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樓雨晴 -【渭城曲番外篇】憨夫 [打印本頁]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8-31 05:40 PM     標題: 樓雨晴 -【渭城曲番外篇】憨夫

本帖最後由 wonhuilin 於 2012-9-1 01:53 AM 編輯

【小說封面】
[attach]80829776[/attach]

【內容簡介】

外人瞧他們是門不當戶不對,他傻小子妄想攀上小姐,
結婚是苦了她,可便宜他得了個賢慧嬌妻,
只有她明白,這男人不懂花俏言語,只能以行動表達,
說要娶妻,就非她不可,立刻捧著全部財產上門提親;
人家說他傻,爹爹也看不起,就她堅持要嫁,
只因她知道他並非真傻,不過是不擅也不愛表達,
但婚後待她可是「百依百順」、「娘子說的是」,
看似糊裡糊塗,其實是以妻為天,
他的深情早已深藏心底,這輩子只求護她幸福快樂;
而她要的也不過是丈夫這樣真心相待、一心一意,
誰說她是嬌妻伴拙夫?
她可是撿到無價之寶,要償這份情,陪他一生一世夠不夠……     

【出版日期】2012/08/07
【出版社名稱】果樹
【書系及編號】橘子說1014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8-31 05:48 PM

  第一章

  盛夏裏,燠熱暑氣逼人,忙了一整日,金烏仍遲遲不肯西墜。

  陸想雲一進了村子,便放慢步調走在田間小路上,與擦身而過的鄰裏親友打招呼,這自幼生長的一草一木、每一張臉孔,都讓她熟悉、並且喜愛。

  回到家,心也就踏實了。

  過了這道木橋,再拐個彎,那放眼望去的一片果園,養大了她家三姊妹,不遠處高掛的“陸”府門匾,就是她的家。

  眼看木橋在望,前方蹲了個人,既不過橋也不離開,就蹲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她送上一記淺笑,上前打招呼。“阿風,怎麼了?”

  男人擡起頭,只是定定瞧著她,不說話。

  陸想雲也見怪不怪,由包袱裏取出一塊杏仁糕。“喏,給你。”

  男人倒也沒遲疑,接了往嘴裏咬上一小口,確認是他喜歡的味道,第二回便咬得大口些。

  男人吃著,目光還瞄著橋下某一處,陸想雲留意到了,心下了然。

  蹲下身,挑出他發上的草屑。“又被孩子們捉弄了?”

  全村幾乎無人不知,這昂藏七尺的大男人竟然不敢過橋,甚至懼橋而遠之,彷佛那是什麼大怪獸,隨時會將人吞吃入腹似的。

  幼時聽爹說過幾回,約莫知曉原由,可孩子不懂事,總以此笑話他,甚至,捉弄于他。

  陸想雲擱下包袱,拎起裙擺便踩著斜坡而下,爲他拾回被扔在橋底的獵刀以及弓箭。

  此處地勢偏高,這橋在夏日裏多半是幹涸無水的,得要到了雨季,水量多了,疏往此處來,才會蓄上淺淺水流。

  拾回了他被扔到橋下的物品,她拍拍裙上的幹草屑。“好了,天快黑了,你也快快回家去吧。”

  才拎了包袱起身,便覺裙下一緊,男人扯住了她裙裾。

  “怎麼了?”

  男人張了張口,又緊抿。

  她看了看男人只余些許糕餅屑的手,笑了笑。“杏仁糕好吃嗎?”

  男人想了想,點頭。

  這是她近期帶回來的糕點裏,最好吃的一種,不會太甜膩,還有淡淡的梅子鹹香味。

  于是她又給了他一塊。“好了,快回家去吧!”

  她誤會他的意思了……

  他張口想說,又因長年來不習慣與人交談,最終仍是沈默,松了手讓她走。

  入夜後,家人全睡下了,陸想雲披了外衣,到院子裏走走,吹吹風。

  不料,向來早睡的父親竟也沒睡,靜靜坐在廊下。

  她悄然上前,關切地探問。“爹有心事?”

  若不是苦惱著什麼,不會深夜未眠,一個人坐在這兒發愁。

  娘親早逝,她自幼便已學會察言觀色,才能爲爹爹分憂,姊代母職地幫著爹撐起這個家。

  陸慶祥回眸瞧她一眼,也不說什麼,只是輕輕一歎。

  她低頭,瞥見父親握在手中的青玉。“那不是阿風自小戴在身上的嗎?”

  聽說是他爹娘留給他的,可寶貝了,誰都碰不得,怎會在爹這兒?

  陸慶祥又是一歎。“他奶娘來提了。”

  提什麼?

  她正要回問,驀地領悟過來。

  十歲那年,她爹因不識字,遭人訛騙,險要遭陷入獄。那時,全家等于是暗無天日,家中三個小孩全靠爹拉拔,他這一出事,一家人都得陪葬了。

  阿風他爹是讀書人,有功名在身,懂得的事兒也多,有門路、也肯出面爲爹奔走,出錢又出力,這才平了這樁事。

  那時,爹簡直感恩得痛哭流涕,這救的不是他一條命,而是他一家子,以及三個心肝寶貝兒的未來,無以爲報之下,便沖動又熱血地說,要將女兒許給他們家的長子,將來阿風長大了,要娶哪個,任由他挑。

  爹娶娘時,沒什麼好東西,唯一上得了台面的,便是這只龍鳳青玉,當下便送了出去,以爲憑信。

  祝家夫妻原是施恩不望報,後來見三個孩子靈巧可愛,頗有他們的緣,問了閨名,當下表情微妙,說了句:“這倒妙了。莫不是天定良緣?”

  于是便爲獨子訂下了這門親。

  當初原是看阿風那孩子聰明俊秀又伶俐,祝家門風好、家世也不差,祝家伯父飽讀詩書、待人謙和,見村民目不識丁,還出錢出力,蓋學堂親自教授想讀書的孩子,初初搬來流雲村定居便博得全村村民的好感。

  原本,還說來年要上京考個狀元回來,大夥兒也都很看好他,誰知……

  也不曉得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只知一家子出遊,遇上匪徒洗劫,馬車翻覆,夫妻倆跌落溪壑,找到屍首時,已泡得浮腫潰爛了。

  獨生子是幸存了下來,卻再也不開口說話、也不太理人了。

  讓大夫瞧了一整年,都說是受了太大的驚嚇,需要慢慢平複,急不得。

  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怎地,剛開始他是一個人縮在角落,神色空茫,誰來也不理,日子一久,連腦子也壞了、不靈光了。

  傻乎乎的,又憨又愣,這樣的人,如何能托付終身?可這事兒,在當年全村都見證了的,想賴也賴不掉。

  這幾年,陸慶祥天天都在憂心,沒想到還是來了。

  無論哪一個女兒嫁去,都是委屈,他怎舍得葬送女兒大好的將來?

  “爹,阿風沒你想的那麼糟,嫁他不見得是壞事。”不必如此愁雲慘霧。

  “這是說——你願意嫁?”

  陸想雲愕笑。

  說什麼呢!阿風不差,與她願不願嫁,那是兩碼子事啊。

  “我還長了阿風三個月呢。”哪裏適合了?

  雖說是三個女兒任他挑,可她年紀較他略長、而想容尚幼,大夥兒心裏早就認定,與他較爲般配的想衣才是祝家未過門的妻子,這些年她也都當是親人、是弟弟、是妹婿在關照他。

  以至于他誰也不理會,倒是會瞧上她一眼,她開口喊了,也總會願意回眸等待。

  如今想來,他今兒個下午,伸手拉住她裙擺,就是要對她說這件事嗎?想與她分享,他要成親的喜訊?

  “爹,想衣那兒,我去跟她說,您別愁。”

  陸想雲找了個說詞,說是姊妹們久未談心,約了兩個妹妹到城裏頭逛逛市集,好聯系生疏了些許的手足情誼。

  她長年在城裏頭工作,少有與家人同聚的時刻,確實也需要花點心思多了解妹妹些。

  想容一到了城裏便玩瘋了,看什麼都好奇,什麼都想摸摸瞧瞧。

  她也想寵寵妹妹,給想容買了些小玩意與零嘴,想衣則要了珠釵和胭脂水粉。

  找了茶樓歇腳,靜不下來的小妹又四處遛達去了。

  果然還是孩子氣頗重,這樣如何能嫁爲人妻,爲丈夫撐持起一個家呢?如此想來,還是想衣較爲適合。

  見二妹目光仍不時瞟向街上那攤沒買下的繡花鞋,她于是道:“別舍不得,那鞋底太硬,穿了會磨腳的。”

  想衣悶悶應了聲,噘著小嘴仍是滿臉不開懷。

  她知道,二妹仍沒死心,心裏多少會認爲是販子開價太高,她是舍不得花那些錢。

  “想衣,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漂亮,那樣式我也會繡,你要真喜歡,明兒個我給你做上一模一樣的,布料挑最好最軟的,穿了才舒適。”

  這番安撫,好說歹說總算讓陸想衣對那雙繡花鞋死心。

  她啜了口涼茶,順勢便起了話頭。“我看,可得加緊趕工了,挑個喜氣些的料子,讓你穿上我做的新鞋上花轎。聽爹說,那祝家來說親不是嗎?”

  “誰說要嫁那傻子了?”

  陸想雲眉心一蹙。“別開口閉口傻子地喊人,他是你未婚夫婿。”

  “爲何是我?”陸想衣不服。“當初是說三個女兒挑一個的。”憑什麼大姊小妹就能逃過一劫,偏要她去嫁那傻子受罪?

  “可你最適合——”

  “哪適合了?我們性子根本不合,要說合,大姊你與他不是挺處得來的,他誰也不理,偏偏就理你,依我看,大姊更適合。”

  “這……”說到哪兒去了?她、她當阿風是親人啊。

  “我也不瞞你了,想衣,爹一直攢著錢,想買下那塊養活我們一家子的果園,我想幫著爹,這輩子,是不打算嫁了。”

  “那我也實話說了,葛家差人來提親,我想嫁。”

  “這事我也聽爹說了,可葛世民你才見過幾回,你了解他多少?聽姊姊的,退了葛家的親,阿風比他好得太多太多。”

  妹妹是她的,她多少也了解想衣的虛榮性子,這些年來,一心想離開這小村子,嫁進繁華城市。

  可該如何讓妹妹明白,城裏沒有她想象的美好,她不想妹妹走她走過的路,跌跌撞撞一身傷後,才來悔不當初。

  妹妹一心貪圖人家的家世,想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她雙眼看得分明,那葛世民在城裏的風評並不好,多半也只是貪圖妹妹的美色,興頭過了,想衣又該怎麼辦?

  而阿風,這些年是大夥兒看著長大的,那耿直踏實性子,要吵了嘴,多半也只會讓著妻子,嫁了他,這一生都會被寵著、疼著,將保護妻兒當成一生的使命,有什麼不好?

  偏偏妹妹目光短淺,嫌人家憨傻,不懂得討女孩子歡心,可小倆口殷殷實實過日子,何需要舌粲蓮花?

  “想衣,聽我的,回絕葛家,嫁阿風。你是我妹妹,我不會害你。”

  “他要真有那麼好,你怎麼不嫁?”陸想衣被她說得煩了,口不擇言便道:“你分明是想推我入火坑,好逃過一劫。”

  這話說得重了。

  陸想雲也不是沒脾氣,面色一沈。“陸想衣,我這是爲你好,你別不知好歹!”

  若不是爲了妹妹一生的幸福,她需要這樣苦苦勸著嗎?

  “反正,我會叫爹收下葛家的聘禮,你若真要我嫁那傻子,我就死給你看!”

  連狠話都撂出來了,陸想雲也知,再如何勸說也是無益了。

  “記住今天的話,陸想衣,你不要後悔。”

  想衣那頭沒勸成,回到家來,又見父親面有難色,細問之下才知,阿風來過,抱著他的瓦罐子來給爹,裏頭是他攢了數年的積蓄,說是要當聘金。

  “可我問了,想衣不嫁——”

  “不是想衣,是你。他指名道姓,說要娶你。”

  陸想雲傻了。

  陸慶祥才傻呢!那男人一直以來總是沈默,頭一回見他那麼堅定的神情,清清楚楚表明自己的意見,罐子擱了就走人,以爲這樣就算下聘完成,也不懂得托媒、請個什麼長輩來見證的,傻傻交出所有積蓄,就不怕別人賴了不認帳啊?

  唉,愈想愈擔心,這麼個愣小子,怎麼能讓女兒托付終身?

  “我去找他!”

  陸想雲二話不說,抱了瓦罐便沖出家門。

  一路奔至祝家,門虛掩著,她站在院子裏,朝內喊了喊:“阿風,你在不在?”

  靠窗那一處被推開,男人探了探頭充當回答,又縮回去。

  過了一會兒,他才想到應該要回答她。阿娘說,不說話,會生氣。

  “……在。”輕輕又補上這一句。

  陸想雲推門入內,見他坐在廳裏,低著頭在縫那只破了個大洞的鞋。

  “春水嬸呢?”這種女人家的事,阿嬸怎會讓他做?

  “在午憩。”食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他再補一句:“阿娘眼睛不好了。”

  所以他自己補。

  原來如此。

  瞧他補得歪歪斜斜,東一針西一針,亂無章法又慘不忍睹,她看不過去,接了過來。“我來補。”

  心疼乳母年紀大了,眼力不好,便將破衣破鞋藏起來,不讓人操心,甯讓自己被針頭紮得坑坑疤疤。

  閑暇時,常看他給乳娘捏肩搥背、松緩筋骨,乖巧地常侍身側。

  這麼一個懂得反哺親恩、事母至孝的孝子,誰有幸嫁了他,都會被善待,一生擔起責任的,想衣怎如此膚淺,看不見他的好?

  男人看了看被隨手擱在桌上的瓦罐,又瞧瞧她。

  陸想雲拆了歪斜線頭,三兩下嫻熟利落地重新縫妥鞋,收了針,順手便將鞋往他光著的右腳丫子套上,擡眸正好對上他在瓦罐與她之間遊移的目光。

  真怪,她似乎總能讀懂他的想法,一如此刻他眼底的疑問。

  “你剛剛去過我家?”

  “下聘用的。”他還在瞄瓦罐。

  “是,我爹都跟我說了,那是你辛苦存了好久的積蓄,怎舍得全拿出來?”隨意瞄上一眼,那裏頭數目可不少呢,有些出乎她意料了,沒想到他還小有家底。

  “阿娘說,要討媳婦用。”他賺的銀兩交給阿娘,阿娘不收,叫他好好存起來,將來要討媳婦。

  他都有聽話,一分一毫存起來了,沒敢亂花。

  這男人,不懂得太花稍的言語,只是以行動、掏出所有的積蓄來表達誠意。

  “爲什麼是我?想衣年輕,是我們三姊妹裏頭最漂亮的,男人怎麼挑,都會挑她的。”而她,都過了適婚年齡了,還虛長他三個月,在這之前,完全看不出他有這方面的念頭,怎會來得如此突然?

  “不娶陸想衣,娶你。”他接著又保證。“我養你,不愁吃穿。”

  阿娘說,向女孩兒求親,這些話是一定要說的。

  她笑了笑。“我可以養自己。”

  對,想雲手好巧,打十五歲就到城裏去工作,在最大、最貴的那間珍繡坊做事,會裁好漂亮的衣裳,大家都喜歡她的手藝。

  賺了錢,就拿回家裏來給陸老爹,偶爾回來村子一趟,路上遇到他,都會順道將城裏帶回來的好吃糕點分一些給他嘗嘗鮮,也會買些漂亮的小玩意寵妹妹,大家都說她懂事,又聰慧。

  這樣好像……不用他養,她自己就可以做得很好了。

  他搔搔頭,詞窮了。

  “阿風,我哪裏好?”值得他掏出一生的積蓄來娶她?

  “阿娘說,我可以自己挑。”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重複堅持。“我不要陸想衣,要娶你。”

  阿娘說,想衣適合,可是他不要,想雲才可以。

  這是第一次,他不聽阿娘的話。

  她輕輕歎息。

  想衣啊想衣,你嫌棄人家、不願嫁,人家可還看不上你、不肯娶呢!

  這下可好,男無心、女無意,她倒是枉作紅娘了。

  “阿風,我已經不是清清白白的黃花閨女了,娶了我,太委屈你,你值得更好的。”

  他不應聲,靜靜看著她。

  “你聽得懂我的話嗎?”

  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她不確定他是不是真懂了。

  “我原是打算這一生都不嫁了,好好幫著我爹撐持陸家,替妹妹們找到好歸宿,爹老了,也有人在一旁伺候著,所以,你再看看別人吧,好嗎?”

  這下,他連看都不看她了,逕自起身往房裏走。

  話都說得清清楚楚,東西也還了他,她是該走了,可不知怎地,步伐就是邁不開。

  不受控制地,她又跟進房裏。

  他蹲坐在角角,雙手抱膝將自己縮成一團。

  聽春水嬸說,他心情不好時就會把自己藏起來,像這樣縮成小小一個,不讓誰看見。

  他爹娘剛離世時,他整整月余都維持著這樣的姿態,一句話也沒有開口說。

  陸想雲心房一抽,驚覺自己傷到他了。

  “阿風。”

  他不理她了,這回,她再怎麼喊,他都不像從前,會回頭看她了。

  她輕巧地上前,蹲在他跟前。

  “對不起,你很好,可是——”

  “我不好。”他悶悶地打斷她。

  她一愣。

  “我不好,所以你不嫁。”

  是啊,怎會沒想到,阿風的心思很單純,沒有那些曲來拐去的念頭,他只看得到結果。

  無論她有再多的原因,結果就是——想衣不嫁他,她也不嫁。

  就是這麼簡單,其余的,他不懂,也無法理解。

  “他們都笑我傻,你沒有。”

  她從來不曾笑他傻,他以爲,她是唯一不會嫌棄他的人。

  結果,到頭來,還是一樣。

  她鼻頭一酸。“因爲你本來就不傻啊。”

  “可是你還是不嫁!”

  “那是因爲——”她一頓,改問:“爲什麼突然急著要成親?”

  “要成親,阿娘才肯走。”

  “走?去哪兒?”春水嬸怎麼了嗎?

  他又閉緊嘴巴,別開臉不說話了。

  孩子氣似的,彷佛在跟她賭氣——你又不嫁我,幹麼告訴你!

  也罷。他今天說的話,都超過他一個月的分量了。

  難爲他肯一句句有問必答,看來是真的有誠意、很認真地想娶她。

  “就算,我不是清白的好姑娘,你還是要娶嗎?”

  他張了張口,似在考慮要繼續賭氣還是回答她。

  “你……很好。”他悶悶道,加強語氣強調。“對我好。”

  向來不擅言詞,最極致的表達也只能到這裏了,但他還是挖空了腦子,努力說出心裏的念頭。“媳婦兒……要過一輩子,陸想衣瞧不起我……我不要跟她過一輩子……你、你的話才可以……”

  說他傻,他心裏卻是雪亮的,對自己的終身大事有所堅持,半點兒也不馬虎。

  他知道誰待他好,誰又打心底瞧輕他。

  他不是誰都好,只有她,陸想雲,他才要娶。

  女人要的,不就是這樣獨一無二的認定嗎?

  他哪兒傻?她倒覺得,在這方面,想衣若有他一半精明就好了。

  一顆心,瞬間軟了。

  她起身,回到前廳抱來那只瓦罐,放回他懷裏,柔聲道:“拿好,去找我爹,就說我允了,他要肯收下,我就嫁。”

  他仰頭望她,似在判斷她說的是真話,還是隨口敷衍他。

  “爹養了我這麼多年,這聘金,是你代我回報親恩,我才好嫁進祝家,安心跟著你過日子,懂嗎?”

  所以是……答應了嗎?

  “你要不嫌棄我,就來娶吧!別再傻乎乎抱著瓦罐子就來,跟春水嬸說一聲,讓她帶著媒人和庚帖,陪著你一同來說親,記住了嗎?”

  他憨憨然點頭,也不曉得是不是真懂了。

  她笑了笑,悠然起身,心裏頭一旦有了決定,懸宕多時的心事一了,步履也輕快許多。

  踱出屋外,赫然見春水嬸靜立在院中,顯然是在等她。

  “阿嬸。”

  “謝謝你,想雲。”春水嬸一個彎身,竟鄭重向她行了大禮。

  她嚇了一跳,哪禁得起長輩向她行此大禮,連忙伸出手制止。“阿嬸,您別這樣。”

  “我知道,是阿風爲難你了。”

  那孩子不懂人情世故,像稚兒似的,討不到糖吃就不開心、與她鬧著別扭,教想雲爲難,不得不允。

  “您看,我像是很勉強的樣子嗎?”婚姻之事,豈勉強得來?

  “我們阿風……高攀了。”

  春水嬸當然知道想雲好,聰慧靈巧又善體人意,及笄後村裏多少求親男子,都要踏破陸家門檻,誰都想娶到這懂得持家的賢慧妻子,她誰也沒允,這一拖,便拖過了適婚年齡。

  春水嬸原是連想都不敢奢想,想衣是嬌氣了些,但要娶進門了,好歹也能和阿風作個伴,讓這孩子不再孤零零一人。

  可沒想到,這孩子恁地貪心,竟然開口去向想雲求親,連她都意外。

  更意外的是,多少青年才俊都看不上眼的想雲,允了。

  這阿風,是哪來的造化啊!

  “阿嬸,我是真心心疼阿風,想嫁他、陪伴他一輩子的。”她不曉得春水嬸聽到了多少,但有些話,是一定得說的。

  夫妻不就是這樣嗎?互相疼惜著對方、爲對方設想,安安穩穩,也就是一輩子了。

  既然他堅持要她,那麼,她便代爹還報大恩,償了祝家這個人情,照看這個教人憐惜的男子一生。

  直到方才,她才恍然領悟,原來自己也迂腐地拘泥于世俗了。

  在世俗價值上,他不夠好。

  在禮教評判上,她也不美好。

  但是,那外界所加諸于身的一切,絲毫無損于本質的美好,不是嗎?因此,他始終堅持著,她是最好的。

  既是如此,她有何不敢嫁?

  春水嬸點頭。“家裏頭催了我好幾回,兒子去年成了親,要我回家鄉去享福,可我想著阿風身旁沒個人照料,怎麼也走不開身,現下你願意嫁進來,我才能安心離開。”

  原來,這就是他口中“要成親,阿娘才肯走”的意思。

  他知道,是自己絆住了她,讓春水嬸沒辦法回去和家人團圓,因此急著快點成親,好讓春水嬸放心,就可以回家和兒子媳婦團圓了。

  還記得最初意外發生時,雙親驟逝,他身邊只有這位奶著他長大的乳母照料,整整封閉了自己月余後,便成日跟前跟後地喊著春水嬸“阿娘”了,任人怎麼糾正也改不了。

  她想,春水嬸不是他的親娘,這一點他自己心裏是比誰都清楚的,但是每每被欺負、受委屈了,還是會哭著撲到春水嬸懷裏喊阿娘。

  春水嬸也是真心疼惜這孩子,想著才十歲大就沒了親人,便一直留了下來,幸好他父母身後還留了點積蓄給他,讓春水嬸好生運用,這才能把他給養大。最初的那幾年,四處奔波、帶著他尋訪名醫,照料至今,春水嬸也將阿風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在操心、關懷。

  即便如此,阿風自己也知道,感情猶勝親母子,並不代表他就可以理直氣壯霸著人不放。春水嬸年紀大了,會想念兒子媳婦,而他長大了,不再需要別人照顧,就要讓她回家享清福,含飴弄孫才合理。

  陸想雲想著,領悟那男人明明萬般不舍,還是替別人設想的體貼,忍不住心酸。

  “阿嬸放心,我會顧著阿風,不教他吃虧、受委屈的。”

  一般而言,這些話不都該是男方說的嗎?春水嬸也知,阿風確實是需要被擔待較多的那一個。

  要真能娶到想雲,有這麼個好賢妻爲他看頭顧尾、盤算計量,她吊著的這顆心,就真正能放下了。

  陸想雲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正如祝伯伯當年所言,這姻緣,是天定的,不是嗎?”

  笑了笑,她就著窗口朝屋內揚聲一喊:“祝春風,你發完愣沒有?我要回去了,未婚夫婿不必來送我一程嗎?當心我反悔不嫁了——”

  話尾甫落,男人急匆匆奔了出來,太慌張還在門檻邊絆了一下,多虧她及時伸手扶上一把,再整整他微亂的襟口。

  “我、我出來了、出來了——”不可以反悔。

  她但笑不語,順勢牽起他的掌。

  “要不要吃糕?早上和想衣、想容去逛市集,買了糕點回來,等等回家拿給你?”

  “好。”

  “吃糕點要配茶,我偷偷拿爹珍藏的那罐春茶泡給你喝。”

  “好。”

  “什麼都要,你好貪心。”

  “……”才不是貪心。

  肩並著肩,那影兒在身後重疊,漸行漸遠,對話逐漸聽不分明。

  春水嬸含笑,轉身進屋去。

  想雲以後會知道,阿風只有對自己人才會這般千依百順,一旦心裏頭認定了,只要是那人給的,無論是好是壞,全都會歡喜受下。

  以往,怎會從未察覺,這兩人竟是如此般配。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這夏日微風,竟也有春意盎然的氣息,滿滿、滿滿的甜膩味兒。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8-31 05:49 PM

  第二章

  陸慶祥看著兩人手牽著手回來,心下多少也有幾分了然了。

  陸想雲招待他坐了一會兒,吃了茶點,見他頗愛這道鹹鹹甜甜的杏仁糕,便將剩余的也打包讓他帶回去。

  送他到了門口,遇上想衣。

  妹妹以爲他又要來說親事,面色不豫地嗆了他兩句,“你這人怎麼這樣不要臉?我都說不嫁了,你討不到媳婦也別硬賴我!”

  祝春風理都不理,連瞄也沒瞄上一眼,腳下未停地掠過她走人。

  臨走前,他想到什麼又繞了回來,問:“明天,讓阿娘來?”

  她笑回:“這麼急著討媳婦啊?”

  他沒頂嘴,任她笑話,拉她的手握了握,轉過身,這回真走了。

  陸想雲才關上門,對上後頭妹妹難看的臉色。

  “我說過我不嫁他,誰允許你這樣自作主張——”

  “我嫁,閉上你的嘴,陸想衣,往後見了你姊夫,說話客氣些。”她鮮少對妹妹這般不假辭色,實在是這想衣太不像話!

  從小寵著,沒讓她吃上一點苦,寵得都不懂人情事理了,她究竟有什麼資格自恃優越,恣意地瞧輕他人、羞辱他人?就因爲那副比別人好看些的皮囊?

  或許真要哪天吃了苦頭、受到教訓了,才能學會長大、懂得尊重。

  陸想雲進屋之後,與父親懇談了一番,表明意願。

  陸慶祥本還有意勸退,要她不必屈就,了不起就當個背信忘義的小人,受全村唾罵罷了,是她再三強調一點也不覺委屈,她是心甘情願要嫁祝春風。

  爹的承諾既已出口,她身爲人子,自當承擔。

  她不管旁人怎麼看,這男人樸實無華、純淨無僞的性情,極其珍貴,要她用一輩子去疼惜他、照顧他,值得。

  另一方面,她多少也看得出來,爹對葛家開出的聘金禮單頗動心,有意要接受。

  葛世民的爲人,她已盡到告知義務,爹卻看人家家世好,結了親家走出去也風光,想衣那頭也勸不退,既是如此,她也就不便再多說什麼了。

  尊長仍在,沒她作主的余地。

  隔日,她讓父親在家中等著,祝春風依約前來,與媒婆及春水嬸談妥了禮單及婚聘事宜,定下婚娶日期。

  日子很趕,陸想雲結束休假,回城裏頭複工時便打算辭了工作,回村子裏專心籌備婚事一婚後,全心照拂阿風的生活。

  其實,這趟回來前,她便已口頭請辭,有意要回家來幫爹爹打理果園,如此一來,倒像是天注定的,一樁接著一樁,來得巧。

  也好,與那裏斷得幹幹淨淨,從此便是祝家婦,過往一切,再也不去回顧。

  離開村子那日,阿風特地起了個大早,送她到村子口。

  兩人口頭約定了再回來的日子,說好處理完這裏的事,就回村子裏,上花轎嫁他。

  阿風性子直,常有人欺他憨傻,隨口唬哢他,因此她會把所有的細節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沒有模糊。

  豈料他竟樁樁件件都記在心上了,約定回村子的那一天,他已在珍繡坊外頭候著,拋下所有的事情,趕來接她回家。

  她頗意外。“怎麼來了?”

  “送你回家……不能、不能反悔……”

  他把她那日的戲言當真了?怕不來接她回家,她就會反悔不嫁?

  這人,怎傻得這般可愛?竟將她的每一句話照單全收、全然依從。

  “我哪有那麼蠻不講理?”她笑出聲來,伸手笑鬧地揉亂他的發。

  他動也沒動,乖乖任她玩。

  “你來得早了,我還沒去買糕,等會兒一塊兒去?”

  “好。”

  她正要將手交到他掌間,倉促而淩亂的腳步聲由裏頭傳來,男人神色微慌,喊了她。“雲兒!”

  她一頓,才剛起的好心情,全數湮滅。

  她低聲要他再等一會兒,而後回眸,斂了笑。“我們一旁說。”

  祝春風站在一旁,她要他等,他就安安靜靜地等,有幾回,過大的音量傳了過來,她不知道他耳力極好,聽得見。

  那男人,衣冠楚楚,相貌生得極好,此刻卻亂了方寸,溫文不再。

  “你我之間,從無承諾,我爲何不能嫁?”

  “我說過會給你交代的,你怎麼就不能再等等?”

  “我等三年了,結果呢?別再自欺欺人了,你我都清楚,再怎麼等都不會有結果的,除非我願共事一夫。”

  “那就——”

  “不可能,我早早就說了,我不在乎家世門風,但必得一夫一妻、一生一世,你做不到,就早早斷了,對你我都好。”

  男人痛楚地閉了閉眼,“你爲何非得如此倔,就不能爲我讓個步?”

  她笑了笑。“愛情,讓一步就是全盤皆輸。”

  她甯可全然舍棄,一次痛到底,也不要將就著,一世折磨痛楚。

  兩個女人,如何能共事一夫?只要有愛,就會嫉妒,久了,只會磨蝕掉本性,她不願將來變成連自己都無法掌控的可憎模樣。

  “所以你就甯可嫁個山野村夫消磨一生?這樣就比較好嗎?”

  “是啊。”是好得多。

  也許沒有愛情,但總能相互體諒,相互疼惜,一夫一妻,相守到老,日子平靜而甯馨,有什麼不好?

  人生,不是只有愛情,還有太多太多種情感,值得品味、珍惜。

  阿風是個教她憐惜的人,也值得被好好對待。

  她抽開手,轉身走了,沒再回頭。

  “走吧,去買糕點。”

  祝春風偷覷了她一眼。

  她不笑了,以往總是掛在嘴角、那淺淺的笑意,不見了。

  見了那男人,她就不笑了。

  連他的手,也忘記牽了。

  她眼底有一種很沈重、很沈重的東西,他不是很明白,也不曉得要如何才能趕走它,讓她再笑給他看。

  到了糕餅鋪子,買完糕點,一路走回村子裏,他們都沒說一句話。

  他本就沈默,一旦她不開口,他就連話都不會說了。

  可是他再怎麼愣,至少也知道,不能讓她就這樣走了。

  送她回到家門口,他突然伸手拉住她,捏起一塊城裏買的糕點,往她嘴邊遞。

  她一愣,恍然明白。

  他知道她心情不好,卻不曉得該如何安慰她,于是,用了過往她曾對待過自己的方式,只要那讓他愉快,他就同樣這麼做。

  他只是,想讓她開心。

  眼眶驀地漫上一層水霧,她一口、一口,就著他的手吃掉了那塊糕點,他伸手要再拿第二塊,她冷不防撞進他懷間,用力抱住他。“對不起!”

  他嚇了一跳,糕餅掉在地上,慌得不知如何應對。

  “我知道不能這樣,往後——往後我不會再爲他傷心了,我會把那一切舍得幹幹淨淨,全心全意當你的好妻子,阿風,你相信我,不要生氣……”

  她又沒有做錯事,爲什麼要道歉?

  “不、不生氣——”他不生氣,只要她別難過,就好。

  仿著幼時,阿娘哄他的方式,一下、又一下,笨拙地拍撫她背脊。

  她抱了他很久、很久,他也拍撫了很久、很久,還是陸想容正好出來,開了門才讓他倆倉促分開。

  小妹賊溜溜地瞄了他們一眼,忍著笑假裝無事地踱開了。

  兩人東看西看,就是不敢對上一眼。

  “我、我要回家了——”祝春風也不曉得自己在心虛什麼,明明就沒有做錯事,卻像小時候幹了壞事那樣,急著要逃離現場。

  “欸,等等。”陸想雲拉住他。

  稍早存心鬧他,撥亂了他的發,他又不怎麼專注在打理外貌,常是頭發隨意往後一紮了事,這一撥,全亂了。

  她朝周遭快速瞄了一眼,拉了他往屋後的果園裏去。

  尋了一處角落的樹蔭處,要他坐下,隨後抽出發間的篦梳,蹲跪在他身後爲他梳起發來——謹慎攏了一掌,再解開自己發上的水藍緞子,束成了冠。

  “上個月剛滿及冠之齡,對不對?”可惜她那時不在村子裏,不曉得有沒有人給他做個成年禮。

  “阿娘有煮壽面。”

  “那怎麼夠?”沒爲他梳發束冠,教他如何打理成年男子的發式嗎?

  誰知,那人竟得寸進尺,仗著人家待他好,身子往後一躺,便往她腿上趴臥而去,任性要求。“成親以後,都讓你給我梳。”

  陸想雲訝然。

  想也知道,他那單純心思,哪裏會存心想占人便宜,只是孩子似的,撒嬌討憐罷了。

  “好。”她柔了眸光,掌心輕輕撫過他的發。

  他舒服地眯起眼,安心地賴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小時候……娘也給我梳發……”這些話,他沒對誰說過,就是莫名地想對她說,想讓她知道,很多很多他的事情。

  一句說不夠,就說很多很多句。

  他還是不愛說話,但是如果是她,就可以。

  “嗯,然後呢?”

  “然後、然後娘就沒了……”聲音弱了下來。

  她這才明白,他現在口中這個娘,是親娘。

  “阿娘、阿娘……不是娘……要乖,不可以鬧……不可以太麻煩她、不然……不然……”

  話語斷斷續續,詞不達意,但她聽懂了。

  因爲春水嬸不是親娘,他心裏比誰都明白,口裏任性地喊著,依然改變不了事實,所以他讓自己乖巧、聽話、溫馴又懂事,不敢讓自己的事情煩擾他人,就怕連春水嬸也不要他了。

  就連幼時常被欺負,也安安靜靜,任人笑傻子,不是傻得不懂得反擊,是因爲要乖,不能頑皮鬧事,惹春水嬸心煩。

  那句一聲又一聲的阿娘,其實是怕被遺棄,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他是春水嬸的孩子。

  鼻頭酸酸的,她悄悄眨回眼底的淚意,撫撫他的頰。“往後,你可以任性、可以胡鬧,我要生氣、嫌你煩了,最多就罰你沒晚飯吃。”

  祝春風扯扯嘴角,頰畔蹭了蹭她的腿,神情頗愉悅。

  他終于,有一樣真正屬于自己的事物了。

  阿娘,是騙自己的,但是妻子,是真的。

  是他的。

  他的妻子。

  他滿足地,悄悄彎起一抹真心的笑。

  這婚事是定下來了,陸慶祥再怎麼不情願,女兒願嫁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加上有諸多鄉親作證,若不認帳,往後在流雲村只怕會遭所有人唾罵不齒,只能萬般無奈,接受自己將有個傻子女婿的事實,聘禮狠敲了一大筆以泄心頭不平。

  祝春風與陸想雲皆不是講究之人,婚事辦得簡樸,禮數到了即可。

  下聘之後不到一個月,花轎便來迎娶。

  迎親那日,新娘子在媒婆的扶持下被迎出閨房,拜別嚴父後,新郎官遲遲不肯來接手,只是盯著她。

  不會在這當口想悔婚吧?

  衆人屏住氣息,大氣不敢喘一個,就等著看這傻子又要鬧什麼笑話。

  他出其不意,伸了手,竟當衆將新娘子頭上的紅頭巾給扯了下來。

  媒人婆不住地喳呼:“唉呀,我說新郎官,這紅蓋頭您得進了洞房才能掀呀。”哪來的笨蛋?怎沒人教他呀!

  這、這是在搞什麼啊?

  對這莫名其妙的行徑,准嶽丈丟臉死了,簡直沒臉面對賓客的訕笑。

  新娘子倒沒惱,只是淺淺地回他一笑。

  不是陸想衣,也不是別人,他們沒把想雲藏起來,胡亂作數拐他。

  他知道陸慶祥不情願將想雲嫁他,每次都沒給他好臉色。

  直到這一刻,他才籲上一口氣,安心地拍拍胸口,再把紅頭巾蓋回去,舍了煩人又礙事的禮俗,直接牽起她的手,扶好她上花轎。

  “瞧這新郎官急的!”賓客打趣笑道。

  將新娘子扶進花轎,丟了扇,一路送進祝家大門,從此成了一家。

  陸想雲獨坐新房,正要掀了紅蓋頭透透氣,便聽聞門板開啓的聲響,而後眼前一亮,祝春風站在她面前,手中端了盤餃子。

  這人,今日起已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她的一切了。

  “賓客都走了嗎?”明明還聽得前院的喧鬧聲。

  他搖頭,餃子往前一遞。“吃。”

  他是怕她整日未進食,會餓著,急著來給她送吃的吧?

  她笑歎。“不可以這樣,今天你是主人家,得招呼客人。”

  他皺起眉頭,似乎甚是困擾。

  也罷,又不是不知他這性子,誰也不應不理,客人要鬧他也鬧不起來,多虧春水嬸忙裏忙外地招呼打點。

  她拉了他同坐,一起分食了那盤餃子。

  阿娘還說,要喝交杯酒。

  他倒了兩杯來,臂勾著臂喝了。

  “這樣,就算夫妻了嗎?”他不甚確定地問。

  “是啊。”她淺笑。“相公。”

  他喜歡她這樣喊他。

  聲音柔柔的、軟軟的,目光帶笑。

  從來、從來也沒人待他這麼好,會對他笑,給他吃好吃的糕,無論他做了什麼,從來都不會笑話他,耐著性子地一遍遍教著他。

  他起身,從床底下拖抱出一只瓦罐,遞給她。

  她認得這只舊瓦罐,那是他存放全部財産的地方,如今打了開來,只余些許碎銀子。

  “成親都花光了。”他說。

  這是在埋怨娶她花了太多錢嗎?

  他接著又道:“很少,我會很努力、很努力幹活,再把它存回來。”

  “那你拿給我做什麼?”一直以來,不都自己保管得好好的嗎?

  “阿娘說,成親以後要聽你的話。”他什麼都聽,什麼都給她。

  陸想雲也沒嫌棄這空得貧乏的瓦罐子,滿懷窩心地受下他全心全意的信賴。“我們一起努力,把它存回來。”

  她收妥了瓦罐,催促他去前廳幫忙招呼,免得早早就賴進新房與新媳婦廝磨,又要被笑話。

  過沒半個時辰,他又回來了,手中端了溫水盆。

  “客人都走了?”

  “走了。”他很肯定地點頭。

  這麼早?她半信半疑。

  依阿風的性子,應是不會說謊騙她才是……

  正凝思著,便聽他端著那盆水,擱在她腳邊——

  “我說你們不走,想雲不給我進去。”

  “……”她差點一個抽搐,擡腳踢了過去!

  祝春風,臉都給你丟光了!

  這下可好,明兒個以後,全村子都要笑話她,說新郎官急著要洞房,趕起客人來了!

  他反倒若無其事,蹲在她跟前,爲她脫了繡花鞋,洗起腳來。

  她心裏頭正悲涼,又被他的行徑怔住。“你這是做什麼?”

  給媳婦兒洗腳?誰教他這麼沒出沒息的?!

  “爹也這樣……別動!”祝春風大掌一握,不讓她縮,還不小心瞪了不配合的她一眼。

  公公……會給婆婆洗腳?

  他做來理所當然,白嫩纖細的腳丫子在他掌下握著,讓她湧起些許羞澀。瞧他坦然自在,每個步驟都做得仔仔細細,神情無比認真,把每根小趾頭的水珠都擦得幹幹爽爽了才收手。

  坐回床邊,眨巴著眼很期待地望住她。

  “……”她無言望回去。

  “……”他再瞪回來。

  這樣瞪來瞪去也不是辦法。她歎了口氣,不恥下問地求教。“然後?”

  “換你。”

  換什……喔,她懂了。

  新嫁娘蹲下身,禮尚往來也給新科夫婿洗大腳丫。

  公公是讀書人,竟也不拘世俗、如此寵妻,她想,這對夫妻必然感情甚篤,于是,阿風也就有樣學樣了。

  他的念頭很純粹,在他的心裏,這就是夫妻應有的模樣,也以爲全天下的夫妻都該是如此。

  洗了腳,他擺妥鴛鴦枕,拍拍裏頭那一個。“你睡這兒。”再拍拍外頭這個。“我睡這兒。”

  冷不防再追加的那句,害她又差點打翻水盆——

  “孩子睡這兒。”

  “……”哪來的孩子呀!

  他未免想太多、想太遠,連孩童用的小枕頭都備妥了。

  她瞥向擱在中間的小棉枕,簡直哭笑不得。

  倒了洗腳水,回到房裏來,他還在摸著洗得幹淨舒爽的腳丫子,表情傻乎乎的。

  “發什麼愣?”

  他擡陣望她一露出一抹笑,縮了縮腳好讓她進到床的內側。

  想起這是他倆的洞房花燭夜,她滿懷緊張,僵著身子躺到他身側。

  他伸出手,替她兜妥了被子,調整出最舒適的位子,便心滿意足地閉上眼。

  她傻了,滿懷的局促緊繃,頓時間卡在那兒不上不下。

  “阿、阿風——”她戳戳他。

  “對了,燭火沒吹。”他又爬起來,吹熄了燭火,再躺回去。

  “……”這是該哭還是該笑?

  好吧,想必公婆也不會在孩子面前親熱,更沒人教過他夫妻間這回事,他傻乎乎的也是可以理解。

  初爲夫妻,兩人都還在適應這全新的身分,順其自然也未嘗不可。

  他們還有長長、長長的一生要共同度過,可以慢慢摸索,學會夫妻相處、所有該學習的一切。

  如此一想,也就寬心了,朝他的方向軟軟一偎。

  他似乎嚇到了,從未碰過女孩子軟乎乎的身子,就在他臂彎裏,香香的,盈了滿懷,驚得他手足無措。

  “你、你……壓到孩子的枕頭了。”

  她輕笑,摸摸掌下的小軟枕。“這哪兒來的?”看起來,不像是全新的。

  “我、我的,還有小衣、小鞋,阿娘都給我收著了,說那每一針、每一線都是娘給我縫的,要收好。”

  阿娘還說,現在他有了媳婦兒,接著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他想,很快用得到,就拿出來了。

  她似乎,有些能夠分辨了。

  阿娘,說的是春水嬸。

  娘,指的則是生他的親娘。

  “咱們的孩子,一定會很幸福。”有一個那麼期待“他”出現、把自己心愛之物都留給“他”的爹爹,能不幸福嗎?

  挨靠著,間或交換幾句體己話,漸漸地也適應了懷裏的柔軟溫香,他壯著膽子,將她方才洗得幹幹淨淨的腳丫子也給貼上,熨著她的小腳丫。

  她瞧了他一眼,沒閃躲,頰畔蹭了蹭小軟枕。

  “你、你別蹭壞了,孩子還要用……”

  “小氣!現在就疼孩子,不疼我了。”

  “我疼!我都疼。”他心急地辯解,挪了挪身,摟近她,大方將他的枕分她,然後安心地想,這樣就沒問題了。

  她笑了,沒再有異議,靠上他肩頭,安然閉目。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8-31 11:39 PM

  第三章

  新婦第一天,起了個大早,春水嬸起床時,桌上已備妥早膳。

  雖然春水嬸不是阿風的親娘,陸想雲依然備了茶,將其迎上座,以媳婦之禮爲她奉茶,跟著阿風喊上一聲娘。

  丈夫是喝她的奶、被她養著長大,當中恩義早已與親娘無異。

  春水嬸窩心地受下了那杯茶,更加確認阿風這個媳婦娶對了,想雲懂禮數又識大體,有她在阿風身邊,凡事都會爲他打點得周全。

  稍晚,她回房要叫丈夫起來梳洗,見他散亂著發坐在床上發愣,看著旁邊那空空如也的床位,還以爲那只是一場夢。

  一場從小到大,不曾作過的美夢。

  有人疼著他、幫他洗腳,還讓他抱得身體暖呼呼的夢。

  陸想雲取了齒梳,上前來爲他梳發,他才像是終于回過了神,呆呆地仰頭望她。

  “發啥愣?不都說好,成親後每天給你束發。”

  對,他們成親了,她會幫他梳頭。

  梳好頭,她由木匣子裏挑出一條鑲了墨玉的冠帶。

  她知道爹要了祝家不少聘禮,她這些年所得多數也都拿去貼補家裏頭,手頭沒有太多積蓄,只能用現有的這些,備上一點他用得著的物品,木箱子裏還有幾襲新衣裳,也是自己挑了布料,親自裁制,當作是嫁妝還報于他。

  梳好頭,又取出木箱裏的新衣給他穿上,再轉身去擰巾子給他擦臉。

  見他站在銅鏡前,摸摸發上的冠帶,又摸摸身上的新衣裳,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似的,一臉飄飄然。“這些……都是我的嗎?”

  “是啊,都給你,是你的。”

  “是我的、是我的……”

  “欸,你還沒擦臉——”那直直奔出房門的人,完全不理會她的呼喚。

  她捧著巾子追去一見他拉著春水嬸獻寶,反複著同樣的話。

  “是我的、想雲給我做的……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也是,阿娘、阿娘,好看不?”

  “是是是,好看極了,有媳婦兒了嘛,瞧你得意的!”一早就來炫耀。

  “祝春風,你給我過來坐好。”她不得不出聲,讓他放過春水嬸。

  “喔。”他乖乖坐過去。

  替他抹了抹臉,再添上一碗白粥給他,他很快吃了起來,想著自己讓她花了好多錢,一定要更努力幹活,賺更多錢回家才可以。

  她說還有一道菜,便又鑽回竈房裏去。

  春水嬸跟了過來,見她盯著未熄的竈火發怔。

  “我很久沒見他這麼開心了。”

  陸想雲回眸,撐起有些酸楚的微笑。“這只是一點小事。”

  她天天都在給人做衣裳,讓每個人穿得體體面面的,不過就是順手也給自己的丈夫打點打點門面而已,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甚至沒花費她太多心思。

  可是他那麼開心,只是一點點小事,就讓他那麼開心。

  春水嬸拍拍她,沒多說什麼,端起那道菜出去了。

  所有未竟之語,都在那一記拍撫中,她懂得。

  多疼疼他!

  那是春水嬸的請托。

  他的心很小,只要一點點的幸福,就能將他填得滿滿,快樂很久很久。

  他值得,值得她待他更好,無論她給得再細微,他都會記在心上,然後百倍、千倍地來回報她。

  新嫁娘回門日,陸想雲打點了禮品,拉著丈夫一道回去。

  陸家與祝家相隔其實不遠,可祝春風不敢過橋,于是只得舍了捷徑,多繞點小路。

  到了陸家大門,他也死活不進去,只說要在門外等她,問他爲什麼也不說。

  其實,她哪會不曉得爲什麼?

  阿風本就不喜歡外人,加上她家裏人又都從來沒給他好臉色,他會心生排斥也是可以理解的。

  人家待他好,他便待人好,人家若給他臉色,大不了不理人便是,也不管那人是誰。

  他的想法很直接,不懂表面功夫,也壓根兒就不管什麼人情世故。

  她心想,這樣不行,往後得多少教教他,但這一時半刻也逼不得,要慢慢來,這頭一回也就沒勉強他。

  父親多少有些微詞,念他不懂禮數。她左耳進、右耳出,想著丈夫在外頭,也就沒有久待,稍坐了會兒,便告辭與丈夫返家。

  反正兩家住得近,往後多得是機會回來探視。

  初爲新婦,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適應的,不過就是換了個屋檐,丈夫好相處,倒也不需要去配合遷就什麼。

  這幾日,春水嬸也一點一點把阿風的日常生活、飲食習慣交代清楚。

  辦妥了阿風的終身大事,這幾日就要動身回家鄉去,也不怕媳婦嫌她羅嗦,叨叨絮絮地交代著那孩子由小到大的每一件事,謹慎地叮囑著該注意的事項。

  陸想雲一一記妥了,成婚第七日,夫妻倆起了大早,替春水嬸雇了馬車,一路送到村子口,目送她遠去。

  中午做了午飯,沒見他回來,回想一整個早上也都沒見到丈夫的人。

  春水嬸要走,知道他會難過,直到了前一晚才告訴他,然後他翻了整夜都沒有睡。

  隔日,送春水嬸走時,一路都握著手不肯放,眼眶紅紅。

  她知道他很難過,卻也知道讓春水嬸走是必然的,安靜地沒有鬧,怕阿娘會爲難,一句任性的挽留都沒敢說。

  春水嬸說,他難過時,就會把自己藏起來,不讓誰看見。

  她循著春水嬸留的訊息,到鄰近那間破落屋裏尋人。

  這原是一間學堂,阿風一家初在流雲村定居時,他爹買下這塊地,在這兒建學堂,教村子裏的孩童讀書,她也讓公公教過一年,那時,阿風就坐在她後頭,還是個活潑伶俐、愛玩愛笑的男孩兒……

  後來,公婆走了,人事全非,昔日學堂破落了,這兒成了他思親、難過時的藏身之處。

  男人就窩在頹倒的桌下,縮著身子,抱膝埋著臉,靜止不動。

  她輕輕上前,將丈夫蜷坐的身子往懷裏移,他動了動,卻沒拒絕,將臉埋在她肩窩上。

  爹走了、娘走了,現在、現在連阿娘都走了……

  他只剩她,只剩下她了!

  他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緊她,再不讓誰來搶。

  “是我的!”又使了使力,像要將她往心窩裏藏,很固執的再強調一遍。“我的!”

  “嗯。”沒埋怨過重力道勒疼了自己,她安撫地摸摸他頰容。“你的。”

  憐惜這男人孑然一身的惶然,溫情地走進他的天地,以身相陪。

  頭一回,旁徨無助時,不再只是獨身一人,舔舐心傷,成雙的人兒,靜靜地,挨靠著、依偎著——

  新婚小夫妻的日子,很樸實也很簡單。

  白日裏,他會上山打獵,有時獵上珍禽,送往城裏兜售,能賣上不錯的價錢,偶爾也獵些野味,回來給她加加菜。

  前兩日,他獵了一只野狐,賣了不少錢,問她缺不缺什麼,要順道給她帶回來。

  她想了想,便要他買上幾疋布和各色絲線。

  他以爲她缺新衣裳,還問了店掌櫃哪些是女孩子喜愛的花式,認真地挑了好幾疋布回來。

  結果,她做好新衣裳,下回他要進城,便叫他順道拿去店裏頭寄售。

  原來,她是在賺錢,不是自個兒想穿新衣裳。

  他說:“那好辛苦。”

  婚前他便向她保證過,他可以養她,這不是假話,而且很勤奮地身體力行。

  她卻笑回他。“我知道啊,可家是咱們倆的,應該要一起努力才是。”

  而且她說,雖然現在日子不愁吃穿,但是將來有孩子了,要花很多很多錢的,兩個人一起攢會快些。

  他嘴巴笨一說不過她,可是她答應他了,若是太累的話,就要休息,不可以再做。

  日子踏踏實實地過著,夫妻同心,要將床底下那只瓦罐子一點一滴填得充實。

  這一日,鄰家大嬸拿了塊布料來,說是親戚送的,托想雲替她裁制一襲新衣,兩人議妥價銀,大致討論好衣裳樣式,正要離去時,祝春風剛好回來,在院子前遇上。

  “我說你這小子啊!也不曉得走什麼運,娶到了想雲這樣賢慧靈巧又懂持家的好妻子,我家小子就沒這福氣!”

  不擅交際的祝春風,依例沒應聲,擦個身便進屋去了。

  裏頭的陸想雲,正看著攤在繡架上的布料,估量著該怎麼運用,阿嬸又發福了,這麼點布要做上一襲新衣是有些勉強,半點布料都浪費不得……

  正凝思著,分神倒了杯茶,轉過身沒留意,拐著了椅腳,腦門只覺一陣暈眩,人便往前撲跌。

  “想雲!”他根本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一進門就看見她昏了過去。

  她昏倒了!不理他了!

  爹和娘也是這樣,一昏,就再也沒有醒來過……

  他滿腦子只剩下這樣的念頭,又慌又痛,完全不曉得自己該怎麼辦,還是院子前沒走遠的大嬸聽了他的喊叫,踅了回來,嚷了他幾句。“愣那兒做什麼?還不快去扶起你家媳婦兒,趕緊看大夫去!”

  對、對!生病要看大夫!

  他被這一吼,嚇飛的三魂七魄這才歸位,七手八腳抱起她,沖出門找大夫。

  這一折騰,大半個時辰過去,想雲被安置在村裏唯一的老大夫那兒,還沒醒來。

  他惴惴不安,十指扭絞著,好怕她要是再不醒來怎麼辦?他一個人怎麼辦?晚上沒人抱著睡、沒人煮飯給他吃、沒人陪他了,他又只剩一個人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一定是做衣裳給累病了,早知道、早知道他應該要更堅持不讓她做才對……

  他還陷在萬分自責的深淵裏,老大夫已經診完脈,回過頭笑呵呵地對他說:“放心,是喜不是禍。”

  他一回神,用力瞪他。

  這人好壞!想雲都病了,還那麼高興,她是跟他有什麼仇啊!

  “當然是喜啊,傻小子,你要當爹了。”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一時沒能理解過來。

  “聽不懂嗎?想雲沒病,是有喜了,身子虛了些才會昏倒,回頭我抓幾帖補藥,你再買只雞一同倒進竈裏燉煮,讓她補補身就沒事了。”

  “所以……所以……”想雲沒事,會醒來,沒像爹娘那樣,眼睛一閉就不管他了……

  老大夫瞧他這傻乎乎的模樣,忍不住叨念。“我說你呀,平日愣頭愣腦的,心眼兒倒比誰都賊,懂得要先下手爲強,難怪一村子男人全搶不過你……”成親才半個月,這身孕少說也兩月有余了,難怪急著要成親,嘖!

  “我、我才沒有——”他才不賊!阿娘說不能做壞事,他沒有。

  “急什麼?我又不會到處去說。”這點醫德他還有。

  他張口還想辯解,偏頭瞧見床板上的妻子已然醒轉,連忙趨靠過去,俯身挨靠在她肩旁撒嬌。

  “你嚇死我了……”頰容蹭著,要她安撫備受驚嚇的心魂,不忘順道教訓。“下次不可以了,知不知道!”

  陸想雲沒像以往那般摸摸他,給他安慰,讓仰著臉討憐的他有些許疑惑。“想雲?”

  她怎麼了?安安靜靜的,都不說話,表情怔怔的。

  以前犯傻的都是他,怎麼這回換她了?

  “阿風,我想回家……”

  祝春風這回可不傻了,回頭看看老大夫,等到對方點頭,才小心翼翼、像抱什麼絕世珍寶似地捧抱在懷裏,深怕碰了,摔了。

  老大夫在後頭搖頭笑了笑。

  這人呆歸呆,倒還懂得疼妻寵妻,想雲這夫婿,總算沒嫁錯。

  回到家後,陸想雲一句話也沒說。

  祝春風別的不會,最懂察言觀色,也不敢去煩她,乖乖坐在一旁陪著、小心照看,不讓她再有絲毫損傷。

  老大夫說,土雞最好,所以他隔天就去阿土伯那裏買了只活雞回來,自己宰殺放血、拔雞毛,弄得手忙腳亂。

  他沒有燉過雞,阿娘說,竈房是女人的事,不讓他碰,可是想雲現在身子不舒坦,他得從現在開始學。

  剛剛在路上遇到阿嬸,阿嬸罵了他好幾句,說想雲已經嫁了他,要他放精明一點,家裏頭就他們夫妻倆,真發生什麼事,也只能依靠他了,別只會一逕兒犯傻,那會害死想雲的。

  他都聽進去了,第一次有人罵他,他不覺得討厭,也沒有轉身走開。

  他回來的時候,沒見妻子的人,心想她是去給人送衣裳,也就沒想太多,專注在竈房裏忙,等她回來就有補湯可以喝了。

  陸想雲一回來,就聽見竈房裏傳來磕磕碰碰的聲響,循聲而去,竟是從不進竈房的丈夫一獨自在那兒又是生火又是宰雞,忙得灰頭土臉。

  “你在做什麼?”

  他回首,咧嘴一笑。“給你燉補湯。你乖,去歇著,一會兒就好。”

  依她看,還有得忙吧?

  光是生火,就弄得兩手傷傷疤疤,還在努力不懈地奮戰。

  她忍不住,上前制止他,擡袖替他擦去臉上的汗水、炭灰,捧起雙掌細瞧幾道燙紅的新傷。“不疼嗎?”

  “不疼。”

  那麼多水泡,哪裏會不疼!

  “別弄了,我給你上藥。”

  “不行,大夫說你要補。”不然,要再昏倒怎麼辦?

  “補什麼!這孩子——”這孩子是個錯誤,根本不該來。

  如此難堪的話,她怎麼對自己的丈夫啓口?

  他偏頭等了又等,沒等到下文,視線落在她剛剛擱下的藥包。

  “你也去抓了補藥?”他想了想。“先吃竈上這個,明天再吃你那個好了,多補一點,補得壯壯的,才好生孩子。”

  她鼻頭一酸,再也沒法在丈夫單純信任的表情下欺瞞他。“阿風,這孩子不能留——”

  他一聽,大驚失色。“爲什麼?”

  “你還不懂嗎?成親前,我早就說過了,我不是清清白白的閨女了,這孩子、這孩子……”聲音一哽,她蒙著臉,滑坐地面,無聲落淚,羞慚得無地自容,若早知會如此,她說什麼也不會嫁他。

  若沒嫁,這孩子她還能留,可是她已經嫁了,怎麼能讓丈夫白白替人養孩子,吃下這悶虧?

  這些話,她說不出口,他呢?究竟懂了幾分?

  “孩子好好的,爲什麼不要?”他不懂,摸摸她肚腹,孩子明明在那裏,乖乖的,沒鬧事,爲什麼不要?

  “那不是你的——”

  “是!”沒等她說完,他急急打斷。“我們成親,就會有孩子,阿娘說的。”

  “不是那樣——”

  “阿娘不會騙我!”他壓根兒不聽。

  “孩子已經在你肚子裏,我們說好了,要攢著錢,養孩子,小枕頭、小衣服,都給『他』留著——”

  他沖出竈房,拖來木箱,好急切地將一箱子物品都倒出來,零零散散落了一地。“你看,這是我兒時穿的,玩的,還有小被子……好多、好多的……”

  他東一句、西一句,說得雜亂無章,就怕她是當真的,要把孩子丟掉。

  “孩子被丟掉,很可憐……”他也被爹娘丟了,不要了,雖然不是故意的,但是哭著、嚷著,沒人理會……很疼,他不要這樣!

  “我也不想啊!”那是她的孩子,她又怎麼舍得?可是、可是——

  對于夫妻間這回事,他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不明白這對他而言是多大的恥辱,要她順水推舟,跟別人一樣欺他無知,連她都不能原諒自己。

  嘴裏說得好聽,說是還有一輩子,可以慢慢來,那都是自欺欺人,讓自己良知好過一點的說法,她心裏比誰都清楚,她對他是近乎親人的感情與憐惜居多,沒有愛情,女人在這種事上頭,沒有愛情爲基礎,多少有幾分牽強,新婚那一夜,她其實也暗暗松了口氣,慶幸他什麼都不懂……

  這樣的她,哪裏值得他這般待她?

  可他還是全心全意當她是妻子,如此真誠,對她全然不疑……她覺得……很羞愧,瞧不起自己。

  “你要孩子,我們以後再生,這個……先不要,好不好?”

  “不行!”不管一個、兩個還是八個、十個,都得留著,阿娘說,那是女人肚子裏的一塊肉。

  “我知道我笨……”他垂眸,低低的,近似自言。“我連你都顧不好……”她昏倒了,他還只會傻傻呆站著。

  阿娘把她娶進門是要照顧他的,這些他都知道,他不像別人那麼機伶、那麼有本事,連個丈夫都當不好,怎麼當爹?

  “所以、所以連你也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可以當好一個爹……”

  “不是的!”她沒瞧不起他的意思啊!

  “但是我會學,你教我,我認真地學,每一句都記得牢牢的!瞧,我現在就開始學燉雞給你補身了……”

  “阿風……”他這樣,是要她怎麼辦?

  “我說真的,你要丟掉孩子,我、我——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他從沒威脅過人,挖空了腦子,再擠出一句。“也不吃你煮的飯。”最後,把能想到極致的威脅也撂出來。“也、也不讓你洗腳了!”

  “……”

  他是認真的,春水嬸說過,別看他好脾氣、好說話、什麼都好的樣子,真要拗起來,固執得像頭牛,誰來也拉不動的。

  就像,堅持要認春水嬸這個娘,一喊喊十年,誰都不曾讓他改口過。

  就像,堅持要娶她,不怕鬧笑話,臨上花轎了都還要掀了紅頭巾確認,親手將她扶進花轎。

  一旦他認定了,誰也說不動。

  她知道,要是沒讓他看見她肚子大起來,生個白白嫩嫩的娃兒給他,他真的會和她鬧到底。

  不與她說話、不吃她煮的飯、不讓她束發洗腳……這些都是他最喜歡的事、最開心的時刻,拿這來威脅人,究竟是想折磨誰啊?

  她輕輕歎一口氣,上前扯扯他袖口。

  那男人很賭氣,斜眼瞄她,刻意擺出不太搭理她的模樣。

  “你真要我生?”他撇開頭,擺明了她沒允前,絕對言出必行,不跟她說話。

  以爲她會再多講兩句,哪知她轉個身就走了。

  咦咦咦?怎麼就出去了?再多撒嬌幾回,他就理了嘛——很想裝出不理她的樣子,眼角余光又忍不住一再偷瞧她的一舉一動。

  她把剛帶回來的藥包扔到屋外,又回來,開始動手料理他弄了一半的補品。

  他終于忍不住,問出口:“你做啥?”

  “不是要燉補,把我和孩子養得健壯?”

  “對呀。”他應了出聲,才領悟過來。

  她答應了!她要把孩子養壯、生下來了!

  他開心地驚呼,張臂用力抱住她。

  “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做!我會拚命攢錢,養活你和孩子!”

  “傻瓜!”

  她任他抱著,那抹純然喜悅的笑落入她眼底,指腹輕輕挲撫大掌上燙出的一顆顆水泡,心房微微揪著,泛酸。

  怎會有這樣的男人,傻得……首度讓她感受到,胸口淺淺地,一陣悸疼。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8-31 11:40 PM

  第四章

  自從知道她有孩子以後,祝春風對她更加體貼,小心翼翼看顧著,不讓她有一點閃失。

  以往,開心時會撲抱過來、恣意向她撒嬌,現在卻會自己謹慎留意力道,不敢率性而爲,怕傷著她和孩子。

  他說,會努力去學怎麼當個好爹爹。

  沒人告訴他該做什麼,但他好像真的懂,似乎每個男人,都有當爹的本事,他會考慮更多,慢慢調整自己,一夕之間好像長大些,不再像那個不解事的大孩子。

  這些爲孩子而産生的改變,一點一滴,再細微她都看在眼裏,祝春風變得不再是祝春風了,可就某方面而言,祝春風仍舊是祝春風。

  例如,本性裏的真誠,以及疼寵她與孩子的全心全意。

  每回在外頭,看見了什麼好吃、好玩的,總想著要給她和孩子帶回來,肚子漸漸大了,家裏頭的嬰孩用品也愈堆愈多,那全是他寵著孩子的心意。

  有一回,他爲了獵一頭野豹,傷了臂膀,她滿懷心疼,給他上藥時,他卻還笑咧了嘴,問他:“還笑!不疼嗎?”

  他卻說:“養孩子要花好多錢。”是她說的。

  豹皮賣了極好的價錢,夠他們一個冬天不愁吃穿了,他很開心,她聽了,卻是揪著心,直罵他傻。

  一心想著給她和孩子吃好、穿好,卻忘了多顧念自己的安危,仿佛臂膀那血淋淋的傷口不肉疼似的。

  還有一回,在院子口,遇上來給她送藥的老大夫,誇他顧得好,將媳婦兒養得長肉了,氣色紅潤。

  他回說:“應該的,她嫁我了,只能靠我,要學聰明。”大嬸教的,他有記住了,遇到不會的,就問人。

  剛成親的時候,他每天回來話很多,拉著她東說西扯,說今兒個發生什麼事、大大小小什麼都講,像要把十年來沒說的話都補齊,只對她、只讓她知道,出了門,依然是悶葫蘆,誰也不理。

  如今,他會開口應人了,雖然還是很被動,人家問了他才答,但也算大有進步-了。

  第一次開口,是去請鄰近的小雨兒來幫他顧家,怕他去山裏打獵,妻子有事沒人可關照。

  一回、兩回、三回下來,他逐漸理解,要和旁人打好關系,別人也會幫他照顧想雲,如果只是一個人的話,沒有關系,但是他有妻子、也有孩子了,不替自己想,也一定要替他們母子想。

  近來,他開始也會陪著她回娘家了。

  以往說什麼也不願踏進陸家大門一步,如今她大著肚子,他倒主動開口說要陪她回去。

  他還是會站得遠遠的,不跟陸家任何一個人互動,只在妻子有需求時,靠過來幫她添茶倒水,調整軟枕好讓她靠得舒適,然後又會迅速閃回角落裏去。

  她也不急,想著多回來幾趟,久了總會有進展。

  這天從陸家回來,帶回陸慶祥給小外孫准備的物品,她就著燭火,給未來的孩子縫制小衣、小鞋,丈夫則坐在地上,查看箱子裏嬰孩物品,一樣樣取出,擱了滿地。

  他每隔一陣子,就要倒出那一箱子小玩意兒,一一清點細數,也不知是怕誰偷了去還是擔心漏了什麼沒備足,寶貝似地總要一再摸摸看看。

  每回看完,他就會心情特別好,于是她也就沒多理會,由著他去。

  “你說,孩子會喜歡這個嗎?”他捧著鯉魚造型的小紙鳶,回頭問她。

  “會。”每回又買了什麼,總怕買錯了,被孩子嫌棄,一問再問。

  初時,她好笑地回他:“我怎麼會知道?”

  “他在你肚裏,你問他,你問嘛!”

  後來,她便學聰明了,摸摸肚子回他。“孩子說他好愛。”

  聽她這麼說,總能換得他好快樂的笑容。

  “那這個呢?他愛嗎?”回頭,又拎起兒時玩過的玲瓏鼓。

  “愛。”

  “這個?”那是今兒個,陸家帶回來的。

  “嗯……似乎還好。”

  “真的嗎?”孩子比較愛他送的,沒那麼愛外祖父的!他得意了。

  “當然,因爲你是孩子的爹啊。”她淺笑,捧著肚子來到他身邊,幫心滿意足的他一一將小鞋小襪小玩具再收回木箱裏。

  “我是爹、我是爹……”他開心地重複著,扶她回床上躺妥,隨後傾下身,將臉靠在隆起的肚腹旁,想到就摸兩下,一臉認真地對著她的肚子,不厭其煩教導。“我是爹。”

  初時,惶然不是沒有,可看他那麼歡喜,滿懷期望地盼著這個小生命,那麼用心地打點著嬰孩用品,讓她連心頭存著一丁點的遲疑,都覺萬分不該。

  他是真的,打心底愛著這個孩子,爲“他”學著怎麼當爹、怎麼扛責任,千般設想、萬般改變,都是爲了“他”。

  這孩子,是他強力堅持,才留了下來。他是孩子的爹,這話,不只是說給他聽,她也已打心底這般認定。

  夜半,祝春風好夢方酣,忽然被一陣微弱力道搖醒。

  “阿風、阿風……醒醒……”

  他睡得迷糊了,揉揉眼,一時還疑惑睡在內側的妻子怎麼滾到地下去了……

  好一會兒,這才醒悟過來,大驚失色地奔下床將她抱起。

  “阿風……我半夜去茅廁,不小心、不小心跌了……”

  “好、好!我知道……”

  他知道什麼?

  陸想雲疼得冷汗涔涔,忍著痛,正要提醒他去找穩婆,他已經快手快腳將她抱上床,沖出了家門。

  他真知道該做什麼嗎?

  一句話也沒交代、沒頭沒腦就出去了,她不由得擔心起來,平日迷糊她還能在一旁提點他,這要命時刻,可容不得他再出半點差池……

  她疼得神志模糊,也不曉得過了多久,他回來了,一手拖穩婆,一手拉著老大夫進房,然後不用誰吩咐,便自行鑽進竈房裏燒熱水。

  老大夫探察了下她的情況,無他用武之地,便讓開身讓接生經驗豐富的旺嬸接手,打著呵欠回家補眠去了。

  折騰大半夜,天色蒙蒙亮起,孩子才總算露了臉。

  聽見那響亮的嬰孩啼哭聲,她虛弱地撐起眼皮瞧上一眼,旺嬸擦擦汗,籲上一口氣告訴她。“是女孩兒,小手小腳可有力了呢。”

  祝春風捺不住焦慮,早已沖進房來。

  “唉呀,你怎麼……去去去!還不能進來。”

  祝春風理都不理,質疑的目光瞪視旺嬸。

  “孩子在哭……”那使勁嚎哭的模樣,讓他懷疑旺嬸偷偷欺負他的老婆孩子,一瞬也不瞬地在旁監視著一舉一動。

  “瞧你心疼的!哪個孩子出世不哭的?”要不哭他才該擔心呢!

  見他不時探探頭,兩手在衣上擦了擦,要伸不伸的樣子,旺嬸了然地笑了笑,熟練地清理妥當,將孩子裹上襁褓巾,輕輕放入他懷間托抱。“喏,自個兒的女兒自己抱。”

  祝春風瞪大眼,驚奇地望著懷中軟軟的小東西,這就是初生的娃兒嗎?比他獵來的小兔子大不了多少……

  他有女兒,他當爹了……

  他腦袋暈暈的,不太能思考,托抱著嬰孩,腳步飄飄然地飄出房外……

  “咦?就這麼走了?也不關心關心拚死爲你生孩子的人,男人全一個德行!”

  陸想雲淺淺微笑。“不怪他,他盼這孩子盼好久了。”每晚睡前都在問她孩子什麼時候出來。

  旺嬸一面爲她清理身子,說道:“看他平時愣頭愣腦,真遇事還一點都不含糊,知道要把大夫和穩婆都找來,燒熱水備著,倒是自己,披頭散發,鞋也沒穿的滿村子跑……”

  她耳邊聽著旺嬸喃念,身心放松了下來,體力耗盡地緩緩沈入夢鄉。

  再一次醒來,丈夫在一旁抱著孩子,不時瞄瞄她、幫她兜妥被子,見她睜眼,連忙向她報備。“竈上溫著補湯,你要現在吃嗎?”

  “再等會兒。”她想先和丈夫聊聊。

  “我給旺嬸錢,讓她每天來給你補身。”他習慣了每件事都向她報備,確認自己是否做對,她的肯定與贊許,也讓他愈來愈有自信。

  “嗯,這樣很好。”

  他想了想,又說:“是女兒喔。”

  丈夫小心翼翼將女兒湊近與她分享,她柔柔撫了下女兒熟睡的小臉蛋。“你喜歡嗎?”

  “喜歡。”他揚起大大的笑容,像想起什麼,又失望地垮下臉。“可是我的小衣小褲小鞋,她就不能穿了。”

  他一直以爲會是男孩兒,大家也都這樣講。

  不能和孩子分享他最心愛的東西,讓他有些小失落。

  “不然,你再生一個。”並且規定。“要男孩子!”

  她啞然失笑,這她哪能作主?

  “那這個呢?不要了?”她打趣道。“丟山裏喂野豬好了。”

  “這個也要!”他摟回女兒,退離床邊遠遠地,不再給她碰,還氣憤地瞪了她一眼。

  “是啊,你只要孩子,男孩也要、女孩也要,就是不要我,孩子一生完,連瞧都不瞧我一眼了。”

  “才……才不是!孩子在哭,你又沒有……”他心眼直,孩子哭了,當然要先顧著哭的那一個。

  “我哭,你也會來抱我嗎?”

  他看了看懷裏的女兒,又看看她,思考了一會兒,才走向前來,騰出左邊臂膀給她。

  她帶著淺笑,軟軟偎靠過去,占據他一半的懷抱。

  “你要給女兒起什麼名?”

  “我、我取?”一向都只有他聽話的分,她、她也要聽他的嗎?

  “是啊,孩子的名,都是爹取的。”

  “對,我是爹……”他點點頭,笑容揚起一半,又遲疑了。“可是我不會……”

  “沒關系,你慢慢想,想到再告訴我。”

  這一想,就想了一個月。

  孩子滿月了,祝春風要妻子做紅蛋,分送給鄰裏。

  她說過,生女孩不用送。

  可他才不管習俗,硬是要送,男孩女孩,都是他的寶貝。

  以前村子裏有人生孩子,他也吃過紅蛋,阿娘告訴他,紅蛋喜氣,送得愈多可以給孩子添福氣。

  陸想雲拗不過他,煮了一大簍的紅蛋,讓他滿村子開開心心地分送。

  孩子的名至今沒有著落,仍是娃兒、娃兒地喊,親友要她別執著,巴望著阿風,還不曉得要拖到幾時。

  她沒聽進耳,也不催促,悠然從容地等著他。

  陸慶祥也想給外孫女起名,卻讓她婉言謝辭,替阿風守著他的權利。

  她多少也看得出父親心裏不是滋味,心裏嘀咕她嫁了丈夫,眼中就沒爹了。

  她沒多辯解什麼,只說:“爹,你看看他。”

  那滿村子分送紅蛋的喜樂模樣。

  這年頭一還有誰生了女兒會逢人就送紅蛋,他固執要聽每家都給女兒送上一句祝福的吉祥話,每天回來都累得雙腿不能動,臉上還是掛著退不去的笑。

  陸慶祥被女兒這一說,便噤聲了。

  一日夜裏,她睡得正熟,忽被枕邊人搖醒,丈夫一臉興奮地告訴她。“想到了、想到了!我想到要給娃兒起什麼名了!”

  “喔。”她揉揉眼,勉強打起精神問他:“什麼名?”

  “尋兒!我要叫她尋兒。”

  “哪個尋?”

  “就尋兒嘛!”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些日子,他日也想、夜也想,很慎重地想,一定要給女兒取一個很好、很好的名字,一生都很幸福的名字,然後就在方才,一道靈光閃過,就想到了。

  “我希望她很幸運,能尋到自己的快樂,就像、就像我尋到你一樣……”他很努力解說,怕她聽不懂。

  “原來是那個尋啊……阿風,尋到我,有讓你很快樂嗎?”

  “有啊!”

  她拉丈夫回榻上躺著。“好,那就喚尋兒。”

  從那天起,他就張口閉口尋兒、尋兒地喊了。

  村裏有個在私塾教過書的老先生,覺得尋字俗了些,便建議她,改爲美玉“珣”會雅些。

  她搖頭婉拒了。“阿風想用尋覓的尋。”

  “讀音相同,他反正也分不出差異,你何必與他認真?孩子重要。”

  她仍是搖頭,沒再多說什麼。

  她曉得對方是好意,可旁人欺他懵懂,她是他的妻子,怎能也與外人一樣,跟著唬哢他?

  她不需要多雅、多有學問的名字,喚尋兒沒什麼不好,那承載著娃兒的父親對孩子最深的期許與祝福。

  夏夜裏,她胸脯脹得難受,翻來覆去,連帶也擾得枕邊人難以成眠。

  “怎麼?”

  “有些不適……”她支支吾吾,哪說得出口是哪裏不適。

  “這兒?”手掌竟大刺刺就往她胸脯罩去。

  她大驚,紅了臉,結結巴巴。“你、你、你……”

  他心無邪念,動手便去解她衣裳盤扣,一心想著旺嬸有教過,孩子食量不大,若吸得不多,當丈夫的就得幫著她,別讓她難受。

  陸想雲紅著臉,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擺。

  成親將近一年,彼此的身體免不了也都瞧過、碰觸過,可他一向規矩得很,從來也沒這般亂來過,他身爲男人,真有欲求也知曉如何自行處理,完全比照沒成親那時,沒來煩她亂她,最多就是清晨睡得迷糊時,會貼上來,拿硬實的下身蹭一蹭她。

  他嘴巴覆了下來,大掌揉揉捏捏,吸上一口,皺著臉抱怨。“難喝。”

  “……”又沒人逼你喝!

  她被釘在床板上,困在他身下,臉紅得快爆炸。

  他又埋下臉,賣力地吸吸吸,吸完左邊換右邊。

  “好飽。”難怪尋兒喝不完。

  “……”是誰拚命補她的?乳量充沛是她的錯嗎?

  他改用指腹捏住頂端揉擠,看著沁出的乳白,伸舌舔了舔。

  舔著、舔著,便舔到她嘴上去,手腳不老實了起來。

  都生過一個孩子了,哪裏會不曉得抵在她腿縫間的壓迫代表什麼意思。

  她頰泛紅潮,啓唇默許了他的入侵,在他嘴裏嘗到自己的味道。

  他摸著她,也摸著腿間的脹痛,迷茫地喊她、求著。“想雲、想雲……我難受……”

  他一身熱,整個人緊繃著,她也知道這回不是摸摸就能了事。

  “你、你會嗎?”

  “我會,阿娘教過……”

  什麼?!春水嬸連這也教?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想雲……”他胡亂蹭著她,沒等到她允,不敢亂來,怕惹她生氣。

  哪有什麼不可以?他們是夫妻啊!

  她心憐地撫撫他紅熱的頰。“你要懂,就做吧。”

  得到她的允諾,他飛快剝光自己,疊上她,大掌貪心地遊在每一寸柔膩肌膚上,將煩人的褻褲也除去,探索柔軟秘境。

  那兒暖熱溫潤,他捺不住,不再只能滿足于指掌的撫慰,也想要被那兒暖暖地裹覆住。

  而他也真的這麼做了。

  一點、一點,慢慢地進入她,直到完全在她身子裏頭了,他沒妄動,赤裸肌膚交疊著,敏感處密密相連,感受得到彼此幽微的脈動。

  他不知道是這樣的,以往看過、知曉這回事,也沒特別想做什麼,覺得就這樣抱著她軟軟的身體、挨靠著一起睡也很好。

  直到真正親身體驗,才知滋味竟是如此美妙,那是以往再多的畫面也想象不來的。

  “會疼嗎?”他謹慎地問,他知道若是太粗魯,沒等兩人准備好,也是會疼的。

  “不會。”他很溫柔,並不躁進,她並不覺難受。

  “那就好。”他安心地點頭,稍稍退開,又進去,反複著,堆疊快意。

  初嘗男女情事,敏感的身子無法持續太久,便在她體內顫抖、緊繃著得到歡快。

  可年輕的身子無法饜足,賴在她身體裏不肯退離,沒一會兒,便又生龍活虎起來。

  抱著、纏著,折騰了妻子一晚。

  成親一年,這才初初領會,遲來的美好新婚夜。

  大清早,老大夫開了門,便見男人杵在外頭凍晨露。

  “阿風,這麼早?”

  他點了下頭,張口,又什麼都沒說。

  “怎麼了?”心知他大清早來,必然有什麼事。“你家想雲怎麼了嗎?”

  “她……”似是掙紮萬般,才下定決心開口。“有沒有藥?”

  “藥?什麼藥?”

  “搽……那裏的藥。”

  “哪裏?”沒頭沒尾,老大夫聽得一頭霧水。

  “就……那裏!”他懊惱地頓了頓,飛快爲自個兒的清白辯解,“是尋兒咬的,不是我!”

  真的,他吸之前,那裏就已經有傷了,他沒有咬很大力。

  “……”

  見老大夫一臉微妙地緊抿著唇,他心急地加重語氣。“真的不是我,我咬很輕,她也說不痛的……”

  這種閨房事,不必說給他知道吧?又不是不曉得他老伴死二十幾年了,老男人夜裏孤床冷床,寂寞啊……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老大夫繞回屋裏,取了白色瓷瓶給他。

  男人道了謝,又急忙趕回家去。

  望著那道遠去的背影,老大夫搖頭笑了笑。

  這男人憨歸憨,倒是比誰都還懂得疼妻惜妻,愛之如命呢!

  回到家來,被纏鬧了一夜的妻子,仍在熟睡。

  他脫了衣,光溜溜地鑽回被裏,將瓷瓶裏的藥沾了些在指腹,輕輕給她抹上了,這才覺得擱下一直卡在心頭的大事般,安了心。

  將她摟回懷間,肌膚貼著肌膚,這才能安穩入眠。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8-31 11:42 PM

  第五章

  男人全是禽獸,個個寵不得!

  陸想雲在落實了夫妻名分後徹徹底底領悟了這件事。

  男人嘗到了甜頭,體驗個中絕妙滋味,只要一逮著機會就纏著她手來腳來,她都快被他折騰死了。

  除此之外,他得了空,最愛做的另一件事,便是抱著寶貝女兒四處獻寶,逢人便說:“這是我家尋兒。”

  一副有女萬事足的模樣。

  尋兒滿月後,她想著,或許有些東西用得著,便問他:“你那木箱子,我能開來看看嗎?”

  知道他有多珍視,尊重地問一問。

  “好啊,都給你。”說得可大方了,毫不遲疑要把他的寶貝全與她分享。

  那木箱子裏多半是公婆留給他的舊物,有些嬰孩用的物品,用得到便挑出來,其余還有些是公公珍藏的書冊,翻著翻著,竟掉出一本春宮冊來。

  她傻了傻。

  “成親前,阿娘有叫我看這個。”他瞄了眼,答得很隨意。

  她無語了片刻。

  居然還是彩圖名家珍藏版的限量精品……

  難怪他說他懂,花樣還多得讓人招架不住……她簡直有種遭人拐騙的悔恨!

  虧她還以爲他多老實,白操這個心了。

  她趁他不注意,悄悄藏起,免得他又拿這些花招來折騰她。

  “你喜歡給你,我都記住了。”誤將她藏起書冊的行徑當成了喜歡,割愛得可大方了。

  裏頭還有個木匣子,她好奇打開,竟是公婆往來的書信,成了親後也當夫妻情趣,沒有斷過。

  這一來一往,她看出了趣味。

  原來,阿風他娘還是出身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悄悄愛慕著家裏頭給她請的教書先生,愛他才情縱橫、滿腹經綸的氣質與風華,深閨裏的大小姐,竟寫了情信大膽示愛。

  這教書先生本就有戀慕之心,倒也不是迂腐的死讀書人,死守著酸臭教條,兩人這一愛,可轟轟烈烈了。

  女方家人反對,小姐也決斷,甯與家裏脫離切割,與先生私奔。

  婚後,兩人恩愛逾常,也很快有了兒子。

  男方家中本就有幾畝薄田,並非真一窮二白,日子也還過得去。

  偶爾,當丈夫的會端了水盆爲妻子洗腳,嘴上調笑道:“奴才在這兒給小姐侍候著。”

  這妻子也有趣,大大方方受下了,然後才將夫婿推坐床上,換她躬身一揖。“妾身也在這兒侍候夫君了。”

  難怪小小年紀的兒子看在眼裏一知半解,不懂這是爹娘的閨房情趣,也有樣學樣,以爲夫妻都該如此。

  他們,真的很恩愛,也很幸福。

  那字裏行間,滿滿、滿滿盡是濃情密愛。陸想雲看完,心房暖熱,望向趴在床上昏昏欲睡的丈夫。

  他們之間,可能培養出這般綢繆情感?

  “想雲,要睡了。”明明眼已經快合上,還硬是撐著,非得等著她、抱牢了、身體挨靠著身體,才肯睡。

  她輕輕坐在床邊,傾身下顎抵靠在他肩背上。

  “往後,我們也來寫寫信,好不好?”

  “我不會。”

  “心裏頭想什麼,照著寫就是了,不必思慮太多。”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承認。“我字醜。”一心只怕被笑,渾然不知,這是妻子用心良苦,想更加了解他、與他親近,培養情意的方式。

  “那我來寫,你看就好。”

  這回他沒應聲。

  她也沒再多說什麼,溫柔地親親他額面。“不是困了?睡吧!”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你瞧,我們這良緣,是不是天定的?夫君。”

  這是她寫給他的第一封字柬。

  那聲夫君,其實有一點點撒嬌意味,帶著淺淺的婉約情意。

  他看完了,也不曉得有沒有看懂,只是默默地揣進了袖裏,然後一如往常一吃完她准備的早膳,出門幹活去。

  不同的是,回來的時候給她帶了一對珍珠耳墜,就擱在銅鏡前、放木梳的位置旁邊。

  她發現妝台上多了一對瑩白耳墜子,望向丈夫,那男人東忙西忙,故意不看她,倒是耳廓子紅成了一片。

  她家這口子,面皮薄,不好意思親自拿給她,羞了呢!

  往後,她不時會寫上一封字柬,他也不定時會送她一些小玩意兒。

  不一定有多值錢,有時是山上一朵美麗的小白花、有時是一條系在發上的水藍絲緞、有時是一顆甜甜的桃、一塊糕點、一盒胭脂……總之,只要他看了喜歡,就會給她帶上。

  住附近的小雨兒,最近常往這兒跑,一賴就是大半天,要她教她怎麼做衣服。

  丈夫初時沒表示什麼,到後來,表情有些悶悶的。

  她察覺了,一日睡前,問了他。“什麼事不快活?”

  “你叫雨兒不要來了!”

  “哪有人這樣趕客人的?”

  他抿緊嘴,賭氣不說話了。

  “是雨兒做了什麼嗎?”否則一般而言,他是不會無由地對人有敵意。

  “沒有。”

  “那爲什麼?”

  “我就是不愛家裏有別人。”

  “阿風,不可以這樣。”女兒出生之後,不是好多了嗎?怎麼這會兒又獨來獨往,不理人了?

  “那你去、你理她好了,不用理我。”被妻子一教訓,他也惱了,委屈地翻過身不理她。

  這是什麼跟什麼?

  她愣了好半晌,才領悟丈夫是在吃醋,而且是吃雨兒的醋。

  以往家裏頭只有夫妻兩人,她是他一個人的,現在雨兒三天兩頭往這兒跑,霸著她,害她都沒空理他,有人空虛寂寞覺得冷。

  她笑了出聲。“雨兒也是爲了寵她家男人,等教她做好那身衣裳,她就不會常常過來了,你再忍忍好不好?”

  他別開臉,不吭聲。

  于是她湊上前,吻了他一下,在嘴角,再吻一下,在唇上。

  他仰著臉,微微啓唇,等著第三下,誰知她卻不動了。

  “你不是不理我了嗎?”她忍著笑,假裝沒看到他滿臉的等待與渴望。

  他爲難了,被自個兒困死,卡在那兒進退不得。

  “好啦,原諒你、原諒你啦!”仰著臉,等著她快些摸摸抱抱親上來。

  她這夫婿,超好擺平,打死也不肯承認自己玩弄了小小心機,她掩起笑意迎上唇,柔柔親吻。

  “尋兒吃不吃肉包子?”

  “不行。”那麼小的娃兒,哪啃得動啊?

  “那尋兒喝粥嗎?”

  “不行。”

  “那……”

  “尋兒不吃肉包、不喝粥也不吃糕,把你的早膳吃完,不許胡亂喂她,會生病的?”

  “喔。”滿腔熱血父愛被澆熄,祝春風好失望地埋頭啃起肉包子,心裏不甚服氣。

  肉包子好香,配著粥多好,他打小就愛,這糕也松軟好吃,她爲什麼不給尋兒吃?老喂她難喝的奶,他都不愛了,尋兒怎麼會喜歡?

  陸想雲假裝沒看見丈夫一副仿佛她虐女的控訴眼神,她哪裏會不曉得他在想什麼,他表達感情的方式很直接,老想把他最愛的事物,分享給他最喜愛的人,心思白紙似的,瞧上去一片幹淨。

  “那我吃完早膳,可以帶尋兒出去嗎?”今天不上山打獵,要去城裏收款。

  他獵的山禽野味,都是供給城裏最大的食樓——天香館,每月固定去結一次款項。

  “順道繞去布莊收個款,再挑幾疋布回來。”她提醒道。

  想雲手藝好一做的衣裳工細、樣式又美,大家都很喜歡,寄賣在布莊裏,價錢都談得不錯,可是他不愛她太辛苦,規定他帶回來的布做完了就不可以再做。

  她還會每個月給阿娘寫信,撥些銀兩一同捎去,說這是應該有的禮數,阿娘照顧他這麼多年,要當成親娘孝敬。

  他們床底下那只瓦罐子填得很快,填滿了想雲就會把它存到錢莊去,到現在有多少數目他也不曉得,反正她懂持家,會把所有事都打理得很好。

  可以帶尋兒出去玩,讓他心情整個大好,大口吃完早膳,抱了女兒便溜出門,連妻子在後頭喊天氣涼,給尋兒多套件小襖免得受寒,他都沒聽進去。

  才不會呢!他很強壯,把尋兒包在他的袍子裏,暖呼呼的,一點都不會讓她受寒。

  “對不對?尋兒。”他低頭尋求女兒認同。

  女兒被兜妥在袍內,露出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瞧他,粉撲撲的小臉揉揉他胸口,咧了例嘴。

  尋兒在笑!尋兒也喜歡他,在向他撒嬌!

  他滿心歡喜,抱高懷裏的娃兒吻了一口,說不出有多喜愛這小小的、甜膩膩、軟呼呼的小東西。

  想雲還說尋兒小、不會認人,他瞧明明就會,他女兒那麼聰明,會認爹,也會對他笑。

  “娘都欺負你,不給你吃好吃的,沒關系,爹疼你。”

  到城裏收了款,站在街市口,給妻子買了玉鐲子,再看了看懷裏流淌垂涎的女兒,也很公平給她買了糖葫蘆。

  那裹著透明晶亮的糖蜜,他光瞧都要流口水,湊到女兒嘴邊給她舔著,她還小,吃得慢,一顆就舔好久。

  最後,他才把裏頭的酸李子吃掉。

  甜的要給尋兒,他吃酸的。

  父女倆在外頭混了大半天,回家時還讓妻子念了幾句。

  “都說今兒個天涼,還玩那麼久,要真著涼了,看我饒不饒你!”

  他笑嘻嘻的,沒當一回事。

  想雲嘴上念歸念,也從沒生過他的氣。

  他看過隔壁大嬸,生了氣會去擰丈夫耳朵,扔東西、趕丈夫出門,想雲都沒有,最多就是彈彈他耳珠子,要他像話些,罵人一點氣勢都沒有。

  晚上,想雲備妥晚膳,回房哺喂女兒時,娃兒仍在熟睡,她輕輕抱起,觸著紅通通的臉兒,這才驚覺肌膚熱得不太尋常。

  怎麼回事?病了嗎?

  她探了探額臉,發現嘴角一處糖漬,以及頸脖上不尋常的斑斑紅點。

  “阿風、阿風——”她抱著尋兒出來,問正捧著碗要吃飯的丈夫。“今天有發生什麼事嗎?”

  “沒有啊。”

  那怎麼會——

  “還是你又胡亂喂尋兒吃什麼了?”她一心想問明情況,就怕丈夫糊裏糊塗,亂塞不該吃的食物給女兒,才五個月大的娃兒,可沒法消化。

  “就、就……”不曉得她是怎麼發現的,他眼睛東瞄西瞄,不敢看她。

  光看那心虛模樣,她便明白了!

  “祝春風!我不是叫你別亂喂,要害尋兒吃壞肚子,看你怎麼辦!”

  “才沒有,尋兒很喜歡,而且舔了很多。”他張口辯解,被她怒斥。

  “你還敢講!”她簡直快被這少根筋的家夥氣死了。“你就不能放精明點嗎?才片刻放松,你就給我找麻煩。”

  她一心擔憂狀況不尋常的女兒,急著趕去老大夫那兒給他瞧瞧,也沒留意到自己口氣說得重了。

  折騰了大半夜,尋兒狀況穩定下來,老大夫說是出了疹,沒什麼打緊,發熱、啼哭都是正常的,這幾日留心看顧便是。

  抱著孩子出來,見丈夫站在門外,局促不安,張口想問,又不敢問。

  她一顆心全懸在女兒身上,也沒多留意他的情緒,夫妻倆一路靜默。

  回到家來,看見一桌子菜都沒動,回頭問他。“你沒吃嗎?”

  他搖頭。“等你。”

  “我吃不下,你吃吧,吃完要收拾好。”她抱著女兒回房了,他沒吃,將一桌子菜都收進竈房。

  一整晚,她不敢睡,來來回起身無數次,謹慎察看女兒狀況。

  他也沒睡,看著她疲憊、擔憂,幾天都高懸著心,吃不下睡不好、累得都瘦下一圈。

  後來,尋兒好了,又會笑,會揮著小手小腳、沖著人呀呀喊了,靈活的大眼睛轉起來依然可愛十足。

  可是——他沒敢再抱她了。

  當陸想雲發現時,丈夫心底的恐懼已然深植,只會遠遠看著,連碰都沒膽子伸手去碰了。

  她這才驚覺自己那時心頭慌亂,一時失言,傷著了他。

  “阿風,你不是最愛跟尋兒玩嗎?去啊,她在等你抱她,帶她滿村子溜達呢!”她奇怪地瞥他。

  丈夫已經好些天沒抱尋兒了,以往一回家,洗淨手腳後的頭一件事,就是要先抱抱女兒、親親女兒。

  他往嬰孩的搖床上貓去,娃兒大大的眼睛正望著他,他動了動嘴,還是搖頭。“我忙,要去幫阿土伯修屋瓦。”

  “欸……”怪了,明明就一臉渴望啊!他是怎麼一回事?

  她還沒搞懂狀況,丈夫出門後沒多久,就見小妹搖頭晃腦、一臉困惑地走進來,問她。“和姊夫吵嘴啦?”

  “沒啊,怎會這麼問?”她更莫名。

  “就剛剛來的路上,看他一個人孤零零坐在田埂邊發呆,看起來落寞又可憐,我上前隨口問他——今兒個怎沒見你抱女兒出來獻寶?”

  “他怎麼說?”

  “他就說:『想雲累,不可以再給她找麻煩。』大姊,這什麼意思啊?”

  陸想雲默然了。

  說什麼要去修屋瓦!她沒想到,一向對她坦白、真誠無欺的丈夫,也學會說謊騙她了。

  心裏頭揪著、酸酸的,有些難受,也終于弄懂他是在鬧哪門子的疙瘩。

  稍晚,丈夫回來吃飯時,她也沒戳破他,問他。“屋瓦修好了?”

  “唔。”他隨口哼應一聲,便躲到房裏去。

  用過午膳後,她在房裏趕制一套客人指定的秋衫,他趴在窗邊,窮極無聊到快要打起瞌睡。

  突然,一聲響亮的嬰孩啼哭聲傳來,祝春風沒動,倒是目光瞄了過去。

  她也沒動,神態悠閑地繼續繡著美美的荷花。

  他按捺不住,出聲提醒她。“尋兒哭了。”

  “我聽見了。”

  那怎麼不去抱她?

  他忍不住,又開口。“再哭,嗓子要啞了。”

  口吻很是心疼。

  才哭這麼一下,是能啞到哪兒去?

  “不能哭了就抱,會慣壞她,往後都要人抱了。”她依然悠哉。

  “……”哪裏會!就算這樣,抱就抱嘛,一晚不睡抱著也沒關系啊……

  他張口想說什麼,陸想雲擺明了不爲所動。

  小臉哭得紅通通的,他看得心都要碎了,遲疑地踱向前,伸了伸手,又縮回去,不敢碰,求助地望向妻子。

  “想雲,你抱抱她嘛!尋兒好可憐……”

  “沒看我正忙著?”

  “可是……”又望望女兒。小家夥在搖床裏,朝他伸長了小手臂,一臉期待地哇哇哭嚷。

  他天人交戰了半天,還是伸了手,將娃兒抱進懷裏慰哄。

  背身而去的陸想雲,唇畔悄悄揚笑,眼尾余光覷著他拭淨孩子一臉的淚,輕輕搖晃、拍撫,穩著步子走出房外,在院子裏頭繞著圈。

  打尋兒出生,一直都是他抱孩子的時候居多,孩子滿月後,他每每得了空便會帶孩子出去晃晃,說是曬曬日頭,呼吸外頭青草味,孩子才會長得好。

  明明抱孩子的架勢十足,當起爹來比誰都還要稱職,寶貝著、呵護著女兒,卻因爲她無心的幾句話便退縮了,質疑起自己。

  是她不好,一時口快,沒顧慮到他的心情。可這也讓她正視,阿風骨子裏其實是沒自信的,才會因爲旁人隨意的幾句話便退縮了,明明做得對,也總會懷疑自己。

  自小到大,沒人肯定過他,人人都笑他,原以爲他是不在意的,原來,他比誰都要在意,他不認爲自己好,不認爲自己有能力做好任何事。

  瞧,他照顧起尋兒多得心應手,才一會兒,女兒便在他懷中睡得安穩。

  他回到房裏來,將孩子擱回搖床裏,便又遠遠退開。

  往後的幾日,依然如此。

  謹慎地不去碰觸、不去犯錯。

  陸想雲見他如此,心裏頭是既懊惱又自責,還有更多是對他的心疼。

  她只能一步步誘著,急不來,慢慢地制造機會,讓他再一次接近女兒,找回自信。

  孩子尿了,她讓他去換襁褓巾,孩子洗沐、哭鬧,也都讓他來,自個兒手一攤,除了哺喂孩子,其余什麼也不做。

  “阿風,你很久沒帶尋兒出去逛逛了,尋兒想念外頭的空氣,這幾晚都鬧得緊。”

  他沒說話,側過身假裝自己睡熟了。

  哪有人睡著了,食指還摳著床板的?

  她也不拆穿,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喃喃道:“唉,哪有人這樣當爹的,尋兒心裏頭肯定傷心極了,以爲爹不愛她、不疼她了……”

  聽到這兒,他再也沈不住氣了,回嘴嚷道:“你胡說!我哪有不疼!我很疼、很疼尋兒的……”

  她故意擺出一臉驚訝。“我還以爲你睡著了。”

  他悶悶地,埋頭想再裝困。“都被你吵醒了——”

  她可沒那麼輕易放過他。“要真疼尋兒,怎麼都不理她?明明就是後悔了,覺得養孩子費事,嫌麻煩了……”

  “才沒有!”實心眼的男人不堪被逼供,三言兩語便套出了真心話來。“我是害怕……”

  “怕什麼?”

  “我害尋兒生病了,我怕、怕……”怕又接近她,會傷害尋兒,他很笨,什麼都不懂。

  “尋兒是出疹子,我小時候也出過疹子,那不是你的錯,你把她顧得很好。”她頓了頓。“還是你在生我的氣,怪我那天亂說話,冤了你?”

  “不是。”他用力搖頭。孩子病了,想雲心裏急,他知道的。

  “既然不是,那就別擱心上,明兒個抱尋兒出去走走吧!她認得你的氣味、還有抱她的方式,可親你了,你都沒發現,有你抱著,她特別乖巧嗎?”

  “是嗎……”可是他很擔心,萬一自己哪裏又做不好怎麼辦?他很愛尋兒,不想傷害她。

  “阿風,你很好,你是我見過最好的爹,所以尋兒才那麼愛你,可你也要知道,孩子還小,成長中免不了會有一些磕磕碰碰的意外,沒有一個孩子,能夠無病無災到大,你瞧,”她撩高袖口,露出臂上一道淺淺的疤。“這是五歲那年,爹帶我去果園,把我放在竹簍子裏,一個沒留神,翻了竹簍,害我滾了好幾圈,弄得一身傷呢!可難道這樣,我就要怨爹爹粗心,怪他粗手笨腳什麼都做不好,害我受傷了嗎?”

  “我知道你心疼尋兒,不會存心要害她,我們當爹娘的,能做的只是盡力保護她,就算真有什麼疏失,也只要用心看顧著,讓她再一次能跑、能跳、能笑、健康如昔,這樣就可以了,不用過分責怪自己。”

  他沒應聲,但是她知道,他都聽進去了。

  “阿風?”

  “我睡著了……”模糊的悶哼聲自枕間傳出。

  她淺笑,逕自道:“你比你以爲的還要好,要不是你一路費心顧著我們母女,現在尋兒哪能安安穩穩睡在那兒?祝春風,我很高興我嫁了你,你做到的,這天下多少男人都不見得能做到,你是如此了不起,你懂嗎?”

  那晚,談話就這麼結束了,他還是沒正面應諾她什麼。

  可是隔天清晨,她醒來,早起的夫婿沒在枕邊,再望望床邊嬰孩的搖床,也是空空如也。

  她披衣下床,推了窗,伸伸腰杆,望見前頭,她家男人抱著孩子坐在樹旁的大石子上,拉過自身衣袍裹著孩子小小的身軀,沒凍了晨露,只露出那張小小的臉蛋。

  “這是雲、這是樹、這是花……”他好有耐性地一遍遍教著孩子認,五個月大的娃兒呀呀喊,也不知聽懂沒。

  然後,他食指一轉,輕點孩兒鼻尖。“尋、兒——還有,爹。”

  她帶著淺淺微笑,准備早飯去。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8-31 11:43 PM

  第六章

  日子依然殷殷實實地過著,偶有小波折,也都讓陸想雲技巧地化去。

  每每他勇敢作了某些決定,她便會寫張字柬誇他,說他做得很好,她真是嫁了穩重又可靠的好丈夫,後半輩子全賴他了。

  他雖沒明顯表現出來,但每次收到字柬時,他便會表現得特別積極。

  只要他讓她開心了,就會寫字柬訴訴情,讓他知道,他讓她很幸福。

  于是,他也愈來愈有信心決定事情,不再事事都問她了,她也總是信任地放手讓他去做,尊重他的決定。

  那年秋未,村裏來了位華服公子,據說是京城裏的大地主,看上流雲村的地質,說是可以種植珍貴藥材,在這裏待了好一段時間,勘察土地。

  華服公子由秋天待到了冬天,買下了幾塊地,也想與祝春風洽談,要買舊宅那塊土地。

  那兒已經破敗荒涼了,留著也沒什麼價值,爹不可能再回來,站在那兒教他們讀書習字,那位貴公子開出的條件極好,賣了可以讓想雲母女過好日子,他知道應該是要允的。

  夫妻倆關起門來彼此商議了一下,他實在沒有辦法作下決定,便交由妻子來處置。

  陸想雲慎重地想了幾天,竟是回絕了。

  “爲何?”貴公子一臉不解。“是價錢不滿意嗎?這可以談——”

  “不,不是銀兩的問題,那是我公婆留給丈夫的,我想給他留著,想念爹娘時,也有個地方可去。”

  阿風舍不得,她看得出來,否則不會無法作決定。

  理智知道要賣,情感卻是舍不下。

  那裏,藏著他最美好的回憶.是他思念父母的依憑,才會傷心難過了躲到那裏去,仿佛父母還在,尋求著慰藉。

  這要賣了,將來他心情不好,該往哪兒窩去?

  丈夫極其珍惜之物,怎能以價錢去估量?再高的價碼也不能賣的。

  男子深思地望住她,沒多說什麼便離去了,之後,也沒再來夾纏買地之事。

  入了冬,山裏的飛禽走獸少了,能獵之物不多,祝春風多是在山澗裏垂釣、捕上幾條魚,日子較爲悠閑,妻子也常備了餐點,帶上女兒,陪他一道去,一家子當是出遊,倒也其樂無窮。

  在一旁草地上鋪了巾子,九個月大的女兒已能走得穩,巾子上滾得無聊了,不甘寂寞地邁著短腿追蝴蝶去。

  妻子枕靠在他肩上,半昏懶地垂眸,他攬臂護住,眼角余光不忘分神看顧那只小的。

  蹦蹦跳跳的女兒樂極生悲,絆著了地面石子,小臉一皺,哭了起來。

  夫妻倆同時奔了去,娃兒在第一時刻,本能往父親方向偎倒,邊哭、嘴上還哇啦啦指著地上的小石子控訴。“爹……嗚……壞壞!”

  “就是!”祝春風氣憤又痛心,完全無法原諒害他女兒痛痛的凶手,撿起那顆石子便往水裏扔。“淹死它、淹死它!看還怎麼欺負我家尋兒。”

  這番同仇敵愾的義氣,稍稍平複了娃兒滿懷的悲痛,抽抽噎噎地將臉埋在父親肩頭,在那憐惜的拍撫下,哭聲弱了弱。

  丈夫已經在察看女兒手腳有無摔傷,陸想雲便去收拾物品。

  今兒個收獲不錯,可以早些回家。

  再回到父女倆身邊,女兒已經哭累、玩累,偎倒在父親懷間昏昏欲睡。

  “怎麼了?”陸想雲瞧丈夫心不在焉地往遠處瞄,便問上一句。

  “那人……到底要幹什麼?”

  想雲最後有說,地不賣,要留著,而那個看起來很貴氣的公子哥,開始動不動就在他家附近晃,是沒再說起買地的事,但也沒說要做什麼,就偶爾向她行個方便,進來討杯茶喝,坐坐便走,真奇怪。

  陸想雲望了一眼,那在下遊處勘察水質的男人,視線與她對上了,眸光流轉間並不露骨流氣,而是含蓄婉約,寓意深深。

  她移開目光。“你理他呢!沒來煩我們就好,走了,送魚去。”

  祝春風背著女兒,一手挑起簍子裏的魚,她則是將竹簍裏體積較小的幾尾魚挑起,預備晚上下鍋給家裏加菜,大尾賣相佳的,則送進城裏的天香館去。

  談妥這一簍子魚的價格,記妥在帳上了,回程途中順道逛了逛市集,看看家裏頭還缺些什麼,順道補齊。

  行經某個攤子,她停下腳步,動手挑選了幾種煙草,讓他聞了聞,“哪個好?”

  他評估了一下,指著左手邊那個。

  “那你買。”

  他又不抽煙草……

  可想雲說的話,他一向是無異議順從的。

  掏錢買了煙草,過了幾日,被她拉著一起回娘家走走,那包煙草被送到嶽父手中。

  “阿風買的,他說這味兒好、品質好。”

  陸慶祥瞥了眼呆站在一旁的女婿,不太相信他會這麼有心。“真的?”

  祝春風搔搔頭,無從反駁起。“對……”他是說過這個味道比較好,也掏錢買了沒錯……

  “阿風對爹可有心了,就是那張嘴笨,說不出來,像您那根薛鬥子也是他買的,他瞧您之前那個舊了,站在店頭親自挑選了好久呢!”她停了一會兒,問向後頭的丈夫。“我有沒有說錯?”

  “沒有……”他確實挑了很久沒錯,那是因爲想雲拉他進店鋪子,要他認真挑,一定要挑一個他覺得最好看的……

  說不出哪裏怪,可上頭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因此他想了想,還是沈默著。

  這二愣子傻歸傻,倒是從來不會說謊。

  陸慶祥神色緩了緩,雖然還是沒多表示什麼,倒是主動開口留他們下來吃個便飯了。

  隔沒幾日,陸慶祥去巡果園,不慎摔斷了腿,想雲很著急。

  陸家只剩未出嫁的小女兒,諸事不便,那陣子他天天去,給嶽父背進背出地當苦力,劈柴打水、粗重活兒全攬下來做。

  他的心思很簡單,因爲想雲煩惱,所以他得幫著她,這樣而已。

  陸慶祥本就不滿意這個女婿,平日諸多挑剔,誰知出了事,身邊竟只有這個人在身邊幫著他。

  他倍覺難堪,拉不下那個老臉,一拐子往他身上打,硬是不讓他背。

  “老子還沒殘廢,用不著你多事!”

  祝春風靜靜看著他。

  從老大夫這兒到陸家,他走路要花一盞茶工夫,若是不背,此刻摔斷了腿的老丈人,必然是無法回家的。

  有了結論,便不管對方說什麼,硬是將嶽父扛到背後,一路背回家。

  陸慶祥是受了傷,雙手倒還伶俐,一路拳打腳踢沒留情,他全不爲所動,安全送回到陸家,交還給陸想容,才轉身離開。

  當天回家,妻子看見他肩背的抓傷、瘀傷,還有一拐子打出的腫包,心疼不已地拿藥酒爲他推拿。

  一回、兩回、三回下來,剛開始,他總是帶傷回家,沒多說什麼,只是默默脫了上衣給妻子推拿。

  到後來,次數多了,也不知是習慣了,還是罵累了,倒開始相安無事。

  有一回,祝春風陪同妻子回家探視父親,就被順勢留下來吃了晚飯,席間,瞥見父親一個順手動作,不經心地爲女婿挾了菜。

  再然後,有一天經過陸家,陸慶祥表情僵僵的,問他要不要進來泡茶。

  他剛好渴了,就點頭。

  想雲沒跟,只有他,這是成親以後,頭一回想雲沒來,他自己一個人進陸家,沒有立刻就走。

  陸慶祥看不慣他拿二女婿孝敬的上好茶葉來牛飲,叨念著教他怎麼品茶。

  雖然覺得很羅嗦,喝茶就喝茶,還那麼多講究,但他還是緩下動作了,實在不想再讓嶽父又瞪人。

  再然後,嶽父說腿傷了沒處去,要教他下棋打發時光。

  于是他除了抱尋兒散步,又多了新的活動,陪嶽丈大人品茶下棋。

  有時忘了時間,晚了還沒回家,想雲都知道要到這裏來找人。

  這一天,他在陸家待得晚了,想雲找來時,一臉怒容,沿路擰著他的耳朵回家,嘴裏生氣地罵著:“出去就不曉得要回來了,有本事就死遠些,都別回來了!我真是瞎了眼,嫁了你這沒用的東西,賺那點錢是能成個什麼事……”

  他耳朵很疼,但是心裏的疑惑遠遠大過于疼痛。

  明明想雲都知道他在她娘家,以前也沒嫌過他賺的錢是多是少,怎麼今天會這麼生氣,淨說些他聽不太懂的話……

  他呆呆地忘了要反駁或掙紮,任她一路潑婦罵街地回到家來,心裏一直在思考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

  然後關了門,她便過來揉他被擰紅的耳朵,回複爲他熟悉的那個、說話溫聲細語的想雲。

  “抱歉,疼不疼?”

  他搖搖頭。“我以後都不去了,你別生氣……”

  “不是那個原因,你幫我照顧娘家,我感激都來不及,怎麼會生氣?”

  “那——”思考直來直往,想不通。

  她歎了口氣。“你呀,人家都要來拐走你媳婦兒了,你還沒個警覺。”

  這是什麼意思?

  她指了指窗外。“趕趕閑雜人,咱們日子才清靜。”

  他跟著望屋外不遠處的那道身影,好像有點懂了,是因爲,那個華服貴公子嗎?

  “駿馬偏馱癡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

  那人,憐惜著如是說。

  婉轉地暗示她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什麼是更好的選擇?那男人,家中已有一妻一妾,可從未遇過一名女子,如此眷寵著夫婿,體貼萬般,凡事皆替夫婿設想。

  粗茶淡飯,不以爲苦。

  美味珍饈是一餐,清粥醬瓜也是一餐,可丈夫心愛之物,得守著,不教他傷懷,如此全心全意爲著一個人。

  他愛的,不是她,是她的體貼,是她寵著夫婿的溫柔。

  家財萬貫,也換不來一名真心寵愛自己的女子。

  那男人的心思,她懂得,因此也清楚,該怎麼做才能滅了他的心思,斷去不該有的奢想。

  “阿風,你只要知道,那是做給人看的,讓他死心,才不會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我不是真要對你壞,這樣就可以了。”

  是嗎?這樣她才可以跟他好好過日子?

  “那你擰、再多擰幾下也沒關系,我皮厚,不怕疼。”他還主動將耳朵湊過去,渾然不知妻子可是犧牲重大,賠上名聲演出粗鄙村婦形象。

  她笑了笑,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紅熱的耳廓。“現下又沒別人,我擰你做什麼?去洗洗手吃飯,我做了你愛吃的珍珠丸子。”

  這潑婦罵街的戲碼,足足上演了半月有余,鄰裏都看不過去,覺得動輒得咎的祝春風好可憐,紛紛來勸她,連父親都忍不住爲他出頭,念了她兩句。

  她沒理會,依然故我。

  白日演悍婦,入了夜,卻被枕邊人欺負得徹底。

  “你自己說的,捏我幾下,就要讓我親幾下。”吻腫了朱唇,仍不放過,追逐著吸吮舔咬。

  “你看,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都紅了。”指著手臂、還有胸坎,他都有偷偷數著,不容她賴。“你捏得我好疼……”

  亂講,她明明都有拿捏力道,是能疼到哪去?

  這人真的變賊了,居然也學會用苦肉計,拉著她的手,去摸下身那熱燙腫脹之處。

  “……我可沒捏你這兒。”

  “那你捏,我等著你捏……”他舒服地呻吟,享受妻子軟嫩掌心的服務。

  “……”她輕笑,領著他來到柔軟秘境,不需更多指示,男人在這方面霸氣十足,挺腰深深沈入,熱烈撞擊起來。

  持續了半月有余,京城來的貴公子終是夢碎、心死了,離開流雲村,回他那一妻一妾爭寵鬥心機的紛擾之地去。

  夫妻倆的日子,再度回複以往平靜。

  村民看得一頭霧水,不懂她前陣子突然心性大變,這會兒又溫情體貼,究竟是犯了什麼煞?還私底下悄悄要阿風去村子口的土地公廟拜拜,求個平安。

  小雨兒嘴快,也不迂回地直接來問當事人,陸想雲這才說道:“人都走了,我演給誰看?”

  聰慧如雨兒,只消隨意一點便通了。

  她好笑地對那家的愣男人說:“嫂子待你真可謂情深義重啊!”要不,再給他討十個媳婦也留不住。

  他聽得一臉茫然,雨兒也沒多解釋,只說:“你呀,真不懂女人心。”

  要不是待他有心,怎還會留在他身邊?換了誰都要跟俊美體面又腰纏萬貫的貴公子走,還留在這兒跟他粗茶淡飯、操持家務地當個鄉野蓬門婦?

  就不知,那二愣子幾時才能領會妻子深意了。

  後來,又過了很久、很久,這其間,發生了很多事,以前常會過來串串門子、與想雲聊兩句的雨兒搬離開村子了,然後雨兒的小叔又搬來,和想容在一起了。

  這些都是妻子告訴他的。

  她說,小容兒想嫁她的阿陽哥,但爹不肯,嫌他窮,希望小女兒嫁地主田家,故意要了一百兩聘銀刁難人,要阿陽打退堂鼓。

  那時的他,已和床上的女兒玩累了,小的趴在中間的小軟枕上,大的那個眼皮也快垂下。

  陸想雲也沒指望他回應什麼,本來就只是夫妻間聊聊瑣碎的家常事罷了。

  她收拾縫了一半的衣料,正准備上床陪他們,便聽後頭冒出一句。“我們還有錢嗎?”

  她困惑地回眸。“問這做什麼?你要用錢?”

  “你不是說想容需要?”他知道這些日子,他們攢下一點錢了。

  “你要給想容錢?”她不無意外。

  “夠嗎?不夠的話我再去賺。”

  一百兩可不是小數目,夠他們吃穿用度多少年了!

  他說得可真瀟灑。

  “你爲什麼——”

  “要有錢,想容才能嫁她喜歡的人。”

  想雲待他好,他也想待她的家人好,她的家人好,想雲也會開心。

  他記得,小姨子臉上總是掛著笑,甜甜的,見了就喊姊夫,他不希望那麼甜的笑容消失,嫁不成她要的那一個,她就會不快活。

  就像當年,娶不成想雲,硬要他娶想衣,他也不快活,心裏堵堵的。

  陸想雲聽懂了,這男人,顧著她,也顧著她的妹子。

  “阿風,你待我真好。”

  “應該的。”他答得理所當然。

  想雲好,他就好。

  “一百兩,我們有。”她本想,自己私底下湊一湊,看有多少閑錢,多少幫著點,盡盡心意,沒料到丈夫會如此幹脆,將她妹子的事也攬在身上扛起。

  他如此爲她,她又怎能不爲他設想?這一百兩,他得攢多久,她可不想再看他去拚命,像初懷孕那年一樣,弄得自己臂膀鮮血淋漓,只爲了給她們母女衣食無虞的生活。

  “我會斟酌著,悄悄塞一點給容兒,量力而爲就好,咱們日子也得過,我不想你太辛苦。”身上有點積蓄,將來若有急用,也不至于求助無門。

  “還有,這事可不能讓爹知道,他要發現我們聯手扯他後腿,又要扯著嗓門罵你了。”

  爹疼她們,把三個女兒當掌中珍寶,倒是阿風無辜,每每有個什麼事,就被當出氣筒,難爲阿風好脾氣一從不回嘴任人罵,也不記仇,挨完罵依然過去陪老人家下棋泡茶。

  事後父親氣消,也知理虧,那陣子就會對他特別好。

  這事本該就此告一段落,他們原以爲再不用多久就能喝到這小倆口的喜酒,誰知半路竟殺出個貌美寡婦,導致情海生變。

  這門親是結不成了。

  陸想雲知道妹妹傷心,旁人不知,她是看在眼裏的,小容兒對阿陽感情下得深了,不是一時半刻能平複。

  這些日子,她只要得了空,便多回家去陪陪小妹、勸慰著,讓她想開些。

  感情一事,不就是這樣嗎?

  緣分來了,便笑著受下,若是要走,也半點強求不得,硬要去留,只是損了自尊一徒惹難堪罷了。

  雖是嘴裏這麼勸著,心裏對阿陽多少也有些不諒解,埋怨他負了她家小妹,惹她傷心了。

  爲了這事,小雨兒也替小叔親自來向她賠不是,私底下悄悄跟她解釋,那女子不是寡婦,並且與阿陽的淵源極深,那糾葛三言兩語也說不清,總之,認真說來,他欠那女子一個名分,不得不辜負想容。

  這樣一說,她倒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了,何況男方既已作出選擇,再去苦苦追究,又有何意義?

  她以爲想容看開、也放下了,日子看似平靜地又過了數月,向來平靜的村子裏,竟又出了大事——

  阿陽家的那對雙生子,不見了小的!

  兩家私怨暫擱一旁,全村都出動幫忙尋娃兒去,連她家阿風也跟著找了一日夜,天亮才回來。

  然而,孩子就像是憑空自村子裏消失了。

  才四個月大的孩子,能跑到哪兒去?會不見也是有心人士抱走,但這一村子,誰會做這種事?

  村民對那夫妻倆不諒解歸不諒解,倒也不至于做出這等缺德事,可阿陽的妻子口口聲聲指控,說是想容幹的。

  會嗎?想容會做出這種事嗎?

  依如今情況來看,確實是想容最有動機,可是她怎麼也不相信,她家那個天真善良、小時候連爹爹宰雞放血的畫面都要蒙著眼尖叫跑開的小容兒,那個純真愛笑的小容兒,會拿一個無辜孩子的命來玩?!

  她說什麼也不信!

  嘴上說得斬釘截鐵,說是相信小妹,可心裏,多少感到惶惑不安,抽了空回家去,想與小妹談談。

  沒別的意思,只是、只是想證明,她的信任沒有錯,她的小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孩,沒有變,真的只是這樣而已……

  “姊,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從小到大,一向什麼心事都會與她分享、從不欺瞞的小容兒,露出一抹奇異笑容,對她這麼說著。

  她突然間,心頭一陣發寒。

  “你胡說什麼?人家孩子不見了,怎麼可以說這種風涼話?”以前,隔壁孩子養的小兔兒不見了,想容都還會幫忙找上一整日啊!

  “本來就是啊!她搶了我最心愛的東西,她心愛的東西也不見,一定是上天給她的報應,要她也嘗嘗被人傷害、失去心愛之人的痛。”

  “想容!”她驚跳起來,妹妹這番話說得平靜,她看在眼底,只覺那抹淡然的笑——扭曲得詭異。

  才多久不見,她那不解人間愁的妹妹呢?一雙純淨的眼已染上陰暗,她爲何會變得如此?!

  “不是你——對吧?容兒,告訴大姊,這件事不是你做的……”她恐懼地問出口,心顫抖著,多怕換來的是肯定的答案。

  “不是。”陸想容恍惚地搖頭。“不是我……”是上天給的報應,不需要她來。

  陸想雲閉了閉眼,心痛地用力抱緊妹妹。“我信,只要你說不是,就算全天下人都不信,大姊永遠都相信你——”

  她說不是,就不是!

  陸想雲關上心門,不願讓自己深思下去。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8-31 11:46 PM

  第七章

  妻子打娘家回來後,便一直不言不語、心神不定的。

  煮菜時,忘了加鹽,沒味道。

  然後那道紅燒魚,焦了。

  還有蛤蠣絲瓜湯……也不曉得加了什麼,味兒好怪。

  全部都和以前煮的不一樣,祝春風喂女兒吃了幾口,她就別開頭去。

  不怪她,他自己都不想吃。

  擱下筷子,皺眉代替女兒說出兩人的心聲。“難吃。”

  “難吃就別吃,辛苦做飯還要被你們父女嫌。”她板著臉,將菜全收回竈上,不給他吃了。

  祝春風與女兒對看一眼,尋兒被母親的壞臉色一嚇,當下哇哇大哭。

  他抱起尋兒哄半天,才安撫了女兒。

  夜裏,尋兒睡了,妻子坐在繡台前,看著繡了一半的鴛鴦,那本是打算小妹成親時,給她備上的嫁妝。

  她說,小妹女紅不好,怕人笑她,這些女方家得准備的物品,她得費些功夫,幫妹子打點妥當,才不會手忙腳亂……

  打小,三姊妹的母親就不在了,小妹一出生就沒讓母親抱過,于是她得多疼著些,小時候,妹子最愛跟前跟後,拉著她的裙擺到處跑了……

  她真的很疼、很疼小容兒。

  “胡說的,小妹那麼善良,怎會去傷害別人家的孩子,絕對不可能……”她盯著繡架,喃喃自語,眼眶驚懼的淚懸著,就是不肯落下,一旦哭了,就等于她也認爲小妹真幹下那種缺德事……

  “是她。”

  哄睡了女兒,他坐在床邊,看著妻子,很平靜地說出口。

  “什麼?”她愕然地扭頭瞪他。“你知道什麼!是雁回對她有芥蒂,疑心生暗鬼,小妹沒有!她親口告訴我,她沒有!她不會騙我的,她從來不騙我——”

  “但是這回,她騙了。”從來沒騙過,不代表永遠不會騙。

  他知道小妹是自己人,但是爹有教過,要判斷是非,偷人家的東西就是不對的事,想容再有多少理由,都不能去偷別人的孩子,他雖然要保護自家人,也不能護著她做壞事。

  因此,他聽爹的,要堅持對的事。

  “是想容。”他很堅持地又說了一遍。“我那天親眼看見的,爹找我下棋,我看她在後門,悄悄和田元達說話——”

  “你閉嘴、閉嘴!”她滿心驚恐,抓了手邊的線團朝他扔去。“我說不是她就不是她!她是我小妹,你有我了解她嗎?不懂就別胡說!”

  “我沒有說謊,她真的——”

  “還說!都叫你別說了,你還說!”陸想雲哭了,扔到沒線團可扔,雙掌捂著臉,靜靜落淚。

  他從來沒見過她哭。

  祝春風噤了聲,不知該如何是好。

  爹教他要堅持對的事,他沒有做錯,可是爲什麼,會讓想雲這麼傷心?

  “想雲……”

  “你混蛋……”她抽噎著,不理他。“你就顧著別人,不顧我難過,你一點都不懂女人家的心思,不懂我要什麼,就和我唱反調惹我生氣……”

  她也知自己是無理取鬧了,但這一刻,心思太過紛亂,她實在太害怕,若這事宣揚出去,小容兒這一輩子就毀了……

  他呢?連看人臉色說話都不會,也不曉得要哄哄她、安撫兩句,還淨往她痛處踩,她怎會嫁了這個實心眼的笨夫婿!

  他不懂她?

  小雨兒也這樣說過。

  想雲懂他,他眼睛一轉,她就知道他在想什麼,總是能讓他開心,可是他沒有她聰明,沒有她那麼細膩的心思,老是做傻事,惹她不開心。

  是不是不說出來,才是對的?想雲就不會那麼擔心,想容說不定也能得到她要的那個人。

  可是不說,他會睡不著。

  “如果有人來偷我們的尋兒,我都不曉得會有多生氣傷心,別人的東西,就要還給人家。”所以,他才會說出來,想容聽姊姊的話,他是讓想雲去勸,不是故意要惹她生氣。

  她一愣,如夢初醒。

  她自個兒掩耳盜鈴、不去面對,假裝沒這回事,只因擔心小妹的人生會因此而盡毀,卻忘了將心比心,想想那個丟了孩子的母親,心裏頭有多痛?

  她好自私!

  丈夫這一語道破,教她羞慚得無地自容,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那一夜,夫妻倆相顧無言,背著身各自睡去,但是他們都知道,誰也沒有真正入眠。

  怕想雲又生氣,隔日,他一大早起來,還是到竈房吃了那些冷掉的、難吃的剩菜剩飯。

  他皺著臉,很忍耐地吃光了。

  免得她起床看見了又要不開心,覺得他嫌棄她。

  吃得很飽,便村子裏四處走走,好消化肚子裏的食物。

  走著、走著,又走到陸家來。

  他站在門口,思考了會兒,還是走了進去。

  他去想容房裏一跟她說:“把孩子還給人家。”

  “姊夫,你胡說什麼!”她不認。

  “我看見了,田元達抱著你親,你不肯,他就說要把事情說出去。”

  “你胡說!”女人全一個樣,說不贏人家,就變臉撒潑了,拿水杯子扔他。“你誣蔑我的名譽!你胡亂說話,我名聲全讓你敗光了,以後還怎麼嫁人……”從沒應付過哭哭啼啼的女人,他頓時亂了手腳,呆愣著。

  想雲疼他,發脾氣最多拿線團、布料扔人,不會真正傷到他,想容就不一樣了,像失去理智的潑婦一樣胡亂扔東西,他一時閃避不及,水杯砸上了他額面,砸出了一道血口子。

  她呆了,終于靜止下來。

  “嗚……你好壞……欺負我……”惡人先告狀,便是這樣吧?

  他任她指控,沒搭腔。

  “你也不想想,初時,爹瞧不起你,二姊也討厭你,只有我、我對你那麼好,喊姊夫,在你被爹趕時,拉你進門來、給你倒茶,你今天就這樣對我……”

  “我知道你對我好。”因此才不能看著她做錯事,他希望再看到那個心腸好、會甜甜喊姊夫的小姨子。

  “我不會說出去,你把孩子還回去。”

  “我都說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你出去,我不要跟你說話了!”

  祝春風本就口拙,對方一打死不認,他就沒轍了。

  轉身出了陸想容房門,經過陸想衣閨房時,又聽見吵嚷聲。

  吵了些什麼,他沒聽清楚,從以前他便不喜歡陸想衣,也沒打算理會她的事。

  會停步,是因爲東西正好扔到了自己跟前。

  他低頭,撿起軟枕要還回去,又一襲衣裳扔來、還有木椅、首飾盒……

  他一撿再撿,手都滿了,到最後扔來的玉鐲子,碎了一地,這可沒法撿了,好奇怪,爲什麼女人生氣,總要扔東西才成?想雲是這樣、想容也是,現在連想衣也來。

  斷斷續續地,女人的哭嚷聲傳來。

  “你還賴!旁人都看見了!那女人比我年輕、比我美是不是?是不是?”

  “我都說沒這回事了,女人家真愛胡思亂想——”

  “那你這身的脂粉味呢?怎麼解釋?你說啊!”女人哭得慘烈,淒淒切切又說:“你三天兩頭地夜不歸營,這我都認了,愛上勾欄院抱花娘,我也說服自己,男人嘛,總要逢場作戲……可你這回把人都給養在外頭了,十天半月見不到丈夫的人,這像什麼夫妻?!”

  “我這不就回來了嗎?真是的!就愛大驚小怪,一點小事就使性子跑回娘家來,也不怕人笑話。”

  “你以爲我不回來就沒人笑話了嗎?那些人背地裏都怎麼說我的,你知道嗎?說我沒本事,留不住丈夫!你要我怎麼做人?”

  當初三媒六聘、八人大轎地迎進葛家門,婚事辦得風風光光,還笑姊姊寒酸,自信滿滿說會比她更幸福,如今、如今這樣……她丟不起這個臉哪!

  “我這不就來賠罪,接你回家了嗎?瞧,還買了你最愛的衣裳首飾,還不滿意啊?”

  “你以爲女人要的,只是這些華服首飾嗎?”又一陣物品摔落聲。“你根本不懂!你們男人都一樣,全都不懂女人要的是什麼!”

  葛世民低聲下氣、好話說盡,哄不動她,耐性也沒了,臉色一沈,便道:“隨便你!給你台階你自己不下,那就自己待到想回時再回,要不想回,那不必回來也無妨!”

  “你去哪兒?又要去找那個狐媚的女人對不對!”

  “對!”男人答得幹脆,拂袖而去。

  出了房門,他與祝春風對上一眼,沒說上一句話,大步而去。

  祝春風看著抱了滿手的物品,最後還是決定走進去。

  陸想衣一見他進來,趕忙擦拭一臉的濕淚,挺直了肩,昂首仍是那副熟悉的高傲模樣,仿佛方才又哭又鬧又砸東西的潑婦不曾存在似的。

  “你來做什麼?”

  他放了東西就要走開,回頭看見散落一地的珠釵玉飾,又彎身去拾。

  愈拾,愈困惑。

  這麼美的首飾,她爲什麼要那麼生氣地砸掉呢?

  小雨兒說,他不懂女人心。

  想雲昨夜,也哭著說他不懂。

  剛剛,想衣也這麼說。

  女人究竟要什麼?怎麼做,才能懂女人,不教想雲哭?

  他很努力地想,還是想不透。

  “這釵……很漂亮。”

  陸想衣斜瞟他一眼。“你要喜歡,挑幾個送姊姊去,還有,今天的事,一個字都不准說出去!”就當是封口費好了。

  她施舍似的,口氣仍高高在上,心底暗暗輕鄙他寒酸。

  他有耐心地,一一撿妥了,遞回去還她,沒理會對方一臉的困惑不解。

  轉身走到門邊了,他又停步,考慮再三還是問了。“女人要的是什麼?”

  陸想衣愕然,沒料到他會這麼問。

  不懂嗎?于是他補充解說。“你剛剛說,他不懂女人要什麼,我也不懂,怎樣才能讓想雲開心?”

  “你和大姊吵嘴了?”

  算吵嘴嗎?應該沒有吧。

  他搖頭,“想雲嫁了我,要讓想雲開心。”

  不經意的一句話,竟狠刺陸想衣心扉。

  她那夫婿幾曾有過這般心思?只會拿昂貴首飾打發她,可孤床冷被的寂寥,又豈是珍珠華服能慰藉的?

  以前,她總以爲錦衣玉食、俊美體面的夫婿才是幸福,如今方知,自己錯得離譜。

  她是吃好穿好,但卻連一句溫暖的關懷都沒有,滿腹的苦楚心酸無人能說。

  “我也會送想雲東西,可是沒這些漂亮、值錢。”他繡絞著十指,愈想愈不安。“就一朵小花,我覺得它漂亮,想要簪在她發上,還有、還有水果……可是我留了最大最甜的給她,我都沒舍得吃,這樣、這樣……”

  他不知道要送很貴、亮晶晶的珠釵玉飾,想雲也都沒有告訴他,發上簪的都是他路上看了漂亮,隨手買的,沒有很值錢……他賺的錢都交給想雲打理了,沒有很多錢可以買那些。

  最後,他低低問一句:“是不是不夠?”

  不夠?她多希望,用這些美鑽華服去換取那些關懷,換夫婿拿小花簪發,溫柔笑望著贊一句:“好看!”

  她忍著心酸,驕傲地不讓眸眶淚意示人。“女人要的,不過就是夫婿全心全意的眷愛,你寵著她、讓著她,這樣就夠了。”

  他本來、本來就很寵想雲啊,乖乖聽她的話、從來也沒有跟她頂嘴……昨天不算,哪怕是她糊塗了,一定要提醒她。

  他點點頭,確定自己沒做錯,安心了,轉身走開。

  他到後院去,幫嶽父家的水缸打滿了水,劈好柴,又去果園裏幫嶽父的忙,看看日頭走到正中央了,便急急忙忙要走。

  “你不留下來吃個午飯嗎?”陸想衣表情僵僵的,不甚自在地留他。

  以前連正眼都懶得看他,今天才隱約領悟,自己似乎錯了……

  “回家,晚了想雲會擔心。”他今天沒說要出來,想雲會煮午飯等他。

  雖然……可能她心情沒有變好的話,還是會很難吃。

  回到家時,想雲已經煮好午飯了,正站在院子外頭引頸盼著,神情看起來有些焦急。

  一看見他,她立刻迎了上來。“你到哪裏去了?”

  “你家。”略過想容、想衣那段沒說。

  “我家在這兒呢!”她拉著他的手進屋。

  她也知是自己無理,心頭紛亂無緒,便沖著他胡亂遷怒,早上起來沒看見他,以爲他生她的氣了。

  可是,他還是回來了,一點也沒放在心上,准時回家吃午飯。

  小尋兒邁著短腿奔來,沖著他呀呀喊爹。

  “爹壞,偷跑出去玩,沒帶上尋兒。”

  祝春風抱起女兒回到桌前。吃飯時,尋兒總要她爹喂,父女倆你一口、我一口,感情可好了。

  “頭怎麼了?”妻子留意到他額上淺淺的血口子。

  “沒什麼,不小心撞的。”他也長心眼兒了,以前什麼都對妻子說,現在卻學會保留,會讓她不開心的事,就不能說。

  這也是愛護妻子的方式之一,他好像有些懂了。

  陸想雲拿了藥箱子替他上藥,小尋兒攀著他的肩,仰著脖子朝他額上呼呼,妻女的心疼,他感受到了,就什麼都不疼了。

  抹著、抹著,她忽然停了下來,張手往他一抱,眼淚滴滴答答落了下來。

  他嚇壞了,頭被壓抱在她軟乎乎的胸脯上,不敢動。

  “對不起,阿風,我不是故意要對你壞……”

  “我知道,你沒對我壞。”

  “我砸你。”那已經無異于潑婦行爲,再怎麼樣,她都不該對他動手。

  “線團布疋又痛不了人。”

  他待她無盡包容,惹得她又心酸酸,忍不住對他傾訴出心事。“我只是慌了,我知道你不會亂說話,所以、所以……才不敢讓你說,我是小容兒的姊姊,我要保護她……”

  “可是娃兒的娘,也要保護孩子。”他們不能只想著自己。

  她眼淚又落下來。“所以我才不知道該怎麼辦……”容兒是做錯事了,可她當姊姊的,能親口揭穿嗎?拐抱嬰孩,那是要被抓去官府治罪的!

  但若不說,袒護行差踏錯的妹子,她的良知這一輩子不會饒過自己。

  “你先吃飯。”

  “嗯。”她松了手,捧起飯碗,淚水配著白飯咽。

  本就不指望他能說出什麼良好的建言,只不過-心裏無助,只能跟最親密信任的人吐吐心事。

  “吃飽了,我們一起去穆家,向穆家小嫂子道歉。”

  她愕然,望向他。

  “我爹說,做錯事就要承認。”愈是狡賴掩飾,就錯愈大。

  他小時候也犯過錯,誰都會犯錯,認就好。

  認了,被原諒了,良心才會安。

  “我們拿出誠意,替想容賠罪,給他們下跪都可以,請他們原諒。”他的心思單純,沒有她那些迂迂回回的考慮顧忌,反倒簡單多了。

  是啊!事已至此,逼著想容把孩子還回去,他們一家子給人家磕頭,請穆家不要追究想容的罪,把事情給了了,這才是解決事情的方法,而不是一逕地逃避拖延,愈拖愈糟糕。

  平日,都是她在告訴丈夫,該怎麼做、該做什麼,沒想到在最慌亂無緒的時候,卻是丈夫穩著她,告訴她該怎麼做。

  一語驚醒夢中人。

  “你說得對,是我糊塗了,多虧你點醒我。”

  見妻子不哭了,他便安下心來,餓了,大口大口扒飯。

  忽地想到什麼,又停住,欲言又止。“還有,你、你昨晚說——”

  “說什麼?”

  “說我不懂你要什麼……”所以那些小花、珠簪、又大又甜的水果……她都沒有喜歡嗎?“那你要什麼?我去給你買來……”

  他顧不得吃飯,放了碗筷就要起身,把她的事情看得比什麼都還要緊。

  她沒想到,只是自己隨口的一句話,他也放在心上,那麼慎重地斟酌再三,從未輕忽。

  她扯住他的掌,淺淺揚唇,笑裏揉入一抹心酸的幸福。“不用買,你已經給我了,給了好多。”

  他可知,那個願意任她爹打罵,也要顧好摔斷腿的嶽父不教她操心,願意拉下尊嚴,陪著她道歉、陪著她跪,把她的事情攬在身上扛的心意,已經太足夠。

  他給她的,那麼、那麼多,多到她心口滿滿都是感動與幸福。

  她的丈夫,一點都不傻。

  他的心比誰都還要清明透澈、能辨是非,告訴她爲與不爲之間的界線,正直而磊落。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8-31 11:48 PM

  第八章

  夫妻倆商量妥,本要先去勸容兒說出孩子下落,才好抱著孩子去向穆家告罪。

  誰知,這事已驚動了阿陽的大哥,先一步出面與想容談了。

  也不知兩人私底下談了些什麼,孩子是找回來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沒有人交代事情的經過,就這麼雷聲大雨點小,默默平寂下來,所有人皆是霧裏看花,摸不著頭緒。

  村子叔嬸多是看著她們姊妹長大的,心裏自是偏疼想容,對穆家小嫂子不諒解,輿論全沖著穆家媳婦兒去了,指責她冤了想容。

  可陸想雲心裏頭比誰都雪亮,明明清楚真相,卻不敢對衆人澄清,還人家清白,這護短的卑劣心思,悶在心裏頭好難受,夜裏難以安睡。

  尤其,見村人一逕地欺人,更是良心難安,幾次在穆家門外徘徊,就是沒臉進去。

  提了水桶到院前菜圃澆水的穆家媳婦見她在院外來回踱步,問了一句。“有事?”

  “呃,我……”明明在心裏模擬過千百遍,真正見上了,反倒一個字都說不出□。

  對方開了前院圍欄。“進來說。”

  她局促地隨後進屋。

  以爲對方會擺臉色、會不高興、甚至諷她幾句,卻不曾想過,會被待之以禮,倒了茶、端上糕點。雖是淡漠少言,可她想,那是對方本身的性子使然,對誰都表現不出太熱絡的模樣。

  捧著茶,兩人相顧無言了半晌,一聲嬰孩啼哭聲解了這一室僵凝。

  對方進房抱了孩子哄,不一會兒,另一個也湊熱鬧似地啼哭起來。

  陸想雲一時嘴快,伸了手便道:“我來吧——”一出口,又覺不妥。

  自家妹子才剛闖了大禍,她的身分太敏感,哪個當娘的還敢信她——

  心思才剛轉過一圈,手還未收回,便覺懷間一沈,對方毫不遲疑地將孩子捧遞過去。

  陸想雲是陸想雲,陸想容是陸想容,她分得清清楚楚。

  簡單的一個動作,無聲表明她沒介懷。

  這人的心胸……她懂了,也爲自個兒的妹子汗顔得無地自容。

  兩人懷裏各抱了一個娃,她專注細瞧懷間這個,對方仍是那淡淡的語氣,解說道:“那是小的。”

  就是這個孩子,讓村子裏翻了一圈嗎?

  她細望那清秀眼眉,如此靈動可愛的孩子,容兒怎麼忍心?再有天大的仇怨,都不該將成人的是非波及到孩子身上呀!要真有個萬一,她們就是以身謝罪都抵不了!

  思及此,她再也抑不下滿腔愧責,沖口而出。“這孩子的事——”

  “是我誤會了,抱歉,不該質疑陸想容。”

  她呆愣著,被對方快語把話一截,錯愕得反應不過來。

  “我……你……我們都知道……事實的真相是什麼……”

  “都過去了,我大伯許了承諾,我就得守著。”

  “……”她明明是受害者,卻還爲想容擔待下來。

  易地而處,同樣爲人母,若有人這般對待她的孩子,她恐怕沒這胸襟。

  思及此,她雙膝一彎,跪了下來。“我代想容,給你賠禮,雖然……我知道這錯不是跪一跪就能抵銷……”

  對方手腕一翻,便將她肘臂撐起。“穆陽關欠了她,我就當是還她的,從此兩不相欠,此事不必再提。”

  由穆家離開時,她不禁又回身,望了望那老屋,頭一回,認真打量了那名喚莫雁回的女子。

  女人正蹲身在菜圃前除雜草,她望著那矜冷美顔,縱是一身荊釵布裙,也掩不住絕塵風華。

  難怪穆陽關對她家小妹上不了心,流螢與皓月,焉可比擬?要換了她是男子,也要讓她占滿心臆一生生世世也要尋著佳人,絕不甘錯放了。

  這事總算是了了,陸想雲也放下心頭大石,沈凝了多日的嘴角,又開始會揚起,掛上淺淺的笑容了。

  她在給丈夫沐發時,順道告訴他今天去穆家的情形。

  坦白說,對方若是打罵、沒給好臉色,她都有准備,真沒料到人家會客客氣氣,還爲她留了顔面,沒把事情說破。

  “就像你說的,去賠了罪,把該做的事做了,心裏頭好受多了。”讓丈夫仰頭沖淨發,再擦淨他頭臉的水珠子,接著替他刷背,她嘴上喃喃續道:“是說,我真沒想到她心胸這般寬廣,雖然容兒是我妹子,可我也得實話說,她是比不上人家。

  “以前,阿陽會看上容兒,我便覺不可思議了,不是說容兒不好,而是那阿陽一看便不是普通人,腦袋裏的學識、沈然淡定的氣勢與風華,哪是天真單純、大字識不得幾個的容兒能匹配的?思想是怎麼也搭不上的。”

  阿陽是掩了光華的明珠,而容兒,卻真真實實只是朵鄉間裏的小花,這樣處處不搭的兩個人,真成了親,能同路嗎?怕是思想搭不上一塊兒,同床也不同夢了,莫怪人家要講門當戶對,計較的不是門戶地位,而是心靈契合。

  說著、說著,她留意到夫婿格外的沈默,趴在浴桶邊不吭聲。

  雖說以前也沈默,卻不會這樣,臉色繃得緊緊的。

  “怎麼?不開心?”

  他探手一扯,陸想雲沒防備,讓他給扯入桶內,溢出的水花濺濕了一地。

  “唉呀,你這是做什——”

  未待她說完,厚唇湊了去,便覆蓋上軟軟唇兒,盡情吸吮。

  “你、唔……”他動作迫切,兩手忙碌地剝除她衣裳。她在暈眩中想起,那本春宮冊裏,有一幕場景好像就是在澡間……

  完了!光想到那場的姿勢,她已經開始擔心腰會被他給折了……

  她這丈夫,一板一眼,也不曉得要變通,連房事都照著書冊來操演,固執地認定在什麼地方就得擺什麼姿勢……

  “那個……阿風,你等等……我們回房……”她不想明天腰椎酸疼上一整日啊……

  “不等!”手口共享,一轉眼便將她給剝了個精光,對她上下其手。

  “你……嗯……”長指在她體內掏弄,讓她思緒也糊了,再堅持不了什麼。

  他花招真是愈來愈多了,她忍不住懷疑,他還偷藏了多少春宮冊沒給她知道……是說,他以前總會循序漸進慢慢來,從來也沒像現在這般激狂迫切,雖說這樣也別有一番剌激……

  是因爲尋兒大了,睡在他倆中間的關系嗎?以往他下身硬了,想要時便靠過來蹭蹭她,順勢雲雨一回,如今有孩子在,是不便許多,也難怪他一逮著機會,就失控成這樣。

  男人一化身禽獸,便野得管不住了,澡桶裏扳開她的腿便猛然撞了進去。

  “嗯……”他有些失控,沒斟酌力道,一下便深到了底,惹得她不堪負荷地哼吟了聲。

  澡桶內空間有限,她只得彎起腿膝,主動圈在他腰側,方便他捧著她的臀,一下下頂得又深又重,她喘息漸濃,不自覺迎著他的頻律,渴求更深沈的歡快。

  “你也急了……”他咧嘴,笑得有些得意,感受到她也需要他,嘴角揉入一抹不可察的心安。

  她聽了羞惱,往他肩頭咬上一口。

  他幾時學會說這種下流話的?

  “你快樂……我們很合……”他吻著她,喃喃道。

  她說,心不同路,同床,也不同夢。

  雖然是在說阿陽和小容兒,可他聽著,卻覺得是在說他們。

  他也大字不識幾個,她寫信給他,他連回的勇氣都沒有一那種鬼畫符,自己看了都覺丟臉。

  她是陸家最聰明的女兒,陸慶祥對她期望高,小時候就送她去爹開的學堂裏讀書識字,後來爹走了,嶽父也想盡辦法要讓女兒繼續求學問,村子裏讀過書的都沒幾個了,何況是女子。

  讀過書,談吐、舉止就不一樣一多了那麼一點點……說不出來的味道。

  那麼靈巧又聰慧的她,就像她口中的明珠一樣,城裏的少東喜歡她、偶然來到這兒的權貴公子也看上她,要帶她走,他都知道。

  因爲他待她好,所以她才留了下來。

  但是他心裏是知道的,她是明珠,他只是鄉野拙夫。

  巧婦常伴拙夫眠。

  那語氣裏的惋惜,不只貴公子,許多、許多的人背地裏都這麼說。

  他匹配不上,心不同路,聽她這麼說,心裏更慌了。

  他不要她走,不同路就不同路,他就是要留她下來陪他。

  深入她,絞緊了,密不可分,這才感覺,自己真的抓牢了她。

  “你還欠我一個兒子。”他固執地道。“你答應了,不能賴。”

  他的小衣、小鞋還沒有人穿,所以她不能走,要一直、一直陪著他,給他生兒子。

  陸想容的事情才剛平息,誰知回一趟娘家,又帶回新的煩惱。

  “想衣回娘家住一陣子了,你怎麼都沒跟我說?”

  這陣子果園采收,丈夫幾乎每天都去幫忙,家裏頭的事,她不信他會不比她清楚。

  “唔、嗯……”他又在目光遊移了。

  每當他有事瞞她,就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好猜得很。

  “祝春風,你給我看過來。”她伸出兩掌,直接貼著他的頰扳過來。

  “嗯……”

  對上眼,他認真看了一會兒——

  “我家想雲真漂亮。”

  她一聽,簡直哭笑不得。“少給我打馬虎眼,你知道了什麼?”

  “陸想衣沒說嗎?”

  就是沒有才會問他呀!而且看他的表情,八成知道些什麼。

  “問她,她就說想家,回來住幾天,幫幫家裏。”

  從以前還沒嫁時,就沒聽她主動說要幫家裏什麼,這番說詞,誰信?

  她說她過得極好,夫婿疼她、寵她,她開口要什麼就有什麼,拿了一匣子眼花繚亂的珍貴首飾給她瞧。

  可要真有那麼好,她絕不會是這副模樣,氣色差了幾分,沒了出嫁前的紅潤模樣,笑不由衷的,不時地開了門瞧,像在盼著什麼。

  想衣的性子,她當人大姊的哪會不清楚?打小便自視甚高、好面子,真有什麼事也不會說出來,自個兒撐著那副骨架,在人前驕傲著、站得直挺挺的。

  “我在想,八成是與丈夫吵嘴了,負氣回娘家,等不到丈夫來接,又拉不下臉自己回去,才會這麼僵著。”

  祝春風張大眼,不小心露出一絲驚歎與崇拜。

  想雲好厲害,他一個字都沒說,她怎麼全知道?

  “果真是這樣?”

  他連忙搖頭又擺手,退開兩步以示清白。“我沒說、我沒說!你別跟陸想衣講。”答應人了,不能說的。

  很好,丈夫這反應,讓她十成十篤定了。

  “對,你一個字都沒說,是我自個兒胡亂猜的,與你無關。”

  他拍拍胸口,安心了。

  不是他說的就好,那陸想衣撒潑起來很可怕的,之前阿娘去陸家求親,他就挨了她一個耳刮子,叫他滾回家作他的春秋大夢去!

  現在回想起來,臉頰都還會隱隱作痛。

  他才不要娶陸想衣,她那麼凶,真娶了,以後不就有挨不完的巴掌?想雲多好,會對他笑,每次見面都給他吃糕,他再傻都知道要娶想雲才有好日子過。

  反正那女人,他是能有多遠避多遠了,她既不像想雲溫柔,也不像想容會和善地喊姊夫,他理她幹麼?

  陸想雲被丈夫的反應惹得好笑,問道:“你那麼怕想衣啊?”

  “怕啊。”

  “爲什麼?”

  “她脾氣那麼壞,鬼見了都怕。”

  “是嗎……”她斂眉,陷入凝思。

  這會是問題的症結嗎?

  丈夫不知,他其實常常不經意地命中問題核心。

  想衣的好強、霸道性子,家人是習以爲常了,小時候爹買了什麼,總是想衣先挑,挑完了才輪到她和想容,什麼都要最好的,凡事不讓步,總以爲所有人都該以她爲中心,以她的情緒爲依歸……

  她們是家人,能包容,可外人呢?

  最初,葛世民迷戀她的美貌,或許還能寵著、忍讓著,但是日子久了,總會感到厭煩,誰有耐心一再哄著嬌嬌女?

  男人回到家裏,身心疲憊,要的是軟語溫存、體貼關懷,而不是一個爭強好勝的妻子給他找氣受。

  而外頭,多得是似水溫存的解語花。

  如此,婚姻還能不出問題嗎?

  這樣的脾性,無論嫁了誰,怕是都沒本事經營好自己的婚姻。

  “阿風,明日陪我回家一趟吧!”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8-31 11:50 PM

  第九章

  陸想雲攜著夫婿回娘家,如今大女婿與嶽丈已處得極好,夫妻倆時常回家,倒也沒人覺得突兀。

  他們過午之後才回去,祝春風與嶽父下了幾盤棋,老丈人誇他棋藝大有精進,以前連帥與卒都分不清楚,現在已經被調教到偶爾還能贏上兩盤,讓陸慶祥這啓蒙師傅大大滿足了成就感。

  吃完晚膳,陸想雲又與父親談了談果圜近來的營收如何,祝春風便在一旁乖乖泡茶,這一耽擱,時候也晚了,便順勢又留了夫妻倆下來過夜。

  陸想衣初時有些不自在,後來看姊姊見了她在娘家也沒多問什麼,才稍稍放松下來。

  陸想雲與父親談完家裏的近況,便不經意地開口邀陸想衣聊聊。

  “要——聊什麼?”陸想衣瞬間敏感起來。

  “自你出嫁至今,我們姊妹三人都沒什麼機會聚聚,與自己的妹妹談談心、聯絡感情還需要理由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陸想衣悶聲道,因小妹也在一旁,這讓她防備弱了些許。

  姊妹三人月下談心,說說兒時的趣事、也說說那些珍貴難忘的回憶,天南地北什麼都聊,就是不聊傷心傷神的感情事。

  夜,很深很深了——

  話題告一段落,三人同時靜默下來。

  沈默了片刻,陸想容倒是自己主動挑明了。“大姊,我知道你擔心我,我已經沒事了,你不用爲我掛心。”

  陸想雲偏頭,瞧著她。

  “我是說真的,這陣子,我自己想了很多,阿陽哥本來就不屬于我,就像——無意間撿了個好漂亮的花瓶,心裏喜愛,帶回家裏頭去收藏,然後人家失主找上門來了,才知道那是前朝古董,值錢得很,我不懂它的價值,只是覺得它看起來漂亮,所以應該將它還給它的主人,那個人才知道它好在哪兒、才能將它放在最適當的地方,發揮它的價值。”

  她停了會兒,回首淡淡地笑,雲淡風也輕。“所以大姊,不用再爲我操心,我不會再做傻事了。”

  聽她這麼一說,陸想雲這才真正放下心來,欣慰地,撫了撫小妹的發。“我家小容兒真的長大、懂事了。”

  “好了,話都說出來了,胸口舒坦多了,我好困,要回房去睡了,大姊、二姊,你們慢慢聊,我就不奉陪了。”

  小妹起身回房了,剩下姊妹倆,仍坐在大廳口的階梯前,兩相對望。

  既然小妹都如此直白、身先士卒了,陸想衣也就沒再遮遮掩掩,直言坦承。“我知道你是要問我的事,對,我和葛世民過得不幸福,成親前你說的話全都成真了,那個人風流成性,根本無法托付終身,說我會後悔……我活該不聽你的話,你要笑就笑吧!”

  陸想雲蹙眉。“你以爲我是回來看你笑話的嗎?你是我妹妹,你過得不好,我豈會幸災樂禍,在一旁拍手叫好?”

  陸想衣一呆,硬是忍著眸眶的淚,驕傲地不肯以脆弱示人。

  “情況——很糟嗎?”見她緊抿著唇,陸想雲板起臉,沈聲道:“想衣!你得說出來,大姊才知道該怎麼幫你。”

  “他——總是流連花街柳巷,成親頭幾個月還算安分,後來就……就時時不見人,常出外與那些狐群狗黨尋歡作樂,喝得醉醺醺才回來,我怎麼跟他吵,他就是改不了,最後索性將女人養在外頭,也不回來了……”

  果然是她想的那樣。

  “你除了跟他吵以外,可有爲他做過什麼?”她反問。

  陸想衣一窒,答不上話來。

  “你一逕兒想,他應該這樣、應該那樣,那麼爲妻之道,你又做了幾分?葛世民是個風流浪蕩子,這我是早知道的,但他本性不壞,若真是個壞胚子,我當初拚了命也會反對到底,不會眼睜睜看你毀掉一生。”

  只能說,這兩個人各有各的問題,誰也不肯稍讓一步,于是演變成今日這般田地了。

  她還要再說什麼,祝春風由廳口探出頭來。“想雲,尋兒要睡了,她找娘。”

  “你哄哄她,我還有事要與想衣談。”

  “喔。”他摸摸鼻子,好失望地縮回腦袋,晃回房去。

  她又接續道:“想衣,你這性子要改一改,有自尊是很好,但是過度顧及尊嚴,只會苦了自己,自個兒的夫婿,腰杆子軟一點,獻獻殷勤,他若愛外頭的溫聲軟語,你投其所好便是,憑你陸想衣的姿色,要使媚還怕輸給外頭的鶯鶯燕燕嗎?”

  “那怎麼可以!太丟人了,簡直像個煙花女子——”

  “爲什麼不可以?你們是夫妻,關起房門來,也只有你們自己知道,他愛這款風情,你配合點,把他留在你的綺羅帳裏,好過他去外頭尋歡。”

  “可是——”這麼低聲下氣的事,她怎麼做得出來?

  “難道成日見不著夫婿的人就比較好嗎?人心不是鐵打的,你待他用心,他也會感受到——”

  話沒說完,又一道聲音冒出來,打斷她。“想雲,我要洗腳睡覺了。”

  她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又回頭道:“今晚你自己洗,乖,別來吵我。”

  他低下頭,食指在門框邊畫著圈圈,好不情願地拖著步子離開,那背影看來極其落寞淒清。

  耍什麼哀怨啊!

  陸想雲看得哭笑不得。

  “你還幫姊夫洗腳?”陸想衣聽來極不可思議,那多卑躬屈膝。

  “你難道不曾替丈夫梳過發、整整衣、添菜倒水、做點貼心的小動作嗎?”由妹妹的表情中,她便有答案了。

  她歎息,道:“這樣,你要怎麼要求他的專情體貼?你從未做過會讓他眷戀的事啊!葛世民這夫婿是你自己堅持要嫁的,他是心性不定,但你自己要想辦法改變他,如果連你也放不下身段,那這樁婚姻就真的完了。”

  “我——”

  陸想衣才張口,那道男音又在後頭低低響起。“想雲,我認床,睡不——”

  “祝春風!”她火了,板起臉來。“你就讓我好好和想衣談完會怎樣?”

  被妻子壞口氣一凶,他也委屈了。“就睡不著嘛,你、你不在,我沒得抱——”

  “你真是——”她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才一晚,他就怎麼睡都不對勁了,沒妻子在身邊,夜晚變得如此難熬。

  他真的,一刻都不能沒有她呢。

  “好啦,等等就去陪你——”

  陸想衣在一旁看著,丈夫滿眼的渴盼與眷戀、妻子滿滿的無奈與憐惜,夫妻間的濃濃深意,盡在不言中。

  爲什麼,她與丈夫從來不曾有過這種化不開的綢繆糾纏、無可取代的依戀與在乎,沒了對方在身邊,就什麼都不對勁了……

  一時之間,不禁觸景傷情、悲從中來,咬牙忍了一晚,死也不肯掉下來的淚水,就這樣輕易教祝春風給引了出來——

  他瞪大眼,不敢置信。

  哪、哪有人這樣的,搶輸人就哭,好無賴!

  怕妻子生氣,怪他欺負陸想衣,懊惱地道:“好啦,借你、借你啦!”

  他挫敗地轉身三度走人,想到什麼,又繞回來,補上一句。“就一晚!明天就要還我。”

  陸想衣又哭又被逗出笑來。“姊夫真的好寶貝你呢!”

  那個當妻子的,頰容微微赧紅。“我啊,家裏是養了一個小孩子、一個大孩子,拿他們沒法兒。”

  “可是,你很幸福。”直到這一刻,才徹底理解了那年姊姊說的話。“我現在才知道,爲什麼那年你會說阿風好,要我選阿風,說嫁了會一輩子幸福。”

  是她傻,沒把姊姊的話聽進去,許多事情,真的不能只看華麗美好的外表,嫁了心性不定的丈夫,一天到晚與人爭風吃醋,煩惱何時會再添個三妻四妾,不如嫁個山野村夫,被當成寶揣在心頭,寵愛一生。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直到今日,方知悔不當初。

  陸想雲無語,默默拍了拍妹妹掌背。

  “姊,你放心,我會把你的話聽進去,試著努力看看,我已經錯一次了,不能再錯第二次。”女人的一生,經不起一再的錯誤。

  “嗯。”她不禁又往廳門瞄了瞄。這回,那人沒再來了。

  陸想衣看在眼裏,嘲笑道:“進去吧,我看你也離不開他。”

  嘴裏嫌煩,丈夫不來了,她還若有所失呢!還說人家大孩子,自己不也愛得很。

  心事一被戳破,陸想雲紅了頰,瞪上妹妹一眼,倒也沒反駁。

  起身回到昔日出嫁前的閨房,女兒已睡,丈夫在床上翻來翻去,一下仰睡、一下側睡,一會兒又翻身趴到另一側,指甲哀怨地樞著床板,嘴裏咕噥著:“想雲、想雲、想雲……”

  她站在房門口聽他喃喃自語了一會兒,哭笑不得地上前。

  “喊我做什麼?”

  床上的人迅速彈坐而起,兩眼全亮了,飛快撲抱而去。

  “你孩子啊!娘一夜不在,你就睡不著了。”她要沒回房,他不就准備要在床上翻到天亮?

  男人不說話,臉埋在她胸脯,揉過來又揉過去,可愛得惹人憐。

  “不是叫我回來給你洗腳?坐好。”她笑著推推他,捧來水盆替他腳丫子給洗得幹幹爽爽了,再脫掉繡花鞋上床,柔柔偎進他張開著等待的懷抱。“好了,可以睡了吧?”

  “唔。”男人將她抱牢了,這才心滿意足地閉上眼。

  思及今晚與妹妹的對話,她看得出,妹妹已有悔意,反省了自己當日的膚淺想法,不該輕視阿風,若這事再重來一回,她相信,想衣的選擇絕非如此。

  那麼,他呢?

  她忍不住,問了出來。“如果讓你重新選擇,想衣也願嫁你、待你好的話,你會娶誰?”

  “你。”連想都沒有,答得爽快利落。

  “爲何?”

  “我娶想雲,只娶想雲一個,她要嫁,我也不要。”

  這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她意料。

  她原以爲,是想衣抵死拒婚,傷了他自尊,他惱了,也賭氣不娶。

  誰知他卻說,就算想衣肯嫁,他也不娶。

  “爹說,阿風以後大了,娶媳婦不用挑最美的,她要待你好,真心覺得你是最好的,比誰都還要好,不計較你聰不聰明、有沒有錢,像你娘一樣,這樣的女人才可以娶。

  “你待我好,全村子裏,你待我最好,別人覺得我傻,你卻告訴陸想衣,我很好,比葛家好,我聽見了。”

  那天去天香館送當日獵來的山禽,聽到她跟妹妹說的話,回家以後,他想了又想,就抱著錢罐子,去找陸慶祥,選了想雲。

  她沒想到,自己今生的幸福竟然取決于那寥寥數語。“那如果,我現在待你壞、嫌棄你,你就不要我了?”

  他張口、閉口,又搔搔頭,想了半天,還是無法想象想雲對他壞的樣子。

  “你……又不會。”

  想什麼呢?阿風的心太純粹無瑕,不懂成年男女間複雜幽微的情感,哪能指望他領會那些風花雪月的心思。

  由某個角度來看,他其實與尋兒無異,離開了爹娘,便會哇哇大哭。

  他也是一樣的,誰待他好,他便挖心掏肺地回報,眷戀深深,總要纏得牢牢的,片刻不見,便會慌得手足無措,連自己該做什麼都不曉得了。

  那樣的依戀,極深。

  可或許,一生也不知何謂愛情——那種獨一無二,無論好與壞都執著認定,一生不移的感情。

  她也沒真等他回答一掌伸向他,在被子底下,五指密密纏握住,無聲傾訴纏綿心思。

  無妨,她愛著,就好了。

  在陸家夜宿一晚回來後,祝春風整個人就變得怪裏怪氣的。

  說怪,也不是真的怪,夫妻倆生活仍是照著往常在過,只不過他有時神神秘秘的,行跡詭異,也不曉得在忙些什麼。

  問他,也支支吾吾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剛成親時,他挖心掏肺什麼都對她說,沒想到,當愈久的夫妻,他心眼也愈來愈多,開始學會對她隱瞞了。

  對于他不再什麼都與她分享,不得不說,她心裏有一些些小失落,不過諒他也做不出什麼壞事,她也就沒去追問到底,讓他保有一些屬于自己的小隱私。

  他們回來後,沒兩天聽說想衣也回夫家去了,她想,想衣終究是把她的話聽進去了。

  妹妹們的事情,算是解決了,她已經盡了力,至于結果如何,婚姻終究得靠各人去經營,就看想衣如何面對、解決了。

  日子回複平靜,冬天也即將過去,有時比較空閑,她也會陪箸丈夫將食材送去天香館,然後夫妻倆牽著手逛逛,看看家裏頭缺些什麼,順道添足了。

  “再給你做件春衫可好?”她挑著布料,偏頭凝思,在布疋與他之間來回打量,評估哪個適合他。

  “不用,我衣服好多了,給尋兒做好了,你也做一件。”

  “這個、這個!”懷裏的女兒興奮地爭取選擇權。

  “好。”對女兒寵上天、簡直是有求必應的祝春風,沒例外地指了女兒選上的那款藕色布疋要店家包起來。

  “還要吃蓮蓉包子!”

  “好。”他嗽了女兒一口,好大方地說:“我的桂圓紅豆糕也分你一口。”

  陸想雲斜睨那對商量得好快樂的父女,涼涼潑上一盆冷水。“銀子似乎在我身上呢。”

  “娘……”

  “想雲……”

  兩雙狗兒似的討好眼神望過來,默默兩手合十,擺出懇求姿態。

  簡直一個樣!說是對大小孩與小小孩還真沒冤了他們。

  她笑出聲,挑完她要的布疋,才說:“不是要買蓮蓉包子和桂圓紅豆糕?”

  這回挑的布疋數量有些多,她付了前訂,留下住家地址,讓店家明日送來。

  前頭父女倆歡欣鼓舞,她隨後步出店門,忽聞一聲淺淺地、微顫的溫柔呼喚。

  “雲兒——”

  她步伐頓住,渾身僵凝,動彈不得。

  三年了。

  足足三年沒再見面,她沒有想到,自己還是能瞬間便認出那道喊她時,格外低柔醇醉的獨特音律。

  明明——已經特地避開譚家名下的布莊繡坊,怎麼還是教她給遇上了?

  莫非是命定的,逃也逃不掉?

  她要丈夫先到前頭等著,認命地轉過身,面對這睽違了三年的舊愛。

  譚青華一個跨步上前,目光仍未從那步向不遠處的身影收回。“你真嫁了?”

  “這你三年前就知道。”何必再多此一問。

  “是,我知道。”只是沒想到她會嫁得如此幹脆、如此決絕,真無一絲遲疑,一絲……留戀嗎?

  這些年,沒去探問她的情況,不過是自欺,不想面對她屬于另一人的事實,幻想著,她只是氣氣他,仍在癡心等著他……

  多可笑,多可悲的自我安慰。

  “孩子都這麼大了……還真是一刻也沒多等啊……”他悲涼輕諷。

  可悲的是,他至今仍想著她、仍抱著一絲希望……她會回來。

  陸想雲莫名一怒。“你說話憑良心,我沒等嗎?”她等了三年,拒了多少求親對象,父親那頭推托著,拖得女人最美好的花樣年華都蹉跎了,二十歲,要成老姑娘了。

  她沒等?他好意思一臉怨懟、反過頭來指控她沒等,仿佛一刻也待不得,就急著跳上花轎嫁人似的!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譚青華連忙安撫她。“是我失言了,我只是、只是……因爲對你——”

  “青華!”她適時阻斷,沒讓他往下說。“我已嫁爲人婦,多說無益。”

  他點頭,扯出一抹不明意味的澀笑。“你說得是,我只問最後一句——你恨我嗎?雲兒,你恨我當初娶不了你嗎?”

  她搖頭,回得平靜。“不曾。”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嫁了阿風,就是讓心情歸于平靜,從頭開始,若無法讓自己平靜,心裏頭仍釋懷不了那些個愛怨糾結,她便不會允親。

  如此對阿風不公平,他們的婚姻,更無法經營全新的將來。

  “那就好、那就好……”他點頭,懂了她未竟之語。

  如今,是無怨,也無恨了。

  平平淡淡,一如陌路人,他默默側身讓步,讓她回到丈夫孩子身邊,看著她遠離。

  她已放掉,放不開的是他,是那一腔糾結深沈、一世難忘的情……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9-1 12:02 AM

  第十章

  尋兒沒吃到包子,一臉不開心,小臉皺得像顆小包子。

  祝春風也沒吃到糕,不知是否因爲這樣,臉色也很糟糕。

  但是他們都很識相,很懂得看老大的臉色,她默不作聲,他們也不敢造反。

  一家三口默默進了家門,她才如夢初醒地“啊”上一聲。“我忘記買包子和糕點了!”

  回頭,看到兩張好哀怨的表情瞅著她。

  你現在才想到……

  尋兒倒還好處理,做個小甜點就能打發掉她了,小包子臉立刻笑如春花開,大的那個可就沒那麼好擺平,很計較沒吃到那塊糕。

  想雲每次進城裏,都會記得給他買糕,一見到那個男人,就忘記他了。

  忘記他,也忘記他的糕。

  那個當妻子的沒弄懂他在走哪門子的悲情路線,一下午悶悶地蹲在院子角落數花瓣。

  本以爲他是在不開心她和過去的情人說話,可看起來又不像,她懷疑他根本連她和譚青華是什麼關系都沒弄清楚過,也壓根兒連問都沒想要問她。

  更何況——他哪可能會有這般複雜的心思,曉得要喝醋?

  過去問他,他不無指控地瞄她一眼,只會回她。“我的糕……”

  “……”是有沒有那麼愛吃糕!

  而她,居然還在他控訴的眼神下感到一絲心虛,覺得自己當真罪該萬死,怎麼可以忘了他的糕!

  “好啦,下次補給你啦!”

  來不及了,忘記就是忘記,下次補也已經不一樣了,哼,他低頭,繼續數花瓣,原諒她、不原諒、原諒她、不原諒……

  “……”

  她承認,即便當了三年夫妻,他的怪脾氣以及腦袋裏奇異的念頭,她有些時候還是不大摸得透。

  不過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不管多不開心,自己悶一晚,隔天睡一覺醒來,腦袋就跟新的一樣,什麼事都沒了。

  見他已釋懷,又開開心心抱著尋兒滿村子玩,她也放下心來。

  昨日挑選的布料在過午後送來,她清點無誤後,付清了尾款,擬思著該先從哪兒下手。

  是要先給阿風裁件春裝呢?還是給尋兒縫只小背袋?這塊翠竹綠的色澤倒是不錯,適合縫個寶貝袋,裝阿風買給她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

  “雲兒——”

  意外的訪客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回眸,愕見院前佇立的那人。

  “你怎麼——”話才一出口,便有了答案——他跟蹤布莊的夥計而來。

  當初與他往來時,也是帶著幾分賭氣意味,不肯告知居處,只說了。“哪日你要提親了,再問也不遲。”

  而她,一直沒有等到那一日。

  他若真有心要打探,也不是探不著,只是——

  他們皆知,那沒有意義。

  三年前,都不曾探問了,怎會——

  “你這又是何必?”她以爲,昨日已與他說得夠清楚了。

  “因爲有些事情,我想弄清楚。”一路走來,花了大半天時日,打探清楚所有他想知道的。

  “我不知你——你嫁的竟是這樣的人。”他困難地頓了頓。“爲了與我賭這一口氣,付的代價會不會太大?”

  什麼叫“這樣的人”?阿風是怎地?

  她蹙眉,不喜歡他提及丈夫時的語氣。

  “他很好,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婿。”

  “你至今還要瞞我,那人腦子、腦子……”不正常。

  初見那一回,男人沈默著,不發一語地靜佇一旁,以至于沒讓他瞧出異樣。

  若是早知——早知她要嫁的是一個這樣的男人,他說什麼也會阻止她,不讓她拿終身來開玩笑。

  “阿風腦子很正常,他只是憨直了些,沒有你們這麼多的心眼,單純些有什麼不好?”

  “你這是自欺欺人!”譚青華直言駁斥。“你愛的是什麼樣的人,我會不清楚嗎?你欣賞才情縱橫、能與你談天說地、心靈契合的男子,你看上的不是我的身家,是因爲我們契合,你忘了嗎?那些日子,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由夜盡聊到天明……如今、如今……那男人,駑鈍口拙,連陪你好好說說話都做不到,如何知你意、解你情?你怎麼可能會愛他、怎麼有辦法跟他過上一輩子?”

  “人是會變的,青華,別用你的價值觀來衡量我,跟阿風過日子,我半點也不覺勉強。”

  “是嗎?”她到現在還要騙他。“你難道,不是爲了報恩才下嫁與他、照料他一生的嗎?”

  “當初是。”這她無法說謊,下嫁之初,確實沒有太多綺思情懷。

  “那麼今天,你已爲他生下一女,也夠了,對他祝家有了交代,我可以給他一大筆錢財,差人照料他的起居,替你還了這恩情,雲兒,你回來我身邊,好嗎?”

  “還恩?”是誰要還誰的恩?陸想雲不覺好笑,淡淡地,幾乎不帶表情地回應他。“若我說,尋兒是你的親骨肉,不是他祝家血脈呢?”

  又是誰欠誰?這番話,他可還能說得理直氣壯、無愧于心?

  譚青華怔懾住了。

  好半晌,發不出一丁點聲響。

  待他反應過來,滿腔欣喜欲狂。“你替我生了女兒,我有孩子了……”

  他喜不自勝,失了自制,抓著她的肩迫切道:“那你更該回來!帶著孩子,回到我身邊,你爲我生了孩子,我相信家裏不會再反對,雲兒……”

  “那祝春風呢?你又打算拿他如何?”

  譚青華頓了頓,瞬間閃過一絲愧意,可很快地,屬于人性的自私面仍是掩蓋了一切。“我給他錢,他要多少銀子,隨他開口,我盡全力補償他——”

  她只是靜靜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不點頭,也不搖頭,就只是默不作聲地瞅視他,瞅著——他弱了聲,再也說不下去。

  不必她說,他自己知道,這番話在情、在理,都說不過去。

  不必她說,他自己,懂得羞愧。

  他不是那種恬不知恥的人,否則當初,她也不會愛上他。

  她已爲人妻,讀多年聖賢書,不是教他奪人妻女,枉顧道德良知,她知他是一時沖昏頭,待冷靜下來,他會找回那個有所爲、有所不爲、襟懷磊落的謙謙君子。

  她,什麼都不必說。

  丈夫出門前,說了中午會回家吃飯。

  陸想雲備好午膳,沒見到丈夫回來。

  等得飯菜涼了,她端回竈上溫著,心裏正覺奇怪,問了附近鄰裏,都說沒見著父女倆。

  待到日陽西下,她開始擔心了。

  阿風從來不會一句話也沒交代便出門那麼久,成親至今,他要去哪兒都會先告訴她,說好哪時回來,時間從沒延誤過,一板一眼,守時又守諾。

  今兒個,確實不太尋常。

  她去了娘家問問,陸慶祥說上午來過,在果園裏幹了一會兒活,然後拿了幾塊糕,開心地和尋兒分著吃,近午時便走了,說要回家吃想雲煮的飯。

  可是……他沒回來呀。

  陸想雲又找了幾處他常去的地方,沿路問下去,最後一個見到他的旺嬸說,他和尋兒正摘完小花,要回家送她去了。

  線索到此中斷。

  小花呢?

  不,小花不是重點,重點是,說要送她小花、回家吃她煮的飯的丈夫和女兒,哪兒去了?

  他們沒有離開村子,在村口土地廟清掃、給過路人奉茶的廟公說,不曾見阿風出去。

  日陽西沈,祝春風與尋兒,像是從村子裏憑空消失了。

  流雲村今年像是流年不利,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來,穆家小嬰兒的事才剛了沒多久,村子裏又不見了人,而且這回,還是好好一個大人加小孩。

  免不得又驚動了全村子去找。

  鄰居們安慰她,阿風那麼大一個人了,不會真出什麼事,可她心裏知道,一定有什麼事,阿風從來不會這樣,都出動全村人在找了,夜半燈火通明地喊人,他人若是還好好地在村子裏,怎會不應上一聲?

  她連阿風以往心情不好會待的舊屋都找過了,他沒在那兒。

  鬧騰了大半夜,她從慌亂到後來一顆心空蕩蕩的,靠坐在家門前無助落淚,深恐她的丈夫、孩子出了什麼意外……

  而後,廟公急匆匆跑來告訴她,阿風找到了。

  他聽說阿風失蹤,就擲茭請示了土地爺爺,循著簽詩指示的方向,就在通往她家的那座橋底下找到他了。

  她一聽,片刻也沒多等,火速奔了去。

  趕到時,幾名村人正在勸他。

  “阿風啊,你這是怎麼了,一聲不響抱著尋兒躲在這兒,都不知道你家想雲多擔心,都哭成什麼樣了。”

  她才……不會擔心,她都要跟人走了。

  “是啊,阿風,有什麼事,先回家再說吧!”

  不行!他一回家,尋兒就會被搶走了。

  勸不動大的,于是村民改勸小的。“尋兒,你告訴爹,你餓了冷了,要回家去。”

  被包在衣袍裏頭的尋兒才不冷呢,爹有給她吃糕,也不餓。

  她搖搖頭,一雙小手臂緊抱著爹爹,小臉埋在胸口,挨靠著,她要跟著爹,爹不走,她也不要走。

  于是,父女倆固執地窩在橋底下,局面僵持著。

  見陸想雲由遠處快步奔來,大嬸連忙拉了她追問:“我說想雲啊,你們是不是吵嘴了?夫妻倆有話要好好說啊,這麼鬥氣實在是……”

  她沒聽進大嬸的叨念,一個跨步上前,喊他。“阿風?”

  他擡頭瞄了她一眼,又別開,不吭聲。

  這阿風,平時不是最聽想雲的話嗎?

  “阿風,你先出來,有什麼事,你得說了我才知道。”

  他還是動也不動,惹得她也動氣了。“祝春風,我數到三,你立刻給我出來,否則我真走了!”

  平日再怎麼孩子氣,她都可以包容,可鬧失蹤這招,著實踩到她的底線了,他不知她被他給嚇得半死嗎?還帶著孩子一道胡鬧,害她以爲、以爲他出了什麼意外……

  他再不懂事,也該知道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這回她真給惹毛了。

  他被這麼一凶,也有滿腹委屈。“你走、你走好了!反正——反正你早就不要我了!”

  她一愣。

  這——什麼跟什麼?她幾時不要他了?

  月光下,清楚瞧見他臉上掛著兩行清淚,委屈兮兮地別開臉。尋兒一見爹爹傷心難過,也跟著哇哇大哭。“哇——爹、爹——”

  “想雲哪,你這是……有話好好說,何必凶大的罵小的,瞧他們都給你惹哭了。”

  “……”怎麼千錯萬錯全成了她的錯?

  問題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啊!

  她歎口氣,軟下聲調。“那,我不走,你出來,我們回家談。”

  “你騙我!”他一出來,她就會走了,帶著尋兒跟那人走了!

  “相識至今,我幾時騙過你?你現在出來,我們還能好好談,你不出來,我現在就走,你選哪一個?”

  他被她開出的條件困住了。

  橫豎都要走,出來,還有得談;不出來,就什麼都沒了……是不是這樣?

  他考慮了好久,才慢吞吞地移動身子,從橋底下鑽出來。

  村民幫忙接抱過尋兒,她伸手幫著將他從溝底拉上來。

  事情完善處理妥當了,村人這才一一散去,各自回家補眠。

  “瞧你!弄得一身髒兮兮。”陸想雲猶有余怒,回家燒熱水讓父女倆洗沐。

  “餓不餓?竈上有飯菜。”氣歸氣,心裏還是關懷的。

  小的那只搖頭。“爹有給我吃糕。”

  大的那個也搖頭,一瞬也不瞬地盯緊她,好似她隨時會抱著尋兒跑掉,丟下他一人。

  由娘家帶回來的糕都給尋兒了,他自己從中午至今什麼都沒吃,哪可能不餓?

  她也不跟他多說,直接命令他。

  “把桌上飯菜吃完,我們再來談。”然後,她將女兒由木桶裏撈起,用布巾包妥了回房。

  替女兒一件件穿上衣物時,她輕聲問女兒。“爹都怎麼跟你說的?”

  “他說、他說——有人要來搶我,我們要躲起來,不可以被找到,不然我就要跟爹分開了,是真的嗎?娘,我要跟爹一起,我們不分開、不分開……”說起此事,尋兒眼眶還懸著豆大的淚珠。

  所以,她就跟著爹一道躲起來了?

  這祝春風!都胡亂跟女兒說了什麼啊!把女兒也搞得惶恐不安的。

  話說到這分上,要說她還不清楚發生了何事,那就是在裝蒜了。

  他八成是回家吃午飯時,聽到她和譚青華說的話了。

  她凝思著,是該找個機會,好好跟他把話給談開——

  結果,還沒能跟他說清楚,祝春風就病倒了。

  凍了一夜,不生病才怪!

  尋兒倒還好,他脫下自己的袍子,把女兒包得牢牢的,抱在懷裏,沒給冷著,現下還能紅潤精神的在床上爬。

  “尋兒下來,爹病了,別鬧他。”陸想雲端著熬好的藥進房。才片刻沒盯著,女兒又爬上床去了,非得每隔一會兒便要探探她爹,確認安好。

  她知道尋兒擔心爹,可這樣在他身上鑽來爬去的,病人哪能好好休息?

  “那爹什麼時候會好?”趴在父親身上的尋兒,枕在肩窩處瞧了一會兒,不嫌煩的一再問著同樣一句話。

  “你少鬧他,讓爹好好睡,很快就會好。”

  “喔。”尋兒正要“忍痛”離開父親身上,祝春風忽而伸手,將女兒抱住。

  “我要尋兒陪。”

  這神情!活似她是拆散鴛鴦的大惡人似的。

  她沒好氣道:“你想把病過給尋兒嗎?”

  一說到女兒的健康,祝春風果然乖乖松手了。

  趕尋兒自個兒去前院玩,再喂他喝完藥,夫妻倆相對無言了片刻。

  “阿風,你都聽見了,對不對?”

  他偏開頭,不說話。

  打回來至今,他對她一副愛理不理的,擺明了在跟她嘔氣。

  “阿風,你誤會了,我沒要跟他走,尋兒也不會。”

  他張了張口,似要說什麼,又咽回,持續沈默。

  “好,你不信我,抱著尋兒躲起來,那我呢?我跟著他走就無所謂了嗎?你只要尋兒,不要我?我對你而言,就這麼不重要?”

  “才不是!”他忍了許久,似是再也忍無可忍,不甘被她冤屈,一股腦兒全爆發出來。“是你不要我!你說,心不同路,同床夢也不同,他也說,你跟他有話聊,聊到天亮,我、我、我……不是你要的那一個,你只是爲了報恩才嫁我,你喜歡的是他,他懂很多學問,我笨,什麼都不懂,配不上你,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她每次一見那個人,就失魂了。

  第一次,忘了要牽他的手。

  第二次,忘了他愛吃的糕。

  只要見到那個人,她就忘了他。

  他雖然不是很聰明,可是他知道,不想留的人,硬留下來了,她也不會快樂,以前是他不懂事,強要娶她,如今他懂了,她要走的話,他不能留。

  但是尋兒不一樣,尋兒比較愛他,不愛那個男人,他可以留。

  “那個人是尋兒的親爹,不管我再疼尋兒都改變不了,他如果要來搶,我搶不過他,我只好躲,躲到讓他找不到……”

  陸想雲訝然,震愕難言。

  她以爲他迷迷糊糊,一知半解,但其實,他心裏是清楚的,只不過是不說破罷了,嘴裏說著他是尋兒的爹,心裏卻在害怕,哪一天會有個男人,名正言順來搶奪他心愛的女兒。

  “你既然了解,爲什麼……還硬要我生下來?”

  “你舍不得……你不說我也知道,阿娘說,每個孩子都是娘親肚裏的一塊肉……”要舍下肚裏的肉,怎麼可能不疼?反正、反正只要是從她肚裏出來的,他都愛,那又爲什麼非要她舍去不可?

  傻子!這個傻子!一心爲她,付出了這麼多,卻笨得不懂得要留她。

  “他要帶我走,我不見得願意跟他走啊,你爲什麼不來問問我呢?問問我喜不喜歡和你一起生活、睡同一張床,共同養兒育女?”

  “你沒有拒絕他……”祝春風落寞道。

  他躲在遠處,悄悄等著,以爲她會回絕,可是一直等、一直等,她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那個人。

  等得一一心也冷了,不想再看她爲難掙紮。

  陸想雲這才驚覺,自己還欠他一個解釋,以往以爲他沒擱心上,也就不會特地去提,若是早跟他說清楚了,或許便不會讓他這般惶惑不安了。

  “他有個自小訂親、未過門的妻子,他家裏頭堅持,定要他娶,我不想與人共事一夫,便離開他,嫁了你,如今如何,我沒問,多半是拗不過家裏,把對方娶過門了吧,阿風,我若想回到他身邊,當初就不會走了。”

  是這樣嗎?

  可是她不是不喜歡了,是被逼著離開的……

  “那現在,他家裏要是知道有尋兒,一定會讓你進門的……”他低嚅。

  怎麼說了這麼多,他還不懂?

  她心下也微微惱了,捧來一個木匣子,打開往下傾倒,散了一床的紙張,上頭,還能辨識淩亂的墨痕字跡。

  “那這些呢?你說得這麼瀟灑,我要走就讓我走,那又何必自己偷偷躲起來練著這些字?”

  那是在找他的那一晚,在舊屋裏頭發現的,原來他常一個人神秘兮兮躲起來,是在練習寫這些。

  他脹紅了臉,大掌羞愧地東遮西遮,想要掩飾。“你別看,很醜……”

  是很醜,歪歪斜斜的字跡,東一畫、西一撇,完全沒照著筆畫來,只是仿著她寫給他的字柬,依樣畫葫蘆地練著。

  十歲父母過世之後,他就沒再拿過筆,沒人在旁教著,難怪成效不彰。

  但是,他還是很努力地練著,想要回應她的心意,希望能跟上她的步子,懂她所懂的一切,讓心同路,夢相依。

  她眼發熱、鼻發酸,忍著哽咽,念著紙上字跡。“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這什麼字?”筆畫太多,扭成一團了。

  “檻!”他難堪地垂下頭,怎麼追,也都追不上吧?他連讓她看懂寫些什麼都辦不到,學不來那樣的氣質、學識。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張紙柬,也是我們定下姻緣的初始,所以你才會練這首詩,對不?”她笑著,淚水從容而落。“祝春風,你真的很愛我。”

  原來,他如此在乎她,纏綿心思已在腦海裏百轉千回,努力想要回應她,她居然還以爲他沒那麼多複雜心思。真正傻的人,原來是她。

  “有什麼用……”再愛,還是追不上,外面的人永遠會指著她惋惜,巧婦配拙夫常眠。

  “當然有用。”她一張張疊妥了,珍惜萬般地放回木匣子裏。“往後別躲起來胡寫一通,跟我說一聲,我教你,一筆一畫都會仔仔細細地教。”

  “你不是……”擡眼對上她,又弱了嗓。“要跟他走了嗎?”

  哪還有機會教他?

  她不在,他也不學了,永遠都不學了,才不要瞧著傷心。

  “我沒拒絕他,是因爲根本連拒絕的必要都沒有,我已經嫁了你,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祝家嫂子,他一廂情願,我何必跟著他瞎攪和?阿風,你難道對自己連這點信心都沒有嗎?我說你好,不是說假的,這三年的夫妻生活,快樂也不是假的,跟你在一塊兒,我快活甘願,自在得很。”

  “所以、所以……”她沒要走?她會一直、一直當他的妻子、跟他在一塊兒?

  他膽怯著,不敢問出心頭那貪心的想望。

  她傾向前,淺淺啄了他唇瓣一記。“我待你的心意,就像你對我一樣,與你一同蓋的被子才會暖,我還欠你一個兒子呢,你忘了嗎?”

  對,他們還要一起生兒子、要當一輩子夫妻……他愣愣地點頭,任由妻子憐惜地將他摟入懷間,枕在心窩上,聽著她心跳的頻律——撲通、撲通的,就跟他一樣。

  他們的心是一路的,一路的!他懂了,眼眶濕濕的,用力抱緊她。

  “娘、娘——”小尋兒蹦蹦跳跳進來。

  “有個沒見過的人,拿糖要給我吃。”爹有教過,不能隨便拿人家的東西,要先問過爹娘。

  村子裏的人尋兒都認識,若要說到面生的——夫妻倆對看一眼,心下領悟。

  她握了握他的掌,無聲給予承諾。

  “你歇著,我出去看看。”知她不會走,祝春風安心了,躺回枕間,信任地交由妻子處理。

  陸想雲出外一看,果然是譚青華。

  “你又來做什麼?”她以爲,他們已經有所共識。

  “昨晚鬧出的事,我聽說了。”

  “那又如何?”還不都是他挑惹出來的。

  “我回頭想了又想,尋兒怎麼能交由這種人撫育?”動不動就拖著孩子離家,哪天真出了什麼意外,可怎麼是好?

  “你不跟我走,我無話可說,但我譚青華的孩子,必得受最好的教育,絕不能成爲他那樣的人,沒頭沒腦地胡亂教一通,好好的孩子都給教壞了——”

  陸想雲低頭,對上女兒仰著小臉,一臉好奇的打探目光。

  “尋兒,你去房裏陪爹,他剛剛說好寂寞、好想念他的寶貝尋兒——”聽母親這麼一說,話尾都還沒收,哪還見得著人?

  她笑了笑。“瞧見沒?尋兒多黏她爹。”

  “我才是——”

  “青華!”她淡淡打斷他。“你可知,若不是他當年的堅持,尋兒早讓一碗下胎藥給除得幹幹淨淨了,今日你還有機會站在這兒,評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尋兒的爹,這一輩子都叫祝春風。”

  他一窒,無話可駁。

  “他的恩情,我很感謝,可孩子的未來——”

  “尋兒三歲了,你瞧她這樣有什麼不妥嗎?”活潑伶俐、貼心懂事,哪兒不如。

  “那是你教得好一-”

  “你錯了,那是阿風教的,打小,尋兒就黏她爹,她學說話、懂是非,都是阿風教的,你不會知道,阿風有多愛她,你只看到他拖著尋兒鬧離家,卻沒看見他脫了衣袍把孩子裹得暖暖的,自個兒現在還受了寒躺在床上,尋兒是他的命,你懂嗎?”他憑什麼莫名其妙地出現,便要奪人家珍寵了三年的心肝寶貝?

  “你知道,他爹娘是遇上匪徒劫掠,跌落橋下雙雙身亡嗎?這十年來,他懼橋而遠之,每每陪我回娘家總要繞道,連過橋都不敢,可是那日,他在橋底下躲了一夜,睿智如你,別說猜不透其中原由。”

  全村都知道他怕橋,就不會找到橋邊來,爲了他的尋兒,爲了躲得誰也找不著,他連最懼怕之物都能躲上一夜,這一切,他真能無動于衷嗎?

  “這就是祝春風,若你說,我怎麼可能對這樣的人動心,這就是原因,三年來,多得是這樣的感動,一些些不經意的小舉動,幽微地扯動心弦,這樣一個傻氣、執著又認真的男人,誰遇上了都要愛他入骨。”

  譚青華啞口無言。

  別說他一句也駁不了,就算能,也沒有必要了,瞎子都看得出來,她整個人、整顆心都向著祝春風去了,多說何益?

  “我懂了……”他黯然低語。無論是孩子、還是愛情,都要不回來,他的存在,既多余,又不識趣。

  “你放心,往後我再不會來打擾你。”

  陸想雲與他談完,送了客回到房裏來,丈夫喝了藥,此刻已然睡熟,女兒窩在他的臂彎,同樣睡得香甜。

  他信她,只要她說了,他便信,學不會多疑猜忌,否則此刻,哪能睡得如此安穩。“你啊……”她笑了,悄然在床畔落坐,守著她生命中最珍視的兩名摯愛……
作者: wonhuilin    時間: 2012-9-1 12:04 AM

  尾聲

  這一年,小尋兒五歲。

  她一直覺得,爹爹是最正直的人,可是有的時候,她會覺得爹爹沒有表面上那麼老實,他有時候很賊。

  就像——有些字,他明明會寫,卻裝不會。

  一開始她沒發現,後來覺得,娘教的那些字帖連她都學會了,爹爹真有那麼朽木嗎?

  本來她看不過去,怕娘嫌爹煩,想私底下偷偷教他,後來才發現,他不是不會,是賴著故意要娘教。

  于是,她又發現了一個小秘密,娘會把心裏想說的話,寫在紙柬裏給爹,以前是放在鏡台上面,爹早上一起來就會看到,然後那一整天,就會像呆瓜一樣傻笑,心情很好。

  到後來,娘也不放鏡台了,直接握著爹的手,寫給他看。

  看看看——就像現在這樣,臉貼著臉、手疊著手,一筆、一畫地慢慢寫出來。

  然後,寫著寫著,爹就會湊過去,疊在一起的變成嘴唇。

  娘肚子裏又有孩子了,爹很堅持說那是弟弟。

  娘便問:“萬一又生了女兒怎麼辦?”

  爹就說:“再生!”

  因爲他很堅持,一定要讓兒子穿到他的小衣小鞋。

  她私底下偷偷問娘。“如果一直都生不到弟弟怎麼辦?”

  娘有些無奈地苦笑,摸摸她的頭說:“就一直生唄,你爹開心就好。”

  她覺得,娘真的很寵爹。

  娘現在肚子愈來愈大了,爹常常會把手放在肚子上,摸摸未出世的弟弟,聽說以前她還在娘肚子裏時,爹也是這樣的。

  那好吧,她不吃味了。

  ……唉,還在親親摸摸啊!快點親完啦,她常常要裝睡,也很辛苦的。

  假裝在床上翻了個身,看見沒關妥的窗子將一張紙吹落地面,墨痕還沒有幹。

  她現在認得的字愈來愈多了,是娘教的。

  她眯眼,一字字認出來了——

  嫁、與、春、風、不、用、媒。

  【全書完】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3.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