莉妮一邊努力壓抑著一不小心就會拉高似的聲音,一邊以事務性的口吻這麼說。
【謝謝你。】
通訊回路傳來了省吾的聲音。
光從那冷靜的聲音聽來,省吾現在的心智依然還很清楚的樣子。
(省吾殿下……)
梅莉妮將手靠在因為安心與喜悅而撲通撲通直跳的胸口上。
在巨大海嘯抵達的前一刻,省吾殿下的模樣顯然非比尋常。恐怕是上一次的出擊——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軍突襲〈聖廟〉之際的記憶對他的心靈造成了負擔吧。雖然他平常的舉止依然精神抖擻到令人敬佩的程度,不過溫柔的他是不可能不為此感到憂慮的。除此之外——自己無法拯救所有人的事實,恐怕也同樣在他的心底留下了無法抹滅的傷痕吧。
而這些傷痛……會招來錯亂。
所以梅莉妮才會死命地呼喚省吾。
只要死命地呼喚他的話,他就會回應自己,也會回來自己這邊——梅莉妮如此深信不疑。而且事實上省吾也的確因為梅莉妮的呼喚聲而恢復了理智,同時也漂亮地擊退了〈代行者〉的攻擊。
如今——梅莉妮只是單純地為這個事實感到開心。
不過……省吾不知道為什麼陷入了混亂的狀態,〈瀆神之主〉也再度陷入了無法控制的狀態,這全都是不爭的事實。而且這種情況也在飛行船上的紀錄裝置裡留下了各種情報。
儘管省吾努力以平穩的語調回覆通訊……不過他本身大概還抱持著無法言喻的不安吧。
所以——
(好想趕快見到他。)
好想見到省吾,跟他說說話,或多或少分擔他的不安。如果他的身上有什麼包袱的話,那就由自己來跟他一起承擔吧。或許那是只有省吾才能體會的不安也說不定。或許就算聽他說了再多的話,自己也還是無法捉摸那份恐懼也說不定。
不過——即使如此。
(省吾殿下……)
梅莉妮在心底呼喊著省吾的名字。
光是這樣的行為也能夠讓現在的她感受到喜悅——感受到對省吾的愛意。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螺旋槳釋放出來的轟然巨響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這大概是因為抵達了〈瀆神之主〉的正上方之後,〈富爾伐斯〉便降低了螺旋槳的回轉數以改變角度的緣故吧。在〈瀆神之主〉的回收過程中,〈富爾伐斯〉主推進用的螺旋槳大概是完全停止的吧——又或者是為了讓機身不隨風晃蕩,而當做確保固定位置的推力來使用吧。
“省吾殿下——”
梅莉妮輕輕地探出身子,從姬巫女專用座位前方延展開來的窗戶窺探著眼下的風景。
仔細一看——〈富爾伐斯〉已經放下了好幾條鋼索,依附在鋼索前端降落的作業員們正著手進行固定〈瀆神之主〉的作業。
另外還看得見幾個人正在將蜂湧而上的群眾從〈瀆神之主〉的身上拉開。雖然民眾這種狂熱的反應正合了〈雷涅蓋德〉的意,不過如今薩非城的居民們撲過來緊纏著〈瀆神之主〉不放的情況,恐怕有引發危險之虞。
畢竟垂吊在半空中的鋼鐵可是有人類的好幾十倍大。要是隨隨便便接近的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故。難得“救世主”的人氣攀升到這種地步,要是因為無聊的事故而一落千丈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固定結束。】
來自作業員們的報告回響在飛行船內。
這回是由五家族之首的柯德蘭家接下了回收〈瀆神之主〉的任務。由於〈聖遺物〉照道理來說最好是分開來保管,所以他們也想馬上把〈瀆神之主〉分割開來輸送——不過在薩非城進行〈瀆神之主〉的合體解除作業有點不方便。要將身為機密團塊的〈瀆神之主〉——以及整個內部機構長時間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作業,的確是有些麻煩存在。
【開始卷起鋼索。】
薩非城的民眾又再度把大道擠得水洩不通,他們毫不吝惜地為救世主殿下的活躍高聲歡呼的模樣,連梅莉妮也看得一清二楚。雖然作業員們將民眾們從〈瀆神之主〉的身邊驅離開來——不過他們還是圍成了重重人墻,並且抬頭仰望著〈瀆神之主〉,不斷地發出歡呼聲。
螺旋槳的嗡嗡聲又再度產生了變化。
【推力上升。〈瀆神之主〉——移送開始。】
超巨大擬神機的腳原本深陷在連海嘯強得離譜的威力都能承受的大地上,如今卻一邊灑落著大量的砂粒,一邊輕輕地漂浮了起來。看到仿佛要征服天際的巨大軀體漂浮起來的模樣,海岸邊的人們又再度驚訝地高呼出聲。
“現在即將回歸〈聖廟〉,省吾殿下。”
這麼說完之後——梅莉妮又輕聲地補充說:
“我想……我想趕快見到省吾殿下的臉。”
【啊……嗯。】
省吾害羞似地以搖擺不定的聲音說:
【我……我也是。】
【我也是!我也想趕快見到省吾殿下的臉!我非常想見到省吾殿下!】
耳尖的愛菲妮耶插進了兩人的通訊之中。
這位歐托魯奇家的姬巫女應該已經知道省吾與梅莉妮結合的事了——不過她似乎還不放棄搶在梅莉妮之前獲得省吾寵愛的樣子。又或許她只是單純地想逗弄省吾,想看到省吾被她的求愛弄得驚慌失措的樣子也說不定。
【省吾殿下想看看我的臉嗎?應該想吧?】
【啊……嗯。是啊。】
因為省吾掩飾慌張的樣子實在是太好笑了——梅莉妮不由得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在床上面對面地慢慢看清楚!不只是臉而已,其他地方也是!】
【不……那個……這就有點。】
【你也該多學點客氣或委婉的說法吧。】
【我覺得蓓爾提雅才應該多學學如何展現女性魅力呢。】
【不用你多管閒事!】
於是,薩非城的戰鬥結束了。
在凱旋時特有的和緩空氣之中,姬巫女們與省吾交換著無謂的通訊……同時在螺旋槳格外高亢的轟然巨響之下,五艘飛行船踏上了歸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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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幕間風景
“哎呀哎呀——這一仗贏得真漂亮啊。”
坐在位子上這麼說的——是一位整張臉看起來都松松垮垮的圓臉人物。
他的體型並非特別肥胖。只是整體來說就只有那張臉圓滾滾的而已,甚至連眼瞼都給人一種特別腫脹的印象……整張臉看起來就像是因為睡眠不足而浮腫起來的樣子。
身為秘密結社〈雷涅蓋德〉的中樞,同時也是〈弒神罪人〉後裔的五家族。名列五家族之一,並且在〈雷涅蓋德〉中主要負責對外交涉與物資調度的,便是路思波力提家。
路思波力提家族族長——巴爾瑪斯·路思波力提。
在統帥〈雷涅蓋德〉的五位最高權力者之中,這位人物具備了最容易辨識的——就是所謂的權力者般的容貌。也就是說,這位人物是個人如其貌的庸俗之輩。
“第四代救世主殿下也不能隨便捨棄了呢。”
“——那麼。”
巴爾德不理會巴爾瑪斯的這番言論——以低沉嚴肅的聲音宣告:
“我們開始吧。”
巴爾德·柯德蘭。
他是五家族之中位居領導地位的柯德蘭家族之長。在絕不顯露感情又有如雕刻般的面無表情之中,那雙宛如猛禽類的雙眸顯得格外冰冷銳利,完全沒有任何破綻。
就算只是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他的身上依然散髮出一股壓迫他人的氛圍。
“可以嗎——路思波力提卿?”
“那……那是當然的。”
被巴爾德的視線一瞥,巴爾瑪斯立刻中斷了閒聊瞎扯。
五家族族長專用會議室。
這個寬廣又無機質的房間裡——除了擺設在房間正中央的巨大圓桌與附帶的五張椅子之外,就沒有其他傢具了。這裡只是讓秘密結社〈雷涅蓋德〉的最高意志決定機關——五家族族長會議交換意見的場所罷了。如果說〈瀆神之主〉是〈雷涅蓋德〉的手腳的話,那麼這個房間就相當於〈雷涅蓋德〉的顱骨。
“畢竟……時間也比原先預期的要來得晚了。”
巴爾瑪斯掩飾尷尬似地說。
原本——今天的五家族會議應該要在白天的時候舉行。
不過現在卻已經是深夜了。差不多快到日期改變的時間了。
理由很簡單——因為〈代行者〉出現了。
第五具〈代行者〉引發了巨大海嘯。而〈瀆神之主〉也漂亮地消滅了襲擊港口都市薩非城的海嘯。等到〈瀆神之主〉與第四代救世主省吾·香芝回歸〈聖廟〉,並且接收了來自於姬巫女們的簡單報告之後,五位族長——以巴爾德與巴爾瑪斯為首,加上瑪布羅家族族長泰羅伊德、歐托魯奇家族的年輕當家聶羅,以及唯一武系血統的因培拉斯家族族長傑布隆——才總算齊聚一堂。
“自從那群瘋狂信眾的襲擊以來,剛好過了整整一個月。”
巴爾德一邊環顧著全體成員,一邊說:
巴爾德所謂的“瘋狂信眾的襲擊”——指的就是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突襲〈聖廟〉的事件。
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將身為神之詛咒的〈代行者〉當作“御尊影”崇拜,並且把被〈代行者〉殺害視為無上喜悅的瘋狂宗教團體。一旦〈代行者〉出現的話,這群失敗主義者們就會一邊吟誦著懺悔的祈禱,一邊獻身於“御尊影”的腳下。
“死亡”對他們來說並不是恐懼,而是憧憬。
另一方面,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也是具備了世界規模的聯絡網的警察性組織,負起了整頓世界秩序的責任。不管是規模也好,還是人員也好,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絕對是現今索隆裡最大的勢力。
——同時也是〈雷涅蓋德〉不共戴天的仇敵。
對於企圖以殲滅十六具〈代行者〉來洗刷〈弒神罪人〉的污名,並且重新君臨世界的〈雷涅蓋德〉來說,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教徒們是永遠勢不兩立的敵人。而在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教徒們看來,造成神怒的原凶“五罪人”的後裔是應當不容分說地抹殺掉的存在。如果這些人還試圖屠殺身為神之“御尊影”的〈代行者〉,那就更不用說了。
在悠久的歷史之中,雙方之間總是不時發生一些小爭執。不過這些爭執都算是偶發性的。雙方的敵對關係維持著一種既不危險又奇妙的均衡狀態。當然,這也是因為〈雷涅蓋德〉以秘密結社的身份潛藏在黑暗中的緣故。
不過這種均衡狀態卻被打破了。
那剛好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
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高達數千名的信徒們——事後的調查報告指出,人數可能高達數萬——化為瘋狂的武裝大軍,主動對〈聖廟〉發動突襲。
〈雷涅蓋德〉目前還不清楚他們是如何發現施加了好幾層偽裝,又經過嚴密的情報控管而藏匿起來的〈聖廟〉所在地。情報洩漏的途徑也依然在調查當中。
不過不管怎麼說——〈聖廟〉那個時候的確暴露在未曾直接面對過的危機之中。〈聖廟〉最大的防備是其存在不為人所知。因此,用來防衛〈聖廟〉的戰力也只不過在最低限度而已。畢竟要是與〈聖廟〉有關聯的人越多的話,情報洩漏的危險性就會增加,物資的進出也會更為頻繁,〈聖廟〉存在曝光的可能性自然就會升高。
被逼得走投無路的〈雷涅蓋德〉採取了禁用的手段。
也就是——把原本身為對〈代行者〉武器的〈瀆神之主〉當成對人兵器來使用。
當然……只有稍微武裝過的人類不可能奈何得了以殲滅〈代行者〉為目的而製造出來的〈瀆神之主〉。
要殲滅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大軍是很容易的——姑且不論以人質為憑而強制進行這項作業的救世主省吾·香芝本身作何感想。
總之——事後殘留下來的是一片淒慘的光景。
不,用淒慘還不足以形容的大量屍體與破壞的痕跡,如今依然殘留在〈聖廟〉的周邊。被〈瀆神之主〉的力量弄得滿目瘡痍的森林,也需要好幾十年的時間才能恢復原狀。
不過……所幸〈聖廟〉的設施本身並沒有遭受損害。
人員上的損傷也僅限於在戰鬥初期參與肉搏戰的人而已……對〈瀆神之主〉的整備或控制上並不構成障礙。〈聖廟〉在幾天之內就恢復成襲擊前的態勢——補充人員的安排也已經完成了。
就算要說〈雷涅蓋德〉差不多恢復成以前的狀態也不為過。
迫不得已而產生變化的——反而是這個世界。
“世界的秩序崩潰了。”
巴爾德首先這麼斷言。
在場沒有人提出異議。從這十多天的觀察看來,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之名的確還殘存著,然而組織對民眾的影響力確實衰退了。我想在與我們戰鬥的過程之中,那些傢伙們蒙受了不計其數的人員損害。畢竟越是身處於幹部層級的人,其信仰心的深厚更是非比尋常。那個時候擠上第一線的,應該都是那些傢伙們的重要人物吧。”
“或許該試著調查其中一個已經確認的遺體身份會比較好也說不定——”
“救世主殿下已經把他們掃得連痕跡都不剩了。”
蓋過巴爾瑪斯所說的話,並且進一步繼續說下去的是——泰羅伊德。
泰羅伊德·瑪布羅。
這位人物擁有讓人聯想到學者的神經質容貌。事實上——他是五家族之中在奇跡術的相關研究與實踐上擁有最多實際成績的瑪布羅家族之長,同時他本人也是一位優秀的奇跡術師。為〈瀆神之主〉的攻守帶來直接影響的各種奇跡術機關,幾乎都是由瑪布羅家族的奇跡術師們所設計出來的。
正因為如此,他總是直接把〈瀆神之主〉的勝利當作瑪布羅家的功績。
儘管實際上要是沒有其他四家的助力,〈瀆神之主〉也不可能順利運作的——不過在關於〈瀆神之主〉的議題上,泰羅伊德總是不時表現出輕視其他四家的言行。
不管是上一次〈瀆神之主〉對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軍發揮了壓倒性的戰鬥力,還是這回擊退了〈代行者〉的實際功績,他都認為是瑪布羅家族成就的豐功偉業。
這是側重於集中力的學者常有的目光短淺的思考方式。
因此——
(他果然也沒有領導者的器量——啊。)
巴爾德一邊望著泰羅伊德那耽溺於優越感的表情,一邊想著這種事情。
不管是巴爾瑪斯也好,還是泰羅伊德也好,他們都不具備著退一步綜觀大局的觀點。這樣大概連隸屬於他們旗下的人們也無法忍受吧。父親毫無疑問地將權力交接給孩子,結果便是造就出這樣的領導者來。
不過這對巴爾德來說卻是再好也不過的情況。
像這樣重視年資順序與血統的結果,往往會讓位居頂點者的底下產生大量對現狀感到不滿的人。如果這些人有才能的話,也可以加以提拔。要是無能的話,就適度地操控他們,讓他們扮演牽制對手動向的角色——或者也可以把他們當成將周遭一起卷進去自爆的炸彈。
當然,巴爾德並沒有把這種想法表現於外。
他只是以低沉的聲音淡淡地推動議事的進行。
“歸根究底,如今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失去了不少構成組織中樞的重要人物,同時也失去了大量的信眾——特別是熱誠的信眾。我們應該可以將之視為教義的向心力已經衰微了。”
如果拿〈雷涅蓋德〉來做為比喻的話,這個情況就形同於構成五家族會議的族長們死了其中幾個——或者是全員死亡,而且忠誠心強烈的相關人士也大量殉死的狀態。
當然了,直接拿組織規模、人員構成與基本理念都相異的〈雷涅蓋德〉和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比較是不妥當的……況且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現在確實處於搖搖欲墜的狀態。
這樣一來的話——
“世界——需要全新的領導者呢。”
敏感地察覺了巴爾德未曾言明之處,並且若無其事地接下去說的是——歐托魯奇家的年輕當家。
聶羅·歐托魯奇。
乍看之下,這位青年具備的容貌大概是與這個場合最不相稱的吧。由於上一任當家猝死而掌握了歐托魯奇家族實權的年輕族長。他的姿態雖然優美……不過那有點病態的白皙肌膚卻很引人側目。他的相貌與身軀全都由纖細的線條所構成——那副中性的容姿與粗獷或大膽之類的形容詞無緣。
(……這小子依然是那樣地敏銳。)
巴爾德心想。
五家族族長會議的議題並沒有事先通知各家族族長。巴爾德也沒有刻意將今天的議題告訴某個人。現在——〈雷涅蓋德〉內部正在對情報管理的體制進行再驗證。因此,就算面對的部下是親近的心腹,族長們也不得流出任何情報。畢竟背叛者或許就藏在某處也說不定。
也就是說,聶羅不可能事先知道巴爾德的想法。
這樣一來的話,聶羅之所以能夠察覺到巴爾德的想法,就只有掌握了現況之後產生了和巴爾德一樣的想法這個可能性而已。在大多數的情況下……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只是乖乖地接受旁人提出的議題而已,不過聶羅卻能夠從理論性的俯瞰角度驗證現況,並且提出建設性的議題。
這也就是說,巴爾德的想法很有可能被聶羅給看穿了。
真是大意不得的對手。像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那樣把聶羅當做不懂事的年輕人而小看了他的人,總有一天會摔得四腳朝天的。
“你說的沒錯,歐托魯奇卿。”
巴爾德依然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他不會像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那樣故意做出否定應當肯定之事的行為。
“世界正處於一片混亂之中。”
“是的。”
聽了巴爾德的斷言之後,聶羅眯起了鮮紅的雙眼點了點頭。
“很諷刺的是……一直以來努力維持區域治安的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治安修道士們,反而大多成了最近騷動的源頭。他們和對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抱持疑問的民眾之間的衝突也源源不絕。民心正逐漸背離了艾克諾德拉斯真教的教義。這種現況大概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一樣。也就是說——”
聶羅環視了在場的眾人之後,繼續說:
“‘一旦〈代行者〉出現,就只有死亡一途了’這樣的常識如今被顛覆了。我們——可不能眼睜睜地放過這個混亂的機會。畢竟我們和〈雷涅蓋德〉非得成為這個世界的統治者不可。”
“這是當然的。”
巴爾瑪斯用帶著些許焦躁的口吻回應聶羅。
不需要你這個歐托魯奇家的小鬼再來提醒我一次——巴爾瑪斯大概想這麼說吧。無法在這個時候保持沉默也忠實地呈現出巴爾瑪斯的器量有多麼地狹小。
“我們必須感謝省吾·香芝才行。”
聶羅微微地提起嘴角,並且繼續說:
“從拉威森城的首戰開始,到基姆那卡斯城、以及這次薩非城的巨大海嘯事件為止——當然,在路思波力提卿的指示下進行的情報操作或謠言散布也幫了不少的忙——民眾的眼耳都已經認定〈瀆神之主〉與身為駕駛者的省吾·香芝是貨真價實的救世主了。由於有‘救世主’殿下的勤奮工作,我們正確實地逐漸朝最終目的接近當中。而且——還不費吹灰之力。”
“的確如此——”
巴爾瑪斯露出有點得意的表情點了點頭。他已經完全被聶羅若無其事編織出來的奉承話語哄騙了。他本人恐怕並沒有自覺到這一點吧。
斜眼瞥了路思波力提家的家長一眼之後,巴爾德緊盯著聶羅。
“差不多該提出議題了吧——歐托魯奇卿。”
巴爾德試探似地說。
如果他在這個時候得意忘形地反客為主的話,反而還比較容易應付,不過——
“不——我剛才說得太僭越了。柯德蘭卿。”
聶羅卻低垂著頭,說出這番謙遜的話。
他的語氣仿佛訴說著成為眾矢之的是巴爾德的工作一般。
儘管巴爾德在內心露出了苦笑……他依然大方地點了點頭,並且環視著在場的眾人。
“我們該如何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裡建立起統治機構呢?”
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大概以為這個議題還是更久遠以後的事情吧。巴爾德一邊用眼角捕捉到面面相覷的兩人,一邊接著說:
“這是急如風火的問題。混亂會招致蕭條。要是我等應當統治的世界變得一片蕭條就麻煩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最好不要產生大規模的糾紛,而是和緩地——又能確實地將統治的權力轉移到我們手裡。”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樣的要求可說是不可能的事。
“今天我想先來討論這件事。我們馬上開始吧——在場有哪位有什麼意見嗎?”
支配殲滅〈代行者〉之後的世界,乃是〈雷涅蓋德〉的最終目的。
不過關於〈代行者〉的威脅消失時,具體上該施行什麼樣的統治方法,五家族族長會議到目前為止幾乎都沒有討論過。
當然……他們並非無視於這個問題的存在,更不可能將它忘得一干二淨。
只不過在以〈瀆神之主〉迎擊〈代行者〉,並且將之殲滅的過程之中,〈雷涅蓋德〉依然無法完全預測出民眾們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不過〈代行者〉本身的動向原本就有很多不可能預測的部份。而且〈代行者〉的動向也會對民眾的心理帶來極大的影響。
正因為如此……〈雷涅蓋德〉一直以來都沒有固定統治民眾的方針。
在民眾的應對上必須慎重又確實,同時還必須兼具柔軟性。雖然民眾並不聰明,但也絕不愚蠢。只要看過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現況,就能明白——要是拘泥於固定的對策而誤判了應對方式的話,民眾那因為這個不合理的世界而積蓄下來的怒火,也可能會將矛頭轉向〈雷涅蓋德〉。
“柯德蘭卿。”
最先舉起來的——果然還是那隻白皙的手。
在巴爾德以視線催促之下,銀發的青年輕輕地點了點頭,並且繼續說:
“我認為——最好以議事共和制的組織來統治民眾。”
(……原來如此。要用這招啊。)
巴爾德默默地點了點頭。
可是——
“議事共和制的組織……?那該不會是指直接承襲那些傢伙們的方法吧?”
“不愧是巴爾瑪斯殿下,察覺得真快。”
聶羅以清澈的聲音這麼回答:
“我們應該承認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並且積極地採取合作體制。”
“太愚蠢了!要開玩笑也該適可而止——歐托魯奇卿!”
巴爾瑪斯的聲音輕易地激動了起來。
“卿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嗎!要我們尊貴的〈雷涅蓋德〉和那群瘋狂信眾們聯手?”
“是的。”
聶羅一邊用指尖玩弄著劉海,一邊露出了微笑。
“真是——真是太荒謬了!卿瘋了嗎?卿該不會忘了不久之前才剛發生過什麼事情吧?”
“真的很荒謬嗎?我們不能否認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他們一直以來都是這個世界的秩序的事實。”
他們的中樞並不像〈聖廟〉一樣擁有固定的設施。
他們就像游牧民族一樣,以數十輛馬車——有時馬車的數量還高達數百——在索隆的大地上巡迴。另一方面,他們也將治安修道士派遣到各個地方,以適應當地風俗民情的方法傳教,並且發揮警察性的力量統括了整片土地。
【人類生來即背負著罪孽,唯有接受尊為神體的〈代行者〉判罪,才是人類應當追求之道。因此人類不得違抗〈代行者〉,就算抵抗也是沒有意義的。】——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將這樣的教義作為世界的常識支配著人們的生活、甚至是一生。即使他們醉心於教義,表面上接受,或壓根子不相信教義。
“歐托魯奇卿。”
巴爾德勸告似地插嘴說:
“我希望卿能節制容易招來誤解的言行。我承認卿的說法的確令人印象深刻,不過效率卻很差。”
“那真是——失禮了。”
聶羅露出苦笑說。
“誤解?什麼誤解——”
“路思波力提卿。簡而言之,歐托魯奇卿的提案是指‘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傀儡化。”
“…………啊……!”
巴爾瑪斯似乎到現在才理解的樣子。
他的表情僵硬了起來——而儘管剛才一直保持著沉默,卻還是有點不滿的泰羅伊德,也露出了心服的表情。
“雖然民眾目前還是隨著眼前的事態起舞——不過一旦狀況穩定下來的話,他們就會開始追求具體的秩序,也就是全新的統治體制。那並非只是冠上‘英雄’或〈瀆神之主〉之名的象徵,而是能夠確實發揮機能的制度。然而要是突然以新穎的手法統治民眾的話,恐怕會導致民眾強烈地感受到被支配感的結果吧。而這份壓抑感則會更進一步地激發出民眾的反抗心——如果體制的歷史短淺的話,民眾也不會對體制感到鄉愁或留戀之類的情感。如此一來,便很容易招致民眾發起叛亂之類的行動。況且我們〈雷涅蓋德〉的人員有限,也沒有時間可以讓我們儲蓄鎮壓民眾的力量。如果是〈瀆神之主〉的話,或許可以很輕易地鎮壓叛亂也說不定,不過單純的恐怖政治很有可能會導致經濟與文化的停滯。這樣一來的話,我們只要改變方法的內容,再以向來的方法統治民眾,這種做法反而更為簡單確實。如果是民眾熟知又親近的方法的話,來自民眾們的反抗心也會比較少吧。就現狀來看,艾克諾德拉斯的人們之所以會招致民眾們的反抗,終究也只是教義上的問題罷了,統治機構本身並沒有什麼問題。如此一來,直接利用他們的統治機構應該比較方便吧。”
“也就是說——”
泰羅伊德呻吟似地說:
“為了防止民眾的反抗而留下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我們則借由在背後支配而掌握實質上的統治權限——是這樣嗎?”
“沒錯。”
巴爾德點點頭——聶羅也追隨般地點點頭。
“只要我們有〈瀆神之主〉這個實效性的力量相隨的話,要取回民眾對於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信賴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事。雖然教義有必要做大幅度的改變——不過會對這一點吹毛求疵的人,在不久之前的‘聖戰’裡也死了一大半了。”
對處於被支配立場的民眾來說,上層的支配者懷抱著什麼樣的主義信條其實都跟他們沒什麼關係。只要自己能夠平穩地生活——如果可以的話,最好能夠有富裕的生活,那麼民眾對於教義的改變與教主的替換是不會產生興趣的。
“我們只要負責引進全新的世界觀就可以了。”
巴爾德面無表情地這麼說。
而他雖然默默地等待著——卻沒有人提出異議。
巴爾德滿意地點點頭之後,便轉頭面對巴爾瑪斯。
“接著……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來,該開始準備了。路思波力提卿。”
“是——是。”
巴爾瑪斯慌慌張張地點點頭。
即使到了這個地步,這位路思波力提家族之長的洞察力依然差得可笑。感到一絲絲憐憫的巴爾德接著說:
“我想請卿最大限度地活用旗下的商隊交易路線,並且遵照剛才的方針進行情報操作。詳細的‘劇情概要’與艾克諾德拉斯全新的領導者近期之內就會準備好。請卿盡速將這些情報滲透索隆全域,打好基礎。”
“嗯,情報操作可是我等路思波力提家族最擅長之處。”
巴爾瑪斯特意挺直了背脊,大方地點了點頭。
簡直就像個逞強的孩子一般。
“我明白了。我會立刻展開行動的。”
“瑪布羅卿。”
巴爾德接著轉頭面對泰羅伊德。
“雖然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將奇跡術視為禁忌——不過這樣的價值觀從現在開始非得廢除不可。奇跡術滲透到民間應該能帶來急遽的繁榮吧。然而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賦予民眾太‘強大’的奇跡之力。要是他們製造出第二、第三具〈瀆神之主〉,那可就麻煩了。”
“原來如此。”
“在新世界的支配上,奇跡術相關知識的普及化與法規的整備乃是當務之急。我想請卿準備因應這個目的的概略‘設計圖’。如果不是奇跡術造詣深厚的瑪布羅家的話,大概很難辦到這件事吧。”
“我明白了。會議結束之後,我會立刻著手進行的。”
泰羅伊德也是大方地點了點頭。
“那麼關於這個尚未解決的議案,我想這次就先討論到這裡吧。細節就等到下次資料備齊之後再討論——有人有異議嗎?”
回應巴爾德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巴爾德接著提出下一個議題。
“接下來……關於〈瀆神之主〉今後的運用上,我想聽聽各位的意見。”
“〈代行者〉那令人費解的行動啊。”
帶著奇妙的表情迅速向前挺出身子的是泰羅伊德。
由於他有著不得不將事物的整合性當做第一考慮的神經質性格,所以〈代行者〉這回的行動似乎讓他頗為在意的樣子。畢竟〈代行者〉這次的行動顯然和以往不同。
“在創造出‘盾’擋下巨大海嘯之際,〈瀆神之主〉應該不得不將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上頭才是。不久之前才剛歸來的姬巫女們所做的報告與終端機上的紀錄數值也證實了這一點。然而為什麼——”
“為什麼〈代行者〉沒有置〈瀆神之主〉於死地就消失了呢?”
巴爾瑪斯一邊低頭撫摸著下巴,一邊低喃著。
在場沒有人提出異議。畢竟就算觀點有若干的不同,這個問題依舊還是全體人員共同的疑問。
然而——
“難道是〈代行者〉發現了我方整備上的不穩定,所以才靜待我方自行出現疲態嗎?”
“為什麼〈代行者〉要做這種拐彎抹角的事——”
“卿忘了嗎?〈代行者〉的目的就是盡可能地凌虐我們人類,並且將我們逼進絕望的深淵,而不是乾脆地將人類一口氣滅絕。”
“不過在基姆那卡斯的戰鬥之中,把〈瀆神之主〉視為敵人的〈代行者〉不是明顯地在調查〈瀆神之主〉的性能嗎?如果視為敵人的對象出現破綻的話,直接發起以殲滅為目的的行動不是比較自然嗎?”
“這點還在持續調查當中吧?”
“不,可是那——”
“得不到結論的議論是沒有意義的。現在的情報還過於不足。恐怕就算進行了再多的議論,也無法推測出〈代行者〉的真正用意。現在應當討論的只有我方在運用〈瀆神之主〉之際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方針而已。就算不知道〈代行者〉的企圖,只要在〈瀆神之主〉的運用上有一定程度的彈性的話,應該或多或少就能應對狀況的變化才是。〈代行者〉的目的目前還不明朗。正因為如此,我們需要不管面對什麼樣的狀況,都能夠立即應變的體制。包含〈代行者〉今後可能以複數,而且有可能出現在不同場所的情況在內,在〈瀆神之主〉的運用上最應當重視的事情是什麼,我想確認的就是這個基本原則。”
“…………”
“…………”
聽了巴爾德所說的話之後,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閉上了嘴。
“話說回來——一旦〈代行者〉出現的話,我們也不得不出動〈瀆神之主〉。除了顧慮到民眾的反應之外,更不用說這是屠殺平常不知藏匿何處的〈代行者〉的絕妙良機了。”
聶羅的意見也沒有錯。
他還是確認過沒有人提出異議之後,才接著說:
“問題反而出在〈瀆神之主〉的狀態——進一步地說,也就是‘救世主’殿下的狀態。以萬全的態勢全力以赴比什麼都要來得重要。公開亮相已經結束了,考慮到召喚儀式的困難度,我們也無法輕易地以‘下一個’來頂替——如此一來,要是我們不先確保省吾·香芝殿下能繼續為我們賣命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沒錯。”
說著說著,巴爾德——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也跟著將視線轉向了從剛才就一直保持沉默的第五位與會者。
在五家族之中地位最低,同時也是唯一的武系家族因培拉斯家。
該家族的族長——武人傑布隆·因培拉斯。
儘管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擁有一副宛如磐石般的身軀的他卻不因此畏縮,依然默默無言地坐在位子上。在與聶羅不同層面的意義上,巴爾德最戒備的就是這個男人。不管在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上,這位粗獷又沉默寡言的男人都很難以操控。
第四代救世主省吾·香芝最近頻繁進入因培拉斯家與該家族相關設施的傳聞,已經傳進了其他四家族族長的耳裡。這是省吾·香芝的要求所造成的現象——據說為了能夠更有效率地操控〈瀆神之主〉,省吾·香芝希望能夠接受因培拉斯家的武術修煉。
由於梅莉妮·柯德蘭接受了他的寵愛,所以眾人一度以為他已經在柯德蘭家的控制之下了……不過光從現況看來,也可以將因培拉斯家視為對省吾·香芝最有影響力的家族。
總之,由於省吾·香芝並沒有疏遠其他四家姬巫女們的跡象,所以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也就對這件事保持沉默……不過與聶羅並居最低地位的傑布隆說不定控制了救世主的事實,讓他們的心中產生了某種焦躁的情緒與疑神疑鬼。
控制了身為人質的敕使河原花梨的是歐托魯奇家。
接受寵愛的姬巫女輩出的是柯德蘭家。
而省吾·香芝最頻繁出入的則是因培拉斯家。
就對救世主的影響力這層意義上看來,如今的狀況演變成唯有瑪布羅家與路思波力提家落後其他三家的局面。
“因培拉斯卿。您有什麼意見嗎?”
泰羅伊德以略為焦躁的語氣催促著傑布隆。
然而——
“我沒什麼意見。”
傑布隆宛如恐嚇似地以低沉的聲音說。
巴爾瑪斯不滿似地哼了一聲——泰羅伊德則是皺起臉來。不知道是不是掌握了省吾·香芝弱點的余裕使然,聶羅露出了微微的笑意——不過依然默不作聲。
“您認為沒有問題嗎?”
“姑且不論逃亡之前——根據來自姬巫女的報告,他在回來之後的表現顯得比較冷靜。在武術修煉上很積極,在奇跡術修煉上也很積極,看不出有任何奇特的舉動。如此一來的話,我認為沒有什麼急需解決的問題存在。”
傑布隆這麼回應泰羅伊德的詢問。
不過這種程度的事情——其他族長們當然也收到了相關的報告。
他們關心的是傑布隆對省吾·香芝的影響力大到什麼樣的程度……不過傑布隆卻對這一點保持沉默,不打算主動開口。
“……好吧。”
巴爾德打圓場似地說。
就算在這裡硬是追究下去也沒有好處。
“關於省吾·香芝這方面目前並沒有問題。維持以〈瀆神之主〉的整備體制與零件供給為最優先考慮的現體制。”
依然沒有人提出異議。
“那麼——接著進行下一個議題。”
聽了巴爾德所說的話之後,其他四家族族長點了點頭。
——————————
省吾的周遭狀況——姑且還稱得上是平穩的狀態。
“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搭乘,省吾殿下也越來越適應〈瀆神之主〉了。”
“宅邸”的餐廳裡爽朗地響起了一陣沙啞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是哈傑妲·瑪布羅。
身為姬巫女的她也毫不例外地擁有相當姣好的美貌。雖然她擁有乍看之下會讓人聯想到剛強女格鬥家的修長身段與細長眼眸——不過她卻是專精奇跡術研究的瑪布羅家的姬巫女,同時也是與父親泰羅伊德不相上下的天才奇跡術施展高手。
與她的外表相左,她並沒有那麼擅長格鬥技——當然,由於姬巫女們也身兼救世主的護衛之職,所以她也修習了最低限度的體術——事實上在五位姬巫女之中,性格最懦弱的就是她。
“哈傑妲是不是有點太過於關心數據了?的確,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搭乘,省吾殿下與〈瀆神之主〉的同步率也逐漸上升。不過省吾殿下身陷原因不明的錯亂狀態卻變得越來越嚴重,這一點也是不爭的事實。即便這一次的出擊似乎沒有對省吾殿下造成太大的影響。”
一方面同意哈傑妲所說的話,一方面也冷靜地輕聲指出尚未解決的問題點的是——表情有點呆愣的少女。
瑟妮卡·路思波力提。
她那小巧的鼻梁上孤零零地掛著一副眼鏡——整體散髮出一股宛如文學少女般的沉穩氣質。只不過這一位少女的外表也與內涵不一致,與那溫順的容貌相反,她有時會說出極為冷靜透徹——甚至還帶著惡意的辛辣言論。
這並不是指她的語氣很嚴酷。她那冷靜又平淡的說話方式反而缺乏抑揚頓挫,又顯得極為事務性。不過如果只是把事實當作事實不假掩飾地說出來的話,那麼必然會演變成辛辣的言論。
雖然在五位姬巫女之中就屬這位少女的態度最不親切,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她卻很擅長照顧他人——事實上一手包辦省吾的“宅邸”裡所有雜務的就是這位姬巫女。
然後——
“不過如果是省吾殿下的話,一定不會有問題的啦。”
和瑟妮卡互成對比的是愛菲妮耶·歐托魯奇。
她是歐托魯奇家的姬巫女,同時也是家長聶羅·歐托魯奇的親妹妹。
與其要用美女來評斷她,倒不如該說是可愛。雖然這位少女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不過在姬巫女們之中,她反而是最積極對省吾採取行動的人,有時還會表現出與那副童稚的臉孔不搭調的妖艷感。
雖然那些行動全都以失敗告終就是了。
蠱惑的小惡魔——或者是得意忘形的小貓。
愛菲妮耶給人這樣的印象。
“——你這麼說的根據是?”
“女人的直覺。”
愛菲妮耶若無其事地回答瑟妮卡的詢問。
如今——在餐廳裡的有哈傑坦、瑟妮卡,以及愛菲妮耶等三人。
雖然哈傑妲平常都將那一頭長過腰際的金黃色長髮綁成一條辮子,不過現在卻將頭髮全部往上盤,並且用毛巾纏了起來。瑟妮卡也不像往常一樣把枯葉色的頭髮綁成兩束,而是和哈傑妲一樣把往上盤起來的頭髮用毛巾纏起來。只有愛菲妮耶任由濕漉漉的頭髮垂落下來,並且將毛巾掛在肩膀上。
雖然現在已經是深夜時分,不過她們似乎才剛洗好澡的樣子。
基本上只要省吾還沒有進寢室休息的話,姬巫女們是不會先行入浴的。而且她們在這個時候最少也會留下兩個人負責擔任省吾的警衛與守夜。所以這裡才看不到蓓爾提雅與梅莉妮的身影。
順道一提,雖然這三個人是剛好在餐廳裡巧遇的,不過由於瑟妮卡已經機伶地準備好茶水了,她們也就把手裡拿著的擬神杖靠在墻邊立起來,在餐廳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的確——”
哈傑妲宛如摘下花朵一般輕輕地用雙手包住了茶杯。這位容姿端麗的姬巫女……一旦像這樣做出與同齡少女相符的舉動時,總是特別容易讓人發出會心一笑。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杯底隨茶水擺蕩的花繪圖藤,並且接著說:
“省吾殿下那副錯亂的樣子並不尋常。”
“是啊。”
瑟妮卡隨聲附和。
“對戰鬥與隨之而來的各種情況產生的厭惡感。當然不是只有這些原因而已。花梨殿下的事情或多或少也有影響吧。”
和省吾同時被召喚到索隆的表妹——頭腦清晰、文武雙全的少女如今被〈雷涅蓋德〉挾為人質。為了讓身為“救世主”的省吾無法拒絕搭乘〈瀆神之主〉。
“精神上的問題……嗎?”
哈傑妲仿佛確認這句話的意思似地呢喃道:
“……這樣一來……現在的省吾殿下之所以看起來很穩定,果然還是梅莉妮的力量使然嗎……?”
柯德蘭家的姬巫女梅莉妮終於接受了救世主殿下的寵愛。
全體姬巫女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他們第一次交合的情景也透過裝設在省吾寢室裡的竊聽用傳聲管傳進了姬巫女們的耳中。雖然之後省吾似乎察覺了傳聲管的存在而無法再度竊聽,不過考慮到梅莉妮偶爾會直到早上才離開省吾寢室的事實,應該可以將他們之間的關係視為還繼續維持當中。
“雖然這次也陷入了錯亂狀態,不過省吾殿下還是熬過來了。在精神性的支持上,奇跡術應該也占了很大的比例。這樣一來的話,精神面的不安反而——”
“——哈傑妲。”
愛菲妮耶厭倦似地半睜著眼凝視瑪布羅家的姬巫女,並且說:
“我覺得你最好改改什麼事情都要扯上奇跡術的習慣。”
“是……是這樣嗎?”
哈傑妲一邊眨著眼,一邊低下頭來。
“就算和省吾殿下兩人單獨相處時,哈傑妲可能也不會輕聲地說些體貼動聽的話,而是詠唱奇跡術的咒語吧。”
“…………我……應該……不會這樣吧。”
無法斷言的說話方式也可以說很像她的風格。
這先姑且不提——
“不管怎麼說——在〈瀆神之主〉今後的運用上,關於戰鬥造成的精神性疲勞的恢復也是重要的項目之一。”
瑟妮卡像是為會議做總結似地說。
“對——沒錯。果然還是應該這麼做。”
愛菲妮耶點點頭之後——便從座位上一躍而起,並且伸手去拿自己那隻靠著墻壁立起來的擬神杖。
“省吾殿下的精神性疲勞果然還是得由身為姬巫女的我們來排解才行。”
“……你這麼說也沒錯。”
“所以今晚就由我來——”
愛菲妮耶一邊滿意地微笑著說,一邊走近餐廳的門,接著打開了門。
突然間——
“——你要去哪裡?”
一隻擬神杖的前端湊向了愛菲妮耶的鼻尖。
握住擬神杖握柄的是——將黑色的長髮綁在後腦勺的少女。
蓓爾提雅·因培拉斯。
五家族之中唯一繼承了“劍舞師”血脈的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
既然她也身為姬巫女的一員,自然也擁有相當程度的美貌與奇跡術的知識,不過她的專長就如同從她的血統中顯而易見的一樣,是驅使自己四肢的武術。
姬巫女們之中武術造詣最出類拔萃的蓓爾提雅,在省吾的人身警備方面肩負著比其他姬巫女們更沉重的責任——同時,她也位居於戰鬥時可以指揮其他姬巫女們的立場。當然,她擁有的奇跡術相關知識不及哈傑妲與瑟妮卡,不過在現場立即編排戰術並且加以實行的應變能力,則屬蓓爾提雅最強。
話雖如此——宅邸原本就有〈雷涅蓋德〉的工作人員進行監視與警備,而且自從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教徒的襲擊與省吾的逃亡事件之後,這個體制又更進一步地強化了。在日常生活中發生突發狀況的可能性幾乎可說是沒有。
因此——
“你啊——還真是不知記取教訓。”
蓓爾提雅在“宅邸”裡只會處理一些棘手的狀況。
“要記取什麼教訓?”
愛菲妮耶一邊以指尖將伸向自己的擬神杖往旁邊移開,一邊說:
“為省吾殿下消解疲勞也是我們姬巫女的重要工作吧?因為大家都遲遲不肯下定決心,所以就由我先來——”
“已·經·有·了。”
蓓爾提雅仿佛要一個字一個字塞進愛菲妮耶耳裡似地說。
“已經有梅莉妮擔任省吾殿下的侍寢了。聽懂了嗎?”
“咦——可是——”
愛菲妮耶歪著頭說:
“畢竟省吾殿下好像也是第一次的樣子。先到的人先贏果然還是很奇怪吧?不先品嘗過一輪之後就做決定的話,你不覺得很不公平嗎?”
“你說品嘗——是什麼意思?”
蓓爾提雅皺起眉頭說。
“哈傑妲跟瑟妮卡應該也是這麼想吧?”
“啊……不……我並不會……那個。”
“單純就爭奪接受寵愛的順序這層意義來看,這話也有一番道理。”
哈傑妲面紅耳赤地低下了頭——瑟妮卡則是表情完全沒有變化,並且用驗證算式般的語氣說:
“不過那也不是我們能夠強求的事情。”
“說——說的沒錯。”
這麼說完之後,蓓爾提雅便瞪著歐托魯奇家的姬巫女。
“大家都好消極喲。”
“是你太積極了。”
蓓爾提雅呻吟似地說——不過就某種意義上來說,愛菲妮耶的行動可說是極為理所當然的。自己並不只是為了照顧省吾與擔任身邊的警衛而配置在他的身邊,包含蓓爾提雅在內的所有人都很清楚這個事實。
自古以來常言道——能夠讓男人動搖的只有名譽、金錢和女人。成為確實地系緊“救世主”的“鎖鏈”之一,所有姬巫女都明白自己身負這樣的期待。當然……不管是哪一位姬巫女接受了省吾的寵愛,都會為五家族的勢力關係帶來微妙的變化。
就這層意義上來說,愛菲妮耶積極地試圖籠絡省吾,反而是身為姬巫女最正確的行動。
“唉……算了。反正也不是那麼急的事情。”
愛菲妮耶聳了聳肩。
“今晚就先睡吧。”
“晚安。”
“晚安。”
在哈傑妲與瑟妮卡的問候聲送行之下,愛菲妮耶經過蓓爾提雅的身邊走到了走廊上。雖然蓓爾提雅懷疑地望著小惡魔在昏暗的通道中走向自己房間的背影好一會兒——
“算了……今晚應該沒問題吧。”
不過蓓爾提雅這麼說完之後便走進了餐廳裡,並且一屁股地坐在椅子上。
“那個——我可以也來一杯茶嗎?”
“好的。”
瑟妮卡點了點頭之後,便從停置在身旁的餐車裡拿出新的杯子。
“——你也真辛苦。”
聽了哈傑妲苦笑著對自己這麼說之後,蓓爾提雅嘆了口氣。
“不過——”
瑟妮卡一邊提起茶壺往杯子裡倒茶,一邊以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口吻說:
“愛菲妮耶說的話也有一番道理。我們可以認為光是梅莉妮接受了寵愛,就讓柯德蘭家在對省吾殿下的影響力上處於更有利的立場。而且省吾殿下本身似乎也最信賴梅莉妮的樣子。”
“這麼說是沒錯啦。”
“五家族現階段並不希望省吾殿下對姬巫女們的待遇產生太大的差異。畢竟這很有可能會對五家族的合作體製造成影響。所以說就算只有形式上也好,我們所有人都跟省吾殿下發生關係,才不會產生多餘的紛爭。”
“…………”
“…………”
蓓爾提雅與哈傑妲面面相覷。
當然……所有人都對這樣的可能性做好覺悟之後,才以姬巫女的身份隨侍在省吾的身邊。不過她們卻無法像瑟妮卡那樣幹脆徹底地作出結論。
雖然大家都認為瑟妮卡是姬巫女之中對省吾的好感與興趣最淡薄的人——不過她自己對於被省吾擁抱一事似乎也沒有異議的樣子。
事實上,姬巫女們之中最讓人摸不清楚思緒的就是這位瑟妮卡。
自從姐姐與第二代救世主背叛了〈雷涅蓋德〉一起逃亡之後——路思波力提家飽受其他四家的譴責,也吃了不少苦頭。在這樣的情況之中,這位少女到底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而成為姬巫女的,蓓爾提雅她們也不清楚。
然而——
“瑟妮卡。”
“是。”
“你——把省吾殿下當成異性看待嗎?”
聽了蓓爾提雅的問題之後,瑟妮卡那眼鏡深處的雙眼眨了好幾次——
“不。我的嗜好或感情跟姬巫女的職責沒有關係。”
“…………”
“那麼就換我來提出問題吧。”
瑟妮卡輕輕地歪著頭說。
瑟妮卡並不是挑釁或蔑視蓓爾提雅。她只是單純地提出問題而已。
“你真的以為我們和省吾殿下之間會孕育出純粹的愛情嗎——蓓爾提雅?”
蓓爾提雅回答不出來。
瑟妮卡說的沒錯。一舉手一投足都會對〈雷涅蓋德〉的未來造成影響的省吾,與背負著各種意圖而配置在他身邊的姬巫女們——這兩者之間基本上是不會產生不牽扯任何盤算的戀愛感情的。
蓓爾提雅本身甚至還對省吾說過這種事情。
那麼——
“趁早把話說清楚也是為了彼此著想。”
瑟妮卡的語氣還是一貫的冷淡。
哈傑妲察覺了充滿現場的某種奇妙緊張感,不知所措地讓視線在蓓爾提雅與瑟妮卡之間徘徊——
“……或許吧。”
這麼說完之後——蓓爾提雅便站了起來。
她再次拿起了立在身旁的擬神杖之後,便走出餐廳。走到了門口一帶時,蓓爾提雅回頭面對瑟妮卡——並且說:
“我要睡了。謝謝——你的茶。”
“不客氣。”
結束了一段有點生硬的對話之後,蓓爾提雅便離開了餐廳。
身在走廊上的蓓爾提雅一邊走向自己的房間——一邊半出於無意識地嘆了口氣。
她的腳步不知道為什麼顯得有些沉重。
和之前的“宅邸”不同,如今蓓爾提雅的房間位於二樓。作為強化“救世主”人身警備體制的一環,她現在使用的房間就在省吾房間的隔壁而已。為了讓蓓爾提雅在遇上突發狀況時能夠瞬間趕到省吾的房間,〈雷涅蓋德〉才特意做了這樣的安排。
自己房間的另一頭——走廊的盡頭就是省吾的房間。
現在那個房間裡應該有省吾……還有名列第一的姬巫女,同時也是蓓爾提雅的好友梅莉妮·柯德蘭。蓓爾提雅並不知道在房間裡的兩人是什麼樣的情況。不過大致上也都能想像得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光是望向那個房間就讓蓓爾提雅感到一陣痛苦。
明明近在隔壁的房門……看起來卻極為遙遠。
“…………真不像我。”
自嘲地這麼低喃之後,蓓爾提雅便將手靠在自己房間的門上。
——————————
無比絕倫的快樂與興奮急遽地消退——不過卻轉變成一股愉悅的脫力感。
從窗戶射進來的白色月光照亮了梅莉妮那擺脫了一瞬間的僵硬後攤倒在省吾身上的肢體。汗水淋漓又帶著潮紅的肌膚顯得極其妖艷。梅莉妮將臉頰貼在省吾火熱的胸膛上——並且吐出了不成聲的喘息。
在灑滿微光的省吾房間裡,滿足又凌亂的兩股氣息彼此交纏了好一會兒。
過了不久——
“省吾殿下……”
梅莉妮以帶點撒嬌的聲音呼喚省吾。
仿佛再度確認彼此的存在一般,省吾與梅莉妮又將嘴脣交疊在一起。
梅莉妮一度將身子往旁邊挪開之後,又伸出手來鑽進了省吾的懷裡。省吾將腰間亂成一團的毛毯拉起來蓋在兩人的身上。
“…………”
梅莉妮就像小貓一樣一邊輕聲哼出甜美的聲音,一邊偎近了省吾的身體。
曾以為就要和脫力感一起消失似的幸福感……化為一股芬芳的溫暖飄散在毛毯底下。
省吾輕輕地在抱住梅莉妮的手腕上灌注力道。梅莉妮那柔軟的乳房仿佛就要溶化似地貼在省吾那絕不能稱得上強壯的胸膛上。
時間平靜和緩地流逝而過。
省吾靜靜地凝視著床的頂蓬。在省吾懷裡的梅莉妮拉過省吾空下來的右手,並且用指尖把玩著。省吾感受到的是可以稱之為恍惚殘像的甜美倦怠感。委身於這種感受,讓意識也跟著模模糊糊地擴散開來……是一件極為愉悅的事。
要是能——
(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省吾這麼想。
然而。
“梅莉妮……”
省吾悄悄地打破了沉默。
“是,省吾殿下……”
梅莉妮的回答——以及隨話語吐出來的氣息搔得省吾的胸膛發癢。
“我……好像在做夢一樣。”
一直凝視著頂蓬的省吾靜靜地低語。
就如同這句話所說的一樣——省吾的心中強烈地湧起了一股不可置信的感受。省吾試著重新回顧過去,在還沒被召喚到這個索隆之前,自己只不過是一介沒有任何可取之處的高中生罷了。不管是容貌、頭腦、還是體力,都沒有比別人優秀之處。自己只不過是遍布世界的烏合之眾的其中一人罷了。
自己一定會在差不多的時機屈就於自己的人生,在差不多的時機娶個老婆,在差不多的時機從事妥協的職業,然後終其一生。省吾總是可以很自然地想像出這樣的未來。
然而……如今省吾的手中卻抱著可說是絕世美女的美麗少女。
在原本的世界裡應該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吧。像梅莉妮這樣的女孩不可能和省吾產生交集。畢竟對於過去的省吾來說,像梅莉妮這樣的女孩只存在於顯像管的另一端或相片之中,而非近在自己身邊的人。
真的宛如夢境一般。
所以……
(要是回到原本的世界的話,極其平凡的我——)
省吾的腦海里閃過了一股違和感。
(原本的……世界……?)
省吾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然而——
“我很開心……省吾殿下。”
不知道省吾內心做何感想的梅莉妮以一副害羞的表情說:
“不過……這並不是夢。”
“……嗯。”
不過省吾的回答……卻有點空虛。
“梅莉妮就在這裡。”
“……”
“省吾殿下也在這裡。”
在這裡。
(我——)
(存在於。)
這裡。
“……嗯……是啊。”
省吾抱緊了梅莉妮。
省吾想要抓住些什麼。他想借由緊緊地抱住梅莉妮來忘掉不安。明明應該已經下定決心了,自己卻還是持續地為這樣的情感動搖,這樣的自己讓省吾感到相當難為情。
“梅莉妮——”
“是。”
“我……我想睡了。”
省吾說了謊。
他還不覺得困。
“請您好好地休息吧。梅莉妮也會陪您一起休息的……”
梅莉妮像是打起盹來似地……以甜美又松懈的聲音回應省吾。
“晚安,省吾殿下……”
“嗯……晚安,梅莉妮。”
省吾低聲這麼說——
“…………”
不過儘管過了些許的時間,他的視線依然直愣愣地停留在頂蓬上。
(花梨…………)
浮現在省吾腦海里的是她的臉。
被抓去當人質的表妹。除了家人以外……或者該說包含家人在內,這位表妹跟省吾共享的時光比誰都要來得長久。一旦省吾拒絕搭乘〈瀆神之主〉的話,自己唯一一個與原本世界的聯繫——恐怕會立刻遭到殺害吧。
(一定得想辦法……救出她……)
省吾越是意識到自己的幸福——就越是被迫體認到現在的自己是成立在她的犧牲上的事實。一想到即使在自己像這樣與梅莉妮度過蜜月的瞬間,花梨也依然被幽禁在某處——省吾的心情頓時變得坐立難安了起來。
省吾很清楚。
就算著急也於事無補。
對〈雷涅蓋德〉來說,花梨的存在是針對省吾的王牌之一。所以他們大概把花梨囚禁在省吾無法輕易觸及的地方吧。光憑省吾一個人無以成事。如果要把她給搶回來的話,通曉〈雷涅蓋德〉內情之人的協助——也就是姬巫女們的協助是不可或缺的。
自己一個人在這邊著急也是無可奈何的。自暴自棄也是沒有意義的。
不過——
(……這股焦躁感……這份、心情倒不如說是……)
自己能夠一直保持不變嗎?
省吾對這件事情感到不安。
不用多說。
就是因為“那個”的緣故。
呵呵呵呵呵……
那個——那個傢伙的笑聲。
如今依然在省吾眉間深處的某個地方回響著。
每當搭乘〈瀆神之主〉之際,每當戰鬥白熱化之際,那個聲音就會潛入省吾的身體並且直達腦內,試圖侵占省吾的一切。那個聲音平常總是潛藏在〈瀆神之主〉那鋼鐵肉體的某個地方——並且虎視眈眈地窺伺著省吾的肉體,甚至是奪取省吾意識的機會。
那是——
(那個——那種東西可以稱得上是“神”嗎?)
省吾已經大致想像到那是封印在〈瀆神之主〉體內的神。他也知道了當初〈雷涅蓋德〉告訴自己的來龍去脈與這個世界的現實不同——慘遭背叛的神恐怕是在深深地詛咒人類之中逐漸死去的吧。除了茉莉他們對省吾說的故事之外,他也從梅莉妮口中聽說了這方面的詳細情況。
然而——
呵呵呵呵呵……
那陣嘲笑般的聲音閃過省吾的腦海。
自己會不會有一天被那個笑聲的主人——應該已經死了的“神”給占據呢?省吾的心裡有這樣的不安。自己會不會被它占據了身心,變得連原本應該很重要的事物都不再認為重要呢?自己會不會變成隨手破壞與殺戮周遭人事物的怪物,而不再把花梨與梅莉妮放在心上呢?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神會詛咒人類也是理所當然的。
畢竟神被可說是自己一手拉拔長大的孩子背叛了。就算如此深厚的愛情直接轉變成同樣份量的憎恨,也不算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那股怨念產生了〈代行者〉,而且寄宿在如今還遺留下來的神之遺骸——也就是將神之遺骸當作中樞保有的〈瀆神之主〉裡,省吾在理論面上都能體會這些情況。
然而就算如此……如今的省吾絕不能被“神”的復仇心籠絡。
(……該怎麼辦才好……?)
也不能把〈聖遺物〉從〈瀆神之主〉裡拆卸下來。
一旦失去了壓倒性的奇跡之力,〈瀆神之主〉就淪為區區一尊巨大的人偶罷了——連動都不能動。為了拯救這個世界,為了奪回花梨,一旦演變成這種情況就麻煩了。
那麼——該怎麼做呢?
只要自己擁有不受那股怨念籠絡的堅強意志就行了嗎?
還是說——
——————————
其實——梅莉妮也還沒有入睡。
梅莉妮只是裝出規律的呼吸聲而已,她的意識還沒有掉進沉睡的深淵裡。
省吾的心跳透過梅莉妮貼在省吾胸膛的臉頰直接傳了過來。就算考慮到才剛經歷過一番情事的狀況——不過省吾那不自然地快速鼓動的心跳,讓梅莉妮明白了現在的他正處於某種興奮狀態。
一度逃離了〈雷涅蓋德〉又再度回來的省吾,看起來顯得相當冷靜的樣子。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做出粗暴的舉動,而是抱持著某種信念而行動。只要在他的身旁觀察,就能很清楚地明白這一點。
然而——那並不等同於他的煩惱消失了。
他只是壓抑著那些煩惱,不讓它表現出來而已。
應該可以從這一點判斷省吾的精神面變得更堅強了。事實上也可以說他真的變得比以前更堅強了。不過仿佛在心裡蓄積懊惱般的他——也可說是處於更危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一口氣爆發出來的狀態。
他正在逼迫自己。
這一點絕對沒錯。
而讓他感到煩惱的是——
(果然還是花梨殿下的事嗎?)
這件事應該也包含在內吧。
雖然省吾本人有沒有自覺還是個疑問,不過花梨在他的心裡確實是極為重大的存在。說不定比現在的梅莉妮還要大。梅莉妮也聽說了,畢竟花梨是他的親戚,同時也是從小就在一起的青梅竹馬,所以會有這種情況也可以說是很理所當然的。
然而——梅莉妮認為並不是只有這個問題而已。
包含花梨的事情在內,有某個更大的什麼東西讓省吾感到煩惱。
(省吾殿下……)
老實說,梅莉妮也想像得出那個東西是什麼。
恐怕那是與省吾搭乘〈瀆神之主〉之際陷入的錯亂狀態、有時會變得判若兩人的狀態有關的“某種東西”。省吾不對她說的——“某種東西”。
沒錯——省吾並沒有對梅莉妮說。
就算像這樣緊貼著肌膚互相依偎,省吾的心裡依然有梅莉妮無法涉足的部份。雖然梅莉妮也想著如果那裡存在著省吾的苦惱根源的話,那就由自己來消除吧——不過她卻不能出手。她只能等待省吾主動對自己開口。
那讓梅莉妮感到難受。
梅莉妮甚至想過乾脆抱持著惹省吾生氣的覺悟,由自己主動開口詢問。
然而——
“……梅莉妮……抱歉。你可以起來一下嗎?”
突然間——梅莉妮的肩膀感到一陣搖晃。
“是——是!”
覺得自己的躊躇仿佛被看穿似的梅莉妮慌慌張張地大叫起來。
省吾似乎以為梅莉妮那不自然的舉動是“因為熟睡中突然被叫醒”的樣子。慌忙起身的梅莉妮對他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對不起。你都已經睡了。”
“不——那個……沒關係的。您……您有什麼吩咐嗎?”
“……我有事情要拜託你。”
省吾以溫柔的——不過又有點堅決銳利的語氣說:
“雖然已經這麼晚了……不過我想請你帶我到某個地方去。”
“是。”
梅莉妮立刻回答。
因為梅莉妮直覺地理解了那跟一直以來讓她的心為之煩惱的不安原因——也就是與省吾的懊惱有關。那麼她當然不會說不。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是什麼地方,梅莉妮該做的就只有和省吾互相依靠,並且在一路上幫助他而已。
所以……
“我很樂意同行。”
梅莉妮並沒有追問詳情——只是這麼說而已。
——————————
關了房間裡的燈。把毛毯從頭蓋到腳。然後閉上眼睛。
然而即使如此——睡意卻還是完全不來。
“…………”
蓓爾提雅一邊翻身,一邊嘆氣。
她本來就屬於容易熟睡又容易清醒的類型。不過在自我鍛煉的過程裡,她也學會了關於自己肉體的操作方法。就算得到了再強韌的肉體,也不可能毫無限制地一直戰鬥下去。在必要之時採取必要之量的休息,也是身為一位優秀武人的條件。正因為如此,蓓爾提雅平常甚至連自己的睡眠狀況也能做到某種程度上的控制。
然而這樣的她卻無法入睡,盡是嘆氣。
至於理由——雖然還有點模糊,不過她本人大致上也有了頭緒。
“……明明應該感到開心啊。”
所以蓓爾提雅故意說了出來。
悶在毛毯裡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別人的聲音。
要是稍一松懈的話,自己好像會在無意識中豎耳傾聽隔壁房間——也就是省吾殿下房間裡的動靜,這讓蓓爾提雅感到難受。而聽了又無可奈何的事實更是讓蓓爾提雅感到難過不已。
【你真的以為我們和省吾殿下之間會孕育出純粹的愛情嗎——蓓爾提雅?】
瑟妮卡所說的話在蓓爾提雅的腦海里打轉。
總覺得心情焦躁起來的蓓爾提雅用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肩膀。
蓓爾提雅沒想到自己到了這個時候——還會產生這樣的心情。她在揶揄省吾時所說的話並不是謊言,不過那對她來說只不過是能夠輕鬆地選擇要或不要的選項之一而已。雖然她對省吾也抱持著好感——不過那並不是男女之間的感情。
蓓爾提雅覺得不是。
然而事到如今——
“我也不配吧……”
存在於蓓爾提雅心底某個角落的自己反而羨慕起愛菲妮耶來了。
“啊啊,真是夠了……”
在坐立難安的心情之中,蓓爾提雅將自己的頭深深地埋進了枕頭正中央。她再次拉起毛毯蓋住了頭,並且塞住了自己的耳朵。無論如何,蓓爾提雅還是很在意隔壁的動靜。一想到自己因為介意而不由自主地豎耳傾聽——蓓爾提雅就覺得自己悲慘得難以忍受。
所以。
蓓爾提雅罕見地沒有察覺到。
省吾與梅莉妮偷偷溜出隔壁房間的聲音與氣息。
——————————
這個場所裡充滿了無機質的寂靜。
寬廣到無意義的空間裡只有一張圓桌與和人數相同的椅子而已——在這個只存在著最低限度必要之物的房間裡,飄散著一股冷颼颼的空氣。
這裡是五家族族長專用會議室。
雖然等到〈瀆神之主〉從港口都市薩非城歸來之後,今日的五家族族長會議才於深夜召開,不過那也在不久之前結束了——放置在房間裡的五張椅子上已不見統帥〈雷涅蓋德〉的權力者們的身影。
只不過……這個房間裡並不是空無一人。
只有一個輪廓極富特徵的人影佇立在房間的角落。
深夜過去——現在已經是距離黎明不遠的時間了。然而身處在這裡的人卻很少意識到外頭的時間流逝。不只限於這個房間而已,由於原本就做過各種隱匿處理的緣故,整個〈聖廟〉內部化為一個與日光和月光都無緣的密閉空間。說到例外就只有〈瀆神之主〉出擊的時候。這個〈聖廟〉裡的光源全都是人工製造出來的。
“…………”
因此——從敞開的窗戶射進房間裡照亮了傑布隆·因培拉斯的,也不是自然的光源。那是照明機具照射著緊鄰這個房間的縱坑時所釋放出來的光芒。
傑布隆·因培拉斯默默無言地俯瞰著縱坑——〈瀆神之主〉的收納庫。正確地說來,這個縱坑並非收納庫本身,而是進行各種整備作業與出擊作業的場所。
從會議室往下俯瞰的話,就會正面面對收納了〈瀆神之主〉的頭部,同時也是歸柯德蘭家所有的“聖棺”。如今“聖棺”的門扉當然是緊閉的——不過要是打開來的話,傑布隆大概就會直接和身為〈雷涅蓋德〉最終兵器的巨大擬神機對上眼吧。
“……省吾……香芝……啊。”
傑布隆低聲呢喃著的是從異世界召喚過來的“救世主”的名字。
情況變得有些微妙——傑布隆的心裡有這樣的真實感。
能不能確實地掌握“救世主”本人,直接關係到能不能確實地掌握新世界的權力。
正因為如此,各家族才會推派不只是實務能力優秀,美貌也同樣過人的女孩作為姬巫女。能夠操縱〈瀆神之主〉與〈代行者〉戰鬥的,只有從異世界召喚過來的人類——而且只能是男人而已。因此,為了能夠更隨心所欲的操控“救世主”,姬巫女被賦予了籠絡與馴服“救世主”的使命。
儘管五家族表面上姑且還是維持著“五家族同心協力”的名目,不過最受寵愛的姬巫女所隸屬的家族,顯然在往後的權力鬥爭裡會變更為有利。因此各家族的族長們會先對身為姬巫女的女孩們仔細囑咐過她們身負的使命後,才把她們送出來。
然而……
姬巫女之一的梅莉妮·柯德蘭接受了省吾·香芝的寵愛。這的確是不爭的事實。而這個事實應該會讓省吾·香芝與柯德蘭家之間自動地拉近距離,最後情勢應該也會朝對柯德蘭家有利的方向運作才是。
然而省吾·香芝與柯德蘭家的距離在現實之中並沒有改變。
事實上——就算要說省吾·香芝如今身在傑布隆統帥的因培拉斯家的庇護之下也不為過。
這個事實大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吧。老實說——身為當事人的傑布隆也不得不感到驚訝。
在這樣的情況中召開了五家族族長會議。
現場很自然而然地交織著更甚平常的猜疑心與嫉妒心。
因培拉斯家原本就被視為五家族之中地位最低的家系。路思波力提家族之長巴爾瑪斯或瑪布羅家族之長泰羅伊德,大概都不把因培拉斯家族之長傑布隆當一回事吧。
儘管有些拐彎抹角,泰羅伊德與巴爾瑪斯還是對傑布隆大吐責難的話語。
他們懷疑傑布隆使了什麼狡猾的手段,把“救世主”拉攏到自己的陣營裡。雖然傑布隆沒想到會面臨這種找錯對象的怨言——不過就現狀看來,傑布隆認為不管自己說了些什麼,他們都不可能會接受的。
由於傑布隆秉持著不多說廢話的主義——
【一切都是救世主殿下的期望使然。】
所以他只做了這番發言便巧妙地閃開了泰羅伊德與巴爾瑪斯的追究。
順帶一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巴爾德與聶羅各自有領先的一面,他們並沒有特別追究這件事情的樣子。
實際上——傑布隆說的話也跟真實的情況差不多。
嚴格說來,尋求因培拉斯家庇護的,實際上並不是救世主殿下本人。
而是姬巫女之一的梅莉妮·柯德蘭。她和傑布隆的親生女兒——也就是姬巫女蓓爾提雅從小感情就很好。梅莉妮便是透過這位蓓爾提雅,向傑布隆尋求救世主殿下和她自己本身的庇護。
然而這似乎不是她自己的獨斷專行,而是基於省吾·香芝的意圖所採取的行動。事實上——在梅莉妮前來尋求庇護時,省吾·香芝也跟在她的身旁。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學會的,儘管只有隻言片語,他也能夠說一些索隆的語言了。他的意志也牽涉其中的確是不爭的事實。
“……他的表情也變得挺不錯的。不過——”
傑布隆一邊想像著“救世主”的臉,一邊呢喃著。
不知道該不該說是欠缺霸氣,以前的他總是散髮出一種極為軟弱的氣質——不過對他而言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在暫時離開〈雷涅蓋德〉的這段期間之內,省吾·香芝的表情已經轉變成“男人”的樣子了。
還不錯——傑布隆這麼想。
如果自己託付命運的人物是個懦夫或軟弱之徒,那就太讓人難以忍受了——傑布隆身為武人的部份這麼想。就算不是武人也好,傑布隆希望“救世主”是能夠以一個男人的身份獨立自主的人。
(不過……那種情況也很辛苦吧。)
想起了蓓爾提雅的傑布隆微微地苦笑著。
他對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也就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寄與了堅定不移的信賴。
她的上頭還有三位姐姐。不過在過去三度召喚救世主,姬巫女也隨之輩出之際,傑布隆卻沒有推薦其中的任何一位。不公平會種下往後的禍因。才色兼備又能實踐武人信條的優秀少女。傑布隆在因培拉斯家族一黨中廣泛地尋求符合這些條件的人才,並且將之選為姬巫女。如今蓓爾提雅之所以身為姬巫女,只是因為在親生女兒之中第一位符合傑布隆眼光的是蓓爾提雅如此而已。
就這個意義上看來,蓓爾提雅可說是非常優秀。
不過——
(她或許跟自己很像也說不定。)
傑布隆有時候會這麼想。
並不是只有容貌與整體而言集中於武術上的才能而已。還有——她那與生具來的性格。雖然男女天生有別,不可能完全以同樣的標準看待……不過她和傑布隆一樣都有在某方面特別笨拙的部份。至少他們都不適合狡猾地鑽營名利。
所以在關於籠絡“救世主”這一方面,傑布隆並沒有對蓓爾提雅抱持著太大的期待。他反而是把蓓爾提雅當作負責護衛的衛兵,派遣到打破世界僵局的王牌,同時也是〈瀆神之主〉重要零件的身邊——他對蓓爾提雅的期待就只有這種程度而已。
然而……和梅莉妮與省吾·香芝一同來到傑布隆面前尋求庇護的蓓爾提雅,卻露出了父親預料之外的表情。
【父親大人。懇請您——務必給予協助。】
這麼說的她露出了極為真摯的表情。
“救世主”的心裡藏著奪回花梨·敕使河原的意圖一事,傑布隆也已經聽蓓爾提雅提過了。就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來到處於中立位置又不那麼涉入權力鬥爭之中的傑布隆面前尋求庇護,的確是適當的判斷,也是合情合理的決定。
然而——在懇求父親庇護省吾·香芝與梅莉妮時,傑布隆看見了女兒流露出前所未見的拼命表情。蓓爾提雅那極為筆直的目光看起來不像是接受他人的請託——反而像是她本人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
(……愛上他了嗎?)
這個對象還真是麻煩——傑布隆這麼想。
對方是“救世主”。不過省吾·香芝的身邊已經有接受寵愛的梅莉妮·柯德蘭了。那位梅莉妮還是蓓爾提雅的青梅竹馬兼好友。
而且——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
(……真的……很笨拙……)
仔細一想,傑布隆並沒有教過蓓爾提雅任何像是女孩子應該做的事情。在身為一個父親之前,傑布隆必須先克盡身為因培拉斯家族之長的義務。傑布隆將一身武術徹底地傳授給蓓爾提雅,並且把她當作姬巫女送到省吾·香芝的身邊。這個安排應該也代表了就算她成為省吾·香芝的玩物,也不得有任何異議的意思才是。
看來——女兒是真的愛上了對方。
如此一來,不管是身為一個父親也好,還是身為一族之長也好,傑布隆都不得不保護他們。就算會因為這件事情而遭受其他家族的責難,傑布隆也已經做好了甘於忍受的覺悟。
“省吾……香芝。”
傑布隆像是咀嚼著這個名字似地再度呢喃著。
傑布隆並非把他當成〈瀆神之主〉的中樞零件,而是把他當成一個“人”,當成一個“男人”,並且在真正的意義上把他當成唯一的“救世主”——像這樣來咀嚼檢視他的存在本身。
(……你……已經做好了戰鬥的覺悟嗎……?)
對於省吾·香芝——傑布隆個人感到相當著急。
傑布隆原本就是個以自己的力量排除阻擋去路的障礙物而繼續前行的武人。對於將自己的未來交給他人——硬是讓他人背負自己的未來一事,傑布隆無論如何都有一種強烈的抗拒感。更何況不管傑布隆再怎麼看,那位少年都像是在與賭上性命的鬥爭無緣的世界裡成長的人類。他並非自願置身在以生命交戰的現場。
如果可以替換的話,傑布隆也很想換掉他。
正因為如此,傑布隆不得不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無力。
而且在察覺了蓓爾提雅對他抱持著超乎職務以上的好感的現在……這種心情更是強烈。
既然蓓爾提雅做出了選擇,省吾·香芝就形同於傑布隆的兒子。
“…………”
傑布隆懷抱著複雜的心情俯視著“縱坑”。
就在這個時候——
“……嗯?”
兩個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縱坑”的底部排列著將分割成五塊的〈瀆神之主〉各部位收納其中的巨大可動式收納庫——〈聖棺〉。五座〈聖棺〉平等地分別歸屬於五家族的管轄之下,平常各個家族總是設立了嚴密的守備哨。
不過——為了調整與整備〈瀆神之主〉的各個部位,“縱坑”裡終日都有作業員來回走動。也就是說,“縱坑”裡不可能完全處於無人狀態。
更何況今天——不,其實已經是昨天了——才剛讓〈瀆神之主〉到港口都市薩非城迎擊。儘管沒有收到〈瀆神之主〉嚴重受損的相關報告,不過像〈瀆神之主〉這樣的巨大裝置光是啟動一次,就必須替換大量的消耗性零件。通宵負責進行作業的人並不在少數。
然而——
走動的人影幾乎都穿著同樣款式的作業服。
正因為如此,衣著不同的人一旦走在“縱坑”的底部,是不可能不引人注目的。顯然不是作業員的兩個人正朝著位於傑布隆正下方的〈聖棺〉前進。
傑布隆優異的視力在一瞬間就判斷出兩人的身份。
雖然看不清楚五官,不過傑布隆可以從人影的走路方式明確地指認出個人的身份。
(……他們來做什麼?)
在產生這個疑問的同時——傑布隆也感覺到某種高昂感。
有意思。在這個時間裡,“救世主”殿下與柯德蘭家的姬巫女到底要在〈聖棺〉裡做什麼呢?這絕不可能是巴爾德的指示。他們是基於他們的某種想法才採取了這樣的行動。
(要讓他成為毫無意志的傀儡可是出乎意料地難啊——柯德蘭卿?)
宛如磐石的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之後,傑布隆便轉過身——離開了會議室。
——————————
突然間——省吾有種望著詛咒之鏡的錯覺。
真正的自己會不會就是長成這副令人生厭的臉孔,只是自己沒有察覺到而已呢……?省吾這麼想。就算要問為什麼,他也不明白其中的理由。或許是在一次又一次地與〈瀆神之主〉連接的過程之中,省吾對〈瀆神之主〉產生了不知道該說是奇妙的親切感,或者該說是認同般的感覺也說不定。
那猶如生物般的雙眸顯得相當不自然。
那雙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仿佛凝視著遠方似地將視線投注在虛空之中。
超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
如今在收納了〈瀆神之主〉的頭部,同時也歸柯德蘭家所有的〈聖棺〉內……省吾正抬頭仰望著黑色擬神的頭部。由於現在還在整備當中,〈瀆神之主〉表面的主要裝甲跟次要裝甲都被拆卸下來了。裝甲底下——簡直就像是剝去表皮而露出了肌肉與神經的人類一樣——堆疊了好幾層形狀複雜奇怪的構造體。
省吾拜託梅莉妮帶他來這裡。
儘管省吾在情事過後的床鋪上唐突地提出了這個請求,梅莉妮依然沒有擺出任何不情願的表情,並且馬上帶他到這裡來。雖然這個〈聖棺〉裡還有數名整備員們正在進行作業——不過為省吾發聲支開旁人的也是梅莉妮。
如今……這個〈聖棺〉裡頭只有省吾與梅莉妮兩個人而已。
〈聖棺〉之中一片寂靜。“棺”這個名字取得真好。橫亙在這個地方的寂靜有些黑暗——又深沉。巨大擬神機被分割開來的頭部正鎮守在這片寂靜之中。
鋼鐵的異形。
面對著比想像中更栩栩如生的鋼鐵異形,省吾甚至感受到某種嘔吐感。
雖然一股誘惑正不斷地驅使省吾瞥開視線——不過省吾忍住了這股衝動,並且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才剛切割開來的巨大鋼鐵頭部。畢竟省吾特地來到這裡並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和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擬神頭部對峙。
(你是………………什麼人?)
“……省吾殿下?”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這裡之後才介意起省吾的意圖——梅莉妮驚訝似地對省吾說。
“梅莉妮。只要一下子就好了,我可以坐到駕駛者席上嗎?”
“那——可以是可以。不過您不用虛擬體驗用的訓練裝置嗎?”
“對。如果不是真貨就沒有意義了。”
省吾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請往這邊走。”
梅莉妮引領省吾繞到巨大頭部的後方。
通往駕駛者席的門扉依然保持敞開的狀態——駕駛者席內大概也要進行些什麼作業吧,只見幾個工具還放置在地板上。
“…………”
省吾坐上駕駛者席之後,便閉上了眼睛。
省吾的心裡有某種確切的信心。
那個——已成慣例的聲音。
每當省吾與〈瀆神之主〉聯繫時總會出現的“某人”。
那個人確實就在這裡。的確,只要〈瀆神之主〉不合體啟動的話,他是不會出現的——不過會不會只是〈瀆神之主〉不啟動,他就無法接近省吾呢?如果省吾試圖積極地接近那個“某人”的話……會不會就算在這種狀態之下,省吾也能夠對那個“某人”說話呢?
(……喂……)
省吾試著呼喚他。
(你聽到了嗎……我來了……)
沒有反應。
然而省吾依然不以為意地繼續著。
(你是誰……?)
當然——省吾也已經想像到了。
封印在這個〈瀆神之主〉體內的東西原本就只有一種而已。
然而……
(就算是我誤會了…………你也不可能會是什麼神吧?)
省吾在意識的深處——對試圖朝自己爬過來的某種東西丟出挑釁似的思考。
(……你不可能是什麼神吧……?)
省吾故意做出否定的言論就是為了引出對手的反應。
不過就省吾擁有的常識來判斷的話,神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如今神被當成〈聖遺物〉而分割成五個部份。如果是人類的話,根本不可能在這種狀態下還能作為生物存在。
然而這裡是異世界,對手則是異世界的神。
省吾的常識不一定能夠通用。
不過接觸省吾的真的是還沒有死亡的神嗎?還是那只是像機械般運轉的神之怨念而已呢?又或者像〈代行者〉一樣,那是神在臨終之際以自己為基底而製造出來的新人格呢?
無論如何,如果不先正確地——詳細地弄清楚對手的真實身份的話,應付起來也很困難。
正因為如此,省吾才會借由挑釁來試探對手的底細。
然而……
(…………)
回應省吾的依然只有黑暗色的沉默而已。
在省吾身旁的梅莉妮一直帶著驚訝的表情凝視著他。
然後——
(……不行嗎?)
在省吾這麼想,並且放鬆力氣的那一瞬間。
……呵呵呵……
那個令人不快的笑聲觸及了省吾的腦內。
(…………!)
……呵呵呵……
(…………你……是誰……)
省吾無法移動。也不能移動。
省吾只是在腦海里死命地編織出這句話而已。
〈瀆神之主〉。
那是省吾——唯有省吾才被容許搭乘的最強實效性戰力。
不管是奪回花梨也好,還是改變這個世界也好,如果沒有這個巨大擬神機的話,一切都會變得很困難——不,甚至可以說是不可能。如此一來,省吾非得更安全——更確實地驅使著〈瀆神之主〉繼續戰鬥下去不可。
為了這個目的,省吾必須消除導致不安的要素。
就算不是完全消除——省吾也非得掌握不安要素的真面目不可。
因此,省吾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省吾想要弄清楚,並且進一步地建立對策。
……呵呵呵……呵呵呵……
……無聊死了…………
……呵嘻嘻嘻嘻嘻…………
聲音並沒有回應省吾。
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無意義地呢喃著的樣子。不——或許那隻不過是“那個聲音”的記憶在省吾的意識之中反射而已。
(你是……“神”嗎?)
……呵嘻嘻……嘻嘻嘻……
……什麼人類…………
……無聊死了無聊死了……
……不管是什麼……都無聊死了……
(回答我——你是“神”本身嗎?是擁有自我的存在嗎?!還是殘留在〈瀆神之主〉體內的碎片?)
或者那是。
存在於省吾心中的什麼東西呢?
那是省吾平常沒有表現出來的黑暗卑鄙的一面,和神之怨念結合之後得到形體的東西嗎?
其實省吾最害怕的就是這件事。
那個殘忍又卑劣的人格——會不會是在自己體內沉睡的另一個自己呢?
……嘻嘻嘻嘻…………
……呵嘻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嘻嘻……
(回答我……你是什麼……又有什麼目的?你侵占我的身體是打算做什麼?回答我——回答我,你是什麼人?)
“回答我……!”
省吾的大叫聲響徹了整個駕駛室。
“省吾殿下?”
梅莉妮宛如慘叫般地大聲驚呼。
“……!”
回過神來的省吾眨著眼——環視著周圍。
“省吾殿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啊……啊啊…………”
省吾察覺到自己渾身都濕透了,同時還不停地顫抖著。
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省吾殿下——您沒事吧?”
梅莉妮握住省吾的手,並且開口詢問。
“……啊啊……嗯嗯……我……我沒事……”
身體的顫抖——立刻平靜下來了。
“……梅莉妮。我……在這裡坐了多久?”
“應該有六十培爾哈……三十分鐘左右。”
“…………”
省吾嘆了長長的一口氣。
“您到底是怎麼了……?突然變得一動也不動的……”
“……啊啊。抱歉。因為……我有一些事情想弄清楚。”
梅莉妮果然聽不見那個聲音的樣子。
那個聲音真的是從〈瀆神之主〉體內傳來的嗎?還是承受了某些壓力的自己在腦海里製造出來的幻聽呢……省吾還是搞不清楚。
然而——
“——救世主殿下。”
“聖棺”裡響起了既不屬於梅莉妮,也不屬於省吾的第三者的聲音。
梅莉妮像是閃躲省吾一般愕然地離開了他的身邊。
她和省吾回過頭去——看見了一個站在逆光中的人影。
雖然那個人影的身高絕不算高,不過從輪廓可以清楚地看出寬大的肩幅與結實的體格。那個聲音的主人宛如滑行似地——雙肩連晃都不晃一下——進入了〈聖棺〉之後,便筆直地接近省吾他們。
從光亮移動到昏暗中的那個人影,凝聚成省吾他們熟知的人物形象。
“……傑布隆大人……?”
梅莉妮狼狽似地大叫。
蓓爾提雅的親生父親——傑布隆·因培拉斯。
他是〈雷涅蓋德〉之中唯一系出武士門第的因培拉斯家族的族長,同時省吾也聽說他本人是個首屈一指的武術家。的確,這麼說起來,這個人物光是默默地站在那裡,就足以醞釀出一種壓迫周遭事物般的獨特氛圍——不管他本人是否期望,蘊藏在他體內的力量總會朝周遭散髮出類似輻射熱般的東西。
省吾並不覺得可怕。
不過該怎麼說——省吾有種被那股氣魄壓倒的感覺。
雖然梅莉妮的父親·巴爾德的身上也感受得到某種壓迫感——不過那股壓迫感來自於摸不清楚的深處。傑布隆的壓迫感就比較直接。
簡直就像是在極近的距離之下望著重坦克一樣。
如今……傑布隆已經成了省吾的“夥伴”。
由於蓓爾提雅的居中斡旋,他不光只是保護身為“救世主”的省吾而已,甚至還將身為柯德蘭家姬巫女的梅莉妮置於自己的實質庇護之下。省吾出入因培拉斯家相關設施的次數因而顯著地增加,在“宅邸”周遭進行警備的也大多是由因培拉斯家派遣過來的人員。
這是相當危險的行動。
五家族各自選拔出來的姬巫女們為了在權力鬥爭中搶得先機而試圖獲得“救世主”的寵愛,這是任誰都知道的事實。如此一來,將已經接受了省吾寵愛的梅莉妮置於自己實際庇護下的行為,被其他的族長們視為“橫刀奪取其他家族的姬巫女和救世主殿下”而白眼相向的危險性也很高。
恐怕傑布隆已經做好了這方面的覺悟吧。
這可不是憑著半吊子的器量就能做到的事情。
然而即使如此——省吾在最後一道防線上還沒有完全信任這位因培拉斯家族之長。用自己習慣的價值觀來揣度他人是很危險的——在這個異世界索隆裡就更不用說了——省吾已經深切地明白了這個事實。在俠義的行動之下,不能說完全沒有漆黑混濁的企圖與盤算。
“這裡是……柯德蘭家的——”
梅莉妮困惑地揚起了說話的音調。
基本上除了身為“救世主”的省吾之外,能夠進入各個〈聖棺〉裡的只有各家族負責管理的人而已——而且還必須先經過許可。這是因為對〈雷涅蓋德〉來說,收納在〈瀆神之主〉中的〈聖遺物〉是比什麼都來得重要的存在。
儘管梅莉妮已經事先支開了旁人——不過傑布隆枉顧這個原則而進入柯德蘭家管理的〈聖棺〉可說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我知道。”
傑布隆站到省吾與梅莉妮的面前,並且輕輕地點了點頭。
因培拉斯家族之長就這樣默默地注視著狼狽的梅莉妮——還有省吾。
“…………”
簡直就像是——在揣測著什麼似地。
又像是在測試著什麼一般。
“…………”
省吾也默默地——忍受著他的視線。
透過〈聖棺〉的外墻可以聽見在〈聖廟〉內的作業員們為了〈瀆神之主〉的整備而奔走的聲音,以及金屬互相撞擊的聲音。有些遙遠——像是隔了一層膜的雜音反而突顯出〈聖棺〉內的寂靜。
在緊繃的沉默之中,省吾和傑布隆持續地對峙著。
如果要問省吾為什麼這麼做的理由,其實他自己也不清楚。要瞥開視線大概很容易吧。或許扮演一個“膽小又容易擺布的男人”會讓往後更方便行事也說不定。不過一旦逃避了傑布隆那“測試”般的眼神就不妙了——省吾本能地領悟到這一點。
“——嗯?”
傑布隆——微微地扯起了嘴角。
省吾不知道那算不算笑容。
然而……
“救世主殿下。三更半夜的,您在做什麼?”
“……那是。”
省吾制止了試圖開口解釋的梅莉妮,並且說:
“因為有些事情讓我很在意。”
“……”
“說起來我就是這個〈瀆神之主〉的頭腦。這樣一來,要是身體感到不適或異樣的話,會覺得在意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省吾一邊慎重地挑選用詞,一邊說。
對貌似“神”本身的存在感到介意——省吾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這麼對傑布隆說。
“有什麼異常狀況嗎?”
“我在戰鬥中異常興奮的情況……應該也有紀錄下來吧?”
省吾一邊整理腦海中的情報,一邊說:
“如果這種情況不是我個人的性格使然的話……那麼問題應該就出在奇跡術回路或者是其他方面。所以我才在奇跡術回路沒有啟動的狀態之下試著坐在這裡確認情況。如果是我個人的性格造成的話,那麼就算在這種狀態之下,我應該也會表現出某種興奮狀態或異常行動才是。”
“…………”
傑布隆眯起了眼睛。
省吾覺得他投向自己的視線增添了幾分穿透力。
粗心大意的應答會讓自己的立場惡化。傑布隆或許會察覺到自己還沒有完全信任他的事實也說不定。不管省吾再怎麼想,現階段讓傑布隆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都絕非上策。可是省吾也不能老實地全盤托出。因為省吾還不確定傑布隆是不是足以信賴的對象。
不過就在省吾想著這種事情時——
“——梅莉妮殿下!”
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音中斷了省吾的思考。
“梅莉妮殿下!救世主殿下!”
隨著迫切的叫聲而闖進來的——是方才梅莉妮支開旁人之際,從這座〈聖棺〉離開的工作人員之一。這位作業員大概真的相當驚慌吧,只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闖進了〈聖棺〉裡,還差點撞上了佇立在入口附近的傑布隆。
“——啊?”
看來他並不知道傑布隆在這座〈聖棺〉裡的事情。
他露出了顯然帶著驚訝與恐懼之色的表情倒退了幾步。
在基本上禁止其他家族之人進入的〈聖棺〉裡有其他家族的人——而且還是族長,這可是非比尋常的情況。作業員可以想像出眼前的情況牽涉了複雜又難以接近的事情,至少不是區區一介作業員的自己能夠參與的。一不小心目擊了這樣的現場會有什麼下場……作業員大概馬上就察覺到了吧。
“那個——”
“別介意。”
傑布隆靜靜地說:
“我只是在散步途中偶然間看見了救世主殿下,所以想來跟他說說話而已。關於冒失地涉足了其他家族者禁止進入之處一事,往後我會正式提出謝罪的。”
“……是。”
儘管臉上還有若干膽怯之色,作業員還是點了點頭。
“不說這個了,不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嗎?你先克盡自己的義務吧。”
“遵命……!”
慌忙地點了一下頭之後——作業員便將視線轉向省吾他們的方向,並且說:
“〈代行者〉出現了!”
隨著作業員說出這句話——警報也宛如事先約好似地在〈聖廟〉裡大聲響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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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新密碼無法使用,可能是數據未更新。請使用舊密碼看看。 第三章 血族始動
在靜止的黑暗中,坐在駕駛者席上的省吾閉上了眼睛。
省吾並沒有睡著。儘管時值深夜,他卻不可思議地毫無睡意。鼓膜甚至聽不到一丁點的耳鳴聲。腦袋也異常地清醒。儘管如此,省吾還是什麼也沒想。
現在——多餘的雜念是不必要的。
一旦搭上了〈瀆神之主〉,眼前等著自己的就是戰場。抱持著多餘的雜念很有可能會讓自己無法從戰鬥中生還。所以自己現在只要專心想著打倒〈代行者〉就行了。
【〈瀆神之主〉覺醒準備——第一階段開始!】
將虛偽的生命灌輸到巨大擬神機體內的儀式開始了——
【激發<聖遺物>。展開奇跡術式!】
省吾就這樣閉著眼睛放鬆力氣,讓身體靠在駕駛著席上。經過數度的出擊之後,省吾已經知道在這個階段沒有自己能做的事情。所以省吾正在等待著。
【頭部——確認激發!】
【右腕部——確認激發!】
【左腕部——確認激發!】
【右腳部——確認激發!】
【左腳部——確認激發!】
五位姬巫女們的聲音接二連三地傳來。
儘管頻頻出現“確認、確認”的說話聲此起彼落,省吾的眼裡依然看不到任何東西,被皮帶緊緊綁住的四肢也感覺不到束縛感。
現在還沒有任何省吾能做的事情。
所以省吾只是專注地等待著。持續不斷地等待著。
【聖光發生率每秒六十七奇跡單位——持續上升中!】
【解放剩餘聖光迂迴閥!】
【確認啟動感染共鳴回路!】
——還沒有。
省吾還沒有感受到任何東西。所以他還是一直閉著眼睛。
【〈瀆神之主〉覺醒準備——第二階段開始!】
【開始移動〈聖棺〉。】
實際上省吾當然還沒有移動的感覺。可是——他卻感覺到了。
分割開來的東西匯集成一個東西時的高亢感。
把某種東西安放在應當存在之處的感覺。
【確認聖光共鳴!】
【聖域發生!】
……還差一點點。
【聖棺結合!】
然後——
【〈瀆神之主〉——結合!】
省吾靜靜地睜開眼睛。
(啊啊……來了……來了……)
【安全閥解放!】
唐突地襲向省吾的是——宛如刀子噗滋一聲地插入頭蓋骨內的感覺。
儘管省吾已經做好了覺悟,卻依然無法習慣這種感覺。如果是肉體上的痛苦的話,在某種程度上只要咬緊牙關都可以忍受得住——不過這卻是直接在腦內回響起來的感覺。省吾連想要忍受都做不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的嘴裡無意識地爆發出不成聲的悲鳴,全身也不住地痙攣。
【聖光流入主控制室!】
黑暗——消失了。
宛如沐浴在陽光底下一般,主控制室裡充滿了朦朧炫目的白光。然而那和現在的省吾無關。他的視覺完全被血一般的深紅色給占據了——儘管他的感覺神經已經透過奇跡術連接到別的系統了,他那一直睜大的眼球裡卻沒有映照出任何東西。就算真的映照出了什麼東西,省吾也無法辨識。
【啟動類比共鳴回路。】
【啟動輔助奇跡杖。】
【感覺同步開始。】
過了一會兒,痛苦的感覺消失了——原本是那麼清醒的意識變得曖昧模糊。
不過省吾知道他還要忍耐一陣子。省吾知道在與〈瀆神之主〉的同步過程中,彼此的界線會變得含糊不清,而這種曖昧不清的感覺最後會隨著界線一起消失。
侵略——被侵略。
滲透——被滲透。
不過……
(……不過來嗎?)
省吾這次只感覺到“虛無”而已。
他並沒有感受到那道視線。
這種事情還是第一次發生。省吾輕鬆到近乎失望地完成了與〈瀆神之主〉之間的同步,並且成功地掌握了〈瀆神之主〉的感覺。
除了味覺以外的四感扎進了省吾的腦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咆哮了起來。
不過儘管省吾大叫著——他的心裡卻有某個地方出奇地冷靜。
——————————
【〈瀆神之主〉覺醒準備——第四階段開始!】
當蓓爾提雅的聲音響起時,總計六十四隻擬神杖伴隨著爆裂聲同時展開了術式。
【展開免疫抑制術式第一段落至第三段落!】
【第一聖遺物無拒絕反應。】
【第二聖遺物無拒絕反應。】
【第三聖遺物無拒絕反應。】
【第四聖遺物無拒絕反應。】
【第五聖遺物無拒絕反應。】
【控制術式展開。】
【控制反應沒有問題。】
重重交疊的爆炸聲轟隆隆地響遍了整個〈聖廟〉內部。
在投入抑制免疫或其他諸多調整用的奇跡術式時,<聖棺>裡頭排出的無數空彈殼,化為又熱又硬的傾盆大雨紛然落下。
“看起來很順利呢。”
以得意的口吻這麼說的是一派學者風範的族長——泰羅伊德·瑪布羅。
“作業進行得比以前更快吧?這是因為我們實驗性地投入了幾個新型的控制術式。”
——這裡是五家族族長的專用會議室。
三位族長從巨大的窗戶後方悠然地俯瞰著出擊作業的狀況。
這三人分別是巴爾瑪斯、泰羅伊德,以及巴爾德。
為了趕赴現場調查〈代行者〉的情況,聶羅搭上了歸歐托魯奇家所有的超大型硬式飛行船〈帕柏絲庫〉,準備出發。
傑布隆也搭上了歸因培拉斯家所有的飛行船〈艾狄尼特〉,準備立刻前往〈瀆神之主〉即將降落的現場,不過他的目的和聶羅卻有些許不同。當然了,既然趕赴了現場,傑布隆必然也得實踐五家族族長會議上提出的議題,也就是觀察行跡可疑的〈代行者〉,以及監別救世主殿下到底能夠將全身都是武器的〈瀆神之主〉有效地運用到什麼程度,不過傑布隆還有後續的工作要做。
回收戰鬥後的〈瀆神之主〉。
這項工作今後是由因培拉斯家承攬下來。
雖然提出這項建議的是巴爾德,不過既然“救世主”省吾·香芝目前處於因培拉斯家的庇護之下,這樣的安排也沒有什麼不自然之處,反而可說是理所當然的。而且除了能夠早一步迎接結束戰鬥的“救世主”之外,還能夠更貼近實戰的現場,傑布隆應該也很感謝這樣的安排才是。考慮到他那近乎古板的武人氣質的話,比起在安全的〈聖廟〉裡舒舒服服地盯著通訊畫面,他本人應該會更希望多少接觸一些現場的氣氛吧。
一邊俯瞰著如同字面上所說的順利進展的發射作業,巴爾瑪斯一邊對開心般笑著的泰羅伊德嗤之以鼻地說:
“並不是什麼東西都換成新的就是好的。〈瀆神之主〉可是複雜又精巧的奇跡術集合體。就算只有一部份更新,和整體連接之際還是有可能產生問題——”
“當然——我們已經確保了新術式和之前術式的互換性,在發生了什麼問題的情況下,也能夠立刻進行替換。”
仿佛要擊潰巴爾瑪斯的論點一般——又或者更像是說給巴爾德聽似的,泰羅伊德強調語氣地說。
“不過……不管怎麼說,這次的對手似乎是一群〈遺落之子〉。雖然還不清楚身為根源的〈代行者〉的動向,不過如果只是要把這種小怪物給踢飛的話,就算〈瀆神之主〉萬一產生了一些不正常的地方,應該也不成問題吧。”
〈遺落之子〉。
那是〈代行者〉製造出來的災害型態之一。〈遺落之子〉大致上都被創造成怪物的型態,並且被流放到荒野上。當然,由於〈遺落之子〉是〈代行者〉為了凌虐人類而製造出來的怪物,〈遺落之子〉自然會本能地襲擊——殺害人類。它們就只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存在的怪物而已。
通常〈雷涅蓋德〉會收到〈遺落之子〉以五、六只為一群出現的目擊報告,不過這回卻有人直接目擊了〈代行者〉創造它們,並且將它們流放出來的現場。
〈遺落之子〉的數量——大約有一千隻。
這個數量大概不用半天就能毀滅一個小城市。如果要完全殲滅這些〈遺落之子〉的話,就需要同等數量,甚至是比這個數量更多的兵力。如果還要保護數量多達兵力數倍的非戰鬥人員的話,那麼更是需要將近原先估算的一倍以上的兵力。
不過——就如同瑪布羅家族之長所說的一樣,只要有了〈瀆神之主〉的力量,殲滅〈遺落之子〉也只不過是驅除害蟲般的工作罷了。
對應該已經知道了〈瀆神之主〉之力的〈代行者〉來說,這樣的戰術顯然毫無意義。
(“神之詛咒”那傢伙在想些什麼?)
巴爾德一邊默默無言地俯瞰著出擊作業,一邊想。
就算被〈代行者〉試探,也不知道它到底在試探什麼,這一點讓巴爾德感到極為不快。
(或許近期之內就能一見分曉了……)
【解除啟動控制用擬神杖第一群!】
【第二群解除!】
【第三群解除!】
無關乎權力者們的想法——出擊作業順利地進展著。
——————————
【〈瀆神之主〉啟動最終階段——展開自律控制奇跡術式!】
梅莉妮那緊迫的聲音從通訊回路的另一端傳到了省吾的鼓膜上。
【平衡控制奇跡術式沒有問題!】
【監視用奇跡術式沒有問題!】
【感染奇跡術式操作體系沒有問題!】
報告聲接二連三地傳來。
報告聲傳來的速度讓人來不及認出哪一句話是誰的聲音。省吾放棄追究每一句話的意義,只是在充滿聖光的駕駛者席上將注意力集中在規律地呼吸上而已。
省吾明白保持平常心的重要。
如果不能心平靜氣地迎戰的話,就無法發揮原本應有的力量。
然後——
【主控制室安定!】
【感覺同步終了!】
【確認各部份動作信號!所有控制術式順利運作中!】
【注入緊急停止用原罪物質!】
【最終安全裝置解除!】
省吾的全身突然間漲滿了力量。
只用“力量”來形容還顯得太小。那是只有“神”才配擁有的全能感。
將世間萬物全都掌握在手裡,並且隨心所欲地操控、指使,或存在或消滅全憑自己的一個念頭。正可謂名符其實的生殺予奪。
在這個索隆裡,唯有省吾才配擁有這種喜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省吾與——鋼鐵之“神”的喘息聲重疊在一起。
【〈瀆神之主〉啟動!】
【啟動成功!繼續啟動緊急射出設備!】
過了不久——〈瀆神之主〉周圍的氣壓產生了變化,被射出術式引導的聖光開始湧現出來。防護力場在〈瀆神之主〉周遭形成了炮彈般的形狀,周圍的風景宛如被收進玻璃罐似地扭曲了起來。
然後——
【〈瀆神之主〉——出擊!】
伴隨著梅莉妮的叫聲,省吾——鋼鐵的巨大擬神在空中飛舞了起來。
——————————
〈遺落之子〉——正確的名稱是“神罰代行者的遺落之子”。
〈代行者〉存在的目的與理由原本就是盡可能深遠地凌虐人類這種存在。它所帶來的威脅有形形色色的種類與型態。據說這是因為如果〈代行者〉一直帶來同樣的威脅的話,人類就會逐漸“習慣”那個威脅。如果一種威脅反覆出現了幾千年幾萬年的話,人類就會在不知不覺間將之視為理所當然地接受它。這就好比任誰都能夠接受“死亡”是無可避免的道理一樣。
總有一天,相同的刺激也會失去了刺激的意義。
正因為如此,〈代行者〉們才會帶來各式各樣的災害——某位有識之士這麼說。
不過纏繞在〈代行者〉身上的聖域本身就是個威脅。面對著將針對人類的怨念與詛咒聚合成團塊的〈代行者〉,人類甚至想接近都辦不到。只要人類一靠近〈代行者〉的話,在眼前等待他們的就只有比什麼都要來得確實的死亡而已。
而且——〈代行者〉的聖域裡顯現出來的各種破壞性現象也極其危險。巨大的海嘯,瘋狂肆虐的龍捲風,直沖天際的火焰,源源不絕的閃電,傾盆而下的隕石等等,不勝枚舉。那正是超越人類智慧的神罰,微不足道的人類幾乎完全沒有與之抗衡的方法。
在這些災害之中——〈遺落之子〉可說是比較不起眼的存在。
而且就某種意義上而言,〈遺落之子〉也是索隆的人們極為熟稔的存在。畢竟在〈代行者〉引發的諸多災害之中,人們最常看見的便是這個〈遺落之子〉。
〈遺落之子〉們是一般人口中的怪物,或者是妖怪——有如異形般的生物。
它們是〈代行者〉的聖域所製造出來的生物兵器,同時它們本能的部份裡也被寫入了襲擊人類的命令。大部份的〈遺落之子〉喜好啃食人類。只不過那並不是為求生存的行為——而是嗜好。
這個〈遺落之子〉……單一個體的威脅程度很低。
〈遺落之子〉本身是物質性的存在,人類可以借由攻擊型奇跡術或槍炮來打倒它。就這一點看來,〈遺落之子〉遠不及對人類所向無敵的〈代行者〉。它們和身為高密度詛咒集合體的〈代行者〉不同,可以用尋常的手段加以“殺害”。
畢竟〈遺落之子〉終究還是生物。
那是〈遺落之子〉的弱點,同時也是最糟糕的問題點。
它們會繁殖。
〈遺落之子〉具有兩性性徵,而且個體成熟的速度也驚人地快。如果有兩隻殘存下來的話,它們就會以一年後變十倍,兩年後變一百倍的速度繁殖。而且儘管極為粗糙,它們還是具備了類似智能的東西,一旦數量衰減的話,它們就會偷偷摸摸地躲藏起來。它們還是做得出這點賣弄小聰明的行動。
與〈代行者〉帶來的巨大災害不同……每一隻〈遺落之子〉的威脅程度都很小。不過就威脅人類的潛在性與持續性的意義上而言,〈遺落之子〉反而遠比海嘯或地震要來得更為惡劣。
雖然〈代行者〉本身會不斷地反覆活動與休眠,不過〈遺落之子〉在〈代行者〉休眠後依然會繼續活動。儘管〈代行者〉創造〈遺落之子〉時使用了奇跡術,然而〈遺落之子〉的存續卻與奇跡術無關。也就是說,就算災厄的火種消失了——也無法遏止火種燃起的火焰繼續擴大。
光是這些情況就已經讓〈遺落之子〉的存在相當惹人厭了。
然而〈代行者〉在凌虐人類一事上卻完全不馬虎。
很理所當然地——〈遺落之子〉被塑造成能夠最大限度地激發出人類的恐懼與厭惡的外觀。
其實〈遺落之子〉的外表並沒有固定的特徵。
除了都是〈代行者〉製造出來的存在,同時也會本能地襲擊人類以外,〈遺落之子〉們就沒有其他共通點了。有些〈遺落之子〉的形狀像是蠍子般的甲殼類動物,也有些〈遺落之子〉的形狀像是形體不固定的軟體動物。過去還發現了和人類很相似的——具備手腳又能直立步行的種類。不過這種類型的〈遺落之子〉並沒有頭部,眼鼻口之類的器官似乎全都集中在跨下的樣子。
(…………嗚……)
省吾忍耐著一湧而上的嘔吐感。
當省吾與〈瀆神之主〉連接時,他的肉體事實上是處於“空虛”的狀態——也就是隻保留了生存必須的植物神經性運動而已。雖然肉體的呼吸與心跳還能正常運作,不過省吾卻無法憑自己的意識移動手腳。這是因為他的神經已經連接到〈瀆神之主〉身上了。
所以如果省吾現在吐出來的話……後果可就嚴重了。
一個不小心,省吾或許就會被嘔吐物堵住喉嚨與鼻孔而窒息也說不定。
已經體驗過一次的省吾絕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嗚……)
省吾的眼下是一群來回爬行的怪物。
視覺、聽覺、觸覺都連接到〈瀆神之主〉身上的省吾——覺得自己仿佛站在這群怪物的正中央一般。
如今——將省吾團團包圍的是身上包覆黏液的〈遺落之子〉。
省吾無法從他貧乏的知識中列舉出類似的生物。不管是什麼東西都不像〈遺落之子〉。如果硬是要舉例的話——大概就是寄居蟹吧。
不過是具備了人類的臉與手腳的寄居蟹。
〈遺落之子〉背負著巨大的殼。或許那只是看起來像殼,實際上卻是別的東西也說不定。無論如何,〈遺落之子〉具備著殼——而且從殼的“開口”部份同時長出了“臉”與“手腳”。
印象上或許很接近在直徑約兩米的巨大化螺殼開口裡,隨便插上凌亂肢解的人頭與手腳也說不定。只不過它有四隻手與六隻腳,每一隻手腳上各有三個類似“手肘”與“膝蓋”的部份,而這些部份又分別連接著一隻手腳。
〈遺落之子〉的臉——和一般常識中的人臉很像。
雖然那張臉上沒有頭髮、眉毛與鬍鬚——不過確實具備了和人類一模一樣的五官。正因為那張臉具備著這樣的五官,和其他的部份組合起來時才會醞釀出一股引發嘔吐感的異樣氛圍。
仿佛光是存在於那裡,就能夠嘲笑與褻瀆人類的形體一般。
(可惡……!)
省吾一邊拼命地忍受著嘔吐感,一邊將視線轉向頭頂上。
拂曉前的天空——盈滿了極為憂鬱般的湛藍。
省吾原本的“敵人”就在那裡。
明明沒有一絲絲的風……〈代行者〉卻輕輕地飄浮在遙遠的上空。省吾分辨不出那和出現在薩非城上空的〈代行者〉是不是同一個。不過省吾也不清楚〈代行者〉們是不是原本就有固定的形狀。沒有眼睛,沒有嘴巴,沒有鼻子,沒有四肢,最後甚至連厚度也沒有——那是隻以二次元平面的形式存在的異物而已。〈代行者〉既沒有襲擊過來的跡象,也沒有打算離開的樣子……它只是在省吾難以主動攻擊的高度,宛如觀賞著〈瀆神之主〉一般悠然地搖曳著。
全身包覆著璀璨的光膜而化為子彈的〈瀆神之主〉從〈聖廟〉射出之後,總算在幾分鐘之前著陸在空曠的荒野正中央。
然而和之前的海嘯一樣,〈代行者〉本體完全沒有打算發動攻擊的樣子。
取而代之的是——高達數千隻的〈遺落之子〉團團包圍了〈瀆神之主〉。
(…………無論如何,還是得趕快收拾掉它們。)
省吾以意識將視線切換到背部的輔助視覺上。
遠方的地平線上如今開始射出了清晨的陽光。而在地平線的前方……儘管身處逆光的位置,省吾還是看見了一個小城市。
(那是——)
雷庫雷庫城。
根據省吾事前接受的簡單說明,雷庫雷庫城是個人口僅有數百人的小城市。
〈代行者〉必然會出現在人類居住的場所。畢竟他們的目的就是凌虐人類。
不過它們卻不會出現在城市的旁邊。而是出現在稍有一段距離的場所,並且一邊反覆著慣例的宣言,一邊緩緩地——仿佛要令人類感到膽怯焦慮似地——接近城市。
吾乃執行者。
吾乃課刑者。
吾乃復仇者。
吾等乃創造主憤怒之形態。
將對背叛者們降下制裁的鐵錘。
是故森羅。
是故萬象。
遵從吾令。
基本上……由於雷庫雷庫城收到了〈遺落之子〉大量出沒的通知,居民們也開始自行武裝起來了。然而這回〈遺落之子〉的數量卻是壓倒性地遠多於居民的人數,而且居民又幾乎都是沒有戰鬥經驗的外行人。如果成群的〈遺落之子〉一口氣蜂擁而上的話,結局可說是顯而易見的。
(…………沒有時間慢慢磨蹭了。)
省吾再一次望向陽光射出來的方向。
太陽已經從地平線底下露出了三分之一了。
(在太陽升起來之前——一定要把它們全部消滅掉。)
下定決心的省吾再度將視線轉回眼前的“敵人”。
就在這一個瞬間——
(……嗚……)
省吾和其中一隻〈遺落之子〉對上了眼。
和人類很相似——卻又不可能是人類的東西。
(……嘔嗚……)
省吾的胸口還是湧上了一股嘔吐感。
數十隻〈遺落之子〉正群眾在〈瀆神之主〉的腳邊。
它們似乎打算爬上比自己大上十倍的巨人腳踝。不過每當它們試圖攀爬時,包覆在〈瀆神之主〉全身的鋼鐵就會讓它們的手腳打滑,並且就這樣往下掉落。怪物們一邊用爪子抓著鋼鐵的裝甲,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聲音,一邊爬了又掉,爬了又掉——反覆著這種可謂徒勞無功的行動。
然而……其中幾隻〈遺落之子〉把攀爬途中的夥伴當作墊腳石,並且更進一步地往上攀爬。然後其他幾隻怪物也把往上爬的怪物當作墊腳石,不停地往上攀爬,往上攀爬,往上攀爬。就算一次又一次地往下墜落,它們依然不知厭倦。有耐心到近乎瘋狂的怪物們一邊踐踏著彼此,一邊爬上了巨人的腳。
宛如群聚在餌食邊的螞蟻一樣。
(…………)
省吾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被蟻群給包圍了一樣。
過於毛骨悚然的感受讓省吾覺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乾了一般。
由於省吾透過類比共鳴回路與〈瀆神之主〉的各種感覺同步,所以他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小蟲子在自己的肌膚上毫不客氣地來回爬行的觸感。
好噁心。
(嗚呃……啊啊啊啊啊啊!)
厭惡感貫穿了省吾的背脊。
幾乎在半無意識的情況下——省吾以劇烈的動作踢起了右腳。
省吾什麼也沒想。這幾乎是衝動下的行為。對他來說,這隻不過是攆落爬在自己身上的骯髒小蟲子罷了。
然而——
“喝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嗚咕嗚嗚嗚嗚嗚嗚嗚…………”
在高叫出鄙猥又近乎滑稽的聲音同時,〈遺落之子〉們也飛到了半空中。
飛到半空中並且掉落到地面上——啪擦一聲地砸爛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緊接著〈瀆神之主〉又抬起了左腳——並且立刻劇烈地往大地一踩。
群聚在〈瀆神之主〉腳上的〈遺落之子〉們依然高聲地發出令人不快的悲鳴,並且被衝擊抖落了下來。同時大量的〈遺落之子〉也被〈瀆神之主〉一腳踩爛了。儘管被〈瀆神之主〉的腳踩成血肉饃糊的肉片,某些只剩下頭部的〈遺落之子〉嘴角依然不斷地滴垂著唾液,並且繼續哄然大笑。
省吾想起了討厭的記憶。
(這東西不是人類。不是人類。這是怪物。是怪物啊。才不是人類——)
省吾這麼告訴自己。
在這種狀況之下,省吾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再讓過去令人作嘔的記憶絆住腳步了。
(這些傢伙只是剛好長得像人類而已,其實是用奇跡術合成出來的擬似生物啊。)
只是為了屠殺人類而出生的〈遺落之子〉並沒有恐懼或同情的感情。
明明同伴都被殺害了,怪物們依然毫不畏懼——並且若無其事地蜂湧而上。〈瀆神之主〉的周圍再度聚集了大量的〈遺落之子〉,並且以最上方為目標爬上了〈瀆神之主〉的腳。
“………………怪物……”
省吾特地呢喃出聲。
他想借由故意說出聲音來切換自己心中的意識。
“…………怪物……怪物……”
有種毛骨悚然的觸感爬上了省吾右邊的大腿。
當然,那是〈遺落之子〉。幾隻〈遺落之子〉接連把眼前的夥伴當成墊腳石,並且緊纏著鋼鐵的腳不放,最後終於到達了〈瀆神之主〉的腹股溝附近。
它們攀爬的速度變快了。
怪物正以怪物的方式學習當中。
(嗚…………!怪物!你們終究還是——怪物!)
屠殺它們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更何況現在的省吾有名為〈瀆神之主〉的壓倒性力量。
只要有了〈瀆神之主〉,那麼對他來說,驅逐這群怪物應該比踩爛蟲子還要簡單才是。
(——嘿。)
省吾——〈瀆神之主〉在原地輕輕地跳躍起來,然後著陸。
雖然只有這麼一點小動作,製造出來的衝擊卻非同小可。糾纏在〈瀆神之主〉腳上的〈遺落之子〉們也隨著衝擊一起被震落到地面上。看到了這種情況之後,省吾往後退了一步。
然後他順勢擺出了側身的架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一邊低聲咆哮,一邊緊緊地握住了右拳。
緊握住的右拳——突然開始釋放出光芒。
【——<打神之拳>啟動。】
【聖光循環回路由第七號切換至第九號。】
【展開支援術式第六種第八號——從第十二段落開始自動詠唱。】
【衝擊緩衝機關啟動。】
省吾聽見了姬巫女們忙碌地支援他的聲音。
不過省吾不以為意地專注於自己的感覺上。姬巫女們現在進行的終究是為了讓〈瀆神之主〉能夠“以最高效率”“盡可能地減少破損與消耗”而動的處置。實際上的攻擊還是由省吾控制。
高舉的拳頭往四面八方散髮出白光——過了不久,白光染上了紅色。到了某個程度之後,光芒的色澤就像是越過了最後一線一般搖搖晃晃地轉變成深紅色——不,是轉變成火紅色。
轟——空氣大聲地吠吼。
這是纏繞在鋼鐵拳頭上的火焰產生了高溫高熱,讓空氣也隨之撼動的緣故。
然後。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一陣與其要說是吶喊,倒不如說比較接近尖叫的聲音之下,省吾揮下了拳頭。
〈瀆神之主〉的拳頭宛如巨大的炮彈一般斜斜地刺進了地面。
拳壓與衝擊讓大氣震動起來,化為火焰的聖光呈同心圓地爆發開來。
身處攻擊地點的〈遺落之子〉就不用說了——連聚集在周圍的個體群也在一瞬間被分解成肉片,同時被高溫瞬間蒸發。逃過瞬間殺害的〈遺落之子〉們的身體也立刻燃燒起來,並且痛苦地到處打滾。被衝擊吹到更外圍的傢伙們則是在龜裂的地面上痛苦地翻滾,四肢也不住地痙攣著。
劫火進一步地擴展開來——免於瞬間死亡的〈遺落之子〉也立刻被燒死了。
(…………)
〈瀆神之主〉——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自己製造出來的蒸騰熱氣的中心。
省吾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皮肉被火焰的熱度烤得扭曲變形,仿佛起舞般燃燒起來的〈遺落之子〉。
過了不久——區區數分鐘後,將怪物們完全燒光的火焰只剩下一縷黑煙,最後只留下焦炭與灰燼包圍了黑色的巨人。
一切簡簡單單地結束了。
顧慮到是否有落網之魚的省吾雖然動員了所有的感覺器搜索周圍——不過他並沒有發現任何還存活著的個體。
正可謂神威般的一擊。
〈瀆神之主〉發揮了它的本領。
【〈遺落之子〉殲滅——在現時間點探察範圍內確認無生存個體。】
瑟妮卡這麼宣告。
既然她都這麼說的話,應該不會有錯吧。
然而——
(還沒有結束。)
省吾抬頭仰望上空。
他望向應該存在於那裡的……原本的“敵人”。
(……又消失了?)
覆蓋著一層薄雲的天空充滿了早晨的陽光。拂曉的深藍淡去,透著一點白的藍隱約帶有些微的透明感。
就只有這樣而已。
省吾看不到除此之外的任何東西。也沒有任何異物。
跟昨天——省吾使盡渾身之力彈回了巨大海嘯後的情況一樣。〈代行者〉的身影消失地一干二淨。
(〈代行者〉到底……)
——期望些什麼?
省吾並不清楚。
當然——〈代行者〉的目的只有不斷地凌虐人類直到永恆而已。是只為了這個目的而不斷反覆試驗與修正錯誤的怪物。如同省吾這樣的人也無法想像的惡毒手段——在它們的眼裡看來,或許全都很稀鬆平常也說不定。
【——省吾殿下。】
梅莉妮呼喚著省吾。
【省吾殿下。您沒事吧?】
“——啊啊。我沒事。”
省吾出聲這麼說。
【您好像很累的樣子。】
“總覺得有點掃興啊……”
就至今為止的經驗來說,只要和〈代行者〉直接對決的話,必然會陷入一場激戰。
就這個意義上看來,戰鬥就變得相當簡單了。不過在不明究理的情況下,自己不得不解決的責任與義務卻不斷地被擱置拖延,這一點事實上也的確讓省吾無法靜下心來。無論如何,不將〈代行者〉全部打倒的話,世界是不會改變的。那麼,想趕快把它們收拾掉,這才是省吾的真心話。
總之——
【與省吾殿下的感覺相關的奇跡術回路暫時降低運轉效率。】
哈傑妲這麼說。
“——什麼時候來接我?”
【我們立刻去迎接您。】
梅莉妮說。
“我知道了。我等你們。”
這麼說完之後——省吾渾身脫力了。
同時駕駛者室裡的情景又再度回到了他的視覺中。為了維持基本機能而運轉的奇跡術回路中透出了淡淡的聖光。聽覺與觸覺也接二連三地再度連回他原本的身體……省吾總算安心地嘆了口氣。
然而——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對〈代行者〉那無法理解的行動的不安,依然盤據在省吾的胸口深處。
——————————
一陣風吹起——將〈遺落之子〉們殘存的灰燼與砂塵一起刮向空中。
在遙遠的上空透過雙筒望遠鏡俯視這番情景的聶羅·歐托魯奇露出了微微的苦笑。
“——〈代行者〉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在歸歐托魯奇家所有的超巨大飛行船〈帕柏絲庫〉裡。
聶羅透過設置在艦橋圓形舷窗上的望遠鏡,一五一十地觀察著〈瀆神之主〉的戰鬥。
不用說,他這麼做是為了調查〈代行者〉。
除了〈帕柏絲庫〉之外,還有柯德蘭家的〈富爾伐斯〉、瑪布羅家的〈愛耳哈姆〉、路思波力提家的〈維滋登〉,以及因培拉斯家的〈艾狄尼特〉等組成了一隻飛行船團。由於各艘船內搭乘了對〈瀆神之主〉進行遠端操控的姬巫女們,因此為了免於在戰鬥中遭受損害,這隻飛行船團以戰場為中心採取了一定的距離繞轉。
這次負責調查〈代行者〉行動的〈帕柏絲庫〉裝載了各種紀錄裝置,並且在比其他飛行船更內側的——也就是在更近的距離下繞行戰場。並且把從頭到尾的戰鬥過程與〈代行者〉的行動全部紀錄下來。
然而——
“光看那種片斷般的行動也很難推測出來。”
〈代行者〉那宛如不斷做賽前暖身般的行動超乎聶羅他們的理解之外。
看不出〈代行者〉有認真想要打倒〈瀆神之主〉的意思。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又是為了什麼?
雖然聶羅擬出了幾個推測——
“——哥哥。”
從矮一層樓的專用室裡爬上梯子的愛菲妮耶探出頭來。大概是因為戰鬥結束後也不需要基本的支援操作了,愛菲妮耶才會選在這個時候離席吧。
“辛苦你了。”
“這次也贏得很輕鬆呢。”
愛菲妮耶滿不在乎地這麼說之後——便以輕巧的動作站到聶羅的身旁。
“省吾·香芝也挺能幹的。”
“是啊。”
愛菲妮耶點了點頭。
“雖然他的精神面多少還有些不穩定的部份,不過和梅莉妮睡了第二次之後,大致上也都穩定下來的樣子。”
愛菲妮耶帶著一副殘留稚氣的容貌若無其事地這麼說。
然而聶羅——以及周圍的艦橋工作人員們的表情卻一點也沒變。在這個艦橋裡的全都是對聶羅忠貞不二的心腹,同時這些部下們也都熟知愛菲妮耶的性格。更何況她所談論的對象是“救世主”殿下。那種說法的意義和普通人嘴邊的下流話不可能相同。
“也就是說——你還沒有接受省吾·香芝的寵愛羅?”
“嗯。雖然我主動誘惑了好幾次就是了……而且還有蓓爾提雅從中作梗。”
愛菲妮耶說。
“這——也不可能是因培拉斯卿的唆使。算了。總之,只要能夠確實地掌握‘救世主’殿下的情況就夠了。畢竟將他置於我們的掌心中也只不過是次善之策罷了。一旦發生了什麼異常狀況時,要立刻向我報告。”
“嗯。那倒是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旁人聽來極為危險的對話內容在聶羅與愛菲妮耶之間來來去去。
就在這個時候——
“領主大人,公主殿下,請兩位抓住身邊的東西。”
〈帕柏絲庫〉的艦長這麼對兩人說。
同時除了〈帕柏絲庫〉本身的引擎聲之外的某個低沉轟聲,正緩緩地接近〈帕柏絲庫〉。
“……嗯?”
圓形窗另一端的視野突然覆蓋了一層陰影。
不——那並不是影子。
“是迎接救世主的行列啊。”
從旁邊超越了〈帕柏絲庫〉的是歸因培拉斯家所有的飛行船〈艾狄尼特〉。就跟〈帕柏絲庫〉負責觀察“救世主”一樣,這次是由〈艾狄尼特〉來進行〈瀆神之主〉的回收。
負責回收〈瀆神之主〉的運輸船並不固定。
基本上是由各家族的飛行船輪流擔綱這個職責。
這種做法是身為五家族之首,同時也是柯德蘭家族之長的巴爾德提議的。他大概想借由這麼做,多少消除一些路思波力提家與瑪布羅家在“救世主”爭奪戰中落後的不滿吧。
(柯德蘭卿該操心的事情還真是沒完沒了。)
聶羅苦笑地想著這種事情。
現在——不管是在五家族族長會議中掌握了主導權,還是在〈雷涅蓋德〉中享有最大實質權勢的,都是巴爾德與其所屬的家族柯德蘭家。不過那終究只是比較上的意義而已……還稱不上是柯德蘭家的獨裁體制。
正因為如此,掌握主導權之人有必要消解手無權力之人的不滿,避免他們團結一致地起而反抗,同時也有必要煽起他們彼此之間的疑神疑鬼。
這個“輪流”的安排大概也是其中一環吧。
(……畢竟我們之中也有目光短淺的人在啊。)
要是這種人因為拿不定主意而草率地提出粗糙的強攻政策,那可就麻煩了。
如今將〈代行者〉完全殲滅是比任何事情都要來得優先的課題——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五家族的同心協力是必要的。姑且不論往後的情況,〈雷涅蓋德〉在現階段產生了龜裂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領主大人。”
艦長再度對聶羅說:
“〈艾狄尼特〉——即將進入可以搬運〈瀆神之主〉的狀態。”
仔細一看——從〈艾狄尼特〉垂落下來的好幾條鋼索的確已經固定在超巨大擬神機身上,正準備把〈瀆神之主〉給吊起來。
鋼鐵的雙腳緩慢地離開了焦黑的大地,在空中搖晃了起來。
在因培拉斯家的飛行船卷起鋼索的同時,螺旋槳的回轉數也跟著增加,整艘船一點一點地開始上升。
“〈艾狄尼特〉——確認〈瀆神之主〉收容作業結束。緊接著開始回歸〈聖廟〉。”
在艦長的報告聲傳來的同時,〈帕柏絲庫〉也為了趕上同伴的船而開始回頭。
過了不久,以〈艾狄尼特〉為中心,剩下的四艘巨大飛行船組成了一個菱形。帶頭的是〈富爾伐斯〉,左右兩側分別是〈愛耳哈姆〉與〈維滋登〉,而負責殿後的則是聶羅搭乘的〈帕柏絲庫〉。
飛行船團背對著荒野上開始上升的朝陽,往〈聖廟〉的方向前進。
——————————
“——感覺真不舒服。”
苦笑著這麼說的雷奧環視著周圍。
他正佇立在巨大的——有如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人們商議時所使用的大型帳棚的正中央。帳棚的直徑大約有八米左右。高度也將近三米。而且分解了骨架,摺疊起布料的話,只需要兩匹馬就可以裝載完畢了,因此這個帳棚可說是非常便利的道具。
特別是——像如今身處沒有任何遮蔽物的荒野上,又需要掩人耳目的情況下。
“——雷奧殿下?”
緊緊靠著雷奧的安潔莉特訝異似地這麼問:
“您身體不舒服嗎?”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雷奧的嘴角露出了笑意。
“該怎麼說呢?我想起了當初被召喚到索隆時將我團團圍住的景象。安潔你們在寬敞的〈聖廟〉裡來個大集合——”
“您是說用來召喚‘救世主’殿下的大規模奇跡術式嗎?”
“沒錯沒錯。”
“這個跟那個很像嗎?”
“是啊。”
這麼說完之後——雷奧突然笑了。
笑得一臉曖昧的雷奧聳了聳肩。
沒錯——雖然規模小了許多,不過現場的情景卻跟那個時候很像。
在帳棚裡的雷奧兩人如今正被頭巾矇住了整張臉的人們給包圍了。
他們是〈血族〉的術師。
他們擺出了五角形的隊形,並且各自站在頂點的位置上。他們就這樣嘴裡一邊編織著聖句,一邊仿佛要讓彼此的手交疊似地展開了雙手。
如果有熟悉奇跡的人在場的話,大概馬上就會察覺到了吧。
這是進行大規模奇跡術的一種儀式。
然而——他同時也對這些術師們的手裡沒有擬神杖的情況感到驚訝。
不用多說,擬神杖對〈血族〉的術師們而言是不必要的。正因為不需要擬神杖就能使用奇跡術,他們才會是〈血族〉的一分子。同時也正因為身為〈血族〉的一分子,他們才能靠一己之力使用奇跡術。
五位術師們攤開的手掌上產生蒙朧的白光。
那是聖光。
聖光逐漸膨脹起來——依循聖句的誘導而延展開來的聖光,就像是伸出觸手似地彼此連接起來,並且在他們的腳邊描繪出巨大的圖形。
“就大規模奇跡術這層意義上而言的確很像——”
安潔莉特依然帶著有點訝異的表情。只不過不熟悉她的表情之人大概無法分辨出有何變化吧。
“原理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在模糊了輪廓的燦爛光芒之中,安潔莉特說:
“簡單來說,就是和召喚相反的原理。將把人召喚過來的奇跡反過來變成把人送出去的奇跡。和從異世界把‘救世主’殿下召喚過來相比,現在進行的術式必然比較容易吧——不過這也不是術師能夠獨力簡單執行的術式。”
“而且似乎也需要花上一段時間的樣子。”
正因為如此,〈血族〉才會聚集了五位術師的力量吧。
“……您是對需要花上一段時間感到不滿嗎……?”
“啊啊……不。抱歉。”
面對著臉上依然露出詫異之色的安潔莉特,雷奧聳聳肩地說:
“我失言了。別在意。我對現狀沒有任何不滿。”
“……是。”
安潔莉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她——或許無法理解也說不定。
在被召喚到索隆之際,那副光景讓雷奧感到“噁心”的那種感覺。
幾百幾千人為了一個價值觀與目的而不顧一切地奉獻人生——面對著那種情況的雷奧覺得“恐怖”的那種感覺。
如果那種情況是所有人自己思考、自己選擇所造就出來的結果,那就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然而……不管是洗腦也好,煽動也罷,如果那種情況是成立在借由他人的企圖而強制統一起來的意志上,那就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了。畢竟思考停止的人類集團會乾脆地拋棄常識與道理,並且滿不在乎地作出亂七八糟的行為。
極權主義國家。狂熱的宗教團體。或者是其他類似的集團。
〈雷涅蓋德〉與〈血族〉。
就組織成員的思考停止這層意義上而言,兩者都是一樣的。
當然……安潔莉特是憑著自己的意志背叛了那個〈雷涅蓋德〉。
然而在打從出生開始就身處〈雷涅蓋德〉之中的她看來,人類不被允許擁有自由意志的情況大概一點都不罕見吧。不——應該說在這個世界裡,人類的意志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畢竟人類意志的意義能夠獲得承認和受到尊重……只有在任誰都不會覺得難以生存的富裕社會裡而已。
就這個意義上看來,責怪〈雷涅蓋德〉或〈血族〉大概也是沒有道理的事吧。
不過即使如此,雷奧還是覺得很恐怖,也感到很噁心。
畢竟不會思考的人類——跟畜生之類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算了……無所謂啦。”
用曖昧的笑臉敷衍過去的雷奧聳了聳肩。
就算在這裡發表他對個人主義與極權主義的想法也無濟於事。
他重新確認了掛在自己腰間的左輪手槍與預備用子彈。
就在這個時候——
“…………”
其他人——沒有參與術式的五名〈血族〉之人同時轉頭面向同一個方向。
當然,那裡只有披在帳棚上的布料而已,不過——
“——來了嗎?”
雷奧低聲說。
一陣轟然巨響透過帳棚的布料滲透進來。
就如同雷奧他們所策劃的一樣,〈雷涅蓋德〉的飛行船團如今——正準備通過帳棚的上方。
“接下來——”
雷奧環視著眾人——最後望向安潔莉特。
她只用眼神回應了雷奧。
準備已經結束了。〈血族〉的術師們更進一步地堆疊著術式,並且展開了術式。包圍雷奧他們的聖光量爆發性地增加——甚至連彼此的臉都模糊地溶化在過度曝光的視野之中。
就在這樣的情況之中——
“準備開始——搶奪神明大人吧。”
雷奧咧嘴一笑地這麼宣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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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空中產生了一個孤零零的小光點。
“……?”
湊巧走在船內通道上的一位乘務員訝異地凝視著那個小光點。那個光點並不是任何東西散髮出來的——而像是從虛空本身滲透出來般地存在於那裡。大小大概只有指尖的程度。因此那位乘務員一開始以為那是錯覺。
然而……在下一個瞬間,那個光點有了爆發性的成長。
白色的光芒充滿了船內的通道。
當他察覺到那是聖光的瞬間……試圖通報這個緊急事態的他往艦橋轉過身子。不管那是什麼事故,還是什麼人惡意下的行為,在規定以外的場所產生了聖光都是極為危險的狀態。畢竟在充滿聖光的場所,物質都會陷入極為不安定的狀態,只要用聖句——也就是說只要用一句話,就可以讓物質的型態產生變化。
不過——
“——!”
某個東西悄然無聲地刺進了準備跑起來的乘務員背上。
“咳……咳……?”
在跌倒的過程中——他看見了。
光芒之中長出了一條手臂。
“……襲……擊……?”
從喉嚨深處逆流而上的大量鮮血隨著話語一起從嘴裡流漏出來。
看來剛才那一擊似乎嚴重地傷了他的內臟。而且那恐怕還是奇跡術的攻擊。
儘管他試圖大叫,身體卻動彈不得。在一邊流血的同時,身體也以駭人的速度逐漸變得冰冷。
乘務員只能一味地凝視著這些入侵者們而已。
沒錯——那是入侵者。
過了不久,光芒擴散淡去——讓人驚訝的是狹窄的通道上憑空出現了超過十個人影。
正確地說是十位頭上矇著頭巾的人。
以及——
“……雷……奧……?……路思……波力……提……的……?”
乘務員也很熟悉的兩人。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過去曾逃離了〈雷涅蓋德〉的兩人為什麼現在會在這裡?和兩位背叛者在一起的十個人又是誰?
“…………”
用頭巾藏起臉來的其中一人再度將手掌朝向乘務員。
在掌握狀況之前——毫不留情地刺進乘務員額頭裡的攻擊用奇跡術,讓他的意識沉入了永恆的黑暗之中。
——————————
等待回歸〈聖廟〉之前的時間就只有一味的無聊而已。
不——應該說是痛苦。也可以說是某種拷問。一旦切斷了和〈瀆神之主〉之間的聯繫,和一瞬間之前的全能感無法相比的卑微感就會深深地滲透自己的身體。更不用說全身還被束縛在駕駛者席上動彈不得。
儘管指尖和脖子以上能夠做到某種程度的動作……不過短則數十分鐘,長則數個小時,省吾都不得不在這種狀態下度過。就算突然想要抓抓臉頰也抓不到。就算流汗也沒辦法擦拭。事實上省吾可說是處於半身不遂的狀態。
“就算只有手腕也好,能不能改良成戰鬥結束後立刻解放的形式啊。”
一想到姬巫女們都能遠端操控各種奇跡機關了,那麼這點小花招應該也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情吧。下次來拜託梅莉妮看看吧,省吾這麼想。
【~~~~……】
【——~~~~】
【——……】
和感覺同步機能不同系統的通訊裝置似乎還能發揮作用的樣子……在飛行船運轉的轟聲間隔中,省吾聽得見姬巫女們與飛行船乘務員之間的對話。
無事可做的省吾只能心不在焉地聽著這些對話。
雖然雜音交錯的對話很難聽得清楚——不過這樣總比模模糊糊地讓意識四處游走要強上好幾倍。儘管動彈不得的狀況也讓省吾感到焦慮……不過一旦發起呆來的話,罪惡感與不安感就會不知不覺問在腦海里竄升起來。對於那個“聲音”的不安。關於奪回花梨一事的焦躁。對〈代行者〉的恐懼。以及對無法拯救的無數人們的愧疚。
省吾已經不會為了反反覆復的苦惱而陷入精神失調的狀態。
不過就算如此……他並沒有遺忘。也不是不覺得難受與痛苦。
【距離〈聖廟〉還有——】
梅莉妮的聲音這麼宣告。
由於通訊的內容用的是索隆的距離單位,省吾總是無法對距離產生真實感……不過光是知道這段可說是痛苦的無為時間正確實地逐漸減少,省吾就已經覺得謝天謝地了。
【了解。】
省吾也聽見了蓓爾提雅應答的聲音。
緊接著是貌似操縱士的人——
【〈艾狄尼特〉現在……】
下一個瞬間,他所說的話突然中斷。
不——不對。
後續的聲音是被擠進來的大量雜音所掩蓋過去了。
【沙沙…………沙……】
通訊品質急遽地劣化。
眨眼間,和能夠辨識意義的話語比起來,雜音占據的比例正逐漸增加。
(……怎麼了?)
省吾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些微的不安閃過了他的腦海里。至今為止都還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
說不定只是通訊機發生故障之類的問題,不過——
【……~~…………——…………~~…………】
【……唔……啊…………~~~~~~啊…………】
【……嗚嘔……………………嗚啊……——咳啊……】
【…………哦啊啊……~~……啊啊——啊……】
片斷交雜的聲音——那到底是什麼呢?
(……不……該不會是……)
省吾聽見了什麼東西毀壞的聲音,以及某個人的尖叫聲,或者該說是苦悶的哼聲。
當然,那很有可能是省吾自己聽錯了。不過能夠辨識意義的話語幾乎沒有傳過來,而且雜音訊號也比其他的聲響占了更多的比例。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省吾大聲地這麼問。
既然通訊回路還能運作的話,只要姬巫女之中的某個人聽見了省吾的聲音,應該就會回應他才是。
然而……
【……~~~~…………~~~~。】
【……~~……~~~~~~……】
【……~~~~……~~~~~~】
回應省吾的只有無意義的雜音而已。
“到底是怎麼了……?”
省吾那蘊含了戰慄的聲音——只是就這樣溶化在昏暗之中而已,依然沒有任何人回應。
——————————
〈雷涅蓋德〉擁有的五艘飛行船。
這些飛行船主要的目的是用來搬運以及回收〈瀆神之主〉的機體,就戰略性的觀點看來,這些飛行船也可以說是以巨大擬神機為中心的〈瀆神之主〉系統的一部份。
因此這些飛行船和〈瀆神之主〉一樣,個個都毫不吝惜地用上了〈雷涅蓋德〉擁有的最新技術。理所當然地,這些飛行船的各種性能比索隆的其他飛行船更為優異,同時各種搭載裝置也朝小型化的方向逐漸演進。結果和其他索隆的飛行船平均比起來,〈雷涅蓋德〉的飛行船在裝載量上有了大幅的提升。
不過即使如此……這幾艘飛行船內並沒有多餘的空間。
如果要拿機能性和舒適性做比較的話,以前者為優先乃是製作兵器的常理。就〈雷涅蓋德〉的飛行船來說的話,則是以充實〈瀆神之主〉的相關設施與裝置為第一優先考慮……所以遭受波及的必然就是通道或艦橋的部份。
因此……
“和巨大的外表相反,裡頭其實還挺狹窄的。”
雷奧看著周圍呢喃著。
和所有的裝飾無緣、建材全部裸露出來的墻壁上,好幾條管線有如血管一般交錯縱橫。不知道是為了減輕重量,還是為了提升整備性的緣故,連地上都只鋪設著鑲嵌了金屬網的合板而已,底下依然看得見各種機械裝置與管線。
附近大概有蒸氣機關在運轉吧——裡頭的濕度高,溫度也高。震耳欲聾的轟隆聲時常響起,再加上空間狹窄,怎麼樣也說不上是個舒適的空間。
正在搬運〈瀆神之主〉的飛行船——歸因培拉斯家所有的飛行船〈艾狄尼特〉。
雷奧他們使用了空間轉移的奇跡術式一瞬間入侵了這艘船。
現在……雷奧、安潔莉特,以及穿著斗篷的十名〈血族〉精銳成員正擠在船內勉強容許兩人錯身的狹窄通道上。
“接下來——安潔。”
雷奧轉頭對緊靠著自己的女孩說:
“操縱室在哪裡?”
“恐怕是——”
那付小巧眼鏡底下的雙眼一瞬間像是緬懷著什麼似地眨了幾下之後,女孩——安潔莉特便以單手握著的擬神杖指向通道的另一個方向。
“那裡。五艘船的基本構造應該都沒有改變才是。”
“嗯——說的也是。”
聳了聳肩之後,雷奧便對〈血族〉的人們說。
就位置上看來,〈血族〉的人們比雷奧和安潔莉特更靠近操縱室。
“……那就開始吧。”
〈血族〉的人們脫掉了總是披在身上的斗篷。
他們之中有男有女。
整體看來都很年輕的他們穿著突顯出身體線條的——緊貼著皮膚的衣服。布料上織著宛如迷宮般的幾何學圖騰,讓他們的身形看起來就像某種奇妙的生物一樣。
就在這個時候——
“——什麼?”
通道的盡頭出現了一個男人。
他大概是〈艾狄尼特〉的乘務員吧。看到原本不應該在這裡的雷奧他們之後,他露出了一臉驚愕的表情。突如其來的事態讓男人停下了動作。
“你——你是?”
男人只用了短短的一瞬間就擺脫了驚愕的情緒。
“第二代的——雷奧·■原·史普林……”
然而雷奧在那一瞬間逼近了男人的眼前,緊接著抓著墻上的管線讓身體騰空,並且用雙腳往男人的胸口重重一踢。
“呃——?”
留下了一聲苦悶的哼聲之後,男人就這樣被雷奧的攻擊給撞飛了。
與因培拉斯家相關之人應該或多或少都通曉武術才是,不過要是在這種狹窄的場所受到奇襲的話,大概也很難立刻做出應對吧。男人撞上了通道盡頭的鐵門之後,就這樣翻白眼昏了過去。
然而同時——
“你們在做什麼?”
在另一側——也就是通往操縱室與艦橋的通道盡頭出現了數名男子。
“那邊就交給你們了。”
“了解。”
在雷奧說出那句話的同時,〈血族〉的年輕人們也向前踏出一步。
船員們眨眼間將懸掛在腰際的武器——也就是指關節狀的金屬套進手裡,並且擺出了架式。他們之所以沒有拿槍械或刀劍之類的武器,大概是考慮到戰鬥發生在狹窄脆弱的船內吧。
不過這些男人們恐怕也輕忽了他們的對手。
姑且不論雷奧與安潔莉特——其他十人看起來全都是赤手空拳的樣子。通曉武術的因培拉斯家相關人員要打倒他們應該不是什麼難事。而且在狹窄的通道之中,人數的差距幾乎沒有意義。只要一個一個確實地打倒他們就好了。
船員們大概是這麼判斷的吧。
儘管他們的表情帶著緊張——不過也看得出遊刃有餘的神色。
然而。
“——你們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最前方的船員一邊這麼問,一邊往前邁開了步伐。
就在這個瞬間……
“……——tonofu·fo·emu!”
最後方的〈血族〉早就已經開始詠唱起聖句,並且完成了術式。
從〈血族〉的掌心灑落下來的白光簡直就像蛇一樣地爬上了墻面或地面,並且直往船員們的方向衝去。以軌跡畫出了複雜的圖騰之後,白光便在距離船員們半步前的地方迸裂開來,在下一個瞬間,船員們周圍的色彩產生了變化。
空氣染上了顏色。
“——怎……怎麼搞的?”
“這是——”
簡直就像是只有船員們的所在之處籠罩著一層霧一般,一股灰色的氣體緊緊纏著船員們不放。
這股氣體的密度——不,是黏度急速增加,封住了船員們的動作。
“可惡——這是奇跡術?”
“怎麼可能!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不行了,不能動——”
雖然五家族之中唯一最擅長武術的是因培拉斯家——不過他們同時也是對奇跡術最不熟悉的集團。所以就算他們沒辦法立刻判別出襲向自己的攻擊是奇跡術,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更何況〈血族〉沒有一個人拿著施展奇跡術所必備的擬神杖。
不用多說,〈血族〉之所以由站在最後方的人使用術式,是為了不讓船員們發現聖句的詠唱與聖光的產生。站在前方的九人用身體擋住了施術的過程,不讓船員們看見或聽見。
“在……後面……”
船員們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由於空氣黏度增加的緣故,他們甚至連呼吸這點小動作都無法滿足。如今的他們就像是被迫處於能夠俯瞰山頂的上空,或者是深沉的水底之中。
苦悶不已的船員們。
與他們互成對照的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聲狂笑的〈血族〉的年輕人們。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看看他們那張臉!哈哈哈!”
〈血族〉的年輕人們一邊散布著哄然的笑聲,一邊大步地接近船員們。
“你們這些‘弒神’的野蠻人!”
“你們才應該遭受真正的天譴!”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破口大罵〈雷涅蓋德〉——
“你們全都燒死算了!”
站在最前方的〈血族〉這麼宣言之後,便伸出了他的右手。
“ia·iebu·nerubu·muuze!toaato·nemu——”
手掌上產生了聖光。
在下一個瞬間,變形的聖光描繪出複雜的圖騰,緊接著從圖騰的中心噴出了火焰。
攻擊用奇跡術。
在空中分裂的火焰就像蛇一樣包圍了帶有黏性的霧,並且纏上了痛苦掙扎的船員們。火焰形成一重又一重的螺旋狀緊緊地勒住了犧牲者們,甚至連他們的衣服也跟著燃燒起來了。
船員們眨眼間就攤倒在原地了。
“——喂喂。在飛行船裡可以用火嗎?”
聽到雷奧驚訝地這麼說,〈血族〉的其中一人回過頭來說:
“請不用擔心。那種火焰只會在那陣‘霧’裡頭燃燒而已。”
“…………”
聽了對方得意的解釋之後,雷奧回以曖昧的笑容。
然後——
“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哈哈哈哈哈!”
“燒吧!死吧!去死吧!”
“哈哈哈!沒意思!真沒意思!”
〈血族〉一夥人瘋狂地大笑。
“你們這些人類!你們這些人類!”
“哈哈哈哈哈哈!全死光啦!”
“太簡單了!太簡單了!你們這些人類!”
“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血族〉的人們一邊笑著,一邊踐踏著幾乎化為焦炭,甚至連原形都沒有保留下來的船員遺骸。奇妙的興奮支配了〈血族〉的年輕人們。
(……真是殘忍。)
就連雷奧也不由得微微地皺起臉來注視著這番光景。
(他們使用的力量的確很強大——不過。)
老實說,〈血族〉之人幾乎沒有離開過被稱為〈庭園〉的深山故里。他們斷絕了與外界的接觸,並且永無止境地為了一個目的而活動。因此,〈血族〉的人們大多沒有和普通的人類接觸過。支配他們的是〈庭園〉這種極為特殊又封閉的社會價值觀——同時為了提高組織的向心力,這種價值觀裡又大量蘊含了對外界、特別是對一般人的侮蔑。
(他們沉醉在殺害“外面”的人類之中。)
這是個危險的徵兆。
(如果不適時地做些處理……或許會被這些失控的傢伙們連累。)
仿佛完全不知道雷奧的這種想法似地,〈血族〉的人們繼續往通道深處前進。
“喂——雖然我想你們應該都很清楚,不過可別殺了操縱飛行船的人哦?”
“啊啊,那當然。”
隊伍中段的其中一人回過頭來露出了微笑。
那張快活的笑臉讓人完全無法想像這些人才剛把幾個人類化為灰燼,並且開心地踐踏著那些遺骸。不過光是這點也足以讓人明白他們的價值觀大幅地偏離了一般人的標準。對他們來說,“外面”的人類大概是和自己不一樣的生物吧。就像人類不會對捏死害蟲感到任何罪惡感一樣——對他們來說,殺傷“外面”的人類大概也不是什麼和道德與倫理牴觸的行為吧。
“……他們到底聽懂了沒啊。”
雷奧驚訝似地呢喃著。
然而〈血族〉的人們依舊一副為血瘋狂的樣子,笑著繼續往通道深處前進。
總算聽見騷動聲的其他船員們也走出通道一探究竟,不過——
“跪下!你們這些背信的罪人!”
“我們乃是〈血族〉!”
“我們乃是真神孕育血統的一族!”
〈血族〉的人們一邊高聲地這麼宣告,一邊接二連三地施放奇跡術。十人以微妙的時間差——輪流組合出攻擊用的奇跡術。他們施放的攻擊沒有中斷的空檔。所以理所當然地,走出通道的船員們也沒有能夠逃跑的場所與時間。
從十位〈血族〉入侵成功的時間點開始,因培拉斯家就已經沒有勝算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們乃是〈血族〉!”
“哈哈哈哈!死吧!去死吧!”
“接下來讓你們溺死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血族〉的年輕人們一邊高聲地哄然大笑,一邊繼續他們殺戮的遊行。
——————————
狀況眨眼間就惡化了。
【蓓爾提雅!發生了什麼事?蓓爾提雅!】
即使梅莉妮透過通訊回路死命地追問,蓓爾提雅也沒有辦法給她一個滿意的回答。
【回答我——蓓爾提雅!】
巨大飛行船〈艾狄尼特〉船內。
設置在支援操作室裡的姬巫女專用座位上——蓓爾提雅正為了作業忙得不可開交。
設置在船內各處的傳聲管裡傳來的幾乎都是悲鳴聲與哄然笑聲。雖然蓓爾提雅無法掌握詳細的情況……不過她唯一能確定的是船內發生了戰鬥。
“敵人”並非只有一或兩人。
誰跟誰在戰鬥呢?是船員們打起群架來了嗎?還是他們叛變了呢?無論如何,出現了死者是不爭的事實。而且在這艘〈艾狄尼特〉裡,複數的人類會爭鬥到出現死者的理由只有一個。
那就是〈瀆神之主〉。
雖然就重要人物的意義看來,蓓爾提雅和傑布隆也涵蓋在內……不過老實說,族長或姬巫女是可以由其他人代替的,並不是獨一無二的。其他家族之人殺掉他們兩人並不會得到太大的好處,危險性反而很高。向心力強的因培拉斯家族眾人絕對不會放過殺害了族長與公主的凶手。
更何況如果只是想要謀殺蓓爾提雅和傑布隆的話,也沒有必要用這麼亂來的方式——效果太差了。如果原因是權力鬥爭的話,那麼選擇製造事故——或是以毒殺作為殺害手段應該要方便得多吧。
(左舷槍架和右舷槍架也都沒有回應……也就是說,敵人是筆直地朝艦橋攻過來的嗎?)
還是說他們的目標是位於艦橋正下方的姬巫女專用的支援操作室呢?
為了以防萬一,〈艾狄尼特〉的各個區塊設計成可以降下鐵柵欄彼此隔離開來。事實上——鐵柵欄也有好幾次降下來的跡象,不過“敵人”似乎一一突破了這些障礙,並且筆直地朝艦橋移動當中的樣子。
(就算障礙物只是鐵柵欄……也不可能空手就能破壞。飛行船裡又不能使用大型槍炮。這樣一來的話,莫非是奇跡術……!)
不過在連槍炮都無法順利使用的艦橋內,真的可以使用大型擬神杖戰鬥嗎?如果是因培拉斯家族之人的話,在奇跡師慢吞吞地詠唱聖句期間,應該可以壓製兩到三名奇跡術師吧。
【蓓爾提雅!】
“抱歉——梅莉妮!我沒事!”
然而與回答的內容相反,蓓爾提雅的臉色相當蒼白。
不過蓓爾提雅之所以沒有亂了陣腳,大概是身為武人的父親從她懂事的時候開始不停鍛煉的結果吧。對因培拉斯家的武人來說,絕望就形同死亡。就算手無寸鐵,也要把自己的手腳當成武器來使用,憑自己的手——就如同字面上所說的一樣——在絕境中殺出一條生路,這才是身為武人的本領。對他們來說,除了自己被殺死的那一個瞬間之外,絕望是不可能存在的。
狀況總是得以顛覆的。
就算是刀子架在自己喉頭上的那一個瞬間亦然。
【狀況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梅莉妮的聲音裡帶著濃厚的困惑與焦躁之色。
看來乘坐在隨航船艦上的她似乎也無法完全掌握現況的樣子。也就是說某些人不可能利用熱氣球或飛行船登上〈艾狄尼特〉。要是這樣的話,乘坐在其他四艘船上的誰應該會發現才是。
唯一的可能性——還是只有叛亂嗎?
或者是利用奇跡術移轉而發動奇襲。
【我們確認了〈艾狄尼特〉的尾端突然包圍在聖光之中的現象喲。】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那一定是利用奇跡術式而進行的瞬間移動。”
蓓爾提雅說。
“〈艾狄尼特〉船內發生了使用奇跡術的戰鬥。詳細人數不明。只是——狀況似乎非常不利。對手似乎很擅長使用奇跡術來進行戰鬥。”
蓓爾提雅用略帶自嘲的口吻補充說:
“對手是因培拉斯家族之人的天敵喲。”
雖然蓓爾提雅也是其中一人——不過因培拉斯家族中的確有奇跡術師。然而和其他家族比起來卻是壓倒性的少數,更重要的是他們身為奇跡術師的熟練程度遠不及其他家族。如果對手會使用戰鬥用的奇跡術,又接受過專業訓練的話,就難以避免不利的窘境。要是在地面上的話還能夠使用槍械,不過在狹窄的飛行船內部卻不能這樣做。畢竟一不小心讓船體遭受損傷的話,很有可能會導致飛行船墜落。
【蓓爾提雅……】
從通訊回路傳來的聲音一瞬間聽起來就像是已經走投無路的樣子。
或許是因為梅莉妮以為蓓爾提雅已經絕望了,所以才改變了說話的態度吧。
“還有——梅莉妮。雖然還是未經確認的情報——不過‘敵’方之中似乎有熟知飛行船內部狀況的人喲。”
【咦?不過熟知飛行船的……】
“雖然我只是從充滿雜音的船內回路里聽到而已——有人大叫呵第二代……”
【第二代?】
“沒錯。是‘第二代’喲。‘第二代’的‘救世主’候補者。”
【!——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
“嗯嗯——應該是他。”
蓓爾提雅點了點頭。
她們只聽過對方的名字而已。不過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是以第二代“救世主”的身份被召喚過來的人,卻是〈雷涅蓋德〉人盡皆知的事。由於省吾是第一個實際以“救世主”的身份讓〈瀆神之主〉運轉的人,所以雷奧終究也只是個“候補者”罷了。
而且——既然他的名字出現的話。
“恐怕路思波力提家的——”
【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
那是在姬巫女還沒有正式準備好之前。
侍奉著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深愛著他,並且為了他從〈雷涅蓋德〉之中叛逃的路思波力提家族長女的名字。她是現今第三位姬巫女瑟妮卡的異母姐姐,同時也是巴爾瑪斯的親生女兒。
蓓爾提雅她們聽說安潔莉特是一位相當能幹的才女。除了通曉奇跡術之外,解析異世界的語言——“日語”的也是她,飛行船的設計應該也有她參與其中才是。正因為如此,她的背叛才會讓〈雷涅蓋德〉如此地震撼。
【不過事到如今,他們還想做什麼——】
“我也不清楚。”
然而要是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站在“敵”方那邊的話,會陷入這種窘境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如果是通曉奇跡術又熟知飛行船構造的她……一定能找出無數個攻略〈艾狄尼特〉的弱點或有效的戰術。
“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用普通的方法來應付這樣的對手。”
蓓爾提雅死命地在腦海里編織著對抗的策略——就在這個時候。
“——蓓爾提雅。”
上方傳來了嚴肅又低沉的聲音。
蓓爾提雅像是彈起來似地抬頭仰望。這時她才注意到蜷身趴在梯子上方的巨大身影。看來她似乎是過於專注在作業上,而沒有察覺父親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身邊。
“……父親大人。”
“讓〈瀆神之主〉啟動。”
“——咦?”
蓓爾提雅訝異地大叫。
“確認啟動之後——你就逃離〈艾狄尼特〉吧。”
“……!”
姬巫女專用的支援控制室是完全獨立於船體的構造。而且為了以防萬一,只有這個部份具備了緊急逃離用的機構。
傑布隆的意思是要蓓爾提雅使用這個機構自己一個人逃走。
“〈富爾伐斯〉或〈帕柏絲庫〉會把你接起來的。”
“父親大人——您是叫我放棄〈艾狄尼特〉嗎?”
“沒錯。”
傑布隆從容地說。
“根據報告指出,對手會使用奇跡術——而且不可思議的是他們並沒有拿著擬神杖。”
這一點在像這艘飛行船的環境之下是絕對有利的。
狹窄的船內原本就很難使用槍或劍。而且要是害怕讓周邊機械遭受破損的話,那麼連使用起槍械也會不由自主地感到猶豫。當然,使用奇跡術時可以選擇不讓周圍受損害波及的攻擊方式——不過擬神杖的體積遠比槍械要來得大,也難以在船內使用。
然而襲擊者們卻能夠在沒有擬神杖的狀態之下使用奇跡術。
這樣一來,任何人都不是他們的對手。
當然了,奇跡術都要花上詠唱聖句的一道工夫——不過只要複數的術者以一定的時間差依序使用術式的話,就能或多或少彌補這個缺點。而且在狹窄的船內也不用擔心會遭受到來自出其不意之處的奇襲。
結果——乘務員們根本無法接近對手,只是一味地慘遭屠殺。
也就是說——
“就現況看來,我們沒有勝算。”
“可是——”
蓓爾提雅從座位上站起來,並且大叫:
“乘務員、父親大人……要怎麼辦呢?”
“在這個時候——別去想那種事情。”
傑布隆對蓓爾提雅說出意想不到的話。
“現在應該放在第一優先順位的是〈瀆神之主〉的保全。其次是駕駛者省吾·香芝殿下的安全,以及贏得他信賴的姬巫女的安全。不管敵人是誰——只要守住了這幾個重點的話,狀況隨時都可以顛覆。”
傑布隆的語氣只是一味的平淡。
他並非感到絕望。更不可能沉醉在悲壯感之中。在那裡的是只有完全掌握了自己應做與能做之事,並且冷靜地作出判斷的武人面孔而已。
“我辦不到!只有我——”
蓓爾提雅的聲音近乎慘叫。
因培拉斯家族之人的——包含相關人士在內——向心力很穩固。而蓓爾提雅則是這個家族的公主。蓓爾提雅在成長過程中也備受傑布隆旗下之人的疼愛。由於傑布隆位居族長的立場,家庭關係自然就變得比較生疏,所以對這位因培拉斯本家的公主來說,所謂的“家人”指的就是所有因培拉斯家的相關人員。留下他們自己一個人逃走——蓓爾提雅大概做不出這種恬不知恥的行為吧。
可是——
“這是命令。快逃吧。”
傑布隆以低沉的聲音重重地這麼說。
“可是——”
“混蛋!我都已經說得這麼清楚了,你還不明白嗎?”
傑布隆發出怒吼。
面對著嚇得縮起身子的女兒,傑布隆繼續開口說:
“因小失大才是愚蠢至極的行為!你的猶豫說不定會讓索隆的未來就此封閉起來,為什麼你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父……父親大人。”
沒錯。
他們還不清楚“敵人”的目的是什麼。不過要是〈瀆神之主〉遭受破壞的話,人類就沒有希望可言了。他們就只能在〈代行者〉製造出來的地獄底部蠕動——也只能為了絕望而苟延殘喘罷了。
“保護〈瀆神之主〉與省吾·香芝。除此之外的事情全都忘了吧。那才是你的責任與義務。”
傑布隆這麼說完之後,他的背後突然騷動了起來。
恐怕“敵人”已經到艦橋附近了吧。艦橋上的人們似乎抱持著發生危險的覺悟而打算使用槍械了,外頭響起了一陣操作裝填桿的特殊金屬聲。
已經沒有猶豫不決的時間了。
【——蓓爾提雅。】
“…………”
聽到從通訊回路上傳來了梅莉妮的聲音——蓓爾提雅咬住了嘴脣。
【我聽到……傑布隆大人所說的話了。】
“…………”
【我能體會你的心情。不過——】
“梅莉妮……抱歉。不要再說了。”
蓓爾提雅以平靜的語氣說。
一瞬間——蓓爾提雅回頭望向頭頂上的父親。看到他對自己點了點頭之後,蓓爾提雅又
再度讓身體深深地陷入座位上,並且說:
“啟動〈瀆神之主〉。之後——我將脫離〈艾狄尼特〉。”
【就由〈帕柏絲庫〉來回收她吧。就位置上來說也是〈帕柏絲庫〉最適合。】
這麼說的是愛菲妮耶。
“請其他四艘飛行船支援〈瀆神之主〉的啟動。”
【了解。】
【了解。】
【了解。】
【了解。】
姬巫女們接二連三地回答。
【基本進行流程由〈富爾伐斯〉負責管理。請準備對時。】
【隨時都可以開始。】
【五、四、三、二、一……同步!】
【同步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
為了分秒不差地聯合支援〈瀆神之主〉,各種裝置的時間全都同步了。姬巫女們支援用的奇跡裝置全都遵循著同樣的時間流逝而開始運作——姬巫女們慌慌張張地開始了將“火種”再度放入一度沉默下來的〈瀆神之主〉的作業。
然後——
【〈瀆神之主〉——】
梅莉妮的號令透過通訊回路高聲地響了起來。
【再度啟動!】
——————————
當省吾在一片昏暗裡等待時——狀況發生了驟變。
朦朧的白光突然驅逐了黑暗,充滿了整個主控制室。
那是聖光。當省吾不停眨眼看著突如其來的事態時——原本盡是雜音的通訊回路急遽地恢復了。那恐怕並不是輔助用的回路,而是專門用來和姬巫女們對話的奇跡通訊回路又再度打開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
【確認聖光再流入主控制室!】
【確認類比共鳴回路——再度啟動!】
姬巫女們此起彼落的聲音夾帶著驚人的氣勢,接二連三地從通訊回路傳了過來。
(再度啟動?)
駕駛室又充滿了聖光以及專用回路的啟動,都只能讓人認為那是〈瀆神之主〉再度啟動的緣故。
然而——到底〈瀆神之主〉為什麼再度啟動了呢?
〈代行者〉又出現了嗎?
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剛才的——夾帶雜音傳過來的慘叫聲又是什麼呢?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感覺同步開始。】
一陣疼痛唐突地在省吾的腦袋裡奔走。
那是與〈瀆神之主〉感覺同步的副作用。沒錯。〈瀆神之主〉的確正準備再度啟動。自己的感覺和肉體分割開來,並且重新和巨大擬神機連接的感受,讓省吾顫抖著身子大叫出來。
“怎麼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省吾殿下——】
回應省吾的是梅莉妮緊張的聲音。
【正在搬運省吾殿下與〈瀆神之主〉的飛行船會<艾狄尼特>,如今遭受了身份不明的敵人襲擊。】
“身份不明的……敵人?不是〈代行者〉嗎?”
【不是。】
“也不是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信徒嗎?”
【由於艾克諾德拉斯的人們厭惡奇跡術,所以他們基本上是不可能使用奇跡術的。而且他們之中應該也沒有能夠使用奇跡術的人存在才是。然而現在與我方交戰中的敵人似乎大多數都是奇跡術師的樣子。】
“…………”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能夠和身為秘密結社的〈雷涅蓋德〉正面敵對的組織本來就不可能會有多少。如果不是〈代行者〉或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話,那麼到底會是誰發動了襲擊呢?
【無論如何——為了避免〈瀆神之主〉和省吾殿下被奪走的事態發生,我們要再度啟動〈瀆神之主〉。畢竟〈瀆神之主〉是我們的最大戰力——而且只要省吾殿下還乘坐在〈瀆神之主〉上,敵人就不可能對您造成威脅。】
“……情況已經迫切到這種地步了嗎?〈艾狄尼特〉——蓓爾提雅和她的父親應該都還在上面吧?他們沒事嗎?”
【您那麼擔心我們真是讓我感到無比的開心。】
蓓爾提雅的聲音插了進來。
【不過不管再怎麼想,敵人的目的就是〈瀆神之主〉。因此我們決定以保護省吾殿下與〈瀆神之主〉為最優先考慮。】
“蓓爾提雅——”
【請您不要擔心。再啟動作業結束之後,我也會馬上脫離〈艾狄尼特〉的。】
蓓爾提雅的聲音聽起來相當爽朗。
不過省吾察覺到蓓爾提雅那爽朗的語氣其實是裝出來的。
(可惡……到底……)
雖然省吾焦躁不已——不過被緊緊地束縛在駕駛者席上的他卻什麼也辦不到。
他只能等待〈瀆神之主〉再度啟動而已。一旦這個巨大擬神機啟動了,省吾應該就有辦法戰鬥——他的身上應該就會出現足以介入狀況的力量才是。
“那就——快一點。”
【當然,我們也是這麼想的。】
這麼回應省吾的是瑟妮卡。
【不過由於這次是緊急再度啟動,所以省吾殿下有可能會感到相當痛苦,還請您務必見諒。】
這是哈傑妲的聲音。
“無所謂——快一點!”
省吾一邊忍受著頭痛,一邊大叫。
姬巫女們在這段期間也繼續進行作業,省吾的意識逐漸滲透進名為鋼鐵巨人的容器。
【第一聖遺物無拒絕反應!】
【第二聖遺物無拒絕反應!】
【第三聖遺物無拒絕反應!】
【第四聖遺物無拒絕反應!】
【第五聖遺物無拒絕反應!】
【展開控制術式!】
【控制反應沒有問題!】
在接連灌進〈瀆神之主〉的奇跡術作用之下,神之贗品又開始產生了脈動。
然後——
——————————
“〈瀆神之主〉——再度啟動!”
在這聲宣告之下,梅莉妮手邊的量測器也跟著忙碌地運作起來,源源不絕吐出的紀錄紙上不斷寫下了顯示啟動成功的數據。雖然從幾個數據上看來還有些許不安定的部份,不過那從利用緊急手段進行再啟動的角度來看並沒有什麼問題。
那麼接下來就是——
“——蓓爾提雅!你聽到了嗎?”
【啊啊。】
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馬上就回應了一聲。
“〈瀆神之主〉的再啟動成功了。接下來就換你了!”
【我知道……】
【蓓爾提雅——其他人就由我們這邊負責收容。】
哈傑坦的聲音插了進來。
【現在我們這邊正緊急組合出特殊構造力場的奇跡術式。就算在最糟糕的情況之下,我想應該也能夠創造出讓你那邊的乘務員逃到這裡來的呵通道。不過我們還需要一點點時間。】
【謝謝你——哈傑妲。】
蓓爾提雅的聲音裡透出了安心的感覺。
“總之,你就先脫離〈艾狄尼特〉吧。那幫人的目標恐怕是你——還有你現在坐著的那個座位喲。”
如果“敵人”的目標是〈瀆神之主〉的話,那麼僅次於〈瀆神之主〉本體的優先目標就是〈瀆神之主〉的終端——也就是能夠從遠距離對〈瀆神之主〉的本體進行某種程度干涉的姬巫女專用操作桌與周邊機器,最重要還有熟悉操作方式的姬巫女本人。
“你就趕快先逃吧。”
【我知道。】
【我們這邊準備好了喲。】
愛菲妮耶說。
歐托魯奇家那位於隊伍最後方的飛行船〈帕柏絲庫〉已經做好了回收蓓爾提雅的準備。姬巫女的支援控制室可以在緊急時期從飛行船分離開來,同時這個小房間還可以用降落傘緩慢著陸。
回收緩緩地飄浮在空中的支援控制室,應該遠比在空中回收〈艾狄尼特〉的乘務員要來得簡單。
【我要脫離<艾狄尼特)了——麻煩你回收了!】
蓓爾提雅在通訊回路的另一端大叫。
——————————
我們根本不是敵人的對手。
其實——傑布隆打從一開始就很清楚這一點。
因培拉斯家族的猛將們一邊滴垂著汗水,一邊磨練自己的武藝,有時候甚至還訓練到嘔血的地步。這樣的他們的確很強。和一般人相比的話,他們擁有的戰鬥能力可說是壓倒性的強大。
然而——就像劍無法贏過槍一樣,在某些特定的條件之下,還是有就算再怎麼掙扎,也無法光憑武藝取勝的情況發生。比方說對手的人數壓倒性地凌駕我方的情況。比方說對手用槍械從遠距離狙擊我方的情況。又比方說——對手以複數的奇跡術師間不容發地對我方發動攻擊的情況。
基本上對方的奇跡術師並不多。
因此傑布隆並沒有假想到這樣的狀況——不過要是有好幾位奇跡術師在進入路線有限的現場毫不間斷地發動攻擊的話,光憑普通的武術的確連靠近他們都辦不到。就連槍炮的子彈也被對手構築出來的防禦力場檔下來而無法碰觸到他們的身體,不過對手產生出來的強大破壞力卻可以輕輕鬆松地貫穿盾牌或墻壁,對我方造成傷害。
這樣一來根本就不用打了。
傑布隆很清楚——從奇跡術師集團成功入侵船內的時間點開始,因培拉斯家族的人們就已經沒有勝算了。
即使如此——
“…………”
傑布隆咬緊牙關。
一想到還無暇使用精湛的武藝就壯烈成仁的部下們,傑布隆就難掩心中的遺憾。搭乘飛行船的人員已經有半數以上遭到入侵者們屠殺了,而且入侵者們再過不久就要直搗這座艦橋了。
現在艦橋裡——包含船長在內只有六個人。
這六人分別是傑布隆,船長,以及四名操舵手。蓓爾提雅的支援控制室已經分離了,地板下通往支援控制室的開口也用鐵蓋封起來了。
通往船內的通道在艦橋的後方。
兩名船員正在那裡透過降下的鐵柵欄空隙不停地開槍——不過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效果。儘管敵人在槍林彈雨之中應該也動彈不得……不過一旦彈藥用罄的話,槍枝也只會淪為比匕首還不如的鈍器。
大概也撐不了多久了吧。
傑布隆是這麼分析的。
然而——
“可惡——給我子彈。”
“這是最後一箱了——節省點用啊。”
占據鐵柵欄左右兩邊的兩人一邊交換這樣的對話,一邊向對方伸出了手。
就在這個瞬間——
“——不行!”
仿佛以傑布隆的叫聲為信號似地——突然響起了一陣撕裂空氣的聲音。
在下一個瞬間,兩位船員的手腕在空中飛舞了起來。
“呀啊?”
“呃……!”
兩條手腕滾落到地板上,發出了砰一聲的微弱聲音。
在大叫出聲的瞬間——半出於無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的傑布隆,注意到自己身旁的內壁上產生了兩道龜裂。
這恐怕是某種奇跡術造成的吧。敵人或許是製造了極薄的力場,並且把它給扔過來也說不定。那看不見的凶器切斷了兩人的手腕之後,就這樣往前直行通過了傑布隆的身旁,最後陷入墻壁裡頭消滅了。
兩位船員一邊蹲在地上呻吟著,一邊按住自己的傷口。不愧是因培拉斯家的相關人員,兩位船員都沒有大聲慘叫——不過這種驕傲在現在的情況下並沒有特別的意義。
在下一個瞬間。
“——!”
伴隨著一陣奇異的聲音,封閉艦橋的鐵柵欄扭曲了起來。
這大概也是奇跡術造成的吧。看來敵人之中似乎有數量相當的奇跡術師。他們根本就是毫無限制地施展奇跡術攻擊。而且不管是那種接連不斷的使用方式也好,或是奇跡數的威力與精度也好,看來敵方似乎聚集了一群相當擅長使用奇跡術的能手。
“領主大人!”
船長一邊抽出垂吊在腰間的配劍,一邊說。
由於在狹窄的船內難以使劍,所以其他船員們都沒有配劍,不過只有船長一個人基於傳統與權威的意義而攜帶了配劍。
“這裡就交給我們吧!”
“……你說什麼?”
“瑪布羅家的術式應該馬上就要完成了才是。只要身為因培拉斯家族一分子的我們——下定決心豁出生命的話,應該就能為領主大人爭取逃離的時間!”
“……你。”
“你是叫我拋下你們自己逃走嗎?”——原本想這麼繼續說下去的傑布隆說不出話來了。因為那和女兒在不久之前對他說過的話一樣。
“這是為了因培拉斯家啊!”
船長珠連炮似地說:
“就算我們死了,只要領主大人還在,因培拉斯家就能延續下去!”
其中一位船員打開了封住地板的鐵蓋。
轟——摩擦船外的氣流響起了一陣巨響。
“…………”
傑布隆咬住了嘴脣。
老實說,就算蓓爾提雅沒有背負身為姬巫女的責任與義務,傑布隆也打算一定要讓她逃離這艘船。
讓這個最能強烈體現高傲的“劍舞師”——因培拉斯血統的女兒逃走。
然而對部下們來說,最足以象徵因培拉斯家的大概還是只有傑布隆吧。
把女兒擺在優先於自己生命的順位,並且讓她逃走的傑布隆——也能夠痛切地理解部下們的感情。至少傑布隆沒有辦法拒絕他們的決心與盛情。
在這裡和部下一起葬送生命是很簡單的事。
倒不如說——是很快樂的事。
踩過他人的屍體繼續活下去才是最痛苦的。如果那些屍體是自己的家人或朋友的話,那就更不用說了。
不過正因為如此,傑布隆才不得不選擇這一條路。
因培拉斯家的武人是不被容許絕望的。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存在的話,就要忍辱負重地抓住那一絲希望,並且戰鬥到最後一刻,這才是自己身為因培拉斯家族之人的驕傲——傑布隆曾經一次又一次地這麼教導孩子們與部下們。
【〈艾狄尼特〉,這裡是〈愛耳哈姆〉,這裡是〈愛耳哈姆〉,回收用的“通道”術式已經啟動了,並且直接連結到支援控制室的遺跡上!】
仿佛在傑布隆的背上推一把似地,通訊回路里傳來了這樣的一句話。
“傑布隆大人!”
“傑布隆大人——請您快逃吧!”
連手腕被砍落的兩人也這麼對傑布隆大叫。其他船員們衝向他們兩人身邊,從他們的手上接過手槍並且裝上子彈後,便朝著鐵柵欄的另一邊再度開始射擊。
鐵柵欄停止扭曲了。
敵人大概將術式暫時切換到防禦用的奇跡術吧。
然而子彈很快就要用完了。接下來恐怕連逃走的時間都沒有,敵人就會直接闖進這座艦橋了吧。如果敵人只有一人或兩人的話,傑布隆還有同時打倒他們的自信——不過就算如此,傑布隆也不可能驅逐得了所有的敵人。
“傑布隆大人!”
“——抱歉。”
懷抱著仿佛要吐血般的心情對部下們這麼說之後——傑布隆便從鑿穿地板的圓形坑洞往風刮得轟轟作響的空中縱身一躍。
——————————
“…………這也太慘了吧。”
踏進艦橋的雷奧呻吟著這麼說。
(這可是獵奇殺人事件的現場啊。)
雷奧吞下了後續的話語,並且環顧著周圍。
雖然〈血族〉之人最後有兩名遭到射殺,還有一名則是被劍斬殺——不過作戰本身可以說是成功的。
可是這……
“——雷奧殿下。”
雷奧身旁的安潔莉特也露出了一臉僵硬的表情。
艦橋裡呈現出宛如人間地獄般的樣貌。
恐怕他們頻繁使用了將薄型力場當成刀刃一般丟出去的攻擊用奇跡術吧。留下來的屍體全都被砍得七零八落的,並且散落在艦橋裡的各個角落。由於被分解的肉片最大也只有能夠放在手掌上的程度,所以也無從得知這裡到底有幾人份的屍體。甚至連那到底是不是人類的屍體,都很難光憑一眼就判斷出來。
理所當然地,室內盡是四處飛散的大量鮮血……同時也籠罩著一股極為濃厚的血味。如果神經纖細的人或對味道敏感的人在這裡的話,很有可能馬上就吐出來了吧。
然後——在這樣的艦橋之中。
“哈哈哈哈哈!四分五裂了!七零八落啦!”
“都死了都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誰叫你們膽敢反抗我等〈血族〉!真是太狂妄了!”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血族〉的年輕人們不斷地哄然大笑,笑聲裡流露出瘋狂之色。
“……居然全部殺光了。”
雷奧輕聲咂舌地說。
雖然帶著巨大浮力槽的飛行船還不至於馬上墜落——不過在連艦橋要員都被殺光的情況下,光是要讓飛行船移動,也需要耗上一番工夫。
“安潔。你知道嗎?”
雷奧指的是飛行船的操縱方法。
總之,〈瀆神之主〉還垂吊在這艘〈艾狄尼特〉的下方。只要讓飛行船運轉起來,並且就這樣直接回到<庭園>的話,雷奧他們的目的基本上就達成了。
“…………”
安潔莉特沉默不語。
她就這樣手握擬神杖,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原地。
“——安潔?”
“啊……對不起。”
安潔莉特宛如大夢初醒般地眨著眼睛,並且說。
“……這種場面果然還是太吃力了嗎?”
“不。我不要緊的。”
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搖了搖頭。
雖說安潔莉特已經背叛了〈雷涅蓋德〉——不過那些人依然是她過去的同胞。就算冷靜沉著的她為這些人慘遭如此殘酷的殺害而感到動搖,那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因為飛行船的基本構造並沒有改變……我想大致上的操縱法應該都沒有問題。”
“……沒辦法。就由我來操縱吧——控制的指示就拜託你了。”
“是。”
“對了——還有。”
雷奧一邊走近設置在艦橋中央的船舵,一邊回頭望向安潔莉特。
“展開奇跡術通信。總之就先幫我傳話給〈雷涅蓋德〉那群傢伙,叫他們‘不準追上來’。”
“是。”
這回不再保持沉默的安潔莉特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
通訊回路里開始交雜著異樣的哄然笑聲。
那顯然和〈雷涅蓋德〉相關人士們的事務性聲音與對話不同。那些聲音裡頭帶著像是沉醉在什麼之中似的——仿佛興奮感讓理性的箍環松脫般的音調。
【哈哈哈哈哈!四分五裂了!七零八落啦!】
【都死了都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誰叫你們膽敢反抗我等〈血族〉!真是太狂妄了!】
【哈哈哈哈哈!】
那不是普通人類的笑法。也不是普通人類會說出口的話。
省吾感受到某種冰冷的東西爬上了自己的背脊。
這些傢伙們到底是——誰?
從方才與姬巫女們進行過的通信內容看來,似乎就是這一群人襲擊了〈艾狄尼特〉——也就是在省吾的頭上搬運〈瀆神之主〉的飛行船。
(……“血族”?)
這個詞彙出現在那些話當中。
如果從字面上來解讀這個詞彙本身的意義的話,那就是指基於同樣的血統而聚集起來的人所構成的集團。
血統——那又是指什麼的血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們這些人類!你們這些低賤的人類!哈哈!】
【聽好了——我們乃是〈血族〉!】
突然間——那些貌似侵入者們的聲音擁有了定向性。
他們似乎主動利用通訊回路試圖傳達些什麼的樣子,而不是通訊裝置零星收進了他們毫無意義地散髮出來的聲音。
省吾集中自己的意識。
對於才剛開始學習索隆語的他來說,那些自稱〈血族〉的人們所說的話有特別難以聽懂之處。和〈雷涅蓋德〉的人們比起來,省吾覺得這些人似乎習慣強調講話的音韻。
聽起來就像是——某個地方的方言一樣。
【聽好了,你們這些〈弒神罪人〉的後裔!殺了恩重如山的‘神’還不知足,居然還當著我們的面驅使著禁閉在鋼鐵之棺裡的巨大力量,你們這些無恥之輩——〈雷涅蓋德〉!】
說話的音調顯得相當高亢興奮。
省吾的眼前仿佛浮現出聲音的主人露出了恍惚表情的畫面。
【你們的企圖就要在這裡破滅了!我們乃是〈血族〉!我們才是〈聖遺物〉的正當擁有人!我們就是正義!我們就是法理!我們才是真神的後繼者!】
(…………)
省吾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僵硬了起來。
這是——多麼廉價的宣言啊。
雖然省吾覺得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傳教已經相當扭曲偏頗了,不過這個〈血族〉的人們所說的話卻不只如此。搞不好他們根本沒想過自己說出來的話是什麼意思也說不定。
在這個疲弱不振的世界裡,把“正義”掛在嘴邊代表什麼意義——他們大概連這種事情也不懂吧。
【我們才是唯一具有純粹血統的子民!我們才是唯一崇拜著純粹的神,又具有純潔血統的子民!在我們〈血族〉的跟前——你們這些〈罪人〉還不趕快讓開!】
——“唯一具有純粹血統的子民”?
——“純潔血統”?
(…………少騙人了……)
省吾——很自然地露出了苦笑。
——很像。
這和省吾一開始被召喚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從〈雷涅蓋德〉那兒聽說過的故事很像。
雖然五柱的創世神在空虛之中創造出充滿慈愛與奇跡的世界,不過身為空虛支配者的邪神卻對這個世界施加了詛咒,連五柱的創世神也被打倒了……像這種跟年代久遠的奇幻類遊戲設定很類似的故事。
一開始來到這個世界時,省吾被美麗的姬巫女們與巨大機器人弄得眼花繚亂,於是什麼也沒想地就直接接受了這個世界——索隆。不,其實省吾的心中還有很多搞不清楚的問題,不過他卻對這些問題閉上眼睛佯裝不知。
必要的事情總是有花梨為他設想好。她會為省吾慎重地辨識耳裡聽見的話語真偽,為省吾冷靜地分析眼中看見的事物。除此之外,她還會對省吾提出建議,告訴省吾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與行動才是最適切的。
然而如今……花梨依然遭人囚禁。
這樣一來的話,省吾就只能靠自己去看……靠自己去聽了。
畢竟自己可能還遺漏了很多事實。
如果光憑〈雷涅蓋德〉帶來的知識下判斷的話,自己很有可能會迷失了方向。最後自己恐怕就會變得跟那些自稱〈血族〉的人們一樣了吧。如果只是在有限的知識中反覆有限的思考——那麼就算自己的想法變得獨善其身又自我意識過剩,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然而……
(至少那些傢伙們也擁有他們深信不疑的“正義”。)
這一點是絕對不會有錯的。
而且在這個“正義”的背後必然隱藏著省吾所不知道的事實。人類無法光憑妄想與空想就大肆宣揚自己的“正義”。就算辦得到,也無法凝聚成一個集團。正因為有什麼事實存在於那裡,人們才會聚集在那裡,並且試圖共有彼此的思考。
如此一來的話……
(就這樣……)
省吾決定了自己應當採取的行動。
遇上了未知的事情時——只要自己主動去了解它就好了。
省吾緩緩地作了一個深呼吸之後,便下定了決心。
——————————
〈雷涅蓋德〉已經無計可施了。
飛行船〈艾狄尼特〉完全被自稱〈血族〉的集團挾持了。雖然〈雷涅蓋德〉也不是沒有奪回飛行船的方法——不過聽了被回收的蓓爾提雅與傑布隆的證言之後,〈雷涅蓋德〉知道了對手是十人左右的奇跡術師集團,也明白了對手在戰鬥之際處於一種興奮狀態。如果用草率的方法試圖奪回飛行船的話,對手很有可能會隨著飛行船一起自爆。
由於〈瀆神之主〉已經成功地再度啟動了,只要省吾駕駛著〈瀆神之主〉大鬧一場的話,應該就能夠顛覆現況才是——不過〈瀆神之主〉卻沒有動作的跡象。不知道敵人是不是基於妨礙追蹤的意圖而使用了什麼奇跡術的關係……通訊回路之中又開始交雜著大量的雜音,無法順利地和省吾取得聯繫。
迫於無奈之下……飛行船團正遵照他們的要求,為了讓出一條路而在空中重新編排著隊形。
在這個情況之中——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梅莉妮死命地從〈富爾伐斯〉的支援駕駛席上呼喚著省吾。
她身旁的窗戶中看得見〈艾狄尼特〉的船體正逐漸超越負責飛行船團前導的〈富爾伐斯〉。
當然——還有一直被垂吊在〈艾狄尼特〉下方的〈瀆神之主〉。
那個黑色的巨大軀體悠然地逐漸遠離了梅莉妮他們旁邊。體內含著省吾的鋼鐵擬神就這樣緩緩地被人帶走了。
“省吾殿下……!”
梅莉妮緊緊握著支援控制席的操作桿,並且呢喃著。
就在這個時候——
【…………梅莉妮。】
一個聲音輕輕地對她說。
沒錯,那是省吾的聲音。
然而——
“省吾殿下?”
通訊回路中依然不斷地流出雜音。
那麼這是——
“……!”
梅莉妮帶著明亮的眼神凝視著窗外。
〈瀆神之主〉正輕輕地移動著。它的右手動了起來——指尖上釋放出像是聖光的東西。就是那個東西傳到了〈富爾伐斯〉上。
緊急用的直接通訊。
雖然這是為了防範萬一之中發生的信號妨礙與竊聽而搭載的通訊裝置……不過因為不管由哪一邊發話,都只能單方面地將聲音傳達給對方而已,所以事實上這個裝置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實用性。不過這個裝置和一般的通訊裝置不同,就算對方沒有啟動通訊用的奇跡術式,這個裝置也一樣可以將聲音傳達給對方。
【你聽見了嗎?梅莉妮。是我。梅莉妮。梅莉妮——】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將身體探向窗邊的梅莉妮呼喊著。
不過那當然是單方面的通訊而已——梅莉妮的聲音也不可能傳到省吾耳裡。
【讓你擔心了——抱歉。】
省吾的聲音聽起來好像發自內心地感到抱歉似的。
然而——他的聲音同時也讓人感覺到某種堅決的意志。省吾的聲音一方面讓梅莉妮感到信心百倍……另一方面也讓梅莉妮的心頭湧現了一股摸不著邊際的不安。畢竟下定決心也代表了不畏懼死亡。因此,下定決心之人——也就很容易死去。
“省吾殿下,您沒有受傷吧?您的身體——”
就算問了也沒有用。
然而梅莉妮卻不得不問。
理所當然地,省吾並沒有回答梅莉妮的問題——
【梅莉妮,我——想去看一看。】
他只是淡淡地這麼說。
“省吾殿下……?”
去看一看?
“您要去……?”
看什麼呢?雖然梅莉妮原本想接著這麼說,不過她卻語不成聲了。一想到自己漠然感受到的恐懼突然帶有真實感時,梅莉妮的下巴就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了起來。
仿佛安撫著梅莉妮的這種不安情緒似地——
【雖然……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看什麼。】
省吾還是以出奇冷靜的聲音這麼對梅莉妮說。
【可是——我還是要去看看那個什麼。】
“……!”
梅莉妮到這個時候才察覺到。
〈瀆神之主〉會動彈不得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省吾打算就這樣跟著〈血族〉的那幫人走。為了——“去看看”那個“什麼”。
【不過啊。】
仿佛看得見梅莉妮那副狼狽的樣子一般……省吾平靜地輕聲說:
【要是看到了——我就會馬上回來的。】
在窗外,底下吊著〈瀆神之主〉的〈艾狄尼特〉正逐漸超過〈富爾伐斯〉。船體反射了灑落下來的陽光,極為炫目。
梅莉妮眯起了濕潤的雙眼,並且呢喃道:
“您馬上……就會回來了吧。”
梅莉妮仿佛確認似地低喃——不過省吾卻仿佛彼此能夠溝通似地回答:
【…………馬上……就會……回來了喲。】
不知道是〈艾狄尼特〉逐漸遠離了飛行船團的緣故,還是挾持了〈艾狄尼特〉的〈血族〉之人直接對通訊進行妨礙的關係,省吾的聲音被雜音的波濤壓過去,變得越來越不清晰。
在這樣的情況之中——
“真的……是馬上嗎?”
梅莉妮平靜地再度確認。
【我答……應…你……梅莉……所以…………別擔……心……等我……】
過了不久——來自省吾的應答聲完全被雜音壓過去了。
不過梅莉妮卻拼命地記住了自己聽到的每一個字,並且點了點頭。
“是——”
當然,這句話傳不到省吾的耳裡。
然而儘管如此,梅莉妮還是按著自己的胸口說:
“我會相信著您,並且等著您回來的——省吾殿下。”
過了一會兒。
在平緩地轉向改變航路的同時,<艾狄尼特>也逐漸地消失在刺眼的陽光之中。
唯有〈瀆神之主〉那不祥的身影宛如剪影般地映照在蔚藍的天空之中。
《瀆神之主! EPISODE05 鐵面 The Persona》完
下集預告
奪走了〈瀆神之主〉與省吾的謎樣集團——〈血族〉。不需要擬神杖也能夠操使奇跡術,同時還自稱是 “神”的正統後繼者的他們,在遠離人煙的<庭園>中不斷反覆著悖逆人倫的行為。就在此時,身為第二代救世主的雷奧對省吾提出了一個提議。而且對省吾來說,那個提議的內容極具吸引力——
下集《瀆神之主! EPISODE06 血族 BEGATS》
——濃縮瘋狂以成就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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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月某日。
在澀谷的某炸豬排店裡,輕小說家點了一份常點的套餐,並且和請客的編輯部的諸位同仁對話當中。
“像這種劇情灰暗,看起來又痛苦的部份未免也太多了吧。真想讓省吾君多嘗點甜頭啊。”
“您說的是?”
“像是和姬巫女們恩愛的日常生活之類的。”
“有人會在日常生活中恩愛的嗎?”
“沒有嗎?”
“誰知道?”
“所以我才要和您商量啊——老師。”總編大人真的很罕見地加了“老師”來稱呼我。
“是。您要商量什麼呢?總編。”
“您覺得在外傳裡頭放進這樣的題材如何?比方說——趁這個時候請kyo老師畫個漫畫之類的。”
“哦哦。那真是太棒了。”←因為增加的又不是自己的工作。
“很棒吧?”
“那當然。不過就算沒有巨大機器人出現,只要有kyo老師筆下的一大堆女孩在,我就可以配得下十碗白飯呢。就算漫畫版多少偏離了本篇的氛圍也沒關係!沒問題的,總編!”
“哈哈哈哈哈。”
“呼嘿嘿嘿嘿。”
——雖然這只是開玩笑的,不過我個人真的非常想看kyo老師畫出省吾和五位姬巫女們打情罵俏的場面呢。
就是這樣——各位好。每次都承蒙各位關照。我是輕小說家一郎。
為您奉上《瀆神之主! EPISODE05 鐵面 The Persona》。這是本系列作的第五集。如果考慮到當初預計總共撰寫十集的事情,那麼本系列作也可以說是來到了數據上的折返點呢。
出現在封面上的姬巫女也已經輪過一輪了,那麼接下來該讓誰擔任封面人物呢?如果用巴爾瑪斯的話,或許能創造出一種嶄新的風格,不過光是只有嶄新也不會有人買吧?在今天的這個時候,我的腦海里就像這樣充滿了各式各樣無謂的擔心。
雖然在本篇的一部份裡,遲來的愛情喜劇開始逐漸地展開了,不過由於〈血族〉還是什麼的無視於這種情況而採取了行動,我想故事的進展也差不多要開始加速了吧。
和其他系列作相比,本作的劇情基本上比較黑暗沉重,步調也比較遲緩,不過和其他作品不同的是,本系列作已經事先決定好了到最後第十集的劇情發展之後,才開始動筆撰寫的……要是真能像預計一樣順利地寫出來就奸了。
接下來還剩五集,如果您能繼續閱讀本作的話,在下真是感激不盡。
那麼——下一集再見。
2006 5 8
BGM:專輯《悠久老木》(by天門)
一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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