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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咬春餅 -【我等你,很久了】《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1-22 05:37 PM     標題: 咬春餅 -【我等你,很久了】《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flclobbas 於 2019-8-8 12:25 PM 編輯

【書名】:我等你,很久了

【作者】:咬春餅

【內容簡介】:

  22歲時,念念沉迷唐其琛不可自拔,鬧僵時也轟轟烈烈。

      每次提起這段感情,念念總是坦然瀟灑:“年少不懂事,喜歡過的一個渣男。”
      並且保證,“這種愚蠢的動心,絕不會有第二次!”

      26歲時,兩人重逢。

      她被醉意微酣的男人騰空架起,死死按住不讓動。

      “不會有第二次?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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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1-22 05:38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9-1-22 05:41 PM 編輯

一. 花有重開日(1)

    週末,上海變天。

    立秋已過五六日,但盛夏的尾巴還張牙舞爪地翹著。不料午後突如其來落了場冰雹,過程不過兩分鐘,一晃眼,又是明晃毒辣的艷陽高懸於空。

    溫以寧手頭剛結了個項目,在家歇著。窗外奇景對她吸引力不大,所有的專心都放在了微博上。連著三天,熱搜第一都是一個名字,安藍,熱搜第二也都是一個名字,義千傳媒。

    安藍粉絲忠心護主,個個義憤填膺。義千傳媒這邊罵聲一片,恨不得讓其以死謝罪。符卿卿打來電話時,ipad正好給刷沒電關了機,溫以寧意猶未盡地喂了聲。

    “溫姐,你聽說文組長的事兒了嗎?”符卿卿興致盎然,“她栽了。”

    大概是積攢了太多不服與不快,符卿卿大有揚眉吐氣的愉悅︰“擅作主張,該她的。看這回高總還怎麼護短。”

    溫以寧極少接話,只在最後說了句“週一見”,洩露了她內心酣暢淋灕的快感。

    說起來,這事兒跟她沒有實質關系,但也不是全然無關。義千傳媒做到今時今日地位,小團隊不少,但真正拿得出手的,也就溫以寧和文雅。

    前者像一束暗中潛伏的常春藤,給點兒陽光就瘋狂生長。後者恃美行兇,深諳美色之道。兩人鬥了這兩年,各憑本事,平分秋色,也沒見誰討了上風。

    安藍代言的一個智能產品的廣告推廣由文雅一舉拿下,為這事沒少在溫以寧面前得意。三天後有一個上海時尚之夜的活動,主辦方是中|宣部國家電影局,矚目程度頂級,文雅盡職盡責,還真把廣告推到了紅毯秀的黃金位置。金主高興啊,直言以後的項目都給文美人做。

    大概是春風得意難免得意忘形,順風順水的關口,文雅做錯了一件事,她沒打商量,直接要求安藍要在紅毯秀那天,穿她指定的禮服——紅白相間,和代言酒品的瓶身設計遙相呼應,美名其曰軟性宣傳。

    安藍那邊沒有當即表態,只在第二天,風輕雲淡地送來了一份解約合同。

    安大影後最忌他人擅自做主,受不得半分勉強將就,不在意千萬賠償金,不在乎輿情導向,不在乎人情臉面日後好相見,頗有幾分仗勢欺人、恃寵而驕的底氣。

    文雅傻了,公司急了。

    溫以寧不是落井下石的人,但仇者快的心理,誰沒有?

    週一,艷陽高照,氣溫又直逼三十八度,仿佛昨天的極端天氣是一場幻象。

    義千傳媒坐落陸家嘴中心位置,大廈被陽光一照,氣派晃眼。溫以寧等電梯的時候,符卿卿踩著高跟鞋叮叮跑來,“溫姐,早啊!”

    “早。”溫以寧摘下墨鏡,注意到她手上︰“拿著什麼?”

    “生煎包子,超難排隊的,沒吃早餐吧?我買的雙份兒。”

    溫以寧笑著說︰“謝謝,我不吃早餐。”

    電梯到,進去後,符卿卿說︰“文組長今天七點不到就被高總叫去了辦公室挨訓,現在還沒出來呢。”

    符卿卿去年就職,雖在溫以寧手下做事,但資歷淺,不敢直呼文雅全名。未等老大開口,符卿卿嘰裡呱啦一大堆︰

    “這事兒客觀說起來吧,我覺得是安藍耍大牌。但現在網上的聲音一邊倒,竟然都站在安藍這邊,單子丟了就丟了,關鍵是輿論壓力特別大,據說周總連夜取消了美國之行,急著回來處理。”

    溫以寧見怪不怪,“她粉絲多,控場控評也很正常。”

    “耍耍大牌發發脾氣也就算啦,為這事兒解約,就因為不高興。這麼做也太撕臉面了,有錢也不是這樣任性的呀。”符卿卿喋喋不休,八卦了好一會兒,才把話題扯回來︰

    “不管怎樣,咱們總算出口氣了。”

    溫以寧不置可否,邁步出了電梯。

    經過高明朗辦公室,確實能聽見裡面傳來的怒薄斥責,還隱隱聽到文雅委屈反駁︰“我哪兒知道那個安藍脾氣這麼臭啊,奇葩。”

    多半是氣話,但高明朗卻發了飆︰“你哪知道?平日你做事謹慎,怎麼這次這麼馬虎?安藍什麼人你查過沒,你擅作什麼主張?”

    後面沒聽見,溫以寧進了自己辦公室。這邊的對話還在繼續,氣氛卻悄然變了調。

    “你凶我幹什麼?我想把事情搞砸嗎?”文雅似嗔似怨,似嬌似嗲。

    “好好好。”高明朗討好地一手攬過她的肩,語氣姿態都放低,“公司那麼多人看著,總得做做樣子不是?”

    文雅臉上挨了對方一親,理直氣更壯了,“這事兒怎麼解決?”

    高明朗被唇上綿軟的觸感撩得起了邪勁兒,大喇喇的三個字︰“急什麼。”

    文雅走出高明朗辦公室是一小時後,溫以寧被叫進去是十分鐘後。十分鐘時間,已夠這位高總衣冠整潔,正襟危坐了。

    又一個十分鐘,辦公室裡傳來悲怒質問——

    “憑什麼讓我給她擦屁股?!”

    溫以寧一句話鏗鏘嘹亮,辦公室門還未關緊,外面挨得近的同事伸頭張望。

    高明朗起身關門,不急不緩︰“公司的共同利益,怎麼能叫為誰擦屁股?我知道你有情緒,這話在我面前抱怨抱怨就行了。上頭領導最喜歡的是什麼你忘了?團結。合作。”

    溫以寧安靜幾秒,平聲道︰“這個爛攤子我收拾不了。”

    “謙虛謹慎,能力出眾,顧全大局。不錯,周總對你的褒獎的確很中肯。”高明朗又走過來,“我已經跟周總匯報過了,公司現在遇到困難,他也贊同這個決定。”

    溫以寧面色如鏡如湖,任這把風吹得再勁再招搖也瞧不出喜怒哀樂。

    她走出高副總辦公室時,一身魚尾紅裙的文雅洶湧澎湃迎面走來,那笑容與高明朗如出一轍,“所有的資料我都整理好了,待會送到你辦公室。”

    溫以寧睨她一眼,清冷又高傲,勝過千言萬語的辱罵。

    消息很快傳出,符卿卿氣瘋,“憑什麼?自己捅的簍子讓咱們收拾?高總護短,還不是因為……”

    “收。”溫以寧打斷,“有些話不該你說,就不要說。”

    符卿卿憋了回去,不服氣地把剩下三字兒低聲罵完︰“……上過床。”

    這種事心照不宣,往好了說,男未婚女未嫁,合理合法。往俗裡說,靠不要臉吃飯也是一種捷徑。高明朗曾經試圖說服溫以寧也別要臉了,一到晚上就發各種性暗示短信,溫以寧一忍再忍,終於在某次高總醉酒忘形,竟給她發了個自己的裸身照片後,爆發了。

    她第二天來到高明朗的辦公室,不坐,不笑,不寒暄,不示弱,不求全,用她一貫的驕矜冷傲目光控制住了場面。

    “高總,您下次做苟且之事的時候,最好去酒店,公司裡,淩晨加班的人不是沒有,聲音小一點,文組長那天都喊破了音,不過以我對女人的瞭解,多半是裝的。您下回再給我發短信,請斟酌用詞,不然下回我會給公司全部員工發一封郵件。”

    溫以寧言簡意賅,“不浪費資源,只寫兩個字——疲軟。”

    自那以後,高明朗再也不敢惹她,不過暗地裡使的絆子倒是越發變本加厲。

    對符卿卿的一通抱怨,溫以寧不持異議,在本上寫了一頁紙,撕下遞給她︰“越詳細越好。”

    她要相關人員的資料。

    符卿卿憋屈,看樣子,空手接白刃,是真的接下了。

    當天晚上,溫以寧就收到了符卿卿的匯總,“除了百度上能查到的,我還托我那男同學打聽了不少呢,不過真假有待考驗。”

    隔壁男同學高中時候追過符卿卿,現在在個挺有名氣的娛樂公司做記者,娛樂圈的邊角八卦不在話下。

    溫以寧看著厚厚一摞紙,一目十行,精揀有價值的便多留意,十幾頁翻過去,從品牌高層、到時尚之夜活動的相關機要人員,

    最後五頁,安藍。

    符卿卿辦事機靈,小女生對娛樂圈本就有興趣,洋洋灑灑,精確到安藍哪月哪日買了哪條珠光寶氣的裙子。她越說越剎不住車︰“我最喜歡她演的《任春風起》,演技超棒的,我同學說,人是真的美,近拍也無可挑剔。人比人氣死人喲。不過脾氣也是真的差。”

    越到後面看得越慢,溫以寧忽然就不動了。符卿卿伸眼一看,來了勁,這才是她此次任務的功勛章。

    “活躍在一線的花旦哪個沒有人脈靠山,可做到像安藍這樣的資源,真的是極品了。”符卿卿湊過去︰“您知道亞匯集團嗎?”

    亞匯集團,前身有一響亮名號,上海唐氏,百年名企,十九世紀的香港貿易洋行揚帆起航,唐氏順應時代潮流,開疆拓土,在水深港闊的維多利亞紮穩腳跟。隨後轉回滬上故土,發展得榮辱不驚,相當低調。

    “幾年前董事局變更,新的首席執行官在董事會上全票通過。”符卿卿眼裡像有火把在燃,“CEO帥得要命,而且很年輕,要不是私生活低調保密,早成網紅了。”

    她情緒澎湃,壓了壓聲音,說︰“安藍真正的靠山,就是這位唐總。”

    大概是小姑娘的聲音過於跳躍,溫以寧竟然岔了幾秒神。她莫名想到昨天,盛夏酷暑裡突降人間的兩分鐘冰雹,極端天氣,總寓意著些什麼。

    結合這個倒了血黴的週一來看,妖艷之象,流年不利。

    溫以寧捏緊紙張的手指暗中較勁,摳疼了自己才慢半拍地鬆開。

    目光落在資料最後一行,三個字︰

    唐其琛。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1-22 05:40 PM

二. 花有重開日(2)

    文雅和高明朗這事做得不人道,但也擺明瞭無處伸冤。上頭倒是還有位周總,可這位義千傳媒真正的老大是個溫吞角色,別指望秉公。

    溫以寧很清楚。

    不過沒想到的是,這個爛攤子能爛成這樣。

    她很少接和娛樂圈相關的項目,上手極為吃力。整理出幾位關鍵人物讓符卿卿去溝通,小姑娘鬥志昂揚地去,垂頭喪氣地回。

    “我等了兩小時,好不容易肯見我,說了不到十句話就趕客了,官腔架勢真的絕了。”

    溫以寧問︰“新聞中心的王主任怎麼說?”

    “還主任,我連他面都沒見著,派個小助理就打發了我。”符卿卿連灌兩杯水,嘴角一抹,說︰“這態度,難。”

    溫以寧沒說話,拿起名單看了又看,“請你那位男同學再幫幫忙。”

    “啊?”

    “看能不能聯繫上安藍的經紀人。”

    符卿卿的男同學倒很樂意效勞,他在圈裡小有名氣,撰寫的影評和人物專訪轉發量都很高,互相賣個臉面也方便。安影後年少成名,經紀團隊龐大,管事的那位約不到,勉強約了個助理。

    時間定在週四晚十點,溫以寧親自赴約。新天地一開業不久的清吧,符卿卿還感嘆這回又要經費超支了。

    結果半途接到電話,爽約。

    這助理是個尖嗓門,語速一快更顯風風火火︰“臨時有事,不來了,我也知道你們的想法,別惦記,打住。”

    溫以寧語速比他更快,“再談一次好不好?我們拿得出更好的方案,我們有誠心,也是對上一次的道歉和彌補。”

    對方正在片場,對做事的人嚷了一嗓子,“怎麼幹活的!幹不好就滾蛋!”再對溫以寧說話時耐性更沒了,“說了不行就不行。”

    溫以寧︰“那我把新的方案發您郵箱?”

    助理吼︰“聽不懂人話是吧?你們公司沒點專業素質!別惦記!沒機會!拿著違約金滾蛋!”對方忘了掛電話,十幾秒之後聽到一句“沒誰,一塊牛皮糖,什麼玩意兒,臭傻逼呢操。”

    符卿卿氣極,“怎麼還罵人呢!”

    溫以寧掐斷電話,抬起手按了按眉心。剛過七點,光影折進車窗,披了她一肩霓虹。她說︰“下班吧,先送你回去。”

    順暢一路也沉默一路,高架上終於堵住了。符卿卿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我們為什麼不直接聯繫安藍代言的產品公司呢?”

    “這個智慧系列是亞匯集團的產品,如果能說服他們,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這才是源頭啊。”

    溫以寧不發一語,側臉陷在明明暗暗光影裡,似思考又似放空,符卿卿沒有等來答案,溫以寧仰頭靠後,疲倦地閉上了眼楮。

    符卿卿覺得奇怪,這不像她的行事作風,再一細想,倒像是躲著誰似的。

    一頓瞎猜還沒個結果,第二天,一個懂點兒內幕的朋友私下透露,安藍不願意由你們做推廣,亞匯集團同意了,正式的解約函下午就會送達。

    形勢不等人,哪兒還管的著那些小心思,溫以寧拿起車鑰匙就往上海大廈趕。亞匯集團獨佔三層,兇猛霸道。但廣宣部負責人臨時出差,又撲了個空。人家秘書公事公辦的標準微笑︰“陳經理後天回,請您先預約。”

    態度沒話說,但過於標準也意味著冷情。

    溫以寧站在國內一流企業的奢華大廳裡,華燈都朝眼裡刺,冷氣全往身上鑽,耳邊也出現幻聽似的,全是文雅和高明朗落井下石的得意嘲笑。

    溫以寧轉身的時候,背脊疼得厲害,冷汗直冒,不負重壓。

    她覺得這一天已經夠糟糕的了,電話響,是高明朗,約她晚上見個面,說是有事要談。

    台風過境,大風控制了八月的上海城。和風伴雨,大雨點落在車窗上暈出水圈。溫以寧剛進店,淅淅瀝瀝的雨水便開始下了起來。

    “這兒。”高明朗伸手招呼,笑容滿臉。走近了才發現,他今天抓了髮型,用髮膠固定住,是用心打扮過的模樣。

    溫以寧只當工作匯報,坐下後說︰“我試過很多管道,這個推廣案想要繼續做下去,唯一能拍板的只有亞匯集團。安藍代言的本就是他們公司的產品,所以……”

    “下班時間不說這個。”高明朗打斷,眼角的褶子像刀刻的印,他很殷勤地為溫以寧倒了杯紅酒,“嚐嚐,上回去法國出差在一個莊園裡撿漏的好東西。”

    酒液掛在杯壁,一晃,像風中搖曳的紅花蕊。

    “cheers。”高明朗伸手,笑容更深。

    這個公館有兩層,一層對外迎客,歐式復古風精緻高階。二層是幾個小廳,裝修風格冷冽,不對外,都是圈內人相互引薦。

    “其實這個項目讓你接盤,確實有失公允,丟就丟了,任誰都有失手的時候。以寧啊,從你進公司起,我就注意到你了,這兩年你成長很快,我很欣賞。”

    歡快明亮的薩克斯樂曲和此時的氛圍十分相配。高明朗的心思越發藏不住,“你這樣的女孩兒,太招人喜歡,我一直都想好好栽培照顧。”

    紅酒不醉人,醉的是王八蛋。高明朗暗示十足地覆上溫以寧的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只要你願意,我幫你把這攤子甩出去。”

    從高處看,這場景還挺和諧。尤其溫以寧沒掙扎沒反抗,反倒鮮眉亮眼莞莞一笑的模樣,又給當下鍍了一層欲拒還迎的曖昧顏色。

    二樓長廊隱匿在做舊的光影裡,存在感很低。牌局已經輪了兩圈,人乏的很,手氣也疲軟,唐其琛乾脆撂了牌,讓柯禮湊個位,自己出來透氣。

    本是背靠著長廊低頭看手機,不知怎的回了神,往直覺中的方向側頭看下去。這一看,看得唐其琛皺了眉。遲疑兩秒,他關了手機轉過身,換個角度確認一眼,心裡便有了數。

    五六分鐘,從溫以寧落座,到她和男人侃侃而談,再到紅酒踫杯,兩人的手交疊在一起,最後是溫以寧意味不明但溫情款款的微笑——

    都一個不落地落進唐其琛眼裡。

    不用知道前因後果,眼前一幕實在曖昧,女有情,男有意。

    柯禮從裡廳出來,一聲“唐總”頓在嗓眼,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以為唐其琛眼熟那人,答疑道︰“是義千傳媒的高副總。”

    柯禮跟在唐其琛身邊多年,對他的一言一行都能揣摩幾分,不過這次卻會錯了意,問︰“需要我去打聲招呼嗎?”

    唐其琛收回目光,“進去吧。”

    兩人並肩往裡走,柯禮說︰“那支廣告的推廣策劃,就是義千傳媒負責的,高副總主管的業務。義千的業務能力在國內相當過硬,不過安藍這次生了氣,小事一樁,卻堅持換公司。”

    這事不算什麼,匯報級別還夠不上到他這裡,唐其琛沒有放在心上,“隨她。”

    柯禮推開門,手擋著讓他先過,唐其琛忽問︰“義千傳媒誰接的案子?”

    “姓文,不過好像移交了,現在是誰暫時不清楚。”柯禮笑了笑,“高副總愛美人,也是業內共識了。”

    唐其琛表情一瞬起疑,有微妙,有猜忌,最後又恢復平靜。以最直接赤裸的東西用來交換捷徑,他在這個圈子見過太多。

    重逢這個詞本身就帶了那麼點情分,在他心裡算不上,頂多是場平平無奇的撞見,最後還以一個不屑的句號收了尾。

    溫以寧五分鐘後從洗手間回來,補了點妝,笑意照人。

    高明朗見過的漂亮女人數不勝數,久了便也沒勁。溫以寧的氣質不算特別柔和,偶爾冒出的戾氣跟玫瑰睫上的刺一樣。男人心思下作,越得不到就越想要。

    “還想喝點什麼?”他傾身向前,為溫以寧今晚的態度感到驚喜。

    “再喝點酒。”溫以寧伸手越過桌面,拿起酒瓶自己倒了起來。

    “你要不喜歡這個地方,咱們換別處。”

    “換哪兒?”酒液滿了半杯,繼續倒。

    “我家。”高明朗挑明。

    溫以寧點點頭,“嗯。”

    男人笑得眼紋縱橫,迫不及待地起身,邊推椅子邊說︰“放心寶貝兒,這個爛攤子明兒我就幫你推了,不會讓你為難——”

    話還沒說完。

    溫以寧舉起滿杯紅酒,手起杯落,利利索索潑了他一臉,高明朗本能反應地掀了桌面上的東西, 裡啪啦砸了一地,他吼叫︰“你他媽的瘋了嗎?!”

    溫以寧把空酒杯扔他面前,特淡定地擦了擦手,看他一眼說︰“高總不長記性,我只是幫你提提醒。”說完轉身要走。

    高明朗狼狽不堪地追過去,結果被凳子腳撂倒,這一跤摔得重,他氣得嘴角發抖︰“行,行,不知好歹,你行。”

    溫以寧頭也沒回,推開店門,空氣清透,雨停了。

    唐其琛透個氣重回牌桌,手氣反倒更差了。一桌都是衣冠楚楚的禽獸,調侃幾聲唐大老闆承讓,個個贏得盆滿缽滿。

    柯禮從外頭進來,有人問︰“什麼動靜啊!樓下?”

    “不清楚,摔了個人,估計是鬧矛盾的。”話題輕輕揭過,柯禮壓低聲音,問唐其琛︰“安藍電話打到我這兒,她想過來。”

    唐其琛推了牌,手氣邪乎,這盤又得輸,隔了半晌他才說︰“太晚了。”

    柯禮點點頭,走出去給安藍回電話。

    唐其琛昨天才從美國回來,這次在國外待了半個月,高密度工作太費神,於是借著倒時差休息了兩天。

    次日,九點的集團例行周會提前至八點,積壓的工作不少,唐其琛往那兒一坐,各部門有條不紊地匯報。這位少主入主董事局五年,兩年前任CEO,全面主持集團事務,耳濡目染,大家的做事風格也趨於統一,精煉,簡潔,切中要害,沒有一絲贅言。

    會議最後,柯禮問︰“各位還有什麼要補充的?”

    留白數秒,剛要宣佈散會,陳颯說︰“唐總,義千傳媒想跟我們繼續溝通產品廣告的後續推廣。”

    唐其琛側頭問柯禮︰“智慧系列?”

    柯禮低聲︰“對,安藍拒絕的那家。”

    “你是主管部門,聽你的意見。”唐其琛放權陳颯,不打算過問。

    得到明確態度,陳颯很快做出決斷︰“他們更換了負責人,姓溫,昨天留了預約。我會讓李主管對接,並且將正式的解約函發過去。”

    最上頭的那位沒再說話,大家合上筆記本準備離座,唐其琛忽然開口︰“溫什麼?”

    “以寧,溫以寧。”

    陳颯負責集團宣發事務多年,心思縝密。唐其琛雖是無意一問,但她聽出了話裡的餘地,試探著說︰“義千傳媒的兩位小花旦都派了過來,誠意還是很足的。”

    這話看似贊賞,但從眼高於頂、業務手腕比男人還強悍的陳經理口裡說出,仍屬不屑一顧。

    語畢,陳颯看向唐其琛,“我會盡快落實新的承接公司,週三前……”

    唐其琛語調平,情緒淡,打斷說︰“先見見,再做決定。”又問︰“約的什麼時候?”

    陳颯從善如流,“明天。”

    唐其琛略一頷首,起身時鬆了鬆襯衫領口,重複一遍︰“陳主管明天跑一趟南邊。這個人你親自見。

    ——散會。”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1-22 05:43 PM

三. 花有重開日(3)

    溫以寧接到電話的時候正發著燒,拿棉被捂了一晚上,衣服汗濕了也沒退。接電話時不在狀態,對方重復了兩遍她才聽明白。柳暗花明的喜悅瞬間沖散了身體的不適。

    約的時間是十點半,陳颯的辦公室在二十七樓,溫以寧上去的時候部門正在開會。隔著落地窗,陳颯精簡幹練的形象非常奪目。

    這位亞匯集團陳經理的百度履歷相當傳奇,在國內傳媒圈的人脈交際屬頂級。三十五歲,未婚。曾聽高明朗談起,說陳颯根本不像個女人,絕情冷血,白瞎了那張御姐臉。

    溫以寧站在外頭,玻璃的隔音效果好,聽不見聲音,但能看到陳颯的表情神態,冷目、自如、眉間英氣颯颯。近二十分鐘才散會,助理把溫以寧領進會議室,陳颯似乎不打算浪費時間,坐在那兒看文件,頭也不抬,說︰“耽誤了十分鐘,這個時間我會補償,從現在開始到十一點,交給你。”

    溫以寧拉開椅子坐下,說︰“您好。”

    沒被陳颯的態度唬住,她從容且理性,客套話全部免去,重點放在後續的彌補措施上,條條有理有據。

    五分鐘不到,溫以寧就說完了。陳颯自始至終低頭看文件,“別人都恨不得背個萬字課文,你倒簡單,三言兩語就交差了。”

    溫以寧說︰“我們既愧疚也珍惜這第二次機會,這一次,更多的是傾聽、改正。”

    陳颯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然後笑了笑。雖是不屑的成分比較大,但陳颯願意打開新的策劃書,逐一對溫以寧發問。

    她在經驗和閱歷上形成碾壓,尖銳、直切要害,很是不留面子。

    溫以寧起先還能從容應付,但問題越到後面越刁鑽,陳颯毫不客氣︰“擅自做主,不溝通,不作為,不能平衡關系,如此不專業,憑什麼值得再次信任?”

    溫以寧沒有巧言吝嗇地辯解,謙虛承認後,以問責開始,以側面宣揚公司優勢結束。陳颯徹底放下手中檔,所有注意力自此刻才全部集中到她身上。

    “沒有怪責過安藍難應付?”陳颯拋出一個很微妙的問題。

    溫以寧說︰“在其位,謀其事。”

    六個字圓得也很微妙,把深意還給了對方去領悟。

    會議室外面,唐其琛站在落地窗的後側看了很久,這個點的陽光西移,一束落在他肩頭,能看見塵粒輕飄,能看清男人襯衫上的淺色紋路。

    “唐總,可以出發……”柯禮走來,在看到會議室裡的人後,頓時失聲。分辨數秒後,既詫異又起疑︰“以寧?”

    唐其琛看他一眼,“記性不錯。”

    柯禮掂量了一番此情此景,心裡實在沒底。不敢催促,也不敢搭腔,兩個男人就這麼站在外頭,唐其琛倒是很專心,看來觀察裡頭有一陣了。

    柯禮也不敢耽誤正事,提醒說︰“宴會的時間來不及了。”

    唐其琛又看了兩分鐘,才鬆口︰“走。”

    賓利已經久候,開上世紀大道,能看見後面的金融中心與明珠電視塔並肩而立。上車前柯禮接到陳颯的電話,這人做事百密無一疏,想讓柯禮打聽一下唐其琛的意思。

    公事公辦,話題的開始就自然多了。柯禮說︰“陳經理見過義千的人了,她覺得無功無過,希望聽聽你的意見。”

    唐其琛微仰頭,闔眼休息,說︰“越到後面越誇誇其談。”

    先揚後抑,但柯禮還是聽出了唐其琛的意思,他對溫以寧的個人能力,仍是贊賞有加的。

    柯禮笑了笑,說︰“業內的通病,她已經做得很好。”又感嘆道︰“好幾年沒見了吧,那時候她還在上大學,剛看到她的時候,我都沒敢確認,以寧長大了。”

    唐其琛睜開眼,側過頭,本就清淡的眸子沉下去,太過平靜,讓柯禮沒來由地緊了心。

    後知後覺,才知道大概是失了言。

    柯禮轉移話題,說︰“陳颯還在等您的意見。”

    唐其琛始終閉目休憩,這一程很安靜,賓利的隔音效果極佳,道路順暢平滑,抖動難以察覺。柯禮等了一會兒便自覺轉過頭,只覺得車內空氣過于粘稠安靜。

    第二個紅燈路口,唐其琛說︰“不選。”

    *

    七點慈善晚宴開幕,冠名善行中國。亞匯集團去年慈善總額八位數,唐其琛本被大會邀請作開幕致辭,但他婉拒了。這位年輕掌門人低調成性,甚少見報,血液都是靜的。

    “您的位置在第一排,左邊,鄰座是紅十字會的林副主席和市秘辦的嚴秘書。”臨近會場,柯禮簡述情況,又說︰“邀請了明星,安藍也在,會在拍賣環節拍出一副翡翠耳環。”

    會場入口賓客絡繹,柯禮跟在唐其琛身後,衝一方向說︰“義千傳媒的高副總也參加。”

    高明朗黑色正裝,身邊攜帶的是紅裙艷麗的文雅。

    “那位就是義千傳媒的兩下小花旦之一。”柯禮笑著說︰“以前不瞭解,現在總算知道兩小花旦的真面目了。”

    柯禮不知道幾日前,唐其琛已經在二樓看見過溫以寧。那日有雨,她與一個男人場景曖昧,實在算不上什麼完美重逢。

    唐其琛掃了兩眼高明朗,正回視線,扣上外套,忽地說了句︰“可惜了。”

    柯禮沒來得及回味這三個字,老闆步履生風地從高明朗身旁走過,人家一聲誠惶誠恐的“唐總!”還沒說囫圇,他置若罔聞,矜傲地入了場。

    明星拍品環節之前,柯禮輕步走到唐其琛面前,微彎腰說︰“陳颯已經知會義千傳媒,終止合作。”

    主持人慷慨激昂,正邀請今晚的第一位明星上場,現場掌聲爆發熱烈。拉明星入陣,能讓善舉博得更多關注。安藍無疑是壓軸,她一登場,才是今晚的最高潮。

    一身水藍色的禮服貼身掐腰,幾年的打磨,已讓安藍的氣質無懈可擊。眉眼間的自信,在看到底下的唐其琛時,忽地飛了起來。

    粉絲克制不住,齊喊︰“安藍,安藍,安藍!”

    主持人接話︰“上個月剛摘得第七屆中影節影后桂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已經是第三個影后頭銜了哦。”

    唐其琛沒聽太久,對柯禮抬了下手算是授意,自己便離了座。坐姿略久,他的西裝下擺微微起褶,單手入袋,背影的骨相頗為挺拔。

    安藍的翡翠耳環八萬起拍,價格一路高漲,競價到五十萬的時候,滿座衣冠不再吭聲。

    主持人︰“五十萬第一次,五十萬第二次。”

    柯禮舉牌,說了一個翻倍的數字。

    現場嘩然。

    後半段是酒會,唐其琛在側廳接電話,安藍悄悄靠近,試圖從背後捂住他的眼睛。唐其琛早有察覺,偏身一躲,不著痕跡地拉開距離,笑著說︰“有記者。”

    安藍笑容不變,“你沒趣兒呢。”

    柯禮打招呼,說︰“剛還誇你今天狀態好。”

    安藍心情不錯,“要不是今天你會來,我才懶得參加呢,拍了一個月清宮戲,天天頂著頭飾,脖子都快斷了。”

    唐其琛說︰“找老曹給你正正骨。你過去吧,再晚就有記者了。”

    安藍實在不怎麼情願,“那你改天請我吃飯。”

    唐其琛態度溫淡,“去吧。”

    人一走,柯禮說︰“胡總在等您。”

    走去宴廳的時候,柯禮挺輕鬆地聊起︰“陳颯是當面通知的,一聽被拒絕……”

    時不時地有人打招呼︰“唐總。”

    應了好幾個,柯禮才能把話說完︰“說是哭著鼻子離開的。”

    唐其琛似乎沒聽見,對著迎面走來的胡總客氣︰“胡叔比上回見著精神多了,老爺子身體可還好?”

    並肩寒暄,唐其琛善於應酬,在華燈之下顯得風度翩翩。家國時政聊了七八分鐘,胡總盡興得很,“高鐵那個項目耗費太久,國內外那麼多公司競標,多虧你幫襯一把。”

    鐵路局在東南交通樞紐的利民工程,兩個億的項目。胡總的感激真心實意,就著這個又聊了幾句,胡總說︰“推廣也很關鍵,不止是項目完成後,現在就要著手開展,保持在公眾之中的活躍度。”

    唐其琛靜靜聽,幾句之後,他忽問︰“胡總有意向的公司嗎?”

    “那還沒。”

    “我推薦一個。”唐其琛平靜道,“供你參考。”

    *

    柯禮說溫以寧是哭鼻子離開的,她沒哭,哭的是符卿卿。聽到被拒絕的確切回復,年輕人覺得很崩潰,到了夜宵攤還在啜泣。

    溫以寧到底沒忍住笑,把菜單遞過去︰“一天沒好好吃過東西,點你喜歡的。”

    符卿卿悶氣兒呢,“你不氣嗎,怎麼還笑得出來?”

    溫以寧沒回答,對著她後邊抬抬下巴,“這個夜宵攤的老闆晚上營業到三點,回去還得洗洗刷刷,白天也不能貪睡,有孩子要接送上學。上次我在這吃,踫到一桌挑刺的,霸王餐愣是沒給錢。”

    符卿卿大眼睛霧濛濛地看著她。

    “生活不容易,誰都不容易。”溫以寧笑了笑,“努力爭取,坦然面對,至於結果,你別太較勁。”

    符卿卿呼出一口氣,“項目丟了,高總和文雅指不定怎麼嘲笑我們呢,我委屈。”

    夏末的夜風都變靜了,溫以寧似是思考了很久,再一開口臉上帶笑,“你往我身後站,躲著就是了。”

    符卿卿心裡還是很感動的。她跟了溫以寧兩年多,為人謙遜,能力亦出眾。廣告業結識四面八方的人,好像誰都帶了點浮誇氣質。但她的老大不一樣,不阿諛,不媚交。文雅看不慣溫以寧的原因之一,嫌她身上那股仙勁兒,總有裝腔拿勢之嫌。不過符卿卿不覺得,她還挺崇拜的。

    懂規矩,有原則,錢也沒少掙,多帥啊。

    想到這,符卿卿心情好多了,點了好多烤肉委屈道︰“餓死我啦!”

    這事兒失手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溫以寧做好了挨訓的準備,次日一進公司就被叫去高明朗辦公室。不止高明朗,連一把手周總和文雅也在。

    高明朗還記著那晚被潑一臉紅酒的仇,逮著人興師問罪︰“這是什麼情況?”

    他把亞匯集團公章加蓋的通知函拍在桌上, 的一聲︰“週一交給你的任務,週三就給我這結果?”

    語氣是真凶,態度也嚴肅。旁邊的周總打圓場,問︰“以寧,為什麼亞匯的決定這麼堅決,兩天不到,你是不是沒有及時與他們溝通?”

    後頭的符卿卿沒忍住︰“我們第一時間就聯繫了,連安藍的助理也有約的,這個事情交給我們的時候,本來就很糟糕了。”

    正說著,周總走出去接了個電話。高明朗掀起桌上的解約函扔過去,“沒有藉口,這是什麼!”

    幾頁紙落到地上,窗戶沒關進了風,一掃而亂。溫以寧抿著唇,也沒什麼好辯解的,倒不是她畏懼,事情從一開始,高明朗仗著位高權重就沒打算讓她好過。

    “通知人力資源部,這個月獎金扣除。”高明朗補充道︰“你帶的組,全扣!”

    周總接完電話回來,手機還握在掌心,“不要處罰了。”

    這句話無疑刀下留人,所有人看向他。

    周總難掩興奮,揚著手機說︰“瀚海有意向跟我們談合作,剛中標的高鐵項目都知道吧,那可是鐵路局的重點工程。”周總笑著對溫以寧說︰“晚上你跟我去一趟,胡總欽點的你。”

    罪臣變功臣,處罰自然作廢。當天晚上,溫以寧就見到了這位胡總。五十多歲,儒雅健談。雖說合作的事兒八字沒一撇,但對方主動拋出橄欖枝,無疑是想結個善緣。

    走前,胡總特意跟溫以寧聊了幾句。

    “溫小姐是哪兒人?”

    “H市,南方一個小城市。”

    “我聽過,有機會要去看一看的。你在上海待了很久嗎?”

    “大學四年,去外面工作了一段時間後又回來了。”

    “年輕有為。”胡總的語氣很好,少了中年企業家的浮誇油膩,溫以寧倒覺得受寵若驚了。走到門口時,胡總說︰“其琛推薦的人,一直很優秀,認識你們很高興。”

    他伸出手,周總雙掌緊握直點頭︰“希望以後能有合作的機會。”

    胡總看了眼溫以寧,笑了下︰“會的。”

    夜色裡的內環高架車流不息,是上海城繁華與喧囂的流動晚宴。回去時,周總高興極了︰“你還藏著這層關係,以寧,這就是你的不厚道了啊。”

    旁敲側擊了好幾遍,溫以寧始終沉默以對,周總有些掛不住,後半程總算安靜下來。溫以寧一直盯著窗外,被霓虹光影晃酸了眼睛才轉了目光,一低頭,心裡靜得離奇。

    那是好多年前的回憶,她二十一歲,女生最為氣勢如虹的美好年齡。

    不,嚴格來說,那甚至算不上回憶。

    回憶這個詞,本身就帶了點懷念的美好。但對她而言,唐其琛三個字,實在和美好無緣。

    溫以寧閉眼假寐,情緒如雲煙,下了高架橋便已如止水。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1-22 05:48 PM

四.花有重開日(4)

    這次牽線搭橋替她解決了眼前的困局。高明朗就當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對她笑臉相迎噓寒問暖。溫以寧暗自佩服,明面上也是拾階而下,成全了這一團和氣。

    胡總那邊更是說一不二,高鐵項目沒那麼快開展運營,但一些小項目的推廣還真交了過來。半個月過去,月底業績考核,她這組的績效獎金反而是公司最高的。發工資這天,符卿卿非得請她吃飯,麻辣小龍蝦點了兩大盆,倆姑娘吃得唇紅如血,喉嚨冒煙。

    “我扛不住了,剩下的歸你。”溫以寧眼淚都辣出來了,滿地兒找水喝。

    “寧姐你不是合格的H人啊,H省挺能吃辣的呀。”

    “從大學算,我在上海待了快八年,口味早被改造了。”溫以寧灌了一大口水,又給符卿卿遞去一杯。

    “溫姐,你老家漂亮嗎?”

    “漂亮。”辣勁已經緩了過去,溫以寧說︰“我們家門口有一條江,夏天很涼快,晚上不用開空調。”

    “哇!那你以後還會回去嗎?”

    溫以寧笑了笑,“不知道。”

    符卿卿感嘆︰“上海的生存成本太高啦,我一個月房租兩千,水電費兩百,上班還得轉兩趟地鐵,累死啦!”

    最後一隻小龍蝦解決,她沒摘一次性手套,撚著桌上的龍蝦殼玩兒。

    “而且我們家小汪汪在武漢,好遠哦,他來看我一次來回機票都得一千八,我捨不得他辛苦,可是我真的很想他,來大姨媽的時候想他,出租房裡的水龍頭壞了想他,停電了想他——唔,異地戀好可惡。”

    溫以寧聽她碎碎唸,訴說著生活的不易,愛情的艱辛,理想與現實的落差,以及眼楮裡仍然不滅的希冀。

    符卿卿的話題延伸很無邊,忽問︰“溫姐,你為什麼會轉行?”

    她無意間看過溫以寧的簡歷,復旦大學英語系,專業八級,畢業後在一家很有名的外譯院工作過兩年,深得領導看重,原是有機會推薦去北京外翻院進修。但這份工作履歷截止於前途坦坦的正光明時,她主動離職,重返上海,跨行換業,一切從零開始。

    符卿卿邊說邊玩那些龍蝦殼,一隻只地擺,佔滿了空餘的桌面。那是一個“汪”字。符卿卿摘了手套,雙手合十對著龍蝦殼許願︰“保佑我們家汪汪漲工資!”

    溫以寧笑了起來,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起身說︰“我去趟洗手間。”

    然後主動買了單。

    月初相對清閑,第二天又是週五,同事們早早討論週末要去哪兒玩。溫以寧也準備下午早點走,結果接到胡總的電話,客客氣氣地邀請她晚上赴個局。一個小型的宴請,胡總人挺好,真心實意地舉薦溫以寧,廣告行業興的是廣結人脈,一圈下來,溫以寧收了不少名片。

    “老胡對美人兒總是格外關照,多久不見你帶人出來了。”說話的姓曾,做貿易的,滿場都是笑臉示人。

    胡總說︰“哪兒話,帶年輕人出來見見世面。”

    “胡總惜才,理解,理解。”曾總語氣敞亮,但眼裡深意猶存。

    溫以寧伸手︰“曾總您好。”

    “好,好。溫小姐很年輕啊,誒,跟老李他兒子差不多大?”

    “那應該同齡。”胡總說。

    “說我什麼呢?老遠兒就聽到了啊。”當事人走過來。

    “來得正好,老李,小博不是回國了麼,多帶他出來,認識一些女孩子也好。”這位曾總真是八婆,喝了點酒亂點鴛鴦譜,指著溫以寧說︰“我看溫小姐就挺合適。九幾年的?”

    溫以寧說︰“92。”

    李總委婉道︰“那比小博大。”

    “有什麼的,大三歲抱金磚,小博更上一層樓了。”

    言詞越來越失分寸,胡總拍拍曾總的肩︰“你家曾思明年齡也合適啊,沒替自己兒子想想,倒記掛老李,大公無私啊。“

    曾總酒勁上頭,大舌頭控不住,“我們家不要這樣的。”

    聲音很小,胡總也已經拉著他轉過身去,是背對著的。溫以寧還是聽到了。周圍還有四五號人,他們也都聽見了。但個個面帶微笑,這只是司空見慣的玩笑,不覺得有何不妥,溫以寧是萬千背景板中的一個,年輕貌美反倒成了別人眼裡的原罪。

    胡總和曾總說了幾句,曾總提聲︰“哦,哦,她是唐總的人啊?”驚愕半刻,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那就難怪了。”

    也不知是哪根神經錯了譜,亦或是曾總嘴角過度理解的微笑刺了眼,甚至可能是某個姓氏撓中了燃點。溫以寧一晚上克制平靜的情緒“咚”的一聲斷了保險絲。

    她問︰“曾總,您家不要哪樣的?”

    聲音不算大,但字字鏗鏘,眾人靜了聲,回了頭,一瞬安靜。

    曾總迷了半會兒,眼神陡亮︰“誒嘿?!”難以置信她的較真。

    溫以寧︰“您說,你們家不要這樣的。”她挺認真地環顧了四周,點點頭,“我就暫且對號入座吧。那麼——初次見面不過十分鐘,您瞭解我是怎樣的人嗎?”

    她是笑著說這些話的,笑容浸潤眼角眉梢,目光掃過去,平靜且堅定。

    曾總被她質問得啞了語,臉色已然難看。

    “玩笑話,不當真。好了,小溫……”準備打圓場的胡總話還未說完,溫以寧打斷,“胡總,還有一點你可能誤會了,我與唐其琛先生並不熟。我和他這幾年連面都沒有見過。我不想借誰的面子,更不想讓您誤解。您信任我,讓我做事,我就好好做,就這麼簡單。”

    溫以寧知道這番話不算給面子,罷了,她本就不擅長甚至心底裡是排斥這些帶有偏見的談資。可笑的男尊女卑觀念,把「自以為」當做真理,這就是一種不公正。

    再待下去就沒意思了,溫以寧轉過身,忽地對上一個人,一雙眼。

    唐其琛今天穿得不算特別正式,白衫黑西裝敞開了,能看見腰腹的線條延伸下來,與外套同色系的褲裝恰好融合,擔得起長身玉立這個詞。他站在明亮赤目的燈光裡,本是輪廓溫和的雙眼,反倒顯得清淡寡情了。

    溫以寧與他對視,不卑不亢,經緯分明。

    唐其琛已經站了很久,剛才那番發言也一個不落地聽進耳裡。在場個個人精,嗅出了氣氛中的微妙。短暫僵持,唐其琛正眼不再看她,而是朝前走去,“小東莊玩著牌,柯禮說有熟人,我下來看看。”

    這把聲音沉而有力,很有質感,跟記憶中的某一部分是重疊的。溫以寧還沒來得及體會,唐其琛的聲音又傳來︰“是不太熟,讓胡叔誤會了。”他笑了笑,“曾總還生上氣了?犯不上,別介意。”

    溫以寧的腳步停住,剛偃旗的火苗又竄了起來,轉過身,問︰“介意什麼?介意我闡明事實,介意我為自己辯解?”

    問題直指唐其琛,這一刻,徹底安靜。

    禍從口出這個道理溫以寧不是不明白,話說完就後悔了,借酒撒瘋麼這不是?橫豎聽起來都是不知好歹。

    “胡叔上去玩兩把,幾個老同學。”唐其琛繼續跟人交談,似乎什麼都沒聽見,或許是聽見了根本不屑回應。

    朗聲笑︰“不打擾,來就是了。”衣冠楚楚的男人們談笑風生,溫以寧留在原地,一條線筆直分明,劃出了兩個世界。

    沒犯渾太久,溫以寧知道這種局面得給個台階下。她果斷上前道了歉。對胡總說,自己今天失言失分寸,給他添麻煩了。又對曾總說,是自己太較真,冒犯之處請他別計較。

    “怎麼還這麼鄭重了,沒事沒事。”曾總大手一揮,“我說話直接慣了,小溫是吧,別介意。”

    胡總也笑著說︰“瞧我們都把年輕人嚇著了,以後一定注意。”

    這二位客客氣氣算是擺平了。他們說完後在等她繼續。

    三個人呢,最重要的那一位還站在那兒。本以為她會對唐其琛道歉,可等了半天,什麼話都沒再說。

    唐其琛也不避諱,目光平靜看著她。

    溫以寧對胡總略一頷首,說︰“那我就不打擾了。”

    唐其琛也無過多反應,端起酒,跟胡總踫了踫杯,聊起了最近的匯率波動。幾句寒暄,他才仰頭抿了一口。

    熱烈氣氛重拾,唐其琛淺酌的時候,旁人也是相聊甚歡,一派和氣。忽然,唐其琛垂下手,把酒杯磕在桌上,動作不輕不重,但力道還是在那的。

    他說︰“這酒太澀。”

    之前的平靜像是天氣過渡,這一刻才讓人察覺出降了溫。等眾人反應過來,唐其琛已經撂局走人。柯禮在另一撥客商間應酬,笑著說失陪,趕緊跟了過去。

    胡總攔了他一把,微眯眼縫,“小柯,給叔一句真話。”

    *

    這邊應付完,唐其琛沒再去牌局,柯禮跟上面的人吱了聲便也回到車裡,“唐總,回哪兒?”

    “靜安。”

    柯禮吩咐司機開車,掂量了一番,說︰“曾總喝了點酒,說話不太注意,念念她……”柯禮磕了下舌,立刻改口,“溫小姐她才有的情緒。 ”

    後座的人沒說話。

    柯禮︰“其實這事兒還是曾總有失分寸,不過他這人向來這樣,沾不得酒,容易忘形。聽說,上回也是把一員工為難得當場痛哭,醉後失言,確實不太經腦子。不過溫小姐很懂把場面圓回來,還跟他們道歉,其實……”話到一半,柯禮發現自己說得實在過多。

    “唐總,抱歉。”

    燈火輝煌映在車窗上,分散幾縷籠在男人的臉上。

    車行又一程,他忽說︰“我知道。”

    “嗯?”柯禮側過頭。

    唐其琛說︰“委屈了。”

    柯禮跟在唐其琛身邊近十年,是心腹,是最懂老闆心思的人。可這一刻,他捉摸不準了。

    柯禮又想起剛才胡總要的那句真話︰“溫以寧和唐總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柯禮心裡嘆息。

    很多年前,互有好感,有開始另一種關係的可能,可鬧僵時也慘烈決絕,不留餘地。因為溫以寧發現,她的全力以赴是場笑話。

    唐其琛對她所有的好,不過是在她身上看到喜歡過的女人的影子。

    十裡寒塘路,煙花一半醒。

    還有什麼比所托非人更殘忍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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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注︰“十裡寒塘路,煙花一半醒”引用自魏憲《西湖春曉》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1-22 05:49 PM

五. 花有重開日(5)

    半路唐其琛又改變主意,車往芳甸路上開。回九間堂有點距離,近十點才到家。

    景安陽說他回來得太晚,柯禮跟在後頭,解釋說路況不好。唐其琛是真乏了,坐在沙發上閉了閉目,才問︰“父親呢?”

    “書房,陪你爺爺下棋。”

    唐其琛起身上樓,吩咐柯禮去他臥室收一份文件。唐宅是一棟獨立的環水別墅,新中式風,方與圓的概念融入完美,有一種克制的高階感。唐書嶸年事已高,早年做過心臟搭橋術,便一直與兒子兒媳一同生活。

    唐其琛叩了叩房門,踏進書房。

    地毯厚重消音,偶爾棋子落盤成了唯一聲響。黑白棋不相上下,唐書嶸執了一枚黑子堵住了白子的右上路。唐凜略一思索,剛欲抬手。唐其琛彎嘴淡笑。唐凜捕捉到兒子的表情,側頭問︰“有想法?”

    唐其琛笑容深了些,“觀棋不語。”

    唐凜倒坦然︰“說說看,不管怎麼下,這局已是你爺爺的了。”

    唐其琛伏腰,手指一點,“這裡。”

    唐凜皺眉,“自掘墳墓。”剛落音,他眉間成川,妙不可言,“斷了自己的路,這一片兒就空出來了。”

    唐書嶸看了眼孫兒,滿意道︰“一念之差,滿盤皆活,小時候讓你學圍棋的心血沒有浪費。”

    唐書嶸五年前隱退,但至今仍掛著亞匯集團董事局主席的職位,他對唐其琛自小要求甚嚴,就是朝著人上人奔的,小時候學的那些東西大部分都忘了,唯有這圍棋成了習慣。也談不上興趣,唐其琛只是覺得,你退我進,黑白博弈,濃縮的是格局觀。

    最後,唐書嶸贏,站起身直了直腰,走到書桌前是要談事的前奏。唐父自覺地離開書房,帶上門。

    唐書嶸說︰“你父親太軟,總想著為留後路,當然得輸。”

    這話是不滿意的,唐其琛笑笑說︰“父親教書育人,胸襟寬廣,做事溫和有序,不是他不好,而是您太厲害。”

    下棋如做人,心境為人都反應在了招數上。唐凜的名字很有煞氣,某種程度上也是唐書嶸的期望,可惜期望落空,唐凜年輕時就對生意之事沒有半分興趣,活得溫文爾雅,最後當了一名大學漢語老師。他與唐老爺子的父子關係一度冷淡,直到唐其琛出生,唐書嶸又看到了希望。

    唐其琛對數字天生敏感,是塊做生意的璞玉,也算「父債子償」,唐其琛在名利場大開大合,青勝於藍,唐書嶸是滿意的。

    聊了幾個最近的工作計劃,唐書嶸點點頭,“我放心你。”

    唐其琛日程緊,能回家的次數很少,不想多談公事,囑咐說︰“早晚涼,您注意身體。”

    唐書嶸忽說︰“唐耀回國,你知道嗎?”

    “聽說了。”唐其琛亦平靜。

    “有機會一起吃個飯。”唐書嶸說︰“總是一家人,他還得叫你一聲大哥。”

    唐其琛沒應沒答,側臉浸潤在柔和的光影裡,掩住了情緒。

    從書房出來,景安陽正和柯禮聊著天,柯禮一向讓人覺得如沐春風,加之又是唐其琛從小的玩伴,景安陽也把他當半個兒子一般,這會子不知說著什麼,景安陽被逗得滿面春風。

    看到唐其琛下樓,景安陽問︰“夠晚了,住家裡吧。”

    “明兒有早會,不了。”

    柯禮也起身,拿起公事包,“您注意身體。”

    景安陽不留人,送了幾步到門口,唐其琛笑著說︰“今天的耳環很適合您。”

    “安安送的,她去法國參加影展,在一個古董店挑的。這孩子實在有心。”提起安藍,景安陽一臉悅色,“下周讓她來家裡吃飯,你爺爺也想她了。”

    ——

    九月前兩周還天晴燥熱,一場颱風過後,早晚就涼了下來。

    溫以寧擬了一份十月份的工作計劃,準備讓符卿卿通知組員開個踫頭會。可上班半小時了也沒見著人。

    “符卿卿請假了?”

    “沒有啊。”管考勤的說。

    正奇怪,一同事溜到溫以寧的辦公室,壓著聲兒告訴她︰“溫姐,卿卿犯事了。”

    “什麼事?”

    “她搞砸了一個開業典禮,就是那個少兒英語國際培訓班。”這個同事跟符卿卿的關係挺好,往後看了看門是否關緊,才小聲告訴溫以寧︰“徐匯區新開業,本來是要放一支宣傳短片,結果出現在螢幕上的是老闆的,老闆的……”

    “沒關系,你說。”

    “做愛視頻。”

    溫以寧皺眉片刻,問︰“這不是她的工作,誰讓她去的?”

    “文組長說人手不夠,讓她周日晚上去幫忙。”

    溫以寧默了默,“知道了。”

    各司其職,各效其主,文雅指派溫以寧的人,這事兒雖不按規矩,但也不違規。這個英語培訓班是國際連鎖,知名度頗高。符卿卿在開業典禮上犯的錯誤也夠邪乎,那支艷情視頻在數百位賓客面前播放,老闆赤身露體,正上演老漢推車,肉|搏戰相當激烈。當時舉杯暢飲的男主角臉都炸了,全場嘩然,亂作一團。

    公司高層召開緊急會議,一小時過去了還沒散會的意思。一個行政助理中途溜出來給溫以寧遞了句話︰看這架勢,符卿卿是鐵定要開除了。

    溫以寧早上聯繫符卿卿無果,得到消息後立刻找去了家裡。小姑娘一見著人就忍不住哭︰“文組長給我的碟片,說七點半準時放,我被臨時叫來的,根本不知道裡面的內容。”符卿卿啜泣不已,“真的真的不是我。”

    溫以寧默了默,說︰“下次她再找你,聰明一點,找藉口推了。”

    符卿卿紅著眼楮問︰”人事部通知我今天休息,溫姐,我什麼時候能回去上班啊?這種休息不要扣工資的吧?”

    溫以寧沒直接回答,而是說︰“你把聯繫方式給我。”

    這位視頻男主叫景恆,和未婚妻談婚論嫁在即,沒想到出了這等烏龍。據說女方要解除訂婚,鬧得不可開交。符卿卿想要度過這個坎兒,還只能讓這位當事人親自鬆口。

    “我上門賠罪吧,挨罵挨打我也都受著。”符卿卿喪著一張臉。

    溫以寧看著她︰“挖了個坑等你跳,把你埋了之後,下一個就是我。這個道理你明白嗎?”

    符卿卿愣了愣,“你是說文組長她故意……”

    “你心裡有數就行。”溫以寧嘆了口氣說︰“我想想辦法。”

    可真沒什麼好辦法。

    這個景恆不僅有錢,還有點紅色背景,在富二代的圈子裡聲名鵲起。溫以寧帶著符卿卿一起去他公司,直接被前臺轟了出來,守在門口好不容易見著景恆的車,人家掄著胳膊就要下車揍人,他秘書邊攔邊瞪她們︰“還不走?我待會真攔不住了啊。”

    一天下來,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符卿卿已經接到人事部的辭退通知,握著手機當場嚎啕,“我好不容易過了實習期,我男朋友付了首付,我要跟他一起還房貸的,我上哪兒再找工作去。”

    溫以寧緘默不語,任她哭過這茬,心裡也是愁緒上湧。連日來的不順積壓成災,心煩意燥地撕開一條口子,語氣也發泄狠厲起來︰“魚死網破得了,誰也別想好過。”

    符卿卿淚眼看她︰“啊?”

    “傳網上去,鬧大,鬧凶,鬧得他不得安生。”溫以寧說完後沉默垂眼,疲憊道︰“算了,明天再去一趟吧。”

    符卿卿小聲︰“哦。”

    這一趟終究沒去成。第二天剛進公司,高明朗就把溫以寧叫進了辦公室,裡頭還坐著幾個高層,一臉苦大仇深很是嚴肅。

    門還沒關上,高明朗提聲︰“公司明令禁止以非法手段開展業務,你維護自己的下屬是人之常情,但也不能違法違規。”

    溫以寧聽懵了,“什麼?”

    “你自己看!”高明朗敲了敲桌面,上頭擱著手機,溫以寧拿起,越往下翻越擰眉。

    “視頻一出,我們就做了緊急公關,可為什麼從昨晚起,網上就在瘋傳這個視頻了?

    “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高明朗笑得皮肉皆假,猛地拍了下桌子,“你給我好好想!魚死網破,鬧大鬧凶,這話你有沒有說過?”

    溫以寧手心拽緊,眼神一剎失衡,但很快靈台清明,“昨天我去找景總解釋,不太順利,我……”

    “你有沒有說過?”高明朗咄咄逼問。

    溫以寧鬆了掌心,點頭,“有。”

    旁邊幾個高層陸續發話,“小溫,平日看你做事穩重,怎麼能有這種行為?”

    “公司絕對不允許,說嚴重點,這是在試探法律底線。”

    溫以寧辯解︰“視頻不是我傳上網的。”

    高明朗冷不丁地笑了聲,“是不是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說了不該說的話,傳到景總耳朵裡,他信了。”

    溫以寧變了臉色,才松開的掌心又摳緊了。心尖兒一陣詭異的疼,來得毫無徵兆,來得氣勢洶洶。她似乎聯想到了什麼,但還留有幾分僥倖和餘地。高明朗對她積怨已久,公報私仇,後面的話很是難聽。

    “你自求多福吧,出去。”

    溫以寧走去辦公區,同事們表面平和無常,只在她背後用餘光打量。符卿卿從座位上站起,低著頭,眼神怯懦,想看又不敢看。

    溫以寧站在她位置前,因為背脊挺得太直,倒顯得對方更加可憐相。

    “組長。”符卿卿小聲喊人,連稱呼都變了。

    “回來上班了。”溫以寧以笑示人。

    “溫姐,我……”

    “沒事。”溫以寧盯著她的眼睛,“好好工作。”

    符卿卿從方才的恐慌和慚愧裡緩過勁兒,剛鬆口氣,就聽溫以寧不帶溫度地說︰“以後不要叫我姐了。”

    平平靜靜的一句話,讓符卿卿當場紅了眼。

    ——

    晚上八點光景,月升夜明,把黃浦江沿岸串成了兩條長長的光帶。唐其琛晚上和工信部的陳副部有飯局,這邊結束,又轉場去了另個包間。

    唐家人丁興旺,兄弟姐妹時不時地攢個局,今天正巧在一處,唐其琛便過來打個招呼。支了個牌局,唐其琛心性好,陪他們玩著。

    景恆坐他左手邊,一晚上電話不停,內容語焉不詳,但他的語氣是一次比一次差。

    你別囉嗦,這女人不知好歹,非得給她點教訓。老高怎麼交代我不管,但這女的,以後別想在圈子裡混了。”景恒情緒激動,手肘碰倒了水杯,哐哐當當動靜不小,一時更加惱火:“靠,邪他媽門兒了。服務員,服務員!”

    唐其琛不悅,瞥他一眼,“嚷什麼?”

    柯禮給了個示意,笑著道︰“小事,拿紙巾先擦擦。”然後起身讓服務員進來收拾。

    “一晚上不安生,不想玩一句話的事,我又不攔你。”唐其琛微微後傾,椅子推開了些,左手意興闌珊地搭著椅背,說︰“吃火藥了,嗯?”

    景恆架不住情緒,忙不迭地抱怨開來︰“什麼破公司,還敢號稱業內一流,攪了我的開業典禮,還敢把視頻傳網上,能耐,我弄不死她!”

    桃色視頻滿天飛,這事兒鬧得人盡皆知,他爸氣得要斷絕父子關係,為了這茬,唐其琛的母親景安陽也跑回母家處理,勸著兄長,護著佷兒。

    一通牢騷,唐其琛始終沒說話。

    柯禮問,“哪家公司?”

    提起就來氣,“義千傳媒。”

    柯禮頓了下,看了眼八風不動的老闆,又轉回頭笑著繼續︰“這種低級失誤確實不該,負責人是哪位?”

    “好像姓符。”

    柯禮心裡鬆了鬆,再看唐其琛,仍是平靜自若。

    “但她的領導,那個叫溫以寧的,敢威脅我,哪兒冒出來的角色跟我玩陰。”景恆抹了把頭發,真怒著。

    幾秒安靜。

    柯禮一時沒底,他猜不透唐其琛的心思,所以不敢擅自表態,唯恐一句話失了分寸,惹了不痛快。正琢磨其中微妙,聲音響起。

    “別太過。”

    唐其琛語調平平,落的每一個字卻清晰透亮,“你不願和張家女兒結婚,這念頭一開始就沒消停過,不管是意外還是人為,目的達成,這事,你不虧。”

    景恆嘴角訕訕上揚,“什麼都瞞不過你。”

    那位未婚妻他實在是不喜歡,但兩家之間利益關係環環相扣,諸多無奈。未婚妻嬌蠻任性,對景恆倒是十分滿意,這種人家最看重臉面,不弄狠點兒,根本無濟於事。景恆瞞過所有人故意安排的做愛碟片,一招破釜沉舟玩得沒臉沒皮。

    唐其琛早已看穿卻不點破,這點心思,在他這根本算不上什麼。

    “但我就是不爽這個溫以寧,敢要挾我,敢打我的主意,我最恨被人威脅。”景恆心氣高,臭毛病一堆,張牙舞爪道︰“老高給了我交待,把她給降職了。我明天就跟圈裡人打招呼,看誰還敢錄用,我讓她在這個行業混不下去。”

    “夠了。”唐其琛嫌他聒噪,臉色較方才已是不悅,他身子前傾,右手微屈於桌面,不輕不重地叩了叩︰“網上的視頻我會幫你解決。”隨即吩咐柯禮︰“讓陳颯來處理。”重新看向景恆︰“這件事到此為止。

    景恆嚷︰“可是——”

    “到此為止。”

    一遍重覆。唐其琛平視於他,眼神稍一凝神專注,目光便升了一階溫度,灼得景恆不敢再逞口舌之快而逆大流,只好慫蔫蔫地閉了嘴。
作者: flclobbas    時間: 2019-7-17 07:03 PM

本帖最後由 flclobbas 於 2019-7-17 07:21 PM 編輯

第六章 花有重開日(6)

  中秋和國慶挨得近,雙節在即,工作量大。溫以甯上周被高明朗名正言順地降了職,但事情還得她來做。整個小組氣氛低迷,人人自危。

  再後來,文雅那邊接了個外企在中國的長期廣告推廣項目,並在討論會上提了個要求,說是要增加人手。
  
  高明朗非常慷慨,“這個時候就不對外新招了,內部調整一下,溫以寧那邊有沒有問題?”

  “我手上跟進的工作也很多,如果再抽調,可能會耽誤進度。”

  “能克服的就克服,能延後的先延後,你和文雅自行協調。”高明朗說得冠冕堂皇,但明耳人都聽得出,溫以寧已經沒了發言權。
  
  當天下午,她組裏的三個員工就來請辭。站在辦公室外面,你看我,我看你,扭捏踟躕,不敢進去。僵持了幾分鐘,門忽然打開了,溫以寧看著他們。
  
  推搡了半天,中間那個才硬著頭皮說:“溫姐,文組長那邊的後制組缺個技術員,她要求我……”

  “是她要求,還是你自己想走?”溫以寧目光淡淡,始終沒挪眼,“如果你不想走,我去跟高總交涉。”

  那人把心虛的話咽下去,不再吭聲。

  溫以寧點點頭,看向另外兩個:“你們呢?”

  沒聲兒,低著頭。

  “好,把調令拿來,我簽字。”溫以寧批准後交還回去,明顯見著他們松了神情。  

  “溫姐,這也是上面的命令,我們不太好拒絕。”技術員小林說得唯唯諾諾,為求心安似的提聲:“以後你有需要,我二話不說幫你。”

  “出去吧。”溫以寧打斷,“幫我遞個話,還有想走的,現在來找我簽字。”

  下午陸續又來了四個,卻始終不見符卿卿。溫以寧直接找到她,“我要出去一趟,把字先簽了。”

  符卿卿條件反射似的站起,碰倒了水杯筆筒,稀裏嘩啦好大聲響。她慌亂且愧疚,憋了一天的話說得磕磕巴巴:“我不走的。”

  溫以寧:“簽字。”

  “我不走。”
  
  符卿卿的聲音提高了,周圍人看過來。她自覺窘迫,眼珠往左往右,再回到溫以甯身上時,生生給憋紅了。

  靜了兩秒,就聽溫以寧說:“你走不走已經由不得你,現在,是我,不要你了。”
  
  到第二天,就剩一個打雜的臨時工還留著。高明朗也不再丟活下來,溫以甯成了閒人一枚,可公司的大小會議都讓她參加,乾巴巴地坐在那兒渾身尷尬。這就是高明朗的卑鄙之處,往人難堪的時候捅刀子,痛,卻偏不讓你出聲兒。

  “聽說了麼,溫以寧的工作歸納給文組長了,成她領導啦。我剛才還看見以寧抱著一大摞文件去複印呢。”

  “不會吧,這什麼世道啊!論工作能力,文雅還不如以寧呢。”

  “那還不是高總一句話的事兒。”

  “說起來,她們那組也是應酬最少的。”

  “這個我知道,因為她自己不喜歡飯局。”

  “可這幾天,文雅天天讓溫以甯去應酬陪客戶,還是巨難搞定的那種。”

  短暫安靜,其中一人感歎說:“其實她這幾年吃了很多苦,一外地女孩兒,在上海立足不容易的。哎,她應該順著點高總。”

  “順了他的風流嗎?”大家掩嘴偷笑。

  一個月來,同事們沒少抱不平,但誰也不敢明裏表態。憐憫也好、公道也罷,別人的故事終究只是夠人消遣的談資而已。感同身受這個詞,在叢林法則的社會職場裏,變得幾近不可能。
  
  週五晚上在中山東路有飯局,陪的客戶是東星電視臺新聞中心主任,新官上任精神得意,酒過三巡之後就有點人來瘋。義千傳媒明年的廣告/投放還得仰仗這位主任,高明朗和文雅當然是順著哄著,這禮拜文雅讓溫以寧赴了四個局,是個正常人都得崩潰。今天喝的又是茅臺,高明朗存了心沒打算讓她舒坦,溫以寧胃裏火在燒,藉口去洗手間才能出來透會氣。

  江連雪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問她兩周沒回去了,什麼時候回家。

  溫以寧掐著太陽穴,在窗邊吹風醒神,“再看吧,最近忙。”

  聽出了女兒聲音不太對勁,江連雪問:“工作順利嗎?”

  “嗯。”

  太久沒和女兒說上話,江連雪不免多念叨幾句:“當初留在翻譯院不是很好嗎,輕輕鬆松,體體面面,哪里用得著現在這樣辛苦!”

  溫以寧提聲打斷:“您能不能不提這事。”

  江連雪來了氣:“我提都不能提了?”

  “不辛苦,挺樂意的。”

  “樂意什麼,你就是強,是一根筋,是不聽勸,事都過了多久了,你是不是還沒放下?……我看你就沒放下過。”
  
  溫以寧安靜下來,斜開的窗戶縫鑽進夜風,臉色一吹就白。母女倆有七八秒沒說話,等江連雪想再開口時,電話掛斷了。溫以寧轉過身,手機還舉在耳畔,抬頭就瞧見了柯禮。
  
  柯禮其實已經留意她有一會了,對上視線也挺自然,客氣道:“以寧,好久不見。”
  
  四年?還是五年?再久遠,也沒法兒裝不認識。溫以甯點點頭,“柯秘書,您好。”
  
  這聲工工整整的稱呼,聽得柯禮面帶微笑。那時候她念大三還是大四,濃妝淡抹總相宜的一姑娘,眉目鮮亮得像是園裏的春景。唐其琛一向情緒不形於色,對誰都親疏有別,但常把溫以寧帶在身邊,幾次私人飯局也不避諱。

  柯禮看得出來,雖未明說,但老闆對這姑娘是不一樣的。

  以寧那時最愛跟他開的玩笑,“柯禮!你辭職算了吧。”

  柯禮也笑,“唐總不會放我走。”

  以寧說:“你辭了,我去他那兒應聘呀。”

  柯禮明知故問:“他秘書是二十四小時待命的。白天黑夜的那種,做得到麼?”

  話裏帶笑,一眼望穿她心思,溫以寧咳了兩聲就跑了,嘀咕說:“臭管家呢。”
  
  時過境遷,事過情變,眉目依稀,卻早沒了那時的和氣。

  柯禮看著她,挺直接的一句話:“生疏了。”然後指了指左邊客氣道:“有空來坐坐。
  
  回到包間,傅西平嚷:“正好正好,來替我兩把,下首歌是我的,我得唱。”

  柯禮擰了擰手腕,走過來,“行。”

  對面的安藍側過頭,瞧了眼螢幕,“又是這首歌啊,西平你是不會唱別的吧。”
  
  唐其琛打出定乾坤的最後一張牌,頭未抬,收了這把莊,瞄了眼數額,才微微靠後,姿態松了松。

  安藍坐在沙發扶手邊,挨著他很近,伏腰幫他數了數,“不錯,西平的都贏過來了。”
  
  柯禮說:“他十有九輸,不見怪。”

  唐其琛這才問他:“剛去哪兒了,這麼久。”

  “碰見一個熟人。”柯禮拆了副新牌,說:“您也認識。”

  安藍隨口:“齊總嗎?我來時碰見他了,還是他幫忙讓我坐的專用電梯。”

  “不是。”柯禮洗好牌,切成兩遝擱在桌中央,“是溫小姐。”
  
  他說得平靜自然,抬起頭,撞上唐其琛也剛好抬起的眼睛,這雙眼睛明明沒什麼情緒,但凝神注視的時候,讓人莫名犯怵。
  
  “哪個溫小姐?”安藍綻著笑問。

  柯禮沒回答,沒敢答,剛才那一眼教他怯了膽量。安藍笑起來時牙白如貝:“姓溫啊,挺特別的姓,誒,其琛,你以前是不是有個高中同學也姓溫?”
  
  安藍的美自成一派氣質,本就背景顯赫,又在娛樂圈磨了多年,毫無疑問的人上人。她情商高,拐著彎地問話,又不表現得太昭然。
  
  就在柯禮認為她的問題要不到答案時,唐其琛竟主動答:“一個有過工作聯繫的人。”

  “業務員啊?”

  “嗯。”唐其琛轉了話題,問她:“你最近碰到事了?”

  安藍也不隱瞞,略起煩心,“是的嘍,明年年初戛納影展的開幕參展影片,總局報上去的名額。女主角遲遲沒定,競爭得厲害。”
  
  唐其琛沒再說話,只吩咐柯禮切牌。

  傅西平唱完歌又過來了,瞧了眼籌碼,按住柯禮直呼呼:“你打你打,你手氣比我好多了。”
  
  一桌人都是嘴皮子熱鬧的,氣氛很是輕鬆。唐其琛偶爾彎起嘴角,面色也是淡然沉靜的。又過一會,他看了看時間,對安藍說:“不早了,讓鄒琳來接你。”

  安藍說:“還早呢,我再玩會兒。”

  柯禮順著老闆的話,笑著說:“再晚點,人就多了,出門容易被粉絲認出來。”

  安藍堅持:“我想再玩一會兒。”

  唐其琛側過頭,看著她。

  安藍眼神放軟,聲音放軟,“就一會兒好不好?”

  幾秒對視,唐其琛視線重回牌桌,挑了個連順打出去。

  “好。”
  
  溫以寧那邊的飯局還在繼續,以前也不是沒和媒體圈的領導吃過飯,這種體制內的還是有分寸,場面話說幾句就完事兒。但今晚高明朗是個能作的主,文雅更是個見風使舵的,仗著身份讓溫以寧作陪,酒水無盡頭。
  
  後來真扛不住了,溫以寧去洗手間吐了一回,顫著身子一轉身,就看到站在門口的文雅。文雅喜愛穿紅裙抹濃妝,豐滿高挑人間尤物。她酒氣熏天,笑著問:“吐了啊?”
  
  溫以寧揀了紙巾擦手,看她一眼打算繞過去。

  文雅攔住她,“當初我怎麼看走了眼,你一打雜的臨時工竟然能帶團隊,夠本事的啊。不過現在來看,我還是沒看走眼。”
  
  溫以寧和她站得近,香水酒水混在一塊格外烈。她忍住不適,笑得四平八穩,“那恭喜你,你眼光好。”
  
  文雅最煩她這雲淡風輕的態度,借酒發氣:“你就給我拿勁兒,你一外地來的,沒背景沒關係,真把自己當角色了。”
  
  溫以寧點點頭,“你說得是,你有高總,高總一直把你當角色,我怎麼比得上你。”
  
  文雅表情愈發尖銳,久久不語,最後訕訕一笑,放鬆地攏了攏耳邊碎發,湊近了,“知道我最煩你什麼嗎?就你身上這股勁兒。裝什麼呢?鬥什麼呢?你橫豎就一個輸字。”
  
  末了,七分醉的文雅用上海話不怎麼文雅地罵了一句,而後揚長而去。
  
  溫以寧隔了一會才回到飯局。她補了妝,很有精氣神,落座的時候款款微笑。高明朗和新聞中心的主任已經喝高了,只差沒當場拜把子。他醉紅了眼睛,指著溫以寧,大著舌頭問:“懂不懂規矩,離開這麼久。”
  
  這話重,一桌的人都看過來。

  她說:“去洗手間了。”

  高明朗也不知哪兒來的氣,桌子一拍,“還敢回嘴!”

  氣氛偏了軌,主任深諳領導藝術,笑眯眯地打圓場:“行了行了,多大點事,小溫,小溫是吧,敬你領導一杯酒認個錯。”
  
  這話明面上是幫襯高明朗,其實還是幫溫以寧解圍。溫以寧也懂拾階而下,大大方方地伸手拿茅臺。
  
  高明朗情緒變化無常,很受用,便又嘻嘻哈哈地笑得滿臉褶,“不喝這種。”手指對著右邊的一個電視臺小主管,說:“你倆晚上聊得挺投機啊,你倆喝,鞏固一下感情。”
  
  被點名的男人推波助興,當然樂意,“行嘞,高總您發話,怎麼個喝法?”

  高明朗說:“來個交杯。”

  先是短暫安靜,幾秒之後,起哄聲掀天:“喔哦!!”
  
  溫以寧始終坐在那兒,拿茅臺的動作不停,擰蓋兒,輕輕擱在面前,又伸手去夠了一個新杯,和自己的齊齊整整放一起。倒酒,滿杯,堪堪蓋住杯口還溢滿幾滴出來,誠意十足。
  
  高明朗叼著煙,煙霧繚繞,眯縫著雙眼尚算滿意。溫以寧抬頭,對眾人莞爾一笑,這一笑,笑得唇紅齒白,笑得玲瓏初開。
  
  她站起身,左右手各端一杯酒,從從容容地走到高明朗和文雅座位後,微微彎腰,嘴唇貼著高明朗的耳畔,風情種種道:“高總,這些年啊,我呢年輕不懂事兒,多有得罪您多包涵啦。”
  
  高明朗骨頭都酥了,右手橫過來想要摟她的腰。溫以寧欠身一躲,又看向文雅,眉眼柔順,“文姐,也給你添麻煩了,就像您說的,我一外地來的,是該低調一點,多向前輩您學習。”
  
  “這兩杯酒我敬你們,當是賠罪。”溫以寧仰頭喝光,一滴不剩。酒明明是嗆人的,但她面不改色,空杯一放,手就搭在高明朗肩上,“差點忘了,高總,文姐,你倆還有東西擱在我這兒沒拿呢。”
  
  高明朗想入非非,中了蠱似地問:“啊。啊?什麼東西啊?”

  溫以寧笑著說:“勞煩您倆起個身。”
  
  高明朗一站起,文雅也不好坐著,兩人屁股離座,面向溫以寧,一臉不解。
  
  溫以寧收了笑,抬起手,啪啪的皮肉聲左右開弓,劈臉就是兩巴掌。高明朗和文雅臉往一邊偏,懵了十幾秒才炸鍋——

  “你他媽瘋啦!”
  
  溫以寧有模有樣地拭了拭手,平靜道:“東西還給你們了,收好。”

  然後像個風骨滿身的戰士,在旁人驚恐詫異的目光裏,灑脫俐落地走出了這扇門。
  
  門縫本就敞開半道,溫以寧出來後往右,瞥見走廊盡頭的一道黑色西裝背影恰好消失在轉角。她眼熱,也眼熟,這種感覺像是突然造訪的不良反應,擋都擋不住。
  
  ——
  
  時節已至霜降,意味著進入深秋。外面冷,薄呢衣也抵擋不住低溫。安藍的鴨舌帽壓得很低,又捂著大絲巾遮臉,很難辨出相貌。他們的車有專屬車位,相對私密還算安全。
  
  “剛才那女孩兒還挺敢啊,我一經過就看見她往人臉上潑酒,嚇我一跳。”等挪車,安藍有搭沒搭地閒聊。

  傅西平耳朵立起來:“什麼敢不敢的,女的啊,美麼,潑什麼酒啊,我去放個水錯過什麼了?”

  安藍揚下巴:“就不告訴你。”
  
  唐其琛站得稍後,深色西裝沒扣,露出裏面的同色襯衫,他也不嫌冷。一手輕環胸口,另一隻手掐了掐眉心。這個動作,手腕擋住半邊臉,誰也沒窺見他臉上的那點情緒。
  
  敢?

  呵,她怎麼不敢。

  她還有什麼不敢的。
  
  柯禮在他身後,思索半刻,還是向前一步,問:“老高那人是個計較的,我下來的時候,已經看見他站在外邊打電話叫人了。”
  
  唐其琛仍在揉眉心,似乎什麼也沒聽見。

  柯禮遲疑半秒,繼續開口:“需不需要我去處理一下?”

  安藍不知道這都是誰跟誰,隨口:“處理什麼啊?”
  
  唐其琛的手從眉心放下,對著安藍笑得淡:“車來了,回去早點休息。”
  
  安藍被他這個注視安撫得心曠神怡,又驚又喜又怔然地上了車。唐其琛吩咐司機開車,直到賓士燈影消失,他立在原地,才收斂淡笑,側頭對柯禮說:“去處理。”
  
  柯禮如釋重負,剛要打電話,唐其琛按住他的手機。
  
  “你親自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看了一下後面的章節,其實也沒那麼虐,酸甜酸甜的。我覺得這是個過程吧,要是渣渣唐一上來就霸道總裁,眼裏只有你,你必須是我的,我命令你立刻跟我上床……那就不是唐總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19 10:59 AM

七. 花有重開日(7)

    柯禮找了老關,老關四十有五,年輕時太叛逆被家裡送去了部隊,退伍後繼續不務正業。他和唐其琛淵源頗深,接到柯禮電話後,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這個圈子也是關係網密集,一問就清楚高明朗找的是哪撥人。

    高明朗要求得挺歹毒,多少錢都樂意出,只要把這女人往死裡弄。老關隨後放話,今晚的上海城天氣不好,不生是非,只想和氣生財。

    那些人掂清輕重,自然是給老關面子——高先生今晚這筆生意,多少錢都不接。

    源頭悄無聲息地遏制,柯禮這事兒辦得雲淡風輕。十五分鐘後返回停車場,黑色奧迪Q7停角落,他彎腰對駕駛座說︰“妥了。”

    唐其琛點點頭,示意他上車。

    柯禮說︰“您今天累了,我來開吧。”

    唐其琛手一拂,“自個兒來。”

    柯禮坐副駕,邊系安全帶邊說︰“老關打的招呼,以寧應該沒事了。”

    唐其琛嘴角扯起一個微小的弧,柯禮分辨一會,覺得是諷刺比較多。拿捏一番,說︰“我打聽過了,她是兩年前從H省的外譯機構辭職來上海,跨行轉業做了廣告媒體。高明朗好色出了名,他們那公司也是局勢複雜。”

    頓了一下,柯禮繼續道︰“能立足,已是很不容易了。”

    唐其琛單手控方向盤,語氣平平︰“知道不容易還衝動。你說,這幾年她是有長進,還是沒長進?”

    柯禮啞口無言。

    駛出停車場,並入主幹道,唐其琛才說︰“你為她說的話,多了。”

    柯禮抬手抵了抵鼻尖,點頭,“抱歉。”

    這聲抱歉,唐其琛心裡明白是情有可原的。柯禮跟在他身邊十多年,為他處理過太多人和事,舉止有禮,很能領會要意,正因公事公辦,才難免顯出寡情。別人很難從柯禮口中撬出唐其琛的行蹤,但溫以寧一問,他都樂意告知。

    二十出頭的姑娘一合眼緣,柯助理身上便多了幾分難得的和氣。現在回頭一看,那時候的兩人,關係倒是非常友善的。

    短暫安靜,唐其琛頭往後枕,“安藍在爭取的那部電影叫什麼?”

    “《建國大業》。”柯禮說︰“中宣部和總局的推薦影片,是明年五個一工程獎裡樹立行業典範的標桿作品。”

    唐其琛閉眼休憩,說︰“她需要一部這樣的作品。”

    需要根正苗紅地鍍鍍金,需要做上行下效中的那個上。

    柯禮心領神會,點頭道︰“好,我去辦。”

    ———

    霜降節氣一過,南方步入深秋,桃江邊小鎮的冬天冷意更為提早。溫以寧坐在晃晃蕩蕩的中巴車上,看著白氣覆在車窗,前邊的小孩兒正有滋有味的拿手指在上邊畫圓圈。

    到家的時候,江連雪正在牌桌上大殺四方,麻將聲 裡啪啦,邊上擱著一張塑膠凳,上面是煙灰缸和抽了一半的煙盒。她很驚訝︰“喲,回來了?”

    幾個牌友都是熟人,紛紛回頭︰“寧寧啊,多久沒見著啦,越來越好看了 ——誒,錢錯了錯了,我開了個杠,找十塊。”

    溫以寧笑笑,叫了人就去臥室放行李。門是半掩的,外頭動靜漸小,牌友走後,江連雪數著一把零錢︰“回來怎麼也不說一聲?家裡米都沒了,我還沒去買的。”

    溫以寧從臥室出來,抬手紮著頭髮,“隨便吃點,下麵條吧。”

    她走到門右邊的桌子邊,手指一撚全是灰,於是抽了兩張紙把上面擦乾淨,江連雪說︰“麵條也沒有了。”

    溫以寧動作停了下,又繼續︰“那你去買,我不吃,你總得吃吧?”

    “我減肥。”江連雪上午手氣不錯,一把零鈔丟進抽屜裡,回頭看到溫以寧彎著腰在櫃子裡翻找,告訴她︰“哦,香燒完了。”

    溫以寧直起腰,眼角有了不耐,“打牌就有那麼好玩?一天天的,連飯都不吃了是不是?”

    江連雪嘖了一聲,“我飯吃得好著呢!”

    溫以寧的不耐漸漸轉為不悅,雖不再回話,但這個沉默的氣氛像是插了鋼筋水泥,較著勁,硬的很。江雪連知道她是借題發揮,清了清嗓,討好道︰“我去樓下買香燭,多買點,順便帶點菜,你要餓了,冰箱裡有隻果(蘋果),我給你洗一個唄。”

    江連雪就這點好,性子雖急,遇事不服軟,但眼力靈活,能屈能伸這個詞在她身上體現得淋灕盡致。

    “別去買了,出去吃。”溫以寧習慣了這樣的相處,罷了。

    她從冰箱裡拿出隻果,洗乾淨後放到剛才擦乾淨的桌面上,然後退後一步,稍稍抬起眼睛。

    桌面靠牆正中央,黑白照片瓖在同色系的木框裡,女孩兒的眼睛很漂亮,靜態之下也能感受到它們在閃耀。溫以安很少自拍,也很少出去玩兒,所以當初選照片的時候餘地有限,這是她高三那年的證件照,原片是紅底白衣,撲面的青春氣,當時江連雪不同意,說人都死了,選個深沉點的。

    但溫以寧還是替妹妹選了這一張。

    十八歲很好,美好的一面就以另一種方式長存吧。她想。

    出門前,江連雪以最快的速度化了個妝。她到年底才滿四十五歲,又屬於老天爺賞飯吃的那類不老面相,稍作裝扮就很惹眼。她要吃湘菜,風風火火地點了四五個,合上菜單說︰“你團個券,美團上有,100-30.新用戶還有折上折,上回跟你秦姨來吃過,劃算。”

    溫以寧倒著水,手機就擱一旁。

    江連雪端起熱茶,吹了吹氣兒,眼皮也沒抬,“今天週三,你不上班有空回來?”

    溫以寧嗯了聲。

    江連雪也嗯了聲,帶刺兒地說︰“那種死貴的城市有什麼好待的,你掙兩萬一個月又怎樣,一年也付不起一個廁所的首付,壓力大內分泌失調,不到四十就不來月經也是很有可能的——辭了拉倒。”

    溫以寧聽到後面四個字,挺無語。

    “呵,”江連雪不解釋是如何看出來的,越發不屑︰“我覺得你腦子是抽了,放著好好的翻譯工作不要,跑去上海瞎折騰。累不死你。”

    又來又來。溫以寧最煩這事,“你能不提了嗎?”

    “我不提誰提?錯了還不準說?”江連雪上周做的指甲已磨損了顏色,艷紅艷紅的,跟她此刻的情緒似的,“你那復旦白讀了,過兩年奔三十,要什麼沒什麼,可把你給能耐的。”

    溫以寧低著頭,不說話,手指戳著美團一下一下使暗勁。大概安靜了五六秒,手機突然被抽走。江連雪起了身,把她螢幕按熄,窩火道︰“算了算了,我付錢。下個月不要給我打錢了,等你找著工作再說。”

    總之,一頓飯吃得不太痛快。

    溫以寧第二天就得走,大清早的天都沒亮,江連雪這種牌桌賭後基本就是日夜顛倒型,不可能早起。六點四十回上海的高鐵,差點沒趕上,溫以寧找到座位坐下後還在喘氣,她從包裡拿紙巾,一打開,愣了下。包裡一遝紅鈔票,不遮不掩地丟在裡面,倒挺符合江連雪隨心所欲的性子。

    少說也有兩千塊,下個月的賭資估計全貢獻出來了。

    到站的時候,溫以寧收到短信,江連雪︰“育人小學招英語老師,找不著工作回來算了,來回折騰車費不嫌貴啊,作死。”

    ——

    九點多到公司,繁忙景象一如往常。不過每走幾步落下背影,後邊總會有幾雙眼睛瞟過來。

    溫以寧是來辭職的。

    滿打滿算在這公司待了兩年,但自己的東西不多,水杯紙巾幾瓶維生素,一個袋子就能擱滿。她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幾個跟過她的小員工要進來送別,溫以寧衝他們擺擺手,便都止了步。收拾到一半,門口腳步聲齊整,三個保安走了進來,後頭是高明朗。

    高明朗右臉還能看出紅腫,溫以寧那天下手不輕。他心裡記恨,指著說︰“重要崗位的離職牽扯太多保密資訊,按規章制度辦事,給我看好了。”

    這事兒做得挺噁心,溫以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況是為公司拿下過幾個口碑案子的人。高明朗瑕疵必報,也就不顧忌什麼人情臉面了。

    保安翻她的東西,一件一件地看,連保溫杯都擰開蓋檢查裡頭裝東西了沒。同事們先是竊竊私語,然後皺眉搖頭,個個義憤填膺卻誰也不敢吭聲。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高明朗也不攔著,故意的。幾個保安搜刮一頓無果,不過不重要,羞辱到了就成。高明朗語氣還挺和善,“我一直就很看好你,可惜了,咱倆沒有師徒緣。”

    溫以寧沒他那麼假,逮住機會不想讓他痛快,點頭說︰“孽緣要了也鬧心,好事,沒什麼好可惜的。”

    她邊說邊打開左邊的櫃子,把裡面十幾本榮譽證書搬了出來,這是這兩年的功勛章。溫以寧把它們塞到高明朗手裡,“我認認真真地來,清清白白地走,問心無愧。——麻煩丟一下垃圾桶。”

    然後留了一個灑脫的背影,沒再回頭。

    ———

    十二月剛開頭就降了兩輪溫,大衣裹身也有點擋不住寒氣。年底收尾工作多,這一周忙著審核報送給證監會的年度資料,到今日才算告一段落。

    傅西平在新天地攢了局,他們這個圈子,玩好的也就這麼一撥。唐其琛從亞匯出來時,天光尚早。柯禮還有事向他匯報,所以也並排坐後座。

    正事忙完,柯禮收好資料,順帶看了一眼微信群,有點意外︰“安藍也在。”

    唐其琛幾不可微地皺了下眉,“她不是在杭州拍戲?”

    “可能提早回了。”柯禮說︰“有一個來月沒見著她了。上周我踫到她經紀人,說是在給《建國大業》拍攝定妝照。”

    唐其琛嗯了聲,沒多提。

    賓利車內空間寬,浮著淡淡的松柏檀泉,是他慣用的男士淡香。工作告一段落總教人愜意放鬆。司機老餘是個老上海,四十出頭開車很是沉穩,他總能繞出不知名的小路,路況良好避開擁堵。

    往七十街的岔口開進去,半舊居民區,小區名兒連唐其琛都眼生。他側頭看窗外,難免留了幾分心思。賓利不疾不徐地開了幾十米,唐其琛忽地開口,“老余。”

    車速平穩落下,柯禮也順著看出去,這一看,先是不太置信,兩三秒仍是遲疑︰“那是?以寧?”

    唐其琛靜著一張臉,幽深得離奇。

    馬路對面的一個酒樓,是在辦結婚喜宴,酒樓外面的空地也被利用起來,搭了個戶外舞臺,看佈置是山寨版的歐式宮廷風,燈光彩帶一個不落。賓客圍了幾圈,臺上的溫以寧握著話筒,不知哪兒弄來的粉色蓬紗裙,不合身,後背還用夾子給夾住。她的妝容很誇張,隔著一條馬路都能瞧見眼影是紫色。

    “在這個喜慶的日子裡,新郎帥氣風度儒雅,新娘風姿翩翩似仙女,當真是天生一對,郎才女貌。讓我們共同祝福一對新人,今生今世,永相伴。”

    音箱效果純粹就是聲兒大,沒有絲毫美感,她裝腔拿調的主持詞全往上揚,音樂放的是一個爛大街的流行曲,溫以寧調動氣氛,又笑又跳地給小朋友發桃心氣球。

    八百一場的司儀費,不能再多了。

    車子還是滑行的,十來秒而已,就把這場景甩出了視線。

    拐上主幹道,柯禮仍是不敢喘大氣。其實唐其琛的反應是非常平淡的,淡到柯禮也拿捏不準半點心思。多年第一行政秘書不是白當,不該說的,他從不亂說。就在他以為這事過去時,唐其琛忽然問︰“她辭職了?”

    柯禮有那麼半秒發怔,他沒料到唐其琛會聯想到這方面去。到了地方,他稍晚下車,進了會所門便徑直往長廊走。

    “這。”聲音出其不意。

    柯禮扭頭一看,驚訝,“您還沒進去呢。”

    唐其琛坐在大廳的單座沙發裡。兩手搭著左右扶手,腿疊著,這人穿著氣度向來超然,只不過人性子冷,遠看更顯不易近人。

    柯禮走過來,剛在打聽消息,手機握手裡還熱著,說︰“辭了,辭了一個多月。高明朗跟圈裡打過招呼。她想繼續在這一行待下去,難。”

    唐其琛沒說話。

    柯禮想來也好笑,“還能當婚禮司儀,挺要強的,跟以前那時候有點像了。啊,您進去嗎?西平催我兩遍了。”

    唐其琛起了身,空調溫度高,他脫了外套,擱在右手腕上,淺米色的薄線衫恰恰貼合,腰身往下連著腿,身材是極好的。柯禮走前邊,“西平今天中午已經喝過一輪了,您今晚要是跟他玩橋牌,一準兒贏。”

    “高明朗是怎麼放話的?”唐其琛狀似隨意一問,但腳步慢了,停了,不動了。

    “不太好聽。”柯禮沒正面回答。

    唐其琛點了點頭,“你給陳颯去個電話。”

    柯禮很快聯想到人事方面的情況,明年的人資儲備需求計劃已經報了上來,陳颯的助理休產假,加上內部福利政策,一年假期,這個職位是空缺的。

    唐其琛沒把話說明,但意思已是顯山露水。不過柯禮沒敢當即答應接這一茬,玩笑話說得委婉︰“如果陳颯也說,她不想得罪高明朗,不敢要呢?”

    當然,這話沒別的意思,他只是站在唐其琛的角度,權衡著任何一種可能。

    “她要這個人。”

    唐其琛的視線就這麼看了過來,灼灼神情裡映的是天理昭昭︰“——我說她敢,她就敢。”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19 11:02 AM

八. 人無再少年(1)

    溫以寧這段時間也確實過得夠渾噩。

    在君山區那邊接了場婚禮,仲介還得管她拿一半的錢。今天這戶人家挺小氣,她在臺上蹦了倆小時直到宴席結束,主人都沒給她留口飯,說是協議簽好的不管飯。

    晚九十點,又下著雨,公交車半天等不到一輛。溫以寧裹著棉衣,蓬紗裙刮著皮膚有點兒疼,臉上的妝誇張至極,颯颯西風裡跟孤魂艷鬼似的。

    到家,穿了一天高跟鞋的腳趾頭凍木了,江連雪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來的。也沒什麼問候語和開場白,直接的︰

    “我最後通知你一遍,那學校這週五面試,你週三回還是週四回?”

    溫以寧說︰“我找著工作了,不回去。”

    江連雪在牌桌上,麻將丟得碰咚響,伴著輸牌的掃興更加架不住耐性,凶了起來,“帶種!跟你那死鬼老爹一樣帶種!別回了,一輩子別回了!把錢還給我!”

    電話悍聲掛斷,一瞬間耳根子清靜得讓人暈眩。

    江連雪年輕時候脾氣就挺爆,承襲到了中年,她是個我行我素的人,從她十八歲生了溫以寧就能看出來,有點仙氣兒。不過溫以寧還是能理解,一個容貌人上人的女人,一生卻過成了人下人的樣子,心裡有苦含怨或許還夾著恨,久了,就成了唏噓。

    溫以寧點開微信,把上回走時江連雪給的兩千塊錢轉賬還了回去。剛要熄屏,目光留在了聊天列表裡排前面的一個號上。最後一行話還躺在那——

    “溫小姐,仍希望您斟酌考慮,期待與您會面。”

    工工整整的態度,話裡也有苦勸的餘地。亞匯集團人事部三天前給她打電話時,她還以為是詐騙。後來人家再而三地致電,才相信這是真的。

    相信了,卻茫然了。茫然過後,溫以寧想都沒想就給拒絕了。

    高明朗這人太陰險,在資源和背景面前,她連螻蟻都不算,說到底,還是只有任人拿捏的份。她租的這個小區價格不便宜,但當初一沒債務,二也不用養家,想著上班方便咬咬牙也能應付。可一旦失業,生活的獠牙就伴著血盆大口凶殘而來了。

    溫以寧沒空想太多,就覺得,先扛過寒冬臘月,等明年開春興許有轉機。至於亞匯集團這支橄欖枝,世上道理無非就是公私分明才叫活得明白。但這個問題上,溫以寧覺得,糊塗一點是對的。

    這支裹了蜜糖的橄欖枝,她接不起。

    本以為這事兒到這就是一個句號,可週四,溫以寧踫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這天從超市買了些日用品,出來就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回頭一看,柯禮開著一輛黑色奧迪,車窗還在往下滑,那張精英臉就跟冰雪初融一般對她微笑。奧迪是官車標配,遠遠一看,柯禮不像做生意的,這麼多年儒雅和煦的氣質未曾改變,倒像政法體系的年輕官員。

    他指了指前邊,“等我一會兒啊,停個車。”

    溫以寧啊了一聲,點頭,“行。”

    這地方不太好停,電動摩托橫七豎八,“慢點兒慢點兒,我幫你看著。”

    柯禮轉著方向盤,挺熟練,“沒事。”

    車停好後,他下車看著她手裡,“東西重嘛,放車上,待會我送你回去。”

    “不重,就一些紙巾牙膏牙刷。”溫以寧沒怎麼接話,跟本能反應似的,對柯禮還有有些防著。說不上是熟,但一說只是認識,好像又輕了。

    柯禮返身從後座拿出外套,邊穿邊說︰“一塊吃個飯吧。”

    他語氣太自然,聽不出丁點別的意圖,態度上就能絆住人,讓你不好意思拒絕。

    溫以寧沒說話。

    柯禮笑了下,“念念,不要跟我這麼生疏。”

    一聲小名沾著舊回憶,綿裡藏刀地往溫以寧心窩上撓。柯助理的精明厲害名不虛傳。這個梗,親近又和氣,再拒絕,反倒顯得自己心裡有什麼介懷了。

    溫以寧欣然答應,“行,想吃什麼?”

    跟著唐其琛多年,柯禮的口味也變得不太嗜辣。兩人就在一個平價的連鎖店吃上海菜,柯禮很直接,就這麼問︰“為什麼不來亞匯?”

    溫以寧靜了幾秒,坦誠道︰“不合適。”

    柯禮笑︰“哪裡不合適?”

    “我不瞭解亞匯,這個職位要求迅速上手,我不行。”溫以寧說的這些也的確是她的真實想法,坦坦蕩蕩的,沒什麼好隱瞞。

    柯禮也沒急著回話,喝了半碗湯才說︰“業務是很多,不過也沒你說得那麼難。你在這個行業也有經驗,過渡期而已。”

    柯禮又看她一眼,覺得此情此景,還是說敞亮話吧。他擱下碗勺,問︰“你是不是顧忌唐總?”

    “沒有。”溫以寧搖了搖頭。

    柯禮用一種玩笑的語氣說︰“沒事,你跟我說,悄悄話我保證不洩密。”

    當她小孩兒呢,溫以寧也輕鬆笑笑,“真沒。”

    柯禮嗯了聲,語調比方才正了些,“以寧,機會不是用來浪費的。”

    點到即止,這也是勸人的藝術,再說下去就沒那個意思了。一頓午飯吃得和和氣氣,柯禮跟她聊天,聊的內容也很分寸,隻字不打探溫以寧的私生活。

    那時候倆人就挺合得來,多年了,柯禮以自己的方式告訴她︰你不用防著我,我還是認你這個朋友的。

    吃完柯禮買單,溫以寧跟在他後邊,走出餐廳時,柯禮說︰“週一來吧,十點左右,陳經理也在,你跟她多聊聊,陳颯在這一塊很有經驗,不管結果怎樣,多交流也不壞事。”

    溫以寧沒表態,他就設想周全了。初冬難得的好天氣,樹影細碎斑駁,柯禮的語氣跟這陽光一樣,敞亮且真誠。

    “去了也別緊張,從容應對就可以。我週一不在公司,要去趟國醫,有難處,可以給我打電話。”

    溫以寧問︰“國際醫學中心嗎?”

    “嗯。”

    “那你要保重身體,冬天容易生病。”

    柯禮笑著說︰“謝謝關心,但不是我。是陪唐總去複查,上回體檢有個血象指標不正常。”

    溫以寧一時緘默,提著這個名字,氣氛就悄然尷尬了。柯禮右手握著手機,低頭按亮螢幕,說︰“你存一下我號碼,打過來,我也留個記錄。”

    溫以寧順著話問︰“你號碼變了嗎。”

    說完就悔了,她以前有柯禮的電話,後來中途也換過幾次手機,但這些都有備份,舊號也就一直存了下來。本是無心一問,可柯禮聽完笑了下,嘴角很淺的弧度,卻彎得她渾身不自在了。

    柯禮說︰“這麼多年,早變了。”

    ——

    小聚一場又匆匆告別,溫以寧回家想睡個午覺,窗簾拉得嚴密,被褥也軟和,但她一閉眼睛,腦子裡就是柯禮最後那句話。

    這麼多年,早變了。

    很多年了,能不變嗎?

    這種古怪的自問自答在心裡溜達了好幾遍,溫以寧便徹底睡不著了,順藤摸瓜地往回倒帶,柯禮說週一不在,要陪唐其琛去國醫做複檢。溫以寧想,大約還是那個老毛病。

    她讀大學的時候,唐其琛的胃就不太好。記得有次請他吃飯,沒什麼錢,把人往路邊攤帶,奶茶汽水油炸小丸子,孜然五香辣椒粉刷得足足的,小女生都有點這愛好。

    唐其琛是個很溫淡的人,不怎麼洩露情緒,但喜和厭的標準是從不將就的。溫以寧買的吃食,每樣他都嚐一點,世俗煙火氣最喧囂的地方,這樣一個男人陪著你,縱著你,是年輕歲月裡很難忘卻的心動。

    吃完這頓,唐其琛沒扛住,胃疾復發,晚上就進了醫院。那一次很嚴重,他還做了個小手術。溫以寧內疚得掉眼淚,逃了好幾次專業課來陪他。出院的時候,唐其琛是自己開的車,支走了一大堆陪護,還特地挑的晚上。

    夏夜的光影蕩然,四面八方的風從車窗貫入。唐其琛康復了,溫以寧的心情也好些了,於是伸手出窗,五指張開,天暮時的餘光落在眼睛裡是那麼亮。

    她說︰“哇,我能握緊風!”

    唐其琛的右手覆上她的手背,眉目間的笑意是溫情的。

    他說︰“嗯,我能握緊你。”

    說起來,兩人也沒正兒八經地在一起,看破不說破,大概就是這個境界。溫以寧先喜歡上的唐其琛,情竇初開的年紀,一個這麼閃耀的男人出現,怎麼形容呢?

    就像被半道截了胡——截走了少女心。

    小說電影裡那麼多肺腑愛言,溫以寧覺得都沒自己那句說得好。

    是在唐其琛過生日吧,好像是三十歲,那麼多發小哥們兒跟他鬧,哄著他,捧著他,實打實的兄弟情。唐其琛有點醉,趁大夥兒群魔亂舞的時候,湊近溫以寧耳朵邊,問︰“給我準備什麼禮物了?嗯?”

    那個尾音太妙,生生聽出幾分濃情蜜意。溫以寧心沉了,認真了,看著他的眼睛,小聲問︰“你知道什麼是少女心嗎?”

    唐其琛頓了下,對視著。

    溫以寧說︰“遇見你,我就有了。”

    她眼裡是有光的,能遮罩一切聲音和影像。唐其琛沉默了好幾秒,溫以寧就撅著唇,按他名字的諧音嚷了句︰“臭唐僧呢。”

    唐其琛朗聲笑,眼角細細的紋路輕輕上揚,他問︰“我是唐僧,你呢?你是什麼?”

    溫以寧想說話,他伸出食指比在她的唇瓣上,“噓。”

    然後端詳了很久,思考了很久,最後不太正經地彎了眼角,“嗯,是個妖精。”

    一旦縱容回憶開閘,就跟蝴蝶效應一樣,由不得自己了。想到這,就會想到那,大大小小的,模糊清晰的,串在一起成了亂七八糟的電路圖,亮起來,又暗下去,最後喀嚓的一聲,燒斷了。

    黑暗前的最後一幕,是溫以寧在電梯裡哭著推開他,“我寧願從沒認識你!”

    細枝末節已經記不太清了,但當時唐其琛的表情裡,是有幾分創痛和堅持的。

    那樣的神情,這麼些年,她再沒有見過第二個。

    手機提示音響,磕醒了她最後那點睡意,溫以寧乾脆起床,拉開窗簾,拿起手機,微信消息是之前亞匯集團那位人事小專員發的︰“溫小姐,星期一上午十點,這是公司的地址,還是希望與您會面。”

    消息後面是一個定位。

    上海.浦東.陸家嘴.國際金融中心。

    溫以寧想了想,回了句話︰“謝謝,我會準時。”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19 11:55 AM

九.人無再少年(2)

    亞匯集團不比義千傳媒,後者畢竟只是專業領域內的翹楚。但亞匯下到地方,上到國內外,殊榮沒少拿。政府財稅收入表裡,也是能往前排名次的標桿。浮誇點說,在商海裡淬煉過無數次,這份背景和血統是龐大且正統的。

    柯禮拿她當朋友,但人情世事這東西,人家做足了是修養,是客氣。自己找準位置,是眼力,是道義。

    答應去,是給柯禮一份體面的回應,但能不能留下,還真是要點本事的。

    面試的時候,溫以寧沒想那麼多,怎麼問就怎麼答,盡力了,也沒什麼好緊張的。等待的間隙,她留意了一番這個地方,這是亞匯集團在金融中心三層總部的第二層。數百平,精英感腔調十足,每個人各司其職,規整有序地運作,東面的落地窗是一整片,日出東方,只爭朝夕。

    溫以寧想到一個詞,浩瀚人間。

    結果出來得快,是之前一直和她保持聯繫的人事專員,一年輕姑娘,一雙笑眼通知她︰“溫小姐,恭喜。”

    後來,也是過了一段時間溫以寧才知道,其實考核組的意見是不統一的。但最後拍板的人叫夏天,正是那位準備休產假的助理。溫以寧叫她夏姐,夏姐看中的,是溫以寧做過幾件漂亮的推廣案,在業內極具口碑。這是她的本行,她再瞭解不過。

    “基本工作情況就是這樣,還有不明白的地方隨時問我。”夏姐的預產期就是下周,但說事的時候幹練依舊,圓滾的肚皮掩在大衣裡,讓她氣質柔和不少。她說︰“公司下半年的項目多,放鬆不得,時間這麼緊迫,也是為難你了。”

    溫以寧拿著本子記要點,闔上筆帽,“沒事兒,師傅,我能理清。”

    一聲師傅喊得大大方方,承諾也做得坦坦蕩蕩。夏姐就明白,是個伶俐的。

    她笑了笑,“當你師傅,不合格。我這是甩手掌櫃,以後很多事情,你得學,得悟。”

    溫以寧點頭,“您放心。”

    夏姐下巴衝右後方抬了抬。小半月沒開過門的辦公室,她說︰“陳總能當好你師傅,以後跟她好好學啊。”

    連著一周,夏姐親自帶溫以寧,基本就是一邊交接工作,一邊來個風暴培訓,夏姐說︰“陳經理明天從澳洲回來,我帶你跟她踫個頭。”

    溫以寧應著,“行。”

    可第二天卻被通知,夏姐休假了。

    夏天也挺能剛的,淩晨見了紅,特淡定地自己開車去醫院生孩子,順產不順臨時改成了剖腹,早八點的手術。溫以寧還沒來得及去個電話,就被叫去開會。

    部門二十幾號人,主管級別往上,溫以寧的座位是最邊上的,她也謙虛,存在感降到最低,人齊了,陳颯進來,一身淺灰職業裝穿出了氣場,往那兒一坐,眼皮也不抬,說︰“開會。”

    都是老規矩了,輪著匯報,第一個剛要發言,陳颯的聲音,“你去倒水。”

    目光都落到一個方向,溫以寧表現還是自然的。她站起來,用行動做了回應。

    會議小時有餘,溫以寧添了幾次水。以前夏姐的地位高,溫以寧接的是她的班,但大家看出來了,陳颯對新助理的態度,漠然且微妙。

    連著一周都是這狀態,一直都是些打雜的活兒。跟她在義千傳媒被高明朗公報私仇時的狀態有點像。怎麼說呢,名不正,言不順,在其位,不讓她謀其職。有點難堪,也容易讓人非議。

    好在溫以寧和新同事的關系處得都不錯。她基本就是個失寵的人設,收著鋒芒,放下身段,大家喜聞樂見。後來有一同事偷偷問她︰“以寧,你是哪路的關係?”

    這同事笑得無奈︰“咱們陳經理,最不喜歡的就是走後門的關係戶。”

    一句話,溫以寧就明白了。

    ——

    距上次那一輪陰雨降溫的天氣後,上海城這十來天的天氣好得不像話。白日天藍雲潔,晚上也是天清氣爽,月亮擱天上都比平日亮堂。

    往新天地去的路上,柯禮還笑著說︰“今兒穿多了。”

    下車的時候,唐其琛外套放車上,說︰“是挺熱的。”

    傅西平早早支好了牌局,幾個鬧一點的就在一旁唱歌。見人進來紛紛打招呼,唐其琛心情是不錯的,手指輕撩,指了下螢幕又指了指拿麥克風的人,對身後的柯禮說︰“比你唱得還難聽。”

    柯禮誒了一聲,“唐總,我還沒女朋友,別揭短。”

    唐其琛走去牌桌,問傅西平︰“今兒玩什麼?”

    傅西平說︰“玩什麼都是被你玩。這回去北京待了多久?”

    唐其琛落座,“三天。”

    人齊了,洗牌切牌,煙霧繚繞。傅西平叼著煙閑聊︰“該忙完了吧,這都年底了。”

    柯禮坐在邊上,接話,“嗯,行程走完了,年前沒有公差,不過年終各項會議也不輕鬆。”

    牌局十來分鐘,柯禮出去接了個電話,返回時對唐其琛說︰“安藍要過來。”

    傅西平說︰“過來過來,多久沒見她了,正好有事兒打聽。”

    柯禮沒應,直到唐其琛鬆口︰“來吧。”

    柯禮點點頭,剛要回電話,唐其琛叫住他︰“不要讓老余過去。”

    老餘今天開的這輛賓利,車招眼,但這不是主因。主因是幾個月前上過報,被媒體拍到安藍正從車裡下來。影像模糊,但卻很快上了當天的微博熱搜,雖然短短一小時就被人給壓了下去,總歸影響不好。

    那天是唐其琛去美國開會,老余開著這車送他去的機場,結果回來的時候恰好踫見了安藍,安藍那次的行蹤是私人的,沒帶什麼工作人員,想著方便,老余就當了一回熱心車夫。沒想到被拍了,順著車牌號一查就是亞匯集團的。

    流言蜚語向來是見縫插針,為這事兒,老余還被唐其琛斥了一次。

    柯禮反應過來,想了想,問︰“要不,我過去接她?”

    唐其琛說︰“小霍待會也過來,你給他打電話,讓他繞趟路。”

    一個小時後,安藍進來,屋裡瞎起哄的調侃就沒停過︰“喲!大明星,還記得咱們的名兒嗎?”

    都是一塊從小玩到大的,沒那麼多規矩,安藍嫌棄道,“不記得了,值得我記住嗎?一邊兒玩去。”

    傅西平笑︰“是大牌,沒錯。”

    “讓我來看看你輸多少了?”安藍的話是對傅西平說的,但卻親近自然地坐在了唐其琛邊上,看也沒看,隨意一指︰“打這張。”

    唐其琛手裡一個順子,拆不得,眼見著就要贏的牌,他卻含笑應了,真按安藍的意思,把牌拆開了丟,輸得滑稽。

    傅西平嘖了一聲兒,“毛病。”

    安藍心花怒放地懟他︰“管得著麼你。”

    門又開了一回,進來一人,個兒高,年紀輕,短款黑皮衣把上身勾出了線條,寸頭清清爽爽,左邊兒還剃了道很有個性的鉤。人進來後外套一脫,往沙發一坐,擰開一瓶冰的礦泉水一口氣下去半瓶。

    他動作幅度大,裡邊又是件修身的黑短袖,衣擺往上一卷,褲腰的位置露出了隱隱的人魚線,上面一個條形的紋身很性感。

    唐其琛側頭看他一眼,沒說話。半秒之後又側過去,問︰“不涼嗎?”

    霍禮鳴含了滿嘴水,一聽就把瓶子擱回桌上,沒再喝。見唐其琛還是看著自己,又十分自覺地把外套給穿上。

    唐其琛這才繼續打牌,吩咐柯禮︰“給他弄點熱的。”

    傅西平都給看樂了,“小霍只聽你的話,早晚我得錄個視頻發給他的小弟們。”

    霍禮鳴當沒聽見,閉眼睡大覺去了。

    “啊!打這張!”安藍一聲吆喝,嚇得傅西平煙都要掉了,“大影后你可別指揮了,我們這局玩的大,瞧見你其琛哥手上那塊錶了嗎,輸了就是我的了啊。”

    安藍瞪他,傅西平樂死了。唐其琛心情是不錯的,也挺樂意湊這個戲檯子,還真按安藍的意思打出那張牌。

    能不輸嘛。

    傅西平拍桌子︰“錶錶錶!”

    唐其琛右手向上一抬又放下,衣袖就這麼上去了小半截,手腕上的白金錶利利索索給摘了下來。他骨相好,手指微曲時的姿態逆著光,跟藝術瓷器似的。唐其琛把錶往桌上一丟,也不說話,人就微微側身後仰,左手臂搭著椅背,一臉平靜。

    安藍攔都攔不住,“哎!你真給啊!”

    傅西平沒想到他言出必行,雙手作揖就差沒給他磕頭︰“得,送我我也不敢要,要不起。”

    這錶不是時髦新穎的款式,但有故事的物件都帶點兒靈氣,乍一看平平無奇有點年月,但擱唐其琛身上,生生戴出了一種克制的高階感。

    唐其琛難得開玩笑,笑得眼角微揚,理所當然。

    “別理他,我給你戴回去。”安藍揀起錶,挺自然地往唐其琛手腕上探。

    言語親切,跟本能反應一樣。但就是這麼個獻溫柔的示好,被唐其琛一個收手的動作,給打斷了。

    挺輕的一個轉腕、抬手,卻讓牌桌陷入了沉寂。這份沉寂加持了安藍的尷尬。這什麼意思?有意思嗎?

    什麼意思都看出來了,唐其琛是不願意的。

    聚會差不多歇了時,唐其琛去洗手間。傅西平跟霍禮鳴一前一後也跟了過去。多少年的交情了,犯不著有的沒的試探。三十好幾的男人,也早過了折騰感情的心境,傅西平從不喜歡當娘們兮兮的和事佬,明眼看世,只以哥們的立場提醒了唐其琛︰“你今天做得不爺們兒了啊。”

    唐其琛洗著手,水流聲嘩嘩的。

    傅西平背靠著檯子抽煙,“都是從小玩到大的,你縱著點又不會少塊肉。沒瞧見安安發脾氣了啊,甩著臉子就走了,何必呢。當著那麼多人面,她自小就好面子。”

    唐其琛說︰“我有數。”

    傅西平掐了煙頭,“那就行。”

    既是玩伴,又各有圈子,唐其琛的想法傅西平也能摸出個七八分。有情分,也有利益追逐,說多了,就不是聰明人了。傅西平睨了眼旁邊的霍禮鳴,欠兒欠兒地問︰“說說看,你覺得今晚他做得是不是特不紳士?”

    霍禮鳴一正兒八經的酷帥哥,臉上的表情常年平淡,他說︰“我哥不是衝動的人,他有他的道理。”

    問這人基本都是白問,在霍禮鳴這裡,唐其琛的一切決定,他都是無條件擁護的。不過傅西平這回沒調侃,掛著笑,臉上是有幾分認真的。

    他說︰“他不衝動?呵,那是你沒見過他脫了西裝為人幹架,把酒瓶子往人頭上劈的樣子。”

    霍禮鳴頓了下︰“嗯?”

    傅西平挑眉,“——A爆了。”

    零點散局。

    老余的孩子這兩天發燒不退,柯禮就讓他不用等著,放他提前回去了。唐其琛坐柯禮的奧迪,A8不小,但對比賓利就顯局促。

    柯禮問︰“唐總您回哪兒?”

    唐其琛今天坐副駕,也沒閉眼休息,目光對著窗外,柯禮能感覺到,是沒什麼焦點的。

    “你繞繞路。”他說︰“讓我過過風。”

    柯禮把車在紅綠燈調頭,是往金融中心的方向開。夜了,這條路上車也不少,速度不快不慢的五十碼。紅燈的時候,唐其琛看著路左邊的大廈亮燈的那幾處,柯禮也看見了,誒了聲,“我剛看微信的時候,李主管發個朋友圈。陳颯那部門都在加班。”

    柯禮濾了一遍,說︰“最近他們應該沒什麼緊急項目。”

    “亞會展。”唐其琛聲音淡,“下周的。”

    “啊。是。”柯禮應著,也就沒了下文。恰逢綠燈亮,車起步,唐其琛忽說︰“前面變道。”

    城市欲眠,燈影杳杳,柯禮瞬間明白了意思。

    唐其琛把聚會上摘下來的錶,重新戴上手腕,錶扣金屬聲清脆一響,他說︰“上去看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19 02:38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9-7-19 03:14 PM 編輯

十. 人無再少年(3)

    夜深了,車位空的很,柯禮沒繞去專位,就隨便停了個稍隱蔽的地方。下車的時候,他皺了皺眉。唐其琛注意到了,“有事?”

    柯禮面露難色,“我忘拿卡了。”

    這座樓的電梯是有區分的,現在過了零點,專乘的那幾座得刷個卡識別。唐其琛說︰“不礙事,走吧。”

    公共區域的電梯互相聯動,按個方向,指令鍵就都亮了起來。等了不一會,後邊的那座先開了門,柯禮和唐其琛邊聊邊進了電梯。

    “商務部那邊的人事消息到明年初就會公佈,這次康部長上臺,多少人沒料到,現在的風聲也捂得緊。”柯禮跟他說起這事,感慨道︰“康部那性子,忍常人所不能忍,實在硬氣。”

    唐其琛說︰“你告訴他,臥薪嘗膽,這麼些年該他出頭了。”

    柯禮伸手按樓層,“是,我會轉達。”

    電梯門關到一半——“誒!等等!”

    柯禮是站在右邊的,這個角度能看見跑過來的那道身影,他把電梯按住,合成一條縫的門又徐徐劃開。溫以寧氣喘吁吁,左右手拎著十幾只外賣袋,稀裡嘩啦的摩擦聲,她連外套都沒穿,一件打底線衫看著就單薄。

    “謝了!”溫以寧如釋重負,邊說邊抬頭,看清了人,她愣了下,卸下去的包袱又給拋了上來。

    柯禮神色和語氣都是自然的,“以寧。”

    溫以寧點點頭,“柯助好。”

    “買的什麼這麼多?”柯禮伸過手,“我幫你拿點兒。”

    溫以寧側身一擋,一個很細微的拒絕動作,說︰“部門加班呢,我買點宵夜。”

    柯禮還是堅持,“給我吧。”

    溫以寧笑笑,“不了,不方便。”

    於公於私都是不方便的。柯禮什麼身份,提著東西陪她一露面就夠人說的了。溫以寧最忌諱的還是這點,拿別人的客氣當回事兒,她做不到,也不合適。

    柯禮不勉強,笑了笑作罷。

    三十好幾層,升上去要點時間。溫以寧跟柯禮說完話就往邊上站。方寸天地,三人身影,各自安靜。他人有沒有各懷心思不知道,但溫以寧是沒打算再吭聲的。

    這是她的態度,看著淡,真,不拘小節,其實還是擰成了一根細密綿長的尖針,藏著,掩著,銳氣還是在那的。再看唐其琛,從從容容,四平八穩的眉間也是窺不出半點情緒。

    “明天下午在總局有個會,您去嗎?”柯禮說著話,從善如流地緩著這氣氛。

    他們的話題徐徐延展,像個保護罩,恰到好處地隔絕了尷尬,也小心翼翼地護住了那份可憐的和氣。

    到了樓層,溫以寧提著外賣走了。柯禮看著她背影,也不知是可惜還是無奈,“大半月了,跑上跑下的。陳颯帶人的風格還是挺有威懾力的。”

    唐其琛走出電梯,往背影早就消失的那個方向看了眼,什麼都沒說。

    柯禮也沒敢想老闆會發表什麼意見,一個男人,能到這樣的地位,有志,有識,有恆,沉得下去的定力,一定多過宣揚的欲望。再說了,他和以寧之間那點過往,雖未被正名,但總歸是不痛快的。

    唐其琛在外頭看了會兒裡面,看著員工兢兢業業,看著陳颯坐鎮指點,看著溫以寧忙忙碌碌,頭髮鬆了幾縷,正專心地給每個人分宵夜。隔著窗戶和燈光,這份感覺怎麼說呢,像是美玉蒙塵,看不真切。

    有好一會兒後,唐其琛才垂眸,對柯禮說︰“不進去了。”

    柯禮問︰“送您回家?”

    “去辦公室。”

    加班估摸著還有半小時結束。大家吃著宵夜,雖疲倦但還是有話聊的。這個誇雞腿好吃,那個說奶茶珍珠好大顆,又齊齊對溫以寧說辛苦啦。溫以寧說小事小事要吃什麼我再去買,態度真真誠誠的很博好感。

    她把一份壽司遞給陳颯,“陳經理,這個您吃嗎?”

    陳颯在看圖表,頭也沒抬,“謝謝,不吃。”

    溫以寧沒說話,過一會又給她遞了杯水,聲音很輕︰“溫的。”

    陳颯這回側了頭,正眼落向她,幾秒後,伸手接了。

    外賣點的多,味道清淡的都被挑光,剩下的是些麻辣口味,看來久坐辦公室的年輕人也很注重養生了。溫以寧點了點數,望著這些蔥薑辣油也是望而卻步。

    “溫以寧。”陳颯忽然叫她。

    “啊?”溫以寧應著。

    陳颯的右手握著手機,從耳畔放下,問︰“還有吃的嗎?”

    “有啊。”

    “那你送去樓上。”

    “嗯?”溫以寧不明白,“樓上?”

    陳颯的表情跟這深了的夜一樣,她說︰“CEO辦公室,出電梯直走最大的那一間。”

    溫以寧提著剩下的宵夜,上電梯,出電梯,然後看著那張虛掩著的門。這個發生太突然了,一層樓的距離,要說立刻有什麼百轉千回的心思,那不現實。

    溫以寧敲了兩聲門,就聽見裡頭的聲音︰“進來。”

    辦公室鋪著地毯,深灰色的裝潢設計,金屬擺件多,開的燈也不甚明亮,披著一層紗似的,更沒什麼煙火味了。

    唐其琛是背對大門的,坐在皮椅裡,椅背遮了大半人影,就只看見搭在靠背上的西裝外套,以及黑色針織衫包裹著的左右手肘。

    柯禮不在,這個寬敞空間像真空泵抽掉了空氣,壓著人。

    進來前心裡還有點磕踫,但這會進來了,倒還平靜了。溫以寧把宵夜輕輕放在側邊的小桌上,說︰“老闆,吃的在這裡。”

    皮椅轉了個面,唐其琛看著她,就這麼看著。

    怎麼形容這個眼神呢——窮盡斯文,把該藏的都藏起來了。就是你看不出有什麼,但又好像是有什麼的。

    溫以寧對視的時候也沒露怯,匯報工作一般該怎麼就怎麼,問︰“有點涼,需要加熱嗎?”

    唐其琛的眉目間也看不出情緒的遞增或轉折,說︰“不用了。”

    溫以寧點點頭,“行,那我出去了啊。”

    身體轉了一半,聽見唐其琛說︰“陳颯是個有能力的,你跟她學東西。”

    溫以寧下意識地回頭又看他。視線對視線,一個往上輕抬,一個毫無準備地接納。很突然,突然到唐其琛停了半秒,才把後頭兩個字說完︰“……學吧。”

    溫以寧誒了聲,應著,“會的,那個,謝謝領導關心啊。”

    這語氣太自如了,既沒有拘謹和畏懼,也沒有對磕的暗勁兒。我叫你領導,你就真的只是領導。領導你說什麼話,我就按著禮數回你什麼話。

    就剛剛那個回頭時的眼神,就已清清楚楚的寫著︰

    再沒有別的了。

    柯禮從洗手間回來,見著這場面也是一愣,但很快按下了表情,挺自然︰“以寧。”

    溫以寧衝他笑,“柯助,那個宵夜放在這,不過都被大家吃得差不多了。”

    “啊,沒事兒。”柯禮也回了個笑,“我們也就隨便墊墊肚子。你們部門還在加班?”

    “嗯,快下班了。”

    溫以寧走了,把門關上,也沒關緊,就跟她進來前的一模一樣。室內空調恆溫,太靜,能聽見輕輕的送風聲。柯禮看了眼宵夜,又看了眼唐其琛,“您要餓了,我讓小廚房給您備點粥。”

    唐其琛又把皮椅給轉向了落地窗,左手掐著眉心,右手搭在椅子的扶手,手指有下沒下地敲。

    柯禮說︰“這東西太辣,您得注意著。”

    “拿來吧。”唐其琛說。

    柯禮怔了怔,不過還是堅持地勸說︰“醫生讓您注意飲食。”

    唐其琛沒多餘的話,自己把身體坐直了,“一起吃點。”

    柯禮是有眼力的人,也是瞭解他的人,言輕,話少,甚至絕大時候,唐其琛連多幾個字都很吝嗇給你。但就這幾個字也夠了,柯禮知道,沒法兒勸。

    他無不擔心,卻也不敢忤逆,只能在吃的時候,迅速地將辣油特別多的往自己碗裡夾,他也不是能吃辣的人,這下弄得自己都有些扛不住。

    唐其琛瞥他一眼,“你晚上沒吃飽?”

    柯禮喝水喝得急,手握拳頭抵著嘴,咳了兩聲說︰“差不多吧。”

    ——

    加班加到淩晨,但第二天大家還是來得早,一早又忙著昨夜的收尾工作。這個是集團於年底的廣/告/投放,涉及與各大平臺、衛視台的合作。溫以寧沒參與具體,就跟著打打雜,複印一下資料,整個一跑腿小妹。

到下午,事做完,同事們伸懶腰揉肩膀,累,但也是高興的。溫以寧聽她們聊天,偶爾也跟著笑笑。後邊一同事叫她︰“以寧。”

    “誒,在呢。”溫以寧順著聲音回頭。

    “陳經理讓你去趟辦公室,現在,快點兒啊。”

    “行,馬上。”

    估計又是複印資料,溫以寧敲門進去,陳颯看著電腦頭也沒抬,“你跟我出去一趟,五分鐘後走。”

    溫以寧略感意外,“好。”

    陳颯這人的時間觀念太強,說五分鐘,就絕不遲到一秒,她身材高挑,保養也得宜,合適的衣品和妝容,不刻意裝年輕。三十多歲的女人該有的氣質,真真的賞心悅目。

    陳颯沒用公司的車,她的私人座駕是保時捷的Panamera,上車後白金包往後座一扔,爽利的很。和溫以寧全程沒什麼交流,電台放著歌,還行,也沒覺尷尬。

    開上高架,陳颯才說︰“待會你去超市買點東西。”

    溫以寧說好,“買什嗎?”

    “牛奶,營養品,腦白金,燕窩也行。”陳颯戴著墨鏡,正把著方向盤轉個急彎。她說︰“腦白金吧。”

    溫以寧頓了下,“這是補腦子的。”

    陳颯也頓了下,“那這個別買,買貴點的,開票,報銷。”她說︰“CEO病了。”

    這麼官方正經的稱呼,溫以寧反應了幾秒才繞明白,她說的是唐其琛。

    老毛病,胃潰瘍,唐其琛昨晚開始疼,疼得一天一夜沒出門。柯禮連夜替他叫來了老陳,老陳是正兒八經的哈佛醫科畢業,沒進體制內的醫院,自己有個私人的醫護團隊。他對唐其琛太熟悉,用藥快準狠,到白天就沒什麼事了。

    湯臣一品的房子是唐其琛長住的公寓,住了好幾年。溫以寧站在這地方,腦子有那麼一瞬間是眩暈的。陳颯來過兩三次,但也不算特別熟,在AB座的電梯面前猶豫了幾秒。

    溫以寧沒說話,但眼睛一直是盯著右手邊A的方向。

    陳颯給柯禮打了電話,往右邊,說︰“走吧。”

    這個時間點,柯禮正給唐其琛匯報工作。唐其琛看著也沒什麼異樣,坐姿鬆鬆懶懶,小腹上擱了一條毯子。陳颯進屋後,唐其琛招呼她坐。上下屬多年,也用不著場面話。陳颯走個過場,反正他病了也不是這一兩回。要不是有事要跟他談,陳颯可能來都不會來。

    唐其琛和陳颯之間是很自然的相處狀態。

    溫以寧從進門起,也安安靜靜的站在一邊。

    柯禮笑著說︰“以寧,坐。”

    她沒坐。

    正說著話的陳颯突然側過頭,“坐。”

    她跟神遊似的,也不知是聽見還是沒聽見。

    直到唐其琛開了口,“都坐吧。”

    站起的柯禮順著話坐下,溫以寧也順著沙發坐下了。

    “歐陽台長那邊的意思跟你想法是一致的,跨年晚會的主會場在深圳,LOGO會出現在主持人站位的背景上。”陳颯談事情,她發言的時間比較多。唐其琛聽著,十分鐘左右的時間,沒怎麼發問。他和陳颯是面對面的位置,從他這個方向,不管怎麼看,目光都能掃到溫以寧。

    以寧今天穿了件白色的長呢衣,眼神是飄著的,不怎麼專注。整身淺色,襯得她人也更淡了。這種氣質怎麼說,跟記憶中的某些時候是有重合點的。

    溫以寧眼睫輕輕一合,唐其琛的視線就不動聲色地轉開了,看著陳颯︰“嗯,我給歐台打電話。”

    近五點,柯禮挑了個停頓的間隙說︰“飯點了,邊吃邊聊吧。”

    陳颯這邊沒什麼,只問︰“唐總能吃嗎?”

    柯禮問唐其琛,“您喝粥?”

    男人點點頭,“讓老余多送點吃的來。”

    “我明白。”柯禮就要去打電話。溫以寧說︰“不好意思,我晚上還有事。”她看向陳颯,謙和地說︰“陳經理,我能先走麼?等您這邊忙完了,我再過來。”

    一很正常的跟領導請假的語氣。陳颯說︰“有事你就先走,不用過來了,休息吧。”

    在屋裡那麼多人待著時不覺得有什麼,出了這扇門,溫以寧覺得還是外頭的空氣新鮮。等電梯的時候,柯禮也出來了。

    “以寧。”

    溫以寧看著他,“啊?”

    柯禮︰“我去車裡拿份文件。”

    溫以寧點點頭,“嗯。”

    柯禮問︰“工作還適應嗎?”

    “挺好的。”

    “那就好。”柯禮說︰“陳颯挺好的一個人,現在別被她嚇著,以後你就明白了。”

    不痛不癢的聊天,溫以寧只聽不言。

    柯禮也不是繞圈子的人,把意思敞亮了說,“以寧,如果你有介意的地方,以後我跟她說說,能免的就免了。”

    從昨晚到現在,柯禮看著溫以寧這反應,覺得她心裡肯定有疙瘩。一女孩兒不容易,再憋著忍著也看不過去。柯禮對她印象一直是很好的,拿她當朋友,希望她開心一點。

    柯禮說得委婉,但意思確實是這麼回事。

    說完了,很安靜,這份安靜讓他覺得不對勁。電梯到了,開了,溫以寧卻沒踏進去。幾秒之後,電梯門關上,指示燈又往下走。

    溫以寧忽然輕輕一笑,“禮哥。”

    柯禮怔然,這個稱呼多久沒聽過了,配上她這淡淡的笑意,竟然覺得有點兒緊張。

    “你不用這麼試探我,真的,用不著。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你覺得我過不去這個坎兒,怕我有想法。但我告訴你,真沒有。都好幾年了,我早過了膚淺的年齡。我也說不出感謝相遇這種造作的話,擱我心裡,我就想不起他有什麼值得我感謝的。”

    溫以寧還是笑,笑得特別自然,“還有工作的事,就衝你當初那句「機會不是用來浪費」,我也會來。沒別的,我需要吃飯,需要工資,需要在這個城市生存下去。你看我為難嗎?我一點也不。我說這麼多,也不是示威,剛踫見你們那會兒,我態度是不太好,你別介意。我就是,我就是……”

    一停頓,氣氛就不一樣了。

    溫以寧呼了一口氣,長音短嘆的,都是對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的唏噓。

    她閉了閉眼睛,睜開後把話說完︰“……我就是有點難受。”

    柯禮一向話術漂亮,能輕輕鬆鬆權衡各方矛盾,但現在,他什麼都說不出口。

    因為這話太叫人心酸。

    離電梯口不足三米的地方,唐其琛站在門後邊,明裡暗裡的眼神裡,讀不出情緒的進度條。他沒披外套,羊絨衫打個底看著單薄,背脊明明是挺直的,這一刻,卻搖搖欲墜,跟胃疾又復發似的,站不太穩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19 03:21 PM

十一. 人無再少年(4)

    柯禮轉身看到唐其琛的時候,心裡咯咚一跳。

    唐其琛伸手抓了把門欄,但門欄離他還是有點距離的,抓了個空,腳步晃了幾晃。

    柯禮小跑過來趕緊攙了他一把,“唐總,您有事沒事?”

    他要打電話給老陳,被唐其琛給按住,“沒事。”

    柯禮欲言又止,又聽他說︰“你陪陳颯出去吃飯,讓老余不必過來了。我在家休息一會,吃完飯,你再來一趟。”

    這時的陳颯從屋裡走出來,手腕上挎著包,彎腰換鞋說︰“柯禮留下,飯不吃了,具體問題我晚上整理郵件發給你,隨時溝通。”

    她說話做事就是這樣,爽利果斷,基本上這種話也就是客氣告之,同不同意仍是她自己說了算。陳颯走前,看了眼唐其琛,說︰“醫學挺發達的,換胃這種新聞聽說得還是很少啊。”

    柯禮都聽笑了,“改天問問老陳。”

    兩句玩笑話收場,他們之間共同打江山的情分是結結實實的,誰也不必將就討好誰。唐其琛這會子看起來也還好,直著背,神情舒卷,柯禮稍稍放了心。陳颯走,兩人一前一後進去屋子裡。沒想到門一關,唐其琛力氣失了大半,直接給倒在了沙發上。

    體格在那兒擺著,動靜真不小,柯禮也嚇著了,“誒!唐總!”

    唐其琛一手捂著胃,頭往沙發墊裡埋了埋,另只手衝他擺了擺。緩過這波痛感,唐其琛氣有點喘,抬起頭說︰“給老陳去電話,你問問他開的什麼藥?”

    語氣乍一聽如常,但怒意薄薄。柯禮明白,唐其琛的心情是極低的。他沒作聲,就從衣櫃裡搬了條厚點的毯子出來遞給唐其琛。冬天過了五點,天色就沉得快。光線已經淡了,但柯禮不太敢去開燈。唐其琛眯了片刻,閉著眼睛看著像是睡著。

    又等了會,柯禮才起身調亮一盞小燈,然後坐在單座沙發上看起了書。

    一目十行,心沒靜。把今兒的場景一串聯,就跟通了電的燈泡似的,照得他沒法兒集中注意力。再看一眼自己的老闆,男人淺眠,髮絲也微亂,少了示人時的矜貴體面,多了分紅塵地氣。就那麼一小時前,和溫以寧的聊天內容想必也都被他聽見了。

    溫以寧說自己只是有點難受,柯禮懂。這話聽著脆弱,但外柔內剛,是一份坦坦蕩蕩的表態。人都是這樣,把話說得毫無破綻的,那叫粉飾太平。好的壞的都不藏掩的,才叫真灑脫。

    當年,柯禮是瞭解個大概的。

    不拿年齡說事兒,不管是三十四歲,還是二十四歲,唐其琛一直是溫淡的性子,在他身上就折騰不出轟烈的感情。但他覺得合適的,便柔綿細密地對你好。

    用傅西平的話來說,唐其琛哪兒都行,就一點,太長情。

    唐其琛畢業回國後,唐家那陣也是暗流湧動,內憂外患分外敏感。唐老爺子沒讓唐其琛趟這趟渾水,而是安排他去了體制內的的企業鍛煉。

    一走六年。

    從青澀到成熟,從成熟到運籌帷幄,一個男人最該努力的年月,他完成得漂漂亮亮。

    也是這六年,他把當時年紀尚輕,青澀稚嫩的迎晨,帶到能力足夠獨當一面。迎晨是個好姑娘,唐其琛是動過心的。但感情這種事誰能說清,迎晨也是個坦蕩的人,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會說玩兒曖昧,吊著你,享受這份追捧。

    她有一句挺經典的話,是對唐其琛說的︰“人這一生幾十年,說長不長,還沒準兒會踫見意外,那就挺短的。這個階段,有什麼人進入你的生命,是老天爺有的安排。但進入生命後,能成為什麼角色,是我說的算。我感謝你,因為你教會我很多,你讓我成長為更好的人。但再有點別的什麼,真的,不會有的。”

    唐其琛當時都氣笑了,一手栽培起來的,伶牙俐齒全往自個兒心上扎了。

    故事的結尾是四年多前,姑娘嫁了人,嫁給了自己十八歲時的初戀,鐵骨錚錚的特種兵。當時唐其琛心裡已經沒什麼了,看她發的朋友圈,一張婚紗照配個詞兒︰嫁啦!!

    再過一年,朋友圈還給發了一條,一張嬰兒照配詞兒︰生啦!!

    這就是個慢慢放下的過程。從唐其琛回去上海,執掌亞匯集團起,他就釋懷了。

    和溫以寧遇見,合眼緣就是一瞬間的事。女孩兒先動情,明亮得像是春景裡最艷的那朵花。唐其琛是喜歡跟她在一起的感覺的。

    但周圍人不信吶,看看——二十來歲,生動漂亮,性格也有某些重合點。

    傅西平跟他玩兒的那麼好,當時都問過好幾回︰“其實我覺得也不是很像啊,眼睛?鼻子?哪兒像了?”

    唐其琛睨了他一眼,連話都懶得說。

    那時候做的最多的,就是載著她滿上海的轉悠吃飯。吃個四五次還能理解,回回吃,誰沒個想法?溫以寧憋不太住了,就在一次上車後,坐副駕,“你又帶我去吃飯?”

    唐其琛說︰“是。”

    “等等等等。”溫以寧邊說邊把外套敞開,捏了捏自己的側腰,“你看,肉都長厚半米了。”

    她裡頭是件淡粉色的毛衣,軟乎乎地貼著身體的線條,那樣年輕鮮活。唐其琛目光落在她手上,然後是腰,縴細盈盈的很好看。誇張了。

    他笑著問︰“真不吃了?那我回去加班了。”

    溫以寧眼珠兒一轉,咧嘴︰“吃吃吃。”

    那段時間,上海大大小小的餐廳飯館兒都留下他倆的足跡。溫以寧心思藏不住,總想要個所以然,直接問,她問不出口,矜持還是在這的。拐著彎地試探吧。可年輕時不懂迂回婉轉,試探得不到點子上。

    認識那麼一個月,唐其琛給她最清晰的定義,就是一句︰“念念,咱倆是有緣的。”

    溫以寧那時的性格不似現在這般沉穩大氣,急不得,一急就控制不住情緒。她跟唐其琛生悶氣,兩人坐在車裡,氣氛淬了火似的,

    溫以寧不能忍,大晚上的,非得下車。老餘開著車,沒唐其琛發話他不敢。後來,這車還是停了,溫以寧一頭紮進寒風裡,瘦瘦小小一隻,看著都心酸。

    老余見慣了場面,說直白一點就是恃寵而驕了。依他對老闆的瞭解,多半是不會縱著的。可默了好久的男人,開口說︰“老余,前邊停,你跟上去,把她送回學校。”

    老余說︰“我看小姑娘是生氣了,八成不會上車呢。”

    唐其琛說︰“我下車。”

    老余太震驚了,趕緊道︰“唐總,這不合適。外邊兒都起毛雨了,西風刮著,太冷。”

    唐其琛說︰“停吧,我打車。”

    老余照做,追上了溫以寧。畢竟是長輩,說話還是有分量,他說公司有急事要處理,唐總坐柯助的車走的。凍得瑟瑟發抖的溫以寧才上了車。車裡,那人身上的淡香似乎還在,聞起來催人煩。

    唐其琛那晚受了寒,病來如山倒,兩人之間也沒聯繫,他好了,才主動給她打電話。溫以寧接通後劈頭蓋臉就是︰“我不會跟你去吃飯,你不要來接我,你的飯不好吃!”

    唐其琛聽笑了,笑得眼角的細紋往上勾。他語氣是淡淡的調侃,“……個小沒良心的。”

    也是後來才知道他病了一場,溫以寧說不出是愧疚還是想見他,終於還是探了病。三十歲的男人了,肯定不會讓一姑娘覺得難堪,做什麼都是包容的。你不來,我就給你打電話,你來,我就告訴你,謝謝,我是開心的。

    溫以寧給他做了一頓飯,唐其琛就倚在廚房邊上,拿著手機給她拍視頻。溫以寧回頭瞧見,舉著菜刀嚷嚷︰“你拍我幹什麼!”

    那模樣,虎虎生威,看笑了唐其琛︰“刀別亂揮,小心傷著手。你做飯吧,我錄一段,以後我也能照著做做。”

    溫以寧不信,“你還能做飯?你要會做飯我跟你姓。”

    唐其琛沒說什麼,反正臉上的笑意淡淡的一直沒停過。回客廳剛往沙發上一坐,就看見溫以寧擱桌上的手機響個不停。消息內容都是自動彈出來,唐其琛看了眼,樂了,擰頭對廚房提聲︰“你還做微商?”

    溫以寧小跑過來,拿著手機一臉期待︰“啊?啊。對啊。”

    “賣什麼?”

    “阿膠,燕窩。”溫以寧捧著手機又屁顛顛地鑽進廚房了。

    唐其琛想了想,給一表妹發了條信息。十來分鐘後,溫以寧特別激動地衝出來,“大客戶呢,剛加的我,要買十五盒。”

    唐其琛抬眼看她,認真地問了句︰“那你賺多少?”

    “一盒七十五,二十盒就是……”溫以寧歪著小腦瓜,就差沒掰手指。

    唐其琛笑著告訴她︰“1500。”

    “對。”溫以寧眼睛向下彎,跟住了星星一樣,“你厲害死啦!”

    那樣年輕的時候,藏不住情緒,掩不住愛意,點點心思,寸寸燎原。

    唐其琛被這注視看低了頭,挺淡定地應了句︰“當然,畢竟我清華畢業。”

    溫以寧笑得直不起腰,“怕了怕了,復旦的比不過。”

    也奇怪,那麼多年過去了,這一天卻始終是個記憶點。怎麼說呢,也不是有多深刻,更不是什麼刻意想起,就是某一時刻,或許是午後醒來時看到鋪了滿室的陽光,或許是見到路邊狂奔長發飛揚的年輕姑娘——這一個片段,就會突然造訪。

    後來的事兒柯禮是知道的。

    傅西平在唐其琛那兒閑聊,說這說那,最後話題又繞到了溫以寧身上。他說話不三不四慣了,吊兒郎當的,“我看出來了,念念和小晨兒是真的很像!”

    唐其琛說︰“你能閉嘴嗎?”

    傅西平激他呢,“側臉!氣質絕了。”

    一向克制的唐其琛,沒忍住曝了句粗口,態度是不高興的,反著意思說︰“你說像就像,行嗎?我就喜歡這一款的,以前喜歡,現在喜歡,以後也喜歡。滿意麼?以後別問了,可以麼?”

    哥們兒之間原本也是沒什麼好隱瞞,但這個問題,唐其琛三緘其口,態度始終是不甚明朗。

    當時,溫以寧站在那兒,半掩的門沒有關嚴實,一條縫,外面暗,屋裡亮,跟一道血淋泛光的傷口一樣。不知從哪兒來的風,吹開了門。

    唐其琛和溫以寧就這麼對上視線,這樣一個眼神,蒸乾了一個女生剛剛萌芽的全部熱情。每一秒,你都能感覺有東西在灰飛煙滅,點點火星往外蹦,燙著了唐其琛的眼。

    年少的負氣是驕傲的,只信耳朵、眼睛。不是沒解釋,但對比自己親眼所見,總是顯得蒼白無力。兩人訣別時那樣兇狠,一個哭,一個勸,一個恨,一個默。最後唐其琛自己也乏了,按著眉心,長呼一口氣,耳邊都是嗡嗡聲。

    溫以寧走的那天,很突然。

    列車的班次還是柯禮去查的,下午兩點,想著還早,唐其琛當時就從董事會上離席,開車往家裡趕。算好時間後去高鐵站,手裡提著個保溫杯,手背上是做飯時被刀割出的血口。

    他的滿懷希望,最後被這張虛假的列車票給徹底終止掉。

    柯禮跟著唐其琛的時間長,見過他商務談判時的精銳,見過他談笑風生時的暢意,也見過他發火時的威懾力,但印象最深的,還是老闆提著份涼透的飯菜,站在人群川流的高鐵站裡,最後那個背影。

    柯禮也揣摩過唐其琛的心思——喜歡過嗎?後悔嗎?忘記她了嗎?以及……

    還能再繼續嗎?

    柯禮心裡是有答案,但是他不敢說。

    一個翻身的動作,唐其琛身上的毯子就垂了一半到地上。柯禮回了神,把手裡也沒看幾個字的書放下,走過來想給他把毯子蓋好。結果一抬頭,唐其琛已經醒了。

    屋裡又只開著一盞小燈,這個位置,他逆著光,眼眸還沒完全聚焦,一雙眼睛朦朦朧朧時,是十分畫意的。

    柯禮輕聲︰“唐總,還睡會兒?”

    唐其琛額頭上泛著細密的汗,神情不太對勁。他蹙著眉頭,說︰“做了個夢。”然後咽了咽喉嚨,聲音乾涸無力︰“讓老陳帶藥過來。”

    柯禮頓時緊張,如臨大敵,“唐總,您這得去醫院了。”

    唐其琛搖了搖頭,跟囈語似的,“沒事,我就是,就是……有點難受。”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19 04:12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9-7-19 04:39 PM 編輯

十二. 人無再少年(5)

    十二月過得快,沒怎麼回過味就到了月底。溫以寧昨天領了工資,沒轉正,不高,但幾千塊錢擱在卡裡也是有安全感的。她給江連雪的微信轉了兩千塊,那頭麻溜地收了,再無後文。

    正好之前的公寓到期,太貴,現在她也租不起,這兩天辦了退租,搬進了談好的新住處和一妹子合租。妹子準備明年考研,挺清秀的一人,名字也好記,叫丁當。

    最近很少見到陳颯的身影,北京上海兩處跑,溝通著廣告/投放的事。溫以寧在部門待著,反正上班都這樣,事情做完了就一起聊聊天。哪個包包好看哪家餐館好吃,什麼都聊,然後也聽說了不少公司的八卦。

    聊亞匯集團的發家史,聊高管層開會時暗潮湧動的複雜局面,聊誰跟誰站一邊的。聊柯禮,說柯助理三十一了,還單身著,每個月還能領一筆公司的福利,單身慰問金。

    溫以寧都給聽笑了,這福利,夠特別的,“單身的都有這筆錢?”

    “那也不是人人都有,唐總就沒有。”

    大家哄笑一團。說到這裡,話題的延展性就很強了。

    “誒,你們說,唐總真單身啊?”

    “對吧,從沒聽過有呢。”

    “稚嫩。”一同事挑眉說︰“以前那個上熱搜的,叫什麼來著?是唐總的車呢,那輛賓利。”

    “嗨!你說安藍啊?”另一個嘁了聲,“不知道吧你們,跟唐總一塊長大的,玩兒的好。兩家有利益牽扯吧,好像安藍的伯伯經常上新聞聯播的。”

    “噓噓噓!別說了!”不知是誰提了醒,反應過來,陳颯出現得悄無聲息,就站在辦公區中間。

    一個眼神掃過去,大家低著腦袋各做各事。

    陳颯站了十來秒,這十來秒是很有震懾力的,終於,她臉轉向左邊,對溫以寧說︰“你跟我來。”

    溫以寧起身,跟在陳颯後面。陳颯推開辦公室的門,把包丟在沙發上,進來一個電話,她把手機擱臉頰和肩膀之間,騰出手看這兩天的文件。

    五分鐘後,她放下手機,頭也沒抬地說︰“你準備一下接待工作,明天有一家國外的公司過來考察。”

    溫以寧點頭,“好。”

    陳颯簽完待辦的文件,才抬頭看她,“宴請就放金茂,秦副總和林副總作陪,位置你安排一下,別弄錯順序。”

    交待了重點,陳颯說︰“把事辦好。”

    雖然還是打雜的活兒,但分量和性質還是不一樣了。這部分的工作對溫以寧來說不算陌生,在義千傳媒的前期都是這麼幹過來的。

    人生你說不準,十二年一輪迴這說法也不作數,起起伏伏,任何一個階段,可能都是一個新的開始。

    陳颯忙著招商引資,也物色了幾支衛視台明年的重磅綜藝節目,篩選著投資冠名。溫以寧看到明天來訪的公司名字時,驚了一跳。也難怪陳颯的態度要鄭重些。

    雖然時間緊,但溫以寧的工作還是做得周全。第二天,陳颯說︰“你跟著一起。”

    她今天著裝是隆重的,紅唇提氣色,大氣的很。就這樣,溫以寧看到這位國內人脈鼎盛的美女老總,在人際交往上遊刃有餘的那一面。真真的名不虛傳。

    考察團一行十來號人,溫以寧跟在最後頭,聽得多,看得多,其中有一名日籍男士,年齡偏長,雙鬢發白,走在最後。陳颯作報告的時候用的是英文,那人翻著資料,偶爾看一眼陳颯,目光裡有遲疑。溫以寧坐在會議室靠門的地方,作用也就是遞遞東西,添添茶水。她注意到這位,然後查了一下手裡的名單,年齡,國籍,偏好,這些資訊是提前準備好的,就這人,唯獨職位後面是空白。

    臺上的陳颯正介紹亞匯集團在智慧領域的發展計劃,能力中心的建立已經擴散至戰略資源豐厚的地區。這些專業術語是繞口的。那人疑慮的神色更甚。溫以寧就是這時候走上前,微微伏腰,用日語輕聲招呼︰“需要幫助嗎?”

    對方遞了個欣然的眼神,溫以寧就維持這個恭順禮貌的姿勢,把陳颯說的,用日文複述一遍。她的語感和語速是非常流暢的,幾近同聲翻譯。

    陳颯目光落到她身上,狀似無意但有力道,會議時間還長,進行了大概十分鐘,會議室門從外推開,柯禮走了進來。他動作輕,挑的也是在播放影像資料的時刻,極少人發現。

    柯禮把手上的椅子,放在溫以寧的身後,然後拍了拍她的肩。溫以寧側頭,眼有驚訝,柯禮比了個噓聲的動作,像她笑了下就出去了。

    會議室靠門的一面是整片落地窗,溫以寧又順著看了一眼,柯禮跟在唐其琛身後,兩人西裝色系相同,撐著姿態,連背影都是帶風的。

    一天流程順利結束,考察團走時,那名日籍男士在上車前,特地對溫以寧比了個贊揚的手勢。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名老人,是對方公司在亞太地區即將上任的負責人。

    陳颯為這事兒斥責了相關部門,前期調研工作不細致,重要人物的資訊全給遺漏。她訓人的時候,眉梢眼底裹著淩厲,話也重,溫以寧瞥見身邊的主管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

    到了下班的點,氣氛稍緩,溫以寧也收拾東西準備打卡。陳颯從辦公室出來,經過她座位時,忽說︰“下班回家?”

    溫以寧愣了下,“對。”

    “走吧,坐我的車。”陳颯留下話,也沒等她回答就朝前走了。

    溫以寧新住處的位置有點偏,從浦東開過去一小時有多,又是下班高峰期,兩人直接給堵在了立交橋的出口。陳颯等得不太耐煩,從儲物格裡摸了包煙,一支佼在指間,開了窗過風。

    問她︰“抽嗎?”

    溫以寧說︰“不抽。”

    陳颯輕緩吐氣兒,左手搭著窗沿說︰“我也沒癮。”

    幾句不痛不癢的問答,你來我去的便沒了繼續。一支煙畢,陳颯揀了顆糖放嘴裡融了融才問︰“我看過你的簡歷,學的是英語,怎麼會講日文?”

    “讀書時候時間多,什麼都學一點。”

    這話聽著謙虛,蜻蜓點水似的帶過,但就她今天那一番表現,可不止是「一點」能概括的。學得精,反應能力快,算算時間,也是畢業四五年的人了,還能有這份功底,不容易。

    但陳颯也沒接她的話,只問︰“你為什麼要改行?”

    溫以寧平靜道︰“趁年輕,體驗不同的生活。”

    又聊了幾句,陳颯問她︰“我帶的人裡,年輕的多,做事兒是有衝勁,這是優點,不過也容易大驚小怪,聚在一塊,能談論的,不能談論的,沒個分寸容易忘形。你剛來,肯定有很多不明白的東西,跟她們聊聊也好。”

    這話表面無風無雲的,但溫以寧聽得出,闌珊之意,深藏不露。

    靜了幾秒,她對陳颯說︰“我知道您對我的看法。”

    一句話就這麼直白地撕開了隱匿的試探,陳颯收起了剛才的笑意,平平靜靜的神情才是她真的情緒。

    溫以寧說︰“我是從義千傳媒出來的,能走到亞匯,柯助理的確勸過我。但我不是為著誰的人情臉面,也從沒仗著誰的勢而心存僥倖。我就是來工作的,拿一份薪水,做一份事,我不需要走後門,別的話我不敢說。但從前、現在、以後,不管在公司留多久,我對得起我自己。”

    這種表現的方式還是稚嫩了,但溫以寧覺得,任何一段際遇,能聚也能散,沒個定數的東西,就犯不著擔這份被誤解的委屈,信與不信,至少態度是得立起來的。

    這正正經經說話的樣子,倒讓陳颯格外留意了,“你就沒想過抱怨?”

    溫以寧認真想了下,承認說︰“那也有。我之前不是為了安藍那個代言的案子忙活過嗎。其實我很不喜歡接這種。”

    陳颯打斷︰“哪種?”

    “啊。就是,不按合同執行的。”溫以寧笑了下,“為著一件禮服,鬧得這麼堅決,其實犯不著。但我沒辦法呀,工作就得做。我還托人聯繫明星的經紀人,花了不少功夫,見不著,最後是她的一個級別特低的助理。那助理脾氣也大,我都那麼求他了,人家沒個好臉子,還得說我是臭傻B讓我滾蛋。”

    陳颯嘴角淺揚,一個極微小的弧。

    溫以寧努努嘴,“不說了,在您面前小巫見大巫了。我可能沒什麼能力,但你看到我是什麼樣的,我就是什麼樣的。”

    陳颯嗤聲一笑,好像她方才說的那些不過是背書,平平無奇,不足以動念。她眉間神色挑了下,淡淡地留一句——

    “你沒跟我說實話。”

    汽笛聲從四面八方響起,尾燈也交錯地亮著,前面通車了。 陳颯轉動方向盤,打向右邊,“下個月我要去一趟浩亞台,落實明年一季度的廣告/投放工作。”

    車已右轉,道路比剛才直行時通暢得多,她說︰“這一次,你跟我一起去。”

    ——

    把溫以寧送到地方,陳颯又返回了亞匯。

    CEO辦公室的門是敞開的,柯禮和唐其琛坐在會客區的沙發上。見陳颯進來,柯禮挪了個位置,招呼她坐。

    唐其琛疊著腿,辦公室暖風陣陣,溫度適宜。他就穿了一件羊絨衣,裡頭是白襯衫,喉結處解了一粒扣,襯得脖頸線條是好看的。

    他把手裡的文件遞給陳颯︰“你看看。”

    陳颯閱了幾行,笑容就接上了,“這麼快?”

    亞匯集團明年於海外市場的宣傳推廣的其中一條重要管道,歷經數次談判斡旋,終於拿下了。

    “他們內部開會的時候,山本泉郎先生投了贊成票。”柯禮說︰“陳經理,恭喜。”

    陳颯的喜悅神色克制有度,點頭對唐其琛說︰“我會著手對接工作。您放心。”她也不是吝嗇誇贊的人,實事求是地陳述︰“今天溫以寧的表現不錯。”

    柯禮有所悟地笑了下,與陳颯都十分默契地把目光轉向唐其琛。

    唐其琛起先是不在意的,一秒,兩秒,三秒,被這兩人注視的時間一長,像施壓似的鬥膽包天。唐其琛手指搭著沙發扶手,微微一蜷,淡聲應︰

    “嗯,厲害。”

    話題到了他這一句話,就自動收了尾。之後就是閑聊,柯禮和陳颯聊的時候多一些,最後聊起了員工,陳颯把部門突出的那幾個點評了一番優點,說到溫以寧時,陳颯順著下班在車上兩人的聊天內容,談起了她在義千傳媒的經歷。

    “那時候她為了安藍的毀約,是下過不少功夫。安藍的經紀人叫什麼來著?”陳颯問柯禮。

    柯禮答︰“鄒琳。”

    陳颯蹙眉,這個表情變化不露聲色又恰到好處,狀似不知的語氣︰“我還以為趙志奇是經紀人呢。”

    “這是她團隊裡一個小助手。”柯禮腦子裡的資訊庫是完整妥帖的,他問︰“怎麼了?”

    陳颯順水推舟,就這麼把溫以寧被這個助手罵過的事,原詞原句地說了出來。說完,陳颯笑了笑,“現在明星身邊的人都這麼有分量了啊,是我落伍了。”

    柯禮心跳提了提,總覺得哪兒不對勁。但嘴上還是和和氣氣道︰“仗勢欺人的是很多,哪個圈子都一樣。”

    而從始至終,唐其琛都沒再說一句話。

    又過半小時,柯禮送陳颯到門口,然後合門轉過身,唐其琛已經走到落地窗前,背對著,看著窗外。柯禮是想問他,是否回家。但這一瞬,跟有風堵住喉嚨眼似的,他有點不想開口了。

    “柯禮。”唐其琛的聲音沉,跟窗外夜色相輔相成,他頭也未回,就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把這個人弄走。”

    預感透支得異常準確,柯禮心裡是有偏向的,但他不能感情用事,權衡要害,他說︰“安藍的人,要不要……”

    “讓他走。”唐其琛打斷,轉過身,眼裡明顯是不悅的,“讓她身邊少些不乾不淨的人。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19 04:50 PM

十三. 人無再少年(6)

    年底這個時候陳颯最忙。紙媒這一塊還好,成熟頂尖的都有交情,該怎麼登就怎麼登。就是電視台這一塊的節目冠名,陳颯是要花心思的。

    這小半月,兩人香港內地兩邊跑,飛機一落地就去會開,白天唇槍舌戰,晚上還有飯局,流光溢彩,笑臉示人,看著人人都是熟稔老友,但名利場上,誰還不是老江湖。推杯換盞之間都是暗流潮湧。

    陳颯酒量極好,可連著這些天實在勞累,今天晚上她狀態明顯差了。溫以寧扶她回酒店。陳颯往沙發上一躺,掐著自己的眉心,手一揮,“你去休息吧。”

    溫以寧幫她把包擱一邊,起了身。陳颯自己迷迷糊糊,估摸著人是走了。幾分鐘後,溫以寧又半蹲在她身邊,說︰“您喝點兒熱茶,水我給你放好了,泡個澡,別受寒。”

    陳颯看她一眼,點頭,“謝謝。”

    坐起來後,她捧著茶灌了兩口,人清醒了些,就跟溫以寧聊起了工作。問她的看法,計劃,意見。聊了沒幾句,手機響。陳颯看到號碼後,倏地坐直了,接得很迅速。

    “林老師……沒來學校?好,行,謝謝,我知道了。”陳颯掛掉這個電話後,人站了起來,眉頭再沒有松開過。她很快打了另一個電話。

    “他人又不見了,我現在在香港回不去,你幫我去找找。”陳颯說起這些時輕車熟路,但一臉倦色裡,仍是多了幾分焦慮。沒多久,電話回了過來。陳颯一接通就發了飆,那頭也不知說了什麼,她眼裡的火星能燒人,“你再這樣跟我對著幹試試,我明天就把你送去美國!”

    她把手機丟到沙發上,身體疲憊難擋,一口氣沒續上來,人也直楞楞地坐了下去。陳颯右手握拳頭,抵著自己的額頭揉了揉,脆弱的那一面終於是示了人。

    溫以寧靜靜坐在一旁,始終沒吭聲。

    片刻,陳颯聲兒有點啞︰“嚇著了?”

    溫以寧搖搖頭︰“沒事。”

    “太操心了。”陳颯嘆了口氣,嘆出了幾分無可奈何,她說︰“是我兒子。”

    溫以寧怔然。

    陳颯聲音淡淡的︰“過完年十七了,臭小子一個。”

    陳颯今年三十五,溫以寧沒想過她背後還有這樣一段故事。但此情此景說什麼都挺尷尬,她只能寬慰道︰“男孩兒都調皮,動氣傷身體,讓您先生去溝通可能會好一點。”

    陳颯眼皮都沒眨,擰了擰眉,然後說︰“行了,你回房間休息吧。”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溫以寧總覺得,她剛才那抹神色裡,是有悵然的痕跡的。

    元旦三天假期,天氣難得的好,這個冬天沒怎麼冷,印象裡艷陽天藍的時候更多。晚上八點在黃浦江邊一個新開的酒吧,老闆是傅西平和唐其琛共同的老同學,怎麼著也得捧捧場。

    唐其琛來的時候,一兜人已經玩上了,年輕一點的就在唱歌喝酒,牌桌也開了兩場。傅西平見他進來就一通牢騷︰“你特麼騎烏龜來的?”

    柯禮幫著說︰“唐總回老太太那兒了,這不正好十五麼,吃齋誦經敬佛,唐總陪老太太做完這些才走的。”

    那是唐其琛的奶奶,八十多歲的老人家,人生這點信仰有一天沒一天的,唐其琛孝順她。老太太對他們這幫小輩特別好,傅西平哎哎兩聲,“我想她了,我這周去看看她。”

    霍禮鳴蹲在角落吃果盤,這屋燈光有點絢,晃來晃去的,唐其琛隔了好久才看清人,一米八七的酷哥,左右手紋身也挺社會,愛好倒純情,喜歡吃水果。

    經過時,唐其琛拍了拍他後腦勺,“沒人跟你搶。”走到桌邊了,對柯禮說︰“你讓人再給他拿兩盤進來。”

    他們這幫人的興趣愛好實在貧瘠,可能也是年齡到這份上了,新鮮的、時髦的、鬧騰的提不起勁。老友幾個聚在一塊,十分默契地不談工作,牌桌上的交流主旨是放鬆。

    唐其琛的橋牌和德州撲克都玩得很好,傅西平問他︰“你身體好了沒?”

    “沒事。”唐其琛說︰“老毛病了。”

    這點傅西平知道,其實不算嚴重,這些年他已煙酒不沾,只要飲食規律,一年到頭很難再犯一次病。

    剛玩沒幾盤,包間門開了,侍者領著人進來,傅西平看了一眼,“安安啊。”

    安藍這周就在上海拍民國戲,時間多。她裹了件黑棉衣,戴了個黑口罩,就露出一雙眼睛。唐其琛是背對著的,也沒回頭,專心玩牌。

    安藍抽了個椅子往他身邊一坐,摘了口罩,看牌。大家都習慣了,跟個小尾巴似的,再時不時地出點餿主意,故意使壞。傅西平就老說她是瞎指揮,說唐其琛是瞎縱容。

    不過安藍今天不太一樣,怎麼說呢,就挺沉默的。唐其琛手氣不太行,連輸了好幾把,終於這一把牌漂亮,安藍忽地指著︰“打這個。”

    傅西平美滋滋呢,一準兒輸。

    但唐其琛沒聽她的,按著自己的路數繼續跟牌。

    安藍忽的就不高興了,其實她從進門起就沒高興過。她說︰“你的牌你愛怎麼打就怎麼打。”

    這語氣衝,不對勁。

    傅西平眯縫了眼,“怎麼了這是?”

    安藍︰“我的人你憑什麼讓走就走?”

    那小助理,趙志奇,麻溜溜地滾了蛋。她也是人走了三天才知道。

    唐其琛說︰“我讓他走了嘛?”

    “柯禮傳達的意思不就是你的意思?”安藍說不上生氣,性子就這樣,圈裡圈外都被人捧著,受不得半點委屈。

    被點了名的柯禮很自覺地說︰“這事兒是我不對,跟唐總無關。”

    安藍冷呵一聲︰“為什麼吶?”

    柯禮的話術早已籌備周密,但他沒開口,唐其琛直接說︰“捧高踩低,這種人幫你做事沒好處。”

    安藍軟硬不吃,杠上了似的,“我清楚著呢,誰小題大做,啊?”

    傅西平皺眉︰“安安,怎麼說話的?”

    安藍甩手走人,跨步生風,連口罩都不戴地就要開門。傅西平低罵一聲︰“幹嘛呀,就這麼走出去!”

    倒也不怕被狗仔拍,就是擔心她安全,一炙手可熱的大明星,身邊沒帶保鏢,萬一出了事兒誰負責?唐其琛把牌放下,眉頭蹙得緊,很快對角落的霍禮鳴使了個眼色。

    霍禮鳴追去走廊,攔著安藍,硬邦邦的語氣︰“你回屋待著,經紀人趕過來了。”

    出來的不是她想要的,她還挺難受,“讓開。”

    但還沒走幾步,整個人就被霍禮鳴扛了起來,攔腰往上一橫,輕輕鬆鬆給掛在了肩膀上。安藍天旋地轉︰“你個野人!!”

    霍禮鳴面不改色道︰“你盡管嚷,我的面子要不要無所謂,我也不是你們圈裡的人。你一大明星,被一個男人這樣扛著,人來人往的,你說誰的損失大?”

    安藍怒氣依然,但還真就老實了,被他丟回包廂,直到經紀人如臨大敵地來把人接走。

    鬧了這麼一出,大家興致缺缺,氣氛總歸淡了些。不到十點,唐其琛就要走,柯禮臨時有點事,沒陪他一起。唐其琛也不想太早回家,就開車回了公司。

    週末,清清簡簡的,哪怕大廳燈明透亮,也蓋不住幾分難得的安寧。唐其琛從電梯出來,才發現自己按錯了樓層。辦公室還得往上,沒留意住。再回電梯時,他下意識地往辦公區看了眼。

    頂燈沒亮,就某一個方向發出來的微光,朦朦朧朧,估計是有員工在加班。大週末,難得。唐其琛往前走了幾步,看清位置後,他是有那麼一秒猶豫的。

    但猶豫過後,他還是繼續往裡又走幾步,停在靠門口的地方,將自己完全隱匿在黑暗裡。

    溫以寧下午和陳颯從杭州回來,航班延誤,陳颯還發燒了。可週一要開會,資料總得準備,溫以寧連行李都沒放,就趕回公司加班。

    她外套脫了,一件黑色的衛衣打底,弄了個丸子頭,鬆鬆垮垮的,是用一支圓珠筆隨意地固定住。辦公桌上資料攤了幾本,word文檔已整理了十五頁。待的時間很久,溫以寧乏了,左手撐著腦袋,又換右手撐。最後猛地抬頭——

    就是這個動作,站在黑暗裡的唐其琛幾乎本能反應一般,要往邊上躲。

    溫以寧那個誇張的抬頭後,竟是左搖右晃地甩腦袋,甩得圓珠筆都掉了,頭發散開,發尾小卷,跟一把羽毛扇似的披在肩頭。那份輕俏姿態,有很多年前的某些影子,何其相似。

    岔了神,唐其琛久久沒有挪動腳步,看向她時,眼神比這夜色還要溫淡。

    溫以寧把頭髮撩了一邊至耳後,側臉像打了柔光,又把那些影子驅逐得一乾二淨。也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反差,總之,唐其琛微微蹙了眉。

    報告還差個收尾,也是最難寫的部分,溫以寧一時沒頭緒,連日出差身體也不是鐵打的,全靠一口氣吊著。她深深呼吸,然後隨便揀了本文件,隨便打開一頁,隨便用英語讀了起來。

    聲音好聽,語感也正宗,大珠小珠落玉盤,聽出了幾分詩意。

    唐其琛遠遠的,唇角微彎,就這麼不自覺地笑了下。

    讀大學時就這樣,一個挺重要的考試前夕,溫以寧吃飯都心不在焉,唐其琛讓她點菜,她翻著菜單,就從飲料讀到最後一頁的甜品,那口語不是白練的,唐其琛當時問她︰“什麼意思?”

    她說︰“要考試了,我緊張。”

    啊。就沒見過用這種方式來放鬆的。兩人之間雖沒認真探討過太正式的東西,比如未來,比如職業規劃,比如人生哲理。但唐其琛能看出,她對自己所學所選,一腔熱忱,而火燒燈草,一點就燃的天賦,來之不易。

    想的東西繞遠了,唐其琛再回神時,愣了下。

    也就分把鐘的功夫,座位空了,沒人了,溫以寧不知哪兒去了。

    唐其琛還沒來得及反應,背後突然被撞了下,力道重,勁兒是往足了使,他沒穩住,腳步往前踉蹌了兩步,疼得倒吸一口氣,嘶聲一出,怒著氣兒回過頭。

    溫以寧手裡拿了兩本厚厚的書,包了硬殼的那種,邊邊角角特磕人。她五分鐘前就有第六感,覺得氛圍不太對。

    黑燈瞎火,又是週末,偌大的金融中心跟鬼樓似的。女生一腦補起來就收不住手,她沒敢看,沒敢洩露自己的驚恐,若無其事的,拎著東西目不斜視地往這邊兒來了。而兩人的位置又恰恰好,一個沒亮光,一個背對著,反正溫以寧是看不清人。

    等她發現確實有人時,想都沒想就一本硬殼書剛了上去。而兩人四目相接,一個怒意中燒,一個全情投入忘了收手。

    溫以寧閉眼砸第二下。唐其琛本能反應地掐住她的手,人被撞得直往後退,踫著了滑動輪的椅子。那椅子撐不住這麼大的撞擊力,兩人直接貼在了一塊兒,唐其琛的腰磕在桌子的邊沿,冷汗直冒。

    溫以寧看清人,也愣了。這麼近,手腕還被他捏著,他垂眼睨她,強弱懸殊,這個對立的姿勢她不喜歡。索性手勁兒壓根就沒鬆,該怎麼打還怎麼打。

    這個故意讓唐其琛燥意更甚,沉力拽拉,沒放開溫以寧的手腕。

    兩人動靜不大,但暗暗較勁都不服軟。黑暗中,唐其琛的眼神情緒翻湧,溫以寧亦目光如刃,就這一秒的對視,眼裡都溜過意難平。

    溫以寧的眼神硬茬茬的,“老闆,你做事之前就不考慮員工難不難受嗎?”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唐其琛已經鬆了力氣。溫以寧的手沒剎住,那本厚厚的硬殼直接砸向了唐其琛的嘴角,一道血口當即綻開。他沉默地受著,直到完全放開她的手。

    唐其琛看著她,被砸得聲音都有點啞,“你以為我就不難受,嗯?”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19 05:08 PM

十四. 人無再少年(7)

    兩個人,兩聲難受。

    空氣流動得越來越慢,最後粘稠凝固,如果有第三人在場,大概能看出他們眼裡,是有同款的不甘與不平。

    一夜冬風,外頭降了溫,拂開連著幾日天晴艷陽的春意之象,風雪於四季原來是從不會遲到的。

    唐其琛第二天沒有來公司,對外說是出短差,到第三天才現身。西裝筆挺,俊朗生風,看著與平日無異,但只有挨得近才能隱約發現,他嘴角處仍有極輕的傷痕。柯禮幫著傳遞重要事項,其他人非必要不準來唐其琛的辦公室。他早上是問過一句怎麼傷著的,但唐其琛連敷衍的藉口都沒找,直接沉默以對。

    陳颯這邊,終於在一周內敲定新年新季度的節目冠名事宜。總共三檔,全是上星衛視台以及網絡平臺的王牌重點。冠名費總額逾越十個億,還不算黃金時段的廣告/投放。陳颯人如其名,颯颯英姿給整個業內留下了光芒淩厲的年末收尾。

    溫以寧從當初名不副實的助理,終於成了真正的助理。陳颯帶她在風雨刀刃裡闖一輪,比任何時候都有用。當時有個意外。在H台的欄目招標會,高明朗和文雅也在。位置還巧妙,他們坐第二排,溫以寧跟著陳颯坐第一排,之間岔開兩個座位。

    他們仨的那點恩怨情仇陳颯是清楚的,礙著交際禮貌點頭之交,再多的態度她也不可能表明。但還是留意著溫以寧的表現。按常理就是交情散了歸陌路的那種。

    沒想到的是,溫以寧竟主動的,大大方方地跟兩人打招呼,眼角眉梢笑意剛剛好,沒有半點露怯與遮躲。好似那前塵恩怨都已隨風逝。

    招標結束後,陳颯問她,對高明朗沒成見了?

    溫以寧聽後擺擺手,笑得牙白如貝,“哪兒敢有成見,我還得在這個圈裡混飯吃呢。”

    這話不是屈從,也不是怕誰。賺錢講究的是和氣生財。溫以寧不怕事,但也沒必要去惹事。這跟她有沒有後台無關,純粹她自己拎得清,想得開。

    陳颯聽懂了她意思,也回了個笑,“忍不下去的時候也沒必要,工作再努力一點,我這棵大樹可能也願意給你抱一下。”

    大概是工作圓滿完成讓這位御姐心情不錯,溫以寧依稀從她眉目裡瞧出了幾分真心不假。

    而離開校園後,這幾年匆匆而過也從未回頭和從前的自己打個照面。也就這一刻,溫以寧突然發現,成為一個能屈能伸,能方能圓的人,似乎也不是那麼難。

    陳颯的老規矩,工作完滿結束就是慶功宴。部門大小員工聚在一起吃個飯,連平日做保潔的阿姨也有這份待遇。唐其琛每年都參加,今年依舊。

    溫以寧沒和他坐一桌,級別夠不上。兩人隔的也不遠,空中餐廳的服務與裝潢是頂級。頂上的奢華水晶燈一打光,氣氛喧鬧熱烈,溫以寧不太合適宜地想起一個詞,隔山隔海。

    唐其琛的姿態並不如她想像中那樣冷淡。他不喝酒的,一杯溫水也能敬得客氣周全。溫以寧也就這片刻的分神,唐其琛突然不著痕跡地看了過來。來不及躲,索性就不躲了。溫以寧目光無所謂地聚在他身上,就像看一件門口擺設。

    飯局結束後,三三兩兩地告辭。唐其琛和陳颯走在後邊,很慢,說著工作上的事。溫以寧被陳颯支去買單,辦妥後再出來就落開了大隊伍,倒和他們同節奏了。

    柯禮喊她名兒,笑著說︰“等會吧,陳颯跟你順路,你搭她的便車。”

    溫以寧啊了聲,點點頭,問他︰“晚上吃飽了嗎?”

    “沒太飽,光顧聊天了。”柯禮說︰“不過我吃了幾口蝦,很不錯。”

    “我也喜歡那個蝦,芝士味兒好濃。”溫以寧也挺輕鬆地閑聊。

    有一搭沒一搭的,快到停車的地方時,陳颯接了一個電話,沒聽幾句,她臉色唰的變了,“哪裡?”

    那邊重複了一遍,這次時間稍長。

    陳颯握著手機,越握越緊,指甲蓋兒都泛了白。掛斷電話後,她神色極其焦慮,“唐總,抱歉,我得先走一步。”

    “有事?”唐其琛敏銳,她狀態不對。

    陳颯說︰“子渝出事了。”

    唐其琛斂眉,“說。”

    “他跟人打架,關了進去。”陳颯煩極了,一天的春風得意,這會全沒了。

    她身上這點事唐其琛是明明白白的,陳子渝就是一叛逆少年,不好唸書,行事標準就一條,跟他媽對著幹。但大多數時候都是小打小鬧,調個皮氣一下你。

    唐其琛對柯禮說︰“一起去一趟,你開車,她這狀態開不了。還有,你給小霍打個電話。”

    都是好些年的老友,陳颯也不客氣推辭。一輛車,唐其琛自然是坐後座,陳颯坐副駕,溫以寧只得也坐進後排。空間雖大,但兩人距離還是挨得近的,溫以寧能聞到淡淡的香。自那夜對峙之後,兩人本就貧瘠的交集,更是少的可憐了。車窗外的霓虹燈影快速掠過,忽明忽暗的,一人臉朝左,一人眼看右,誰的表情都看不真切。

    陳颯趕到地方時,陳子渝就被扣在走廊,蹲在地上面無表情。溫以寧第一次見到這位小魔王,驚訝於他的清秀面相,最難得的是眉眼之間那股乾淨的少年氣。

    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惹人嫌的祖宗。

    柯禮稍晚進來,在外面一通電話打點了關係,沒五分鐘,值班民警通知家屬補辦個手續,將人放了。陳颯挺沉默,見著面到現在都沒開口斥過一個字。陳子渝也沒事人一樣,還挺懂禮貌地跟唐其琛、柯禮打招呼。看到溫以寧時,嘴上抹蜜似的︰“漂亮姐姐!”

    反正從頭至尾也沒叫陳颯一聲親媽。

    車子開上大路大概五、六公里,陳颯忽然開口︰“停車。”

    柯禮從後視鏡裡看了眼,想了想,還是靠了邊。陳颯一臉冰霜地推門下車,直接掀了後座門兒把陳子渝給拎了出來。陳子渝扭著身體,妄圖脫離桎梏。

    陳颯沒讓他得逞︰“大晚上的,這麼多人沒功夫陪你瞎瘋。你逃課也就算了,還給我打架?啊?你什麼腦子啊?你要真能耐,就別給我打電話啊。”

    陳子渝吼回去︰“不是我打的!員警叔叔打的!你怪我幹嘛呀,你怪他們去!”

    得,還有理了。

    溫以寧都給聽笑了,什麼小孩兒啊,奶凶奶凶的。

    冬天的風割人,吹得陳颯眼睛乾,她一垂眸,再抬起時,眼角都紅了。陳子渝看見她這反應,表情還跟炸了毛的貓似的,但肢體反抗幅度明顯減小。

    陳颯說︰“你再鬧,我就把你送去美國。”

    陳子渝的反抗又變劇烈了,也不知哪個字兒呲了他的毛,他情緒忽的激動︰“你就知道這句話,你關心過我嗎?你知道今天什麼日子嗎?”

    陳颯冷笑一聲,涼颼颼地答︰“什麼日子?我一天好心情全給你破壞掉的日子。”

    陳子渝轉身就往馬路上跑,溫以寧離他最近,本能反應地去抓他的手。刺耳的剎車,此起彼伏的汽笛鳴叫,接著是司機瘋狂的咒罵。

    溫以寧拽著陳子渝,力氣太大了,兩人是倒在地上的。陳子渝將近一米八,就這麼壓在溫以寧身上。溫以寧覺得半邊身子都麻了,一口氣梗在胸口好半天上不來。眼睛都是花的。

    所有人都嚇著了,如果沒溫以寧那一拽,陳子渝鐵定命喪車轆。

    “姐姐對不起啊。姐姐你沒事吧?”陳子渝自個兒也懵了,趕緊爬起來要扶她。

    唐其琛猛地出聲︰“你別踫她。”

    陳子渝蔫蔫兒地收了手,表情不知所措。

    唐其琛就這麼蹲了下來,覺得高度不夠,又把腰伏低了些,“還好?”

    溫以寧搖搖頭。

    柯禮也說︰“自己先緩緩,哪裡疼嗎?這要摔了胳膊動了骨頭,可千萬不能亂挪動。”

    唐其琛也是這意思,所以才不準陳子渝莽撞。

    溫以寧說︰“我真沒事兒。”然後站起來。但到底摔了這麼一跤,沒磕踫也是不可能。她力氣沒使上來,單膝跪在地上喘了下氣,眼見又要坐去地上,唐其琛伸手撐了她一把。

    男人的手是有力氣的,握著她手腕,稍稍抬力不讓她往下滑。溫以寧本能反應地要掙開,唐其琛說︰“我扶你。”

    兩人算是挨得很近了,一個能聽見對方不平的心跳,一個能看見對方閃爍的遲疑。但溫以寧還是說︰“謝謝。”

    站起來了,唐其琛也沒急著鬆,等她適應了,才完全分開。

    陳颯的內疚和驚嚇全化成了怒氣,她那一巴掌都舉在半空了,陳子渝不躲不閃,直楞楞地盯著她,說︰“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一巴掌生生停住,幻化成了內力,好似都甩在了陳颯臉上。

    冬夜的風乾燥而呼嘯,沒人再說話。

    “你,過來。”唐其琛對陳子渝勾了下手指,雙手環搭在胸口,依舊不經心的模樣。

    陳子渝像是扳回了一局,傲慢偏見又起死回生。他無所謂地跟過去,眼睛都沒眨幾下。唐其琛說︰“道歉。”

    他站在溫以寧的身前,一聲道歉說得重而又重,“她跟你非親非故,沒那個義務陪你不要命。”

    陳子渝點頭,坦坦蕩蕩的,“姐姐,對不起。”

    溫以寧嘴角扯了扯,本能反應吧,雖然確實很危險,但她沒覺得後悔。

    唐其琛又對陳颯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對你母親道歉。”

    陳子渝這下不幹了,臉一偏,我沒錯。

    唐其琛問︰“道不道歉?”

    黑夜裡,他的聲音溫淡依舊,但凝神專注時,氣度就出來了,細密的刀尖齊齊站立,是泛著寒光的。陳子渝雖然心裡犯怵,但寧死不從。

    唐其琛就這麼走過來,一句話也不說,對著他的腿窩一腳踹了過去——“給你母親道歉!”

    陳子渝跟面條似的跪在了地上,撲通巨響,膝蓋都快磕碎了。他紅著眼楮,咬牙不服。

    唐其琛蹲下,目光與之平視,“她再多過失,都不能成為你這樣傷害她的理由。今天你生日?生日怎麼了?很偉大?很了不起?你媽媽在這個圈子裡打拼,都是人吃人的社會,不進則退。她給你的一切,才是你今時今日能夠恣意妄為的資本。她不容易,你沒這個資格怪她。”

    說這話的時候,唐其琛是平靜的,不帶個人情緒,仿佛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理,你不得不信服。陳颯站在一旁,沉默許久後,忽然就落了淚。

    言盡於此,唐其琛也乏這種溫情戲碼,如果不是對陳颯的人生經歷有所瞭解,他也不會去這一趟渾水。沒管後續,就帶著柯禮要走。

    經過溫以寧身邊時,柯禮說︰“走吧以寧,送你回家。”

    到了車邊,唐其琛沒上去,而是打開後備箱,手裡拎著個小的醫藥箱。上車後,他把醫藥箱遞給溫以寧,什麼話也沒說。

    剛才摔的那一跤,她手背擦出了血口,沒多深,自己都沒注意到。柯禮發了車,沒動,說︰“以寧你先消消毒,我不開,待會抖。等你處理好了我們再走”

    溫以寧沉默地打開箱,棉簽沾碘酒,兩只手都有傷,右手還行,換到左手就被動了。

    柯禮約摸是怕她尷尬,挺自然地聊起天,“那天我開車辦事,看見東城一路那邊兒又在修路。上海這幾年還有不修路的地方嗎。”

    溫以寧說︰“我前幾天路過母校,也差點沒認出來。”

    柯禮說︰“那邊有家新開的川菜館,聽說還不錯,有空的話,可以一起去試試。”

    最親近的感覺無非是他鄉遇故知。溫以寧這些年獨自身處異地,嘗過冷暖,品過心酸,一聲家鄉的味道倒格外讓她動容了。

    於是特別開心地說︰“好啊!什麼時候?”

    柯禮也笑,“明天下班吧。”

    下周行程安排寬鬆,難得的清閑,柯禮處在這個職位,甚少有什麼假期,平日的放鬆也大都是工作之餘的短暫時間。

    就在這時,始終沉默的唐其琛忽然問︰“你明天不加班?”

    柯禮說︰“明天沒太多事兒,您就兩個會是在白天。晚上也沒應酬。”

    唐其琛眼神平靜,語氣亦理所當然,“你明天要加班。”

    柯禮和溫以寧聊的東西太生活了,輕松又愜意的,他鬆了神,一下子也沒往深裡想。這會兒反應過來,老闆心思來不及琢磨,總之不敢忤逆,點頭應,“……好的,唐總,我明天會加班。”

    又對溫以寧抱歉道︰“改天吧,第一次請你就放了鴿子。”

    溫以寧覺得哪哪兒不對,但又說不出個具體。而唐其琛已經頭枕椅背闔目養神,從容淡定的模樣,好似風度翩翩的局外人,而忘記自己其實是奪人所好的那個始作俑者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19 06:01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9-7-19 06:04 PM 編輯

十五.星辰非昨夜(1)

    今晚這麼一齣之後,陳颯第二天沒來公司,上午的時候給溫以寧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自己休假一禮拜,交待了需要跟進的收尾工作。招投標的事一忙完,就等著春節前的公司年會。末了,陳颯說︰“週四你代我去一趟深圳,具體事項會有人跟你對接。”

    亞匯在國內有數家分子公司,不成文的規定,每年效益最好的那一家年末慶功會,總部高層都會蒞臨現場,是嘉獎亦是鼓勵。亞匯是從香港發家,某些傳統依舊很有儀式感。溫以寧也是到了週三才知道,自己是代替陳颯出席深圳分公司的年會。此行十餘人,高管四名,唐其琛自然不會缺席。

    深圳一月的氣溫於它地來說仍是溫暖適中的。這幾日天晴,中午時候也能飆到二十來度。飛機落地後,溫以寧走在最後面,柯禮特意等了她,指著行李箱說︰“我幫你。”

    溫以寧沒拒絕,柯禮問她︰“來過深圳嗎?”

    “去年來過。”溫以寧說︰“室友結婚,來喝喜酒的。”

    柯禮笑了笑,“喜歡這個城市嗎?”

    “還不錯。”溫以寧也笑,“就是吃不太慣。”

    這邊飲食偏淡,而她是地道的H人,雖來上海多年,但口味兒一直沒怎麼變。說到這,柯禮又想起前幾日放的鴿子,他先是看了眼走在前邊的唐其琛,再對溫以寧壓低聲兒說︰“下周真不要加班了,欠你的那一頓一定補上。”

    溫以寧笑得眼睛都亮了,“那我可記著的,別賴賬啊。”

    “柯禮。”

    唐其琛轉身一看,就是兩人走在最後笑容可親的模樣。柯禮對上老闆的視線,下意識地收攏嘴角,非常自覺地走了過來。

    ——

    晚八點的慶功宴,這也是溫以寧第一次見識到唐其琛在集團內的領袖效應。他是個彈性很大的人,私下裡常以溫淡示人,但真到了與工作相關的場合,該有的禮數一個都不吝嗇。

    來酒不拒,談笑風生。

    唐其琛今年三十有四,過完年數月就是三十五。一般男人到這個歲數,人生十有八、九已經定性,甚少有翻盤的可能。但唐其琛不一樣,遠遠而望,氣度斐然,絲毫沒有清湯寡水般的宿命感——

    在他身上,能看到無數種可能。這大概就是閱歷和眼界賦予男人最大的魅力。

    他胃有舊疾,老部下是知道的。手裡雖然拿的是酒,但多數時候仍是淺嘗輒止,酒香留於唇齒,沒有真正喝下去。晚宴進行到後半程,便是唐其琛發言並做表彰的環節。

    他上臺時,掌聲自發響起,經久不衰。唐其琛周身還是沉穩的,他的講話非常具有個人風格,既不是拿著稿子照本宣科,也不是巧舌如簧有賣弄之嫌。更不會長篇大論耽誤時間,只從人才培養、信用體系建立以及經營質量上做啟發性言論,切中要害,字字珠璣。

    最後,他說︰“亞匯從不吝嗇晉升機制的推廣,也不阻攔任何一名員工學習創新的熱情,更不攬功奪名,在此我宣佈,今年總部嘉獎20%的工資漲幅,用於對深圳分公司去年優秀商績的認可,百尺竿頭,力爭上游,更進一步——榮耀是你們的,祝賀。”

    語畢,氣氛達到最高潮。好幾個年輕的員工都在下面偷偷抹眼淚。溫以寧坐在陳颯的位置上,這個角度是正對唐其琛的,客觀來說,有這樣一位掌舵人,也就不難理解亞匯集團在四年前的革新中,冒巨大市場風險卻依舊榮辱不驚地完成轉型並且蒸蒸日上的原因了。

    歡呼聲持續了好幾分鐘,有一位老員工克制不住激動,竟端著酒杯來到唐其琛面前,“唐總,我是運輸部的張國慶,是兩湖線路的大車隊主管,我為亞匯工作了二十年。只要亞匯願意要我,我不退休,我會一直效力公司,直到我幹不動了為止。”

    他說得動容,握著酒杯的手都在發抖。唐其琛微微彎腰,扶了他的手一把,“您老辛苦,只要身體吃得消,任何要求都可與蔡總溝通,您是功臣,在合法合規的前提下,公司尊重你們的意願,不會忘記你們。”

    蔡總是分公司的負責人,忙答︰“放心吧唐總。”

    老員工極其高興,端著酒杯說︰“唐總,我,我敬你。”然後仰頭一口下了肚。

    唐其琛亦爽快,“來,敬您身體健康。”

    “唐總。”

    “敬唐總!”

    身邊幾個作陪的副總急急出言制止,柯禮也面露憂色,低聲勸道︰“白酒傷胃,給您換別的吧。”

    唐其琛抬了下手,便都不敢再勸,酒杯與員工輕踫,同樣乾脆爽利地喝完整杯。

    之後就是輕鬆的抽獎互動環節,基本沒什麼事兒了。溫以寧看得饒有興趣,覺得那個主持人還挺好看的,有點兒神似年輕版的吳彥祖。溫以寧目光追著他跑了滿場,也沒別的,她高中時迷過一陣明星,吳彥祖符合她的審美。

    目光專注了許久,柯禮忽然給她打了個電話,問她可不可以幫個忙。

    唐其琛剛才那杯酒一喝,有點不舒服了。年底公司內部待處理的工作還是很多的,他也不敢大意,準備找個地方躺一會兒。宴會還沒散,柯禮和他不可能全離場。唐其琛說著沒事,但柯禮斷斷不敢真讓他一個人。

    他給溫以寧打電話,的確事出有因,“以寧,拜託了。”

    這也算是出公差,對方坦坦蕩蕩的又是眼下這情況,溫以寧不好推辭。

    唐其琛找了個沒人的窗邊,背抵著牆,正低頭揉眉心。抬頭見著人,瞬間皺了皺眉。

    這表情被溫以寧捕捉到了,挺刺人的,她平靜說︰“柯助理讓我來的。”

    唐其琛沾了酒,臉色倒如常,但薄唇緊抿,倦色難掩,“你回去玩吧,不必要勉強自己。”

    溫以寧亦面無表情地走近,“不勉強。”

    唐其琛眸色微提,看著她。

    “拿一份工資,做一份事,老闆,你能自個兒走還是要我攙?”

    唐其琛的眼色又淡開了,語氣也說不上是什麼情緒,“自己走,沒那麼老。”

    這要有旁人在場,就能聽出兩人的對話呲著毛兒,無痛無癢但也綿裡藏針,都不痛快。

    酒店在C座,穿過大堂得換個一棟樓。溫以寧跟他後面,誰都不說話,橫豎都尷尬。進入電梯,唐其琛忽地靠著牆壁,很用力的一下。溫以寧嚇了跳,越發覺得他神情不太對。

    唐其琛閉上眼楮,下巴微微抬起,呼吸都有點兒喘。

    溫以寧猶豫半秒,“你有事沒事?”

    唐其琛沒睜眼,話裡也是一股若有若無的貶意,“叫老闆。”

    溫以寧一陣暗火沒處兒發,聲音也大了,“唐老闆,要不要叫救護車?”

    唐其琛索性連話都不給回了。

    套房在頂樓那幾間,唐其琛人進去,溫以寧在門口說︰“那你休息。”

    她早想走了,轉身的一瞬,屋裡的唐其琛挺痛苦地嗯了聲,氣若遊絲的,生生絆住溫以寧的腳步。她是早想走了,但權衡再三,還是返身走了進去,走到唐其琛身邊說︰“我叫柯禮上來吧。”

    唐其琛搖頭,“麻煩你幫我倒杯熱水。”

    他樣子是真不舒服,溫以寧點點頭,熱水倒好,又給他找了條毯子。唐其琛是坐在沙發上的,坐不太直,跟宴會上意氣風發的樣子相比,倒也另有一番姿態。

    溫以寧把水遞給他,“你有藥嗎?放哪兒了?要不我給你拿來。”

    唐其琛就這麼看過來,目光筆直而有溫度,他很突然地換了個話題,問︰“怎麼會來上海?”

    溫以寧一怔。

    他能問出這句話,就表示一定是在猜測些事情的。溫以寧眼楮沒看他,低著腦袋,不輕不重地辯解了一句︰“不是為了你。”

    她純粹是下意識的反應,既然都過去了,她是不打算再牽扯不清的,所以當初沒避開來亞匯就職,因為是真放下了。一段連情分都稱不上的過去,百八年前的過去,沒資格成為限制她人生的絆腳石。

    女人不是只能有愛情,還得有別的。

    她一句澄清,沒舊情,沒思慮,沒留戀,其實也是很直白的一種方式。不過結合此情此景,仍是略有尷尬。

    唐其琛很淡地回了句︰“我也沒往這方面想。”

    那最好,皆大歡喜,成各自之美。

    溫以寧離開後,還是給柯禮打了個電話。柯禮趕過來時,是唐其琛來開的門,見著他喘氣兒的樣子,是不滿意的,“跑什麼?”

    柯禮乍一見人,心裡也沒底。因為唐其琛看起來很正常,絲毫不像溫以寧說的那樣虛弱。

    “唐,唐總,您沒事兒啊?”

    唐其琛外套脫了,就一件白色襯衫打底,袖口挽上去至手腕,他皮膚在男人裡算是偏白,但白而不膩,骨相身姿非常出眾。他讓柯禮坐,說︰“沒事。”

    桌上還有一杯水,喝了半杯的,餘下的還溫熱。

    柯禮匪夷所思,不過回想一下,哪怕之前在現場,唐其琛也算正常,他胃疾復發的樣子不是沒見過,哪兒還能站直說話,臉色直接能白幾度。

    唐其琛問︰“那邊結束了?”

    “啊,沒,還繼續呢。”

    “那你過來幹嗎?”

    “以寧給我打的電話。”柯禮說︰“她說您狀態不太好,我怕您出事兒就過來了。”

    唐其琛聽到這裡時,心情還算平穩,隨口問︰“她怎麼說的?”

    柯禮面露難色。

    唐其琛看過來,雖無言,但眼神帶著苛刻的壓迫。

    靜了幾秒,柯禮沒撐住,只得實話實說,“……說您快死了。”

    唐其琛的表情非常難看,難看到壓根沒法兒找到形容詞。就這麼沉默著,安靜著,如秋風裡止不住的落葉,打著旋兒地往地上落,最後被路過的人來人往,沒有絲毫感情地踩在腳下。

    柯禮又想起一事,“傅西平的電話打我這了。”

    唐其琛身體總算回了溫,“他說什麼?”

    “他……”柯禮略有遲疑,“他不知從哪兒知道了以寧在亞匯集團上班。問我來著,然後說了一句話。”

    唐其琛點頭,“說。”

    柯禮深吸一口氣,不太好聽,不是好話,很符合傅西平那吊兒郎當的直球性子。當時得到肯定答復,一句“唐其琛我操你大爺,你到底想幹嘛!我操!”就這麼脫口而出。

    唐其琛聽完,方才回溫的身體又徹徹底底凍成了寒霜。連著被咒罵兩遍,本來好好的胃,在這一刻,竟然開始隱隱作痛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2 03:13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9-7-22 03:20 PM 編輯

十六.星辰非昨夜(2)

    年會結束,最晚的一趟航班飛回上海。

    唐其琛明早還有董事會要開,缺席不得。抵滬的時間太晚,老余的孩子在北方上大學,放寒假第一天到家,唐其琛想他闔家團圓,就沒讓他過來接機。霍禮鳴等了很久,見著人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的位置,便又雙手插袋,整個一冷漠酷哥。

    溫以寧第一次見他,其實還是眼前一亮的。

    這人年輕,身材高大,看著挺酷,但又不是那種很外泄的荷爾蒙,分寸拿捏恰到好處,甚為性感。

    柯禮注意到她的打量,解釋說︰“這是小霍,誒,你倆誰年齡大?好像差不太多。”

    溫以寧問︰“他也是公司司機?”

    “不是。”柯禮說︰“他跟著唐總很多年了,十七八歲就在身邊做事。”

    不是公司內的員工,但閱歷聽著也不少,而且相由心生,一個人的氣質偽裝不出來。這麼說吧,唐其琛能到這個位置,按著陳規舊制肯定不行,也有很多不方便見陽光的事需要人去處理。

    柯禮是大刀闊斧的左膀,那霍禮鳴大概就是幽冥隱匿的右臂。

    都是心腹。

    車就停外面,這回溫以寧不動聲色地自己坐上副駕,把後排留給了柯禮。而唐其琛全程斂默,他不說話,氣壓就低了,連柯禮這麼擅長活躍氣氛的都不太敢輕易試探,唯恐一個語氣詞不對,回頭又得無辜加班兒。

    新的一周,上海城的冬暖艷陽給開了個好頭。陳颯休假回來,意氣風發,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是嶄新的。公司例會結束後,她把溫以寧叫到辦公室,順手遞給她一樣東西。

    “陳子渝送你的禮物。”

    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中號大小,掂在手裡很有分量。這份禮物也不算突然,溫以寧之所以不感意外,是源於那晚搭了一把陳子渝的手,使他從車轆底下撿回一條命之後,這小魔王對她的好感直飛九重天,問陳颯要到她的微信號,開始了話癆人生。

    陳子渝今年讀高三,按他這個年齡是算小的。後來他告訴溫以寧,“我以前是學霸,初中跳了兩級。”

    溫以寧回︰“這幾年發生了什麼,讓你性情大變?”

    那邊洋洋得意的直接發了條語音過來,用不正經的京劇腔調吼了句︰“人不輕狂枉少年咿咿呀呀~”長嘆短調的,聽著著實詭異。

    陳子渝是個性情中人,俗氣點兒解釋,就是性格發育不成熟的人來瘋。人與人之間一旦有了過命的交情,那種親近感便不可言喻,自然而然了。

    溫以寧拆開盒子,打開一看,一盒奇形怪狀的貝殼海螺。

    陳颯瞥了眼,也給看笑了,“難怪前天那麼晚他還在海邊,我以為他裸泳去了。”

    那晚陳子渝被唐其琛踹了一腳跪在地上的後續,是陳颯拎著他一起上了飛機,母子倆一路還在吵,開車吵,登機吵,到了馬爾代夫繼續吵。陳颯被兒子吵懵了,火氣沒憋住,直接把人踹進了海裡,然後大聲呼喚︰“鯊魚在哪裡!”

    任何一段對立關係的修復都需要時間,一個彆扭的開始,一次心不甘情不願的旅行,一個互相嫌棄的彼此,一次握手言和的可能。

    快下班的時候,陳颯問溫以寧︰“晚上有沒有約會?”

    “啊,沒呢,就回家待著。”

    “那你跟我一塊吃飯吧。”陳颯說︰“陳子渝怕你不來,讓我傳個話。小孩兒鬧,你想去就去,不去也沒關係。”

    溫以寧就覺得小孩兒有趣,也沒什麼,笑著說︰“行,那我蹭個飯。”

    陳子渝這人腦回路跟別人不太一樣,請人吃飯就放在大排檔,真路邊攤兒,一個蒙古包似的造型,棚子紅彤彤的,屁大點兒地方擺了四五張桌子。到了才發現,邀請的不止她一個。

    柯禮坐正面,見著人伸手招呼,“這兒。”

    背對著的唐其琛順著回了下頭,這一眼直接對上了溫以寧,躲也沒好躲,就輕輕點了下頭算是照面,然後又給轉了回去。

    陳颯說︰“腦兒抽風呢,你要不習慣,就換地方去吃西餐。”

    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泡菜,唐其琛和柯禮的碗筷都是拆了的,這架勢不像生客,估計他們仨經常吃的地方。溫以寧也隨意,“沒事兒,吃得慣,我挺能吃辣的。”

    陳子渝插科打諢,“姐姐我跟你好有緣,我也能吃辣。”

    柯禮笑著說︰“得了,都陪你來解饞了。”

    老闆是個小年輕,走來拍了拍柯禮的肩,問陳颯︰“老規矩?”又對唐其琛笑笑,“再給您煲個養生粥。”

    陳子渝一旁叫嚷︰“我跟姐姐的弄辣一點。”

    各自落座後,服務生還上了兩瓶酒,陳颯一向能喝,也有點嗜酒,麻利地給自己倒了杯,又問溫以寧︰“能喝?”

    溫以寧說︰“行,陪您。”

    柯禮看了她倆幾眼,欲言又止得很明顯。陳颯挑了眉,“她酒量也被我帶出來了,別擔心。”

    這頓飯是以陳子渝的名頭喊的,又都老熟人了,唐其琛和柯禮原本也犯不著來。但小魔王和大魔王的母子關系才剛破冰,陳颯對外示人時風光無限,可但凡瞭解她人生閱歷的,都知道這人不容易。生活就沒個容易的,對女人尤其苛刻。於公於私,這份交情在這兒,唐其琛便應了約。

    他食量不大,這幾年也格外注意,所以基本沒怎麼動筷子。直到上了那盅養生湯,他才有下沒下地喝。陳子渝活潑,跟個小大人一樣,用詞不太著調,但細聽還是有道理的。

    溫以寧想笑,年紀輕輕一身江湖氣,這點倒有陳颯的影子。

    冷場就更不至於了,柯禮和陳颯都是能言會道的,風趣這種品質真是極有魅力的加分項,旅行見聞,人性揣摩,吃穿見解,柯禮都能把它們說得很精彩。桌上最少話的也就唐其琛和溫以寧。

    一個沉默地喝湯,一個沉默地挑花生米,有時候放進嘴裡的動作都是一模一樣,頻率統一的。在座有心人,見著他倆這樣,就都不吱聲兒了。

    氣氛有那麼幾秒是極其詭異的。

    陳子渝大性子,聊起了他們學校的男男女女,柯禮聽笑了,問他︰“你交女朋友了嗎?”

    陳颯挺淡定地幫著答︰“我知道的,就換了三個。”

    “四個。”陳子渝不滿糾正。

    “你還挺得意啊。”陳颯又想呲他了。

    陳子渝忽然看向溫以寧︰“姐姐,你有男朋友嗎?”

    溫以寧自然地笑了笑︰“沒有。”

    陳子渝又問︰“那你有過嗎?”沒等回答,就做了一個抽巴掌的動作,往自己臉上呼呼,“看我問的什麼傻逼話。”

    可不是麼,年齡不算小了,又漂亮惹眼,沒有過就不正常了。

    唐其琛目光瞥向她,很吊精神的一個問題,也不是好奇或者非想知道之類的,但陳子渝又把問題懸崖勒馬,不了了之,倒讓唐其琛心生意猶未盡之慨了。

    溫以寧沒承認也沒否認。就聽陳子渝特欠兒地眯縫了眼睛,“姐姐,你喜歡什麼樣兒的?”

    溫以寧正吃個烤串兒,辣著了,一陣猛咳。

    “就好比柯叔,”他指著柯禮,柯禮當即就不同意了,“叔什麼叔,我比你也就大個十來歲。”

    陳子渝面不改色的介紹︰“他喜歡張曼玉那一種氣質型的,喜歡穿旗袍的,我柯叔看著道貌岸然,其實還挺有意思的。再就是我媽,我媽……”

    陳子渝轉頭看了眼陳颯,收嘴住口,一言難盡地說︰“算了,她看人眼光不太行。”

    都給聽笑了。

    這也是位元祖宗,不達目的不罷休,“姐,說說你的擇偶標準。”

    本來就一挺輕鬆的氣氛,吃著烤串兒,天南地北地閑聊,在座的也都被陳子渝童言無忌地調侃,連親媽都沒放過。再回避,就挺掃興致了。再說,溫以寧也沒想回避什麼,擇偶標準誰沒有?都擱心底裡,遇不遇的到是一回事,以後找的是不是這樣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溫以寧放下手裡的碗筷,疊著腿坐著,她習慣很好,不管在哪兒,什麼氛圍,腰桿背脊都會挺得很直。女生姿態一美,氣質就上去七八分,溫溫淡淡的,是挺招人。

    “以前還能列個條條框框,我喜歡什麼樣兒的,得找什麼樣兒的。後來我一琢磨,發現這些標準全是按一個人來的。”

    陳子渝來了神,“誰啊?”

    這一停頓,柯禮陳颯都看了過來,滿懷期待的,饒有興趣的,唐其琛的表情斂得依舊很好,但喝湯的動作明顯是慢下來了。

    溫以寧嘴角上翹,說︰“吳彥祖。”

    好比待發的箭倏地鬆了弦,齊刷刷地落在了地上,說不上是失落還是慶幸。唐其琛低著頭,鼻樑撐著眉目,也瞧不出其中的情緒濃淡。

    “去年的一個頒獎典禮上我見過他,還有合影,拿了幾張簽名。”陳颯說︰“你要喜歡,回頭我給你找找。”

    “沒關係,我也不講究這個。”溫以寧笑意深了些。追星這詞兒挺時髦,她也並不是,就圖一個美好懷念,說白了就是情懷。為那些青蔥歲月,為自己的少女時代。

    回到正題,溫以寧對陳子渝說︰“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我覺得吧,在一起開開心心的就行。錢多不多也無所謂,過日子嘛,錢多錢少都有對應的過法。”

    “姐姐,你也太不挑了吧。”陳子渝驚呼,“你這要求,大街上隨便撿一個都能滿足啊。”

    溫以寧自顧自地一笑,目光綿遠又悠長,“不是不挑,是很久以前,以為自己遇到個世界上最好的,然後全心投入,真誠忘我,但後來發現,就鬧了一笑話。挺尷尬的。不敢想了。”

    她說起來語氣輕鬆,略為誇張地搖了搖腦袋,像只落水小狗攀爬上岸,怕了,累了,不想再去冒險了。

    “實在要有要求……”溫以寧想了想,“就一個。對人真誠一點。有聚有散很正常,只希望在一起時,是能夠做自己的。”

    這番話沒什麼鋒芒,有一種娓娓道來的歲月蒼涼感。陳子渝聽得有點繞,但能繞出姐姐身上有故事。他就喜歡探險,哪兒危險就往哪兒竄,猴起來連親媽都敢不認。於是鬥著膽子問︰“姐姐,姐姐,你上次喜歡的人長什麼樣兒?”

    溫以寧坐直了,食指比向他,佯裝不悅,但其實是裝的,都能看出來。她很坦然,語氣平平道︰“上一個喜歡的人,和我一個地方的,我們兩家住得很近,他不算傳統意義上的帥哥,但籃球打得很好,還會玩兒木雕。”

    氣氛瞬間安靜了,不比任何一次,這跟抽了氣兒似的有點窒息。

    這個形容很大眾啊,有點想像不出個具體。陳子渝也蠻八卦,逮住柯禮問︰“禮叔,你一臉苦大仇深這是怎麼了?來,接受一下採訪,你上次喜歡的人是什麼樣的啊?”

    柯禮嘖了聲,對陳颯說︰“你兒子不得了,是成大事的人。”

    陳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滿臉不屑。

    “別想轉移話題,一個個的,啊,你們一個個的來。”

    本來就是玩兒嘛,也沒外人,主要是剛才溫以寧那個回答有點玄妙,柯禮想著鬆綁氣氛,挺誠實地招了,“大學同學,異地,沒堅持住,就分了。她結婚很早,現在已是兩個孩子的媽了。就……挺好的。”

    陳子渝聽迷糊了,問陳颯,“誒,今天這是揭秘中老年男子們的傷心事啊。下一個,下一個……”

    下一個誰?

    沒說的還有誰?

    陳子渝看著唐其琛,唐其琛也望著他,四目相對,冷得跟冰碴似的,好像下一秒就能成冰刀。陳子渝咽了咽喉嚨,怯了,軟了,慫了,不敢再鬧了。

    但唐其琛忽然就出聲了,始料未及的,配合參與的,並且隱隱有那麼一絲急不可耐的,嗓音被溫熱的湯水潤過,所以顯得愈發低沉而冷冽。

    唐其琛口吻冷淡︰“我上一個喜歡的人,愛撒謊。”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跟著抬起,落在某一處,某一個人身上,不著痕跡卻重而有力。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2 05:12 PM

十七.星辰非昨夜(3)

    陳子渝的雙商沒長開,覺得今晚真是開眼界,什麼稀奇古怪的感情都見識過了。他都快崇拜唐其琛了,“您這喜好,夠特別的!”

    唐其琛忽就輕描淡寫地笑了,說︰“不用信。”

    敢情兒是逗他的啊。陳子渝又覺沒勁,也沒往深處想,埋頭苦幹地吃起了烤串兒。

    溫以寧拿著筷子,戳碗裡的花生米,往左往右,最後清脆的一聲響,花生米飛向了桌面,不偏不倚地滾到唐其琛的手邊。很輕的一個力道,但他覺得,跟什麼燙著了一樣,烙著心,沉甸甸的。

    飯吃完後,陳颯順路,捎帶溫以寧一起。陳颯在車外接電話,溫以寧和陳子渝坐車裡,陳子渝掏出一盒巧克力,“送給你。”

    這個牌子很貴,溫以寧沒收,嚐了一塊便還了回去。她問︰“上周你跟你媽媽去哪兒玩了?”

    “馬代啊,娘們唧唧的地方,我不喜歡。”陳子渝語氣不佳,聽起來對那段旅行仍有抱怨。

    “知足吧,能和你父母一塊兒旅行,這樣的機會用一次就少一次。”

    “就我和她去的。”陳子渝澄清。

    溫以寧看向他,“你爸爸沒去啊?”

    “我爸?”男孩兒嗤笑,雙手枕著後腦勺,把副駕的座椅放倒,愜意輕鬆地半躺著,連同語氣和眉眼神色,都不太正經的。

    “我沒爸。”

    溫以寧沒信,“你從石頭縫蹦出來的?”

    “我真沒爸。”陳子渝剝了塊巧克力丟嘴裡,腮幫鼓鼓地嚼,“我從出生就沒見著他長什麼樣。陳大老總是單親媽媽,時髦吧,前衛吧,有個性吧,崇拜吧。”

    溫以寧好一會兒沒說話,這個資訊在腦子裡攪拌,還真是猝不及防。

    “這麼些年,我也沒見她交過什麼男朋友,對了,你不是跟我媽做事兒嘛,悄悄告訴我,她有沒有老相好?”陳子渝嘴欠兒慣了,性子張揚從小就犯狂,他有點像接受過美式教育的孩子,有時候話直不好聽,但包容性與接納能力是十足的。

    溫以寧屈起食指,照著他的腦袋就是一敲,“不許這樣說你媽。”

    陳子渝齜牙喊疼,“好好好,不說不說。那我們說別人,就說唐老闆吧,你看啊,同為男人,我是無法理解為什麼他都這歲數了還不結婚。三十四了啊,就他那皇宮家族,繼承王位數年,怎麼著也是子孫環膝,天倫之樂了吧。”

    溫以寧沉默地聽著,每一個字都生硬地磕踫她的耳膜。

    “誒,姐姐,你怎麼不說話?”陳子渝轉過頭,獨角戲沒意思。

    溫以寧緩緩吐出一口氣,像是要把心裡那股微妙的情緒給排擠掉,她平靜道︰“我不喜歡聽中年男性的任何故事。”

    ——

    農歷新年前一周,公司年末收官,忙碌亦接近尾聲。

    週二這天,柯禮幫唐其琛推掉了所有晚間行程。剛過六點,高架橋便已燈影灼灼,把上海內環線串成了很多長長燈帶,這幾天有霾,輕雲薄霧的徒添冷意。

    快到世紀公園時堵了一截車。柯禮時不時地看表,“唐總,我給夫人回個電話吧,應該是來不及了。”

    換做平時的聚會也無關緊要,但今晚不一樣,柯禮不敢怠慢。

    唐其琛說︰“不急。”

    柯禮衡量再三,還是慎之又慎地勸著︰“今兒小輩們都在,您幾位叔伯也會來,弟弟妹妹們不會異怪,但長輩們就不一樣了。雖說跟您親近的佔多數,但另幾位嘴碎,三五成群說是非,免的聽風涼話。”

    唐其琛表情極淡,絲毫不放心上,“老爺子年齡大了,喜歡這種闔家團圓的把戲。今晚是他做的局,那幾個不至於拂他老人家的面子。一個聚會而已,我答應去,也這是給他一個態度。”

    言下之意,也不會有再多了。

    柯禮點點頭,表示明瞭,“唐耀這次回來,應該是不打算走了。能讓老爺子這麼興師動眾,我小看他了。”

    “他不會走了。”唐其琛給予肯定判斷,“明耀科創三年前就在北京籌劃新總部的遷移工作,他的核心研發團隊以及市場份額佔比,都已往國內發展。老爺子那性格你還不瞭解?信奉多子多福,唐耀的事業版圖擴得很好,每一項都是老爺子青睞的。有備而來,投其所好,也配得上這次興師動眾。”

    唐家算是大家族,各行各業都能找到翹楚,唯獨唐耀是一個很微妙的存在。

    公眾所知道的,是唐老爺子的大兒子,也就是唐其琛的父親唐凜。儒雅溫和的漢語教授,在學術圈裡小有名氣。但其實,唐老爺子還有一個兒子,叫唐冽,這對親兄弟的人生差異卻巨大。唐冽就一實打實的二世祖,年輕時紈褲圓滑,不學無術,是風月場上人人都知的公子哥。睡女人,玩賭博,一身風流病。老爺子對這小兒是痛心疾首,一度欲要斷絕父子關係。

    狠話是這麼放,實則明裡罵,暗裡護,還是沒下這份狠心。

    但這唐冽是個不爭氣的,吃喝嫖賭也罷,最後竟強迫和一小姐發生了關係,那女的深陷紅塵地,卻有著貞烈脾性,誓要此人付出代價。適逢國家掃黑捕黃的政策關口,火中取炭,唐老爺子手段淩厲,生生犯險把這事給壓了下來。小姐拿錢跑路,事情到此本以為畫上句號,但數月之後,她懷揣身孕,登門造訪,把一張羊水穿刺的DNA比對丟在了老爺子面前。

    這對男女,一個無恥,一個無臉。她撒潑打滾,說不給交待,明天就去中央上告。

    三十年前,唐家不似現在根基龐穩,唐老爺子權衡利弊,讓兩人滾去國外結了婚。

    唐耀是這段不齒之情的產物,因與果,恨與憎,自他這裡,便是塵埃落定。但偏偏這人聰明有志,創業發家,成立明耀科創並在美國上市,一度成為智能行業的領軍者。

    他老子丟盡的臉,都被他給掙了回來。如今唐耀榮歸故里,大有認祖歸宗的架勢。唐書嶸好面,白撿了這麼個孫兒,自然不勝歡喜。

    薪盡火傳,風吹草又生。

    宿命這種東西,因果循環,紅塵無渡,誰又說的準呢。

    到家,熱鬧場面一如想像。

    唐其琛站門口時還是冷淡沉斂的姿態,保姆一開門,驚喜呼叫︰“夫人,大少爺回來了!”唐家這種地方,一個保姆也是會察言觀色的,陳姨是他母親帶來的人,做了三十餘年,對唐其琛是呵護有加,平日都叫他其琛,但今天這一聲“大少爺”意味十足,是給在場的人提個醒兒,誰才是真主人。

    唐其琛眉眼上揚,神色氣度瞬間變了樣,他殷勤,客氣,挨個兒與人打招呼,最後見著唐耀,唐其琛笑意更深,極其自然地走去他身邊,一手與他相握,一手順著就攀上他的背,誠懇有力地拍了拍,“路上堵的很,遲來了,什麼時候回國的?咱們一家人,雖不常見面,但我也是你兄長,以後千萬別生分,國內有需要幫助的盡管開口。”

    唐家的男人都生得俊美,唐耀三十有一,兩人氣質依稀有重疊的地方,站在一起時,倒莫名讓人想到一個詞︰舉世無雙。

    唐耀含笑應了,同樣的力道拍了拍唐其琛,“是我匆忙,臨時告訴的爺爺,讓你跑這一趟。爺爺隆重了,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那邊好幾個小的我都認不出來,國外一個人待慣了,不太適應熱烈的氣氛,下回我請你單獨吃飯,你也帶我逛逛上海城。”

    唐其琛朗聲應道︰“好。”

    唐耀美國長大,但一口普通話說得漂亮,尾音偶爾帶點上翹的京腔,很有辨識度。兩人聊天,你來我往的,其樂融融。老爺子唐書嶸最喜見到父慈子孝、情同手足的場面,一晚心情都是好的。

    唐其琛周周全全地把今晚這個局給做足了,十點才離開。

    常年奔忙,景安陽很少見到兒子。走前特意把他叫去偏廳,叮囑一番,無非是天冷加衣,注意飲食,定期復查。又交待柯禮,非必要不可的應酬,也一定讓他別沾酒。

    柯禮妥帖應著,“您放心,我有數。”

    景安陽瞥了眼客廳,表情似譏似諷一瞬即逝,“你爺爺真是糊塗了,早些年沒有消息,這時候卻回來,安的什麼心。”

    唐其琛微微抬眼,“言重了。”

    景安陽點點頭,“你有分寸就好。家裡邊我會幫你打點。還有,別總是忙工作,有空帶安安過來吃飯,你爺爺記掛你們的事。”

    “記掛不該記掛的。”唐其琛不輕不重說完這句話,景安陽好一會才回過味,不太高興,“安安很好,也能給你搭把手。我不管你單多久,但你不能不結婚,你們兩從小一塊長大,知根知底,再沒有比她更適合的了。”

    唐其琛打斷,雖平靜,但耐心似乎是亂了節奏,他說︰“以後您少在爺爺面前燒這把火。”

    ——

    車從芳甸路開出來,一路燈光被拋於之後,像兩條明亮而炫麗的尾巴,給冬日寒夜加了些許溫度。唐其琛上車後就沒說過話,閉目養神,唇瓣緊抿,襯得一張臉更加清冷。

    柯禮說︰“唐耀這些年的活動軌跡相當低調,我托人去查,都很難找到重要的資訊。”

    唐其琛忽就睜開了眼,賓利恰好駛進隧道,燈影變幻,讓他半邊身子都隱匿於黑暗裡。唐其琛冷哼一聲,驟生氣勢︰“豺狼野豹,不是好東西。”

    次日到公司,人事部門將年終獎金以及各類專項獎的明細表給唐其琛看,實體經濟一落再落,但亞匯集團依舊年年高歌。唐其琛過了一遍,又翻回去了幾頁。

    他目光落在某個地方,人事負責人眼尖,一眼瞧見那名字,忙解釋說︰“溫以寧的獎金之所以比同級別的高,是因為陳經理單獨給了她一筆嘉獎。”

    唐其琛抬眸,“以什麼名義?”

    “沒有名義。”人事也是面有難色︰“陳經理說,這是溫以寧的單身慰問金。”

    陳颯這人風格就這樣,能在董事會上與老舊派觀念拍案爭執,也能在唐其琛面前執反駁意見。其實這筆獎金發的不合規定,但她依舊堅持,“如果問起,非要理由,那就單身慰問金吧。”

    唐其琛微擰眉頭。

    人事見機行事,忙說︰“我會跟陳經理溝通,取消這筆獎金,按集團規章制度辦事。”

    “不用了。”唐其琛把文件合上丟到桌面,仰後靠著椅背,平靜道︰“發吧,名副其實。”

    春節長假在即,工作悉數收尾,這是公司一年裡難得的清閑時刻。昨天發下獎金,溫以寧算算數字不對,超了七千。特地去人事部問了問,負責人把她拉到一邊兒,跟她悄悄道了實話。

    回首這小半年,失去的,得到的,介懷的,放下的,嘗試的,努力的,現在一想,都挺值得。再沒有什麼比自我價值的實現更有意義了。溫以寧原本想給陳子渝包個紅包算是感謝,但又覺得有點兒俗,就抽空去給他買了片金箔。金箔做的也漂亮,嵌在鏤空的紅包中間,精緻顯檔次。

    陳颯沒客氣,替陳子渝收了,問她︰“幾號回老家?”

    “票難買,只買到除夕的。”溫以寧說︰“我值好最後一班崗。”

    陳颯點點頭,“有事給我打電話,行李多的話,我給你安排一輛車。”

    “沒事兒,打車方便。”溫以寧問︰“陳經理,您春節在上海過?”

    “不在,去威尼斯,陳子渝嚷了一年了。”閑聊幾句,溫以寧要走,陳颯把人叫住,“以寧。”

    “啊。在呢。”她站定,回過頭。

    陳颯望著她,目光真誠且有所寄望︰“好好工作。”

    溫以寧笑著說︰“一定。提前祝您新年快樂。”

    二十八號上完班放假,昨兒開始就陸續走人,溫以寧二十九的票,就一直留在了公司。辭舊迎新,年味兒已經很濃了,所謂歸屬感,在這一刻格外明顯。CEO辦公室的門這些天也一直閉合,唐其琛和柯禮都沒怎麼出現,溫以寧有時候看著那扇門,不自覺地看很久,心裡空白一片,沒著沒落的。

    最後一天下午,她打算將辦公室衛生收拾完就提早下班,但就是這一天,出了個不算小的事。

    下午三點開始,一個三天前才注冊的微博號,撰寫了一篇萬字長文,內容極其勁爆,以與當事人直接對話的形式開頭,還原事實本身,最後筆者總結,用犀利的文風將爆料從新梳理,在情在理,有條有據——

    《是色欲陷阱,還是錢權主宰,對潛規則說“不”》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2 05:59 PM

十八.星辰非昨夜(4)

    當事人揭秘某集團大佬私生活混亂,濫交,常以位高權重自居,看似精英高層,實則人面獸心,在名利場大開大合,在女人堆樂此不彼。常以威逼恐嚇逼人就犯,滿足邪欲。更大膽爆料,此人癖好詭異,對女伴毫無溫柔,群交更是常有之事。他交往過的對象裡,甚至諸多學生。

    爆料中的男主角均以唐某出現。加之細節的描述,有眼睛的人都能猜到,說的是誰。

    這個標題已夠勁爆,內容更具話題度,與當事人對話的音頻也附在後面,所看所聽極讓人信服。亞匯集團廣為人知,吃起瓜來也不會無從下口。一小時不到,這條微博的轉發量就已破萬。

    溫以寧點開了轉發列表,幾個轉發量排最前的,是一些野雞營銷號推波助瀾,圈子裡有名氣的、有活粉的,暫時都沒有參與,或者是不敢參與。

    陳颯此刻在飛機上,電話不通。公司都已放假,挑在這個時間點上發帖實在是妙。陳颯負責集團的宣傳推廣以及品牌公關,這是她的職責範圍。主心骨不在,但事情不能耽擱。陳颯做人面面俱到,與國內大部分社交媒體關係極深,這個臉面肯定會賣。溫以寧迅速聯繫微博平臺,知道了發帖人的IP地址,顯示是貴州地區。

    這也不是什麼重要消息面,溫以寧只把這個地名念叨了幾遍,總覺得似曾相識但又一時記不起便匆匆略過。

    到了晚上,陳颯的電話回了過來,溫以寧跟她匯報︰“營銷號和媒體那邊我都打了招呼,質疑反對的長文也開始上升轉發量,我沒有要求平臺刪帖,因為這樣相當於不打自招,情勢對我們不利。還有就是,集團的官網號也有大批水軍刷評論。”

    那邊有時差,但陳颯的聲音抖擻依舊,“聯繫刪評了沒有?”

    “沒刪一個。”溫以寧平靜說︰“但我讓法務部門截屏存檔,保留證據。”

    陳颯說︰“你做的對。行了,再多的先不要做,這一波應該壓的住,大過年的,誰在這挑刺兒真夠晦氣的。”

    但跟陳颯料想的不一樣,這一波,根本就壓不住了。

    到晚間,事態升級,一個十八線女明星,給那條轉發已破三萬的微博點了個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群眾都炸了,這個點贊很微妙,也是側面坐實了唐某人與女明星有染的混亂私生活。

    唐其琛的除夕和初一都是留給家裡,他昨晚出差回來就留在了九間堂。景安陽也算見過風浪,這種戲碼並不稀奇,但她仍是心有擔憂,問兒子︰“真沒事?”

    唐其琛寬慰她,“安心。”然後返回書房給陳颯去了個電話,告訴她,好好過年,這事兒就這麼擱著。

    陳颯卻說︰“不用擱了,馬上可以解決。”

    唐其琛不明所以,也沒去看過一條網上評論。第二天傍晚,剛吃過晚飯,柯禮的電話先行進來,說︰“唐總,您現在可以上網看看。”

    事發距此刻不足四十八小時,網絡80%營銷號都在轉發一則道歉帖。道歉人正是之前發帖造謠的筆者。聲淚俱下,後悔難當,承認是愚弄廣大群眾,只因自身患有抑鬱症,想要博取關注,一念之差才走了極端。他向受害者唐其琛以及亞匯集團鄭重致歉,向網友鄭重致歉。說已提交賬號注銷申請,算是對自己錯誤行為的反思。

    至於那個點讚的十八線女明星,也同一時間發微博,說今後一定會好好演戲,不再走捷徑。言下之意,自己是蹭熱度炒作,故意影射。

    網友評論一邊倒︰“這是抑鬱症被羞辱得最慘的一次,求放過。”

    “哪裡來的野雞給自己加戲,臭婊臉。”

    “注銷賬號就完了?恭喜你,這一次踢到鐵板了。”

    “哎媽呀,這個CEO也太帥了吧。”

    因為真相水落石出之際,一直沉默隱忍的亞匯集團官微號首次發聲,發出一封律師函,嚴正聲明會積極維權,決不姑息造謠生事者。點贊評論直線上飆,也側面宣傳了公司形象。

    一夜之間,天旋地轉,是非黑白各歸各位,迅速果斷地完美解決。

    柯禮還沒掛電話,說︰“鬧事兒的您可能還有印象。”

    唐其琛︰“說。”

    “趙志奇。”柯禮道出名字。

    那個罵過溫以寧,被唐其琛暗地裡開除的小助理。這個開除的意義還不太一樣,都是混圈子的人,唐其琛雖不在娛樂圈,但他的資本背景一直是傳說,又以陳颯為左膀右臂,傳媒界人脈不少。趙志奇在這個行業的事業算是畫上了句號。不過這也側面證實了唐其琛當時的話——

    不乾不淨的人,留誰身邊都是禍害。

    “對了唐總,”柯禮又說︰“您方便的話,可以現在看看新聞。”

    唐其琛掛斷電話,走出書房下樓,巧的是,父母二人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聽見動靜,景安陽側過頭說︰“正好,你們公司的。”

    電視螢幕清晰寬闊,正在網播亞匯集團的新聞發布會。會場百餘號位置無一空位,唐凜看笑了,“媒體人全年無休,最佳勞模職業,今天除夕,他們倒是提前過年了。”

    唐其琛坐在父親身邊,沒說話,盯著螢幕看。

    溫以寧一身白色職業裙裝,工工整整的,是很能鎮住場子的。她人年輕,白色很襯她,清水芙蓉一般上鏡頭也好看,景安陽眼前一亮,“陳颯手下?”

    唐其琛沒挪眼,”嗯”了聲。

    “氣質舒服。”景安陽難得誇讚。

    溫以寧代表亞匯,對此次風波做說明解釋。通稿都是她提前準備親自寫的。字斟句酌,文采卓然,條理謹慎,幾乎無破綻。溫以寧雖轉行跨界,但她是正統的英語專業出身,大學時練就的台風、語感以及專注度一直沒忘。

    她太穩了,很多媒體乾脆對著她拍照,並在網絡進行同步圖播,很快,網友還刷起了話題︰#亞匯集團美女發言人#,#老闆傻了才會去外面找女人#——前者是真心實意的褒獎,後者是對造謠事件的善意嘲諷。

    新聞會的最後,有記者提問︰“亞匯集團今年公佈的財務報表顯示,利潤同比去年有所下滑,請問是不是也與XX一樣,難以持續進步,在走退步路了呢?”

    溫以寧深諳他們的套路,一事平,就沒了熱度,挖掘新的話題是職業本能。這些東西與她無關,也輪不著她來表態,但這麼個情境下,不發言也不合適。

    想了想,她答︰“一個數字對比並不能代表具體,亞匯集團今年在人工智慧領域,囊括醫療、交通、航太、公眾信用體系等都有巨大投入。我們集團的發展理念一直如此,堅持新領域的探索,並且致力為行業、為社會、為國家做出應有的貢獻。我建議您首先去瞭解一下這些領域的回報週期,再去通讀一遍我們的年度工作報告,一定就會所有瞭解。謝謝。”

    那記者扯扯嘴角,閉嘴坐回原位。

    另一個接著站起,又問︰“此次事件雖是無中生有,但據我們所知,唐先生與安影后私交甚密,請問他倆是什麼關係?朋友?是不是有可能發展成另一種關係呢?”

    溫以寧直視提問人,目光平靜,沒有任何情緒的變化,說︰“抱歉,我從不看電影,不認識這位影后。”然後眼神一掠,直接示意下一個。

    現場有人沒憋住,笑聲隱隱。

    最後這個記者,“您好,您作為亞匯集團的員工,一定是會維持自身的利益。您不是當事人,與我們一樣,對事件本身的細節可能也不是特別瞭解。那麼,您是否會在某些方面有所偏頗呢?”

    這個問題一出,安靜了。

    皆大歡喜的結局裡,最怕從源頭本身的質疑。即使這件事對錯已分明,但因為你位高權重,所以理所當然地要有一些臭毛病和臭德行。

    哪怕你才是那位受害人。

    溫以寧順著這名記者的目光,竟然緩緩低了低頭。她垂眸斂眉,與方才沉穩的姿態略有不同。這一個停頓,仿佛也驗證了問題的真實性。

    螢幕前,唐父唐母安靜著,唐其琛亦沉默。他注視畫面,不錯過她任何細微的神態動作。幾秒之後,溫以寧抬起頭,對著鏡頭嫣然一笑,這一笑,好似春園裡的花兒都開好了。

    她說︰“任何人的成功都不是空穴來風,哪怕他的起點就已是大部分人的終點,但他肩負的責任和使命一定更為重大。唐先生這幾年對集團的決策力,領導力以及為人處世,你們並沒有發言權,只有亞匯的員工基層才有資格評判。”

    記者拾台階而下,順著話問︰“那你怎麼看?”

    溫以寧目光誠懇有力,說︰“他是有卓越才能以及慈悲大義的領導者,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以後,他都會是這樣的人。”

    客觀公正,秉持理性,溫以寧不帶任何感性偏見——

    他會是這樣的人。

    因為他本身,就是這樣的人。

    直播結束,畫面切入廣告。景安陽饒有興趣,“表現不錯,姓溫?什麼職務?”

    她問話唐其琛,卻發現兒子似乎兀自出神,也不知聽沒聽見。陳颯的電話緊接而來,她那邊是正午,聲音也顯愉悅,“唐總。”

    唐其琛極輕的一聲︰“嗯。”

    “這回我想跟你提個要求。”

    “你說。”

    “讓溫以寧提前轉正。”陳颯說︰“她的輿情處理應變能力有目共睹,不止是這一次,她協助我處理過大小工作,這姑娘能方能圓,能屈能伸,她穩得住,太難得。”

    簡短交談,陳颯就要掛電話︰“不說了,我還要聯繫看看,有沒有回H的車。”

    “怎麼?”唐其琛問。

    “溫以寧。”陳颯說︰“這件事她從頭忙到尾,錯過了高鐵票的時間,今天還除夕,總不能讓人姑娘留在上海不回老家過年吧。”

    唐其琛邊聽邊起了身,電話沒斷,他已對一旁的保姆使眼色。保姆忙給他遞來外套,先左手穿進去,再將手機換去左手,慢條斯理的穿齊整了。

    唐其琛輕扭脖頸,聲音淡淡︰“你不用找了,我這邊正好有一個。”

    ——

    溫以寧在出租屋待著,室友早已回家過年,屋裡收拾得乾淨,行李箱就擱在沙發邊。她盤腿兒坐地毯上,正跟江連雪打著電話。

    江連雪一通抱怨,“讓你別去上海,過年都不回,你乾脆別回來了!”

    溫以寧耐心解釋︰“沒有不回,我搶票呢,看能搶到幾號的吧。”

    江連雪忙著打麻將,沒工夫跟她扯太久,剛掛斷,又有電話進來。是個本地的陌生號,尾數帶著兩個八。溫以寧按了接聽,聽出聲音一瞬愣住。

    過了一會,她連鞋都沒穿,赤腳快步到窗邊,窗簾撩開,夜色朦朧,小區裡的中國結和紅燈籠彰顯喜慶之色。一輛黑色路虎就停在路邊,唐其琛靠著車門而立,黑色呢子衣將身姿勾得挺拔,英俊神采破卷而出。與她一樣都是左手握手機,擱在耳邊,抬頭尋找。

    男人的嗓音在電話裡又低又沉,說︰“下樓,我送你。”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2 06:34 PM

十九.星辰非昨夜(5)

    溫以寧當時就在電話裡拒絕了。

    舉家團圓,辭舊迎新的除夕夜,誰送誰都不合適。她找了藉口,說是搶到了票。

    這幾天上海的空氣質量不太好,霧霾重,又濕又冷。從世紀公園開到這邊路程遠,家裡有暖氣,當時不覺得,出門才發現穿薄了。估計是受了寒,唐其琛胃沉甸甸的,難受。

    他一難受就有點失耐性,在電話裡只重復一句︰“下樓,這裡風大。”

    溫以寧斂默,把打好的腹稿吞進了嗓眼。

    她到樓下時,唐其琛已經坐回了車裡。車是他自己出行時常用的那一輛,隔著擋風玻璃兩人一眼對視,溫以寧先給了他一個客客氣氣的微笑。車窗滑下來,車門也給解了鎖,唐其琛不說話,就坐那兒等著。

    人是不是真心想做一件事,從他的架勢上就能看出來。他跟一尊佛似的,寡言,但執著勁一分不少。再端擰著就沒意思了,溫以寧把行李放去後備箱,然後坐進了後座。

    唐其琛說︰“你坐前面,待會幫我拿點東西。”

    溫以寧點點頭,“行。”雖然不知道拿什麼,但她到底還是坐到了副駕。

    “輸地址。”唐其琛就在方向盤上按了個操作鍵,調出了導航頁面,又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這車有定位綁定,APP擱他手機裡。溫以寧拿到的時候剛好過了時間,手機鎖了屏,溫以寧又伸到他面前,“要密碼。”

    唐其琛已經轉動方向盤,正把車調頭。他看也沒看,就報了幾個數字,沒遮沒攔沒躲沒藏。溫以寧有那麼一秒分神,估計是空調溫度高,把她給熱著了。

    三百多公里,不堵車的話四個小時。

    他們從內環高架出發,途經滬閔高架路再轉入滬昆高速。新年至,路寬車少,一路暢通。車裡安靜,除了導航清晰機械的聲響,便再沒有別的。

    溫以寧扭頭看窗外,江邊偶有煙花升空,灰濛濛的天色裡,竟是那樣不真切。唐其琛方向感好,也記路。沒多久就把導航給關了。溫以寧側頭看了他一眼,他說︰“太吵。”

    唯一的動靜都沒了,就剩儀表盤的冷系光亮偶爾跳躍。其實以前,唐其琛就愛開車帶她四處轉悠,轉的什麼地方,幹了些什麼,溫以寧已經記不太住。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喜歡換車開,那時候沒少取笑他,笑他是萬惡的資本主義,笑他不知人間疾苦。也笑著問,為什麼別人那麼怕你?

    唐其琛眉清目淡,噙著點點笑意反問︰“你說呢。”

    “是因為你老嗎?”

    “再說一遍。”

    “因為大家怕被老人家踫瓷兒。”

    溫以寧樂得眉飛色舞,心裡也有得意。那時候年紀輕輕,以為男人對你好,那一定是愛情。到頭來,愛情是黃樑美夢,搆不著,睡不醒,稀裡糊塗的就淡成了煙雲。

    溫以寧以前就覺得他開車的樣子最好看,輕鬆愜意,慵慵懶懶,手指搭著方向盤,等紅燈時便有下沒下地敲,手背上那條細長的經脈就會微微凸起,甚為性感。

    想到這,溫以寧下意識地看向唐其琛,暖風送了香,絲絲催人。也不知是不是這香味作怪,看著眼前的男人,就像回憶和現實重疊。三十多歲到底比不上年輕時候,面相是極英俊的,氣質也愈發魅人,但眉眼之間仍有了歲月饋贈的蒼涼感。

    溫以寧忽就低下頭,不知怎的,心事重重,直到聽見旁邊的動靜。

    唐其琛單手控方向,左手在車門的儲物格裡摸找著什麼,磕磕踫踫的聲響。他收回手時,握著一個深色的小鐵盒。

    溫以寧知道他有老毛病,以為是胃疼了,自然反應地拿了瓶水擰開蓋,遞過去︰“水在這兒。”

    唐其琛從後視鏡裡瞥了她一眼,說︰“我沒吃藥,這是含片。”

    溫以寧的手腕顫了下,正尷尬著,唐其琛接過那瓶水,自顧自地喝了一口又還了回來,低聲說︰“謝謝。”

    溫以寧把瓶蓋擰好,“該說謝謝的是我,謝謝你送我。”

    謝來謝去的,中間隔著生硬,唐其琛忽然就覺得沒意思透頂,於是按開車窗,露出一條縫過風。他開得快,大過年的也沒什麼車,溫以寧看了眼車速,破了140,她有點緊張,下意識地去搆左手邊的車把。

    唐其琛也沒作聲,眼不斜目不轉的,又不動聲色地將速度給慢了下來。

    路上的時候,唐其琛接了兩個電話,溫以寧聽他嗓音沉沉,不似跟陌生人那樣,語氣放得緩,態度也稍低。“出來有點事兒……我知道,您替我向爺爺道個歉……今兒就不陪你們守歲了,是是是,記住了……誒,謝謝媽,您新年吉祥。”

    電話掛斷,唐其琛鬆了鬆衣領,輕輕呼出一口氣。

    把溫以寧送到家是晚上十點半。這邊是小城鎮,除夕可熱鬧,又快到零點,家裡頭的小孩兒們都跑出來放花炮,像個冰淇淋一樣立在地上,放出的煙花是層層炸開的聖誕樹。

    唐其琛開著車穿梭其中,焰火亮光映在臉上,明瞭又暗,五彩斑斕。

    “這兒?”他停在一處老小區前。

    “對。”溫以寧說︰“到了。”她推門下車,唐其琛也跟著下車,兩人走到車尾,他幫她把行李拿出來,“還有嗎?”

    “就這些。”溫以寧抬起頭,“謝謝老闆。”

    唐其琛忍了一路的不快,這會兒好像找到了開關,他看著她,說︰“休假了,這個稱呼就免了。”

    一路風霜平安到家,又是新年在即,人的歸屬感很容易提升心情,溫以寧也沒多想,挺隨意地問了句︰“不叫老闆,那叫什麼?叔叔嗎?你比我媽媽也就小個幾歲,你別佔我便宜啊。”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掛著笑,笑著說完就後悔得想咬舌,連忙道歉︰“那個,對不起啊,我不是說你老,你別誤會。”

    唐其琛本還一臉平靜,這一解釋,更顯欲蓋彌彰。兩人四目相接,瞳孔裡都是彼此的身影輪廓,像是同一頻率上通過的電流,兩個人笑了起來。

    這一笑,緩了當下尷尬,也讓人恍悟,剛才一路開車的過程裡,彼此有多端著姿態。

    唐其琛微抬下巴,“住這兒?”

    “嗯。亮燈那一戶。”溫以寧指了指,他順著方向看過去,四樓。

    “上去坐坐嗎?”溫以寧出於禮貌客氣地問。

    “空著手,不合適。”唐其琛對她點了下頭,“走了。”

    他還要連夜開回上海。這個點了,也不太可能趕回去守歲,唐老爺子年齡大了,對一些傳統愈發有儀式感,唐家幾十年的老規矩,長子長孫除夕初一都得在家守著。唐其琛這回來去匆忙,走時沒和唐書嶸打招呼,老人家極度不滿,方才景安陽的電話就是為了這事兒。

    唐其琛走前滑下車窗,隔著距離對她輕輕點了下頭,然後加速開走。

    溫以寧拎著行李上樓,江連雪正在麻將桌上奮戰,見著人嚇了跳,“不是買不著票嗎?你怎麼回來的?”

    溫以寧挨個兒叫人,衝她疲憊一笑,沒回答,拖著箱子進了自己房間。門關上,麻將聲稀裡嘩啦,偶有婦人們算錢時的短暫爭議,再看窗外,升空的煙花越來越頻繁,一朵接一朵,新年將近了。

    收拾完東西,溫以寧把提前取的現金拿出來,點了五千放紅包裡。等到外邊動靜小了,人走了,她才開門出去,對江連雪說︰“你少打點牌吧,回頭結石病又犯,別打電話找我。”

    江連雪不高興,“大過年的,你能不能說點好的?”

    溫以寧就把紅包遞給她,“為你好。”

    掂量了一下厚度,江連雪頓時喜笑顏開,什麼話都不嘮叨了。電視機放著春晚,反正也沒人看,調著聲音唱唱跳跳的,好像就等著那一首《難忘今宵》,這一年才算到了頭。

    江連雪一邊收拾牌桌一邊說︰“我前天踫見亮亮了,他現在還當籃球老師呢,就在體大。是不是我太久沒見過他,怎麼覺得好看了不少啊。”

    溫以寧乍一聽這小名兒,心裡兩秒沒回過神,回神了,平靜說︰“是個男的你都覺得好看。”

    “他還問起你了,問你在哪兒工作,呵,我都沒好意思說,你被開除了。”

    “怎麼說話的你。”溫以寧抓了捧瓜子放掌心,不高興地又放了回去,“剛才給你的紅包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啊?”

    江連雪不屑道︰“這過年的我是不想說你,你要不這麼折騰,說不定都跟亮亮結婚了。”

    溫以寧聽著這話也沒什麼反應,就是不喜歡總拿著這個說事兒。“我就算留在家裡,我也不會跟他結婚的。”

    江連雪把麻將收在籃子裡,“你就出家當尼姑吧!”

    亮亮小名兒,大名李小亮,簡單上口,跟他人一樣。

    李小亮追了她很久,高中同學,高中暗戀,考大學一個南一個北就不了了之。畢業之後遇見了,李小亮又把人給追了起來,挺好的一個男生,溫以寧起先是拒絕。但小亮老師沒放棄,對她說,沒事兒,我就是想對你好,你別有壓力,該怎麼著就這麼著,我給你帶的早餐你要不喜歡就扔了,送的花不喜歡就放花壇子裡,但你別剝奪我獻殷勤的權利,除了打籃球,我也就這麼點愛好了。

    他說這些時,眼睛彎著,抱著籃球剛從訓練場上下來,特別真誠。

    大概追了一年半,溫以寧答應了。但怎麼說呢,認識時間已經這麼長,知根知底的,感情的成分中,知己朋友的那一部分更多。有些事情就是這樣,試了才能體會其中滋味。李小亮估計也是這感受,談了半年,還是和平分了手。沒哭沒鬧也沒要死要活,更沒有誰捨不得誰上演什麼斷腸人在天涯。

    分手那天談得和和氣氣,兩人還一起吃了頓羊蠍子火鍋。走的時候,嘴巴都辣得紅彤彤。李小亮一米九的大高個兒,微微彎腰,摸了摸溫以寧的頭,笑著說︰“那啥,走了啊。”

    溫以寧也拍了拍他的臉,“走吧走吧。”

    小亮老師叮囑︰“以後要吃早餐啊,別忘事兒。”

    溫以寧滿口答應︰“記著了。”

    轉過背就忘記,來上海這兩年,她就沒吃早飯的習慣。李小亮一直留在老家的一個體校裡教籃球,城市小,時不時地踫見江連雪,小夥子都很熱情地打招呼,幫忙提菜拿東西,開著一輛大眾寶來,非得送她一路。偶爾也會問起溫以寧,江連雪這點眼力還是有,從不在外人面前折損自己人的臉面。

    小亮老師邊聽邊笑,笑得眉眼彎彎,眼紋兒都是溫柔的,“過得好就好,哪天去上海,可得讓她請我吃飯。”

    玩笑話,這次卻成了真。

    江連雪把麻將收拾完了,放進櫃子裡,蹲著身子說︰“亮亮他媽媽不是腰椎不好嘛,說是初十帶她去上海看專家。他上回托我問問你,那塊地方有沒有好住一點的酒店。”

    溫以寧說︰“肯定有。他初十來上海?我初八正好回去上班了,哪個醫院啊?你回頭問問,能幫忙的我肯定幫。”

    李小亮的父母都是退休職工,他母親那時候就特別喜歡以寧,分手之後好一陣子還瞞著倆老人。知道後,阿姨偷偷抹眼淚,認為一定是兒子不會疼人,姑娘才不要的他。

    街坊鄰居老相識,江連雪也覺得能幫就幫,母女倆不太痛快的談話,到了這裡終於平緩。各做各事,和諧融洽的,這才有了過年的氣氛。

    ——

    春節假期結束。

    初八這天雖說是上班,但也就走走過場,員工們領個大紅包圖份吉利就完事兒。到了初九,亞匯集團才算正式進入工作流程。

    連著開了三個會,唐其琛下午才有些許閑下來的時間。傅西平挑著點來的,他跟唐其琛關係好,也沒那麼多規矩。進來前調戲了一下行政辦的那幾個小美女,一臉春風倜儻踏進辦公室。

    柯禮正給唐其琛匯報下周的行程安排,唐其琛推了兩個應酬,把週四晚上的時間空了出來。調整好之後,柯禮抬頭跟傅西平打了聲招呼︰“來了啊。”

    “你們忙。”傅西平掌心向下壓了壓,自己坐去了會客區。

    十來分鐘,唐其琛走過來,坐沙發上輕輕揉了揉脖子,“你來的正好,我記得你父親明天生日,帶份禮物給他,我明天要參加董事會會議,人就不去了。”

    傅西平疊著腿,咬著雪茄,點燃後把火柴盒丟桌上,眯縫著眼楮說︰“你有心,比我這做親兒子的還讓他老人家喜歡。”

    唐其琛瞥他一眼,“你爸把你掃地出門我也不奇怪。”

    傅西平掐掐煙灰,他就是路過上來看看,這會見到人了,倒是有話說了。“年前那微博怎麼回事兒,能這麼開罪你,你奪人妻還是殺人母了?”

    柯禮幫著答︰“一個被開除的小助理,已經解決了。”

    傅西平哼了一聲,意味深長的,“以寧比以前好看。”

    唐其琛睨他一眼,很淡。

    “你別這麼看我,我什麼意思你應該知道。”傅西平語調平平,“那個發佈會網上都能看到,我見著人的時候,就覺得你完了。”

    唐其琛適時咳了一聲嗽,眉頭蹙起來,啞著聲音說︰“別跟我有完沒完的,多少年的事了,誰記著?就你記著。”

    傅西平往沙發後面一靠,雙手搭著扶手,表情不鹹不淡的,“你心裡有數就行。你如果真想有什麼,該擺平的就擺平,該了結的就了結。”

    這話別人不明白,柯禮是明白的。他不方便發表意見,也不敢說。

    傅西平起了壞心,扭頭故意問柯禮︰“你覺得他有什麼沒?”

    柯禮搖搖頭,誠實說︰“我不知道。”

    傅西平哈哈大笑,扳回一局的滿足感溢於言表。唐其琛掃了柯禮一眼,重而有力,含著警告夾著不悅。柯禮微微低頭,回避他。

    這時,兩聲敲門響,陳颯推門進來,“唐總。”

    唐其琛對她點了下頭,陳颯往裡走了走,看見傅西平,“喲,傅總。”

    兩人熟識,傅西平抬了下手算是招呼,然後繼續沒臉沒皮地調侃唐其琛。陳颯見慣了他這既風流又下流的個性,並不意外。

    唐其琛漠著臉沒理,示意陳颯。陳颯開始匯報︰“明天的會議換個人,我帶孫主管參加。”

    唐其琛起頭,“怎麼換人了?”

    “溫以寧明天跟我請一天假。”陳颯輕描淡寫地說︰“她男朋友來了。”

    一室瞬靜。

    柯禮意外,傅西平也微怔。數秒之後,像是暫停住的鏡頭又放了播放,卻是從溫和平淡的感情戲切換成了風起雲湧的戰爭片。

    唐其琛忽然起了身,把手上的檔摔在傅西平身上,“你今天穿的真夠難看的。以後再穿成這樣就別來我辦公室!”

    柯禮和陳颯面面相覷。前者一言難盡,後者眨了眨眼,雲淡風輕。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2 06:44 PM

二十.星辰非昨夜(6)

    李小亮陪媽媽來上海看專家,下午到的上海南,溫以寧跟陳颯請了一小時假去接的他們。李小亮推了個行李箱,還背了個黑色的雙肩包。遠遠見著人,立刻舉手搖晃,笑得生機勃勃。

    他鄉遇故人,他鄉也就成了故鄉。

    溫以寧先是親近地和李母打招呼︰“阿姨好久不見啦,您精神真好!”

    李母笑呵呵的︰“好好好。”

    溫以寧又看了眼李小亮,隔遠了看,誇張道︰“小亮老師,你變帥了。”

    李小亮食指對她點了,, “別別別,我可自知之明啊,這話從裡嘴裡說出來,我真不敢答應。”

    溫以寧笑了,“帥著呢,真的。包給我吧,我幫你拿。”

    三個人坐上一輛出租車,溫以寧幫他們找的酒店,離看病的醫院近,開房的時候,李小亮搶過她的卡,“我來。”

    溫以寧抬手躲開,跟他說︰“沒事兒,我來吧。”

    其實也用不著她出錢,下午請假的時候陳颯問了一句原因,溫以寧說老同學帶媽媽來上海看病,她幫襯幫襯。陳颯從抽屜裡找了兩張卡給她,說是免費入住,不用就過期了。她們業務往來經常有這種福利饋贈。溫以寧接受這番好意,道了謝。

    後來陳颯又問了句︰“男同學女同學?”

    “男同學,高中的。”

    陳颯這人精明,一直盯著她,忽就心如明鏡地笑了,“男朋友?”

    溫以寧也挺坦誠,“啊。那沒,是前男友。”

    陳颯挑了挑眉,示意她等一會,又翻出一張卡遞給她︰“這張也快過期了,專做上海菜,帶你朋友去試試。”

    不過李小亮還是沒答應讓她辦入住,挺強硬地收了她的VIP,遞上自己的卡給前臺。溫以寧都氣笑了,“你怎麼這麼軸啊,真的是免費的。”

    “免費的也不要,都是人情。我不是怕欠你人情,是怕你欠別人的人情。咱倆之間不講究這個,能自己解決的就不要麻煩了。”李小亮徹底把她攔在身後。

    一千五一天,他眼皮兒也沒眨地直接刷了四個晚上。溫以寧攔都沒攔住,一老師能有多少錢,不值當。像是知她所慮,李小亮壓著聲兒說︰“沒事,帶著我媽呢,我想讓她住好點兒。她舒服,就值得。”

    他們第二天要去看醫生,溫以寧沒陪著,她跟陳颯請假只是借這個由頭,實際上是去給自己辦了點事。到下午,打電話問了問那邊的情況,李小亮說︰“排著隊呢,還有七八個,這邊信號不好,不說了。對了寧兒,晚上一塊兒吃個飯,記著啊。”

    小亮老師樸實誠懇,他就是這樣的人,有一說一,沒那麼多拐彎抹角,讓人相處很舒服。歲月幾多變遷,算算兩人分手後也就沒再面對面地見過,兩年了吧,沒有隔閡,沒有生疏,情人變朋友,朋友變老友。這也算是她人生裡難得的溫暖慰藉。

    ——

    這天中午,柯禮幫唐其琛把工作安排往前挪了挪,原本下午要參審的一個工廠項目提前到了十二點半,午餐都在辦公室解決,吩咐秘書送來的盒飯。即使交待清湯少油,但到底比不上家裡,唐其琛吃得有點膩,兩口下去就沒再動過。

    柯禮也放下筷子,說︰“我給您重新買一份吧?我親自去。”

    唐其琛說︰“不用了。”然後又把盒飯拿起來,沒動菜,只挑著白米飯給吃完了。

    柯禮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唐總,一點開會,還有十五分鐘。”

    唐其琛左右手各拿一份文件做比對,時不時的圈出兩處批註,他交待︰“會議時間控制在一個小時內,休息十分鐘開第二個。你讓與會人員提前準備,匯報該匯報的,無關緊要的不上會。”

    柯禮應聲︰“好。”

    亞匯集團發展至今,已有相當成熟的一套運作系統,這幾年唐其琛的工作量還是有所降低的,但工作日時間繁忙依舊。今天這麼緊湊,是為了把晚上的時間空出來。

    柯禮給他行程的安排恰到時候,五點結束所有,唐其琛從集團出來沒用司機,柯禮開著他的車,兩人去外灘。

    只因今日農歷十二,安藍的生日。

    安藍七歲進入娛樂圈,熒屏首秀就是張齊石導演的口碑佳作,她雖年輕,但經驗閱歷在圈內也是足足足夠夠的前輩。安家本就名門,加之她那支驍勇精銳的經紀團隊,優質資源一直是保持住的。百度百科上的生日故意錯掉,留給粉絲們狂歡慶賀,真正的生日是今天,留給發小兒朋友自己人。

    唐其琛到的時候,人都來齊全了,除了安藍的經紀人鄒琳,沒有圈內人。柯禮遞上禮物,“上個月去法國出差,唐總特意幫你挑的,安安,生日快樂。”

    安藍眉開眼笑,捧在懷裡。一旁有人起哄,非得現場打開看看。

    安藍不願意,“你們也能看的?”

    大家都明白她對唐其琛的那份心思,但也不敢太放肆地拿趣,因為唐其琛在這件事情上,是從來沒有表過態的。安藍走到他身邊,笑得嬌俏,挨近了些,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唐其琛溫和地說︰“不會。”

    包間裡暖氣足,適應之後,唐其琛把外套脫了,他裡面就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領羊絨,質地柔滑,襯他膚色,落座後,氣氛漸漸就起了興。有幾個能鬧的自然不會消停,喝酒跟自來水似的,還關不住話嘮的嘴。安藍性子活,又都是至心至深的老友,她是能喝的主,也放得開。

    不過今晚傅西平坐在那兒還挺克制,不似他平日的混賬樣。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雙眼睛就盯著唐其琛。偶爾得到他的疑慮對視,傅西平便輕飄飄地挪開,似笑非笑地揚了揚嘴。

    飯局散了轉場K歌,喝完第一輪大夥兒差不多是半禽獸狀態了,又蹦又跳跟瘋子似的。唐其琛不好這口,他和另幾個弄了牌局,椅子還沒抽開,傅西平站在後面點了點他的肩,吹了聲口哨,手指勾了勾示意他出來。

    “你一晚上眼睛抽筋了?盯著我看幹什麼?”兩人在走廊外,唐其琛早就不悅。

    傅西平正低頭點煙,一下沒燃,手心攏了攏才點著。他說︰“別以為我不知道,為了小助理那事兒,你給安安臉色了。”

    唐其琛垂著眸,沒否認。

    “都不瞎,只不過是我還敢在你面前說上幾句話。”

    以往過年的時候,他們一幫玩兒的好的,都會挑在初三來唐家拜年。幾十年的習慣了,是默契。但今年安藍沒一塊兒來,傅西平問她︰“為什麼不去?”

    安藍在電話裡聲音啞啞的,“西平哥,我拍戲呢。”

    “哥不聽這個。”傅西平直接道。

    靜了好久,電話那頭音調變了,帶著委屈,“其琛哥不讓我去。”

    唐其琛的意思很明顯,就是為了趙志奇給他招黑那事兒。當時微博一爆,安藍立刻給他打了電話,唐其琛只淡淡說︰“暫時別聯繫。”

    安藍是急了,說︰“我馬上發條微博,幫你澄清。”

    唐其琛久不作聲,最後只回了句︰“以後用好你的人。”

    言下之意,別再添亂。

    唐其琛生起氣來都是斂收的,就像是棉花裡的尖刀,清清楚楚地往你心裡扎。

    安藍也是從小捧到大,要不是仰仗這份喜歡,璀璨明耀如她,也不會覺得格外不痛快。

    沉默一陣之後,傅西平碾了碾煙灰,把抽了半截兒的煙給掐滅。他問唐其琛︰“你兩年前還跟我說過,如果以後有繼續的可能,你也願意跟安安試一試。這些年你幫她,護她,縱她,看著跟我們沒兩樣,作為朋友來講,那是無話可說的交情。別人看不出來,但我懂。除開你們兩家的利益聯繫,你這也是在說服自己,讓自己去嘗試。”

    唐其琛還是原先的姿勢,單手斜插著口袋,站得直,沒說話。

    傅西平眉間那根弦也鬆了鬆,少了幾分逼問的架勢,“安安有時候是驕縱了些,但對你的感情也是沒得說。你是我哥們兒,多的也不問——

    我就要你一句話。”

    *

    夜色闌珊,十點出來的時候,城市像是泡在渺渺水霧之中又濕又冷。柯禮發動車子也沒法兒馬上開,暖風吹著玻璃上的水汽,唐其琛坐在副駕,連安全帶都沒繫,看起來疲憊不堪,抬手揉自己的眉心。

    安藍的生日趴估計得到淩晨,唐其琛交待所有開支都記他賬上後便走人。他說要走的時候,安藍坐在沙發上,冷著一張臉,沒少給人臉色。這回唐其琛沒再縱,帶著柯禮就出來了。

    熱好車,柯禮問︰“您回哪兒?”

    唐其琛揉眉心的手又挪到了鼻樑,用力掐了掐,緩了精神說︰“去老李那,餓了,吃點東西。”

    柯禮明瞭,打了左轉向,直接在路口調了頭。

    老李是大排檔的老闆,其實一點也不老,但人很會做生意,一身江湖氣。唐其琛跟他熟,獨門一份地這麼叫他。上回陳子渝請客吃飯,就是在這個地方。

    還是那個紅彤彤的蒙古包棚,入夜生意正是好的時候。柯禮提前給人打了電話,到時,一眼就看到老李在一桌前跟人笑呵呵地聊天。

    再一看,旁邊那人熟得很。柯禮望了眼老闆,小聲說︰“是以寧呢。”

    溫以寧和李小亮也在這兒吃飯。其實兩人已經吃過一頓了,這是夜宵。老李好玩的很,李小亮也是個開朗的,都姓李,家門,三言兩語的熟絡起來。

    滿桌菜,桌邊還有一箱空了的啤酒瓶,溫以寧臉色緋紅,笑得跟朵花兒似的。老李見著柯禮了,走過來打招呼,“來了啊,裡邊兒坐吧,我都安排好了,給你煲個養生粥。”

    溫以寧順著聲音看過來,她臉上還是在笑的,握著一瓶啤酒剛剛舉到嘴邊。大概喝了不少,酒壯膽,或許是壓根沒認出人,這一笑,笑得心無旁騖,笑得醉眼觀星,眼裡的光亮直接投給唐其琛。

    唐其琛被她這一招弄的,下意識地挺了挺背,氣度架勢剛起個頭,溫以寧又直接把頭轉回原處,什麼反應也沒有,繼續和身旁的高個男人有說有笑。

    老李不明所以,還在一旁好心道︰“粥裡放點紅棗枸杞行嗎?不會太甜,我再給你弄點天麻進去,這個養腦補精氣。”

    唐其琛打斷他︰“誰說我要喝粥了?”

    老李愣了下,“啊。不喝啊,以往不都是這習慣麼。”

    柯禮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別說話,低聲告訴︰“歇著,今兒老闆倦了。”

    唐其琛走了幾步,忽就停住,對柯禮說︰“坐外面,透透氣。”

    隔著一桌客人,唐其琛他們就在左邊靠牆的位置。從這個角度看,能看見溫以寧的背面和那男生的正臉。柯禮想起昨天陳颯說的請假,不難猜出,這大概就是那位男朋友。

    他小心翼翼打量了眼唐其琛,怎麼說呢,瞧不出情緒,也看不出表情,他這一身氣勢行頭往這兒一坐,不太搭,冰冷冷的,沒什麼紅塵煙火之氣。

    溫以寧和李小亮聊了一晚上了。聊以前上學的時候,聊彼此的工作,聊這幾年的人生際遇。溫以寧的名字取的歲月靜好,可成長經歷也是苦澀的。別人不瞭解,但李小亮知根知底。這些碎念溫以寧從不在別人面前說,甚至連江連雪都避而不談,可對著李小亮,軟肋就給撥開了。

    生活的艱辛不易,這些年的酸恨苦楚,和著冰涼辛辣的酒,通通倒了出來。

    小亮老師是溫柔且包容的,安靜地聽,不會不耐煩,捨命地陪,她喝一瓶,他就喝兩瓶。這已經是尾聲了,二十幾個酒瓶子撂在那,它們也醉了。

    溫以寧又拿了瓶新的,李小亮誒誒誒地制止︰“姑奶奶,喝不得喝不得了。”

    溫以寧也不說話,一雙眼睛看著他。秋水兩汪,弱勢又可憐,直接把小亮老師給看趴下了。他認命地點點頭︰“行吧,喝!”

    溫以寧眉開眼笑,其實已經看不真切。眼前迷迷糊糊一團,就剩人影兒。突然手心一空,啤酒被人拿走。唐其琛站在她邊上,那只瓶子掂在他手心。

    “你喝不了。”他把啤酒擱桌面,伸手勾了一把溫以寧的手臂。

    李小亮頓時站了起來,“幹嗎幹嗎?”

    柯禮適時攔著,客氣道︰“我們是同事。”

    這兩人往這兒一站,從頭到腳都透著精英味兒,實在也不像壞人。老李走了過來,笑眯眯地從中和局,“他們一個公司上班的。”

    李小亮拽著的拳頭鬆了鬆,但還是謹慎,問溫以寧︰“寧兒,真認識?”

    溫以寧被唐其琛勾著,扭頭一看,醉得嘴角還有啤酒泡沫,她重重點頭,“是我老闆,發工資的。”

    唐其琛皺了皺眉,勾著她手臂的力道卻加重,“你喝成什麼樣了,陳颯平日就是這麼帶你的?”

    溫以寧轉過頭,抬高手,對李小亮說︰“小、小亮老、老師,再見啊,我、我司機到了。”

    唐其琛煞著一張臉,直接把人拎著往車裡走。

    坐著時還沒覺得,猛地一站起,腦袋都灌了鉛,差點沒往地上栽。唐其琛那點力道不夠,把人拉緊了點。柯禮隨後上車,唐其琛已經在駕駛座,他把溫以寧塞到副駕,胡亂七八地綁了安全帶,帶子都翻了個面也沒理正。

    溫以寧眼睛半閉,要睡不睡的喝暈菜。

    柯禮有點後悔上車了。

    唐其琛開得快,輪胎摩地面刺耳,一把將車給調了頭。她住的地方還是上回除夕夜問陳颯得知的。去過一次,路熟。

    車停路邊,柯禮手還沒踫著車門,唐其琛說︰“待著。”

    然後下車繞到左邊,把溫以寧給弄了出來。唐其琛單手扶著,但走了幾步發現遠遠不夠。溫以寧看著高挑且瘦,但其實是骨骼小,肌理練得緊。她合租的室友開的門,見著這陣仗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溫以寧的重量都在唐其琛身上,連爬五樓,還沒電梯,唐其琛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室友幫忙把人扶進臥室,倒了兩杯熱水擱桌上就回自己房間了。

    門沒關,客廳裡的光滲進來,由明轉淡,到他們這裡,就只剩下微微一層。溫以寧坐在床邊,埋著頭,脖頸連著肩膀,弧形漂亮。她半個身子都低下去,頭髮遮著側臉,看著身影小小一隻,在牆壁上投出一片陰暗。

    唐其琛拎了把椅子坐她旁邊,氣喘勻了才覺得熱,伸手扯了把衣領口,喉結微滾。他深吸一口氣,擰頭看旁邊的人,卻愣住。

    溫以寧不知何時抬起了頭,早已望向他。女人的眼髮狹長而溫和,不知是醉意上頭還是酒後真言,眼底泛著不正常的紅,正一眨不眨地看唐其琛。

    這個眼神,既有懵懂無知的內心迷茫,又有未曾甘心的年少負氣。溫以寧啞著聲音說︰“你不是好人。”

    她眼裡隱有淚光,唐其琛的心被細密綿柔的針輕輕刺了一刺。這一刺,就想起了晚上在安藍的生日聚會上,傅西平說的,“你是我哥們兒,多的也不問,我就要你一句話。”

    ——“你還喜歡以寧嗎?”

    唐其琛面如冷月,當時沒回答。溫以寧此刻還看著他,視線卻是越來越模糊。眼皮一眨,隱匿的淚就無處藏身,沾濕了眼眶。

    唐其琛眸深似海,手腕顫了顫,終於還是沒忍住。

    抬起手,輕輕踫了踫她的臉,然後往上,溫軟的指腹又印了印她的眼。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3 04:23 PM

二十一. 一院春風意(1)

     這個夜晚到此為止,沒有再繼續。

  溫以寧是真喝大了,重重推開他的手,往後一仰,在床上給睡著了。唐其琛走前,跟她室友說了聲,小妹子挺好的一人,幫她清洗了一番,蓋上被子帶上了門。

  唐其琛自樓上下來,形單影隻的走在夜色裡。到車邊,對柯禮揮了下手,“你開。”

  柯禮照做,小心瞥著他的臉色。

  唐其琛揉了揉發緊的太陽穴,說:“回公司。”

  已經零點,這時候還往公司去,大半是通宵工作。唐其琛這幾年很少熬夜,每回這樣,柯禮明白,他心裡一定是裝了事的。

  李小亮在上海待了五天,他媽媽的檢查結果都出來了,也定了治療方案,下個月過來安個進口支架。高鐵票買的是晚上,李小亮中午給她打電話,輕快的聲音:“甯兒,下來唄。”

  溫以寧剛開完會,整理資料的動作慢下來,“下來哪兒啊?”

  李小亮笑得憨:“我在你公司樓下呢。”

  溫以甯頓時也樂了,“你可真能找,等著啊。”

  她一點還有接待工作,李小亮也沒讓她忙活,就是想過來看看。“大集團啊,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出息的。”

  溫以寧說:“這叫什麼出息,不都掙口飯吃麼。”

  李小亮環視一周高樓大廈,眼裡也沒什麼留戀,“我安逸慣了,讓我上這兒來,還真不知道該幹嘛。我晚上就走,只是過來看看你,看你工作好,我也放心。”

  溫以寧笑他:“小亮老師為人師表,最會關心人。”

  “那也是關心你。”李小亮嘴快,有什麼說什麼。直爽溫暖的性子一如從前。

  溫以寧說:“忙嘛,習慣了也沒什麼。”

  聊了十來分鐘,溫以寧要上去了。李小亮誒了一聲,“你不吃午飯啊?”

  “來不及了,我還要見客戶呢。”溫以寧衝他揮揮手,“我不送你了,你和阿姨路上注意安全,到了也發個資訊。”

  李小亮當時沒說什麼,挺正常的一次道別,大概過了半小時,溫以寧正忙碌著,李小亮給她發了條信息:“給你點了份外賣,應該快到了,不吃飯可不行。還有,我在網上給你買了兩袋燕麥,很方便的那種,接點熱水就能喝,你留著當早餐吧。”

  沒多久外賣就送上來了,是她愛吃的香菇雞。溫以甯聞著香味兒,混著熱氣兒,眼淚都快下來了。

  忙完已到了四點多,送走了上級審核機構的人員後,陳颯沒給大家休息時間,又開了一個臨時會議。

  “東皇娛樂二十周年慶典的邀請函已經發過來了,這周我不在公司,瑤瑤你替我出席。”

  被點名的是業務組的主管,跟著陳颯也有好些年了,在業內也算小有名聲。她姑姑就在廣電總局,負責影片的過審事項,有關係背景,代替陳颯足夠。

  散會後,溫以甯跑到陳颯辦公室,陳颯問:“有事?”

  “陳經理,東皇娛樂的這次慶典,我能不能也參加?”

  陳颯抬起頭,“原因。”

  溫以寧面色如常:“我想跟著多學學,見見世面。”

  “沒必要。”陳颯直接給拒絕了,她說:“這種場面你參加不了。”

  溫以寧說:“我跟著瑤瑤,不會亂說話。”

  “那也不行。”陳颯沒鬆口。

  溫以寧欲言又止,嘴唇動了動,被陳颯一記冷目給逼退了。

  陳颯第二天開始出差,先飛杭州,再長沙、北京,最後回上海,行程五天。下午的時候,柯禮給溫以寧打來電話,問她有沒有時間,晚上一起吃個飯。

  溫以寧猶豫兩秒,柯禮笑著說:“放心,就我和你。上次許諾你的川菜館,今天是真不用加班了。”

  難為他還一直記掛這事,溫以寧不由也輕鬆了些,“行,那我也不客氣了。”

  柯禮提前就訂好了位置,下班開車過去雖然堵的不行,但到了就能馬上上菜。川菜館生意好,賓客絡繹,一進去就能聞見辣油的香味。柯禮工作的時候一絲不苟,私人時間就挺放鬆了,一身定制西裝也不在意,脫了隨便擱在椅子上。

  溫以寧看了他一眼:“穿白襯衫吃火鍋,不心疼啊?”

  柯禮不在意,“沒事,這襯衣我買了十幾件,批發價。”

  溫以寧笑的不行,頭髮一紮,埋頭大快朵頤。

  柯禮對自己放鴿子太久還心懷內疚,“真是太忙了,欠你這頓現在才補。前幾天又準備董事局會議的資料,不然我也能請你和你男朋友一起吃個飯。”

  溫以寧一聽,估摸他是誤會了李小亮,“你說小亮老師啊?”

  “啊,就那天跟你一起吃宵夜的。”

  “現在不是我男朋友了,高中同學,帶媽媽來看腰的。”溫以寧解釋了下,然後順著這話題就聊開了,她也對柯禮道了謝:“那天也挺不好意思的,喝的有點多,麻煩你送我回去了。”

  柯禮正涮著肉片,動作停了下,“我?”

  溫以寧燦爛一笑,“室友妹妹告訴我的。”

  唐其琛和柯禮年齡相仿,身材也差不多,估計是誤會了。柯禮想了想,也沒再說別的,就囑咐了一句:“你以後還是別喝酒。”

  “嗯?”溫以寧吃了顆花椒,辣的她舌頭都木了。

  柯禮溫和的笑了笑,“你喝酒容易忘事。”

  很輕鬆自在的一頓火鍋之約。兩人有搭沒搭地聊天,有時候也會扯扯個人生活。柯禮三十出頭的年齡也不算小,工作再忙,以他這條件擱那兒,絕不是找不到女朋友的人。

  溫以寧拿這事兒調侃他,他也開得起玩笑,回答得有板有眼,“早些年算過八字運程,我不能比唐總先結婚。犯沖。”

  溫以寧笑得直咳嗽。

  “笑吧笑吧,我就知道。”柯禮抽了張紙拭嘴角,“唐老爺子信這個,唐總轉個身就跟我說,不用理,我該幹嘛幹嘛。但我這些年也習慣了,反正每天忙工作,想談也談不了。你知道我每年生日許的什麼願嗎?”

  溫以寧搖頭,“不知道。”

  “每年都是同一個願望——希望老闆馬上結婚。”

  說完,柯禮自己也樂得不行。這火鍋太辣了,他吃得有點受不了,溫以寧給他叫了份果盤。柯禮繼續說:“其實跟著唐總幹事,還是很舒服的。他話不多,對人也冷冷淡淡,但其實認准的,都是交心的。小霍,上回你見過的。他十七歲就跟著唐總了,以前也是一小混混,後來唐總送他回學校繼續念書,把人從歪門邪道上給拽了回來。”

  溫以寧捏著筷子,戳碟裡的辣椒油,濃稠黏密,跟她此刻的心情一樣。她輕聲說:“他對誰都好,就是對我不好。”

  一句話就把柯禮給堵住。

  溫以寧已能很坦然地說起這些,很快沒事人一樣轉移話題,“對了,禮哥。我想托你幫個忙。”

  “你說。”

  “明天東皇娛樂不是有個慶典嗎?”

  這塊工作具體都歸陳颯負責,柯禮一個搞行政的,聽是聽說過,“怎麼了?”

  “我也想參加。”溫以寧雙手合十,“好多明星呢。”

  柯禮依稀記得她喜歡某個男明星,估計是追星去的,到底年紀輕輕,這點小女生喜好一直在。柯禮笑了笑,欣然應道:“小事兒,回頭我打個招呼,你去吧。”

  東皇娛樂是國內綜合性的一線影視傳媒集團,佳片不斷,藝人當紅,手握圈內的半壁資源。這次二十周年慶典辦得隆重盛大,草坪花園有樂隊現場演奏,各種美食表演應有盡有。瑤瑤帶溫以寧出席的時候,還挺高興,“太好啦,一個人我還嫌無聊呢。”

  溫以寧說:“我跟你混,跟你學習。”

  “沒什麼好學習的,就是玩兒唄。颯姐跟他們老總的關係好。跟你說個小八卦呀,他還追過颯姐呢。”

  “陳經理很優秀,我是女人我也喜歡她。”

  瑤瑤樂得花枝亂顫。聊了幾句,她神色微斂,好心提醒了幾句:“你就是來追星的吧,那你吃吃喝喝看會兒表演,待會我呢,不跟你在一塊兒,颯姐還有任務交待給我的。你自己照顧自己啊,結束了我們再一起走。”

  溫以寧點頭,“好。”

  瑤瑤活潑開朗,天性樂觀,又聊了起來,“你喜歡哪個明星啊?”

  溫以寧手裡拿著嘉賓名單,面色平靜地說:“都喜歡。”

  到了宴會,瑤瑤一出現,就被一群人簇擁著說說笑笑而去了。溫以甯落了單,一個人穿梭其中,端著酒杯,不看熱鬧,倒是在找著什麼人似的。

  忽然肩頭一重,溫以寧回過頭,就見高明朗那張似笑非笑的臉近在眼前。大約是為了應景,高明朗今天穿了一套麻花色的西裝,裡頭是件v領綢緞布料的打底,這種式樣的禮服襯得他多了幾分膩。

  他挑高了眉,“不愧是陳颯的徒弟,這種場合她也能讓你來。”

  溫以寧知道他話裡的意思,來這兒的有頭有臉,哪個不是秉持身份沒有背景的,那份嘲諷與不屑全寫在臉上,私下時,高明朗壓根就沒打算給她客氣。

  溫以寧不搭理,剛要繞過人,高明朗伸手就是這麼一攔,對著她就是陰惻惻地一笑。還沒回過味,他就轉頭揚高了聲音:“老秦,來看看,這就是上回你唸叨好久的美女發言人。”

  兩三米遠的地方,幾個男人順著聲音回過頭。個個西裝革履,道貌岸然。其中一人身高一般,身材微胖,大晚上的還戴了一副變色墨鏡,據說是某個法國品牌的最新款。

  這人姓秦,全名秦君,都叫他秦君子。四十好幾的人了,每個月還註定護膚駐顏打玻尿酸,人已中年,但小年輕那一套沒少折騰。看著精神,但不能細緻,像個假面兒整了容的。

  他在東皇娛樂占了點股份,主要是與紙媒圈的關係好。所以被吹噓追捧,驕縱恣意,老婆帶著孩子常年在香港。他在內地玩女人那叫一個資深常客,和他名字中的那個“君”字實在不配。

  “上回亞匯集團那件事兒,可多虧她了。秦君子,來來來,今兒見個真人,怎麼樣,比電視上好看?”高明朗笑得眼紋縱橫,語氣沒個正形。

  溫以寧被他攔著,退也不好退。秦君眼縫眯起來,走近了,將人從頭掃到腳,眼神在她腰上停了兩秒,然後笑著伸過酒杯,“陳颯的部下個個都是美人,不錯,不錯。溫小姐,喝一杯?”

  溫以寧客氣回應,碰了碰杯,抿了一口,“秦總您好。”

  高明朗一隻手搭了搭她的肩膀,又很快放下去,言語之間極盡輕佻,“以寧呢,也跟我共過事,不過沒辦法,池子小了,留不住,跳到江河湖海大顯身手,說起來,我眼光還是不錯的啊。”

  有人起哄:“留不住,是高總不行啊,沒能讓美女滿意。”

  高明朗佯裝謙虛,誒了兩聲,“現在的姑娘啊,欲望大,不是一下子能填滿的。”

  陰陽怪氣的笑聲起了勢,看著溫以寧的目光有調侃,有鄙夷、有不屑、有輕藐、有見怪不怪,唯獨少了尊重。

  而溫以寧始終那個表情,掛著笑,眉眼淡,合情合理,不管怎麼暗示,她都不為所動。

  高明朗指著秦君:“秦君子對你可是一見鍾情,哦不,是隔屏鍾情,你給唐總開的那新聞發佈會,他可是目不轉睛地看完的呀。回頭加個微信,別辜負秦總這份喜歡。對了,陳颯交待你了沒?”

  溫以寧這才有所反應,抬起頭。

  秦君笑眯眯地接過話,說:“以前跟你們亞匯簽了幾份補充協議,正好,你這次帶回去給她。你不用問太多,保密的,你們陳總知道。那個,我包放在高總車上,你去高總那兒拿。”

  溫以甯是代表亞匯來的,雖然當時陳颯沒讓,但來都來了,又扯到公事,總不能不應付。何況帶個檔也沒什麼,溫以寧點點頭,“好,您放心,我會帶到。”

  高明朗眉眼溜了溜,咳了兩聲,正色道:“走吧,我車在停車場。”

  ——

  已過十點,唐其琛才從會議室出來。忙了一天,晚上的電話視訊會議也不讓人輕鬆。柯禮跟他後頭,還在梳理內容要點,一項一項地總結彙報,唐其琛陷在皮椅裡,抬手掐眉心,他閉著眼,聽了一半就做了個手勢示意柯禮暫停。

  唐其琛說:“這些小事,你做決定就行。”

  柯禮頷首,“好。”

  “陳颯什麼時候回?”

  “今天最晚班的飛機,老余去接機。”

  “明早讓她來我辦公室。”

  唐其琛吩咐完,就把皮椅往後滑退了些,人也完全靠著椅背,他閉著眼睛,掐眉心的動作沒有停。

  柯禮擔心道:“唐總,您不舒服?”

  唐其琛搖了搖頭,但倦色難掩,他起身說:“下班吧。”

  人還沒繞出辦公桌,擱桌上的手機嗡聲一震。唐其琛看了眼,是陳颯。響了三聲他才接,一接通,陳颯的聲音火急火燎:“唐總,柯禮呢?”

  柯禮聽見了,也奇怪著,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開會時的靜音忘了調回來,顯示未接來電五個。

  陳颯是真著急了,“溫以寧聯繫不上了。”

  唐其琛皺了皺眉。

  “柯禮是不是讓她去了東皇娛樂的慶典?她電話打不通,瑤瑤也找不到人!她是跟高明朗出去的。”陳颯接到瑤瑤的彙報時,立刻聯繫了高明朗,可這孫子的手機也關了機。

  陳颯說:“我馬上要登機了,回來我再找柯禮算帳!溫以寧跟我提過兩次,我都沒批准她去參加這個慶典。柯禮倒好,把這事兒給我辦得圓圓滿滿。”

  唐其琛已經加快腳步往外走,車鑰匙拽在手裡,下顎緊著,直接把電話給掛了。

  柯禮方知後怕,“唐總。”

  唐其琛一字不言,給東皇娛樂的董事長打去了電話,那邊很快接了,唐其琛也沒顧上寒暄,雖然語氣是染著笑,但之中的急切依稀可尋,他第一句話就是:“程董,您得幫我個忙。”

  他把事情始末輕描淡寫了說了一遍,就像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程立南何等精明,聽出了其中微妙,他饒有興致地問:“唐老弟,什麼人值得你這麼緊張?”

  唐其琛淡淡道:“陳颯的徒弟。”

  程立南和陳颯之間也有過幾分感情糾纏,不過那都是陳年往事,但情分在這裡,唐其琛故意這麼說,對方果然服這個氣,當即答應:“好,五分鐘給你消息。”

  柯禮從沒覺得五分鐘如此難過。

  唐其琛坐在駕駛座,手搭著方向盤有下沒下地敲,他眼神是平靜的,但太過平靜,就有點瘮人。柯禮坐在副駕,本想解釋一下自己讓溫以寧去參加慶典這事兒。

  唐其琛像是知他所想,直接道:“你的帳,陳颯跟你算。”

  柯禮沉默,不再吭聲。

  程董那邊很快有了消息,告訴他,人沒事。

  唐其琛讓柯禮下了車,自己開車去了東昌路。他到那,就看到溫以寧站在一輛凱迪拉克車前,車裡坐的人是秦君,兩人正笑著說什麼。

  凱迪拉克開走,溫以寧瞬間收了笑臉,人站在那兒半天沒動。等她轉過身,黑色奧迪蟄伏於路邊,安靜地橫在那兒。隔著不遠的距離,能看到擋風玻璃裡的人漠著一張臉,也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忽然,全熄的車燈唰地一下亮起,刺目的光讓溫以寧本能反應地抬手擋住眼睛。

  車開近,車窗滑下半邊,唐其琛極冷淡地說:“上車。”

  這是鬧市,溫以寧也有點犯怵,順從地坐到了副駕。門一關,唐其琛又把車燈給滅了,他擰過頭,壓著嗓音問:“秦君什麼人你知不知道?跟他出來約會,你幾個膽子,啊?”

  這話言重了,雖是平鋪直敘,但帶著刺,扎人痛處一點兒也不留情。溫以寧對視他,“和你有關係嗎?”

  唐其琛冷笑一聲,“這麼老的,你也喜歡?”

  溫以寧點了點頭,“我也不是第一次喜歡老男人了,你應該清楚啊。對,老男人都挺混蛋的,老闆,我記著你的話了。多謝你的教訓。”

  唐其琛臉色驟然難看,連嘴唇都比平日要白了些。他再沒說話,手握著方向盤越來越緊,越來越緊。一天連軸工作已經讓他疲憊不堪,晚上這一鬧,心臟跟抽了血似的,空了又滿,滿了又空。

  唐其琛彎了腰,趴在方向盤上,頭埋得低,一手捂著胃,一手從左邊儲物格裡摸著什麼。

  溫以寧看他不對勁,“喂。”

  唐其琛拿出一個藥盒,用力拽在手心。

  溫以寧愣了下,手指戳了戳他的肩,“你不舒服啊?”

  唐其琛有氣無力地擋開她的手,頭埋在手臂間,啞著聲音逞能道:“你別管。”

  溫以寧好不容易攏回來的那點同情心又給弄沒了,她涼颼颼地問:“真不要管?那行,你把鎖解了,我自己打車。”

  安靜片刻。

  唐其琛呼吸都喘了,他顫著手腕,把掌心的藥瓶遞過來,有氣無力地說:“紅色的三粒,黃色的兩粒……我要喝熱水。”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3 04:25 PM

二十二. 一院春風意(2)

  唐其琛的狀態看起來不太好。左手捂著胃,右手拽著藥瓶,說完這句話後就趴在方向盤上沒再動。溫以寧接過藥,按他的要求分好劑量,遞過去,“熱水不好找,你就喝冷的吧。”

  唐其琛一口吞了下去,灌了兩口水,便枕著靠背閉了閉目。車裡的溫度好似一下子升了上來,冬季已是尾聲,沒有風雨的夜晚,也能感覺到些許春天的溫暖之意了。唐其琛睜開眼睛,直接推門下車,說:“你來開。”

  兩人換了位置,溫以寧坐在駕駛座,唐其琛直接給開了導航,他沒想再說話,身體靠近車門那一邊,很微小地側了側弧度,一個留出背影的動作。

  一路無言,只有導航的電子音精準報送路線,向左轉,向右轉,車停了又啟,快了又慢,窗外霓虹漸漸退卻於眼角之外。溫以寧開車的時候,聽到唐其琛偶爾咳嗽兩聲,壓抑的,克制不住的,男人眉間微蹙,皺成一個淺川。溫以寧聽著他的動靜,心裡忽然就起了感慨。

  也才幾年,他這老毛病一直就沒好過。

  聽柯禮說,唐其琛以前也是勤於鍛煉保養的人,身體底子在那兒,每年體檢的指標也都非常好,除了胃病。

  這種病得靠養,不止是飲食更是規整的作息和放鬆的心態。但對唐其琛來說,這顯然是做不到的。一年裡他的休息日不超過一個月,白天晚上的連軸運轉,加之三年前董事會的大動盪,唐老爺子那一輩留下來的老江湖自視甚高,看不慣年輕人改革創新的手段,明裡暗裡沒少給唐其琛使絆子,那時每每要推進一項新變革,都是極其困難的。唐其琛日熬夜熬,國內國外四處飛,胃疾也就這麼不了了之。

  平心而論,溫以寧是很能理解身有病痛之人的辛苦。她媽媽有腎結石,發病的時候疼得蜷在地上根本起不來,那樣牙尖嘴利,倔強自我的一個人,跟團棉花似的脆弱不堪。人生不盡相同,但有時候也能感同身受。

  想到這,溫以寧問:“你就沒去治療過嗎?”

  唐其琛仍閉著眼睛,說:“要養,我沒時間。”

  這是實在話,誰都想自己健健康康的,窮人有窮人的貧困辛酸,在他這個位置,也有力不從心的無可奈何。溫以寧把車速放慢了些,說:“要錢不要命麼?”

  唐其琛睜開眼,眉間隱有薄薄的怒色,“你說話非要這麼刺嗎?”

  溫以甯冷聲一笑,“這就刺著了?”

  唐其琛眼底一片幽暗,忍了忍,終是把語氣克制了住,“陳颯沒讓你來這個局,你為什麼非要來。”

  溫以寧不吭聲。

  多的話唐其琛也不想再說,他坐直了些,情緒已恢復平靜,整個人又是那樣冷淡淡的狀態了。他說:“秦君和你之前的領導關係好,一唱一和的把戲你見的還不夠多,第一次不會辦你,你也逃不過第三次第四次。”

  唐其琛的話是理性靜察的,難免給人優越在上的態度感官。溫以甯冷著臉回:“您放心,我栽過一次跟頭,就不會再犯第二次錯。”

  她焦慮地承受過去帶來的磕絆與不適,感情第一次心動卻以不堪與殘忍的真相作為結束,那是一個女人的戀愛觀剛剛成型之期,唐其琛帶給她的傷害,在歷經數年之後,哪怕她有過戀愛,有過新生活,在心底仍是意難平的。

  她把彼此放置在對立面,再簡單的對話,都恨不得往對方心口扎。

  這一陣的安靜很久很久。

  唐其琛慢慢轉過頭,聲音冷靜得幾近無情,“既然你這麼放不下,當初可以不來亞匯。”

  恰逢紅燈,車身緩緩停住。溫以甯同樣平靜問:“你既然願意給我機會來亞匯,不也應該放下了嗎?”

  說完這句話她才側過臉,眼神蕩然地投向唐其琛。唐其琛忽然就起了躁意,這事兒他本來不想提,緣分不都是這樣麼,聚不攏就散,哪怕當初有遺憾,有誤會,有想法,但散了就是散了,一個不夠乾脆,一個缺乏理性,感情這東西本來就是一個巴掌拍不響,誰都有錯,誰都不對,誰還沒有為愛打過誑語的時候。

  人生裡擦肩而過的人那麼多,但能再重逢相遇的又有幾個。唐其琛是想著把這件事從此斷了,只談公事,不講私情。但只有真正做起來、真正每天見著這個人的時候,他才明白,那些細枝末節,那些已舊的記憶,他媽的根本就翻不了篇兒!

  唐其琛忍著心裡一陣陣的翻湧,說:“你非要氣死我才甘心是嗎?我說什麼你都聽不進是嗎?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你那一意孤行,聽不懂解釋的脾性,就是獨門一份兒給我的是嗎?”

  這話算是徹底把兩人之間避而不談的裂口給撕了個底朝天。唐其琛問:“你寧肯相信在門口沒聽全的那幾句玩笑話,也不願意聽我的解釋。我當年是對你不好?還是騙你身體騙你上床了?你信一句話,也不信我。那你這又算什麼?以為我有錢,就一定是個玩弄感情的?以為我對你好,全是裝模作樣演出來的?以為我成天沒事兒幹,接你哄你陪著你全是虛情假意?你說走就走,一個招呼都不打,連個解釋的機會也不給,就這麼給我蓋棺定論?你這樣就合適?嗯?”

  唐其琛的聲音跟撞鐘一樣,清晰的一聲之後,餘音不消,撞在溫以寧的耳膜、心口、甚至整個四肢百骸。他有不平,有不解,也有不甘和不願。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當時縱有千千結,但時過境遷,人還是應該向前看。可說完這些話後,唐其琛自己也怔了怔,他以為的那些過去,竟然從沒有過去。

  沉默裡,前方信號燈變成了綠色。溫以甯遲遲沒有發車,後面排隊車輛的鳴笛聲此起彼伏。唐其琛看她一眼,說:“你要不想開,我來開。”

  溫以寧不發一語地解開了安全帶,竟然推門下了車。

  汽笛鳴叫的更為尖銳,唐其琛寡著一張臉,也從副駕下來,鑽進駕駛位,一把方嚮往右,直接壓線並去了路邊。車速太快,輪胎擦地的聲音刺耳,唐其琛一個急剎,三百多萬的路虎差點車頭撞向了欄杆。車停靠後,他從車裡出來,連車門都沒關,幾步追上溫以寧。

  唐其琛扯住她的胳膊,溫以寧臉朝前,倔強地不轉過來。

  他銅牆鐵壁,手腕的勁兒那麼大,哪還有半點胃病復發的病人樣。“回車裡。”語氣是強硬的。

  溫以寧被他拉著,抵抗不了,這才把頭轉了過來。她望向他,眼裡濕意一片,分明是哭過。

  唐其琛望著這雙眼睛,忽然也安靜下來,但仍沒鬆她的手,而是把人拉回了車邊。溫以寧的骨骼小,握在手裡軟軟一截,唐其琛感受不到她皮膚的半點暖意。

  車門拉開,他把人給推上了駕駛座,然後彎腰,半邊身子探進去,扯著安全帶從左到右,“哢噠”一聲,把她繫在了位置上。

  “車你開回去,明早上班的時候開去公司,鑰匙你給柯禮。”唐其琛聲音低沉,聽得出的疲倦。這句話之後,他身子往外退,手心已經抵在車門要關上。

  溫以寧發寒的身體回了溫,她忽然開口,把那個爛在心底,介懷好多年的問題終於問出了口。“唐其琛,你當年對我好,是不是因為我長得像你喜歡的女人。”

  明明是鬧市街頭,卻生生聽出了曠野之中傳來的風,山回路轉哀戚陣陣。唐其琛表情平靜得可怕,手心按在車門邊沿,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最後虛弱地滑下去,蔫蔫地垂在身體一側。他反問:“還重要嗎?”

  溫以寧沒吭聲。

  “我說不是,你信嗎?”

  仍是沉默以對。

  唐其琛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眼角勾出了一個細小的弧,他說:“念念,我有想過跟你好好開始,你當年給柯禮的車票資訊是假的,其實我去過高鐵站。如果你能夠回頭看一看我,你會看到答案的。”

  唐其琛反手關上車門,轉身踏進車流湧動的夜色裡,沒再回頭。

  ——

  週末,唐其琛回芳甸路的住處吃飯。

  景安陽早兩天就給他打過電話,再三交代今日務必回家。她不說唐其琛也記得,今天是景安陽的生日。景安陽不是上海本地人,娘家在南京,唐其琛的外公早年在軍區任職,這些年退下來後,三個兒子仍在政界身居要職,就待履歷完善後,政途無量。景安陽是最小的女兒,人生也是順風順水,既不從商也不從政,嫁給唐其琛父親後,一直操持家事,明裡暗裡沒少為唐其琛打點。

  唐其琛到家的時候,安藍正坐沙發與景安陽有說有笑。見他回來,景安陽心情愉悅,拍了拍安藍的手說:“安安太有心了,檔期那麼緊,還抽空回來陪我過生日。”

  安藍叫人:“其琛哥。”然後笑著說:“沒事兒,我拍戲的地方離上海近,跟陳導請了兩小時假,戲份趕得及。”

  唐其琛摘了手套,輕輕搭在沙發靠椅的邊沿,把手裡的禮物放在桌上,“媽,生日快樂。”

  景安陽生日從不大操大辦,她不喜人多口雜,一頓家宴也是其樂融融。安藍和唐其琛坐在一起,相談甚歡的卻是安藍與他母親。飯後,景安陽留心讓兩人單獨待一會兒。自己去廚房親自做起了甜品。

  唐其琛盯著父親的那一缸生態魚觀賞,時不時地往裡面撒幾顆魚食。其中幾條的尾巴五彩斑斕,拖得長長像綢帶,有一個很喜氣的名字叫做不朽金身,是他父親的摯愛。

  安藍走過來,也從他手裡捏了些魚食丟到裡面,“你還為上次那事兒生氣呢?”

  唐其琛說:“不會。”

  安藍看向他,“你明明就是不高興啊。”

  “沒有。”唐其琛把魚食擱在桌上,指間撚了撚,把碎食兒給抖落,然後返身往沙發邊走,“最近拍戲還順利?”

  “就那樣吧。”安藍跟他一起坐下,說:“帶兩個新人磨戲呢,古裝,就是化妝麻煩。”

  唐其琛嗯了聲,沒再說什麼。

  安藍抿了抿唇,綻開一個笑臉,“下週有時間麼?”

  “嗯?”

  “下週我的戲份就殺青了,我們去瑞士滑雪吧。”安藍一直看著他,表情是期待的。

  唐其琛想了想,說:“你好好玩兒,下週我走不開。”

  安藍的臉色垮下去,“你沒勁。”

  “幾個項目要上董事會,忙。”唐其琛說:“你要實在想人陪,找傅西平。”

  安藍興致缺缺,“再說吧。上回我生日你也提前走了,哪有那麼多事兒呢。”

  唐其琛聞言一笑,“我走了你就不過生日了?小孩兒脾氣。”

  安藍嘟囔道:“明年你不許走。”

  唐其琛低下頭,表情是溫和的,但始終沒有回答。未知不定的東西,他從不輕易許諾。安藍拿捏著分寸,也不再繼續這茬話題。她說:“對了,上次給你開新聞會的,是陳颯的手下?”

  唐其琛抬起眼,“有事?”

  “沒,問問。”安藍今天是精緻裝扮過的,淡妝提氣質,也是長輩喜歡的那一類,她挑了挑眉,忍不住打聽:“她姓溫,很特別的姓啊。負責什麼的?”

  唐其琛說:“跟陳颯學業務。”

  安藍揚了揚下巴,“挺厲害的啊,她還說不認識我。”

  那場新聞會上,是有個記者提問唐其琛和安藍的關係,試圖從溫以寧口中套出些什麼蛛絲馬跡,捕風捉影就又能曝個八卦出來。但溫以寧很乾脆地回答,說自己不看電影,只認識鞏俐不認識這位元安影后,引得眾人發笑。

  聽安藍這語氣,大約是不痛快了。

  唐其琛看了她兩秒,左腿疊在右腿上,人往沙發靠背上一仰,眼角的笑意恰恰好,這一看,眉梢倒是有風流公子哥的韻味。他說:“不愛看電影的人那麼多,不認識你很正常,這你也要計較?”

  安藍忽然就不樂意了,“你還幫她說話。”

  唐其琛沒想跟她扯這個話題,眉間淡淡的,就這麼看著她。安藍別過臉,氣氛徹底冷下來。

  景安陽從廚房走出來,熱情地招呼:“安安,來嘗嘗阿姨做的,這一批燕窩成色好,你也補補氣色。”

  安藍站起身,“謝謝阿姨,您和其琛哥吃吧,我得趕回去拍戲了。”

  語氣和表情我見猶憐,拎著包就離開了。景安陽送完人,返回來時也不太高興,問唐其琛:“你也不送送人。”

  唐其琛皺眉,“媽。”

  “我知道你心思,不想被拍。”景安陽怨氣鼓鼓地往沙發上一坐,說:“我看也沒什麼,拍就拍了,承認就是了。”

  唐其琛忽就站了起來,外套擱在手臂間,車鑰匙拽在了手裡,是要走的架勢。景安陽留不住人,多的也不敢再多說,心情鬱悶極了。她想起早些年唐老爺子算八字那事兒,說唐其琛地支亥子丑三會北方水,類向純正搭配得剛剛好,運勢與財氣均為上佳。唯獨癸亥日主空,感情之事命途多舛,不容順遂。

  景安陽歎了歎氣,三十好幾的人了,孤身一人看著也心疼。

  ——

  農曆春節後的日子也過得快,天氣的變化最為明顯,已至三月,走出亞匯集團時,能看見公司兩旁的桂花樹抽了新芽。這天開完會,陳颯留下來繼續談事,涉及第二季度部分產品的推廣管道調整,唐其琛聽的時候多,偶爾給出建議。

  告一段落後,柯禮想起一件事,“怎麼最近很少看見溫以寧了?”

  陳颯輕描淡寫道:“我打發她去打雜了。”

  還為著上次她私自做主去了東皇娛樂慶典的事兒。陳颯做事公私分明,極講原則,再得力的愛徒,也一視同仁。

  柯禮在這個問題上也理虧,自然不會往槍口上撞。唐其琛當沒聽見,坐在那兒背脊挺直,西服脫了,天氣轉暖,他裡頭已換了稍薄的襯衫。難得的暖色調,把他襯得年輕精神。

  陳颯說:“對了,晚上不跟你們一起吃飯了。陳子渝在辦公室等我。”

  唐其琛:“你叫上他也可以。”

  “他那張嘴太鬧,吃個飯還要堵住他的嘴。”陳颯語氣是嫌棄的。

  柯禮笑了笑,“反正沒外人。帶上他吧,免得你們母子單獨一塊兒又得吵架。”

  陳颯的確也不太想陪陳子渝去那個什麼機器人餐廳,小屁孩兒就是喜歡新鮮事物瞎折騰。她點頭答應,“好吧。”

  老地方,老李的大排檔。

  陳子渝一見到唐其琛,特誇張地豎起了大拇指:“老闆你好帥啊。”

  唐其琛捋了把他豎起來的髮型,帶著笑意,“哪天不帥了?嗯?”

  “冬天你都愛穿深色衣服,外套毛衣褲子皮鞋,誒,你內褲是不是也黑色呀?”陳子渝巴拉巴拉個沒完,他這人也是朵奇葩,思想前衛,也沒個什麼尊老愛幼的觀念,“你內褲可千萬別穿黑色,我有經驗,黑色顯瘦,介紹你們一個牌子,我最近蠻愛的,很有型,符合人體生理曲線呢。”

  柯禮笑得,方向盤都得兩隻手握了。

  陳颯伸手往兒子腦門兒上重重一彈,“腦子不好使了是嗎?”

  陳子渝齜牙喊疼,離她媽遠遠的,貼著車門坐,邊揉腦袋邊問,“咦,怎麼沒見我的小姐姐呢?”

  小姐姐是對溫以寧的愛稱,陳子渝平日沒少對她實行微信騷擾,馬路上看到兩隻狗打架都得錄個視頻發給她。天然的親近感,沒法兒闡述原因。

  柯禮笑著問:“你對她這麼有好感?”

  “不止是好感。”陳子渝扒拉了幾下自己的炫酷髮型,濃眉闊目,少年氣特別乾淨。他吹起了口哨,趴著車背外頭看向柯禮:“實不相瞞,我準備追她。”

  話音一落,陳颯又要往他腦門上招呼,“你給我胡說些什麼?”

  陳子渝低頭躲過,滿不在乎道:“喜歡就追嘍。男未婚女未嫁的,那有什麼。”

  柯禮樂出了聲,“子渝,以後我開車的時候,你把大料憋著點,嚇著司機不安全。”

  陳子渝看了眼他媽,苦大仇深的無語表情,頓時樂開了花,“女大三抱金磚,她要真跟我在一起,我可是抱了三塊金磚回來呢。但要是男的比女的大這麼多,就不一樣了。比如老闆吧,他要是和以甯姐在一塊兒,十歲年齡差,天,最美夕陽紅啊!”

  陳颯冷著臉,嗤笑一聲。

  副駕的唐其琛,幾個字像是從嗓子眼裡摳出來的,低的不能再低:“八歲。”

  陳子渝滿腦袋問號,“那有區別嗎?”

  陳颯不耐煩地打斷他猴精似的表演,“你給我消停點,把這心思都放學習上,我每月給三萬零花錢。”

  陳子渝無所謂道,“我怎麼就不能追她了,據我所知她單身啊。柯叔,你不會追的吧?”

  柯禮嘖了聲:“叔什麼叔。”

  陳子渝又轉頭問唐其琛:“老闆,那你追嗎?”

  唐其琛眉頭一皺,不悅的意思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他吩咐柯禮:“停車。”然後轉過頭對陳子渝說:“我現在給你三萬零花錢,你,下車。”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3 04:33 PM

二十三. 一院春風意(3)

     陳子渝不為所動,趴著副駕的椅背探出腦袋,“三萬塊買斷我的追求,不可能的。”

     在唐其琛眼裡,他頂多是個叛逆勁頭上的孩兒,不著邊際的行為舉止也能理解。他從沒覺得陳子渝這麼煩過,想讓他下車也是這一刻的真實念頭。

     “我不惹你了,你得給我媽發工資的。”陳子渝往後座一仰,拿著手機玩兒,狐朋狗友給他發微信,語音是外放,沒好事,讓他第二天去溜冰。

     陳子渝對著手機說:“不去,週六我要補課。”

     話題到這就自然而然地轉了,所有人都覺得剛才不過是個調節氣氛的插曲。柯禮聽著他這話還覺得稀奇,“喲,魔王轉性了?”

     陳颯說:“我找了以寧幫他補英語,每週半天,出差另算。”

     柯禮笑了,“那真值當。”

     陳子渝戴著耳機聽音樂,跟著節奏搖搖擺擺早已飄飄欲仙了。

     不過這子也就嘴上快活,他是喜歡溫以寧,但也就是合眼緣的好感,真要有個什麼男女之情,那不現實。陳颯原先是想讓溫以寧給他補習英語,因為這孩子聽她的話,學不學得到東西沒所謂,主要是讓陳子渝靜靜心,不至於又去外面惹禍。

     可這計畫還沒執行兩週,集團的加班次數就多了,還每每安排於週六,也就不了了之。

     陳子渝對溫以寧沒什麼非分之想,但是真有人在對她示好。自東皇娛樂那次慶典之後,秦君頻頻聯繫溫以寧。這人四十好幾的年齡,仗著在娛樂圈的那點人脈沒少沾沾得意。他喜歡美人,出席不同場合的女伴絕不重樣。圈裡的風氣一直都有,想要資源的,掙個出路的,夢想已經不能叫夢想,被野心塞滿,什麼可貴品質都不是原則了。

     秦君加了溫以寧的微信,起先還好,正常的業務交流,沒兩天就露了馬腳。約飯,電影,邀請被拒後,乾脆每天一束玫瑰花往亞匯集團送。溫以寧說了好幾次,但收效甚微,以後業務往來難免面碰面,把話說絕了也不合適。她態度擺在那兒,人家還要堅持她也管不著。那花每天一大捧,都被她放在了樓梯口,等著保潔阿姨收走。

     陳颯冷落了她半月有餘,什麼業務都不讓她參與,這天下午把人叫進辦公室,讓溫以寧在那兒站了五分鐘,才抬起頭問:“知道錯了嗎?”

     溫以寧點點頭,“知道。”

     陳颯帶她半年了,以師徒相稱也不為過。兩人之間不需要再多的官腔論調,彼此明明白白。陳颯讓她知道,有些事情能不能做,該不該做,不能任她為之。

     “明天起你就不用複印資料了,回來業務組,跟趙主管一起跟進下個月的北京展覽會。”

     溫以寧答應,點了點頭。

     陳颯邊說邊批閱資料,維持著坐姿沒有動,繼續說:“你這幾天沒事就留公司加班,晚上我都在這裡,下班捎你回家。還有,那花以後直接丟垃圾桶,我聞著香味過敏。”

     想必陳颯也知道了秦君的那些花腸子。溫以寧頷首,抱歉說:“對不起,我以後會注意。”

     “被追求是好事。”陳颯不以為意,“但自己拎著點,別被三言兩語迷了魂,不值得。就秦君那老男人,還不如唐總,年齡大點無所謂,但就算找老的,也得找個好點的。行了,你出去吧。”

     溫以寧出來辦公室,後半段談話像是一擔石頭壓在她肩頭,緩了好久才鬆勁。

     陳颯讓她這周留公司加班,她手上的事情並不多,多半也就幫陳颯改改資料,做做表格。秦君追起人來俗氣又膩歪,說了好幾次要來公司接她下班。溫以甯這才懂得陳颯的用心,自己天天加著班,拒絕時事出有名,也讓對方無話可說。涼了幾天,秦君就消停了。

     晚上十點,陳颯還在跟一個電視臺新聞中心的主任電話談事,她眉間風采華華,可進可退,可柔可韌,哄的對方笑聲不斷。和氣之中談買賣,是生意人最喜聞樂見的方式。

     溫以寧給她把空了的水杯添滿,輕輕擱面前,陳颯電話講完,說了聲謝謝。

     溫以寧抿了抿唇,也是這兩個字:“陳總,謝謝你。”

     陳颯低頭吹散熱氣,喝了口放下杯子,“我之所以不讓你去那個慶典,就是因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半個娛樂圈,什麼牛鬼蛇神都有。我知道高明朗會去,他在媒體圈還是夠格的,在那兒就是他的主場。你沒背景沒關係,去了只能挨欺負的份兒。瑤瑤不可能給你出頭,真要有個什麼,誰也不會幫你。”

     陳颯把話說得透心寒,卻是這麼個道理,她說:“慢慢熬吧,這條路有捷徑,但我希望你走穩一點,這樣才能走久一點。”

     溫以寧感激地著她,“師傅,我會的。”

     陳颯對這稱呼會心一笑,大概也覺得稀奇,不過她很受用,放下文件,端著熱水喝了又喝,“你那晚跟秦君出去,瑤瑤找不到人,急的電話往我這兒打。我在出差,就把這事兒告訴了唐總。”

     頓了下,陳颯著她:“最後是唐總接的你?”

     沉默一陣,溫以寧點了下頭,“是。”

     陳颯嘴角揚了揚,見她手指揪著,起來無所適從的模樣,便輕聲說了句:“不用介懷,放得下就放,放不下的,也不必要勉強自己。不過你能來亞匯,我覺得你是想清楚的。誰還沒有個過去,先放下的人才是贏家,唐總是個好的決策者,我信服他的能力,就是不信他女人的眼光。”

     陳颯心直口快,這麼多年的交情在這裡,有的話她是可以說的。極不屑的一句,“我就不喜歡他那個青梅竹馬的明星。”

     陳颯說的是安藍,兩人之間確實有過節,但三言兩語說不清,她這語氣態度,溫以寧就知道矛盾還不。

     “不過我到你之後,我覺得他的眼光,還是有好過的時候。”陳颯合上文件,椅子推得稍開,拿包拿車鑰匙,站起身說:“行了,下班吧。”

     週三這天,溫以寧從外面回公司,一進來就聽見同事們在竊竊私語。張拉了拉她,“g,以寧你要去找陳經理啊?”

     “對,我這一堆東西找她簽字呢。”溫以寧揚了揚手中的檔袋。

     “那你還是先別進去了,陳總在訓人呢。”張好心提醒。

     辦公室一圈人,少了兩個,溫以寧問:“李主管嗎?”

     “對,就是公司一直在推的那套智慧系列嘛,上年度的代言人一直是安藍,都挺順的,陳總就讓人去談明年的合作事宜,其實也就走走程式,不會有什麼變動。但好像沒談妥。”同事心翼翼地八卦,聲音壓得低,“據說是有另外一個公司也在對接。”

     不一會,秘來傳話,讓溫以甯去陳颯辦公室。

     溫以寧敲門進去,陳颯站在落地窗邊,雙手搭著胸前,聽見動靜回過頭,指了指座位,自己也回到了辦公桌前。

     陳颯說:“這個汽車導航系統的系列產品是公司一直在跟進的重點項目,去年是安藍在代言,推廣的力度和效果一直是不錯的。年初的董事會也已經通過專案審核,要求繼續沿用這一套推廣方案。我找人去續約,被拒了。”

     溫以寧只聽過這個案子,但沒具體經手。但上會定論過的工作,就是硬性任務以及涉及到相關責任高層的指標考核。陳颯做事認真不苟,是有極強責任心的。溫以甯對這項事務不算瞭解,所以也不敢輕易接話,只說:“您別急,這只是一個初步溝通的結果,之前既然合作愉快,據我的經驗,一般對方也不會輕易選擇放棄。多溝通幾次,找到關鍵。”

     陳颯說:“關鍵是你。”

     溫以寧驚訝,“我?”

     陳颯她一眼,點頭,“安藍指名道姓,要你過去跟他們談。”

     於公於私,溫以寧都得把這個燙手山芋給接著。換做別人也罷,安藍身份不一樣,炙手可熱,從實力和流量上來說都沒得挑,她的經紀團隊驍勇善戰,出道以來的各種資源一直保持在最高水準。是好幾個奢侈品牌欽點的大中華區代言人。身價自然不用說,但國內外有實力的企業也不是沒有。

     這次的是法國一家做香水的公司,產品定位輕奢。安藍那邊的工作已經排到三年後,明年檔期空出來的就只夠一家。溫以寧把這些功課都做足了,終於約見到了安藍工作室。

     週四,溫以寧隻身前往,她今天特意穿的淺色系裙裝,披了件牛仔藍的外套,妝容也淡。安藍的工作室在靜安區,不算張揚,鬧中取靜的好地方。本以為這種商務洽談只會與相關工作人員,但到了才發現,安藍也在。

     安藍剛剛挑完明天要出席活動的禮服,此刻坐在化妝鏡前,座位後是三排活動衣架,上頭琳琅滿目。桌上的化妝品攤開來,面膜精華彩妝,宛如色彩絢爛的調色盤。髮型師和化妝師各司其職,時不時地詢問她的意見。

     溫以寧坐了很久,一直等著。

     底妝畫完,安藍終於有空說話,她笑了笑,臉沒轉過來,但第一印象不差。

     “你是溫以寧?”她問。

     溫以寧說:“是,您好。”

     “待會有時間嗎?”安藍不談公事,語氣和善可親,眉毛畫完,她側過頭,一臉笑地說:“陪我助理出席一個飯局可好?”

     溫以寧只覺怪異,但都到了這個份上,再多的要求也不能拒絕。她心裡明白,從指名道姓讓她過來起,不是舊相識,就是鴻門宴。溫以寧第一個想到的是趙志奇,他雖給安藍工作過,但到底是個角色,犯不著大影后如此記掛。公報私仇不至於。

     安藍的這位助理姓鐘,著和和氣氣,但說上幾句話就能感受出他的高高在上,溫以寧很客氣地叫他鐘總。去的路上,陳颯給她發了短信,只問了兩個字:順否?

     溫以寧回:吃晚餐,順。

     吃飯的地方在一家高級會所,侍者領著人進到包廂。在座□□位,倒是還有另外一位女賓,短髮,一身名牌,著精明。一落座,一開場,一舉杯,溫以寧慢慢出了形勢。

     三杯下肚,她已有婉拒之意,但那位鐘總忽然按下她的手,掛著笑,湊近了,平靜的聲音告訴她:“溫姐,酒喝好了,什麼都好談了。”

     溫以寧空了的酒杯已經擱在了桌面上,她的手垂在腿上,幾乎沒有猶豫,重新抬起拿住了杯子。其實這位鐘總也沒明著刁難,但三言兩句就一起舉杯,是個人都受不住。

     溫以寧喝到一定程度了,心裡有數,就跑去洗手間拿手指摳嗓子吐出個大半。料是如此,酒精還是傷身體,兩個時之後,局散了,她還能保持清醒,勉強維持著腳步。

     鐘總在門口與人寒暄客氣,拍拍肩膀稱兄道弟,又在風口站了十幾分鐘,春寒料峭,溫以寧今天穿得本就單薄,被風一吹,人難受的不行。

     她胃在燒,雞皮疙瘩卻一層一層地泛起,臉也火熱。人終於都走了,鐘總了她一眼,走過來。溫以甯強打精神,站直了。

     他只無所謂地丟了一句:“行了,回去等通知吧。”然後上車,門關上,是沒打算捎溫以寧一路的。

     人走了好久,溫以寧蹲在地上一直沒起來。她頭埋著,兩手捂住在沸騰的胃,不知道蹲了多久,直到一雙手突然架住了她的胳膊。

     溫以寧本能反應地掙扎尖叫,人沒站起,腦袋就暈的不行,身體大半力氣直接靠在了來人的身上。眼睛沒清,味道先識了人。溫暖熾熱的胸口是硬而寬闊的,熟悉的男士香鑽入她鼻間。溫以寧愣了愣,抬頭一,唐其琛眸如深海,就這麼穩穩托住了她。

     溫以寧掙不動了,也懶得掙了,垂著頭,任他攙著。

     唐其琛一個字都沒有說,把人往車裡帶。走了兩步,溫以寧覺得不合適,掙扎剛起了個頭,唐其琛直接把人給打橫抱了起來,眉間不悅道:“你再動就一起摔!”

     溫以寧本能反應地摟住他的脖頸,人也沒了力氣,一側臉直接枕在了他胸口。

     唐其琛把人放到車裡後,自己也坐在後座沉默不語。溫以寧閉了閉目,把這一陣眩暈緩了過去,這才撐起精神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唐其琛察覺目光,也轉頭和她對視。這一眼,還真品出了一眼萬年的心酸。溫以寧眼眶發熱,大概是酒精熏的。她吸了吸鼻子,慢慢低下了頭。

     就在這時,手機響,溫以寧了眼來電人,接得很快,強打精神地綻開一個笑:“鐘哥啊,是我,嗯,好,你說。”

     半刻之後,溫以寧的臉色跟枯了的花兒似的一點一點收攏。

     對方說:“簽不了,直接找你們領導過來再談吧。”

     這位鐘助理的口氣隨性而輕蔑,絲毫不在意溫以寧的感受,高傲地吆喝完沒聽到回話,還非常不滿地喂了喂。

     溫以寧垂下手,手機螢幕翻轉握在手心。她眼睛通紅,鼻子也酸,耳朵裡全是嗡嗡聲,她不敢動,怕憋了好久的眼淚會克制不住地往下掉。

     “手機給我。”一旁的唐其琛忽然說。

     他把溫以寧的電話直接抽了出來,舉在耳邊,語氣強硬而冷絕:“——亞匯彙集團不會再派任何高層跟你們談合作,回頭告訴你主子,簽就簽,不簽就滾,再敢為難我的人你試試。”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3 04:50 PM

二十四. 一院春風意(4)

     唐其琛摁斷電話,重重一聲呼吸,再轉過頭溫以甯時,她整個人已經佝僂著,頭埋在膝蓋間一動不動。

     唐其琛推了推她的肩,溫以寧維持著這個姿勢,輕輕搖了搖頭。

     “還好?”他稍用力地把人掰開了些,手一碰到她胳膊,就覺得虛虛軟軟的不太對。唐其琛皺了皺眉,手指碰了碰她的臉頰。

     溫以寧發燒了,燒得整張臉都是不正常的潮紅。唐其琛把人挨著車門坐,然後自己坐上了駕駛位。他空出一隻手給老陳打電話,告訴他自己半時後到診所。老陳剛忙完一個病人,聽他語氣也不免緊張,“你胃又疼了?”

     唐其琛轉著方向盤,一點一點把車給挪出來,說:“不是,一個朋友。”

     ——

     “四十度,我給打了退燒針,半時後再量一次。”老陳穿著白大褂,個頭比唐其琛稍矮,一副無框眼鏡架在鼻樑上溫文爾雅。他了溫以寧的采血化驗單,白細胞升上來了,幾個指標也異常。

     唐其琛在他辦公室待著,自己倒了熱水喝,問:“能退下來嗎?”

     “估計有一陣反覆。”老陳問:“你朋友?”

     “同事。”唐其琛走到桌邊,把車鑰匙擱他抽屜裡,“人醒了沒?”

     “睡著呢。”老陳丟了包喉糖給他,“我聽你剛才咳了兩聲,吃點這個。”

     唐其琛沒要,人徑直往病房去了。

     溫以寧是側臥,半邊臉都埋進了被子裡,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因為是閉上的,所以眼睫格外長。燈光映在上頭,眼瞼下一團陰影。唐其琛沒坐,站了一會,了一會,走前給她把點滴調了些。

     陳颯的未接電話有兩個,最後她也沒打了,發了條短信問:“唐總?”

     唐其琛這才回了一句:“沒事。”

     下班的時候被工作耽擱住了,幾個負責人都在唐其琛辦公室議事,陳颯在一旁頻頻手機,柯禮問了一句,才這麼把吃飯的事兒給告訴了唐其琛。其實應酬飯局在陳颯部門司空見慣,並不值一提,陳颯那時候都沒太放在心上。但唐其琛聽了後,打斷正在發言的技術工程師,問陳颯:“和誰吃飯?”

     陳颯愣了下,才答:“溫以甯去談代言的事了。”

     唐其琛靜著一張臉,當時沒再說什麼,抬了下手示意技術員繼續。不到一分鐘,他又給打斷,說到此為止,明天再繼續。安藍的團隊就那麼些人,好幾個跟柯禮的關係不錯,打聽了一圈就套出了地址。

     從病房出來,老陳在走道上等他,對他說:“你放心吧,我晚上就在這裡,我親自盯著,有事兒就給你電話。”

     老陳這人誠懇靠譜,極講醫德。唐其琛拍拍他的肩,多的話不必說。他從診所出來,又給陳颯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讓溫以寧這兩天在家歇著。陳颯帶著笑,不痛不癢地刺了句:“讓您親自請假的人,這是頭一個吧。”

     唐其琛聲音淡:“掛了。”

     “都到這個位置了,帶的什麼豬腦團隊?唐總,公司如果非要指定代言人,這工作我沒法兒接。您另請高明。”陳颯的態度是異常堅決,說完就把電話給掐斷。

     坐了沒兩分鐘,手機又響,這回是傅西平。

     “公司還是家裡?”那頭直接問。

     “有事?”

     傅西平說了幾句,丟了個地址,“過來嗎?”

     “來。”唐其琛打了左轉向,漸漸併入車流中。

     西閘路上的這家俱樂部是傅西平一親戚開的,傅西平在這兒有自己的包間,唐其琛到的時候,安藍正跟人玩骰子,四五個圍著一桌,笑聲跟鈴鐺一樣。唐其琛撥開人,直接把安藍叫了出來。

     “你拽我幹什麼,你拽疼我了!”安藍今天格外不配合,扒拉著唐其琛的手。

     兩人在廳站定,傅西平早就出了情勢不對,後腳也跟了進來。“怎麼了怎麼了,你倆給人笑話是不是?”

     唐其琛肅著臉,向安藍:“你今天幹的那叫什麼事?”

     安藍當仁不讓地回:“我做什麼了我?”

     “有意思嘛?人家沒招你惹你,犯得上嗎?嗯?”唐其琛克制著語氣,但眉眼神色之間不講絲毫溫情。

     安藍揚著下巴,姿態撐在那兒像一隻不服輸的孔雀,“人家跟你非親非故,你犯得上這麼為她出頭嗎?”

     聽到這裡,唐其琛反而冷淡下來,以一種理智平靜的語氣說:“安安,沒必要。一個合同而已,你願意就簽,不願意就不簽。這事兒你不用考慮誰,我從來不勉強。你想知道什麼,想證明什麼,都沒必要做這麼幼稚的舉動。”

    安藍還鎮定著,情緒斂在眼裡,眸色都亮了幾分,她說:“老鐘請她吃個飯,從來沒有強迫。她願意吃就吃,不願意就不吃。怎麼轉個身又朝你訴苦來了?有沒有點業務素養?”

     以牙還牙地把他之前的話給刺回去,伶牙俐齒態度也是沒有半分妥協。唐其琛這一刻是真有了怒氣,他走前一步,雙手按住安藍的肩膀,直接把人給按在了沙發上坐著。

     “聽不聽得懂我的話?你什麼身份,做事之前就不過過腦子?一公眾人物,多少雙眼睛盯著?這要是曝到媒體那邊,給你扣個耍大牌的帽子就高興了?”唐其琛冷笑一聲,“這些年你都養了些什麼人在身邊?”

     安藍不以為意,“我怕?”

     “你不怕。”唐其琛睨她一眼道:“那是因為你吃定她不會說。但我給你提個醒,她身後是陳颯,陳颯這人要做什麼,誰都攔不住。你跟陳颯對著幹,你掂量掂量,她要跟你玩兒,你討不到便宜,說到底還是你吃虧。值不值得?嗯?”

     都是名利場上混跡了一身本事的人,賭氣歸賭氣,但心裡還是嵌了一塊明鏡。安藍的心思唐其琛早就揣了個透,人情世故大都如此,吃軟怕硬,擱哪兒都一樣。

     安藍被這番話給刺著了,繞了一圈子就為一句話,纏繞憋屈梗在心底的一句話。她橫了心,索性問出口: “溫以寧是你什麼人?”

     唐其琛一聽便明白。稍早時候給那位姓鐘的回的話,一定被轉告給了安藍。最燒心的就是“我的人”那三個字。安藍喜歡唐其琛這麼多年,縱使從未得他一句肯定的回答,但他對自己的好,那也是跟別人不一樣的。

     安藍演藝事業繁忙,不能盡心經營這段有可能的感情,是她最大的遺憾。

     當然她也明白,這些年,唐其琛不是沒有過合適的物件,景安陽曾給他介紹過一位中學老師,教語文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正兒八經的香世家。女孩兒也知達理,長得很有氣質。唐其琛工作再忙,也抽空去相了這次親,也試著接觸了一陣。但不到一個月,這事兒就無聲無息地畫上了句號。

     是女方提出的,說唐其琛工作太忙,自己希望有人陪。

     其實只是個體面的臺階。真實原因很主觀,唐其琛這種男人,相貌氣度沒得挑,待人接物紳士有禮。但就是太過面面俱到,反而顯得冷淡寡情。浮於表面的完美固然好,但女人找一個知冷知熱的,才最重要。

     就這麼一次,之後唐其琛再也沒有過主動結交女伴的時候了。安藍當時心裡還慶倖,哪怕傅西平早就告誡過她一句話——“安安,其琛如果真想跟你有什麼,那早就把你辦了。”

     安藍也不是不知世事人情的傻白甜女人,這個道理她又何嘗不知。安家和唐家本就有錯綜複雜的利益往來,一個圈裡混著,不管政商工農,大都經脈相通,這裡面關係密切,唐其琛和她、她家就斷不了。

     人大抵如此,得不到的,也不想讓別人得到。安藍就沒見過唐其琛為了誰而跟她對峙。這是頭一回,一回就夠了,夠叫人傷心了。

     不過唐其琛當時說的那句“再動我的人你就試試”多半是站在亞匯集團的角度,為他做事,用不著受誰的委屈,但情緒到了那個點,說出來就是為溫以寧撐腰的意味。

     唐其琛聽了安藍的質問,安靜了很久。他著她,眸子裡的慍色隱隱。連一旁的傅西平都屏息住,不敢再勸。

     片刻,唐其琛說:“我要是真去追一個女人,還能讓你這麼欺負她?”

     說完,他轉身走出廳,門一拉開,外廳的喧鬧熱烈蜂擁入場。安藍怔在原地,像是被這波聲浪給定住了穴位。她似懂非懂,或許是根本不想懂。傅西平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肩,輕鬆著聲調說:“跟你其琛哥還能吵上啊?乖了啊,回頭讓這老王八給你道個歉。”

     今晚這鬧劇圓的不夠舒坦。傅西平著唐其琛遠去的背影,那句話他是聽明白了——這老男人是真動了心思了。

     唐其琛從俱樂部出來,踏入倒春寒的涼夜裡,他下車的時候外套就沒穿上,這會兒往車裡一坐,周身回了暖,才覺得外面真是冷的不行。手機上有兩條微信提示,是老陳十五分鐘前發的。

     陳醫生說:“這姑娘又燒起來了,你要不要跟她家裡人說說?”

     唐其琛回了句話:“我過來。”

     來回折騰這一路已經是淩晨一點。老陳見到他的時候,特別操心地指了指:“怎麼不穿外套?回頭受了寒,胃疼起來有你挨的。”

     唐其琛就穿了一件霧靄藍的襯衫。這個顏色挑皮膚,黃了黑了就顯得土。不過唐其琛膚色好,撐得起,遠遠走過來,襯衫下擺掩進皮帶,一雙腿走起來賞心悅目。他沒接老陳這話,只問:“人怎麼樣了?”

     “我給她又做了幾項檢查,還照了個片,肺部有感染,急性肺炎,人燒得厲害,藥我加了劑量,再觀察吧。”老陳他一眼,“這麼晚還過來,真的只是同事?”

     唐其琛沒答。

     老陳笑眯眯地拍了拍他肩,“也不了,有合適的就是好事。”

     唐其琛失笑,“別瞎猜,好好治病。”

     溫以寧醒來的時候是早上,她了眼陌生的環境,下意識地去摸手機。護士拿著棉簽進來,“喲,醒了呀。別亂動啊,我還沒給你拔針的。”

     溫以寧捋了捋耳邊的碎頭髮,身子虛的很。記憶慢半拍地跟上了節奏,記起是唐其琛把她送這兒來的。護士給她拔針,低著腦袋給她扯膠帶,說:“燒退了,你肺炎呢,回去好好養。來,按住這兒。按五分鐘。”

     溫以寧照做,說謝謝。

     “你男朋友對你真好啊,一晚上都守在這兒。”護士笑著說:“你睡著的時候,他進來過好幾趟呢。”

     溫以寧愣了愣,門又被推開,護士回頭一,“呵,您好。”

     唐其琛點了下頭,向溫以甯,問護士:“她燒退了?”

     “退了,不放心的話可以住兩天院。回家自個兒休息也行。”護士拿著空藥瓶出去了。

     唐其琛走到病床邊,“你休息吧,陳颯那邊我打了招呼。”

     溫以寧他一眼,又這病房,“謝謝你送我醫生,到時候我把住院的錢轉給你。”

     她是真客氣,唐其琛自然也不會假正經,推辭來推辭去的,倒顯得心虛。於是點點頭,“隨你。”

     溫以寧坐直了些,掀開被子想下床。唐其琛沒勸阻,只說:“老陳是我朋友,他幫你過了,沒大事,消消炎,回去躺兩天別再受寒。”

     “我,我去問問,我想出院。”她昨晚那一喝,渾身酒味兒過了夜,黏糊在身上極不舒服。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沒大礙了,就想回去換身乾淨衣裳。

     正出神,唐其琛忽然說:“想出就出吧,不用問醫生了,老陳那邊我都問過了。走吧,我送你。”

     春光三月,只要是個晴天,溫度和空氣都變得不一樣了。十點光景,連陽光都是新鮮的。走到戶外時,溫以寧抬手遮了遮眼睛。唐其琛開的那輛路虎停在最近的地方,上到車裡,能見車窗玻璃上隨著陽光輕揚的微塵。

     溫以寧沒拒絕他的好意,身體確實不適,實在沒力氣折騰這些。

     老陳那兒有個他自己休息的房間,備的東西簡單乾淨,唐其琛就湊合著休息了一晚。也是奇怪,短短幾個時,睡眠品質竟難得的優質。

     車子開上高架,過了早高峰,一路也算順暢。溫以寧靠著椅背,著窗外晨曦明亮,白皙的皮膚浸在光線裡,將輪廓染出了一圈毛茸茸的光影。等紅燈的時候,唐其琛把壓在腰後的外套丟在了她身上。

     “老陳讓你別受寒,我這車的風口保養的時候裝了香條,就不開空調了,你拿這個蓋蓋。”唐其琛說得四平八穩,沒有半點別的情緒。不殷勤,不假好人,還是那樣溫淡的模樣。說完就打開電臺,調到新聞頻道聽起了簡訊。

     溫以寧拽緊了他的衣服,領口是正對她鼻間的,男士淡香水和著一種很好聞的松木味,慢慢襲入而來。

     兩人之間,哪怕是幾年之前還好著時,都甚少有過如此恒溫的瞬間。

     溫以寧側過頭,著正開車的男人,唐其琛察覺目光,也往她這邊轉過來,四目相對,輕輕一碰,誰都沒有慌亂和躲避。半秒交會又挪開,唐其琛開車路,但握著方向盤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溫以寧的手機就是這時候響起來的。她拿起一,是江連雪。

     江連雪這人縱橫牌桌數年,跟釘在上頭的一樣,別說平常,逢年過節她都不會主動給女兒打個電話。溫以寧按了接聽,幾句之後,眉頭皺了皺,“什麼?你來上海了?行行行,你找個地方待著,好,你就在麥當勞等我,我現在打車過來。”

     電話掛斷,溫以寧說:“不用送我回去了,我就在前邊兒下車吧。”

     唐其琛沒減速,問:“要去高鐵站?”

     “啊。對。我媽媽從老家過來了。”

     “坐著吧,我送你。”

     溫以寧愣了下。唐其琛已經變道走了左邊。

     從這裡過去近二十公里,江連雪等了半時多已經不太耐煩。一見到溫以寧,免不得幾聲抱怨:“昨晚你電話一直打不通,幹什麼去了?”

     溫以寧還想問她怎麼突然來上海了,江連雪就把最重的那袋行李往她手上一推,“先幫我拿會兒,拎死我了。”

     東西沉,溫以寧還病著,猛地一提特別費勁,人都跟著往前栽了栽。唐其琛停好車往這邊走,走近了,直接把東西從她手上接了過來。他拎得輕鬆,就這麼拽在手裡,然後對江連雪微微頷首算是招呼。

     江連雪眼神起了疑,在兩人之間溜了溜,仿佛知道為什麼昨晚溫以寧的電話始終打不通了。

     唐其琛站在哪裡都是姿態出眾的,身高撐得起氣質,整個人立在陽光裡,很應景於一句詩詞——不是逢人苦譽君,亦狂亦俠亦溫文。

     出於禮節,唐其琛對江連雪說:“伯母你好。”

     江連雪含著笑說:“伯母?叫姐吧,叫姐比較合適。你多大了?”

     唐其琛大概是沒想到她會來這麼一出。“伯母”把江連雪叫老了,另外一個意思,他唐其琛也沒有那麼年輕。

     唐其琛的神情極其克制,嘴角輕輕扯了個半尷不尬的弧,對江連雪回答說:“……4。”

     而一旁的溫以寧,早已轉過頭去別處,嘴角忍著笑,不想讓他瞧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3 05:18 PM

二十五. 一院春風意(5)

     江連雪這話除了調侃的成分,也還是有那麼些可信度的。

     她本就是個美人胚子,膚白身細,有的人就是老天爺賞飯,無論生活有多艱辛困苦,無論歲月幾多輾轉,就算被柴米油鹽絆住了腳步,容貌依然能扛能打。江連雪雖然沒什麼錢,但出門在外一身行頭,也搭配得足夠精神,她還戴了一副墨鏡,脖頸一揚,溫以甯擱她邊上就像個丫鬟。

     溫以寧扯了把她的手,提醒道:“別亂說話,,這是我公司領導。”

     江連雪眼神愈發怪異,摘了墨鏡,眉頭緊蹙,表情似是在說:待會收拾你。

     唐其琛把人送回住處,自己就趕回集團了。江連雪著這房子,滿眼都是嫌棄,“這麼大點地方,還跟人合租,客廳還沒家裡一個臥室大。”

     “能比嗎,也不這什麼地方。”溫以寧把她行李放到自己房裡,沒力氣了,直接坐在床上休息。

     “多少錢一個月?”

     “兩千。”

     “我覺得你腦子真的是抽筋了,擠這破屋,有什麼好的。”

     溫以寧被嚷得頭疼,打斷她的喋喋不休,“你能讓我休息會嗎?我才從醫院出來。”

     江連雪走到床邊,“你又怎麼了?”

     “肺炎。”溫以寧往床頭坐直了些,著她:“你怎麼突然來上海?”

     “你不回來我,還不讓我來你了?”江連雪挑挑眉,挨著床沿坐下。

     溫以寧壓根不信。

     江連雪嗜賭如命,但還算有分寸,沒有迷失心智大賭豪賭,做出借高利貸賣女兒的蠢事。她就好這口麻將,那張四四方方的牌桌消耗了她大部分的元氣。溫以寧的童年記憶,充斥著稀裡嘩啦的搓牌聲和父母的爭吵聲。她就把門關的緊緊,帶著溫以安鑽進被窩,自己大聲給妹妹講童話故事。講睡美人,講七個矮人,講人魚公主,每每講到“公主和王子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外頭的爭執聲也差不多平息。

     那是很多年前的記憶了。

     江連雪環顧了一圈臥室,平靜地說:“我來大城市轉轉,你不用管我,上你的班。”

     溫以寧捂著嘴咳嗽了幾聲,啞著嗓兒說:“我也沒打算管你。”

     江連雪笑著伸手往她腦門兒上彈,“你個沒良心的。”

     溫以寧偏頭躲開,眼裡也沁著笑意,佯裝凶狀,“別摸我,病著呢。”

     ——

     唐其琛到公司時,工程部的一個技術討論會已經延遲了半時。他走進來,“抱歉,有事耽擱了。儘量簡化流程,資料上有的內容不上會,直接說問題。”

     柯禮給他拉開椅子,把會議資料攤開至他面前。秘書走進來,把熱水杯輕輕擱下。工程師們紛紛發言,技術問題、資金供給、材料管道,總結下來,哪個方面都有需要解決的。每一個難題,唐其琛都當場給了回復,並且落實到具體的對接人。

     他開會的時候甚少打官腔和下指令。多數時候都是以解決問題為主。下面做事的人最為樂意參加唐其琛主持的會議。臨近十二點才散會,唐其琛沒時間休息,人事部呈上來的薪酬體系設計方案也等著他的審批意見。回到辦公室,柯禮讓秘把唐其琛的水杯添滿,還給放了幾顆枸杞和甘草進去。

     “唐總,先吃飯吧。”柯禮說:“一點您還要會客,這麼一忙,飯還是要吃的。”

     唐其琛了時間,合上檔,“不出去了,簡單點。”

     秘書送來了盒飯,兩個男人坐在會客區的沙發上邊吃邊聊。柯禮問了句:“唐總,智慧系列代言人的事,還需要跟進嗎?”

     唐其琛把辣椒揀到一旁,扒拉了兩口米飯下嚥才問:“陳颯什麼態度?”

     “她本來就不太想跟這件事,這次正好,借著由頭更不會插手了。”柯禮彙報說:“董事會的那幾位,跟安董事長關係匪淺,我們手上還有項目在與安氏合作,於公於私,也是想在安董面前搭把關係。”

     唐其琛又何嘗不知。人情往來,互利共贏,大家心知肚明。安藍打鬧使性子,多半是私心。那晚雖是談的不歡而散,但要說翻臉、老死不相往來,也是不可能的事。自到大的交情撇在一邊不說,唐其琛有他自己的考慮。

     “陳颯不願意去就不去,讓王副總處理。”唐其琛說:“安安那邊還有什麼要求,隨她心意。”

     柯禮應道:“我明白。”

     唐其琛這是主動給了個臺階,安藍自然不會再裝腔拿勢,第二天,續約生效的合同就工工整整地放在了他辦公桌上。本以為事情到此告一段落,但之後起了個插曲。當天下午,安藍竟發了一條微博——

     “明年還是你,歲歲年年都是你~[笑臉][羞澀][玫瑰]”

     並艾特了亞彙集團的官微號以及唐其琛的私人號。配圖倒正常,是智慧系列的產品宣傳照。

     安藍的微博號一般都由經紀人打理,發什麼,怎麼發,那都是公司有運作安排的。大部分都是劇照和硬廣,半個月左右來一條自拍與粉絲互動。今天這條微博的內容乍一就是個硬廣宣傳,但後邊兒跟的那三個表情卻讓人遐想。羞答答的玫瑰紅了臉,再艾特了唐其琛。唐其琛的微博號基本是個廢的,唯一的兩條還是三年前轉載的兩篇人大會議上關於土地改革的文章。關注0,粉絲10,十個都是僵屍粉。

     那時候順手取了個名兒,叫“糖人”。

     眾粉絲路人順著這個號一扒,熱門評論裡有這麼幾條粉絲點贊數頗高:

     “望周知,糖人就是亞匯集團的,唐其琛。”

     “上次被爆料的那個潛規則老總,來也不是空穴來風,和娛樂圈關係是挺好的嘛[微笑][狗頭]”

     “正常的工作宣傳廣告圖,造謠者死馬,請關注安藍主演的《華章》定檔6月1日。”

     這事兒沒有鬧出什麼大風波,但像是故意露出蛛絲馬跡讓人猜測。唐其琛很少上,還是柯禮跟他提了一句。唐其琛了眼微博,也不跟安藍求證,一通電話打給了陳颯。一時後,那個叫“糖人”的微博號就被註銷,點進去便是查無此人。而那幾條帶節奏的爆料熱評,也被平臺給刪了帖。

    週四這天晚上,唐其琛回九間堂吃了個飯。唐老爺子去香港參加一個慈善晚會,唐凜帶著幾個博士生去北京的一個學術論壇做嘉賓。家裡就剩景安陽。唐其琛進食不言,慢嚼細咽,倒是景安陽心裡裝了事兒,時不時地兒子一眼。

     唐其琛被她笑了,放下碗筷,“您我一晚上了,怎麼,我是整容了?”

     景安陽不理他這聲調侃,既然起了個頭,也就不藏著掩著了,她問:“你和安安究竟怎麼回事兒?前幾天我碰見你安伯父,我聽的出來,他話裡有深意,是不是你欺負安安了?”

     唐其琛神色微挑,“安伯父怎麼說?”

     “說安安跟著你們一塊兒長大,把你當家人,她不懂事的時候,讓你別介意,多包涵。”景安陽一想起都覺得不對勁,“你肯定欺負她了。”

     唐其琛笑了下,“她還告狀。”

     “別笑。”景安陽皺著眉頭說:“老大不的人了,還拎不清楚呢?為了個外人,跟自己人置什麼氣!”

     唐其琛的笑意斂了一半,平靜問:“誰告訴您的。”

     “你那天晚上和安安起爭執的動靜那麼大,我想不知道都難。”景安陽乾脆直接說了:“你公司的人就這麼金貴?求人辦事,去吃個飯都不行了?你還在這兒出什麼頭?”

     另一半的笑意也斂了起來,唐其琛問:“她做錯事了還不能說?”

     “不能。”景安陽正了正臉色,“你不能為了別的女人去跟安安為難。”

     “不管男人女人,誰碰到這種蠢事,我都一視同仁。”唐其琛也沒服這個軟,嘴角微抿,下顎的線條拉緊了些,他問:“媽,您到底想說什麼?”

     景安陽問:“你是不是對那女孩兒有意思?”

     靜了兩秒,唐其琛竟無奈地笑了起來,“這就叫有意思?”

     景安陽不置可否。

     他的神情反倒放鬆了下來,心裡的想法一點一點地聚攏,某種感知愈發清晰。唐其琛忽然起了念頭,皺眉問:“媽,我要是結婚,就不能和別的物件了?”

     景安陽神色動了動,似是考慮了一會,說:“那倒不至於。我就是覺得,有合適的就在身邊,有什麼不好?你工作忙,安安工作也忙。雖然我不是很喜歡她那娛樂圈的工作,但她做得這麼出色,一定是有分寸的。唐家和安家的聯繫也不是一朝一日,這十幾年的合作都這麼過來的,親上加親,對你也有幫助。”

     這話說得很客觀,也是這麼個道理。唐其琛深諳其中牽扯,沒有執反對意見。他不想把事情弄得太複雜太嚴肅,一碼歸一碼,感情是感情,他心裡有數。但對著母親,有些話不能說太深,老太太在家太閑,事事順遂,就只記掛著這些兒女情長了。

     唐其琛調侃了一句:“您也說了,她一明星全年沒休息,真結了婚,在一起也沒個幾天,您還想不想抱孫子了?”

     這話正中紅心。景安陽還真猶豫了幾秒,但態度依然堅持:“你就給我貧,要就真給我領個兒媳婦回來,生個孫女兒給我,我也煩唸叨,你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唐其琛笑了下,眉目清雋,眼角勾出的弧度是往上翹著的。

     景安陽沒被他忽悠住,認真道:“唐耀是個什麼人,你比我更清楚。我都以為他會死在美國,沒想到還真混了出來。他的明耀科創,在國外聲名大噪,現在回國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唐其琛坐在餐桌前,低頭吹涼保姆剛給他盛的一碗湯。

     他沒說話。

     “你一直在提的產能結構升級和改革,想往人工智慧以及航太領域的分子材料上發展,董事會上遲遲沒有通過。我聽你爺爺的口氣,呵。”景安陽不屑且冷傲,向唐其琛時,眼神是認真且鄭重的。

     “這是唐耀的根基,他靠這個博取你爺爺的青睞,進入亞匯集團的董事會,也不是沒有可能。”

     唐其琛慢條斯理地喝完這碗湯,才放下碗勺說:“隨意。”

     “你心裡有數就行。”景安陽不再多說,未雨綢繆總是好的。她把話題正了過來,不高興地敲了敲桌面:“回答我的問題。”

     唐其琛挑了挑眉,“嗯?”

     “你為了一女員工跟安安翻臉,你什麼意思?”

     唐其琛笑了起來,方才的沉悶氣氛一掃而空,他的眼廓是溫潤的,重新拾起的笑容如沐春風,“我這還沒做什麼,您就這麼緊張了。我要真想有點意思,您是不打算讓我進這家門了嗎?”

     景安陽一時拿捏不准,索性負氣道:“對,就不讓進。”

     唐其琛握著勺子的手指輕輕一鬆,瓷勺跌入碟子裡,清脆一響。

     他淡聲說:“那我就陪她。”

     ——

     溫以寧本只請了兩天假,但陳颯說她不必急著回來上班,多休息兩天。考慮到江連雪在這兒,母女倆的關係雖然一般,但到底是彼此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溫以寧還是想帶她轉轉。

     溫以寧陪她去逛街,江連雪的衣服都不貴,但勝在會搭配,十塊錢一條的絲巾,系她脖子上也是畫龍點睛的。她把人往商場裡領。沒挑貴的,大眾品牌裡給她買了兩件。一件素,一件是個民族風的花袍子。穿江連雪身上是真好。

     出了商場,江連雪還在喋喋不休地怪責:“我都說了不要了,你買什麼買,還偷偷刷卡,你卡多啊!還不是要還信用卡。”

     溫以寧瞥她一眼,“要不要給你個喇叭啊。”

     “我發現你就會跟我杠,讓你往東你往西,讓你別買你非要買,讓你回老家教你偏往上海住破屋。要不是我是你媽,我還以為你那老闆是男狐狸精,迷了你的魂!”

     溫以寧挨了這頓冤枉,心裡也不樂意,“什麼男狐狸精,你別亂說好嗎?這衣服你要不要,不要我就給丟了。”

     “怎麼不要。”江連雪抱緊紙袋,仰著下巴像一隻鬥勝的孔雀。

     午飯的點,溫以甯特意帶她去了一個高檔的餐廳。這裡消費不低,專吃上海特色菜,服務員都穿著青花底的旗袍,曲徑通幽跟回到民國似的。陳颯那兒有一堆的VIP卡,時不時的丟幾張給溫以寧。溫以寧挑的都是快過期的,不用也浪費。

     點完菜,江連雪打量了眼這地方,“呵,浮誇。”

     “吃你的。”溫以寧知道她嘴巴毒,但其實眼角眉梢的高興藏不住,已經饒有興趣地研究起茶杯上的花紋了。

     菜上了一半兒,兩人開吃,對話的內容三句不離爭論,倒是她們母女倆一貫的風格。就在這時,江連雪抬起頭,眼睛一直盯著後面,誒了聲,“那人認識你?”

     “嗯?”溫以寧嚼著丸子,回過頭一,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

     朝她走來的,老熟人,高明朗。身邊還跟了好幾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性,樣子也是來用餐的。

     走近了,高明朗笑眯眯地打招呼:“喲,巧啊,溫小姐。”

     溫以寧扯了扯嘴角,“高總好。”

     “吃飯吶這。”高明朗食指往桌上比了個圈,“好菜啊,這位是?”

     “我媽媽。”溫以寧答得很冷淡。

     高明朗作驚訝狀,“哦!年輕!年輕!你像你媽,難怪生得漂亮。”

     這話略為不友好,江連雪放下筷子,掛著笑,望著他。

     高明朗自來熟,一手搭在溫以寧的肩膀上,不輕不重地捏了捏,“浪費機會了,我應該把秦君叫來的。”他扭頭對著一行同伴提聲說:“秦君子,認識吧?最近心情低落,情傷。哎呀,求不成,朝思暮想,前兩天喝酒的時候還跟我說,幾十年沒做過少年夢了,那晚做了個激烈的,全是她,見著沒,亞匯集團的美女發言人。”

     同行的人笑聲紛紛,近桌的顧客也往這邊打量私語。

     溫以寧捏著筷子的手指按出了青白色,生生給忍住了。高明朗笑笑,直起了身,走之前又對江連雪說:“老姐,你真生了個好女兒,好多男人喜歡她,真的。她對付男人可有一套了,棒。”

     說完就招招搖搖,前呼後擁地向他們的包間走去。

     安靜了好久,周圍顧客熱鬧的目光才漸漸退去。溫以寧默著一張臉,重新拿起筷子,“吃吧。”

     江連雪沒動,也跟沒事人一樣聊了聊:“這誰啊?衣服穿得還挺好啊。”

     “我之前公司的領導。”

     “哦,他就是你說的那個,常常給你鞋穿的高總?”

     溫以寧低頭吃飯,囫圇咽下,沒吭聲。

     “他剛才說的都是些什麼東西?”江連雪情緒平平,起來沒太多想法。

     “沒什麼,一個娛樂公司的老總,前陣子纏過我,他有老婆孩子,喜歡搞這些。我給拒絕了,他倆關係好,替朋友出氣。”溫以寧甯盛了一碗湯給江連雪,“不說這些,吃飯吧。”

     江連雪翹著腿,靠著椅背,忽然站了起來。

     “你幹嘛去?”溫以寧抬頭。

     人已走出半米,“拉屎。”

     江連雪往前走,轉過彎,碰到一個服務生,問他:“你們廚房在哪?”

     “那邊。”服務生手指著左,態度友好,“有什麼需要幫助嗎?”

     “不用。”江連雪說。

     她進去廚房,又從廚房出來,左手垂在腿間,握著東西緊緊的。高明朗進去的包間就離她們那桌不遠。

     江連雪手握在門把上,輕輕擰開。同時,有人驟然大聲喊道:“哎!有刀!她手上拿了刀!”

     門被江連雪推開,她走進房間,高朋滿座,一桌菜肴美酒,相談甚歡的男人們笑聲不斷,唯獨高明朗的聲音最大:“臭婊子,裝什麼清高,都不知道被她老闆睡了多少回了。”

     轉個頭,就瞧見來了不速之客,高明朗不滿道:“誰讓你進來的,走錯地兒了!”

     江連雪冷笑一聲,抬手就把菜刀往桌上狠狠一劈,咚聲巨響,是刀刃切進紅木桌面的鋒利聲。她揪著高明朗的頭髮,狠狠往桌沿一按——

     “你個臭傻逼狗東西!噁心死老娘了!”

     高明朗被砸得頭暈眼花,差點沒吐血。待反應過來,這局面已經收拾不了了。溫以寧聞聲趕來,就見幾個人把江連雪堵在牆上要打她。其實拳頭還沒挨著,她自己跟個女猛子似的,對人又咬又踹,又撕又扯。

     “別打了,別打她!!”溫以寧衝沖上去。

     高明朗火冒三丈,指著人吼:“老的打不得,給我把的按住往死裡揍!”

     溫以寧光顧著去護江連雪,肩膀劇痛,一下兩下的,差點跪地上。正亂著,又有人走進來,一道清亮的男音——“住手!”

     這聲音夠洪亮,挨得近的一個男的回過頭,頓時愣住,“……唐總。”

     喧囂瞬間按下了暫停。

     溫以寧忍著疼,到了說話的這個男人,三十左右,穿著一件杏色的薄風衣,很英倫。他的表情四平八穩,絲毫不為這亂象所驚訝。

     “高總,久仰大名。當中的誤會咱們好好談,別動手。這麼多人為難女士也不合適。”說話時,他以笑示人,溫潤客氣得讓人挑不出刺。

     有人在氣喘吁吁的高明朗耳邊說了幾句。高明朗表情瞬變,立刻換上客氣周到的姿態,走過去與之握手。

     “客氣。”那人周全應對。然後走到溫以寧身邊,蹲下來,問:“受傷了嗎?”

     溫以寧目光狐疑,似乎並不認識啊。

     男人還是那樣舒適平靜的語氣,“你是亞匯的員工,我過那次新聞發佈會。”他伸手扶了她一把,聲音落在耳畔:“你好,我是唐耀——

     唐其琛的弟弟。”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4 05:29 PM

二十六. 一院春風意(6)

     溫以寧從沒在哪個場合見過、聽過唐耀。甚至不知道唐其琛還有一個弟弟。唐耀做的是科技公司,高明朗估摸也不識這人,腦子懵了才休戰。這會回過味來,依舊不肯善罷甘休。

     他報警,扣著溫以寧不讓走,非要出這口惡氣。

     這事兒真要較起真來,江連雪肯定撈不著好。再以一個故意傷害罪起訴留個案底,最吃虧的還是溫以寧。

     這份上了,唐耀自然不會再勸,他扶溫以寧起來的時候,低聲說了句:“建議你聯繫律師。”

     溫以寧點點頭,“謝謝。”

     唐耀想了想,站起來,轉過身又對高明朗說:“高總,高高興興吃個飯,都是有買賣要談的人,咱們講究一個和氣。為這些事情敗了興致,不值當。人姑娘帶家人來這裡也是闔家團圓。都是好事,各退一步都舒坦。”

     高明朗牙齒都被打鬆了,疼得他齜牙咧嘴。唐耀說的是這麼個道理,火氣敗了大半,但惡氣還梗在嗓子眼。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他陰惻惻地說:“唐先生,我賣你面子。”

     唐耀拍了拍他的肩,又對門口的秘說:“高總這桌飯,我請。”

     都是聰明人,給個臺階也就下來了。高明朗心說自己他媽的撞了南牆,不就那麼點色心,幾次三番地被這女人攪渾,見鬼了。

     這個局硬是被唐耀給圓了回來。他沒再多留,走之前對溫以寧說:“去醫院檢查檢查。”

     “謝謝你,唐先生。”溫以寧喘著氣說:“這錢不能讓你出,我沒那麼多現金,方便微信轉你嗎?”

     一事歸一事,別把好心當理所應當。唐耀笑了下,“好。”

     兩人互加了微信,但唐耀沒有馬上通過她的好友申請,只意味深長地留了句:“溫姐,以後有機會的。”然後離開了。

     沒心情再吃午飯,溫以甯帶著江連雪打車回住處。兩人也就是頭髮亂了,就江連雪那撒潑的架勢,自己准不會吃虧。

     “狗屁人渣,還敢叫員警,我還告他性騷擾呢!”

     溫以寧揉著發疼的肩膀,“你能不能不給我惹事兒?!”

     江連雪冷聲一笑,“慫包一個。”

     溫以寧沒忍住,怒氣全往心尖兒鑽,“你做事不計後果的嗎?今天要是高明朗他跟你死磕,你就等著吃牢飯吧!”

     “我為你出頭,你什麼態度!啊?你在這過的就是這種日子?過習慣了是吧?我知道你非得改行的原因,這些年我沒跟你提,怕你難受。但我現在出來了,你軸勁兒上頭,壓根就沒打算醒!”

     江連雪吃了炸藥一樣,氣極:“你妹妹死了,明白嗎?以安是抑鬱症跳樓自殺!跟別人沒關係!法院判了的事,你還不信嗎?你能不能放過自己?!”

     溫以寧的臉色瞬間發白,握著拳頭的手指尖往肉裡掐,久久沒有說話。江連雪被她這死灰的模樣給嚇著了,知趣地閉了嘴,這一瞬間,她也像是蒼老了五歲。

     母女之間情緒漸淡,一個窗外,一個兀自出神,一路無言。

     溫以寧回家睡了一下午,臥室門關著,把江連雪留在了客廳裡。等她醒來天都黑了,拉開門,江連雪正好從外頭回來。

     “你去哪兒了?”溫以寧嗓子啞,到她手上提的藥,一愣,“醫生去了啊?”

     “手上淤青,開點消腫的。”江連雪自自然然地把塑膠袋塞進行李箱裡,彎著腰,背對她說:“我明早就走了。”

     溫以寧沒什麼表情,嗯了聲,“買票了沒?”

     “買了。”

     溫以寧回臥室,出來時手裡拿著一疊錢,“拿去用。少打點牌,久坐傷身體,你那結石病……”

     “知道了知道了。”江連雪把錢接過,美滋滋地點了點數,“明早你就不用送我了啊。”

     次日,溫以寧回公司上班,去陳颯那兒打了個招呼。陳颯正要去開會,打量了她兩眼,“病好了?”

     “好了。”

     “行,這幾個東西你幫我搞出來。十點之前來辦公室碰個頭。”陳颯遞給她一疊檔,“下午兩點有個關於公司產品推廣管道的討論會,準備一下,你跟我一起參加。”

     只有忙起來的時候,才覺得生活又步入了正軌。一上午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一陣忙完後,溫以寧才有空手機,兩時前江連雪給她發了條微信:上車了。又翻了翻好友列表,唐耀一直沒有通過她的申請。正出神,同事叫她,“以寧,下午是不是你和陳經理參加會議呀?”

     “嗯?對。”

     “那你注意點哦。”

     “怎麼了?”

     這個負責行政事務的女同事跟她關係不錯,湊近了聲告訴她:“你這兩天不是休假嘛,好多事兒不知道。前天集團的高層辦公例會上,鬧的很不愉快呢。唐總一直想優化集團現有的產業結構,但好幾個董事一致反對。談得異常艱難,這幾天公司氣氛挺低壓的。下午那個會祁總和肖總也參加的,你悠著點兒啊,儘量少說話。”

     溫以寧來亞匯半年多,確實沒留意過這方面的動向。一般大企業之中的明爭暗鬥從來不會缺席,在這個位置上待著,唐其琛確實稱得上是年輕有為。但要說跟他幹事兒的個個死忠,沒有不對付的人,那不現實。董事會大都資歷深,別的方面還好,一碰上推陳出新的政策提議,各種煩擾就來了。

     就是這麼個局面,誰還沒點難處,溫以寧是明白的。

     下午,亞匯集團高層會議室,出席會議的人員無一遲到。

     唐其琛是掐著點進來的,柯禮跟在他身後,一進來就讓秘去倒杯熱水。自那晚之後,好幾天沒見著他人了。唐其琛臉色不太好,眉間倦容難掩,往那兒一坐,柯禮主持會議,幾句開場簡明扼要,事關集團產品的行銷投放策略。

     陳颯的前期準備已是面面俱到,從效果投放,品牌提升投放等各方面進行了分析闡述。最後列舉了數個行銷埠,這一塊的分解由溫以寧做彙報。完畢後,有異議的可以會上研討。

     “移動端和搜尋引擎這兩個管道我認可。同時可以覆蓋BD聯盟、自媒體以及視頻植入。但你這個遊戲的投放,是不是多餘了?”發言的是董事之一肖國明。

     溫以寧有條有據地答:“肖總你好,亞匯推廣的這款產品涉及AI領域,年輕人的接受度是非常高的,而遊戲的群體,正是針對這些年輕人。雖然廣告費用占比高,但我們預計的效果也會是最好。”

     肖總本就是反對唐其琛投資現代智慧領域的董事成員之一,對這個系列的產品不太好,但唐其琛仍是極力促成了產品的研發銷售。他負責的又是經營相關,自然不會聽之任之。要故意刁難是很容易的事,幾個十分主觀的觀點,就把態度撂的明明白白了,說溫以甯這份策劃案不行,沒有全面瞭解產品定位。

     溫以寧說:“肖總,您所說的大格局的穩定,是由政策體制決定的,但我們應該就事論事,廣告的最終目的就是宣傳,讓內容價值回歸。一味追求總量考核已是被時代淘汰掉的規則。我們既不能唱衰紙媒,也不能去否認各種新媒體平臺所帶來的發展。流量轉為利潤,能聚攏人心,才是最好的。”

     肖總臉色已然難,毫不客氣地點評:“浮於表面的理論。”

     溫以寧不卑不亢地問:“這份策劃案的所有資料都是基於真實的回饋,哪一點讓您存疑,您可以指出來,我逐一向您解釋。”

     她之所以說得如此自信,正是因為對這項工作百分百的用心。而肖總不願意在這個系列產品上花費更多的投入,所謂的挑刺兒也是空泛而談,要他列舉出具體一二,還真被堵得啞口無言。

     會議氣氛陷入僵持。幾個高層神色微凜,部長級別往下的人員,個個低著頭,大氣不敢喘。陳颯坐在左手邊的第二個位置,也跟沒事人一樣,既不幫徒解圍,也不做表態。

     集團層面的會議,唐其琛在,要表態也輪不上她。

     所有人都在等,等這位正主的態度。

     溫以寧背脊挺得直,坐在那兒不發一語。肖總抽起了煙,打火機點燃後就丟在桌面上,吞雲吐霧的,也是青著一張臉。

     唐其琛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個圈,不出一絲漣漪。最後他說:“我贊成肖總的意見,重新調整管道,取消遊戲連接埠這一項。”

     沉穩有力的一句話,為這次的爭執蓋棺定論。唐其琛對柯禮抬了下手,柯禮點頭,對眾人說:“繼續下一個議題。”

     溫以寧的姿勢沒有變,表情也不見半分波動,她把手上的資料輕輕合上,像是在為這點可笑的堅持畫上了句號。

     散會,唐其琛回到辦公室,柯禮把門關緊,吩咐秘來客一律不見。他轉過身一,果然,唐其琛坐在沙發上,正閉著眼睛掐眉心。

     “您還好?”柯禮給他倒了熱水,“這兩天的會議就沒停過,肖總對您要投資的材料項目是反對意見最大的一個。他在集團待了這麼多年,和幾個董事的關係十分密切。”

     唐其琛捧著杯子,手指一下一下摩挲著杯壁,“老功臣,這個面子還是要給。”

     “您別太急,循序漸進地來,骨頭老了,硬了,難啃也很正常。”柯禮知道他這段時間為這些事情夠操心了,項目推進得不算順利,磨心燒神也傷身體。

     “對了,我聽到話了,老爺子那邊,近日提及唐耀的次數非常多,兩人的聯繫也不少。”

     唐其琛把水杯放回桌面,平靜道:“他回董事會是遲早的。”

     柯禮愣了愣。

     “你心裡有個數就行。”唐其琛他一眼。

     柯禮表示明瞭。安靜了一陣,他欲言又止,“剛才會上,以寧的觀點其實……”

     “她說得很好。”唐其琛神情動了動,疲倦之色也拂去大半,他點到即止,沒再多說一句,而是往沙發上靠了靠,“我休息一會,半時後讓老余把車開過來。”

     唐其琛晚上還有應酬,和市政委的李秘長在攬香設了私宴。兩人交情頗深,都不嗜酒,飲淡茶,聊閑語。李秘長告訴他,市傑出青年企業家的頒獎典禮,又有其一席之位。九點左右散了局,老余問唐其琛回哪裡。

     唐其琛了時間,說:“回公司。”

     到了後,他吩咐老余今晚先候著。老余把車停在公司門口,“唐總,您要用車就給我電話。”

     這個點了,加班的人很少,唐其琛沒去自己辦公室,而是到了陳颯部門。溫以寧的桌子前還亮著燈,電腦就這麼開著,她趴伏在桌子上,埋著腦袋像是在睡覺。等她抬起頭發現唐其琛時,也不知道他在這兒了她多久。

     一個站著,一個坐著,一高一低地對視著,溫以寧眼神沒躲,平平靜靜。她頭髮給睡亂了,幾縷貼著臉頰,鬆鬆垮垮。唐其琛先開口,問:“吃飯了沒有?”

     溫以寧把碎髮捋到耳後,睡了一會兒嗓子有點啞,“沒吃。”

     “陳颯辦公室沒關。”

     “我待會兒幫她關,我有鑰匙。”溫以寧坐直了些,說:“她晚上接陳子渝去朋友家吃飯了。”

     唐其琛嗯了聲,也沒再說話。

     溫以寧神色也疲倦,唐其琛站著她時,能見她眼睛下一圈淡淡的陰影。

     “想吃飯嗎?”唐其琛問。

     溫以寧默了默,答應,“行。”

     老余出去買了趟外賣,他車開得快,送上來時都還熱乎著。加米飯和配料,亂七八糟的有十幾個飯盒。老余放下後就離開,溫以寧瞧見這陣仗愣了半天,“點的時候沒覺得有這麼多啊。”

     半時前唐其琛問她想吃什麼,她沒半點猶豫,直接說了火鍋。唐其琛當時笑了下,溫以寧反應過來,還很抱歉,“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不能吃辣。”

     “點吧。”唐其琛說:“我上面有清湯的,我吃這個也行。”

     場面其實還挺滑稽的,唐其琛這辦公室也算數一數二的精英范兒,會客區直接變成了火鍋店,配菜鋪了滿桌,送的兩個火鍋底料也已經燒開。兩人面對面地坐著,唐其琛脫了西裝,挽起衣袖還有模有樣。座位有點兒矮,他腿長,跨開了,彎著腰,放了兩片白菜葉和魚丸。

     溫以寧是能吃辣的,頭髮一紮,大快朵頤。火鍋店還送了喝的,一瓶橙汁和促銷裝的瓶白酒。溫以寧把橙汁遞給唐其琛,自己擰開蓋兒要倒酒,“不吃浪費。”

     唐其琛也沒勸阻,只說:“你少喝點。你喝酒容易忘事。”

     溫以寧抬起頭,“這話柯助理也跟我說過。我忘什麼事兒了?”

     唐其琛她一眼,眼神有些許笑意,一閃即過。

     溫以寧悶了兩口酒,話也多了起來,“當初你讓我跟著陳颯學東西,你說得對,她真是個好老師。”

     “她業務能力很強,只要用心帶你,你會成長得很快。”

     “她是好師傅。”溫以寧問:“還有陳子渝的爸爸,真的沒有嗎?”

     “是。”唐其琛也沒瞞著,這本來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陳颯自己都很坦然了。“露水姻緣,你情我願的,她也沒想讓人負責。”

     溫以寧眉頭皺了皺,“多辛苦,孩子是兩人共同的責任。”

     “她決定生的那一刻,就是她自己的責任了。”唐其琛聲音淡。

     短暫安靜,兩人似乎都意識到,他們之間談這些有多不合適。溫以寧只默聲吃東西,肥牛卷兒沾多了辣油,她端起酒杯喝的快。喝完喉嚨火熱熱跟火烤著似的,人都出了汗。

     唐其琛皺了皺眉:“你喝酒有癮。”

     溫以寧只搖頭。

      唐其琛食量不大,但晚上在李秘長那也沒吃幾口飯,光顧著談話,這個點還真有點餓,眼見那兩碟青菜都被他燙熟吃得一顆不剩。胃裡暖和和的,一天的疲倦也掃去大半。他放下碗筷,著溫以寧,她悶頭吃菜,悶聲喝酒,他知道,她心裡頭裝了事。

     唐其琛刺穿她的心思,問:“覺得委屈了。”

     溫以寧的動作停了半秒,隨後繼續,仍是搖頭。

     “那種場合,你不應該和肖總再起爭執。對你沒好處。”唐其琛明白她心裡的疙瘩,還放不下下午開會的事。

     溫以寧這才硬邦邦地回:“我只把事情做好。”

     “比誰的嗓門大,比誰說的話多,就是好?”唐其琛語氣裡隱有不屑。

     溫以寧抬起頭,直視著他,“我沒錯。”

     “你工作不是一兩年了,這點道理還沒悟明白嗎?肖總身份擱在那兒,你讓他丟了面子,著是你贏,但出了會議室,結果依然不會變。”唐其琛說得很冷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情,“陳颯能管你,他也能管你,來日方長,你沒必要擔這個風險,受這份不痛快。”

     溫以寧臉色暗沉了許多,低著頭,索性把那瓶子白酒一口喝完。唐其琛攔都攔不住,隱有怒意,“委屈的最後還是你自己。”

     溫以寧抬起頭,眼眶紅紅的,“可明明我是對的,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這是你的以為,不是我的,我不接受,不認可。我不委屈,我有什麼好委屈的,我無愧於心。”

     說完,她站起身,離開桌子往邊上走。酒勁兒上了頭,一下子衝得她腳步踉蹌,摳了下桌角才勉強站穩。

     唐其琛也跟著站起來,繞過去拽了把她胳膊,把人直接給轉了過來。他兩手扶住溫以寧的肩膀,十指力道不算輕地把人鉗住。

     耐心被她的咄咄逼人削減的一乾二淨,唐其琛提聲:“你能不能聽我的話!”

     溫以寧甩他,“誰的話都能聽,就是不聽你的話!聽你的會要命!”

     酒後吐真言還是酒後壯人膽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裡對唐其琛的介懷深深地梗在心口,似乎成了她生命裡的一個不漂亮的烙印。

     兩人對望著,溫以寧的眼神是倔強而又滿含嗔怨,像一張密不透風的,把唐其琛給罩得嚴嚴實實。

     夜闌深靜,唐其琛的心忽然就酸了。

     掐著她肩膀的十指慢慢鬆開,繼而往下,停在了她的手腕。

     溫以寧本能反應地抖了下。

     唐其琛沒讓人掙脫,而是在她手背上溫柔撫了撫,低聲說:“好了,乖……念念聽話。”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4 05:31 PM

二十七. 一院春風意(7)

     唐其琛說完這句話,手也跟著動了動,力道在往裡收,是想給她一個擁抱。但這股衝動半道戛然而止,溫以寧順著勁兒往下面一滑,整個人的重量一瞬下沉,唐其琛沒扶住,她直接坐在了地上。

     辦公室鋪的地毯,軟軟一層摔著也不覺得疼。溫以寧低著頭,半天沒起來。唐其琛蹲下想扶,她搖了搖手拒絕了。

     兩人維持著各自的姿勢,沉默了好一會。

     溫以寧緩過勁了,抬起頭仰他,一雙眼睛沁了胭脂似的,泛著隱隱的潮紅。沒有什麼有苦不能說的情緒,純粹是被酒精給染的。白天的種種不平,晚上的獨思迷茫,都在提醒她世事從無順心。活在當下尚且不易,那些過去的糾結,在這一時刻的存在感便也沒有那麼強烈了。

     兩人對視許久,她忽然問唐其琛:“你後來把她追到手了嗎?”

     唐其琛明白她說的是誰,那個梗在兩人之間的豁口,那個她以為的正主,那個當年陰錯陽差的誤會。

     唐其琛望著她,平靜說:“沒有。”

     溫以寧眼睛向下彎,亦平靜地笑了下,“那你不夠厲害。”

     唐其琛嘴角微揚,人鬆下來,也跟著她一起坐在了地上,“我和你還沒認識的時候,她就已經結了婚。”

     溫以寧愣了愣,轉過頭向他。

     “她先生是一名軍人,在一起也很早,十八、九歲吧。”唐其琛說起這些,面容平和而寧靜,“她先生年初二那天還給我發了條短信,說他媳婦兒懷二胎了,故意氣我來的。”唐其琛低頭失笑,“你說幼不幼稚。”

     溫以寧欲言又止,“你們……”

     “覺得我們就應該是老死不相往來的仇人嗎?”唐其琛坦然地對上她疑慮的眼神,“確實有過,但後來晨兒發生了一些事,被人陷害,差點因經濟犯罪問題而被公檢法起訴。她先生四處打點,我也幫了點忙。那子感謝我都來不及。”

     溫以寧皺皺眉頭,不太相信。

     唐其琛被她的表情逗樂,“給點面子行不行?”

     溫以寧垂下頭,不說話,但笑容仍然隱在嘴角。

     “我剛從國外回來並沒有直接接手亞匯,而是去了國資委控股的一家企業鍛煉,晨兒是我的下屬,我和她合作了五、六年,那個時候我很喜歡她,不過她沒接受。後來我回亞匯,和她也算好聚好散。再後來,她結婚生孩,一直很幸福。”

     唐其琛換了個坐在地上的姿勢,雙膝屈著,背靠著沙發,一派閒適與放鬆。溫以寧一直著他,甚至試圖從他的情緒裡找出蛛絲馬跡,但無跡可尋。

     青春已如煙,他的狀態太自然,是什麼就說什麼。

     溫以寧聽出來,他是在對自己坦白。

     “我和你認識的時候,你大幾?”唐其琛稍一想,很快肯定道:“大四,快畢業了。像個炮彈一樣,挺能鬧的。”

     溫以寧自己也笑了,“原子彈嗎?”

     “玻璃彈珠,叮叮鈴鈴響。”唐其琛眉眼舒展,眼角的淺紋輕輕斜揚。

     “你那個時候對我好,是因為我性格像她嗎?”溫以寧輕聲問,一個字一個字的,生怕藏不住心翼翼。

     靜了兩秒,唐其琛開口:“沒有。不像。我沒想過比較。”

     溫以寧斂眉垂眸,側臉安靜。

     那時候的以寧,熱情洋溢像是夏日裡太陽,表達意的方式都那麼乾脆。大約是年紀輕,任何一段感情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個因果。一個熱情,一個克制,一個是光芒萬丈的太陽,一個是高懸夜空的溫淡月光。融合在一起的時間,總是要漫長些的。但還未等來晨曦朝陽,就已不告而別,聚散匆匆了。

     溫以寧指甲扣緊了掌心,渾然不知道疼。

     那時,唐其琛不是沒想留住她,跑去高鐵站才知道她給的是個假票資訊,她的態度撂得明明白白,一刀兩斷,天各一方。一段感情剛剛萌芽,也實在經不起大刀闊斧的折騰。唐其琛彼時已是三十而立,從來就不是一個去強人所難的人。

     後來每每想起這段短暫的記憶,他心裡也未嘗沒有遺憾。但遺憾就是遺憾,生活還是要繼續。這些年時間掰碎了用,工作幾乎佔據了他全部的精力。有時候應酬完喝得腹痙攣,他難受地趴在檯子上,抬頭見鏡子裡的自己,再勤於保養,鬢邊還是有了一根極短的白髮。

     唐其琛著她,說:“我要是想玩兒女人,真的犯不著那樣大費周章。我不喜歡,也不願意,這個問題,不管你什麼時候問,我都是這個答案。”

     溫以寧沒吭聲,心裡跟螞蟻含蓄撓癢似的,五味雜陳。人的執拗很難轉變,尤其這麼多年過去,認知早已根深蒂固。唐其琛所說的,所做的,今時今日,她可以心平氣和,甚至隱約能夠理解。但真要和好如初,誰也沒法兒說服自己。

     唐其琛忽然變了姿勢,從地毯上站起,又變成了蹲著的姿勢。他扶住她的肩膀,鼻間的呼吸溫熱。

     溫以寧抬起頭,眉間平滑,亦沒有太多情緒的變化。

     唐其琛著她,“不管怎麼樣,這些年,我還是欠你一個道歉。”

     溫以寧眼眶一熱,抬手掩住了自己的臉。

     唐其琛沒再說話,久久之後,他抬起手,五指微張,掌心輕輕落在了她頭頂。

     這一晚,唐其琛最後讓老餘把她送回住處。第二天,柯禮稍晚才到公司,到辦公桌上已有一遝唐其琛審批好的檔。他進去辦公室,見唐其琛在休息室的沙發上和衣而睡。

     聽見動靜,唐其琛很容易醒,他微擰眉頭,睡意還掛在臉上。

     “您昨晚沒回去?”柯禮到桌上的一個空杯和一瓶藥,關心道:“要不要讓老陳來給您?”

     唐其琛掀開薄毯,人坐直了,按了按眼角說:“不用,沒事。”

     柯禮欲言又止,唐其琛甩了甩頭,清醒不少,手指了指對座讓他別站著,“我先去洗漱,等會說。”

     十來分鐘,唐其琛已經換了一身衣服從裡面走了出來,又恢復了神清氣爽的體面模樣。柯禮例行彙報公事,最後說:“您母親昨晚沒打通你電話,就打到我這兒來了。她讓您今天晚上回家吃飯。”

     唐其琛側頭,“老爺子回來了?”

     “回了。說是香港那邊行程有變,他昨兒下午就回來了。”

     “唐耀呢?”

     “他這周都在上海,應該是忙子公司的事兒。”說到這裡,柯禮臉色一變,“您的意思是……”

     唐其琛早已有所預料,“晚上的家宴,談的不會是家事。行了,不說這個。你讓肖總過來一趟。”

     “您忘了,他上午有接待。”

     唐其琛這才記起,點頭說:“那沒事了,你去忙。”

     柯禮走前,忽然笑著說了句:“來上班的時候,我正好從肖總辦公室路過,見以寧在裡頭。”

     唐其琛抬起頭,“肖總怎麼對她了?”

     “兩人談得很和氣,以寧在跟他道歉,應該是為了昨天會議上的事。具體說了什麼我不方便聽,但肖總的表情很高興,對以寧客客氣氣。”柯禮感慨道:“也難為以寧了,昨天我她臉色不好,我以為她會介懷。”

     唐其琛說:“有時候識大體,也是保護她自己。她是聰明,但身上的勁兒得收一收,以陳颯的性格,估計是教不會她這一點了。”

     柯禮自然而然地接話,“您提點她,比誰教都有用。”

     唐其琛一記目光筆直望向他,柯禮緊了緊心,自知說錯了話。哪知唐其琛的嘴角微微上揚,不僅不介意,心情似乎還不錯。

     晚上唐家的家宴,如唐其琛所料,家宴卻不談家事。

     他回來時,唐耀已經在老爺子的房待了好一會兒了。見著人,唐耀微笑頷首,“哥。”

     唐其琛換了一雙深藍的拖鞋,脫了西裝,裡面一件綢緞面料的襯衫貼合腰身,把氣質撐得恰到好處。他走進來,笑的親近和煦,“還是你有心,每回來,爺爺的心情都很好。”

     唐嶸朗聲大笑,“你們啊,都懂事兒,都有心意。”

     唐其琛坐在左邊,疊著腿兒,雙手搭在扶手上,眼縫兒微眯,著唐耀正彎腰給老爺子點煙。

     續上了火,煙氣一縷悠悠上升。唐嶸指了指唐其琛,“你大哥,戒煙很多年了,跟他學學,身體是自個兒的,年輕也要保重。”

     唐耀點頭應道:“好。”

     “你來上海也不告訴我,早就說了,不要我跟我生分。你在國外待了這麼多年,對國內不熟,抽個時間,我找人帶你到上海周邊的古鎮轉一轉。”唐其琛說的周全,身為兄長的氣度做得面面俱到。

     唐耀說:“這次過來也是臨時決定,聽爺爺說起你事務也多,我就沒好意思打擾。”

     唐其琛問:“兄弟之間不說這個。這次準備待多久?”

     “還有一周,收尾工作。”唐耀微微笑,“那我也不推辭了,明兒忙完,可就跟你混了。”

     幾句閒聊之後,唐嶸了眼唐其琛,“你手上涉及航太材料的專案進行得怎麼樣了?”

     “綜合修改意見,預計下周第三次上會審議。”

     “謹慎點是好事,幾個叔伯也是為公司長遠考慮,工作中的意見你得聽。”

     “我會的。”唐其琛點了點頭。

     “唐耀在國外一直是做智慧科技,他在這個領域的經驗也是數一數二。”唐嶸話鋒一轉,“這個項目,唐耀應該能給你提供幫助。”

     唐其琛表情平平,沒接這茬話頭。

     唐耀卻謙遜道:“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全力以赴。”

     唐嶸笑得眼紋縱橫,對唐其琛說:“那就這麼定了。明耀科創是這方面的翹楚,我相信唐耀的意見。明天他就去亞匯,先瞭解情況,再和研發部的工程師一起交流。”

     唐其琛目光落向唐耀,眉間八風不動,“那就有勞。”

     “一家人,不客氣。”唐耀笑著說。

     九點左右,賓利開離別墅區。唐其琛出了這扇門起,臉色就再沒柔和過。柯禮坐副駕,側頭了幾遍,“唐總。”

     “難為老爺子一把年紀還煞費苦心給我搭了這出好戲。”唐其琛冷哼,把手裡的東西揉成一團捏得緊緊。

    柯禮說:“老爺子不至於對您有什麼防備,他就是樂意見手足攜手的場面。”

     唐其琛蹙著眉頭,深深喘了一口氣,舉拳抵在唇邊,連著咳了好幾聲。

     柯禮明白他這段時間的心力交瘁,董事會上那一幫老骨頭不好對付,這幾年費了多少心血才堪堪穩住大局。根基穩了,但裡裡外外的關係打點也從不省心。別人只見到唐其琛光鮮一面,背後的苦楚無奈卻甚少示人。

    唐其琛開了窗戶過風,車內的溫度涼了下來。他對柯禮說:“你找兩個年輕點的接待,這幾天跑一趟同裡。”

     ——

     次日,溫以寧來上班的時候,到行政部門的幾個負責人早早地就在會議室。她還挺好奇地問了同事,“今天有大客戶啊?”

     “不是客戶,神秘嘉賓呢。”

     溫以寧把包收進櫃子,坐在椅子上開電腦,對方一眼,“誰啊?”

     “你知道明耀科創嗎?”同事湊過來,眨了眨眼。

     溫以寧被她這花癡模樣逗笑,“聽過,不是很瞭解。”

     “這公司的老闆今兒到咱們集團來呢。”同事壓低聲音,“巨帥,巨有錢!就是言情說裡的霸道總裁範本呢!”

     另一個切了聲:“咱們唐總不帥嗎?不總裁嗎?不範本嗎?給你發工資的衣食父母,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吶。”

     “唐總是大帥哥,但我覺得他老了一點兒。”

     “這哪叫老啊,新聞沒,七十歲的老頭兒還喜當爹呢!”

     溫以寧憋著笑,聽倆姑娘亂七八糟地扯談,一天心情也蠻不錯的。

     二十分鐘後,電梯門口人頭攢動,一眼過去,公司好幾個高層竟然也在。溫以寧忙著去交個表,也沒細來人是誰。再回來時,又聽同事在那兒八卦,“真人比照片好耶!他跟唐總站在一塊兒,我的媽呀,兩人都是什麼神仙氣場啊!我覺得他們旁邊的人兒,腿都好像被鋸了一截兒似的。”

     溫以寧腦補一下,怪恐怖的,敲敲她們的腦袋,“行了行了做事兒吧,陳經理待會兒要出來的,見了又挨駡。”

     幾個吐吐舌頭,悄咪咪地坐回了辦公桌。

     上午忙,溫以寧得把上次被肖總否決的那份策劃給重做,中途手機響了好幾次,是資訊通知的鈴聲。溫以寧顧不上,忙完了才有空一眼。幾個淘寶廣告,還有兩封郵件以及一條微信通知。溫以寧最後點開微信,愣了下。

     幾天前,她向唐耀發出的添加好友申請,對方一直要杳無音訊,但四十分鐘前,竟然被通過了。

     唐耀的微信名就是他真名,朋友圈也沒設置許可權,點進去卻不見任何內容,應該是從不發這些。溫以寧正尋思著要不要把上次的飯錢轉過去,手機一震,唐耀發來信息:“抬頭。”

     溫以寧抬起頭。

     會客室的門已經打開,個個正裝西服,陸陸續續從裡面出來。唐其琛和唐耀並排,後面跟著柯禮。唐其琛正和柯禮說著什麼,唐耀握著手機,望向溫以寧的方向。

     他笑了笑,人已是邁開步子,對唐其琛說:“熟人,我去打個招呼。”

     唐耀走到溫以寧面前,笑意深了些,“別說不記得我了,這兒人多。”他湊近她耳畔,壓了壓聲音說:“給點面子。”

     溫以寧低頭也笑了起來。

     兩個人這個狀態,一點也不生分,俊男靚女擱在哪兒都是賞心悅目的。柯禮皺了皺眉,下意識地了眼唐其琛。

     “我說過,我們很快會再見的,”唐耀笑著伸出手,“溫姐,一回生二回熟,現在我們算是熟人了嗎?”

     溫以寧禮貌地跟他握手,“謝謝你唐總。”

     此唐總心情愉悅,笑得如沐春風。

     彼唐總眉間陰沉,一臉綿密陰雲。

     溫以寧想起正事兒,對唐耀說:“對了,上回加微信您一直沒通過我的申請,錢也沒還上,不好意思啊。我現在轉給你吧。”

     當時她有心記了那個金額,三千五不到。她直接給唐耀轉了個整數,“你收一下賬。”

     唐耀瞥了眼手機,“多了。”

     “湊個整吧,感謝費。”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柯禮走過來,寒暄問:“你們也認識?”

     唐耀點點頭:“我和溫姐有緣。”他轉過身,對兩米遠站著的唐其琛說:“正好,明天拖您的福,能去上海附近轉轉,剛才李已經跟我推薦過地方了,就去同裡吧,我以前在國外過一個中國古鎮的紀錄片。現在終於有機會去玩玩了。”

     唐其琛含笑應了,“好,我讓柯禮安排當地的接待。”

     “不用,這兒就有現成的。”唐耀又向溫以寧,紳士客氣地問:“賞個臉,給我當兩天導遊好嗎?”

     溫以寧怔了怔,“我?”

     她還未答應,陳颯從旁邊走過來,“可以,這個假期我批准。以寧,你代表公司,好好招待耀總。”

     事情敲定,唐耀又隨陪同一起,接下來他們要去參觀工廠。走到電梯口,唐其琛忽然說:“上海不錯的地方有很多,吃的的都有特色。你多年沒回來,有時間可以去祖國各地。我在同裡古鎮有位很要好的朋友,這樣,明天我正好有空,陪你一起去。”

     唐耀笑容不改。一旁的柯禮卻愣了愣。

     明天有空?

     可明天中午,明明和住建局的領導有應酬邀約啊!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4 05:33 PM

二十八. 一院春風意(8)

     唐耀於唐家是個特別的存在,其父親的混帳行徑一直是唐老爺子的恥辱,出國幾十年來甚少與家裡聯繫。只每每在老爺子生日時打來越洋電話。也是到了幾年前,老爺子才從友人處得知,唐耀竟發展得如此迅猛。像是廢園裡的風景,韜光養晦。

     光耀門楣的事兒,喜聞樂見。唐耀也有心認祖歸宗,其樂融融。他與唐其琛站在一起,身材體量相當,都是英俊出彩的人上人,眉宇之間的神態流轉頗有幾分相似。人人都說,唐耀此番回國不懷好意,是奔著唐家的財產去的。唐其琛身居要位多年,也不見得事事順心。兄弟兩人不和不睦那是遲早的事兒。

     等著戲的人不少,裡裡外外的眼睛全往他們身上盯。

    這也是後來溫以寧才從同事口中瞭解到的道消息。

     但她覺得,唐耀不像是這樣的人。溫暖和煦,為人也低調,實在不像會作祟之人。去古鎮的行程定在第二天,稍晚的時候,溫以寧發微信問唐耀,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

     唐耀回復說:“聽你的。”

     唐其琛次日隨行,公司還有工作要處理,柯禮不能陪同,來的是霍禮鳴。這是溫以寧第二次見到這個年輕男人,雖然四月的天氣已經祛了寒冷,但他一件短袖著都覺得冷。

     一共開了兩輛車,唐耀甚至連個秘都沒有帶。他的座駕是輛白色的寶馬轎跑,溫以寧圍了了一圈兒,唐耀笑著說:“這車適合女生開。”

     溫以寧說:“不會,挺好的。”

     唐其琛遠遠走來,唐耀對他招了招手。溫以寧側頭過去,他今天穿了件淺杏色的短風衣,裡頭一件黑色打底,連著腰線往下,褲腳卷了個邊兒,走動的時候會隱約露出腳踝。唐其琛甚少穿得如此休閒,慣了他西裝正服的形象,這樣乍一出現,潤著陽光,藍天為景,俊朗帥氣更顯年輕了。

     “開過去不到兩時,去了正好能趕上午飯。”唐其琛走過來,後面跟著霍禮鳴。

     唐耀笑著說:“那我今天就當個甩手掌櫃了。”

     “好好玩兒。”唐其琛也笑。

     四個人,兩輛車,唐耀對溫以寧說:“你待會坐我的車。”

     溫以寧沒當即答應,而是了一眼唐其琛。

     唐耀笑了,“這麼怕我大哥?這麼乖的員工我也想要一個。不過今天不算上班,不用聽老闆的。”他向唐其琛:“哥,借你的人一用,不扣她工資的吧?”

     唐其琛卻只拍了拍他的肩,“我坐你的車,咱們兄弟倆敘敘話。”

     就這麼雲淡風輕地否了唐耀的請求。溫以寧站在原地,唐其琛擦著她肩膀而過時,低聲落了句:“你坐我的車。”

     霍禮鳴已經把車熱好,滑下車窗,一手懶洋洋地支著窗沿,戴著寬大的墨鏡面無表情。他們延著人民大道出發,上G50後又轉入滬常高速。霍禮鳴一路話很少,就聽著電臺,音量也調得很。

     溫以寧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臂上。他紋了花臂,從手腕一直到肩膀,黑灰色的粗線條,鋪色滿滿,是一個翅膀的圖案。

     “害怕?”霍禮鳴忽然問。

     “不害怕,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紋身。”溫以寧笑笑。

     “嗯,紋了兩年了,還想去補個色。你要是害怕就跟我說,我拿衣服遮一下。”這個方向沒有直接對著陽光,霍禮鳴把墨鏡摘了下來。

     “你是上海人嗎?”溫以寧想著一路無聊,就找話題給他解解悶。

     霍禮鳴說:“不是。”

     “那你哪兒的?”

     “我不知道。”

     溫以寧愣了下。霍禮鳴哦了一聲,“我沒別的意思,我從在孤兒院長大的,我是真不知道。不過我一直跟著琛哥做事兒,他是上海人,你也當我是上海人吧。”

     溫以寧抱歉道:“不好意思啊。”

     “沒事。”霍禮鳴打了右轉向,“去服務區上個洗手間。”

     他倆在服務區停了五分鐘,溫以寧出來時,霍禮鳴已經等在車上了。他穿上了外套,那只乍一很嚇人的花臂被遮擋得嚴嚴實實。他指了指旁邊的車,說:“車裡有孩兒一直望著我,都快哭了。我不嚇著她。”

     十一點下高速,唐耀的車停路邊等他們。霍禮鳴按了按喇叭,唐耀也回了聲兒,然後跟在後面繼續往前。沒多久,就到了一個私人山莊。這山莊建在湖中央的島上,隱私絕佳,還得坐船過去。唐耀下車後,對這美景讚不絕口,“空氣很好,水質也清澈。這裡面有魚麼?”

     太陽大,唐其琛下車後也戴上了墨鏡,說:“有,我這朋友做的就是生態一體,水庫裡養魚,周邊還有自己的農場,在山莊裡吃的米,都是他自己種的。”

     聊了幾句,接送他們的船舶就到了。這船雖是靠在岸邊,但沒有靠嚴實,路與船之間還隔了半米的距離。溫以寧之前把手機落在車上了,下車後又返回去找。等她走過來時,三個男的都已上了船。

     唐其琛和唐耀站在甲板上正聊著什麼,見到她,竟同時往船邊走,唐耀伸出手,“來,扶著我。”而就是這一瞬間,唐其琛也把手遞了過去。

     溫以寧的左腿都跨出了一半,愣了愣,又把腿給收了回來。

     兩個男人的手一左一右,齊齊整整地擱在她面前。唐耀笑意溫和,似乎沒打算收回手。唐其琛表情淡,但目光落在她身上重而有力。就在這時,霍禮鳴在邊上喊了聲:“耀總,你的水。”

     霍禮鳴拽著一瓶礦泉水,碰了碰唐耀的肩。唐耀這才轉過身,笑著說:“謝謝。”

     溫以寧便只能扶著唐其琛的手,借他的力道上到了船上,然後很快鬆開,誰也拉不誰,唐其琛自顧自地走進船艙,湖面掠過來的風清爽宜人,溫以寧捋了捋耳邊的碎髮發,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才後知後覺,自己似乎忘了說謝謝。

     山莊的莊主姓許,唐其琛叫他老許,見著人,笑臉相迎地來了個擁抱,“你子,多久沒來了,忘記兄弟了是吧。”

     唐其琛拍拍他的肩,臉上掛著一絲笑意,“沒有的事。”

     “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體,待會兒單獨給你做個湯,養胃。”

     老許四十有多,儒雅風趣,跟唐其琛的關係極好。安排的午飯確實用心,葷素配的有模有樣,食材全是農場新鮮的。一道野生鯽魚湯,能到湯麵上一層薄薄的膠質層。溫以寧尤其喜歡這道魚,不動聲色地喝了兩碗。霍禮鳴這人話很少,埋頭苦吃,幾乎不挑食。

     最矜貴的就是這兩位唐公子了,唐耀不吃青菜葉,愣是一筷子都沒動過。唐其琛就更不用說了,一碗米飯本來就只那麼點兒,到最後還剩半碗沒有動。溫以寧默默的挪回視線,盯著自己碟子裡的一堆殘骸。霍禮鳴適時來了句:“原來女孩兒也這麼能吃啊。”

     一桌人都笑了起來。

     溫以寧臉都熱了,但還是不輸氣勢地回了句:“是他們太不能吃了,男的本來就該多吃點啊。我這才是正常飯量好嗎?”

     霍禮鳴亮了亮自己的碗,“我都吃三碗了。”

     唐耀聽著也笑起來,“飯很香,我多喝了幾碗湯。”

     他們仨也就嘴上開開玩笑,但聽到唐其琛這裡,總覺得哪哪兒不對勁。他的筷子早就已經擱下,默了默,又不動聲色地重新拿起,把剩下的那半碗米飯安靜地吃完了。

     老許給他們佈置好了房間,下午也安排了人陪他們去古鎮周圍轉轉。同裡不算大,水鄉古鎮觀賞的就是一個愜意悠閒。橋流水有人家,春已深,河畔的柳樹垂葉泛著碧綠的色澤。襯著藍天白雲,四處走走也是一件舒服事。

     這地方溫以寧來過兩次了,霍禮鳴的興趣也不高,他們四個在鎮裡走了一圈,便回了老許那兒。稍晚的時候,唐其琛和唐耀去老許那兒坐坐。霍禮鳴在房間待著,柯禮給他打過一次電話,問了問情況。掛斷前囑咐說:“你記得提醒唐總吃藥。上周去陳醫生那兒複診給開的。”

     霍禮鳴應著,電話剛掛,就聽見敲門聲。溫以寧出現在門口,歪著腦袋對他笑:“霍爺,幫個忙唄。”

     溫以寧想出去一趟,“我要去買點東西,借你車用用。一個時就回來了。”

     霍禮鳴說:“用車可以,我跟你一起。”

     “不用不用。”溫以寧搖頭,“你跟著不方便。”

     霍禮鳴她為難的表情,大概就知道什麼事了。溫以寧碰著生理期,這段時間太忙,出來時壓根忘記這個時間點,好巧不巧的正好就撞上了。

     霍禮鳴把車鑰匙給她,“你坐船出去,開個幾公里就有超市了。慢點開。”

     她走的時候,霍禮鳴了眼時間,七點半不到。

     唐其琛和唐耀在老許的私人酒窖裡閒聊,老許喜好廣交朋友,非常熱情地開了兩瓶好酒酌,氣氛微醺,很是舒暢。他說自己一把年紀了,沒想再去幹大事兒,閑雲野鶴多陪陪家人就很滿足。

     又問唐耀:“耀總,你成家了嗎?”

     唐耀晃了晃酒杯,抿了口紅酒,笑著說:“沒。”

     老許嘖了一聲,“你們兄弟倆倒湊一塊兒了,都三十的人了,也沒個定心。”

     唐耀放下酒杯,說:“許哥過來人,說的都是人生道理。”

     老許擺擺手,“過日子,冷暖自知。跟你有沒有錢沒太大關係,你得相信,人這一生,很多都是命數。合適的伴侶老天爺早給你定好了,你要是錯過,耽擱了,那就再沒有重來的機會了。”

     唐其琛疊著腿,坐在那一直沒說話,聽到這,他仰頭把杯裡剩下的酒一口喝了乾淨。老許了時間,“喲,十點多了。我讓人備了點宵夜,走吧,叫上霍他們。”

     霍禮鳴下樓到大廳,唐其琛了他兩眼,目光掠到他身後,待人走近,忽然問:“溫以寧呢?”

     霍禮鳴說:“她晚上跟我借了車,出去了。”

     語畢,霍禮鳴的臉色變了變。溫以寧出去時才七點多,現在都幾點了。唐其琛徑直繞過去,往樓上走。溫以寧的房間在最裡面,敲了幾下門,沒有回音。

     唐其琛又給她打電話,“嘟——”的長音,通了。

     和老許聊天的時候,就能聽見窗外滾滾的雷聲。春日天氣多變,春雨一下就能是整晚。唐其琛手機舉在耳畔,人就圍著窗戶邊那麼短距離來回走著。

     一聲一聲,溫以寧沒有接電話。

     唐其琛重撥一次,依然沒接。他走過來,問老許:“你這的船一直有嗎?”

     老許肯定道:“一直有,只要她到碼頭來,就不會讓她落單坐不了船。”

     唐其琛點點頭,“老許,你車借我用用。”

     一旁的唐耀說:“要不你再等等?這才十點,不算太晚。沒準兒她就是出去逛逛,來的時候我到這邊有酒吧,去玩玩也沒什麼。”

     唐其琛側頭向他,目光筆直深沉,面色是極冷的,“她不是會去玩的人。”

     他語氣太堅定,像是對這個人有著極致的瞭解。唐耀扯了下嘴角,點點頭,不再吭聲。

     老許要給唐其琛安排人,被拒絕了,人趕過來總是需要時間,唐其琛沒想等,拿著車鑰匙就往外頭走了。霍禮鳴喊了聲:“哥,你外套!”

     而等他去房間拿了衣服追出來,人早就坐船走得老遠。從山莊到岸邊要十分鐘,期間唐其琛又給溫以寧打了兩次電話,無一例外的長嘟音。沒多久,手機忽然響了鈴,卻是老許。

     老許聲音急切地告訴他:“四明路發生了車禍,我朋友剛告訴我的。一個大貨車壓了輛車,那車,車是奧迪,有傷亡,救護車去了兩輛。”

     唐其琛手指壓著手機,重錘往心裡狠狠一砸,他閉了閉眼,沉聲說:“知道了。”

     “不過不一定就是溫小姐,我現在托人去交警隊打聽,你先別急,等我消息。”老許趕緊勸。

     上岸,醞釀了一晚上的雨以瓢潑之勢落了下來。唐其琛冒雨上岸,沒幾步全身都濕了。湖心與天際相接,一道閃電劈亮夜空,一團團蓄在天上的不知是霧氣還是雲層。唐其琛坐進車裡,門一關,他就打了個冷顫。

     老許說的那地方離這有十四公里,是鎮子老一代居民住的片區。又是旅遊景點,車多路窄,還有兩公里的時候就堵住不動了。老許那邊還沒來消息,雨刮器調到最快的速度刮著車窗上的雨水,一層一層跟型瀑布似的。唐其琛把車挪出個空位,然後一把方向打到底,挨著前面那輛車的車尾擦過去,硬生生地停在了路邊。

     他熄火下車,頂著雷雨就往前面跑。雨勢沒有減,在車裡好不容易烘乾點的衣服又濕透了。靠近事故地,熱鬧的人一圈又一圈,紛紛訴說慘烈場景。唐其琛扒開人,擠到最前面。

     肇事的大貨車車頭呈九十度橫在路中央,警示燈一下一下地閃,那輛跟它碰在一起的奧迪車身凹陷已經完全變了形。唐其琛到車牌號,整個人的力氣都被掏空了一樣。

     ——

     這邊。

     老許已經叫了人,齊齊往碼頭趕,霍禮鳴跑最前面,唐耀拿了雨衣丟給他,“穿上。”

     霍禮鳴接是接了,但沒穿,他說:“我留給琛哥。”

     忽然,有人喊:“人回來了!”

     一艘船正靠岸,溫以寧撐著傘,提著滿滿的一袋東西,被這陣仗嚇了跳,“這,這是怎麼了?”

     霍禮鳴鬆了一口氣,“我天。你怎麼不接電話啊?”

     “我手機放房間充電呢,我沒帶出去。”溫以寧還摸不清情況,“出事兒了嗎?”

     “人沒事兒就行。”霍禮鳴趕緊撥唐其琛的號碼,急切說:“哥,她回來了,你在哪兒呢?”

     雨勢漸,地上的水窪反著濕漉漉的暗光。就連天上的月亮也露出了尖尖一角。

     沒多久,雨便徹底停了。

     霍禮鳴從老許那兒拿了床厚點的被子,被子大,擋住了視線。等他到溫以寧房前時,差點撞了上去。

     “唉,有事?”他退後一步,問。

     溫以寧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今天晚上我沒帶手機,讓你們操心了。”

     “我們沒什麼,主要是琛哥。”霍禮鳴對著房間抬了抬下巴,“他淋了一晚上的雨,我給他換床被子。”

     溫以寧抿了抿唇,眉間猶豫,“唐總他還好嗎?”

     “應該沒事。回來就讓他洗了個熱水澡,這會兒應該洗完了。我先送被子進去了啊。別有壓力。其實我們都覺得你不會出事,耀總還勸他再等等。”霍禮鳴笑了下,短短的頭髮貼著頭皮,模樣兒痞氣。

     溫以寧把路讓出來,沒再說話。

     霍禮鳴送了被子就出來了,瞧見溫以寧的房門沒關,敲了敲,“忙嗎?”

     “啊?”溫以寧正收拾衣服,放下動作說:“不忙,怎麼了?”

     “那正好,幫個忙。老許叫我過去一趟,急事兒。但我剛進去送被子的時候,唐總還沒洗完澡,這兩瓶藥你十分鐘後拿給他,讓他吃了。行嗎?”

     霍禮鳴不由分說地把東西塞她手裡,“記得啊,這是養他胃的。”

     溫以寧握緊瓶身。

     她等了十五分鐘才去敲門。敲了四聲,門才遲遲打開。唐其琛換了一套深藍色的綢緞面料的睡衣,他剛洗了澡,頭髮沒乾,軟榻榻地還在滴水。見著是溫以寧,他自己都愣了下。

     “你的藥。”溫以寧低著頭,伸出手。

     “謝謝。”唐其琛接過之後,轉身往裡面走,他沒關門。

     溫以寧站在門口,見他隨手把藥擱桌子上,提醒道:“霍說,讓你馬上吃了。”

     唐其琛她一眼,沒說什麼,坐在了床邊,他背脊微彎,起來精神不太好。總這麼站著也尷尬,溫以寧剛轉身要走,唐其琛說:“你幫我倒點水。”

     溫以寧腳步一頓,想到晚上這事兒,畢竟因她而起,雖然是誤會烏龍,但到底於心有愧。猶豫片刻,她還是返身走了進去。

     “大瓶的五粒,白瓶的六粒,水別兌太熱。”唐其琛說完,就鑽進了被子裡,側躺著,人蜷成一團。

     溫以寧把水倒過來,就見他閉著眼睛,本就膚色淡,又被床頭燈這麼一耀,就更顯蒼白了。唐其琛的眉頭微微蹙著,擰成一道很淺的紋,他呼吸有點兒喘,可能是不太舒服,他把被子又往脖頸處扯了扯。

     溫以寧把藥和水杯擱桌上,“那你記得吃。”

     唐其琛睜了睜眼,著她。男人的眸子是一層淡淡的褐黑,目光專注時,裡頭的溫度都仿佛在上升。溫以寧對望兩秒,慢慢移開視線,她站直身子要走。

     “我不舒服。”唐其琛啞著聲音說。

     溫以寧側過頭,見他神情愈發不對勁,於是走到床邊,手背往他額頭上一探,心一涼,“唐其琛,你在發燒。”

     女孩兒冰涼細膩的手貼著他滾燙的皮膚,像是三伏天裡中暑之人渴望冰飲。唐其琛抓住溫以寧的手腕沒讓人走。他把臉貼向她的手心,又把眼睛輕輕閉上了。

     極虛的一聲,“……以後你要記得接電話。”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4 05:34 PM

二十九. 大夢誰先覺(1)

     唐其琛說完這句話便又閉上了眼睛。鉗住她手腕的力氣漸鬆,溫以寧慢慢把手抽了回來。她去找了老許,老許又連夜從鎮上接了個醫生過來。一量體溫,三十九度多,額頭滾燙。

     那醫生用藥前,霍禮鳴攔著沒讓,挺禮貌地問醫生要用什麼藥。他又把這幾種藥給拍了個照片,直接微信發給了老陳。唐其琛的身體一直在老陳那兒調,最瞭解不過。

     老陳很快回了資訊:“可以用。但我之前給他開的白色藥瓶就暫時別吃了,他要是反覆燒,明天趕緊回上海,到我這兒來。”

     醫生來了後,溫以寧就回自己房間了。過了兩時,聽見外頭腳步聲,她拉開門,霍禮鳴剛從唐其琛房裡出來。

     “還沒睡呢?”霍禮鳴側頭她一眼。

     溫以寧問:“醫生走了嗎?”

     “老許讓他晚上在這兒待一夜,怕人又燒起來。”霍禮鳴說:“現在不燒了,出了一身冷汗,給他換了衣服又睡著了。”

     溫以寧愧疚感更甚,杵在原地表情挺尷尬的。

     “跟你沒關係,沒事兒啊。快休息,明早再情況吧。”霍禮鳴推了推手,示意她進屋去。

     次日,溫以寧起床下樓,就見霍禮鳴他們起得更早,已經坐在那兒喝早茶了。唐耀坐左邊,聊著天兒笑得很恣意,老許跟他一塊兒,也是合不攏嘴。唐其琛背對著,今天穿了件淡灰色的線衫,他靠著椅背,左手搭在扶手上,遠遠的,能清手背上有一塊四方形的白紗布。

     那該是昨晚打針時忘記揭掉的。

     霍禮鳴先見著人,抬手示意了一下。唐其琛順著回過頭,他精神起來不錯,一晚的修整,臉上已不見倦容。溫以寧和他的視線撞了個正著,唐其琛對她輕輕點了下頭,便又轉了回去。

     “身體真沒事兒?”老許問了他一句,“可別勉強啊,到時候我可沒法跟你家裡交待。”

     唐耀也勸:“要不就別去了,我們今天就回上海。”

     溫以寧走過來,霍禮鳴給她挪了個位,告訴她說:“本來準備今天去釣魚的。”

     “釣魚?”溫以寧下意識地了眼唐其琛。

     “去吧。本來就是來玩的。”唐其琛對唐耀說:“你難得來一次,不掃這個興。我沒事了,天氣好,出去透透氣。”

     老許便點點頭,“那行,霍,你給他多拿件外套。”

     莊園附近幾公里的地方是老許的私人水庫,很大的一塊地兒,年初時已設計完工,跟他這農莊連在一起,打造生態休閒一條龍,現在高檔一點的商務接待都不去餐廳酒店,挑個風水宜人的地方更好談事。老許準備下半年正式營業,他人脈廣闊,現在訂單都接到年底了。

     這些東西著普通,其實特燒錢。老許這人其貌不揚,找不著一絲資本家的氣質,但他說話樸實大氣,是個有家底和見過風雨的人。唐其琛已經過了廣結善緣的階段,能留在身邊兒的,都是在時間之中大浪淘沙後的珍珠。

     坐船離開山莊,又換了電瓶車沿著山路盤旋,江南特有的山水之美展現得淋漓極致,一夜春雨,到了早上,陽光又變得雀躍。路邊一茬茬開了的花兒,也在醞釀著初夏的到來。

     到了水庫,吊杆早就準備好,唐耀是能釣魚的人,一招一式熟悉的很。他跟老許比賽,誰先釣上來。唐其琛在一旁著,偶爾笑一笑。水面來風,漣漪一圈圈地漾開,也吹散了他額前的頭髮,露出男人飽滿好的額頭。

     “你不釣魚嗎?”溫以寧拿了兩瓶水,遞了一瓶給霍禮鳴。

     霍禮鳴蹲著,一層短短的頭髮貼著頭皮,幹乾脆脆的板寸,這種髮型很挑人,但安在他身上就能來神。他接過水,不感興趣地搖搖頭,“我體會不到這種樂趣。拿根杆子坐幾十分鐘,還不一定能釣著。”

     溫以寧坐他旁邊,聽了也笑起來,“我也一樣。”

     “琛哥他每次釣了魚,最後還給放了。”霍禮鳴特不理解,滿不在乎道:“還不如下去摸魚來得痛快。”

     溫以寧說:“我老家也有一條河,比這裡一點,我記得讀的時候,一放學就往水裡跑,脫了鞋襪,往水裡踩的噗噗響,那種大掃除用的紅桶你知道嗎?我們就拿它往裡撈,能撈著好多蝌蚪。”

     霍禮鳴頓時來了興趣,“那咱們下去試試?”

     溫以寧愣了愣,“這兒?”

     “那邊水淺,我去找兩把魚叉,他們一釣魚就是一上午,我們也找點事做。”霍禮鳴還是很有玩心的,說做就做,沒多久還真找來了兩把叉子。

     霍禮鳴真是個不怕冷的,本就只穿短袖,褲管一卷,鞋襪一脫,三兩下地就踩到了水裡。他側頭說:“還是有點涼。你把那個雨鞋穿上。”

     溫以寧也沒推辭,挺大方地換了鞋,拿著水桶就往水裡去。這兒水清,能見鵝卵石和沙粒。太靠近岸邊,只有魚苗,霍禮鳴往深點的地方去了,低頭魚,拿著魚叉蓄勢待發。

     這動靜讓老許他們都了過來。老許樂呵著說:“霍還挺會玩兒的啊。”

     唐其琛微微皺眉,“猴著呢。”

     估計這邊魚也沒那麼快釣上來,就把魚竿擱地上,三人走去他們那邊。溫以寧的桶裡亂七八糟的一些魚田螺什麼的,反倒是架大勢的霍禮鳴,撲騰了半天什麼都沒撈著。

     溫以寧笑著說:“你輸了啊,這頓飯欠下了。”

     剛說完,“有了!”霍禮鳴一聲大嚷,然後水花四濺,他抬起魚叉,掐住尖尖上還在奮力掙扎的魚,還真讓他給撈著了。

     “喲,好大一條。”老許笑著大聲:“這飯得溫請了。”

     溫以寧一氣得往水裡一跺腳,“笨魚,你就不能遊快點兒嗎?”

     老許和唐耀在岸邊朗聲開懷,唐其琛嘴角也噙著淡淡笑意。他沒說話,往釣魚的那地方走去,再回來時,手裡提了個桶子。

     “以寧。”他突然大聲。

     溫以寧正準備往岸上走,抬起頭一臉懵懂,“嗯?”

     就見唐其琛雙手提著桶把,桶口向她這邊傾斜。其實他什麼也沒說,但溫以寧很快會意,端著自個兒手裡的塑膠桶往前一伸——

     “撲通”一響,水花濺開,溫以寧側頭躲了躲還是被濺得滿臉水花。一條魚在空中拋了條漂亮的弧形,魚尾還左右打挺,最後精準落入她桶裡。

      唐其琛站在岸邊對她笑,眉間清風暢意,說:“你贏了。”然後對懵在水裡的霍禮鳴抬了抬下巴:“她不用請你吃飯了。”

     這魚本來就是用來吃的,沒再放生,中午直接給燉了湯。吃午飯的時候,老許也有眼力見,直接把溫以寧安在了唐其琛邊上。兩人都挺沉默,一頓飯吃了十來分鐘,誰都沒說一句話。

     吃完飯後,老許支了個牌局,三個人也有三個人的玩法。霍禮鳴走出來時,見溫以寧一個人在外頭坐著。

     “想事情?”

     溫以寧聽見聲兒,如夢初醒一般抖了下。

     “嚇著你了?”霍禮鳴坐她邊上。

     “沒。”溫以寧笑笑,“你不玩牌嗎?”

     “不玩,贏不了的。”霍禮鳴捲了捲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臂上一截紋身,風輕雲淡地說:“裡頭的人,都贏不了他。”

     溫以寧低了低頭,說:“我之前以為你也是亞匯的員工。”

     “我學歷不夠,進不了。”霍禮鳴疊著腿,扯了根狗尾巴草咬在嘴裡,雙手枕著後腦勺仰了仰,“我也不習慣朝九晚五的生活。”

     “那你跟唐總怎麼認識的?”

     “收保護費的時候差點被人砍死,他救了我一命,我這條命以後就是他的。”

     霍禮鳴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平,眼神太堅毅平靜。始終不聽她吭聲,霍禮鳴轉過頭,“不用怕,你是唐總的人,以後如果在上海碰到什麼麻煩了,可以找我。”

     聽到這裡,溫以寧漸漸悟了意。唐其琛走到這個位置,不可能事事都平順見光,那些不能以正道去擺平的,總會有人去幫他打點。霍禮鳴年齡不大,但沉穩老練,不輸忠心。而且唐其琛對他確實有恩,這份過命的交情,足以成為堅韌不催的信仰和跟隨。

     “不說我了,說說你吧,你會一直在上海待著嗎?”

     “不知道。”

     “我過很多人,在大城市打拼個幾年,最後都回去了故鄉。能留下來的,都是有牽絆的。要麼捨不得錢,要麼,對夢想還有希望。你呢,你現在是哪一種?”

     溫以寧想了想,低著頭說:“我哪種都不是。”

     霍禮鳴眼神悠遠而平靜,輕描淡寫道:“如果你要走,你提前跟我哥說一聲兒。我覺得他對你是不一樣的。”

     溫以寧心裡一緊,向他。

     “其實我知道你。四年多前,我就聽柯禮提起過你的名字。我哥這幾年變得愈發寡言,著對誰都客氣,其實也就是做生意的時候,真要私下對人了,我覺得他身上血液都是涼的。他下個月就三十五了。這個歲數,感情生活都是空白。”霍禮鳴自顧自地笑了下,“我知道他喜歡過一個女人,好多年前的事兒了,我以為就那麼一個。但後來,柯禮告訴我,那是沒見過他為了一個女孩兒洗手作羹湯的樣子。”

     溫以寧愣了愣,心裡想到了什麼,但一團團的拎不出頭緒。

     “那年他生了一場大病,應酬上喝酒喝的昏天暗地,胃部大出血,養了好久才出院。柯禮就是那時候在他手機上到了一個錄好的視頻。一個女生在廚房做飯,回頭發現我哥在拍她,我哥說,以後他也能照著視頻學做飯。”

     旁人三言兩語勾起了往事的序幕,如同基石一樣打了個底,剩下的回憶,萬丈高樓平地起,溫以寧自然也記起來了。那個視頻的後續,是她打心眼地不信,說:“切!你要會做飯,我跟你姓啊!”

     當時的唐其琛三十而立,沒說話,只嘴角勾出一個很的弧,溫潤和煦的像是春風過境,哪哪兒都是好的。縱使這些年,很多片段差不多忘記,唯獨那個笑容,會像天黑時的路燈一樣,一盞盞地亮起。

     “我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但後來,他做了一頓飯趕去了高鐵站攔人。不過最後他還是一個人回來了。”霍禮鳴繼續說著,然後回頭了她一眼,平靜問:“那個視頻裡的女孩兒,其實是你吧。”

     他語氣平鋪直敘,最後一個字落音,耳邊靜得離奇。四目望去,是離離原上草,陽光和煦溫暖。

     溫以寧久久沒有說話。

     不用說話,霍禮鳴她這表情就明白了。

     “我哥這人,其實也挺不容易的,他們家家大業大,但壓力和責任也成正比。這幾年是好過了些,他風光,人人仰望,那是你沒見過也為此付出了什麼努力。和政府官員應酬的時候,真是不要命地喝,胃就是那時候喝壞的。其實我特別希望有個人能陪著他,知冷知熱的。”霍禮鳴站起身,順手扯了根狗尾巴草,幾下折騰,對她說:“來,伸個手。”

     溫以寧還木著,條件反射的攤開掌心。

     霍禮鳴把那根狗尾巴草串了個簡單的指環,對準她的食指,往上面一套。然後笑得跟孩子一樣,“付個訂金唄。”

     ——

     老許照顧周到,行程安排合理用心,上午釣魚,想著唐其琛昨晚還發著燒,就把下午去航滑的計畫取消,陪他玩玩撲克。唐其琛手氣順,唐耀與他旗鼓相當,就老許輸的最多。

     “你老回頭什麼?”老許點了一疊錢丟桌子上,“找霍啊,放心,他跟溫待一塊呢。人丟不了。”

     唐其琛沒說話,只一眼向老許。老許挑了挑眉,頗有深意地把目光還給他。

     晚飯換了口味,清淡素雅的農家菜,唐其琛吃的少,筷子時不時地動一下。沒多久上來一道魚湯,是他們昨天吃過野生鯽魚。老許指著說:“你特意要的,來,就放你面前。”

     服務生端著盤兒,剛要過來,唐其琛說:“放她那兒。”很輕的一句話,說完又跟唐耀繼續聊天了。

     魚湯擺在溫以寧面前,一樣的味道,湯麵上依舊一層薄薄的膠質層。

     她昨天最的一道菜。

     溫以寧面頰微熱,不知是空調溫度太高,還是被這繚繚香味給熏的。

     晚飯後,一行人離開水庫,回山莊裡休息。他們第二天就要回上海,老許把早就備好的禮物放進了唐其琛和唐耀的後備箱,都是純生態的健康農產品。這邊忙完,霍禮鳴想去鎮上轉轉,找個酒吧蹦蹦迪。唐耀也隨意,笑著說:“捎我一起,體驗體驗鄉村民謠。”

     霍禮鳴挺酷的,“行,我請你。誒,你去嗎?”他又問溫以寧。

     “我不去了,你們好好玩兒。”

    “ 那行,正好,你待會兒幫個忙。”

     他把溫以寧叫到一旁,“我哥從水庫回來就進房間了,這會兒也沒見人出來。我他路上咳了好幾次,我怕他睡過去了,又不按點吃藥。”霍禮鳴了時間,“八點半的時候你提醒一下他,房間都有內線,你撥他的房間號就行。”

     這子忙著去蹦迪,說完就轉身走了,“有什麼事兒打我電話。謝了啊,中國好員工。”

     溫以寧望著他的背影失笑,這人還真挺瀟灑的呵。

     霍禮鳴的這個要求也不算什麼,一塊出來的,說到底唐其琛這次折騰也是因為她。拋開別的不談,刻意冷漠回避,倒顯得自個兒不懂人情世故了。到了點,溫以寧很平靜地用房間座機給打了過去。唐其琛房間號一八八,都在一層樓。她特意把門給打開了,鈴聲大,她這裡也能聽見。

     鈴聲這麼響著,但一直沒人接。溫以寧又撥了一次,還是沒接。她皺了皺眉,不是吧,又倒裡頭了?沒敢耽誤,溫以寧直接去敲門,起先還挺矜持的咚咚咚,咚了半天沒人應,她提高聲音:“老闆?老闆!……唐其琛?……喂!病號!”

     門唰的一下從裡拉開,她拳頭舉著已經往下砸了,收不住動作,唐其琛站在門前也沒躲,直接抓著她的手腕給定住,語氣淡淡不悅,“你剛叫我什麼?”

     溫以寧懵了下,“你在啊?”

     唐其琛蹙著眉頭,眼神沉了沉,“嗯,洗澡。”

     “霍讓我提醒你吃藥。”溫以寧說完想走,但他拉著她手腕也沒鬆,男人指間濕漉的熱氣順著皮膚一路攀爬,空氣都變粘稠安靜了。好幾秒,唐其琛才垂下手,問:“出去走走?”

     溫以寧本能反應地搖頭:“不了。”

     “行,那就進來坐坐。”他把門敞開了些,見她站門口沒動,唐其琛說:“你幫我把藥分一下,我量個體溫。”

     氣氛步入了正軌,溫以寧走進來,“反覆燒啊?”

     “嗯。”唐其琛靠著桌沿,站得不算直,背脊微微彎著,起來狀態似乎又不對。他指了指右邊,“體溫計。”

     溫以寧順著他指的方向去找,第一層沒見著,又蹲下來找櫃子裡,“你經常這樣發燒嗎?如果燒的反覆,回上海去醫院檢查檢查。胃不好的人還是多注意,我一個高中同學,三十不到,胃癌去世了。你也不年輕了,自個兒注意身體。”

     溫以甯邊找邊念叨,也沒別的想法。她時候,江連雪最拿發燒來嚇唬人,說什麼發燒上了40度,就一定會燒成腦膜炎。雖然是悖論,但時候這些言論給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長大了,溫以寧對這些東西異常敏感。

     “你讓柯禮給你準備點退熱貼吧,沒事還能應應急……哎,沒到體溫計啊。”溫以寧轉過身,就和唐其琛碰了個正著。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竟然站在了她後面。眸色漆黑而亮,凝視著,專注著,這樣的眼神很燙人。

     溫以寧下意識地往後退,抵著桌子,退無可退,一顆心筆直下沉。

     怎麼形容這個眼神呢……有山回路轉不見君的缺憾,有無計留春住的遺恨,有歷盡千帆又重歸安祥的丁點希望。

     溫以寧呼吸都屏住了,心裡某種猜側愈發清晰,勾著人的記憶往回倒帶。

     靜了幾秒,唐其琛抬起手,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在這幽幽溫柔的光影裡,心翼翼地將人摟進了懷裡。

     他說:“念念,我們再試一次,好不好。”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4 05:35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9-7-24 05:36 PM 編輯

三十. 大夢誰先覺(2)

     溫以寧的半邊臉枕在他胸口,男人身上的香味很淡,混著濕漉漉的水汽,被他體溫一蒸騰,就變成了迷魂藥。她有一剎的茫然,甚至待在他懷裡忘記了掙扎。唐其琛的語氣太靜了,你能聽出他不是臨時起意,不是發燒把腦子燒糊塗了,更找不到半點紈絝公子哥的風流秉性。就這麼去繁從簡的一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打著耳膜。

     溫以寧抵住他的胸口,力道一分一分地加重。不用言辭鋒利地把拒絕二字說出口,唐其琛能感受到她的抗拒。

     他主動鬆開了她的手。

     溫以寧手肘往後,掌心摳著桌沿,垂著腦袋,唇瓣抿得緊緊。安靜了幾秒,唐其琛剛想說話,她就從兩人之間的空隙裡溜了出去。人走了,門都沒給他關。走道上的光亮把這門變成了一個明晃晃的傷口,房間幽幽暗暗,沒了半點生氣。

     唐其琛視線收回來,他心裡早就預料到時這結果,談不上失望,整個人靜的離奇。

     沒多久,門板“砰”的一響,溫以寧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來。

     唐其琛的表情短暫措愣,溫以寧跑到他面前,仰著腦袋盯住他,跟交待遺言似的堅決道:“我不跟你試。一次兩次我都不跟你試。”

     說完又轉身跑了,跑到門口,溫以寧腳步慢下來,估計這個時候人已經完全緩過勁兒,理智全清醒,她平聲提醒:“老闆,您燒糊塗了,回上海之後記得去醫院。”

     這茬意外到此方歇,人都走了好久,唐其琛還站在原處。後來頭疼實在難受,他才換了個姿勢,從抽屜裡摸出藥,囫圇吞了兩顆退燒。

     第二天早上,溫以寧一出門就見霍禮鳴窩在沙發上睡覺。身上搭了件外套,衣領遮住了下巴,高挺的鼻樑撐著眉目,眼睫垂著,能到眼眶下一層淡淡的黑青。聽見動靜,霍禮鳴醒的倒快,“誒,你就起來了?”

     溫以寧嗯了聲,“你怎麼不回房間睡?”

     “昨兒回來的晚,我房卡落唐總那兒了,不想打擾他,隨便湊合。”霍禮鳴坐直了些,捏了捏眉心醒瞌睡,瞄她一眼,“你怎麼黑眼圈也這麼重?昨晚沒睡啊?”

     她轉過身不想讓他多,隨口敷衍,“看了兩部電影。”

     “我哥沒事兒吧?”霍禮鳴從沙發上站起來,掄了掄胳膊,“昨晚他吃藥了沒?”

     溫以寧嗯了聲,沒答,而是轉移話題,“耀總跟你一起嗎?”

     “對,他沒喝酒,去酒吧就湊桌玩橋牌去了。跟我哥一樣的好。”霍禮鳴又恢復了結實酷哥的形象,外套甩在右肩,噔噔上樓,“我琛哥起床了沒有。”

     現在也才六點多,但唐其琛十一點還有個會議,所以得早早出發。老許把他們送到渡口,招呼周到,跟每個人告了別。溫以寧還坐霍禮鳴的車,待了兩天也混熟了,回程就不像來時那麼沉悶。

     霍禮鳴穿了件純白色的短袖,上車的時候,衣擺跟著撩了撩,露出了腰側的一個匕首圖案。

     溫以寧問:“你很喜歡紋身?”

     霍禮鳴說:“還行,年輕時候弄的。這兩年琛哥不讓了,他之前還打算送我去當兵,不過後來出了點事兒就沒去成。我他最近也沒說了,改天再把右手也給文了算了。”

     溫以寧仔細了他左邊的花臂,“你不疼嗎?”

     “不疼。”霍禮鳴她一眼,“你想紋?”

     溫以寧笑了笑。

     “約個時間一塊兒去吧。”

     她答應了,“行。”

     進入上海市界,在服務區的時候,唐其琛就坐回了自己的車。唐耀從這直接上機場高速,中午的航班回北京。走前,他對溫以寧晃了晃手機,“以寧,微信聯繫。”然後留了個意味深長的笑,便分道揚鑣了。

     唐其琛往車裡一坐,氣氛就壓了下來。

     不過他上車後一直沒怎麼說話,跟方才與唐耀談笑風生的模樣判若兩人。溫以寧坐副駕,背脊挺得直直,好像有槍口從背後對準了她,渾身不自在,她沒敢輕舉妄動。坐久了,她甚至覺得腰酸背疼,四月芳菲盡,背上竟冒出了層層冷汗。

     直到霍禮鳴說:“右邊兒有個毯子,你給他蓋一下。”

     溫以寧這才慢吞吞地轉過頭,發現後座的唐其琛靠在那兒睡著了。

     他的樣子不像淺眠,雙手輕輕環著胸,頭往車窗偏。那麼剛才溫以寧所感知到的一切不適,其實都是自己給自己的壓力。

     她心裡有恐懼,有害怕,有逃避,也有理性的克制。

     溫以寧捏緊了手裡的毯子,壓下這複雜的情緒,然後解開安全帶,轉過去伸長手,把毯子勉強地蓋在了唐其琛身上。

     一動就醒。唐其琛睜開了眼睛,毫無徵兆地著她。

     溫以寧心裡咯噔一跳,純粹被嚇的。

     就在這時,車子一個點剎,她人跟著慣性就要往後面栽。手臂一緊,是被唐其琛牢牢抓住了。

     “靠,路中間一個大輪胎!”霍禮鳴轉了把方向,有驚無險地躲過,“你沒事兒吧?”

     直到車子重歸平穩,唐其琛才把溫以寧的手放開,語氣微微不悅,“好好開。”

     坐回原位,繫好安全帶,溫以寧覺得剛才被他拽過的手都麻木的沒有知覺了。

     十點半,把兩人送到亞匯。霍禮鳴走的時候,跟溫以寧吹了聲挺酷的口哨,“這週六一塊兒去啊。”

     紋身的事還記著呢。溫以寧了然,“好。”

     唐其琛站在旁邊,估摸是聽得雲山霧罩,他向霍禮鳴,這子一對上視線,就很自覺地閉了嘴,飛快地開車溜掉了。

     還在路上的時候,柯禮就已經打來電話確定時間。這兩天雖然在外邊兒,但悠閒放鬆的型假期,怎麼都比工作舒服。短暫休憩,又得恢復高壓忙碌的狀態了。這倒不是重點,這麼多年也習慣了。唐其琛惱的是另一件事。

     從下車起,溫以寧就跟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勢,之前還能禮貌客套地叫他一聲老闆,現在好不容易攢下來的溫和又都消失得一乾二淨了。電梯到了,唐其琛走進去,擰頭著原地不動的溫以寧,“你不用上班?”

     溫以寧面不改色,“這是專用,我等下一趟。”

     這個理由充分得讓人無法反駁。唐其琛臉色極靜,目光筆直投向她,“你準備躲著我到什麼時候?”

     周遭的塵埃都落了地,沉默無波。

     唐其琛也用不著再說什麼,一句話就能戳穿她心思。他走進電梯,轉過身。溫以寧便默然地跟了進來。唐其琛按了樓層,按完了,手還停在按鍵上沒有收回。這個姿勢維持了兩三秒,向上的箭頭開始緩緩跳躍。

     唐其琛呼吸漸深,開口說:“昨天晚上的事,我是……”認真的三個字還沒成型,就被溫以寧冷冰冰地打斷:“我會辭職。”

     唐其琛頓時啞口。

     “我知道我對亞匯來說可有可無。這話說起來也不自量力。現在是沒什麼,一旦有什麼了,我一定辭職,走得遠遠的。昨晚說過的,我再說一遍。一次兩次,我都不試。唐總,話我說清楚了,你就當我不懂事兒吧。如果惹你不痛快了——”

     溫以寧低下頭,從包裡拿出一個信封。唐其琛看到「辭職信」三個字臉都僵了。

     “電梯門一開,我就去陳經理辦公室。”

      她說得堅決果斷,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在山莊時,霍禮鳴問她是不是也一晚沒睡。是,她整晚清醒失眠,不是心有蠢動,不是被曖昧溫情攪亂心池。而是正正經經,認認真真的給自己安置了後路。

     所謂後路,就是退無可退,不給彼此任何一種可能。

     這封辭職信,就是一把冷情的利刃,揮刀斬斷過往,沒想和他有未來。

     空氣裡像是潑了一桶又一桶的膠水,粘稠靜止,黏住唐其琛的五感,重拳捶在最軟的肋骨上,悶得他壓根沒法兒喘氣。

     最後,他語氣也夾了雪粒,啞聲說:“你拿這個威脅我。”

     溫以寧很坦然地承認:“你說是就是吧。”

     電梯樓層繼續往上,指示箭頭一遍一遍地迴圈反復。直到唐其琛手機響,是柯禮又打了過來。十一點的會議人都到齊,他不過是提醒一下唐其琛,會議室改到另一間。

     但還沒來得及彙報,就被唐其琛冷著調子打斷:“我他媽在電梯裡了,催命嗎!”

     柯禮挨了一頓無辜咒駡還懵著,電話就戾氣十足地掛斷了。

     唐其琛側頭了一眼溫以寧,她站在那兒背脊筆直,她眉清目秀卻一臉堅韌無悔,她目視前方,連一個回應的眼神都懶得給。唐其琛喉結微滾,慢慢點了點頭,“好,公司裡,我不做任何對你有影響的事。”

     他說:“辭職信撕了,你別走。”

     電梯門劃開,外頭的空氣鑽了進來,混淡了裡面的濃稠氣氛。唐其琛步履生風地跨了出去,面色冷峻,又恢復了他一向的驕矜氣質。溫以寧看著男人的背影,他走的那一瞬,自己心裡的石頭哐裡噹啷地胡亂落了地。

     陳颯辦公室的門是關著的,溫以寧問她秘:“姚姐,陳經理今天出差?”

     姚姐跟她關係向來不錯,瞄了瞄四周,把她扯到一旁聲說:“你這兩天不在,不清楚狀況。颯姐出了點事兒。”

     溫以寧心一緊,“怎麼了?”

     “這幾天有位先生來公司找她,颯姐跟他之間有點不愉快,具體什麼事兒我也不知道,但颯姐對他發脾氣了。”

     “那男的對她動手了?”

     “沒沒沒,他對颯姐挺好的,姿態放得很低,一直哄著她。喏,颯姐沒來上班兒,估計是躲他來著。你有急事的話,就給她打電話吧,估計下午才來。”

     到了下午,陳颯果然姍姍來遲。

     唇紅齒白,卷髮披肩,神情冷冷淡淡的,起來並沒什麼異樣。溫以寧跟她彙報工作,順帶提了提去古鎮的經過。陳颯喝著水,坐近了才發現,她今天的底妝比平日略厚,口紅也豔豔的。她問:“唐總難伺候嗎?”

     “他人很好,很健談。”

     陳颯瞥她一眼,“我不是說唐耀。他是個來話的,畢竟在美國待了那麼久,為人處世很親和,也不是會刁難的人。”頓了下,她繼續道:“我聽柯禮說,咱們這位唐少爺又龍體抱恙了?”

     溫以寧默了默,“嗯,發燒了。”

     “沒事兒他出去淋什麼雨?”陳颯只是聽了個大概,不瞭解前因後果,極其嫌棄自個兒老闆這作風,“養的好好的,折騰什麼勁兒,這也是沒傳去董事會,不然又有人拿他這病做文章。”

     溫以寧似懂非懂。

     企業中的明爭暗鬥從來就不會少,唐其琛坐著這把交椅,不說腳下屍骨累累,至少也是觸碰割捨一部分人的利益才走上來的。陳颯沒細說,但能聽出她語氣裡的淡淡憂思。

     溫以寧上下唇碰了碰,想解釋什麼,又把話給咽了回去。

     走時,陳颯說:“你下班等我一起,我今天要繞路,經過你那兒,你坐我的車。”

     也是稀奇,陳颯竟然提早半時下了班,溫以寧得了方便,也能跟著下個早班。平時陳颯的車都有專屬車位,就在大廈前坪。但她沒往那邊走,而是坐著電梯直接去了地下停車場。溫以寧覺得今天的陳颯有點不一樣,做事的時候依然專注,但一閑下來,她的神情就很縹緲,心裡頭裝了事兒似的。

     陳颯的車停在比較遠的車位,她邊走邊四處,沒有很明顯,但眉頭微蹙,倒像是在躲人。

     車子開出公司,開上高架橋堵了一會兒,陳颯的手機一直在響,電話居多,沒接,便又換成了短信。溫以寧了手機,又了陳颯。本想提醒,但現在這架勢,她是故意不理會的。

     下了高架橋,車行就順暢了。開了一段後,溫以寧頻頻回頭,猶豫了片刻,還是告訴陳颯:“颯姐,後面有輛車好像在一直跟著你。”

     陳颯抬起頭,了眼後視鏡,一輛銀色的Bugatti Veyron始終跟在車後。

     溫以寧注意到她的表情,有排斥,有煩擾,有無奈,甚至有那麼一瞬,愁雲過眉間。短暫失態,陳颯一腳油門下去,兇悍霸道地超了三輛車,硬生生地將那車給甩丟了。

     ——

     傅西平晚上請唐其琛吃飯。他不知從哪兒挖來的一個做日料的廚子,據說是做過國宴的那種。唐其琛到時,該來的都到齊了。能到家裡聚著的,都是交情過硬的,彼此都熟,兩個年齡稍的紛紛叫他哥。傅西平盤腿兒坐地上玩遊戲,回頭見著人直嚷嚷:“你什麼情況啊,加班連飯都不吃了是吧?”

     柯禮笑著幫答:“唐總去了兩天蘇州,今天回來的,一堆事要處理。”

     傅西平沒在意,只沖廚房喊了聲:“行吧,齊活了。”

     唐其琛對生魚片沒太多興趣,或者說,他對吃的都不太感興趣。傅西平要給他倒清酒,柯禮給攔了下來,“別讓他喝了,他病還沒好呢。”

     “怎麼又病了?”傅西平抬起頭,酒瓶剛剛傾斜就給停住,“老毛病啊?”

     唐其琛淡淡的:“不是。”

     “自個兒的身子得當心,咱們這年齡卡在中間,都是為以後打底子,現在還能扛,四十往後,病痛可就都來了。”傅西平勸得也叫一個真情實意,“柯你是他身邊的人,平時多提醒。”

     柯禮點頭:“放心,我會的。”

     傅西平這房子大,近一百坪的客廳寬敞亮堂。他是正兒八經的設計系畢業,房子裝修得很有個人風格,最醒目的就是牆上那個100寸的電視屏,傅西平多數時候用來玩兒遊戲和電影。今天人多,就放了電視直播。

    “看,安安呢!”一人指著說。

     正放著東亞台的一個慈善活動,這幾天微博討論也熱烈,國內一線明星都有出席。正好是走紅毯的環節,安藍和今年的新晉影帝走在一起,微博話題後面瞬間就跟了一個「爆」。

     “這身造型不錯。”傅西平感歎:“那時候還是跟在我們後頭跑的丫頭片子,一會兒都這麼大了。誒,前天晚上她還跟我發微信,問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唐其琛”嗯”了聲,“事多。”

     “那你也抽空給她回個電話。”

     友人在旁搭腔:“安姐都成望夫石了。”

     一陣笑。

     傅西平丟了個龍蝦殼到那人頭上,“開你安姐的玩笑,膽兒很肥嘛。”

     說是玩笑,其實也半真半假半試探。玩不到一塊的,就不會出現在這裡,都是知根知底的一圈人,安藍對唐其琛的心思那是步步清風,明白人一就能感受到。好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安藍也是男孩兒個性,對誰都沒個正經,但一到唐其琛跟前,他的眼神都是要命的。

     一種慣性思維吧,誰都覺得這兩人遲早得在一起。

     大夥兒都調侃,這會子又把話題往安藍身上扯了。

     “哥,先跟你露個底啊,你不是下個月生日嘛,做好準備啊,安安忙活著給你準備個大型賀禮呢。”

     “賀什麼禮啊,滾一邊兒去,我哥沒那麼老。”

     “誰讓你劇透了,打,現在打電話給安安,她抽不死你!”

     “臥槽別!人家在參加活動呢。”

     蹦出一個鬧騰的,直接往電視螢幕前竄,張開手做話筒狀,對著畫面上的安藍誇張尖叫:“安安!其琛哥哥在這裡!”

     鬧成一團,嘻嘻哈哈的沒個正形兒。

     傅西平想起剛才柯禮說的,於是慢八拍地重提,“哦,對了,你這兩天去哪兒了?蘇州?你跑蘇州幹什麼去了?”

     唐其琛坐在沙發上,人是往後仰的,疊著腿,整個人漫不經心的。聽到這裡,他抬起眼睛,眼神安寧而深沉,對傅西平說:“沒幹什麼,就是跟人表白了。”

     語畢,熱鬧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表情、動作、笑臉通通暫停。

     八風靜止,落針可聞。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4 06:33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9-7-24 06:34 PM 編輯

三十一. 大夢誰先覺(3)

     傅西平掐了掐抽了一半的煙,回頭嚷了聲:“行了,行了,玩兒你們的。”氣氛又重新躁了起來。

     “走,咱倆外頭過過風。”傅西平對唐其琛說。

     他這屋的陽臺也大,據說是這個樓盤位置最好的一戶,往這兒一站,就能到不遠處的東方明珠。傅西平叼著剩下的咽,眯縫著眼睛打量唐其琛,“什麼意思呢,嗯?”

     唐其琛手肘撐著扶欄,背脊微微彎著,起來還是很放鬆的。他說:“就你聽到的意思。”

     “以寧?”

     “嗯。”

     安靜半刻,傅西平把煙又摘了下來,皺眉道:“可以啊!我的大少爺!”

     唐其琛笑了笑,“你這麼激動做什麼?”

     傅西平收斂神情,反倒沉默起來。江邊的風往這兒送,城市的燈影也融在了這渺渺水霧裡,舒爽宜人也悅目。他琢磨了番,輕描淡寫地問:“都多少年的事兒了,我記得你倆當初也沒怎麼樣吧。”

     確實是這麼個情況,他傅西平雖不算閱人無數,但也是過盡千帆,男男女女之間又不是有點糾纏就非得過目不忘了,甭管男人女人,誰還沒點過去呢。但像唐其琛這種的,他也是八輩子開了眼界。有著最好的資源,往人堆裡也是俊俏出眾的皮囊,怎麼都是老天爺厚的那一款,卻偏偏情路不順,跟個苦行僧似的。

     唐其琛遠眺於江面,側臉陷在明暗搭界的光影裡,輪廓極盡完美。了好一會兒,他才收回目光,對傅西平說:“我倆當初還不算怎麼樣?”他冷哼一聲,“也是。拜你所賜,要是你這張嘴少說兩句話,今天我也不會這樣了。”

     傅西平磕了下,還是不太服氣的,“是,是鬧了誤會。但你要是沒對人姑娘猶猶豫豫的,至於鬧那樣嗎?還巴巴地做了燉飯去高鐵站追人?完了還沒追著。”

     唐其琛頓時不悅,“柯禮告訴你的?”

     傅西平啊了聲,“你別扣他工資啊。”

     唐其琛別過頭,換了個姿勢靠著欄杆。背對風口,他頭髮卷了幾縷往前,遮住了眉眼輪廓,一時不清表情。傅西平的煙抽完了,挺自然地把煙頭收於掌心,食指碾熄了火,渾然不覺得燙。

     他對唐其琛太瞭解,剛才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輕飄飄的一句“我跟人表白了”,就相當於昭告天下了。他能坦白,就是心裡頭有了主意,下了決心。有的人喜歡轟轟烈烈,有的人內斂沉穩,有什麼了也不刻意宣揚,但分量是不言而喻的。

     唐其琛就是後者,跟他這麼多年的交情,傅西平知道的,也就他的那個六年單戀。後邊兒那些相親對象不作數,都是家裡給安排的。於他自己,都個過場就不了了之。他一主動,就是真動了心思了。

     傅西平又點了根煙,問他:“那安安呢?安安那邊你怎麼交代?”

     唐其琛睨他一眼。“我有什麼要交代的?”

    “她對你的感情,是個傻子都得出來。安家可都是認准了你這個女婿啊。”傅西平很嚴肅地說:“你前幾年回亞匯的時候,富海生態園那個專案,安老爺子沒少幫你。”

     當時集團董事會內部不算融洽,分幫拉派各有各的利益。唐其琛能夠這麼順穩的把位子坐住,多虧了生態園那個專案的紅利。安藍父親動用了自己的關係,幫唐其琛疏通了政府方面的阻礙。這幾年兩家利益往來一直牽牽扯扯,就沒斷過。

     “老爺子是把你當准女婿來待的,不然他那一毛不拔的性子,能這樣幫你?”傅西平把話亮得明白,“這些道理你比我懂。”

     唐其琛不以為然,“他拿的好處,該給的一分也沒少。”

     傅西平點點煙灰,都是明白人,點到即止就行了。他歎了口氣,“你悠著點吧,畢竟從玩到大的,安安那邊……反正你儘量順著她吧,發脾氣也好,跟你鬧也好,你別把話說得太傷人。”

     唐其琛沒說話。

     傅西平幽幽一歎,“好事好事,總算有心了。反正都在一起了,改天帶你女朋友出來見見哥們兒唄。”

     唐其琛搭在欄杆上的手虛虛握成拳,下意識地動了動,斂默幾秒,他說:“被拒絕了。”

     傅西平一聲暴吼:“不是吧臥槽!唐其琛你沒性魅力了啊!表白失敗?這詞兒擱你身上我怎麼這麼想笑呢!”

     唐其琛皺眉,一臉“你想死是嗎”的厭棄表情。

     “需不需要哥們兒幫你做點什麼?”

     唐其琛平淡地說:“我需要你閉嘴。”

     傅西平樂呵一笑,“我發現你這毛病是改不掉了——太長情。”

     黃浦江上游輪低鳴,長音回盪曠遠入耳,十里洋場的流動盛宴從古跨今,從來都是繁盛而華美的。唐其琛的背影陷在其中,他低頭又抬頭,單手抄進褲袋,沉穩而清晰地回了句:“改不掉就不改了。”

     立夏一過,這天氣以可見的速度在回暖。早上能穿個外套,到了中午,陽光蒸騰騰的,擱室外穿個短袖也扛得住。溫以寧這個週末把冬天的衣服都給收了進去,季節更替,總能讓人有從新開始、翻篇般的喜悅。

     週一上班前,她特意了下鞋櫃上的黃曆。這是室友妹子淘寶購物店家送的贈品,平日著也方便。她換鞋的時候瞄了一眼,上頭寫著:諸事不宜。

     但這天直到下班都挺順利的,溫以寧還想著買菜回去做做飯。還有五分鐘打卡,正收拾東西呢,同事忽然叫她:“快快!那個男人又來找陳經理了。”

     溫以寧尋著方向過去,一位四十出頭的男人站在門邊,陳颯離他近,兩人說著什麼,起來沒異樣,但陳颯的表情是很硬的。她不苟言笑,眉眼間沒有一絲溫和。溫以寧甚少到她這麼嚴肅冷傲的一面。

     從這個角度過去,並不太清楚那個男人的容貌,但高出陳颯一個頭,背脊也站的直,起來骨相還是挺拔的。

     陳颯的表情似乎越來越冷,沒一會兒,就和那男人一起往外走了。

     大夥兒都顧著下班,也沒多餘的心思去深挖,估摸是哪個難搞定的客戶之類的。能讓陳颯親自出動的咖位,也沒他們什麼事兒。溫以寧甯往原本兩人站著的地方了好幾眼,收拾東西的動作停下來,還是放心不下地走了過去。

     五點光景,天色還是亮堂的。亞匯寬敞的長廊兩邊,都是落地窗拼接的,光線極佳。這裡並沒到陳颯,只有陸續的員工下班來乘坐電梯。她估摸是自己想太多,攏了攏頭髮,也準備回去打卡下班。

     經過最盡頭的樓梯門時,溫以寧腳步漸慢,側頭了一眼,然後推開了門往裡走了幾步。

     陳颯的聲音隱隱傳來:“顧先生,那時我們也是成年人了,你情我願一場,實在沒必要現在還來算帳。”

     一個低沉儒雅的男音:“我雖然一直在美國,但我從未放棄找你。那年我回國六趟,你都不肯答應和我一起。”

     “那時候沒戲,現在你更不可能有戲了。”陳颯的語氣已經瀕臨失控。對方似乎也在沉默,沉默沒多久,他問:“那子渝呢。”

     陳颯的情緒倏地爆發,“跟你沒關係!那是我先生的!”

     說完,她就往樓上走來,一抬頭就到了還來不及躲的溫以寧。

     “啊,陳經理,我不是故……”尷尬的道歉還只說了一半,溫以寧就見陳颯眼睛裡的點點淚痕。愣了一會兒,溫以寧轉身又追了上去。陳颯走的很快,她什麼話都沒說,溫以寧也就沉默地跟在身後。

     下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電梯裡就她們兩人。門一關,陳颯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直到肩膀被輕輕拍了拍,溫以寧伸著手,安靜地給她遞了紙巾。

     “謝謝。”陳颯接過,極快地按在眼角上。按了一會兒,她就慢慢蹲了下去,整個人縮成一團,縮成一隻。平日精簡幹練的御姐氣場退了潮,著都讓人心疼。

     溫以寧不知道該說什麼,便也蹲在地上,默默地陪她一起。

     電梯直接往上升了兩個樓層,門劃開,等在那的竟然是唐其琛和柯禮。

     柯禮見她倆這樣,”咦”了聲,“怎麼了?”

     陳颯迅速站起,從包裡拿出墨鏡戴上,又恢復了冰美人的形象。柯禮也不再搭話,而是笑著對溫以寧說:“嗨。”

     溫以寧挺尷尬地往後面站,背抵著牆,剛才那一蹲,腿都麻了。唐其琛走進來,也往後面站。他她一眼,問:“下班了?”

     溫以寧站直了些,“嗯。”

     “回家還是去哪兒?”

     “回家。”

     這裡沒有要顧忌的外人,唐其琛這種問法,多少還是顯得關心而親密的。兩人並排站著,有一陣沉默。電梯降至一半,唐其琛忽對陳颯說:“你車別開了。”

     陳颯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兒雖是藏著隱著,但唐其琛知道得清清楚楚。陳子渝的身世沒那麼隨便,一夜情的結晶,但對方對陳颯一直沒有放下過。那人叫顧清明,做汽車開發的,身家驚人。唐其琛讓陳颯別開車,也是她這狀態不對,怕出事兒。

     柯禮順著話,笑意和煦地對溫以寧說:“那以寧一塊兒吧,反正順路。”

     唐其琛像沒聽見,沒有任何期許、高興、緊張的情緒,他太平靜了,負手而立,沒能找出讓人與之抗衡的半點理由,就這麼不動聲色的把被動的角色拋給了溫以甯——一番好意,情有可原,再推辭拒絕,倒顯得是她心裡介懷放不下了。

     唐其琛今天是自己開車來的,黑色路虎停在專屬車位裡。上車前,他把鑰匙突然塞到溫以寧手裡,說:“你開。”

     溫以寧愣了下,鑰匙碰著手心冰冰涼涼。

     柯禮適時道:“以寧,麻煩你了。我這還有工作要跟唐總彙報。”

     見她猶豫,陳颯冷不丁地補了句:“開吧,撞壞了唐總也不會讓你賠錢。”她心情實在不好,拉開門就坐進了後座。柯禮很有眼力的也鑽進了後排。

     唐其琛雖坐副駕,但他一路都很安靜,偶爾手機,聽柯禮彙報的時候,一兩句回復意見。溫以寧一顆心漸漸鬆下來,感覺肩上的枷鎖一下子就沒了。開了一程,她已經發現不對勁了,從後視鏡裡確認了幾遍,才說:“颯姐,又是那一輛車。”

     銀色的bugatti veyron。

     陳颯頓時煩躁:“有完沒完了!”

     唐其琛的目光從後視鏡裡挪開,淡聲問:“煩他?”

     陳颯手指插進頭髮,很不耐的往後捋了捋,不用說話,答案全寫在了臉上。

     溫以寧自然是幫陳颯的,方向盤握緊,加快了速度想把它甩開。但那車也快了起來,緊緊咬在後頭,雙閃幾下,還想著超車。這車一超,就是要把他們攔停的節奏。溫以寧越開越快,左右變道,她覺得自個兒都快成賽車手了。

     但布加迪超跑的性能太好,也跟不要命似的追他們,終於一把方向橫過來,把唐其琛的路虎給逼停了。

     顧清明滑下車窗,四十歲的男人年齡還是寫在了臉上,但經年月久,神韻也是沒得挑。他這一露面,拋開別的不談,真真兒的讓你明白,人的氣質三六九等,什麼叫賞心悅目。

     顧清明似乎是想讓陳颯下車。他把車橫在中間,就這麼無聲對峙。

     唐其琛在車裡,忽然問溫以寧:“怎麼辦?”

     剛才那一飆,溫以寧血還熱著,又狠又恨的來了句:“擋著道兒了,颯姐要是不想見他,就把他的車撞開。”

     這話多半是撒氣的話,過過嘴癮就行。但唐其琛竟然說:“好。”

     他推門下車,繞到駕駛門,讓溫以寧下車。溫以寧還沒反應過來,他半個身子探了進來,幫她解開了安全帶。男人頭髮上有清爽的香味,混著他身上淡淡的木調香水,很有侵入感。唐其琛解開安全帶,就拉著她的胳膊把人弄了下來。

     溫以寧被他推入副駕,唐其琛低聲交待:“繫好安全帶。”

     這個過程也就分鐘不到。他已經坐上駕駛座,很平常的把車往後倒。溫以寧以為他是要繞開那輛超跑,結果車子倒了半米又停住。唐其琛換檔,油門猛地一踩,三百來萬的路虎就像一顆重力榴彈,徑直往那輛布加迪上撞。

     唐其琛控制好了力道,臨近的時候又突然減速,車頭對著它車身,像鏟土機一樣把它硬生生地推到路旁。輪胎擦地的尖銳聲響異常怖人,唐其琛面色沉如磐石,但神態分明是放鬆和無所謂的。

     顧清明的跑車重量自然比不過這輛越野,沒幾下就徹底歇了菜。車身凹陷了一大塊,車頭大燈也被撞了個粉碎。唐其琛又一把倒擋,轉動方向盤把車給擺直就停在後面。

     溫以寧懵了,手捂著胸口感覺氣都喘不上來。後座的陳颯和柯禮,跟沒事人一樣,一個事不關己,一個平靜如常。柯禮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是讓司機老余來接他們。

     唐其琛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轉過頭了溫以寧一眼,“還好?”

     溫以寧眼神跟怪物似的投向他,嘴唇動了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老余趕來,留下處理保險賠償事宜,把他們完整無損地各自送回了家。這天晚上,溫以寧做了一夜碰碰車的夢,第二天起來腦袋都要炸了。鞋櫃上的日曆還停留在昨天那一頁,望著四個大字:諸事不宜。還真是沒說錯。

     溫以寧到的時候,陳颯已經坐在辦公室了。忙碌依舊的樣子,沒有什麼情緒異常。後來她讓溫以寧進來,例行公事地交待了一些任務,最後問了句:“昨天沒事?”

     溫以寧笑了下,“沒。”

     “是我影響到了你們,如果嚇著了,我跟你道歉。”陳颯說:“這樣吧,改天請你吃個飯。”

     溫以寧真心實意道:“我真沒事。陳經理,你……”

     陳颯抬起頭,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笑容,“別擔心。我也沒打算讓陳子渝知道,這麼多年我們母子倆過來了,以後也不求人。”簡短掠過話題,她收斂情緒,微微歎了口氣,“好了,你去忙吧。九點鐘的會議你替我參加。”

     溫以寧出去,帶上門。

     陳颯跟突然泄了氣一樣,手肘撐著桌子,掌心捂住了自己的臉。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挪開,妝容再精緻也是倦容難掩。

     溫以寧替她參加的是一個工作例會,流程比較長,估計一上午都待會議室了。陳颯在辦公室審閱方案,敲門聲響,她一開門,竟是唐其琛。

     “手機怎麼回事兒?”他走進來,西裝鬆了扣,今天沒穿襯衣,就一件純色短衫打底。唐其琛還握著手機,略為不悅,“打了兩個都沒接。”

     陳颯一看手機,忘記開機了。

     唐其琛坐下後,見她沉默安靜,便也不再說什麼,“人走了,昨天最晚班回北京。傅總應該會長期留在國內了。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你跟我開口。”

     陳颯道謝,她知道唐其琛作為朋友,那也是極其靠譜的。

     這時,陳颯的秘書敲門進來,叫了聲:“唐總。”然後把發票拿給陳颯簽字。門沒合緊,能聽到辦公區域傳來的陣陣聲音。

     陳颯頭也沒抬,隨口問了句:“鬧什麼呢,外面?”

     秘書頓時喜笑顏開,“啊,送花兒的。好大一捧香檳玫瑰。”

     唐其琛正用手機剛收到的郵件,沒什麼反應。

     “玫瑰?”陳颯微微皺眉,“誰的?”

     秘無不羨慕,“送給以寧的呀。還是耀總送的呢,兩百多朵,把她桌子都占滿了!”

     ……唐耀?

     低頭報表的唐其琛手指一怔,瞬間點錯了一個資料。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4 06:55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9-7-24 06:56 PM 編輯

三十二. 大夢誰先覺(4)

     溫以寧從會議室一時出來後,瞧見這一大捧花也愣住了。同事無不驚羨,說耀總真是大手筆。又問她是怎麼跟耀總認識的。溫以寧三言兩語地敷衍過去,賠著笑臉,挺尷尬的。玫瑰裡還塞了一張卡片,上面寫了一句英文:In Love Folly Is Always Sweet。

     落名:YOA(耀)。

     含蓄而幽默,但心意明明白白的亮了出來,是唐耀的風格了。適時,手機響,唐耀的視頻電話在螢幕上閃。溫以寧拿了個燙手山芋似的,走出去接了。唐耀的手機應該是立在桌子上的,他坐在辦公室裡,手上還拿著文件,見著她便笑著說:“收到了?”

     溫以寧心裡沒底,這事兒也來得太突然,只能斟酌著語氣說:“是,收到了,謝謝唐先生。”

     唐耀的顏值還是很能打的,在沒有任何修飾效果的鏡頭裡依然俊朗耀眼。他笑意深了些,“別這麼客氣,生份了。”

     溫以寧七上八下的,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

     唐耀紳士,從不咄咄逼,聊了兩句就把視頻掛了。溫以寧心裡裝了事兒,轉身就被人給嚇著了。唐其琛站在電梯口,也不知站了多久,眼神一直留在她身上。溫以寧跟做了壞事被抓包的學生一樣,心跳咯噔咯噔。感覺兩道目光把她戳出了無數個窟窿。

     溫以寧心想,不對啊,我又沒欠你什麼。於是昂首站直了,風輕雲淡地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這麼大一束花留在辦公室也不是個辦法,溫以寧就把它放到了樓梯間的角落裡。後來保潔阿姨來問她:“美女,這花你還要嗎?不要的話,我能收走嗎?”

     溫以寧沒不捨,爽快地說:“您用得著就拿去吧。”

     空運而來的香檳玫瑰新鮮欲滴,品質色澤沒得挑。這阿姨也蠻有經濟頭腦,拿去附近的花店給舊物回收了。唐耀的花一天一送,早上九點特別準時。溫以寧這幾天跟陳颯去杭州出差了,沒空管這些。等她回來的時候,保潔阿姨美滋滋地送了她一碗燉得香噴噴的土雞。同事告訴她,“人家靠著賣你的花,發了一筆財呢。”

     溫以寧這才覺得,唐耀可能不是鬧著玩的。

     被追求很正常,但沒那個想法,就實在沒必要吊著。她挑了個時間,很鄭重地給唐耀打去電話。中心主旨在心裡打了幾遍腹稿,本該脫口成章的話,就被唐耀先發制人的給打斷了。

     他接起電話,語氣明媚溫和:“正好,剛要打給你。咱倆這算不算心有靈犀?”

     “唐先生,我有話……”

     “下來吧。”唐耀說。

     溫以寧愣了愣,“嗯?什麼?”

     “我在你公司樓下。”

     溫以寧坐電梯下去,雖然下了班,但停車坪還是很滿,她舉目四望,一時沒有目標。唐耀摁了下喇叭,然後慢慢把車開了過來,車窗裡男人的笑臉很和煦:“上車。”

     溫以寧踟躕著沒動,後面又有車跟上來,催了幾聲。唐耀說:“我車堵著道兒了,以寧,上來。”

     溫以寧只得坐上去。唐耀的車是黑色的卡宴,跟上次開的不是一輛。出路口的時候有點堵,前後來車夾著他,等過了這段堵路,他輕輕呼了口氣,“那哥們兒往左邊挪個兩公分,就不用這麼費勁兒了。好久不見,晚飯你陪我吃?”

     唐耀說話很直接,但他語氣拿捏恰當,又不會彰顯得很刻意。溫以寧起先還拒絕,“我不太方便。”

     “別拒絕好嗎,我剛下飛機,餓昏了。”唐耀邊開邊導航,“上海我也不太熟,這麼晚了,你忍心讓我一個人?”

     不是不忍心,人都這麼說了,姿態放得低,無異於央求。溫以寧想著也好,趁吃飯把話說開,便答應了,“行,但這頓飯我來請。”

     唐耀笑得眉目生風,神清氣爽,“我也沒帶錢。”

     能把一個原本很尷尬的場景調和得舒舒服服,這是唐耀很博好感的一個特質。溫以寧帶他去吃火鍋,這也有她自己的心思。唐耀這范兒,估計也不是能吃辣的人,不動聲色的給兩人之間劃出條界限。但沒想到的是,他吃起火鍋來一點也不含糊,辣椒油兩大杓往自己碗裡擱,還振振有詞地評價,“你這個放太少了。”

     反差有點大,溫以寧自個兒笑了起來。他坦坦蕩蕩的樣子,心裡的包袱也卸了一半。兩人在人聲鼎沸的火鍋店裡大快朵頤,唐耀脫了外套,隨便搭在椅子靠背上,他裡面穿了件短袖,勾得身材挺緊實。

     “這火鍋的底料都是用一個大缸熬的,你它介紹得很講究,什麼十五味中藥材吃出健康。這不是糊弄人麼,追求健康的,誰還能來吃火鍋?”唐耀握著筷子點了點,“這些菜葉,其實都沒洗的,端上來的時候淋點水做個樣式。”

     溫以寧本來還想吃口白菜呢,這下都有點膈應了。她問:“你怎麼知道?”

     “我在美國的時候,給華人開的火鍋店打工,在後廚做幫手。”唐耀見她眼神,樂了,“不相信?我沒騙你。”

     溫以寧還是不信,“你不是我老闆的弟弟嗎?”

     唐耀面色平靜著,“我和他,同人不同命。”

     這話是打心底的真。拜他那個不爭氣的爹所賜,當初風流債卻踢到了鐵板,強奸了酒店小姐。原本是用錢擺平了,但那酒店小姐一看對方財大氣粗,歪了心思,非得要交待,妄想嫁入豪門當個便宜少奶奶。唐老爺子一氣之下,打發他倆滾去了美國結婚。在老爺子眼裡,唐耀的父親就是喪家犬,是家醜,沒斷絕關係已算仁至義盡。加上有唐其琛這麼個優秀的孫兒在前,唐耀的出生成長老爺子也從不問津。上樑不正下樑歪,估計也是個草包孽種。

     唐耀是吃過苦的人,也很坦然地面對這些經歷。他在溫以寧面前不需要包裝,光明磊落也心心相惜。平鋪直敘地說著自己的成長過去,那些陰暗和不平,並不妨礙他的優秀和成功。

     找到一個共情點,是打開心扉的關鍵。他也身居高位,卻不高高在上,他引導著話題,和溫以甯相談甚歡。

     買單的時候,唐耀也不攔著溫以寧,出於尊重和照顧,她付錢時也不和她爭搶,自己走到了外面抽煙。

     “好了!走吧!”溫以甯付完錢出來,臉被火鍋店的熱氣熏得微紅。

     唐耀把煙掐了,又剝了粒含片放嘴裡,薄荷香趕走了煙味,他挑眉說:“這頓火鍋是不是吃得物有所值?”

     溫以寧沒明白。

     “我的經歷你都懂,你的故事我也深有體會。那個成語叫什麼同道中人,是不是這個意思?”兩人邊說邊往車邊走。

     溫以寧也沒忘了正事兒,她很果斷的把人叫住,面對面地說:“唐先生,我覺得您是一個很好的人。以後來上海了,我可以請你吃火鍋。但那花就算了吧,太浪費了,我也沒地方放。”

     這話是挑明的拒絕了。唐耀只笑不語,徑直繞到後備箱,從裡面拿出了一捧玫瑰,“你放哪兒是你的事,我送的出手,就不叫浪費。給,明天份的當面結清。”

     華燈初上,初夏的風還混著辛香鮮辣的淡淡火鍋味兒,人間地氣,在這個時刻展現得淋漓盡致。

     唐耀很堅持,人是追定了。

     本來溫以寧還挺煩心的,是不是在國外生活過的人,都有點想一齣是一齣。心謹慎地過了幾天,竟也還好。唐耀花沒少送,但也只是送送花,那種上門獻殷勤、接人上下班的爛俗橋段並沒有發生。唐耀的公司也是很有名氣,但做的不是傳統行業,存在感便沒那麼高,後來溫以甯順手查了一下明耀科創,還微微感歎姓唐的是不是都這麼厲害。

     總的來說,唐耀只是不痛不癢不難對付的一個意外,時間之下或許就涼了散了。相比唐其琛,這都不算什麼。唐其琛在古鎮的那次表白之後,也如他所承諾的,再沒有對溫以寧有所「打擾」,兩人不在一層辦公,平日見面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可但凡在某個場合碰上了,唐其琛的眼神還是定在她身上,或注視,或遠觀,你能感覺到那份很膠著的黏力。

     這種沉默無聲的交會,更顯得有內容,也更讓溫以寧心生忐忑。好在唐其琛工作確實忙,開會應酬出差,一週三五天是不在公司待著的。日子就這麼得過且過,這週二的時候,溫以甯接到了李亮的電話,說是過兩天要帶他媽來上海複查。

     亮媽年前的時候在這邊做了腰椎支架的手術,算算時間也是這個時候。溫以甯還挺高興的,正嘴饞呢,讓李亮多給自己帶點兒特產。

     五月的上海開始慢慢升溫,今年的夏天似乎來得比以往要早。唐其琛從北方的城市出差回來,一下飛機明顯感覺到了熱浪。老余接機早候著了,車裡開了適宜的冷氣,坐進去幾分鐘,燥熱涼了下去。

     唐其琛此行是去考察工廠的,連軸轉了好幾個城市,中間胃還犯了一次病,現在臉色仍有倦容。他闔眼休憩,眉心淺淺的紋就沒散開過。柯禮提醒說:“唐總,直接回芳甸路?”

     唐老爺子親自交待的,讓他晚上回去吃個飯。

     唐其琛嗯了一聲,問老餘:“東西備好了?”

     老余懇懇答:“都給您擱後備箱了,全是老爺子喜歡的。”

     柯禮整理完資料,合上筆記本,說:“唐耀這兩個月都會待在上海,看樣子,這邊的子公司遲早也是要建起來的。老爺子動用了不少關係,幫襯了他很多。”

     唐其琛只問:“他在上海住哪?”

     “璞麗酒店,他秘給訂的。”

     “你去安排一下,浦東那套房子給他住。”

     這是唐其琛私人名下的公寓之一,地段絕佳,裝潢的檔次都是極高的。唐其琛自己沒住過,閑在那兒。柯禮明白他的意思,這是做給老爺子的面子功夫。他是兄長,是大哥,這點氣度和周全,在外人眼裡還是要演得滴水不漏。

     車子駛入內環橋,唐其琛忽問:“他還往我這兒跑?”

     柯禮手心冷了冷,斟酌著用詞回:“是。以寧那兒,每天一束花沒落下過。”

     自此一程,唐其琛沉默得再沒有說過話。

     到了別墅,保姆正把煲了一上午的鴿子湯往桌上放。唐嶸正和唐耀相談甚歡。唐其琛進門起就換上得體精神的笑臉,“你一來,門外都聽見爺爺的笑聲了。”

     唐耀起身,叫了聲:“大哥。”

     唐其琛走過來拍了拍他肩膀,“忙著出差,沒顧上你,這兩天空下來了,晚上一起聚一聚,帶你認識幾位元朋友。”

     唐耀笑著應下來,順著話又說開了,“朋友嗎?能不能討個方便,叫上以寧。我這除了每天送花,實在是想不出別的法子了。”

     老爺子耳力尖,問了句:“噢?耀這是認識新的朋友了?”

     唐耀又坐回沙發,笑呵著說:“人姑娘把我當朋友,我還想努努力當她男朋友呢。”

     這話坦盪大氣,真假難辨,他又扭過頭對唐其琛說:“哥,你手下的人,你不介意的吧?”

     當著老爺子的面,唐其琛自然不會多做表示,順著這半個圈,把另外一半兒的弧給畫成了圓,情緒很平和的說:“工作時間,注意影響。”

     唐耀呵呵笑,“好。”

     唐老爺子問:“是亞匯的員工?叫什麼名字?哪個部門?耀竟然有心,其琛你這個做大哥的,也留留意。”

     “沒那麼快,我不想嚇著她。我先慢慢追,送送花,聊聊天,等以後有需要大哥幫忙的地方,一定不客氣。”

     這個話性是很投老爺子心意的,坦坦盪盪,瀟瀟灑灑,唐嶸滿面笑意,心情頗好地指了指唐其琛,“在你大哥面前謙虛一點,萬一他不答應呢。”

     “有什麼不能答應的,難道他也要一起追?”唐耀挑著眉,扭頭唐其琛,“是嗎,哥,你也要追念念嗎?”

     唐其琛方才全部的克制平和,都被唐耀這一聲「念念」摧枯拉朽般的給推沒了。這是溫以寧的小名兒,只有關係親近、不同一般的人才能這麼熟稔地叫她。就像是汽水瓶蓋,擰開了,裡頭的氣浪就洶湧澎湃地往外冒了。

     很多時候,尤其是重逢之後的大多數時候,連唐其琛都很少叫她的名兒。

     他沒理會唐耀玩笑般的詢問,大有甩下臉子的架勢,用冷淡漠然的眼神冰冰冷冷地割他一刀後,轉身就走了。

     中途,陳颯給他發了條短信,唐其琛之前交待她準備的客戶資料和一些工商原件,是明天開會要用的。但陳颯臨時有事兒,明天大早就要飛臺灣。她問唐其琛現在在哪,派人直接送過來。唐其琛的這個情緒過程也就一兩秒的事,他低頭回個地址的時間,再抬頭時又以笑示人,共進了一頓安然無恙的晚餐。

     吃完飯,總這麼待在屋裡也沒趣,唐其琛和唐耀兩人沿著湖邊散步。唐耀是個來話的,什麼都能說上幾句,談談國內外經濟形勢,唐其琛和他的觀點也有碰撞統一的時候,還算聊得暢快。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籃球場,這個籃球場是在別墅外區,半開放的,但也沒幾個人玩。兩人又說了一會話,就見一輛計程車停在了不遠處。溫以寧從車上下來,夜色餘暉裡,她一身白色西裝,高跟鞋把腰和腿的線條拉得勻稱高挑,一肩的長髮微卷,被夜風吹遮了臉。

     唐耀眼前一亮,“perfect!”

     陳颯給她打電話時,她正好還在公司加班,領了任務就匆匆往這邊來了。她走近,先是對唐耀輕輕頷首,然後把文件袋遞給唐其琛,“陳經理讓我送來的。”

     唐其琛接了,低聲說:“謝謝。”

     打開紙袋,抽了幾頁了,又放了回去。溫以寧以為他驗收滿意,正準備走。

     唐其琛:“待會兒我送你。”

     唐耀:“我送你回家。”

     兩人異口同聲之後,對視一眼,便都沉默了。溫以寧背都僵了,站在他倆的對立面,渾身都尷尬。

     唐耀笑著唐其琛,笑意卻不抵眼底。唐其琛也斂著一雙眸子,不讓分毫。最後還是唐耀先鬆了口,他悠悠轉過頭,眯縫著眼睛說:“哥,打籃球嗎?”

     唐其琛笑了笑,眼角眉梢勾出的弧度也透著閒適,“行。”

     “以寧你別走了,站這消消食。”唐耀說完就往場上跑。

     唐其琛下了飛機就往這邊來了,西裝也沒來得及換,這會一脫,隔著距離拋給了溫以寧,“拿著。”

     烘著體溫的衣服撲了她一臉,入鼻所聞,還有他身上的男士淡香。

     球場的簍子裡就有籃球,唐耀拿了一個掂了掂,那架勢很是熟練。他運球,步伐移動靈敏,以側身擋著唐其琛的搶斷。

     唐其琛彎著腰,手與腳配合協調,盯著唐耀的手隨時準備。他的防守太嚴密,兩人一進一退實力相當。

     籃下得分是困難了,唐耀一個轉身,往後一大步,然後跳起來想出手三分。球已經從掌心劃了道弧直衝而去,唐其琛同時起跳,揚手一揮,一個蓋帽直接把唐耀的三分給夭折掉了。

     球回到唐其琛手裡,他往右邊一閃,假動作躲過了唐耀的防守,然後原地起跳,單手一拋——

     “哐當”!

     就見一條漂亮的拋物線,進球得分。

     平心而論,唐其琛打球的樣子還是很帥的。男人穿著白襯衫,領口鬆了兩粒扣,平日沉穩淡薄的唐總,偶爾以破欲的一面示人,是很有魅力的。唐耀起來比唐其琛似是要勤於鍛煉,但真上場了,也是舉步維艱,無論防守還是進攻都十分困難。

     兩人是玩兒的,但一招一式又透著勁兒。

     在一個搶籃板的過程中,唐耀和唐其琛同時起跳,唐耀先伸手,球身從他指尖滑過,又被唐其琛一掌拍到了地上。兩人挨得太近,唐耀的手肘不知怎的就磕到了唐其琛的腹上。這個動作溫以寧得一清二楚,很重的一下,實打實的往皮肉上招呼。

     唐其琛剎時皺了眉頭,但他撐住了,穩穩的站著。

     “我輸了。”唐耀笑著擺手,“哥,你贏了。”

     唐其琛雙手搭著腰,氣息也微喘,他額上一層細密的汗,被光一照,顯得臉色更白了。他又恢復了讓人挑不出刺的溫和表情,拍了拍唐耀的肩,“好久沒打球了,下回換身衣服,叫上你我的朋友一起打個全場。”

     老余早就把車開到了旁邊,見他們完事,把賓利徐徐駛近。

     唐其琛以眼神示意,老余就下車來,手裡提著幾瓶水,笑眯眯地遞給唐耀,這動作也算是含蓄地把人攔住了。唐其琛就走到溫以寧身邊,落了四個字:“送你回家。”

     唐其琛坐去駕駛座,溫以寧半慢不快的站在車外,她的猶豫和遲疑,幾乎讓唐其琛瞬間失了耐心,他又下車,繞到這邊,親自把人給推上了副駕。

     車門關緊,隔絕了外面的蟲鳴鳥語,隔絕了籃球場上熾熱明亮的光照。兩人之間,漸漸浮出了頑固的沉悶。

     唐其琛甚至沒給外面的唐耀一句話,就這麼載著人走了。開了不遠,他又把車給停在了路邊。方向打得滿,剎車也點的急,細枝末節都是耐心全失。

     唐其琛熄了火,抬手往自己的眉心上狠狠揉了揉。

     他深歎一口氣,轉過臉向溫以寧,“我是答應過,不在公司範圍內對你有過多的干擾。我是尊重你,是惜你,是想給你空間和時間,是不想把我在你心裡的模樣弄得更糟。”

     唐其琛說這話時,目光如深淵,恨不得吸著她讓她和自己一同跌墜。

     “你要明白,不打擾,不代表我放棄,不代表我願意讓你被別的男人追。你喜歡玫瑰,喜歡花,喜歡人陪你聊天吃飯,你喜歡的,我都可以。但你任別人來這些事兒,那我告訴你,我答應你的‘不打擾’,從現在起——

    作廢。”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5 06:35 PM

三十三.大夢誰先覺(5)

      溫以寧眼眶都被他說熱了。

      男人的承諾字字入耳,句句動心,黑暗,安靜中,這一瞬間,唐其琛賦予的存在感是強烈的。她耳朵燒著了,一路蔓延至五臟六腑,最後倒流進心臟,沸騰了。但這種強烈的感知不是因為感動,不是因為感情,也沒有絲毫快感。矛盾的碰撞中,溫以寧心底忽然理出了頭緒。

     是一種對過去的釋然。

     她看向唐其琛,輕聲說:“可是,我已經不喜歡你了呀。”

     唐其琛的臉色剎那蒼白。

     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起了這個頭,溫以寧忽然覺得也沒什麼了。縱使她心裡原本有很多條藤蔓纏繞糾結,但這個答案已先衝鋒陷陣,強勢地壓下了其它的懵懂迷茫,它就是此刻的立場。

     溫以寧上唇碰下唇,跟自我說服一樣,又喃喃念了一遍,“我不喜歡你了。”

     幾個字像一把鈍刀,不鋒利,卻摩擦著唐其琛的血和肉,幾刀下去之後,他自己都覺得疼了。

     唐其琛喉結微滾,再開口,聲音都是啞的,“那你就喜歡唐耀?”

     溫以寧沉默下去。

     “我看也不是很喜歡。”唐其琛又冷下來了。

     溫以寧說:“我管不著他要做的事。”

     “管不著他,就能管我?”唐其琛語氣不輕不重。

     溫以寧憤意聚在眉心,轉過頭瞪著他。唐其琛別開臉,他側顏的線條甚少有這麼緊繃的時候,兩人之間連搭建在一塊兒的橋樑都磚瓦零散。除了沉默便再無其它。

     唐其琛心煩地把車重新發動,他開車的風格還是很兇猛的,路口被一輛逆行調頭的奧迪給堵住了,他就一直鳴笛催促,最後只差沒直接撞上去。溫以寧忍無可忍了,挺冷地說:“你要趕時間,就把我放下。”

     唐其琛握著方向盤的指腹都快掐成了青紫,他繃著聲音,“你不要跟我講話。”

     溫以寧怒了:“唐其琛!”

     她扭頭的一瞬,話已經出口,同時也看出了他臉色的不對勁。唐其琛的額頭上一層薄薄的細汗,他整個人都繃成了一個很硬的狀態,唇瓣緊抿,高鼻樑一撐,就更加嚴肅怖人。

     溫以寧心裡漸漸意識到,是不是他胃又難受了。但心軟不過半秒,就被他冷冰冰的話給潑滅,“在我面前,你就從不給我一句好話。”

     溫以寧心裡也憋,索性把身子側向車門,擺出一條涇渭分明的分界線。

     送她到社區,兩人這一程再沒有交流。

     溫以寧下車後,唐其琛就把車窗給按了上去。她走了幾步,下意識地回頭,徐徐升起的車窗裡,唐其琛已經趴在了方向盤上,彎著腰,弓著背,捂著腹部微微顫抖。

     車窗完全關閉,再看不到裡頭的人影。溫以寧壓下心頭微動,邁步踏進夜色裡。

     第二天的上午原本有個專項會議,但一早上班的時候通知,會議臨時取消了。

     聽同事說,唐其琛今天沒有來公司。

     上午快下班的時候,李小亮給她打來電話,說他到了上海,他媽媽是下午的門診,複診完了就沒事了。

     溫以寧自昨夜起就一直籠罩在心口的壞心情總算見了陽光,兩人高高興興的約好晚上一塊吃飯。

     六點半,她準時到了地方,李小亮沒住上回來時的那家五星酒店了,就在醫院邊上找了家漢庭。吃飯的地兒也是附近的餐館,溫以寧到的時候,他已經點好了菜。見面就是一個笑臉,“小甯兒!”

     溫以寧也響亮的一句,“小亮老師好!”

     兩人的開場白總是自然而親切的。他們太熟了,是同鄉,是舊友,也是曾嘗試著開始另一種可能的戀人。後者就算沒有一個完美的句號,但依然不妨礙友情的繼續。就像點菜的時候,李小亮完全可以自作主張,因為他一直知道她的口味喜好。

     兩人熱火朝天地吃了一頓炭燒牛蛙。

     “阿姨怎麼樣啦?”

     “好著呢,醫生給開了藥,強筋健骨的。我表姨不是在上海嘛,我媽一複查完,就生龍活虎地找她玩去了。”

     “那你還是要提醒她,注意休息,回去家務活少幹,你多幫幫她。”

     李小亮滿口答應,“行嘞。”

     溫以寧吃了個花椒,麻得她舌頭都沒感覺了,李小亮瞧她模樣就想樂,很自然地拿著紙巾伸手越過桌面,“別動別動,嘴角的油都快掉衣服上了。”

     很輕的一個動作,紙巾在她嘴角停了停。李小亮又坐下去,紙巾揉成一團沒有丟,就這麼拽緊在了掌心。

     溫以寧筷子頓在半空,衝他笑了下,“以後有女朋友了,這種好心事兒就別幹了啊。”

     李小亮也笑,望著她沒說話。

     “眼光別太高,找個合適的就定下來。”溫以寧繼續開吃。

     李小亮還是看著她,表情溫和,“你也說了,得要合適。誒,你怎麼樣啊,什麼時候帶男朋友出來見見我們?”

     溫以寧吃了一片青菜葉,含糊道:“我沒有。”

     她有沒有,李小亮當然知道。她媽媽江連雪那性格,一有值得炫耀的事,非得讓方圓百里都知曉。就以前溫以寧考上大學的時候,江連雪逢人就說,眉目張揚的像一隻開屏的孔雀。這性子也沒少開罪同齡的鄰居婦人,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她們的兒女到了這個年齡基本都成家立業和和美美,時不時的拿這事兒刺江連雪,“哎呀!以寧還沒有找對象吶,這大城市不是很多優秀男人的嘛。”

     江連雪一肚子怨氣只得活生生地自個兒咽下。

     李小亮接著她的話,脫口而出,“那正好,咱倆湊一對,繼續過日子得了。”

     溫以寧猛地咳嗽起來,咳得臉蛋通紅,上氣不接下氣。李小亮眼神黯了一瞬,很快又眉開眼笑,“玩笑話就嚇成這樣了,那要是真的呢。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快喝點兒水。”

     等她氣順了些,李小亮很自然的避開了這個話題,“對了,你媽媽這次也托我從這兒帶點藥給她。”

     溫以寧抬起頭。

     “就是挺普通的消炎藥,只不過她指定要這個牌子。”

     “哦,你方便就帶吧,她就是想一齣是一齣。”

      李小亮這次只在上海待了兩天,學校那麼多課也走不開。他也是很夠意思了,自己行李沒帶幾樣,倒是給溫以寧提了兩大袋的特產,這是湘西那邊的特色,燻肉火腿都給切成了一小片用保鮮袋分裝好,一袋就是一頓。裡頭還有一個保鮮碗,是小亮老師切好的薑蒜,整整齊齊地碼在碗裡。

    李 小亮說:“有時間就自己做飯唄,我都給你切好了。注意身體啊小寧兒,回來了咱們再聚。家裡頭你也放心吧,江姨我幫你看著,有事打我電話就是了。”

     一米九的高個男人,心思細細膩膩,能看出裡面全是閃著光的溫柔。小亮老師瀟瀟灑灑的走了,揹著酷酷的雙肩包,一手扶著自己的媽媽進站,背影就像是一座安穩的大山。人送走後,溫以寧給江連雪打電話,本來是想問問近況,但江連雪成日在麻將桌上大殺四方,嚷叫著讓她別打擾自己贏錢。

     溫以寧喂了半天,那頭信號斷斷續續就給掛了。剛掛,又有電話進來,溫以寧看見名字本來想不接的,但她肩膀被趕車的路人碰了一下,手指跟著往下一戳,正好按了接聽。

     唐耀說:“我看見你了。”

     溫以寧如芒在背,頓時四下張望。

     “回頭,你左邊。”

     唐耀的車停在出站口的臨時停靠區,這次他不是自己開車,坐在副駕,一輛賓士S600橫在那兒,車窗滑下,他偏著頭對溫以寧笑,“美女,第一次出來跑出租,你照顧一下生意行嘛。”

     溫以寧的手機還舉在耳畔,杵在原地也笑了起來。

     唐耀從不讓女生感到半點為難,總是能用自己的方式化解尷尬,這是他讓人舒服的地方。明目張膽的追人,也給予你充分的尊重和自由。溫以寧拉開車門坐了上去,唐耀從車門儲物格裡拿了瓶水,擰開蓋再遞給她。

     “我今天運氣好,心想事成了,也省了一趟去接你,走吧以寧,我請你吃火鍋。”這人還真直接,每次見面從不浪費時間,直奔主題,“別拒絕啊,上次你請我,這次我還回來,我從不欠女人的。”

     溫以寧哭笑不得,“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唐耀也笑,“你看我現在連花都不送了,給你省心了吧?再拒絕吃飯,那我明天可就繼續送了。”

     “怕你了。”溫以寧點頭說,“那還是老地方?”

     “行。”

     司機把他倆送到,就被唐耀打發走了。這司機也跟了他很多年,跟著從美國一塊兒回來的。他問唐耀:“不用車嗎?”

     唐耀揮揮手,“不用,回去的時候打車。”

     溫以寧蠻想笑的,他回頭就捕捉到了這個表情,挑眉問:“沒見過這麼接地氣的總裁?”

     “是是是。”溫以寧心情不錯道。

     “還不是想創造能跟你獨處的機會。”唐耀又出其不意的給你一句認真,就這麼張弛有度的拿捏著分寸。

     提醒她,我還是要追你的。

     兩人點完菜,坐在位置上等,唐耀正低頭收郵件,溫以寧仰頭喝水,就聽他忽然問了一句:“我哥帶你來吃過火鍋嗎?”

     溫以寧被嗆得直咳嗽,捂著嘴,半天也沒消停。

     唐耀凝著她,語氣很有深意,“追女生,不按著她的喜好來,怎麼追的上?不過也是,我哥他胃不好,吃個西餐還行。”

     他這麼一說,溫以寧心裡還是略有不適的。

     “昨天打籃球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他身上那股勁兒全是衝我來的。他這樣的性格,很少會有這麼衝動的時候。”唐耀又給她把水倒滿,意料之中的問:“你和他是有過一段的。”

     溫以寧眼神詫異,慌亂一閃而逝。

     唐耀說:“你沒看出來嗎,他就沒打算瞞著我。他太能忍了,也太穩了,想藏一件事的時候就能做到滴水不漏。我知道這樣打聽你的私生活不太禮貌,但我還是想問,你為什麼不答應我哥。”

     溫以寧看著他,原本是想表現的不在意,想用輕蔑不屑的姿態告訴他,你猜的全是錯的。但唐耀凝神專注望著她的神色,太有包容力了,溫柔又慈悲,安靜而有力量,甚至某一瞬間,某一個眼波流轉,竟然能看到唐其琛的影子。

     溫以寧恍然低下頭,經年月久的往事以及活在當下的困惑,摻雜攪拌在一起。她從無人說起,也不敢說起。但凡一個人給了她幾分信任的錯覺,內心的堤壩就小心翼翼地槽開一個豁口,即時微小,也足夠人流露心聲,卸下防備。

     她垂眸凝視著桌面,聲音緩而平:“我和他很早就認識了,但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是我一廂情願,是我自作多情。可能會有誤會,或許誤會也解釋清楚了,但不是所有感情都得有個結果。過去這麼多年了,我也長大了,不是當初那個別人對你好一點,就死心塌地追隨的小女孩兒了。”

     溫以寧的平靜極了,兩句話就把這段過去給概括,公正客觀,是說給唐耀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她視線挪上來,坦蕩的和唐耀的目光接軌,說:“總之這幾年,我跟他沒有緣。”

     唐耀被這個眼神罩住了,有那麼幾秒的分神。

     他嘴角輕輕扯了扯,淡笑著問:“那你還愛他嗎?”

     溫以寧果斷的搖頭。

     “喜歡呢?”

     “有區別嗎?”

     “當然有。”

     唐耀說:“就像做生意,大訂單從來就不是一蹴而就的。得努力,得爭取,得無數個飯局,無數場談判,最後取得的一個最好結果。”

     溫以寧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還有喜歡,就依然會留有餘地的去努力、去爭取、去談判。

     唐耀看她遲疑而迷惘的表情,笑了笑,換了個問題:“以寧,你怕唐其琛嗎?”

     這回,她幾乎沒有猶豫,脫口而出:“怕。”

     說完,她自己都愣了愣。心底那些壓抑許久的藤蔓枝結,纏纏繞繞的織成了一張亂七八糟又嚴不透風的網,枝枝丫丫又不清不楚的扎進她血肉,她以為那是過去的經歷給她造成的傷害和陰影。

     卻從沒想過,自己其實是因為害怕。

     怕一腔孤勇依舊落空,怕自己的託付之心又被摔成了稀巴爛。

     人怕什麼,就會躲什麼。

     那麼心底的聲音和本質的答案,究竟是什麼呢。

     溫以寧垂眉斂眸,坐在那兒陡然陷入落寞。唐耀是個很擅長分析、觀察的獵狩者,也喜歡用一針見血的方式挑破對手內心最軟弱的那部分。

     但這一刻,他忽然就不忍心了。

     好在服務生端著熱氣騰騰的湯底上桌,又把配菜一碟碟的擺好,服務周到的還給送了兩瓶可樂。唐耀伸手把她的那瓶放在了自己這邊,理所當然地說:“嗯,你不許喝可樂。來,我給你燙點羊肉。”

     這次約會氣氛不佳,溫以寧只顧沉默,連食量都比往常小的多。結完賬,唐耀很自然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調侃了句:“走吧姑娘,今天沒讓你盡興,我的錯,明天晚上帶你吃西餐,將功補過的機會給不給呀?”

     這人,識人眼色,也有智慧,再困難的局面,也不會斷了自己的希望。

     他真陪溫以寧坐出租,明明也是驕矜貴氣的公子哥,卻一點也不擺譜,沒有矯情的臭毛病。坐車裡也能跟司機師傅聊上幾句。

     後半程安靜了,他轉過頭看著溫以寧,沒怎麼猶豫的就把左手掌心覆在了她的右手手背上。指間的觸感細膩溫熱,他說:“以寧,我喜歡你,就這麼追了。你跟我試試吧,能處的來,我就跟你好好過。處不來,你想走,我也不阻攔。”

     他握著她的手,並且試圖與之十指相扣。車窗全都滑下來了,外頭的風呼呼的往裡灌,唐耀額前的頭髮被吹開,眉眼被高鼻樑一撐,就更顯神采奕奕。

     靜了兩秒,溫以寧轉過頭,輕輕把手抽了出來。

     ——

     次日是週五。

     柯禮來公司很早,把這兩天積壓的檔大致梳理了一遍,需要緊急批復的拎出來,剩下不是十萬火急的,他都給壓了下去。唐其琛在老陳那兒吊了兩天水,柯禮沒敢讓他太操勞。

     唐其琛準時進入辦公室,深色西裝壓不住他略顯蒼白的臉色,但精神尚可,很快投入工作。

     柯禮交待秘書把他要吃的藥按劑量沖好,九點的時候拿進來,也能讓他休息會兒。老陳這次開了五副中藥,擰開蓋兒苦味兒就跑了出來。柯禮仍站在一旁給他批復過的檔做收尾,低聲彙報說:“消息傳來了,是讓我們手上的這個智慧項目與明耀科創達成技術合作。”

     唐其琛眸色一冷,“可靠?”

    “ 老爺子的意思。這兩天您病著,估計他很快會找您談話。”柯禮說。

     唐其琛把藥碗往桌上重重一磕,怒氣躍於眉間,“還有什麼好談的,下一步就直接上董事會了。”

     柯禮說:“誒,唐總。”

     唐其琛緩了緩,點頭說:“我知道了,你忙吧。”

     “那唐耀……”

     “他真要進入亞匯,也不是沒有可能。老爺子年紀大了,糊塗了,看人越發隨自己心意了。”唐其琛有自己的考慮,沒談太久,他吩咐柯禮:“對了,你去幫我訂束花。”

     “花?”柯禮遲疑,“什麼花?”

     “玫瑰。”

     柯禮心領神會,“好,我馬上去辦。”

     “等等。”唐其琛把人叫住,“要粉色。”

     柯禮出去沒多久,秘書的內線接了進來,請示問:“唐總,耀總來了。”

     唐其琛斂眉,沉聲說:“請他進來。”

     他坐直了身子,扣上了西裝,把桌面上攤開的檔全部合上,敲門聲響,唐耀推門而入,頷首微笑:“大哥。”

     唐其琛指了指沙發,“來,這邊坐。”

     唐耀過來他一點也不意外,為什麼而來也一清二楚。

     唐其琛一直致力推進的那個智慧交通嚮導系統的專案本就舉步維艱,在董事會上數次審議都沒有通過。唐老爺子卻在這時發了話,大有讓唐耀的明耀科創聯手紅利的意思。

     這件事,唐耀看似片葉不沾身,領了個風輕雲淡的好人角色。但唐其琛明白,這弟弟有才,有能,也有城府,交手幾次,都是江湖紅塵裡的人上人,各自風光霽月,拎得清清楚楚。

     唐耀說的都是體己話,一派兄弟和睦的美好場面。但不知怎的,話題就轉到了專案上。他話裡頗露鋒芒,意指唐其琛在這個領域仍是門外漢,術業有專攻,遇到短板也情有可原。還說,承蒙爺爺看得起,都是唐家一份子,他十分樂意為大哥排憂解難。

     話裡帶刀,就是對準唐其琛心窩上戳的。

     唐其琛這段時間工作已夠繁忙,和溫以寧的相處也磕磕碰碰,再加之兩天窩在老陳那兒吊水忍受胃痛,心情實在算不上好。他的臉色尚算正常,但眼角眉梢已經透著冰冷的不耐。

     唐耀看了看時間,又笑著說:“哥,其實我不是來看你的。”

     唐其琛翹著腿,坐在沙發上,看著他。

     “我是來接女朋友一起吃午飯的。”唐耀神情愉悅,“現在追女孩兒也很容易啊,陪她吃幾頓火鍋,送送花就答應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跟今天上海城的天氣一樣,風和日麗透著光。

     唐其琛目光直視至他的眼睛裡,打斷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別招她。”

     音輕,上唇碰下唇,很乾脆的一句話,或者說,是一次警告。

     唐耀幾乎一瞬間百分百的確定了,唐其琛的軟肋在哪裡。

     安靜幾秒,他笑容淡淡,“已經招了,怎麼辦?”

     唐其琛疊著的腿已經慢慢放了下來,他站起身,慢條斯理的。

     “遇見一個喜歡的人不容易,你我各憑本事,誰都不必為了誰手下留情。”唐耀也徐徐起身,在這越發粘稠的氣氛裡,語氣也含了暗勁,他說:“哥,不好意思,我贏了。不過說起來,以寧租的那房子還是太小,都放不下一張大床,兩個人睡……”

     那個“睡”字一出口,唐其琛的拳頭直接砸了過來。

     唐耀挨了一記悶拳,反抗是本能反應,他抓著唐其琛的手腕,制止他的二次施暴。其實唐其琛的手勁已經鬆了,就是虛握了一個拳頭,但被唐耀這麼一抓,反倒不能收回去。

     就在這時——“唐總。”

     辦公室的門打開,柯禮正要進來,抬頭一看,頓時愣住。唐其琛尋著動靜看過來,這一眼也怔然了。

     溫以寧站在柯禮旁邊,目光又驚又懼,不可置信。

     就在這一瞬間,唐耀順勢倒下,踉踉蹌蹌的蹲在了地上,捂著肚子一臉痛狀。

     溫以寧看著唐其琛,下意識的往後退了退。筆直冷冽的目光把二人之間切出了千溝萬壑。而岸對面站著的,是一個面目可憎的惡魔。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5 06:55 PM

三十四.大夢誰先覺(6)

     兩個一米八多的成年男人,雖然你來我往沒幾下,但動靜是不小的。唐耀最後那一摔,推倒了桌上的水杯,滾燙的茶水全潑在了唐其琛的手背。外頭的秘書盡職盡責的趕緊跑過來,人還沒挨近,柯禮抬手一攔,維持著沉穩如常,說:“沒事。”然後對溫以寧低聲道:“以寧,你先回去吧。”

     柯禮踏入辦公室,把門給上了鎖。

     溫以寧站在原地,人還是愣愣的,方才那一幕的衝擊感還是不小的。

     辦公室裡,柯禮望著這一爛攤子心裡發緊。他走到唐其琛身邊,“您還好?”

     唐其琛氣還沒喘勻,看著地上的唐耀。

     柯禮又走過去,抱歉道,“耀總,我送您去醫院。”

     唐耀的嘴角被那一拳磕出了血,他抬手一抹,散開的血印映在偏白的皮膚上,倒顯得很有邪勁兒了。他站了起來,唇齒間有很濃的血腥味。人一站直,衣裳齊齊整整,唐耀笑了笑,“沒事,不用去醫院。”

     他看向唐其琛,目光轉了幾轉,人又恢復了輕鬆的神情,“是我自己不小心絆倒的,一點點小傷。那個,哥,我還有約呢,下回再請你吃飯。”

     唐耀笑了笑,人就往外面走了。

     柯禮略為擔心的看向唐其琛,“唐總,您別忍著,有不舒服就說,我讓陳醫生過來一趟。”

     唐其琛默著臉,坐回了皮椅裡,他攤開方才看了一半的檔,重新拿起筆批閱。身後的落地窗被百葉簾調低了密度,光線不甚明亮。柯禮只得自己動手把地上的殘骸收拾乾淨。碎掉的瓷片剛撿起兩片個,就聽見“哐!”的一重響,是唐其琛把手上的筆給摔在了桌面上。

     他臉上陰雲環繞,眉間也是風暴腹地。雖一字未言,但柯禮停止了一切動作,不敢再發出丁點聲響。

     半晌,唐其琛開口:“你讓老余把車開過來,送他回去。”

     衝動這種情緒,這些年在唐其琛身上愈發無跡可尋。他對外示人的行為舉止都是拿捏得恰到好處,喜怒無常是大忌諱。更何況對方還是這麼個豺狼虎豹的親弟弟。他以顧全大局為原則,一時的失控足夠任人大造文章。這份關係、臉面、長久的思慮,還是要顧全。能屈能伸,能方能圓,唐其琛更多的是給自己下臺階。

     柯禮微微鬆氣,幸好,不是理性全無,他點頭,“我馬上去辦。”走時又想起了件事,他遲疑許久,還是斟酌的問出口:“唐總,花還要訂嗎?”

     唐其琛沉下去的情緒又湧上了心煩意燥,躁意的後續,就是隱隱的挫敗與無奈。他忍了又忍,深歎一口氣。

     “不訂了。”

     唐耀從辦公室出來後,雲淡風輕的姿態一直保持著,穿過辦公區,在眾人小心翼翼但又萬分好奇的隱晦打量裡,臉上的那點傷並不妨礙他的風度翩翩。直到走去沒什麼人的電梯旁,唐耀整個人也垮了下來。下顎的悶痛越發膨脹,嘴角也麻木了,用舌尖一抵腔壁,還能嚐到血腥氣。

     唐耀手撐著牆,頭埋得很低,弓著背也是沒了剛才的意氣風發。他察覺到腳步聲的靠近,擰頭一看,溫以寧原來沒有走。

     唐耀的陰鬱之色一掃而空,痞笑望著她:“我說是為了你挨揍,信嗎?”

     有什麼不信的,剛才不都看見了嘛。

     兩人坐電梯下到停車場,唐耀的車裡有醫藥箱,一般的碘伏藥膏都備齊全了。清理下巴的傷口時,唐耀一直喊疼,齜牙咧嘴的不是很配合。溫以寧壓根不好下手抹藥,挺不耐煩的說了句:“再動你就自個兒弄。”

     唐耀立刻老實了。清理完,他挑眉說:“我剛才算不算任你擺佈啊?”

     溫以寧的目光頓時如臨大敵,人也往後挪了挪。

     唐耀不敢大幅度的笑,見了血的傷還真是疼。他眼睛向下彎,很明顯的笑意,“你別怪我哥,男人之間偶用武力也是很正常的。”

     溫以寧氣不打一處來,“正常個鬼啊!”

     唐耀笑眼下壓的更明顯,“好,我答應你,以後再不打架了。”溫以寧剛要反駁,他就把人往外推,“去給我開車,我為你受的傷,今天跟你混了。”

     英俊的臉上寫了牛皮糖三個字,撕都撕不下來。溫以寧無奈問:“你司機呢?”

     “我沒帶他來。”唐耀往椅背一躺,“你看我臉都腫了,開車不安全。”

     死乞白賴的苦肉計,硬是把溫以寧留了下來當車伕。車子駛出停車場,外頭的光線明亮的多。從後視鏡裡,溫以寧也看清了唐耀的臉,傷的確實不輕。

     她心裡一團纏纏繞繞的紗,糾在一起亂的很。

     唐耀這天倒是沒怎麼惹她了,安安靜靜的坐在後座,到了目的地也是很禮貌的跟她道別。溫以寧以為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但半吊子的氣還沒鬆一半,沒幾天,唐耀追人的攻勢便越來越猛烈起來。

     粉色的香檳玫瑰換成了正紅色的黑美人,一束束跟火把似的往她辦公室裡送。下班的點準時來接,人本就帥氣,又開著張揚的跑車,隨便在人堆裡一杵都是很耀眼的。溫以寧真是怕了他,做賊似的混在大隊伍裡開溜。

     唐耀也是好脾氣,反正不催不逼的,就是一個癡心漢的形象。放開了手腳這麼一追,同事都以為兩人有什麼了。

     “恭喜啊,以寧!”

     “你和耀總早就認識了吧?藏的可真夠深的。”

     “你還上什麼班兒呢,回去當少奶奶好了。”

     溫以寧被這些或善意或意味深長的流言攪得心力交瘁。這才幾天,人都快成神經質了。陳颯從臺灣出差回來,這天把人叫到辦公室,看她黑眼圈都深了幾度的樣子,皺了皺眉頭問:“需不需要休病假?”

     溫以寧說:“不需要,我沒事兒的。”

     陳颯對情況倒是一清二楚,她本來就是很直接的人,她說:“如果你覺得耀總不錯,可以試試。女人被追求不是很正常嗎?互有好感的話,接觸瞭解也沒什麼。你也不用顧忌辦公室戀情,亞匯一向開明,沒有這方面的限定。”

     溫以寧愣愣然。

     “找個依靠,也挺好。”陳颯莞爾一笑,對她抬抬頭,“唐總和柯禮去歐洲驗收新的生產線了,這週的例會取消,你手上應該暫時沒有太多事。平日要早點下班都可以,不用跟我說了,我批准。”

     陳颯的人生準則就是「及時行樂」四個字。換句話說,她壓根就不相信,也不屑於什麼破鏡重圓的劇情。破了的鏡子,怎麼重圓?就算能圓起來,那也是橫七豎八貼了難看的膠布,膈應人。都是紅塵男女,誰還沒有幾個愛上一匹野馬,但家裡沒有草原的故事呢。

     朋友歸朋友,但陳颯心底裡,還是希望她的愛徒有一段嶄新的感情。

     溫以寧不知是聽進了她的話,還是對唐耀亮了什麼牌,反正在一次下班,破天荒的跟唐耀一起坐車離開公司後,第二天起,唐耀便再沒有來送過花兒、開車跑車接人的殷勤了。

     大家翹首以盼,喜聞樂見,總是能自己編寫出故事的續集。

     都說,溫以寧和唐耀是達成共識,低調的在一起啦。

     ——

     週五晚,唐其琛抵達機場,老余候了許久,見老闆一上車就閉眼似是熟睡,心裡還感慨,再有錢有權,也不是鋼筋鐵骨啊。就這一個月,都不知道送他往返機場多少次了。

     柯禮坐副駕,輕聲對老餘說:“冷氣開小一點,唐總這幾天在國外一直是帶病工作的。”

     老余照做,心裡也是無奈,“唐總這胃病,不休息個一年半載,是養不好的。”

     都是老熟人了,柯禮和老余之間也能說上幾句體己話,“還一年半載,半個月的假期都空不出來。集團前兩年是運行體系的優化改革,這兩年,又在創新產品的生產線,從上到下,從政到商,四面八方的關係要打點,怎麼少的了唐總。”

     老余”哎”的一聲歎氣,“也不年輕了,成個家,有夫人照顧也會好的多。”

     柯禮笑了下,“也許快了吧。”

     老余把溫度調到二十八,紅燈停車時問:“那要不送唐總去陳醫生那兒看看?”

     “去不了。”柯禮亦無奈,“明天中午還得回老爺子那吃飯,才一上午時間就別折騰他了,送他回浦東吧,讓他休息倒倒時差。”

     都說上好一會的話了,後座的唐其琛倦色滿面一直都沒醒。回公寓後,唐其琛這一覺睡到第二天十點。他的工作手機被柯禮關了,真要有急事,一般就聯繫那只私人電話。唐其琛太久沒這麼好好睡上一覺了,醒來後,頭疼也減輕不少。

     老爺子最近讓他回去吃飯的頻率增多,每回去唐耀也都在。可能老爺子心裡,還美滋滋的維繫著兄友弟恭的面子工程。

     這是兩人拳腳相向後的第一次見面。

     唐其琛見著人,拍肩寒暄,唐耀順著話,開朗健談。彼此避而不談那次的不堪,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唐老爺子年齡大了,也沒那麼多正事兒要談,偶爾提點兩句,唐其琛都謙遜的應著。輪到唐耀這兒,他的滿意之情更甚,時不時的念叨:“要是你們能攜手為亞匯效力就好了。”

     唐耀笑著說:“有大哥在,亞匯已經是頂級了。”

     “其琛很好,但就是太辛苦。你呀,能幫襯幫襯,他也沒那麼累。”老爺子長歎短調。

     唐耀說:“大哥做事從來都是遊刃有餘,怎麼會辛苦?”

     唐其琛視線停在他臉上半秒,然後看向老爺子,淡笑著答:“在其位,謀其事。比起爺爺那時候,我這不算辛苦。”

     老爺子老話重提,“可也要對自己的事上點心,老大不小了,就沒一個合你心意的姑娘?啊?這點你就比不上你弟弟,小耀,你上回說喜歡的那姑娘,談到什麼程度了?”

     唐耀挺坦然的一笑,“談婚論嫁的程度了。”

     唐其琛猛地一瞥眼,眉目間的暗潮湧動。

     “快了,我倒也想。”唐耀避開他的視線,話裡留有餘地,“我再努把勁。”

     保姆適時過來,說菜已備齊。走去餐廳時,唐其琛在最後,不輕不重地拍了下唐耀的肩,沉聲說:“你,過來。”

     唐耀腳步漸慢,兩人就停在原地。

     身高體魄都相當,但唐其琛肅著臉色時,還是顯得深沉許多。他負手環搭在胸口,唇抿成薄薄的一條線,眼神是冷透又洞察的,每一秒,都像是在審閱對方,要把唐耀的心思一根一根掰扯清楚。

     就這麼幾秒,唐耀能感覺到自己的後背有微濕的戰慄。

     唐其琛:“你是不是要把她逼走才甘心。”

     唐耀在他的對立面,沒說話。

     “你這事兒弄得人盡皆知,不管不顧她的意願。怎麼,是要當土匪還是當強盜?”唐其琛平靜的語氣裡裹著針,並沒有太給唐耀臉面。

     唐耀被他說得臉色微變,但還是保持著得體,“說了,我們之間各憑本事。”

     “你讓她身陷輿論,讓公司共事的員工都對她另眼相待,背後任人說三道四,惹了一身是非。這就是你所謂的本事?”唐其琛步步緊逼,直視著他:“你什麼身份,她什麼身份,不管你出於什麼意思,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把她架在一個最尷尬的位置。她不是你,她在亞匯工作,領一份薪水,是維持生計,是衣食住行的保障。你不能這麼為難她。我從來都認可你的觀點,是,追女人,各憑本事。但唐耀——

     你追人,就要有追人的樣子。”

     唐其琛的神色,就像是四季更迭交替之時,最捉摸不定的那種天氣。保姆已將飯盛好,唐老爺子望著他們,目光也漸生困惑。

     “她沒有傷害過你,你別斷她的後路。”

     語畢,唐其琛與他擦肩而過,身上冷冽清傲的男士淡香,像穿腸毒藥,把唐耀扎扎實實的放倒了。

     午飯後,老余的車按點來接唐其琛,下午三點還有會議要召開。

     入夏已久,午後的氣溫眼見著就往三十度飆。唐其琛穿著薄風衣從綠蔭環繞的別墅群裡走出來,藍天白雲之下,真真的玉樹臨風。但人一上車,就仰頭靠著椅背,眉頭輕輕擰起來。

     老余見他臉色不對,“唐總,您沒事?”

     唐其琛呼吸都發了緊,他從衣兜裡摸出小瓶藥,倒了兩粒直接乾吞了下去。老余一看要壞事兒,“唐總,你……”

     “開完這個會再去老陳那。”唐其琛直接打斷說。

     老余面有愁容,可他都這麼說了,也只能聽命。

     唐其琛一周不在公司,事情積壓太多,下午的會相當於是把辦公例會挪後了。幾個平時不對付的董事都有參加,唐其琛有所顧慮,自然缺席不得。藥見效,下車時,他還能勉強維持正常。

     這會一開就是三個小時,唐其琛發言的時候居少,大部分都是柯禮代為主持。每個部門都有兩人參會,陳颯帶著溫以寧坐右邊。柯禮中途停了兩次,說是會議短暫的休息,讓秘書進來添水以及讓各位上洗手間。唐其琛就趁這時候回辦公室休息,柯禮無不擔心,一度建議讓會議提早結束。

     唐其琛說:“後面的專案是趙總提的,不能終止會議。”

     層層疊疊的關係都是這麼盤根錯雜的結在那兒,牽一發動全身,柯禮明白他的立場和苦心,只得堅持開完。

     唐其琛的忍耐力是極佳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表現得沉穩冷靜,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終於散會,陳颯突然說:“唐總,我還有事跟您彙報。”

     她搶了個頭,另外幾個也有事想商議的部門只得作罷,先行離開。

     偌大的辦公室終於只剩幾個熟人,門一關,唐其琛挺直的脊樑一下子就垮了,他手肘撐著桌面,手指摳著桌沿,一下一下的,指尖都是青白色。柯禮扶了把他的胳膊,“唐總!”

     陳颯其實是看出來他是不舒服的,所以故意說有事彙報,幫他擋開別的人。只是沒想到,唐其琛這麼能剛,臉色白成了紙,鬢角上也有細密的汗。柯禮說:“不能再耽擱了,我給老陳打電話。”

     陳颯也問,“能走嗎?”

     從會議室過去要經過辦公區,那麼多員工看著,肯定還得把這一程撐過去。唐其琛點點頭,緩緩從位置上站起。陳颯對身後的溫以寧說:“齊總十分鐘後到公司,我走不開。你和柯禮去吧,也好幫幫忙。”

     這個時候也顧不上多想,溫以寧答應下來。

     就這樣,唐其琛走出會議室,背脊挺直,眉間八風不動。時不時的碰見員工叫他,“唐總。”

     唐其琛頷首回應,一路相安無事。

     到了電梯裡,門合上。唐其琛手握成拳,一鬆一緊地掐了自己幾下,到底沒忍住,腹部的疼痛跟海藻蔓延似的遍佈了他全身,腳下似有鋼鐵澆灌,疼得他一下沒站穩,暈乎乎的栽了下去。

     ——

     “掛完這瓶,再用兩支消炎,注意量體溫,儘量避免發燒。”

     湯臣一品的公寓裡,老陳和柯禮低聲交談,“半小時後再量一次,藥我也分裝好了,四個小時後再吃。先吃膠囊,再喝沖劑。”

     柯禮數了數,記下來。

     老陳轉過身,回到床邊看著唐其琛,“胃潰瘍復發有一陣了吧?”

     柯禮幫答:“我勸不動,這一個月都在連軸轉,沒有好好休息。”

     老陳皺皺眉,“那怎麼行。我可給你提個醒兒,雖然這次用了藥就沒什麼事兒了,但你自個兒要當心,什麼身子還不清楚啊?錢賺不完的,真出了大毛病,什麼都不是你的了。”

     唐其琛半躺在床上,手上纏著紗布,針管細細尖尖的埋在裡頭,臉色仍然虛,但疼痛減半,人還是舒服不少。他笑了笑,“謝了,老陳。”

     “謝什麼謝,把我話聽進去就行了。我不留了,診所還有病人。有事再給我打電話。”老陳起身,再三交代,“記得半小時後量體溫。”

     柯禮也跟著起身,“我去送送。”

     唐其琛點了下頭。

     “以寧。”溫以寧一直站在旁邊沒有吭聲,被柯禮一叫,她走過來,“嗯?”

     “我下去送陳醫生,你幫忙看著行嗎?”

     溫以寧點點頭,“好,半小時我讓他測體溫。”

     柯禮和老陳離開了,屋裡頓時靜得離奇。

     唐其琛還維持著半躺的姿勢閉目靜養,牆上的石英鐘分秒走著,跟吊瓶滴下來的節奏幾乎一致。溫以寧走到邊上把藥的流速調慢了一點。

     房間裡就開了一盞暖黃的床頭燈,光暈一圈漸漸變淡,牆上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唐其琛這間居室鋪著淺灰色的地毯,陳設也簡單,右手邊一整面的木質書櫃,最上面的一層放了幾個復古擺件。這樣的氛圍,很容易讓人心生安寧祥和之感,閒愁本不該有。

     溫以寧目光轉了一圈,就回到床上。唐其琛已經睜開了眼,很安靜地看著她。

     這個目光太突然,溫以寧來不及收回偽裝,一瞬的反應都被他看在了眼裡。兩人淺淺對視,所有的喧囂至此才有所方歇。唐其琛輕聲問:“嚇著了沒?”

     溫以寧眼睫眨了眨,反問他:“你身體都這樣了,自己沒被嚇住?”

     唐其琛微微皺眉,“你對我能不能有一句好話?”

    “ 我說再多好話,自己不愛惜身體,怎麼也好不了。”

     唐其琛抿著唇,半晌沒吭聲。

     溫以寧回味一遍,發現剛才的態度確實帶著刺,心想,何必和病人計較呢。於是軟了態度,以一種在唐其琛聽來,算得上是天籟的語氣問:“陳醫生說你可以吃點麵條和粥,你要不要吃?”

     唐其琛很配合的搖了搖頭,“我不吃外面的粥。”

     溫以寧冷言,“都快餓死了,也要守著你這少爺作風是吧?”

     唐其琛也不說話,眼神跟深淵似的望著她。一秒,兩秒,三秒,溫以寧被他活生生的望沒了氣焰。

     唐其琛這個年齡,雖和時下流行的小鮮肉無法比擬,但男人該有的成熟氣質,都在他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病了,也是極其英俊的。眸子如一潭深水,悠悠吸著你,擺明瞭考驗人的定力。

     溫以寧認輸地挪開目光,按下心裡的潮湧後,她又轉回來,問他:“那天在辦公室,你和唐耀……”

     唐其琛頓時不悅:“怎麼,興師問罪?”

     溫以寧很平靜的說完:“你們動了手,但最後,耀總重重摔在地上,其實是他自己拽著你的手往身上推。”

     唐其琛慍色消散,眼神閃了閃,沒說話。

     溫以寧也沉默的站起身,“你休息吧,我去給你弄點麵條。”

     “我不吃外賣。”

     “我煮。”

     溫以寧轉過身,留下兩個字剛要邁步,手腕一緊,唐其琛突然傾身向前把她拉住。溫以寧根本沒料到,防備不及,直接被他拽了過去。唐其琛還打著針,她本能反應的用手死命撐在床側,但兩人的距離還是非常近的——

     臉對臉,眼睛對眼睛,再近一點點,鼻尖都能輕輕碰出一個吻。

     溫以寧連氣都不敢喘,懵了兩秒,她抓著手邊的毯子就往唐其琛臉上蓋。羊絨毯很寬,把人遮了個嚴實。溫以寧手忙腳亂的要從他身上站起,唐其琛不僅手沒鬆,反而更用力的把人往下拉。忽然,眼前一黑,那塊原本蓋在唐其琛臉上的毯子,竟也罩住了她。

     世界瞬黑。

     人的感官被無限放大,唐其琛在黑暗裡和她面對面,太近了,太燙了。

     ……也太溫柔了。

     “我不吃麵。”唐其琛順勢摟住了她,臉埋在女孩溫熱細膩的頸窩裡,貪婪而又小心翼翼地聞著馨香,聲音低低啞啞,“你別動,讓我抱一會兒就什麼都好了。我這段時間太忙了,你再等等我,等過了這幾天,我會好好追的。”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5 07:01 PM

三十五. 春夢繞胡沙(1)

     唐其琛說完後,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他的掌心輕撫著溫以寧的腰。就保持著這個力道沒有再動。絨毯罩著兩個人,隔出方寸天地。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呼吸是熱的,心跳是清晰的,很容易讓人想到,什麼是永遠。

     唐其琛就用這麼一小塊毯子,輕易解開了溫以寧心裡封存已久的鎖,它在經久年月裡變得鏽跡斑斑,無人問津。它是深刻的芥蒂,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溫以寧不要再犯錯。這一刻,她聽見“哢噠”一聲,鑰匙入孔的聲音。

     溫以寧慢慢把毯子掀了下來,當光明一點一點重現,視線一分一分往自己頸窩處挪,才發現,唐其琛睡著了。

     溫以寧墊著他的後腦勺,把人輕輕地放了下去。唐其琛只眉頭皺了皺,大概也懶得睜眼,翻了個身,側臥著也沒再醒。空氣又順暢了,溫以寧現在才回過魂,坐在床邊半天沒動彈。她側頭看了一眼,男人背朝著她,襯衫勾出肩胛骨的弧度,薄薄一條連向寬闊的背。溫以寧站起身,猶豫了下,還是幫他把被子往上蓋了些。

     柯禮說是去送老陳,但他是有眼力勁兒的,走時連車鑰匙都揣兜裡了,估計再晚些時候找個藉口也不會來了。唐其琛小憩二十分鐘,依稀聽見關門的聲音。等他醒來,臥室安安靜靜,只有手機提示燈在閃。

     柯禮五分鐘前給他發的微信,問需不需要他再來。

     唐其琛回了句,不用。

     他放下手機,看了眼藥瓶,差不多吊完了。這兩年胃疾的確反復發作,自己的身體他當然清楚,反正還能扛,還只在那個臨界點徘徊,那就扛吧。忙起來的時候,確實也顧不太上。只每回發病時疼得五臟六腑都皺皺巴巴了,才有些許後悔之意。但用藥一旦奏效,便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唐其琛只要人在上海,回回輸液都是去老陳那兒。有時候忙得脫不開身,漸漸的,也學會了自己拔針的技能。

     他把紗布揭開,然後眼都不眨的就把針管給拔了出來。按壓了一會,他起身下床,拉開臥室門後卻是一怔。

     唐其琛以為溫以寧早就走了,卻沒想她竟然還在。

     廚房開著燈,隔了一塊磨砂落地玻璃,把燈光暈染開來,橙黃溫暖的就像開了柔光美化的場景。溫以寧背對他站著,低著頭,正在案板上切蔥薑蒜。她脫了外套,裡頭是一件襯衣式樣的連衣裙,腰帶繫了個結,柔柔順順的垂在腰窩。灶上開了火,鍋裡燒的水已經在沸騰翻滾。溫以寧捏了一小撮麵條放進水裡,忙完這一切,她就安靜的站在灶邊,把盛湯的碗給洗乾淨。

     唐其琛倚在門口,心裡一片無聲的潮湧。

     還是溫以寧察覺有人,她轉過身,愣了愣,似乎在問他為什麼不出聲。

     唐其琛看著她,然後走過來,病態未消,嗓音也是乾涸低沉的,他說:“謝謝。”

     溫以寧避開他的目光,專注手中的事,“從你家走出去真的很遠,我就去買了點麵條。”

     熱飯熱湯好像把唐其琛的胃都給燻暖了,他看著碗裡的番茄雞蛋,忍不住說:“麵條多下一點。”他又看了看那些刀具和碗筷,“原來我這兒還有這些東西。”

     溫以寧說:“是挺浪費的。”她語氣略帶諷刺,不太好聽。唐其琛立在一旁,嘴角卻是微微翹起的,因為他看見溫以寧言不由衷,到底還是按著他的意思,多下了一撮麵條進去。

     一碗雞蛋麵,吃的通體舒暢。

     就他吃麵的這會功夫,溫以寧問:“陳醫生給你開的藥放哪兒了?你待會記得吃。”

     唐其琛對臥室抬了抬下巴,“就在櫃子裡頭。”

     溫以寧還是遵循他的同意,“那我進去拿吧。”

     唐其琛點點頭,“謝謝。”

     溫以寧進去臥室,把櫃子上的空藥瓶順便給收走,四五個塑膠袋裡,每一個都有藥。之前一直是柯禮在跟老陳說情況,溫以寧一時弄不清到底是哪一袋。於是每一個都拿出來看了看。應該是以前就開了一些,被唐其琛隨便丟桌上了。

     不疼了,就不再吃,幾次下來,瓶瓶罐罐也是很壯觀。溫以寧仔細看了看……還有過期的呢。

     客廳裡,唐其琛吃飽喝足,無比愜意。見著她提了滿滿一大袋出來,還疑惑道:“嗯?老陳開了這麼多?”

     溫以寧把袋子就往他面前一放,“能不多嗎,15年到現在的應有盡有。你就不怕瞎吃吃,拿錯藥吃出毛病?”

     唐其琛神情微懵,半晌才反應,自己這是在挨訓?

     “就我來亞匯這一年不到,見你生病也有五六回了,三十多歲而已,正是身體最硬朗的年齡,你看看跟你同齡的男人,哪個不是身強體健?”

     唐其琛皺眉,反問她:“哪個同齡男人?”

     溫以寧一時語噎,估計也沒料到他還這麼淡然。腦子一打結,脫口而出:“就,就那個Daniel啊。”

     唐其琛眉心微蹙,靜了兩秒忽然釋然,吊著眼梢的笑意問:“是吳彥祖。”

     溫以寧只覺窘迫。暗暗咬牙,自己多管什麼閒事兒。就聽見唐其琛染著笑意,人慵慵懶懶地往椅背上靠,偏著頭看她,很溫和的說:“千年東皇娛樂的慶典,我有去參加。很多明星都在,秦董安排了合影,他就站在我後面。”唐其琛稍稍回憶了番,說:“個子跟我差不多,儀態也很好,是個體面人。不過我聽秦董說,他在香港拍電影,武戲都是真身上陣,肋骨斷過,常年舊疾,也不見得萬事順意。”

     言下之意,你男神的身體還不一定有我好呢。

     “你要喜歡他,我跟秦董說說,有機會讓你去見見本人。”唐其琛說得大度,語氣綿遠悠長,四兩撥千斤的就把她的主題給換掉了。

     溫以寧聽得確實有些沉迷,直到對上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眼,才記起自己的初衷。這麼一轉場,氣氛自然就鬆了。她低了低頭,自顧自的笑了笑。再抬起時,心意是真誠的:“唐其琛,你還是愛惜自己的身體吧。每回你生病,你身邊的人都很著急。柯禮跟你日夜不分,忙完工作還得照顧你,他上回跟我吃飯,還開玩笑的說了句,如果你不結婚,他也沒法兒先結。”

     就那個什麼八字命理,柯禮說他和唐其琛八字相沖的言論。這個利益追逐的社會,能留下來的,都是大浪淘沙。柯禮對唐其琛是真誠且臣服的。這個世界,唯有忠心最難收買。

     “畢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對它負點責。活著,比什麼都好。”溫以寧看著他,目光沉下去,有那麼一剎,唐其琛覺得她神情是縹緲而帶著隱忍的痛色的。

     他默了默,然後點頭,“好,我答應你。”

     溫以寧輕呼一口氣,看了看時間說:“那我先走了,你記得吃藥。這些過期的,我就幫你拎出去丟掉了。”

     唐其琛跟著起身,“我送你。”

     “你休息吧。”溫以寧直接拒絕。

     唐其琛堅持道:“那你開我的車回去,明天幫我開去公司就行。”

     “我打車。”溫以寧說完就開門離開。

     自這一晚之後,兩人的關係似乎還是那樣,淡淡的,集團裡,一個樓層碰見也只互相點個頭。當然,這種碰面的次數也是少之又少。聽陳颯說,好像是國外的生產線出現了技術問題。唐其琛順著這條行程線,又去了一趟南美,地球繞了大半圈回來,又是半個月後。

     陳颯偶爾也跟她聊聊工作之外的事,那天提了一句:“耀總沒再送花兒了?”

     “嗯。”溫以寧平靜道。

     陳颯彎了彎嘴,也不知是安慰還是諷刺。她說:“他們唐家的男人,情路都不順。這是遺傳的嗎?一個混跡國外,發家史也算吃盡了苦頭,另一個就更不用說了,都快薄如蟬翼了,還在這飄飄盪盪。”

     陳颯跟唐其琛太熟,沒那麼多恭維。秘書送來了一疊報帳單,她邊簽邊說:“你為什麼拒絕了唐耀?”

     溫以寧誠實道:“因為不喜歡。”

     這是真心話。

     唐耀做人面面俱到,從最初認識到現在,言行舉止也是沒得挑。他被唐其琛打了的那一次,溫以寧其實看得一清二楚。一拳頭下去手勁兒再重,也不至於那麼大陣仗的倒地不起。唐耀抓著唐其琛的手不鬆,力道是他自己使出來的。這場戲演給誰看已經不重要了,或許有手足相爭,或許有利益牽扯,她驚異的,只是唐其琛從頭至尾,都沒有多餘的解釋和爭論。

     陳颯簽完了,擰上筆帽,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問:“你下午是不是要回家?”

     這也是溫以寧來找她的正事兒,“啊。對。我買了高鐵票,想跟你請個假,提早一小時下班。”

     陳颯答應,又從身後的櫃子裡拎了個錦盒出來,裡面裝的是人蔘。推到她面前說:“這東西我留著也沒用,拿回去給你父母吧。你幾點的高鐵票?”

     “五點半。”

     “我讓司機送你。”

     因為是週末,這條線客源一直很滿,高鐵票便更顯緊張了。溫以寧的座位靠窗,是三座那一排最裡面的位置。這節車廂估計是被旅遊團給包了,人擠人的,行李還特別多。她在走道上堵了半天,才磕磕擠擠的找到座位。這趟回去也沒的,就是江連雪週六過生日。她嘴上常常豪邁瀟灑,其實心眼兒小,通俗點說就是作。溫以寧懶得聽她日後的冷嘲熱諷,早早在網上買了禮物,估計明天正好能到。

     車廂裡人聲嘈雜。

     這一車旅遊團估計又都是親朋好友,反正就沒消停過。又笑又叫的,她旁邊的大叔已經把辣條給拆開吃了。溫以寧不是太喜歡這個味兒,斂斂眉,低頭玩起了手機。

     一盤消消樂的時間,她抬頭活動了一下脖頸。頭就這麼一搖一扭的工夫,餘光瞥見右邊的旅客——

     溫以寧愣了愣,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她猛地轉過頭,隔著中間那位吃辣條的大叔,靠走道的座位上,唐其琛跟從天而降似的,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了。

     溫以寧上唇碰下唇,那聲“唐總”還來不及叫出口。唐其琛忽然對那位大叔說:“您好,我能跟您換個座位嗎?”

     半根辣條還叼在嘴角,大叔一臉不耐煩,顯然不是很想換。

     唐其琛把票伸過來,客氣從容道:“我的是商務座,就在前面的車廂。師傅,幫個忙,我這正追人呢。”

     他說這話時,目光緩緩移到溫以寧臉上,視線一碰,唐其琛就溫柔地笑了起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6 05:09 PM

三十六.春夢繞胡沙(2)

      用商務座換二等座,大叔立刻喜笑顏開,拾掇拾掇就走人了。唐其琛空手而來,什麼行李也沒見著提。撩開外套的下擺輕輕壓了壓,人就坐了下去。

     溫以寧一臉驚愕忘了收回,兩小時前陳颯還告訴她,唐其琛不是在南美嘛。

     “你,那個,柯禮沒有跟你一起嗎?”溫以寧問得磕磕巴巴,心裡何止五味雜陳。

     “上哪兒都得帶著他?”唐其琛說:“那邊還有工作要處理,他下周回。”

     溫以寧一言難盡,“不是,那你這是去哪?”

     唐其琛把票給她看,然後拽在了掌心。溫以寧心裡冒出了一百種情緒齊齊叫囂、亂成一團。最後纏繞在一起,變成一股韌勁十足的繩,把她心臟的邊邊角角繫得緊緊。她想起唐其琛那晚說過的話。

     你再等等我。

     等我忙完這段時間,好好追你。

     溫以寧還想說什麼,唐其琛微微歎了口氣,“我休息一會,我下了飛機就往這邊趕了。”

     很尋常的一句交待,也沒有刻意為之的獻殷勤,他就那麼一說,也沒非要你給個態度。唐其琛是真累了,在飛機上時差沒倒過來,雖然這次行程不算特別累,但缺眠的狀態仍是十分難受的。

     還沒發車,旅客在走道上挺鬧騰,他們後面兩排的人為了座位號掰扯不清,右邊一排旅遊團的就玩起了鬥地主。還有一上車就要泡速食麵的,一聞味道,還是老罈酸菜。唐其琛旁邊的位置也坐了人,一個年輕媽媽帶著一四五歲大的小男孩兒。

     不過這孩子從上車起就在臉上寫了三字:熊孩子。在走道上跟猴兒似的亂竄,他媽媽扯著嗓子叫了半天,最後抓住他胳膊狠狠往屁股上收拾了一頓。熊孩子安靜不過三秒鐘,很快轉移注意力,在座位上蹦蹦跳跳了。

     小孩子手腳沒輕沒重,好幾次踢到了唐其琛。唐其琛看了一眼,還算包容的笑了下,便又靠著座椅閉目養神。但這孩子上了癮,覺得很有意思。原本真是不小心,後面就變成有意為之了。髒兮兮的鞋底往唐其琛筆挺的西裝褲上甩了過去,深色褲子上就留了個小腳印。

     唐其琛起先還看他兩眼,後來也懶得看了。

     那孩子踹得重,他媽媽在跟人聊微信語音,身子偏向走道,看見兒子的舉動,也就隨便拉了拉,然後又投入了聊天隊伍中去。溫以寧看不下去了,微微彎腰,伸手越過唐其琛,往那位年輕媽媽的腿上一拍。

     “能管管你孩子嗎?”對方沒客氣,溫以寧也犯不著跟她客氣,“踢了七腳了。我覺得你可以給他報個跆拳道興趣班。”

     那媽媽趕緊道歉,又把熊孩子狠狠拉到身邊,凶巴巴的警告:“你要再調皮,我把你扔下去!”

     小孩兒哇哇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驚天動地。

     唐其琛面色不自然。他長年累月的出差過程裡,就算坐高鐵也都是商務座。是不太適應這熱氣沸騰的人間煙火氣。年輕媽媽的凶罵和孩子的嚎啕無疑像是一枚大炮,氣勢洶洶的攻擊唐其琛的耳朵。他表情僵硬,卻又無可奈何。

     溫以寧目光從他臉上挪回,憋著笑。

     唐其琛亦無言的遞了個眼神給她,怎麼看都有點可憐的意味。

     溫以寧倏地轉過頭,對那孩子說:“小帥哥,看阿姨。看到阿姨的嘴唇了嗎,紅紅的好看嗎?”她微笑著湊近,用悄悄話的形式告訴他,“阿姨剛吃完小孩兒,現在好餓哦。”

     小屁孩驚恐萬狀的盯著她,然後腦袋一偏,埋進媽媽的懷裡再也不敢吭聲了。

     溫以寧對唐其琛淡定道:“我們換個位吧。”

     唐其琛頭枕著椅背,沒怎麼動。視線往她那邊一挪,嘴角就微微翹了起來。這無聲的凝視似乎比言語更有殺傷力,溫以寧慢慢轉開腦袋,盯著窗外快速掠過的風景假意平靜。

     唐其琛誒了聲,“你覺得不覺得他有點兒像……”

     “陳子渝。”溫以寧淡聲答。

     心照不宣,兩人雖未再說話,但都各自揚起了眉梢。

     到H市只要兩個多小時,到站後,兩人位置在正中間,也沒急著起身,人流走了大半,唐其琛才說:“下車吧,你行李在哪兒?我幫你拿。”

     溫以寧也沒行李,回來就待兩天,換洗的衣服家裡也有,她就背了只郵差包,清清爽爽的打扮。這兩人今天都是淺系的衣服。唐其琛的休閒白襯衫,溫以寧的白T恤往他身邊一站,還是很招眼的。

     下車後,唐其琛主動說:“你什麼時候走?”

     溫以寧看著他。

     “這條線的票不好買。”唐其琛問:“周日走嗎?”

     話到嘴邊,又神使鬼差的改了主意,溫以寧故意說:“我請了兩天假的,週二再回。”

     唐其琛點點頭,“好,我讓秘書訂票。”

     “你不忙嗎?”每逢週一,都是唐其琛事情最多的時候。溫以寧見他已經拿出了手機,架勢真真的要訂票,只得改口道:“我周日回。”

     而唐其琛,只是把手機從左手換到右手,再揣進褲袋裡,壓根沒有給秘書打電話的意思。

     溫以寧不打自招,心裡發了毛,撓得她坐立不安,倒成心虛的賊了。兩人出了站,今天溫度高,熾烈明亮的陽光刺人眼。唐其琛眼縫微眯,被刺得有點暈,他問:“這邊有車打嗎?”

     右前方就是計程車上客區,溫以寧說:“打車很方便。”

     “好,那你回吧。我自己找地方住。”國內國外這麼跑,也沒個休息周轉的餘地,唐其琛太陽穴漲得厲害,“我開個房休息會兒,你忙你的,周日幾點的車?到時候我來接你。”

     唐其琛的意圖從未掩蓋,目的也坦蕩純粹。告訴溫以寧,我就是來陪你回家的,不需要你表態,也不會成為你的負擔。心甘情願的陪你來,再有始有終的接你回。他選了個異常敏感的地點。

     當初他與溫以寧分開時,高鐵站算是兩人之間的一個句號。如今心意重現,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提醒,那些遺憾不再有,仍想完完整整的與你走一程。

     三十五歲的男人,也不屑將智慧攤在俗套的追人情節上。他大可殷勤相陪,強勢佔有,用一些霸道總裁範兒十足的手段表現出自己的心意。那是人人稱讚的美夢一場,但生活現實,卻往往能切出無數條醜陋的千溝萬壑。「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世人看客的期望。然而大部分的紅塵情愛,都以「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而告終。

     唐其琛自小的成長環境便是獨立而清醒的,是克制而堅持的。他身上有著成熟男性的體面,也有求同存異的悲憫之心。他身上散發不出那種你儂我儂的勁兒,也做不出黏黏糊糊的事兒。溫以寧有她自己的生活,在未經允許前,唐其琛從不擅作主張,蠻橫插足。

     “車來了,你先上吧。”唐其琛聲音清清淡淡,把路讓出了點。

     計程車停妥,後面還有排隊的乘客。

     溫以寧拉開後車門,轉過頭說:“一起走。”

     唐其琛微微挑眉。

     “你來這兒人生地不熟的,車站附近也沒什麼好酒店。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去。”說罷,溫以寧上車,門沒關。

     確實也是順路,她家附近就有個城市商區,政府去年大力促成投資發展,是H市參評省優秀縣市的標竿工程之一。那裡有個四星酒店,已是這邊的頂級了。等候辦手續時,唐其琛說:“你家那個社區是不是沿著這條路左轉?”

     溫以寧起疑,自己好像並未與他說起過。

     “年三十的時候送你回家,我有印象。”唐其琛的記憶力相當好,這是天生的。他也喜歡記數字,這份敏銳力讓他讀書時的數學成績從未失過第一。他說:“這個片區很有發展力,看這些配套設施,政府是在加大投入的。你家離這近,應該也是遲早的。”

     他的職業嗅覺向來敏感,溫以寧點了點頭,“是有議論過拆遷,但也說了好幾年,反正遲遲沒動作。這種東西看不准的,可能十年八年沒動靜。”

     唐其琛沒再說什麼,接過房卡,和她道別就去乘電梯了。

     溫以寧回到家,家裡門半掩著,一年不關都是常態。裡頭傳來稀裡嘩啦的麻將聲,一拉開門,繚繞燻人的二手煙撲了滿面。溫以寧嗆的不行,江連雪聽見咳嗽聲才從牌桌上探出腦袋,“等等等等,你先別換鞋,下去幫我買個打火機。”

     溫以寧無語,怨念的目光被江連雪的笑臉擋了回來。她咪咪笑著說:“聽話聽話,待會兒我給你做飯啊。”

     看這樣子,肯定是贏錢了。溫以寧面無表情的下樓,再回來時,牌友都走了。江連雪哼著歌兒掃地,手腳麻溜地把橘子皮給清理乾淨。溫以寧買了十個打火機放櫃子裡,江連雪丟三落四慣了,這屋子裡就沒她不找的東西。

     “贏多少錢?”溫以寧換鞋。

     “七八百吧。”江連雪笑得跟風鈴晃似的,“最後那把李阿姨點了個炮,我杠上花加小七對,贏了把大的。誒,你歇歇啊,我去買點菜。”

     溫以寧把人按住,“別做了,你今天不是過生日嘛,咱們出去吃吧。”她把回來前取的快遞遞給她:“喏,生日禮物。”

     江連雪叭叭叭的說一堆,“你錢多沒地方花啊,淨給我在網上買東西,網上的品質能好嗎!一看就是地攤貨。”拆開包裹,是一件水墨風的連衣裙。江連雪眉開眼笑,拎在身前比劃,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早忘記了剛才的數落。

     溫以寧也是習慣了她這鶴頂紅似的毒嘴,沒吱聲,點了兩枝香,對著溫以安的遺像拜了拜。黑白照上,少女眉眼鮮活,笑得跟花兒一樣。

     畢竟是生日,溫以寧一早就在市裡比較好的餐廳訂了位置。她帶江連雪去吃西餐,牛扒意面還有什麼玉米濃湯,做得倒是挺有架勢的,餐廳裡的燈也不亮,雲山霧罩的烘托曖昧氣氛。桌上一支玫瑰花噴了香水,江連雪鼻炎過敏,噴嚏沒少打。一不如意又開罵,還不如在美團上吃那個38一位的轉轉火鍋呢。

     溫以寧就知道,好心當成驢肝肺,心裡暗暗發誓,再幫你辦事兒我就是豬。

     這種誓言已經發了無數遍,反正誰也沒改正。

     江連雪四十五歲生日,五官風情搖曳,仍是美麗的。溫以寧看她一邊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數落,一邊又萬分不捨的將盤裡的碎渣食吃得乾乾淨淨。

      心裡忽然就這麼酸了。

     她想,罷了,變豬就變豬吧。

     江連雪風雲殘卷地吃完後,就一個勁的催她,“你能不能吃快點,我七點約了人打牌呢!”

     溫以寧一看表,都已經六點半了。

     初夏的傍晚,餘暉一層一層的漸暗,天黑的過程也跟細水長流似的了。溫以寧分了神,這個點了,也不知道酒店裡的某人睡醒了沒。

     江連雪還在嘮嘮叨叨,說牛排沒熟,說麵條軟趴趴的粘牙齒,吹毛求疵的一番點評:“也就這個玉米濃湯能吃了。”

     溫以寧順著她的話,叫來服務生,“買單吧,再麻煩你幫我打包一份這個湯。”

     江連雪頓時氣嚷嚷:“作什麼死啊!我吃飽了,不用你打包!”

     溫以寧沒搭理,等了幾分鐘,拎著湯走人,“你自己回吧,我還有點事。”

     到了酒店,溫以寧本想給唐其琛打個電話,手機都握在掌心了,又給收了回去。她把湯放在了前臺,請他們幫忙送去房間,然後沒多留,剛走到門口,前臺忽然叫住她:“女士,麻煩您等一下。”

     溫以寧腳步頓住,“嗯?”

     “唐先生說他馬上下來。”

     唐其琛睡了一下午,確實醒來沒多久。這酒店新建的,開業不到半年,陳設很新,但一股裝修味沒散,燻得他頭更疼了。唐其琛睡覺時沒脫衣服,這些年他出差的地方基本都已固定,國內國外,下榻的酒店都有他的喜好記錄,房間永遠是固定一間,用的洗浴用品、被褥床單也是私人的。陌生的地方,他有點小潔癖。

     溫以寧看到他的時候,湯又被她自個兒拎著了。

     場面還是挺尷尬的,臨時送湯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都挺讓人遐想。好在唐其琛並不多提,接過來,安安靜靜地吃,沒有油油膩膩的調侃試探和誇張的欣喜若狂。他把湯喝的一乾二淨,用紙巾拭了拭嘴,動作都是精緻好看的。

     他對溫以寧說:“謝謝,舒服多了。”

     溫以寧應著,“嗯,我媽過生日,帶她在外面吃飯。她多點了一份這個湯,反正順路,我就打包了。”說完,她又欲蓋彌彰的加一句:“別浪費嘛。”

     唐其琛笑了下,沒說什麼。一碗熱湯下肚,精氣神都舒展了。他說: “不忙的話,帶我看看夜景吧。”

     十里洋場的繁華還未看夠嗎,不至於瞧上小地方的景色。溫以寧心裡明白,但又覺得是自己過於警惕。於是點頭答應,“好。”

     兩人出了酒店,沿著街道慢悠悠的散步。溫以寧手背在身後,走馬觀花的給他介紹,“從這過去有家博物館,平x起義你知道嗎?發起人的祖籍就是我們這裡。還有那邊,那邊過去是個商場,東西有點貴。”

     頓了下,溫以寧想起唐其琛空手而來,什麼都沒帶。她問:“你要不要去買點東西?”

     唐其琛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又看回來,目光停在她臉上,說:“晚點買吧,不想浪費現在。”

     不想浪費跟你在一起的現在。

     溫以寧迅速轉過身,沒事人一樣指了指右邊,“那裡是,那裡是……”

     唐其琛走近,拂開她的手,聲音淡:“嗯,牌子很大,那裡是招商銀行。”

     他的指尖很熱,蹭到她手腕,火苗星子煽風點火,溫以寧被燙著了,只得兵荒馬亂地收回。唐其琛目光變深,變沉,他向前一步,剛要再開口——

     “寧兒!”一聲響亮男音,黑色大眾停在兩人身側,車窗滑下,李小亮濃眉大眼的一臉驚喜,“你回來啦!嘖,回來怎麼也不說一聲兒啊!”

     溫以寧就像角鬥場被人出手相救的困獸,如獲大赦,微微彎腰,對李小亮笑道:“小亮老師好。我也是今天回來的,明天就走呢。”

     李小亮推門下車,繞到她跟前,大高個兒往那一杵,帥帥氣氣的,“那正好,六六他們在KTV呢,我這也要過去,你也一起。”

     六六是小名兒,也是溫以寧和李小亮的高中同班同學,以前玩的到一塊,現在感情也沒淡,都是很好的朋友。溫以寧倒是無所謂,多久沒見了,想聚聚的心思也能理解。但今天還真不能,唐其琛在這兒呢,總不能半路撒了人就跑吧。

     剛才光顧著高興,李小亮現在也反應過來,看到了她身邊的大活人。

     男人之間的某種氣場是很接近的,就是對存在威脅的人或事都異常敏銳。李小亮還是笑臉待人,但眼神一交匯,反正都不太對味兒。他客氣道:“沒事啊,你也一塊兒來唄。”

     溫以寧心想,小亮老師就是客套禮貌,唐其琛肯定會拒絕。

     “會不會太打擾了?”唐其琛笑得亦溫和。

     李小亮嘴角動了動,又咧開,“不打擾,都是朋友。上車吧。”

     一路上,溫以寧對唐其琛的態度仍是不得解。心裡忐忑,但又無計可施,這不是她做的局,總不能硬拉著人不讓去。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很快到了目的地。河邊這一條街是娛樂活動的中心,店招上的彩燈一個比一個閃。李小亮有他們自己的根據地,性價比很高,玩啊唱啊也能盡興。

     溫以寧跟這幫同學都是舊識,不至於說,看見人就鬼哭狼嚎跟什麼似的。沒那麼誇張,見著面了,興高采烈的叫上名兒,頂多調侃幾句,就能很快融入其中。男男女女都有,六六身材中等,趴在點歌台那兒使勁按。趙明和沈黛在一旁已經把骰子搖起來了。都是朋友帶朋友,一個包廂也有十來個人。

     李小亮拉著溫以寧在一旁說話,幾個人各說幾句,也沒法兒脫身。她偶爾往沙發處望,就見唐其琛坐在沙發邊角,一個人自得其樂。

     點的歌差不多都輪到了,慢慢的,就只剩李小亮和溫以寧單獨待著。李小亮給她起了一瓶鳳梨啤酒,問:“我沒記錯的話,是你老闆吧?”

     唱歌的聲音太大,溫以寧沒聽清。

     李小亮湊到她耳邊,大聲:“他跟你來幹什麼?!”

     溫以寧聽迷糊了,“不是你讓他來的嗎?”

     頂燈搖曳,光圈重重迭迭地滿屋子耀,李小亮的臉沉在這光影裡,也看不出個喜怒哀樂。他沒再說話,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起身。溫以寧抓住他的衣擺,“你別給他喝,他胃不好,喝不了。”

     李小亮的手就這麼抖了下。

     溫以寧說得太自然了,就像已經成了習慣,她的語氣聽起來是關心而又親近的。

     十來秒後,李小亮忽然吆喝了一句:“都停一下,老三樣,誰玩兒啊?”

     頓時響應號召:“我!我我我!”

     這是他們這群朋友之間的老把戲,青春已剩尾巴,但一些愛好還繫在尾巴上從少年帶到了青年。李小亮走到沙發邊,兩下就把桌子騰出了片地方。然後一坐,手腕一立,轉頭對唐其琛說:“掰手腕,來嗎?”

     嘈鬧的房間漸漸安靜,就剩一首未唱完的歌靡靡哼唱。

     唐其琛一晚上已經在扮演隱形人的角色了,這會被指名道姓,萬道追光都落在了他頭上。小亮老師從來都是溫和開朗的,也不會故意為難人,就剛才幾句話,大夥兒都心知肚明,小亮老師心裡裝了事。

     絕大多數關係裡,都是幫親不幫理,一瞬的工夫,所有對唐其琛的注目禮,都變成了虎視眈眈。

     溫以寧心裡是不認可的,這是什麼意思,合計著欺負人了?她剛要說話,就見唐其琛從從容容的站起,沒辜負盛情美意,一個字:“好。”

     溫以寧皺了眉,心說,你跟著發什麼瘋。她走到唐其琛身邊,低聲勸:“你幹嗎?”

     唐其琛看她一眼,就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低下頭,像是擦過她的臉,在耳畔沉聲:“我胃不好,但別的地方還是挺好的。”

     沒等她反應,就把人輕輕推開,對李小亮說:“坐著還是站著?”

     唐其琛邊說邊挽衣袖,白襯衫的袖口清清爽爽,沒有半點多餘的裝飾。手肘往桌面一立,就和李小亮的五指纏成了拳頭。也不知誰切了歌,變成了嗨爆的舞曲。節奏悅動暫態炸滿了包間。

     “3,2,1——開始!”

     指令一下,李小亮的手勁就狠狠用上了。他的反應力快,看這架勢是進攻的一方。唐其琛穩穩托住,面不改色的。兩人暗力膠著,小手臂在桌子中央微微發顫。

     溫以寧對這兩個手臂沒有絲毫興趣,她只看著唐其琛的臉色。這人時差還沒倒過來,距上次生病也才好不到半個月,李小亮是體校老師,身體素質就勝人一籌。而且今天也不知發了什麼瘋,勁兒勁兒的。

     常年的鍛煉讓小亮老師的手臂肌肉扎實硬邦,相比之下,唐其琛確實稍遜一籌。但這人的耐力出乎溫以寧的想像。僵持了五分鐘,李小亮很多次試圖把他掰倒,甚至歪到了一半,又被唐其琛給生生掰了回去。

     唐其琛眉間微蹙,下顎緊繃,嘴唇也薄成了一條線。兩人手臂相繞的交界處,他白皙的皮膚都磕成了青紫色。順著上下發散,經脈一根根地凸起,看起來很有力量感。

     “最後十秒——9、8……2、1,平手!”

     哪怕有了結果,唐其琛和李小亮也誰都沒鬆手。幾秒較勁,四目對視之間,全是暗暗叫囂的沸騰敵意。

     然後兩人同時鬆勁,一個雲淡風輕,一個滿不在意。唐其琛對他笑了下,“你厲害。”

     流於表面的恭維可見也不是真心,李小亮心裡頭明白的很,也不說話,就這麼看著,直到被友人拉去一旁喝酒唱歌。

     唐其琛坐在原處,往後仰,也沒什麼表情,坐了一會,他獨自走去了外面。

     溫以寧沒猶豫,他前腳走,後腳便跟上去。

     “唐其琛。”

     走廊上,唐其琛轉過身看著她。看她總是不說話,自個兒便笑了起來,“怎麼了?”

     溫以寧目光落在他右手,繃著臉走近,不由分說的就要去拽他的胳膊。唐其琛側身一躲,還是那樣的笑容,“別弄。”

     根本不需要猜,也不會信他的鬼話,溫以寧冷冷道:“去醫院。”

     ——

     H市的人民醫院急診。

     唐其琛照了個片,沒脫臼,但醫生看了他的手,還是給開了兩支消腫止痛的藥膏。溫以寧給他拿完藥回來,一路鬱氣到這裡也消散的差不多了。兩人並肩坐在急診走道的座位上,誰都無言。

     唐其琛擰頭看了看她,又把頭轉回去。他的後腦勺枕著冰涼的瓷磚牆壁,安安靜靜的。

     溫以寧低了低頭,捏緊手裡裝藥的袋子,平聲問:“為什麼不說。”

     唐其琛睜開眼,視線挪到她臉上。

     “上次和唐耀,你不說。這次都快脫臼了,還是不說。”手裡的塑膠袋被她拎得發出細碎聲響,纏在手指上繞緊,又鬆開。

     唐其琛亦平靜,“我如果說,是不敢,你信嗎?”

     溫以寧別過頭,看著他。

     “不敢說太多。”唐其琛調子慢,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的像是珠玉落盤,“以前,我跟你解釋了那麼多,但你不信我。現在,我也怕你煩我。我想給你一個好結果,我想把你追回來,我知道不會太容易。但,念念,就像今天,是被你看出來的。如果你沒看出來,就算我手脫臼,斷了,我也不會跟你說。”

     ——你看見的,才算數。我不為自己辯解,不邀功論賞,維繫著我們之間的小心翼翼。

     唐其琛垂眸,又緩緩閉上眼,“沒事,欠你的,我慢慢賠。”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6 05:15 PM

三十七. 春夢繞胡沙(3)

     唐其琛說完,又將頭枕靠著冰涼的牆,目光淡而沉,是他一貫的驕矜沉穩。做什麼決定,決定怎麼做,從來都是他一個人思考的事情。在他的精力和能力範圍內,把能做的都做了。至於溫以寧是否給他熱情的回應,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遺憾已經那麼多了,他也不再年輕。生命沉下去的部分,讓他活得理智而明白。

     醫生又把溫以寧叫去,是落了病歷本沒拿。等她出來,唐其琛就站在門口,說:“不早了,回去吧。”

     兩人坐一輛車。酒店地址和溫以寧的家很近,但唐其琛還是堅持先把她送回去。上回來,社區附近還在修路,這次已經通暢了。車停在溫以寧家樓下,唐其琛記性很好,抬眼就看到四樓。

     “這個藥你記得擦,最後再噴雲南白藥。”溫以寧下車的時候,把手裡的袋子遞給他,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如果很疼或者沒消腫,你可以打我電話,我再送你去醫院。”

     唐其琛坐在車裡,表情是溫和繾綣的,他突然誒了一聲。

     溫以寧問:“怎麼了?”

     “你是不是不放心我?”他沉沉的聲線往溫以寧臉上燒了一把火。看著她漸生火苗,微微泛紅。然後答案不言而喻。

     唐其琛嘴角揚了揚,笑得淡。就聽溫以寧說:“怎麼說,你人也是跟著我過來的。雖然非我主觀意願,但你人已經在這兒了。還有,你的胳膊受傷了,回頭颯姐或者柯禮問我,我說是掰手腕傷的,估計他們也不會信。”

     唐其琛眼神挑了挑,想把那點不自在給掩藏掉。

     “雖然我不是上班時間,可退一萬步,你也是我老闆。再說句不好聽的,你真要在我這出點什麼事,我也脫不了關係,我挺怕麻煩的。所以你。”溫以寧一鼓作氣說完,找著一個點,就能出口成章,把那份尷尬還給了對方。

     她語重心長地看了唐其琛一眼,“所以,你還是好好照顧自己,別不拿身體當回事。”

     說完,溫以寧轉身要走,結果和迎面而來的江連雪撞了個正著。剛才話說得有點多,溫以寧還微微懊惱得不償失。她的確不太想被江連雪撞見,尤其她身邊還跟著三大姑七大婆的牌友。

     一人眼尖兒,指著她就走近來了,“是寧寧呢。”

     江連雪也看清了人,“你怎麼也回來得這麼晚?”她目光落在溫以寧身後的計程車上,從車窗裡又瞥見了後座的唐其琛。

     唐其琛也沒讓司機開車,隔著距離對江連雪微微頷首。江連雪對他有印象,上次去上海在高鐵站見過。她眼力精,人也精,很快就能把當下一幕對號入座。唐其琛穿得簡單,又是坐著,其實不太能滿足只敬羅裳不敬認的先決條件。但他的容貌氣度是很有辨識度的,像是濃墨重彩勾勒清晰的山水畫,或許看不懂,但你能領會它的高階。江連雪的幾個牌友在這方面也是無師自通,笑眯眯的往裡打量,就差沒問:是男朋友啊?

     溫以寧如芒在背,趕緊讓師傅開車。到家之後,江連雪合上門就問:“你在跟你那個男老闆搞對象?”

     溫以寧正換鞋,差點沒摔在地上。她扶著凳角,擰過頭提高音量:“你胡說什麼呢。”

     “你這麼緊張幹什麼?”江連雪滿不在乎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嘍。”

     溫以寧唇線緊抿,梗著一口氣把另只鞋換掉。

     “你老闆那公司什麼規模,出行都不配車?你糊弄我呢,他就是跟著你過來的。”江連雪是明白人,兩句話就把溫以寧堵的無話可說。

     “還有上次在高鐵站接我,那可是工作日,大老闆能不忙嗎,還有閒心來接我這個陌生人?他又不傻。”江連雪分析得頭頭是道,早把細枝末節對號入座了。

     溫以寧眉間陰雨,挺不耐煩的撇下她,“你就胡說八道。”頓了頓,她壓下怒火,“你查我公司。”

     江連雪冷笑又笑,“我女兒上班的地方,我瞭解一下不行啊。你過分緊張了啊,怎麼,猜中了?”

     溫以寧懶搭理。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江連雪翹著腿往沙發上一坐,順手抄起煙盒抖了一支出來。打火機哢噠點燃,最外層的光圈映出了她眼角那顆淡淡的美人痣。

     吸了兩口,江連雪眯縫雙眼,“年齡不算小,他結婚了沒有?”

     溫以寧停下手中動作,真挺無語的。

     “你這麼看我幹什麼,我就給你提個醒。別和有家室的人不清不楚。他要是沒成家,你就當我放屁。你要給人當小三,回頭我給你轉發幾個朋友圈的視頻,看看那些三是怎麼被原配扒光了按在地上打的。”

     溫以寧背過身,評價兩個字:“神經。”

     江連雪彈彈煙灰,語氣總算心平氣和下來,說:“你也該找找男人了,找個好的也行,玩在一起,你開心就好。太長遠的事情你也別考慮太多。那沒意義。”

     溫以寧打斷她粗糙的歪理:“你到底想說什麼。”

     “上床讓他戴套,別意外懷孕。”

     溫以寧原本還一肚子的鬱火,現在全給這句話弄沒了,她哭笑不得,“您能不能說點兒好的,要真是我男朋友,好歹我也是你親生的,就不能給點祝福?”

     “那有個屁用。大著肚子你就去手術臺上哭吧。”

     江連雪話糙理不糙,仔細掂量一下是這麼個道理。她本就是市井底層的大多數,一輩子過了一半,紅塵滾了又滾,美人雖遲暮,但吃過的苦,見過的人,濃縮成世間百態,男人和女人,就算攜手成婚,還不一定能好合百年呢。她就是戳戳溫以寧熱了的心腸,女生懂得保護自己,比男人天花亂墜的口頭承諾都實在。

     溫以寧也不是為了幾句過分點的話就翻臉的人,她當然明白江連雪的用心。母女倆人之間靜了靜,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最後她說:“我沒和他在一起。”

     江連雪低頭玩手機棋牌,恰逢對家胡了把大的,氣得她大聲罵娘。

     溫以寧皺皺眉,又搖搖頭,笑得很無奈,“我明天就走了啊,你自己當心點兒,少打點牌。”

     江連雪含糊地嗯了聲,“那什麼,你再給我轉一千塊錢。”

     溫以寧真服了,“你白天不是還贏了嗎?”

     “這不是晚上輸完了嘛。”江連雪抬起頭,嘿嘿笑,“快點兒啊,我等著充幣呢。”

     從這個角度看,江連雪的腮骨薄薄一條線下來,連著下巴小巧一塊。溫以寧轉完賬,還想著,這次回來她是不是瘦了一點。

     回程的票是下午兩點。溫以寧中午的時候給唐其琛發了條微信,問他是不是也回上海。還是那個意思,人都跟著來了,也沒藏著掩著就是為她而來的,人家都明明白白的表示清楚了,再在這些小事上裝聾作啞當空氣,也實在沒必要。

     唐其琛很快回了消息:“一起。”

     緊接著又是一條:“你打車過酒店停一下,一起。”

     反複強調的兩個一起上下左右的排著,溫以寧就覺得有點喜感。她嘴角淡淡勾著,面色也是從容溫和的。回來時沒拎行李,江連雪也沒有一般父母的愛子之心,她從不張羅那些特產,生怕女兒在外吃不飽。她在麻將桌上晝伏夜出,絕大多數時候,連溫以寧是幾點的火車票都不知道。

     溫以寧輕車簡行而來,兩手空空而回。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無論來去,她都不是孤家寡人了。

     溫以寧沒直接從家門口打車,反正離酒店近,她走到那兒才給唐其琛發微信,說自己到了,然後就在大廳等著。這個酒店標價還是挺高,所以散客的入住不算火爆,更多的是企業政府的協議入住地。溫以寧正對著旋轉門,看到兩輛黑色的奧迪A6緩緩停於門口,好幾分鐘了也沒離開。

     唐其琛沒多久就下來了,電梯劃開,他一個人。溫以寧剛要起身,就看到那兩輛奧迪車裡也下來了人,三位穿著制服樣式的長袖襯衫,胸口處都別著一枚黨徽。他們走到唐其琛面前,伸手相握,“唐總您好,我是市委秘書辦的鐘橫。”

     唐其琛與之握手,簡短有力,“鐘秘。”

     “李書記也是上午十點才知道您過來H市了,他還在參加九縣三區的扶貧工作會議,走不開身,所以委派我過來。”這位政府官員的氣質很正派,但與唐其琛說話時,語氣還是放低的。

     唐其琛說:“這次過來是私事,不便打擾你們。”

     “唐總客氣。中午陪您吃個飯,您要用車的話,可以隨時告訴我。”

     “不必了,我今天就要趕回上海。”唐其琛側頭,“以寧,兩點的票是嗎?”

     溫以寧點點頭,然後走到他身後站著。

     唐其琛拍了拍鐘秘書的肩,“代我向李書記問好,有機會再聚。”

     兩人順著姿勢,就往前面走,後頭的人很自覺的沒有跟上去。溫以寧立在原地,看唐其琛和那位秘書相談甚歡,偶爾低語,偶爾展眉,多數時候是對方說,唐其琛聆聽。最後,鐘秘一臉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看起來心情愉悅。

     溫以寧心有疑慮,唐其琛的根基在香港和上海,怎麼會與這種小城市的官員如此熟識。不過後來一想,人與人之間,本就是厚薄有別。他們唐家,這個家族,幾代人為之努力攢下的成績背後,早就結了一張密實不透風的關係網。任憑嶙峋暗礁如何怖人,這個圈層,總是官商相通,八面來風。

     溫以寧站在幾米遠的地方,就這麼細細打量唐其琛。看他談吐遊刃有餘,看他每一個表情的切換都拿捏精準,看他背脊挺直,閒談時的姿容都是奪目光輝的。溫以寧目光悠遠而綿長,看著這個男人,好像就看到了自己的少女心事。

     那一句“你知道什麼是少女心嗎——遇見你之後,我就有了”,是她五年前的真心不假,是惶惶歲月長河中生硬的一個疤痕,也是帶給過她絢爛純粹的一抹光。

     溫以寧微微恍然,她才察覺,自己竟然會想當年了。她目光癡癡茫然,跟點了穴似的釘在唐其琛身上。一時分神一時迷惘,在他身上讀出了些許前世今生的味道。

     等她回過神,唐其琛已經站在那兒看了她很久。鐘秘書仍在說著事情,等她視線對上焦了,唐其琛直接打斷,“抱歉。”然後朝著溫以寧走來。

     “怎麼了?”他低聲。

     溫以寧眼皮眨了眨,心裡一口大氣自此慢慢續了上來。她壓了壓自己的心跳,搖搖頭表示沒事。唐其琛只用更低的聲音說:“等我很久了是嗎,我去打個招呼就走。”

     鐘秘說要送他們去高鐵站。唐其琛給回絕了,“您這車是公車,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再說了,我跟朋友一起,姑娘不適應。”

     他這話說得也不算深,敷衍的掩了掩,鐘秘一聽就明白。他意味深長的看了眼溫以寧,試探地問:“喲,唐總這是好事將近了。”

     唐其琛眉梢勾著,表情是和煦愉悅的,他拍了拍鐘秘的肩,客氣道:“托您吉言。”

     走時,鐘秘很懂人情地問溫以寧:“你家是住哪兒的?”

     溫以寧說了社區名。他笑了笑,悄聲透露,“你們那塊已經劃分了建設用地,規劃拆遷最遲就是明年的事。”

     這無疑是官方發言了,溫以寧受寵若驚,好消息總是能讓人心情迅速快樂起來的。她也很懂事地點了點頭,“我不會四處亂說的。”

     一旁的唐其琛給聽笑了,很自然的攬了下她的後腦勺,一觸就鬆,怎麼看都是寵溺親近的本能動作,力氣也輕,只掌心貼了貼她頭髮絲兒。手放下後,他已經轉過背跟鐘秘道別了。

     溫以寧愣了愣,硬是覺得自己的後腦勺裡開出了一朵滾燙滾燙的煙花。

     高鐵抵達上海是五點一刻。老余已經侯了多時,接著人總算鬆了口氣,“小柯打了我三個電話,問我你下車了沒有。”

     唐其琛往車裡走,“他去了?”

     “去了去了。西裝領帶都給您帶過來了,這個時候最堵,我怕再回趟公寓來不及。您將就一下,在車裡換換衣服。”老余拉開車門,又回頭對溫以寧笑呵呵道:“溫小姐,麻煩你等一下。唐總之前就交待了,要我把你送回去。”

     賓利的後排空間再大,但換起衣服來還是略有束縛。四五分鐘後,唐其琛才推門下車,那件穿了兩天的白襯衫擱在椅背上,褪去休閒裝的慵懶閒適,正裝上身,唐其琛又變得精神奕奕了。

     他對溫以寧說:“讓老余繞繞路,你坐他的車回去。”

     溫以寧下意識的問:“那你呢?”

     老余幫著說:“唐總坐後面那輛。”

     賓利後頭,還有一輛S級的賓士。這車溫以寧眼生,搜刮了一下記憶,似乎沒見唐其琛開過。要事在身,唐其琛很乾脆的走了。老余笑著說:“這車是唐總上個月才買的,他的愛好除了打牌,就是買車。你見過他在雲雙莊園的車庫嗎?有好幾輛都是絕版的古董了。”

     老余是個溫厚來話的,對溫以寧說:“唐總七點有個晚會不能缺席,我還真擔心他票晚點呢。本來我還納悶兒,怎麼要開兩輛車來,得了,這下全明白了。”他拉開車門,“走吧,你告訴我地址。”

     溫以寧被老余說的一聲都不敢吭,耳朵尖兒都起了雞皮疙瘩。好在沒多久,她手機就響了。

     稀奇,是霍禮鳴來電。

     號碼還是上回在古鎮的時候互存的。這哥們兒就是酷酷的,上次給她打電話,是問她那家新開的川菜館味道如何。

     溫以寧接了,“Hello。”

     霍禮鳴給聽樂了,“你怎麼也拽洋文啊?”

     “我大學就是正兒八經的英語專業好嗎?”溫以寧挺輕鬆的,這麼一回顧,這一天的心情似乎都還不錯,“怎麼了,有事兒嗎?”

     “你現在有空沒?”霍禮鳴說:“上次約你紋身,你忙的幾週都不見人。今天呢?反正還早。”

      回家也沒什麼事兒,溫以寧想了想,答應,“好,你在哪兒?”

      霍禮鳴報了地址,溫以寧又低聲重複了一遍問旁邊的老余。老余是個活地圖:“知道啊,在靜安寺那塊。誒,這是小霍的聲音吧。”

     “對。”溫以寧乾脆開了外音,“小霍爺,你跟余師傅說下具體位置唄。”

     老余笑眯眯湊了湊腦袋,“小霍這是拐帶溫小姐去哪兒呢?”

     溫以寧也沒想那麼多,就這麼說出來了,“他要去紋身呢。”

     霍禮鳴在電話裡唉聲歎氣,“你別洩密啊。老余是唐總的人好嗎——誒,余老,您幫個忙,回頭別跟唐總說啊。”

     老余嘖了聲,“把我當什麼人了,放心,肯定不說。”

     霍禮鳴選的這個紋身館位置很低調,在一個不起眼的居民社區裡。老余把人送到就走了,溫以寧找了半天人,就聽霍禮鳴喊了聲:“這兒。”

     他頂著一頭清爽俐落的小板寸,蹲在沒亮燈的角落拔草玩兒呢。溫以寧走過去,“你今天打算紋哪兒呢?你身上還有地方扎嗎?”

      霍禮鳴是那種很帶勁兒的帥,眉眼幽深,面部的線條也偏硬朗。他不苟言笑的時候,還挺有邪氣勁兒的。人雖然有點社會,但穿衣風格卻很簡潔,要麼白要麼黑,他喜歡穿純色的。從地上站起來,霍禮鳴高了溫以寧一個腦袋,他說:“我想把大腿紋一下。就紋個滿腿,從腿根一直到腳踝吧。”

     溫以寧皺眉:“紋滿啊?”

     “嗯。”

     “你不怕疼啊?”

     “不疼,再說了,可以休息的。”

     “不是,你為什麼情迷紋身啊?”

     “那你問過琛哥為什麼喜歡打牌沒?”

     溫以寧真是被他繞暈了,好好聊著天,這也能扯到唐其琛身上去。霍禮鳴睨她一眼,“這個師傅手藝很扎實,他畫圖特別漂亮,設計了很多小圖案適合女生,你也可以挑一挑。”

     兩人邊說邊坐電梯上樓。霍禮鳴是老熟人了,路也熟的很。

     紋身是件很耗心力和時間的事,這還沒弄出太多圖案,就已經過了兩小時了。溫以寧剛往凳子上一坐準備休息休息,霍禮鳴接了個電話走進來,皺眉說:“我就知道老余不靠譜,他那張嘴就該上把指紋鎖。”

     溫以寧氣還沒喘勻呢,“怎麼了?”

    “ 下樓吧。唐總來了。”

     晚上的宴會,唐其琛就是出席一下露個臉,後面是拍賣環節,他交待柯禮坐鎮,自己就先走了。老余接到他,順口提了句霍禮鳴要紋身的事兒。唐其琛當即就不悅了,吩咐他開車過來。

     等他倆從電梯出來,唐其琛站在車邊透風。見人走近,他眉間輕皺,語氣和眼神都是極不耐的,“一隻手還沒紋夠?你是想紋成斑馬?”

     小霍爺多酷的一個小哥啊,在唐其琛面前就老老實實了,雙手背在身後,跟沒交作業的小學生似的。

     唐其琛這人是接受過正統教育的,對這種行為可以理解,可以尊重,但自己並不是很喜歡。霍禮鳴跟他的關係也是不言而喻的,那麼多年的恩情,明裡不說,但心裡仍然把他當自己人當弟弟。霍禮鳴二十出頭的時候,就在人魚線的位置紋了把匕首,前兩年,又扎了花臂,每回都是先斬後奏,把唐其琛氣得不輕。

     “你是嫌自己不夠酷,還是嫌自己黃皮膚不夠炫彩?老余,下次給他扎兩條彩燈,讓他閃亮整條黃浦江。”

     唐其琛生起氣來,用詞也挺不客氣的。心情不妙,是因為紋身也罷,還把溫以寧拖過來。他的下巴對她輕輕抬了抬,話還是對霍禮鳴說的:“別欺負她好說話。她也坐了一天車,讓她回去休息,誰想來看你扎針。”

     霍禮鳴憋著笑,忍得下顎都在微微顫抖。

     “你還笑?”唐其琛起了怒意,“為難人還有理了?”

     “不是,哥。”霍禮鳴終於忍不住了,把溫以寧往前一推,“你自己看。”

     唐其琛微微皺眉,目光順著往下,停在溫以寧的手上。她左邊的衣袖還挽了幾,露出手臂內側泛紅的皮膚,靠近手腕的位置,她紋了一隻翹著尾巴的小狐狸。

     溫以寧的笑也繃不住了,別過臉,假裝看別處。

     霍禮鳴大笑出聲,蹲在地上撐著下巴。唐其琛無語至極,看看地上的,又看看站著的,然後走到站著的那只「小狐狸」身邊,低聲無奈道:“你還笑,我不要面子的啊。”

     溫以寧側過頭,鮮眉亮眼的望著他,盈盈笑意看得唐其琛心頭一暖,他垂下視線,輕聲問:“疼嗎?疼的話帶你去老陳那兒吊水。”

     地上的霍禮鳴一個爆笑,就差沒握著拳頭捅天捶地。

     溫以寧看著唐其琛微窘的模樣,忽然就不忍心了,她也輕聲回:“嗯,不疼。”然後又輕輕把手伸到他面前,“好看嗎?”

     唐其琛一愣,然後略為僵硬地點了點頭,“好看……

     嗯,特別好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6 05:15 PM

三十八. 春夢繞胡沙(4)

     據霍禮鳴回憶,當時唐其琛的表情可以說是百年難遇。他也算是他身邊親近的人,這麼多年跟下來,他就沒見過唐其琛還有這種翻臉比翻書快的時候。

     笑夠了,霍禮鳴從地上站起,彎著腰,撐著膝蓋還沒緩過笑意。唐其琛一眼警告,他立刻給面子的閉緊嘴角。

     大概是方才的氣氛太過愜意放鬆,等溫以寧反應過來後,才察覺自己大意了。伸在半空的手頓時沒了底氣,顫了顫,逃也似的垂在腿側。手腕向內,做賊心虛地掩蓋住了那隻小狐狸。

     “哥,我沒紋。得脫褲子呢,空調還壞了。”霍禮鳴就是實誠,有什麼說什麼。

     唐其琛又看了看他的花臂,盤根錯雜的線條一根根搭著,看得他頭暈。平心而論,霍禮鳴是個不錯的孩子,就是興趣愛好有點過。好好紋個身也沒什麼,但他跟上癮一樣,一紋還是整只胳膊整條腿的。唐其琛冷冷剜了霍禮鳴一眼,說:“你再敢多弄,我明天就送你進馬戲團。”

     完了,好不容易暫停的笑穴,又要止不住了。霍禮鳴只得低著頭,憋得肩膀直抖,唐其琛無奈歸無奈,但也不會怎麼樣,他說:“走吧,把你們送回去。”

     賓利就在馬路邊,老余是個老煙槍,沒人的時候就下車過過煙癮。霍禮鳴丟給他兩包和天下,又對唐其琛說:“我開車來的。你呢,你跟誰走?”

     問的是溫以寧,她也不太想上唐其琛的車,於是往霍禮鳴那邊站,“我坐你的車吧。”

     唐其琛也沒說什麼,他還要去南邊辦點事。老余已經把車開過來了,“唐總,您可能得快一點兒了,陳秘書的電話又打我這兒了。”

     唐其琛上車前,對霍禮鳴說:“開車慢一點,把人送回家。”

     說完,就披著一肩月色離開了。

     霍禮鳴單手抄進褲兜,吹了聲響亮的口哨,“這麼早,你就回去?”

     剛紋身的手腕處還有點疼,溫以寧撩開衣袖吹了吹,說:“你忙嗎?不忙的話我請你吃宵夜。”

     霍禮鳴也是個夜間動物,沒客氣地說:“行,地方我挑。”

     兩人找了家大排檔,這老闆跟霍禮鳴熟,一見面就叫小霍爺,又盯著溫以寧,笑眯眯道:“喲。”

     “喲什麼喲,邊兒去。”霍禮鳴腳尖踹了把對方的小腿,拉過一條木板凳給溫以寧,“別理他們,你坐。”

     “你常來?”溫以寧坐下後,看了看四周。

     “嗯。”霍禮鳴給她倒了水,茶杯滿出來了,灑了幾滴在桌面上,“你這幾天就別吃辣了,我給你點個粥,琛哥來這兒的時候,每次都點。”

     溫以寧心想,胃不好的人,還情迷夜宵攤,能好才怪。

     說到唐其琛,霍禮鳴又忍不住想笑了,“你知道嗎。我哥真的很少為這種小事兒為難。剛才我就該給他錄下來的,回頭給他刻個碟一生收藏。”

     溫以寧笑了下,挑著花生米吃。

     “不過他這樣也挺好,至少有了點活人味兒。”霍禮鳴還挺感慨的,“我十七歲就跟在他身邊做事了,我哥他什麼都好,就是愛工作,把自己整的跟機器人一樣。他唯一的業餘愛好就是和傅哥他們打牌,而且固定一撥人,外面人的牌,他從來不玩兒的。”

     溫以寧隨口問:“為什麼?”

     “他就是特別謹慎,也不太容易相信別人。你敢相信麼,這幾年,我就沒見他帶過什麼名正言順的女朋友出來過。”霍禮鳴給自己倒了一扎啤酒,把車鑰匙隔著桌面丟過來,“待會兒你開車吧。剛說到哪了?啊,女朋友。哦,不對,他也不是沒交過,就去年吧,家裡介紹了一個老師,就在逸夫小學教語文的。我哥還願意去相相親,不過後來也不了了之。就再也沒有過了。”

    溫以寧吃著碟子裡的涼菜,酸蘿蔔下去,牙齒都顫了顫。觸碰唐其琛的感情歷史是一件很敏感的事。對她而言也是矛盾的,一邊本能反應的回避,一邊又忍不住的想知道。就這麼一來二去的拉扯拔河,僵持碰撞出火花的一瞬,意識形態又忽然變得清晰了,矛盾糾結全部化成了蠢蠢欲動——

     關於過去的,關於某個人的。

     溫以寧到底沒忍住,就這麼問出了口:“他以前,喜歡過一個人很久。”

     問完,情緒潮起潮落,澎湃洶湧的直往心口撞。也就是這個時刻,溫以寧才發現,自己仍是在意的,介意的。那個活在「聽說」裡,素未謀面的假想敵,是她的意難平。哪怕塵埃落定,過了這麼多年,溫以寧還是有迫切的,想要瞭解的欲望與不服。

     幾秒的留白等待,她心裡忐忑不安,也有懊悔之意。她假意平靜的繼續吃花生米,一顆一顆在唇齒留香,吞咽下肚,卻又苦澀不堪。

     終於,霍禮鳴吱聲了,特別平靜自然的提起:“哦,你說晨姐啊。琛哥從國外讀書回來後在一家國企待了幾年,他家的情況當時很複雜,就沒馬上回來接管公司。他是挺喜歡晨姐的,他都三十五歲了,有過幾段感情也很正常對不對?不過晨姐都結婚好多年了,孩子都幾歲了。”

     溫以寧斂了斂眸,“嗯,她長什麼樣兒?”

     “挺漂亮,我也就見過一兩次吧,還是那時他們來上海出差的時候。跟你那個女領導是一個類型。”

     霍禮鳴說的是陳颯,御姐範兒。

     溫以寧神使鬼差的,又問:“那你覺得,我長得什麼樣?”

     霍禮鳴被這個問題震驚住了,“你,你就長這個樣子啊,不是,你連自己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溫以寧這會才算清醒了幾分,愣了片刻,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垂下頭,笑得心裡泛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個道理,怕是溫以寧一生都很難過去的一個坎了。她對過去心有芥蒂,對未來惶恐無知,她不自信,不確定,不能釋懷。哪怕唐其琛已經跟她解釋了無數遍,但她仍舊心有餘悸,只能在理性與感性之間自我拉扯,在信與不信之間大動干戈。

     畢竟,“遇見你以後,我喜歡的每一個人都像你”這句話,看起來纏綿悱惻,但按頭在自己身上,就變得可悲可愴了。

     溫以寧的情緒崩盤得太厲害,忽高忽低,就這麼幾秒鐘,她又自我懷疑無比低落了。

     霍禮鳴混了這麼多年,心裡也跟明鏡似的,他看穿了溫以寧的心思,但又顧全女孩兒的自尊,所以只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我看得出來,我哥對你是放了心思的。”

     溫以寧眼角有點熱。

     “其實多大點事兒呢?就這麼一個坎,你能想通,就自然而然的跨過去了。再簡單點說,喜歡一個人,是爺們兒就追。我看我哥就追得挺含蓄精緻的。你和他某一部分都很像,就是,就是…。”霍禮鳴不太懂那麼多文人用詞的婉轉,他的詞彙量不算多,想了半天才勉強形容出來,“就是都挺克制的,哎,反正就這意思吧。按理說,你倆應該是一路人,應該更能體會對方的想法才對啊。”

     溫以寧笑了笑,“還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你能這麼拐彎抹角的套我話?不是一路人,你會對我哥做過的事兒,說過的話這麼念念不忘?”

     霍禮鳴不喝啤酒了,從煙盒裡抖出根煙叼在嘴裡,微微眯縫了眼睛看著她,“聽我的,你要覺得還能接受,就跟他再試一試唄,試了還覺得痿,就分手唄。我哥就不是死纏爛打的人,他就是對自己的目標比較有耐心。信不信,只要你沒結婚,他就能把你搶回來。”

     霍禮鳴說話太直白了,溫以寧皺了皺眉,“霍爺,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問。”

     “是不是唐其琛說什麼,你都無條件擁護他?”

     霍禮鳴特乾脆:“當然。”

     溫以寧歎了口氣,“算了,剛才的天白聊了。”

     “我也是很講道理的好不好。再說了,你跟別人不一樣,你跟我哥是有過舊情的,獨此一份,很特別的存在了。”霍禮鳴說得理所當然,劃燃火柴點亮煙頭,他微微低頭時,就能看到短短寸頭往上立著,髮質好得能扎人。

     霍禮鳴對唐其琛就是迷弟一般的情誼,跟喊口號似的來了句:“就好比我們仨坐在一輛車裡,出了車禍,我肯定是護著他,他肯定是護著你。”

     溫以寧都快翻白眼了,呸呸呸了好幾下,“晦氣,有你這麼舉例的嗎。”

     霍禮鳴反應過來,也挺不好意思的拽了把自己的小寸頭,“吃吧,雞腿兒都涼了。”

     紋身這事兒過去了好幾天,剛紋完那會的痛癢症狀逐漸減輕,那隻小狐狸顏色淺淺的,和她白皙的皮膚很相稱,安靜待在手腕處。初夏謝幕,盛夏光臨,氣溫慢慢穩定了,公司的運行也進入一年之中最順滑暢快的時候。

     唐其琛這幾天又出差了,和柯禮跑了一趟江蘇去那邊的子公司例行視察。他週三回來,週一的時候傅西平就特地約了他的局。他們這幫髮小之間,相處從不講究那麼多客氣和套路,有空了就聚一聚,絕對不會這麼大費周章的像外人一樣,見個面還得預約。但這一次不同,因為週三是唐其琛的生日。

     過了年虛歲三十五,週三就滿歲數了。

     傅西平電話裡是這樣說的:“生日過一年少一年,你工作再忙也別不當回事,哥們兒幾個都記著呢,我給你安排好了,你人來就行。”

     唐其琛是不太愛過生日的,他的精力在年輕時都勻給了事業,就這幾年似乎都是在飛機上度過,忙了一天精疲力盡回到酒店,那都什麼點了。柯禮還是有心的,應酬局上喝得跟孫子似的,還是沒忘給唐其琛扒來一個小蛋糕,兩個大男人就在異鄉異地,把這只可憐巴巴的蛋糕給吃了,順便緩解一下滿肚酒水的不適。

     這些年,也多虧了這些知冷知熱,說一不二的人。

     下午的飛機到上海,手頭工作暫告一段落,唐其琛直接去了霍西平訂的地方。來的人已經很齊了,這個私人飯宴也沒外人,不需要奉承應酬,兩句招呼就都各玩各的還蠻有氣氛。傅西平說:“好久沒見你了,你是不是又瘦了點?”

     柯禮有點熱,站在冷風出口納涼,提起這個也是憂心忡忡,“能不瘦嗎,胃病復發了兩次,回回吊水消炎才好。你是知道的,病一次,身體也得要時間恢復。”

     傅西平嘖了聲,“你可別有錢掙沒命花啊。”

     唐其琛睨他一眼,“今天我生日。”

     傅西平笑了笑,“生日才更長記性。對了,安安還沒下飛機,趕不過來吃飯了,待會兒唱歌的時候來。”

     唐其琛記得,“她是在國外拍電影。”

     “就那個什麼懸疑片,徐導要求高,戲都很難磨,還封閉訓練呢,走了兩個月了吧,我昨兒聽她經紀人說殺青了。”傅西平左顧言它,說完靜了靜,看著唐其琛欲言又止了幾次,估計這話也不太好意思說出來,糾結了一通,只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那個,你和念念。”

     唐其琛眼皮都沒掀,“在追。”

     傅西平倒吸一口氣,“怎麼了這是,唐哥哥,這不是你風格啊。這麼久沒追上,您還有耐心呢?”

     這話有點往他痛處刺,唐其琛不太樂意了,平鋪直敘的反駁:“跟我比耐心?”

     傅西平反應過來,趕緊偃旗息鼓,“是我說錯話。不過待會兒安安來了,你,你……。”

     唐其琛起身,整了整壓得微褶的褲腿,顯然不太想繼續跟他扯談,徑直往別處去了。

     生日宴也沒什麼特別,熟的不能再熟的哥們一起吃個飯,天南地北的聊,氣氛是輕鬆愜意的。唐其琛坐主位,他是不喝酒的人,柯禮能喝一點,回回敬酒,都由他代為回敬。飯吃到後半程,就陸陸續續開始上禮物了。只不過唐其琛的興趣喜好實在貧瘠,別的他也都不缺,哥們幾個商量了一通,早半年前就找工匠定制,給他用金箔打了一副真金白銀的撲克牌。一副牌55張,就是五十五張黃金片。

     唐其琛放手裡掂了掂,然後壓在桌上,把自己的打火機蓋在上頭,他沒什麼過於熱情的響應,但表情溫和帶笑,心情是極好的。傅西平直接丟了把車鑰匙給他,“拿去開吧。”

     唐其琛看了眼標誌,輕輕笑了起來。

     飯吃完是兩個小時後,熱了身,酒也暖了胃,夜場生活開始得就很沸騰了。最大的包廂裡一切準備就緒,歌也都點好在那兒了。一進去,哪個角落都玩嗨了。唐其琛坐上牌桌,翹著腿,偶爾笑,偶爾低罵,神采飛揚,人是真的好看。

     安藍進來的時候,嗓音清清亮亮在門口就傳來了,“誰唱的那麼難聽啊。我就知道是小七,一猜一個準。”

      大家吆喝聲漸起,“喲,咱們的大明星回來啦。”

     “邊兒去,我來給這屋裡最帥的那個送禮物的。”安藍款款而來,一身休閒打扮,白T恤短熱褲,腿筆直勻稱,走來就把戴著的鴨舌帽往唐其琛頭上輕輕一放,兩手搭在他肩膀上,探過頭笑意盈盈,“其琛哥哥生日快樂!”

     唐其琛笑了笑,摘下那頂鴨舌帽放在桌面,“謝謝。”

     安藍問:“我黑了嗎?”

     “沒有。”

     “哪有,人家就明明就黑了。”

     唐其琛嗯了聲,“好,黑了。”

     安藍又說:“那你剛才還騙我。”

     “哎呦喂,你這聲音能不能正常點。”傅西平在旁邊坐著,邊碼牌邊嫌棄,“也是他不好意思說你而已,照顧一下旁人的感受好嗎?”

     安藍嬌嬌俏俏的瞪眼,“他樂意,管得著麼你。”

     傅西平抬眼,目光意味深長的投過來,“以前樂意,現在就不一定了啊。”

     安藍從小就喜歡跟在唐其琛身後,別人說她是小尾巴,這麼驕傲吃不得一點虧的性子,愣是沒不高興,還美滋滋的凶回去,“尾巴怎麼了,我也是最漂亮的那根小尾巴。”

     習慣成自然,甚至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安藍勾了條椅子,就這麼挨著唐其琛坐下,又開始胡亂驕縱的指點江山了。

     “打這張,不許打順子。”

     傅西平嘖了聲,“剛跟你說的就忘了啊,現在你其琛哥哥可不一定樂意按你說的做了。”

     傅西平這人還是聰明的,用四兩撥千斤的方式,提醒著安藍,唐其琛不一樣了。玩在一起的,誰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唐其琛這人的性子換句話說就是性冷淡,別指望他懂得循序漸進的做鋪墊。但安藍不一樣,說是飛蛾撲火還稱不上,但有情飲水飽,這幾年的心意她是越發藏不住。

     傅西平怕她自個兒燒著了,還要抖落唐其琛一身灰。

     兩敗俱傷,鬧得太難收場,牽扯的方方面面也太多。

     總歸是不好看的。

     安藍沒聽懂傅西平話裡的深意,頗有仗勢撐腰的意味,還往唐其琛的方向故意靠了靠,下巴一抬,“怎麼就不樂意了?難不成交女朋友了?”

     氣氛瞬間安靜下來。

     牌桌上的人,上回都去了傅西平家裡吃那頓日料,也就是那一次,唐其琛坐在沙發上,坦誠大度的承認了他在追人。

     大家心知肚明,但又閉口不提。

     哪邊都不能反目,誰也不敢去安藍那兒觸這個雷點。

     眼下安藍自己誤打誤撞的把話題引了過來,太敏感,個個噤若寒蟬,如臨大敵。小心翼翼的留意唐其琛的反應。

     唐其琛丟了對子在桌面,然後把剩餘的牌往桌上一扣,轉過頭看向安藍,他的目光沒有遮攔,深沉而筆直,語氣也是毋庸置疑——

     他說:“對。”

     安藍的表情就這麼僵著了,掛著笑意的嘴角甚至忘了收回。她的眼睫先動,眨了兩眨,像是觸動了開關,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清醒了。她把唐其琛的那個“對”字反反復復體會了一遍,好像明白了什麼,但又什麼都不敢求證。

     等她反應過來,伸手抓著桌上的鴨舌帽狠狠往地板一扔,起身就往K歌那邊兒走了。

     傅西平腦仁兒疼,但還是故作輕鬆的唱和,“行行行,唱歌唱歌啊,輪到誰出牌了?”

     唐其琛把這一盤打完,便也推桌起身,交待柯禮:“你招呼。”他自己有事要走,走時,都沒有分一個目光給沙發上的安藍。

     ——

     夏日夜風拂面,燈紅酒綠之下,也有了些許溫情。

     唐其琛走出會所,透了透風,心裡也沒什麼多餘的雜念。既然明確了心意,有些東西他確實不想一拖再拖。

     “哥!”車燈微閃,霍禮鳴開著他的車轉彎過來,從駕駛座露出臉,笑得挺有內涵,“你吩咐的事我都辦好了,現在走嗎?”

     唐其琛走過來,問:“都好了?”

     “好了,全在後備箱了。”霍禮鳴拉下手剎,把車停穩,“她那邊我也打了電話,在公司加班呢,我們過去正好差不多。”

     唐其琛拉開車門坐上副駕,淡聲說:“走吧。”

     霍禮鳴發動車子,平平穩穩地開上主路,他嘿嘿笑,故意問:“您今天生日呢,拋下傅哥他們合適嗎?”

     唐其琛沒理。

     霍禮鳴瞄了瞄,又欠兒欠兒地嬉皮笑臉:“哥,你緊張嗎?”

     唐其琛沒轉頭,就伸過手,往他後腦勺上一拍,“好好開車。”

     語氣是沉穩的,但他別過頭看窗外時,嘴角的弧度明顯是上揚的。

     到了亞匯,霍禮鳴提早給溫以寧打了電話,挺好編的一個理由,說自己正好順路,捎她回去。溫以寧和他還是挺投緣的,也沒那麼多扭捏矯情,加了一晚上班兒誰不累,屁顛顛的就下來了。遠遠見著車,卻是一愣。

     黑色路虎,四個“7”的牌照。

     唐其琛就倚靠在車門邊低頭看手機,一會兒他抬起頭,往這邊看過來,正巧與她的視線碰了個正著。

     他輕輕頷首,然後站直了些。

     而後座的車窗滑下來,霍禮鳴衝她出了聲口哨,挑眉道:“愣著幹嘛,老闆的專車接送,上來啊。”

     就這麼十幾步的距離,溫以寧覺得腳跟灌了鉛一樣。走到面前,她和唐其琛誰都不說話,頗有「大眼瞪大眼」的滑稽意思。霍禮鳴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兩人,又看了看唐其琛,心裡一百二十個確定——我哥緊張了。

     “那個,我坐後面吧。”溫以寧先打破的沉默,總這麼站著也尷尬。

     唐其琛攔了她一把,“等等,你過來。”

     然後,他順著這個攔人的動作,索性拽著了她的胳膊,不輕不重的,但也讓人沒法兒逃開。溫以寧懵懵懂懂的跟他繞到車後面,唐其琛按瞭解鎖開關,對她說:“打開看看。”

     溫以寧一愣,這個狀況太突然,也有點反常,她自個兒腦子轉不過彎,基本就是言聽計從的反應。

     她打開了後備箱——

     滿滿一車香檳玫瑰,這個淺粉色很高級,大團大團的簇滿車廂,有一種壯麗的溫情。

     路虎太能裝東西了,唐其琛可能也被這陣仗驚了一跳,但還是淡定自若的問:“你喜不喜歡?”

     溫以寧差點忘了“不”這個字的發音。但也絕對說不出“喜歡”兩個字。

     唐其琛已經沉定下來,估摸著她的表情可能不太妙,想著給自己造勢,便自然而然的告訴她:“如果你不介意,明天我也能把花送到你辦公室。”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6 05:17 PM

三十九. 春夢繞胡沙(5)

     花兒都跟開瘋了似的,把他們這小半圈的天地都染成了霓虹豔光。

     唐其琛說這話的意思是出自真心。但在溫以寧聽來,怎麼就有幾分威脅人的意味了。後座車窗還趴著一隻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腦袋,霍禮鳴真想拿手機錄個小視頻群發。聖人動凡心,其實也挺接地氣的。

     溫以寧反應過來,第一個舉動就是去關後備箱。這個點不算太晚,從大廈進進出出的人時而有之,她不想被圍觀。一個動作就表明了她對方才那句話的回應:介意。

     “砰”的一聲響,後備箱被關了個扎扎實實,還驚動了幾片花瓣可憐兮兮的墜了地。溫以寧迅速坐進後座,霍禮鳴故意占著地方不肯挪,吊著眼梢壞透了,“幹嘛呢這是,坐前邊兒去。”

     溫以寧敢怒不敢言,就這麼看著他。霍禮鳴的憐香惜玉品質基本為零,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直接躺了下去,把後座都給占滿了。這事兒他做得極致,狼狽為奸嘛這不是。再僵著也沒意思,溫以寧只得坐去了副駕駛。

     唐其琛上車後,側頭對霍禮鳴說:“別惹事。”然後也沒再有多餘的話,把車開出了停車坪。

     一尾箱的花,燻得車裡都是香的,花本身的味道還是好聞,但這麼多弄在一塊兒,還是挺燻人的。唐其琛不太能忍這個味兒,眉頭皺了好幾次,又把空調的溫度調低了些。溫以寧早就察覺到了,也沒吭聲,只是把車窗降了一半,讓外頭的自然風透了透車裡。

     她剛想說什麼,轉過頭一剎那就覺得不對勁了——

     他們的車剛駛出寫字樓,還在匝道上不快不慢的時候,左邊直行路口突然衝出一輛小皮卡,沒按交通信號燈行駛,而是跟失控似的直接往他們這個方向橫衝直撞而來。唐其琛早就鳴了喇叭,一聲比一聲急,但對方已經不長眼睛了,速度不減蹭著車身過來。劇烈的撞擊聲很是怖人,唐其琛的方向已經把握不住,這一撞,撞得人五臟六腑都裂開一樣。

     溫以寧”啊!”的一聲尖叫,但預料之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就在撞擊的那一刻,唐其琛迅速解開安全帶,傾身護蓋在了她身上。而也是同一時間,後座的霍禮鳴伸出手擋住了唐其琛的臉。破碎的車窗玻璃碴橫飛,尖銳地扎進了手背和後頸。

     唐其琛眉間有痛色,但護住溫以寧的動作始終維持著。

     想起前幾日和霍禮鳴在大排檔聊天的內容:“就好比我們仨坐在一輛車裡,出了車禍,我肯定是護著他,他肯定是護著你。”

     ——溫以寧心想,現下可真是一語成讖了。

     柯禮趕到醫院時,最先看見在大廳坐著的溫以寧。他走過來,臉有焦色,“還好?”

     溫以寧起身,“我沒事,唐總和小霍還在裡面包紮,應該也快出來了。”

     清創室關著門,柯禮看了幾眼,眉頭深皺,“這麼嚴重?”

     “應該沒大礙,小霍的手背嚴重一點,不過照了片子,沒有傷筋動骨。”

     正說著,門開了,醫生護士先走了出來,唐其琛跟在後面,攔著時還沒看清,等人到面前了,柯禮倒吸一口氣,溫以寧也驚了一跳。唐其琛右側的脖頸上,繃著一塊厚厚的紗布,是被玻璃碴給劃的。醫生把碎片取了出來,一根細細尖尖埋得很深,再偏一點就往動脈上招呼了。

     柯禮跟醫生詢問仔細,再三確定是否沒事。

     不多時,霍禮鳴也齜牙咧嘴的走了出來,他手背上的細碎傷口比較多,小手臂上也豁了道小口,鮮血糊開在他的花臂上,把黑白青的翅膀圖騰染出了奇異的妖冶感。溫以寧問:“還好嗎?”

     “沒事兒。”霍禮鳴轉頭看向唐其琛,“哥,我皮糙肉厚習慣了,但您真得上點心,您那脖子別亂擰,待會傷口又裂開。”

     柯禮走了過來,聽完醫生的話更覺後怕,眉頭深深皺著就沒鬆開過。柯禮身處這個位置多少年了,遇到再大的難處都是榮辱不驚,從容溫和的。但跟唐其琛相關的事情上,他就沒辦法掉以輕心。

     “我給老陳打個電話,要不您去他那兒再看看吧。”柯禮越想越不放心,“您這兒縫了四針呢。”

     唐其琛抬手輕輕摸了摸傷口的位置,“不用。”他又看了眼溫以寧,低聲問:“沒傷著?”

     溫以寧點點頭,也是蹙眉盯著他的傷口。

     這麼一說,柯禮就都明白了。

     肇事的皮卡車是從右邊蹭過來的,按理說,副駕駛的人才最危險。柯禮來的路上已從交警隊瞭解了大概,得知副駕坐著的是溫以寧。可傷全都在唐其琛和霍禮鳴身上。

     柯禮心裡是暗暗跳動的。唐其琛什麼人?說白了,身居要位,陰謀狡詐裡摸爬滾打上來的人,早就冷了心腸。他身上有大義,卻不拘於小情。除開這副精緻皮囊和榮耀光環的加持,他的心是很難焐熱的。世事道理活得清透明白,又怎會為了別人而折損自己呢。

     柯禮算是看出來了,擱他老闆心裡,溫以寧已經不是外人了。

     唐其琛問:“車在外面了?”

     “在。老余候著。”柯禮明白他的意思,便對溫以寧說:“老余送你和小霍先回去,再有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

     溫以寧走前,欲言又止的看了看唐其琛,那句「謝謝你」在這個氛圍下,顯得輕而又輕。但除了謝謝,她也不知道怎樣去面對這個男人了。霍禮鳴喊她,“以寧,我們先走吧。”她這才邁步,把一腔心思活生生的按壓下去。

     這時,唐其琛撇下柯禮,快步跟上,輕輕拉了拉溫以寧的胳膊,他像是知她所想,把人拉到一邊,聲音壓了壓,語調是平靜的,“不要有壓力,你沒事就好。還有,我給你時間。”

     也沒多的了,甚至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都沒給,說完就回去了柯禮那兒。

     溫以寧方才的欲言又止,頃刻間化成了甜苦參半的藥水,過往種種的抗拒遲疑,也在這一刻灰飛煙滅。唐其琛無疑是深沉而有力量的,他說的話、注視人時的眼神那麼匹配,跟一把試著插進鎖孔的鑰匙一樣,耐心磨,溫柔擰。就這股勁兒,讓人於心不忍,差一點就要主動為他敞開大門了。

     溫以寧的矛盾苦楚,都變成了一步三回頭。她走得慢,也不畏懼與唐其琛眼神的對視。最後走時,唐其琛隔著距離對她淡淡笑了一下,上唇碰下唇,嘴型說著:“聽話。”

     人走後,柯禮還是不太放心,“唐總,要不我讓老陳去你公寓再看看吧。”

     唐其琛隨他走到車裡,頸上的疼痛還是很刺人的,他說:“這兩天對外說我出差了,公司一些急著審批的文件你帶過來。你跟小霍也交待一聲,不要對我家裡說這事兒。你再給老陳去個電話,讓他明天到我這兒來換藥,醫院我就不去了。”

     柯禮一一應著,斟酌了番,問:“唐總,是意外嗎?”

     唐其琛枕著椅背,闔眼累極,說:“我不知道。”

     柯禮說:“那輛皮卡車的司機是酒駕,不是本地人。我印象裡也是個生面孔。可出事的地方路況良好,不至於隔著那麼遠跟長了眼睛一樣專往您那車上撞。需不需要我再去查查這個司機?”

     柯禮心思縝密,他能看出的疑點,唐其琛不可能不清楚。

     但,“不要查了。”唐其琛平靜道:“就是意外。”

     柯禮默了默,應道:“好。”

     唐其琛的傷口還是比較深的,後面這兩天老陳來給他換藥的時候,都是皺著眉又搖了搖頭。家裡開了冷氣,唐其琛難得一天都穿著家居服,髮型不用過於打理,軟趴在他額前,褪去了幾分精英感,人倒顯得可親可近了。

     老陳說:“你當時就該來我診所的。這個縫合處理不夠好,當心留疤。”

     唐其琛笑了笑,“沒傷臉上,沒關係。”

     老陳動作嫺熟,紗布繃帶都備齊了,給他消毒再敷藥,挺無奈地說:“我見過那麼多病人,你可真不算省心了。胃不好,今年我都給你吊了四次水了吧。下半年這才剛開始,你自己先來預交點醫藥費。”

     唐其琛偏著頭任他擺弄,聽著聽著就彎了嘴角。

    “又是出車禍又是被玻璃扎,就你這傷口,看著不厲害,但只要再偏那麼一釐米,就夠你受的了。”老陳又想起來:“還有你那胳膊,也是柯禮他們都在,我給你留面子,什麼不小心磕的?我是醫生,你糊弄我呢?就是跟人掰手腕弄的。”

     說到這,唐其琛還是略有心虛的別開了眼。

     “認識這麼多年,我竟然不知道你還有這種嗜好。”老陳數落人的時候也是溫潤和氣的,藥已換好,他單手摘下口罩,輕輕呼了口氣,“不說了,說這麼多我都覺得自己嘴碎了。當心身子,多保重。”

     唐其琛坐直了些,輕輕動了動脖子,嗯了聲,問:“拆線後有印兒嗎?”

     “我給你抹了藥,三天後就不會太明顯。”老陳開玩笑道:“你公司人問,就說是媳婦兒撓的。”

     唐其琛這麼一品味,四捨五入也差不多是這個真相了。他自顧自地笑了笑,很淺的一個弧度。老陳簡單收拾好工具,囑咐了一句:“反正你這幾天有時間,抽空去我那兒把體檢做了吧。”

     這個體檢還不太一樣。

     三十多歲的男人了,在某些方面也有了重視保養之心。唐其琛不到三十的時候,每年就會做一次體檢保健,再抽個血驗一驗激素,評估一下功能之類的。到了年齡走下坡路,那是人類自然規律,坦然接受,沒什麼好回避的。好在唐其琛也注意保養,這幾年更是不抽煙,少沾酒,每年的體檢結果都還是不錯的。

     他答應下來:“我就不送你了。”

     一旁的柯禮起身送老陳,人走後,他把剛才整理的一些報表遞給唐其琛,“下個月幾個新專案的成本支出計劃預算,有兩個資料我讓林部再去核實,半小時後再給您回饋。”

     唐其琛過目一遍,著重看了時間節點,又批改了幾處。很快,夕陽西落,外頭的日光漸淡了。兩個白天柯禮都在這裡陪他工作,時間也差不多該吃晚飯。

     “唐總,今天您想吃什麼?我打電話給老余去取。”

     唐其琛合上電腦,放下後站起身說:“不用,你回吧,我晚上有點事。”

     柯禮也起身,“好,您用車麼?還是我開車送您去?”

     唐其琛從衣櫃裡挑了件條紋式樣的polo衫擱床上,說:“我自己開車。”

     這邊散了,柯禮帶著批閱好的檔回了趟公司。明天有個技術專項會他要代替唐其琛出席,一些資料都備著。天光尚早,亞匯仍有不少加班的同事。柯禮在中間樓層打了個轉兒,剛要回自己的辦公室,就被人叫住。

     “柯助。”

     他回頭一看,“嗯?以寧,怎麼了?”

     溫以寧小跑著過來,方才柯禮一露面,她就欲言又止了好幾番。顧忌還有同事在,有些話不方便問。現在沒什麼人了,她心裡又有了猶豫,最後還是小心翼翼的問出口:“唐總他好些了嗎?”

     柯禮了然,微笑著說:“還行吧。”

     這不是柯禮說話的風格。他向來都給人穩重靠譜的印象,行就行,不行就不行。還加個“吧”字是什麼意思?

     溫以寧被他這諱莫如深的表情弄得七上八下。憑一己想像猜著其中真相,越想越忐忑,最後表情也不自覺苦大仇深起來。她皺著眉問:“不太好嗎?”

     “沒大事兒,傷口有點發炎,我剛從他那兒過來的時候,好像還有點低燒。”柯禮語氣平平道:“估計人也不太想吃飯,我這邊忙完了再給打包個外賣送去。”

     溫以寧的神情明顯被吊起來了,她嘴唇張了張,但一對上柯禮探究的目光,又硬生生的把神情給拉拽平坦了。

     柯禮沒敢把謊言說得太逼真,笑了笑,給她找了個臺階:“我這邊還不知道要忙到幾點呢。”

     ——

     天將黑時的城市是繾綣而溫柔的。餘暉金燦燦的一層灑在西邊,襯著半圓的落日,延伸出兩條長而飽滿的雲帶,醞釀著夏夜的登場。唐其琛開車上高架橋,滑了半邊窗戶過風,他喜歡看黃昏,縱使有事在身,還是放慢了車速,最後日升月落之時,他也抵達了目的地。

     安藍在盧灣區的住處。

     這個樓盤開發得很早,搭乘了房價飛漲的第一波紅利,早已成了口碑之作,有價無市,一幢幢歐式復古風的小洋樓矗立於法租界,成了遊客必訪之地,卻也只能在外觀賞而不能踏入一睹真容。

     安藍在這兒的房子,是她父親饋贈的。她自上部電影殺青,有一周的假期自由支配。唐其琛的車停在稍遠,步行過去時,安藍正在花園裡澆水。她今天穿了一條碎花長裙,上身搭了條披肩,哪怕是休息,她也保持著無可挑剔的精緻妝容。

     見到人,安藍招了招手,把花灑放在地方,小跑過來:“阿姨做好飯了,都是你愛吃的。”

     她笑得面若桃花,眼神清清亮亮,滿是期盼。目光一偏,注意到唐其琛脖頸上被領子隱隱遮住的紗布時,頓時失色,“你這兒怎麼了?別動,我看看。”

     安藍踮起腳,歪著頭就往他右邊傾,一臉純粹的關心和緊張。

     唐其琛沒避,也沒附和,而是一把拽起了她的手腕。

     這力道不算輕,挺沉的一下。男人指腹是溫暖的,但此刻卻讓人怯了膽,涼了心。安藍忍了忍,一臉無知的望著他,“嗯?”

     “進屋。”唐其琛說。

     這地方雖然私密性極佳,但他還是保險謹慎。門合上。唐其琛對還在廚房忙碌晚餐的阿姨說:“麻煩您幫我去買包煙。”

     他是不抽煙的,安藍一聽這話,心下便了然了。

     打發走阿姨,唐其琛終於說到正題,他問:“為什麼做這樣的事?”

     安藍極力維持懵懂,扯了扯嘴角,“什麼事兒啊?我不明白。”

     “對我還這樣,有意思嗎?”唐其琛直言打斷,方才的目光或許還能稱得上是淡然從容,這一刻,卻是完全丟了溫度。他說:“那輛皮卡車的司機,是你工作室一個造型師的遠房親戚。我見過他一次。”

     安藍霎時變了臉色。

     唐其琛的唇薄,微抿時就更顯寡情了,“為什麼這麼做?”

     安藍把頭偏向一邊,神色之間又起了那股倔強之意。

     唐其琛閉了閉眼,也罷,她這份性子,可能一輩子也學不會拾人臺階,和氣說話這個技能了。內心一聲歎息,唐其琛決定把話捋直了說。他握著安藍手腕,力氣緊了幾分。

     “你從小到大,從我們認識的時候起,我就沒有對你說過一句重話。我把你當親人,跟西平、小霍他們一樣,你在我這兒,再難磕的性情,我都會擔待。但是安安,你不能劍走偏鋒,不能連基本的道義都不要。”

     每一個字都像染了毒的刺,多說一句,安藍的心裡就多扎一排窟窿。她生來倔強,也有萬人追捧的光芒,她是閃亮而又驕傲的。唐其琛這話太正,太重,他甚少有如此嚴肅待她的時候,無疑就像五十大板劈里啪啦的往她身上打。

     偏偏他說得句句在理,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錯處。

     安藍對他心動,此刻又對他理虧。情與理都不佔面,這種被揭穿的羞愧和心底的嫉妒憤懣,把她攪得血肉模糊,漂亮的指甲死命掐住自己的掌心,忍無可忍地反駁:“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唐其琛愈發冷靜,“撞右邊,撞副駕,因為副駕上坐的人是她。”

     安藍大聲:“你以前從不會為了別人這樣凶我!”

     唐其琛:“那也要看看你幹的什麼事。”

     安藍頓時失神,表情凝固住,慢慢的,眼睫上蓄滿了濕意。她不死心的,哽著嗓子又問了一遍:“所以,你是真的喜歡她。”

     唐其琛沒避開她刨根究底一般的目光,安靜幾秒,說:“我不否認,確認心意需要時間,但我三十歲的時候,已經錯過了一次「確認」,現在我已是奔著4字去的人了,不想再錯一次。但一碼歸一碼,你這個行為,太傷我心了。你這是把人往死裡撞,那玻璃是扎在我身上,沒能如你的願。但你想過沒有,要是如了你的願,你覺得我會原諒你嗎?”

     安藍人都靜止了,惶恐不安,又打心底的不服。她覺得自己要爆炸了,偏偏最後半句話,就跟寒冬臘月再往頭上澆一桶冰水似的,把她的咄咄逼人都給澆沒了。

     唐其琛給予很肯定的答案:“我不會。”

     如果你有害人之心,我不會原諒你。

     話已經到這個份上,唐其琛的態度立得標標準準。他甚至沒有多餘的寬慰和溫情的鋪墊,面對面的,活生生的,斷了你不正確的驕縱和任性。

     安藍無計可施,也驚懼害怕。這樣的唐其琛太陌生了,他用男人很剛硬的一面,第一次這麼對她。安藍口不擇言,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朝他威脅:“唐家和安家分不開的!”

     唐其琛面色深邃又平靜,對這莽撞卻確實賦有殺傷力的喊話仔仔細細思考了片刻。他的視線重新回到安藍身上,如同深淵一樣,淡聲說:“你也說了,分不開。”

     唐家離不開安家。

     安家就能離開唐家了麼?

     唐其琛不動聲色的將這份威脅還了回去。然後沒再停留,轉身就離開了。

     出了門,夏風撲面,室內外的溫差之大讓他打了個顫。

     開車回家時,正是夜晚的交通高峰期,到了湯臣一品,已過八點。無可否認,安藍在他的交際圈裡,是很有存在感的一位。從小到大的情分刻在那兒,剛才這番對峙與談判,是傷筋動骨,很挫精氣的。

     唐其琛在路上堵著時,胃就開始隱有不適。停好車,他步行從園子裡抄小路穿過去,這裡是低密度的小高層,燈光隱淡,很安靜。

     出來得有點久,脖頸上的傷口也隱隱作痛,唐其琛右手在腹上揉了揉,沒什麼精神的往公寓走。

     快到的時候,他抬起頭,目光掠向前面,然後徹底愣住。

     花園和入戶大堂的連接處,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臺階上,正低著頭,估計是等了太久,正百無聊賴的扯了根草在指間纏纏繞繞。

     溫以寧加完班回去後,是換了一身衣裳才出來的。下半身是條民族風情的淡色長裙,上身穿了件漢服改良樣式的短衫,頭髮挽了一半,另一半柔順地垂在耳後。

     溫以寧側過頭來,和唐其琛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她連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半尷不尬的杵在原地。

     唐其琛的視線往下挪,瞧見了地上的保溫飯盒。

     “來了。”他走過去,很平常的反應。

     溫以寧心裡鬆了口氣,人也不那麼緊張了,嗯了聲,“就,路過嘛,柯禮說你沒吃飯,順便買了點。你吃吧,那我先……”

     “走了”兩個字被唐其琛搶先一步堵死,沒准她說出口,直接打斷:“進來吧。”

     溫以寧默默然,彎腰把東西拎起,兩人一前一後的走進了電梯。

     唐其琛的胃又有些疼了,不過不明顯,一陣一陣的,進屋後,他也沒什麼大喜的情緒,語調平平緩緩:“廚房有碗,把吃的裝碗裡吧,再用微波爐熱熱,我胃有點兒疼。”

     說完就走去沙發坐著了。

     溫以寧便也無聲的走去廚房,把保溫瓶裡的雞湯給倒了出來。

     屋裡是安靜的,客廳也沒亮大燈,這份安靜卻並不讓人喘不過氣,甚至有了些許安寧祥和之感。

     正胡思亂想,忽然腰間一緊,一雙手從後面輕輕環住了她纖細的腰肢。

     溫以寧一剎屏息。

     腰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肩上也變得一沉。唐其琛抱著她,“噓。”

     他的左臉埋在她的肩窩,聲音疲倦而深沉,閉了閉眼,沉吟道:“真的累了。讓我抱抱你,一會,一會就好。”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6 05:18 PM

四十. 春夢繞胡沙(6)

     唐其琛大半的重量都交付在她身上。從他摟著的腰部開始發散,沉重感順著經脈一路上攀,直至他緊貼的背脊, 溫以寧整個人劈成兩半,靠近他的一半,是黏稠火熱的,另一半也在瘋狂攪拌,攪得她心臟狂蹦,一下一下猛如重錘。

     溫以寧沒再動。

     唐其琛抱了一會就真的把手鬆開,往後挪了小半步,看著她剛倒出來的雞湯,說:“我自己來吧。”

     他端起碗就要一口喝光,溫以寧擋了擋他的手,“你慢點。”

     唐其琛自己都沒反應過來,被她一提醒,便不太適應地皺了皺眉。溫以寧也沒說話,放了個勺子進去,“你喝這麼急,對胃也是個負擔。坐那兒去吧,慢點喝。”

     這還真是唐其琛一個不太好的習慣。這些年的時間都是掰碎了用的,開不完的會和轉不完的飛機,中間的餘留時間極少,應酬飯局雖多,但那也是費心費力的酒桌文化。久而久之,唐其琛的胃口也變得刁鑽。他挑食太厲害,食量也小,很難改了,每回都是囫圇吞棗,迅速敷衍了事,跟完成任務似的。畢竟單身久了,有些事情擱自己這裡就沒那麼多講究了。

     唐其琛坐在客廳喝湯,小瓷勺偶爾碰著碗沿,聲音和著湯香讓他通體舒暢。溫以寧再從廚房出來時,給他倒了杯溫水,“你需不需要吃藥?”

     唐其琛說:“吃完了。”

     溫以寧還記得上回在這兒,陳醫生給他開的劑量不算小,這才多久就吃完了。她忍不住皺眉,“你到底有沒有去仔細檢查過?”

     雞湯喝完了,碗勺輕輕放回桌面,唐其琛拿紙巾拭了拭嘴,不冷不熱地說:“胃潰瘍,不復發的時候就還好。”

     他這種不當回事兒的態度讓溫以寧漸生惱火,沒輕沒重地頂了句:“那你一年下來也好不了幾天呵。”

     然後兩人之間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之中。隨著沉默的延長,氣氛也慢慢變了調。唐其琛注視她的目光是有熱度的,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不算近。卻能被他的注視給燙沒了距離。

     唐其琛微微翹著嘴角,低聲說:“好,念念的話,我聽。”

     溫以寧的心就這麼輕輕扯了一下。

     唐其琛又指了指右邊的矮櫃,“那裡有藥,你幫我看看吧。”

     這麼一說,就是真的不舒服了。溫以寧把櫃子拉開,裡面就放著幾個小瓶子。這些都是老陳給唐其琛配的,消炎止痛為主,出差的時候他都會帶上以防萬一。四個瓶子已經空了三,另外一瓶也已吃了大半。溫以寧把瓶身拽在掌心,低沉了好了一會,又把它給放回原處關上了櫃門。

     她站起來,聲兒都有點緊了,說:“藥別吃了,你坐著吧。”

     她走去衛生間,把水溫調到很熱,手伸進去燙人的那一種。唐其琛的洗護用品倒是收拾得齊齊整整,霧靄藍的毛巾疊得方方正正,她提高音量問:“你洗臉的是哪一塊?”

     客廳裡的唐其琛:“白色。”

     溫以寧把毛巾浸透熱水,又泡了一會才擰成半乾。太燙了,只能指甲尖兒一點點的搓,料是如此,手還是燙得通紅。溫以寧走出去把毛巾遞給唐其琛,“你如果疼的不厲害,就用熱毛巾敷敷吧。”

     唐其琛看著她。

     “別總吃藥,有依賴性,這法子我見我媽常用。”溫以寧雙手捂著毛巾,怕熱氣兒散了溫度,“我媽她胃也不太好,但她沒你這麼嚴重,就是容易嘔吐。她不吃藥的,反正每回就用熱毛巾敷敷肚子,一會兒就好了。不知道對你管不管用,你試試。”

     唐其琛的視線落在紅蘿蔔一樣的手指上,頓時皺了眉。接過毛巾後,就這麼撩開衣擺,直接蓋在了胃部。他的腰身長,瘦薄有勁的那一類,唐其琛也是打小養尊處優的人,在男人裡算是保養很好的了。就那一截露出來的皮膚,跟白瓷似的,腹部往下沒有半點贅肉,兩條很淡的弧線延伸往下,被皮帶遮住。

     溫以寧不太自然的移開眼,然後挑了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著。

     唐其琛看了一眼,也沒說別的,仰著頭,閉著眼,感受腹部漸漸升起暖意。溫以寧始終留意他的表情,看不出他到底好些了沒,心裡還是不放心,說:“欸,算了,你還是吃藥吧,你那藥吃多少粒?”

     她又從矮櫃裡把藥拿出來,唐其琛也隨她,這熱毛巾也是隔靴搔癢,胃病疼起來的滋味是真難受。她拿藥的功夫,唐其琛自己把毛巾放回了遠處,再出來時,就看到溫以寧蹲在地上仔細看說明。

     “紅色的三顆,白色的丸子吃兩粒,還有一板膠囊,按體重吃的。”唐其琛輕車熟路道。

     “你多重?”

     唐其琛報了個數。

     溫以寧算了一下,幫他把藥分好遞了過來。唐其琛就著溫水吞下,然後靠著沙發椅背緩了緩。溫以甯其實挺無語的,“你家人不管你嗎?”

     “嗯?”

     “你身體這麼不好,他們不說你嗎?也不照顧你嗎?還有柯禮,他,他。”

    他 就算了,溫以寧是見過柯禮應酬時的模樣,那也是一狠角色,看著光鮮,可推杯換盞之間的難處也很多。尤其陪政府官員時,基本只有挨喝的份兒。挺不容易的。

     溫以寧看著這些藥瓶,還認認真真跟他掰扯起來,“一次吃九粒,一天三次就是二十七粒。那你一年就要吃,就要吃……”

     她卡了殼,反應也慢了慢,數字還沒扯清楚,唐其琛就淡聲答:“810。”

     他似笑非笑的望著她,微微偏著頭,慵懶而愜意。溫以寧氣不打一處來,冷呵:“您還挺厲害呵。”

     “清華畢業的就是不一樣。”

     “當然,畢竟我清華畢業。”

     兩人異口同聲,說了句八九不離十的話。

     溫以寧和唐其琛就這麼默契的視線搭上視線。一個愣愣然,一個眸色微深。那是很多年前的記憶了,她芳菲正濃,纏著唐其琛像只家養的小貓,稚嫩鮮活雖有不懂事的時候,但仍是嘴硬心軟,對唐其琛是上了心的。也是一次這樣的場景,唐其琛胃疾在家,溫以寧單方面冷戰了幾天,終於沒忍住,還是巴巴的上門探病。那時她也為了生活費四處折騰,各種兼職都熟,還跟上大隊伍的弄起了微商。

     後來唐其琛讓自己的表妹假裝路人,在她那兒買了十幾份東西。溫以寧不知情,也在這間廚房給他做了一頓飯,當即又蹦又跳的跑出來跟他分享。

     她笑得那麼好看,整個人都熠熠生輝。唐其琛沒捨得挪眼,配合地問:“那你能賺多少錢?”

     “一盒賺四十五,十五盒就是。”

     他說:“675。”

     小以寧頓時眉開眼笑,“你算的好快啊!”

     唐其琛半臥在沙發上,腹部搭了一條軟軟的羊絨毯,倦容散了大半,挑眉沉聲:“那當然,畢竟我清華畢業。”

     唐其琛的本科是清華,大四那年直接去了英國深造金融專業。他的專業儲備是國內外頂級學院殿堂中積累出來的。當時溫以寧就覺得,他怎麼狂拽酷炫都是合情合理、天經地義。

     年紀輕輕,特別容易發現世界的閃光點。生活雖有苦楚,但那都是浮於表面,並未接觸到人性真正的陰暗面。她對唐其琛的迷戀是純粹又熱烈,是執迷而忘我。

     現在回頭看看那樣的自己,溫以寧都覺得難能可貴並且恍若隔世。

     記憶重疊的契機很微妙,就這麼一句似曾相識的話,就能觸動開關,然後聽見命運齒輪『嘎吱』轉動的沉重聲響,它承上啟下,由古鑒今,讓有心人聽見自己內心某一處潰爛之地又重生骨骼血肉的沸騰聲。

     溫以寧和唐其琛對視的這幾秒,活生生的望出了幾分前世今生的意味。唐其琛就這麼坐在沙發上,微微偏著頭,沒有任何過激和突兀的舉動。

     時人見此一枝花,如夢相似。

     一個眼神便夠了。

     久久無言,他輕聲開口:“念念,明天跟我約會吧。”

     溫以寧沒有答應,也沒有否決,她有點迷惘,也有些費解,唐其琛不再說話,這時候的任何一句干擾都足以逼退她好不容易試探出來的點點希冀。溫以寧對上唐其琛的眼神,像深海靜湖那般的寬廣包容,沉默卻有力量。

     就是這樣一種無聲的示意,漸漸撫化了溫以寧的矛盾。

     她站起身,很輕的一聲:“嗯。”

     唐其琛嘴角的笑意依舊很淡,點了點頭,“好,那明天下班,我們一起。”

     溫以寧拎著包,表情尚算自然,她沒再應,就指了指桌上的藥:“你自己收一下,我走了。”

     唐其琛跟著站起身,那句“我送你”還在舌尖,溫以寧跟有先見之明似的直接把話截了胡,說:“你別送,我打車。”

     唐其琛看了看時間,九點不到。想了想,他說:“好。”

     門一關,溫以寧覺得自個兒腿都要折了,踩的不是地板,而是軟軟糯糯的棉花糖。每走一步就有點找不著東南西北,最後待在電梯前,跟點穴似的忘記要按鍵。

     出了大廳,夜風吹在臉上,燈亮照著路,聽見馬路上汽笛鳴叫,溫以寧才緩緩喘上氣,人又活過來了。唐其琛住的這個公寓配套設施以及服務都是一流,溫以寧進來時是壓了身份證做過登記的,去取時,執勤的門衛說:“溫小姐,請您稍等一會。”

     溫以寧不明所以。

     “唐先生幫您叫了車。”對方禮貌答。

     就在這時,她手機響,唐其琛給她發的短信:“老余來接你,你等等他,別自己走。”

     自此,方才那顆七上八下的心,九九歸一都給落到實處了。

     唐其琛又發了一條過來,溫以寧一看就笑了起來。

     他說:“終於能加個微信了,通過一下。”

     加完微信就沒有後續。

     唐其琛就不是成天把時間泡在網上的人,他要說什麼,要表達什麼,都明明白白當著面兒講。加個微信純粹是因為別人都躺在她好友列表裡,以前也罷,名不正言不順,四捨五入一番還是恨透怨透的角色。

     但現在不一樣了。

     雖然還沒把名分落實,但總歸是往好方向發展。

     唐其琛的微信挺簡單,頭像竟是他的照片——生活照。他穿著襯衫,衣袖挽上去兩卷,正低頭倒水。這是一個側身角度的抓拍,把他的五官線條突出得十分完美。他神色是輕鬆帶笑的,看起來愜意又灑脫。

     點進去朋友圈,很意外,還是有幾條動態。最新的一條五月,一張風景照的配圖。溫以寧眼熟,就是他們去同裡古鎮的那次。

     溫以寧被老余送回了家,她洗完澡後盤腿兒往床上一坐,神使鬼差地打開了天氣預報。

     明天,週五,多雲轉晴。

     黃曆又寫:宜出行。

     但最後這個「宜出行」還是沒有出成。大概是一小時後,溫以寧接到了一個座機號,區號顯示是H市,她老家。溫以寧原先估摸著是賣保險的騷擾電話,便直接掐了。但這個號鍥而不捨的又打了過來,一接聽,一道隱隱不耐的男聲:“怎麼回事啊,打你電話也不接,你是江連雪的家屬嗎?”

     溫以寧眨了眼,“我是她女兒。”

     “我們是H市人民醫院急診,她欠了醫藥費沒人交,你過來把它結一下啊。”

     溫以寧愣住,“她什麼病?”

     電話掛斷,她跳下床開始整理東西,一隻拖鞋東倒西歪在門邊也懶得去穿,光著腳丫子也不嫌涼。從上海回H的高鐵票還有最後一趟十點多的,二等座沒票了,溫以寧訂了商務座。訂完她馬上給李小亮打了個電話,小亮老師接的很快,“喲!寧兒。”

     “小亮老師。”溫以寧一開口,聲音是緊張的,“你能幫我個忙嗎?”

     江連雪腹痛難忍,直接疼暈在了麻將桌上,嚇得那幫牌友手忙腳亂的把人給抬去了醫院。腹痛原因是腎結石犯了,急診科給她做了碎石的理療,一千來塊錢。這個不能治本,但緩解痛苦是很快的。江連雪又跟沒事人一樣了,醫生讓她去把費用繳了,結果這姐們兒直接不見了人。掛號時留的是溫以寧的電話,醫生就是這麼找上來的。

     當然這都是後話,溫以寧一路風馳電掣的打車去高鐵站,再風塵僕僕的到H市,都快零點。

     小亮老師開車在出站口接她,大晚上的一個女孩子他也不放心。溫以寧這才知道了原因後果。

     眼見她臉有怒氣,李小亮趕緊道:“別怪江姨,她沒走,後來自個兒又回來了。說是回家拿錢過來交的。不過也是你下車前十五分鐘,我才找到她的。反正也晚了,我就沒有馬上告訴你。”

     溫以寧太陽穴突突地跳,真是無奈又無語。

     李小亮接過她手裡的包,寬慰她:“人沒事兒就行,鬧了個烏龍,你就當跑一趟買個安心。”

     溫以寧問:“她人呢?”

     “急診掛水消炎,走吧,我送你過去。”小亮老師笑得和煦溫暖,一直很讓人信任。

     溫以寧喊住他,“小亮。”

     “嗯?怎麼?”

     她歉疚道:“不好意思啊。”

     李小亮抬手就往她眉心一彈,不輕不重的,長記性,“見外了啊,小亮哥不愛聽這話。上車吧,我來的時候還給買了一屜灌湯包,你墊墊肚子。”

      從高鐵站到人民醫院不算遠,二十來分鐘就到了。急診今晚病人多,床位都給佔了,江連雪就在那間有十幾張簡易床的搶救室裡吊水。右手閒不住,還在手機上玩棋牌。溫以寧看到人,差不多也要氣死了,一把奪了她的手機,“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江連雪這脾氣,也經不住幾句頂,當即來了火,“不會出聲兒啊!嚇死我了!”

     溫以寧懶得說,唇線緊抿,把她手機上的棋牌遊戲通通卸載了,然後手機往她身上一扔,“還你!”

     緩衝了這幾分鐘,江連雪也服了軟,看到溫以寧這架勢,就大概知道是個什麼焦急情景,她沒底氣,只小聲嘀咕:“以為我不會下載啊。”

     溫以寧氣笑了,雙手環在胸前,想想算了。轉過身對李小亮說:“你先回家休息吧,夠晚了。”

     “沒事兒,我剛問過了,江姨這是最後一瓶藥了,我送你們回去。”李小亮樂呵道:“你陪陪她,別生氣,我去外面抽根煙。”

     最後把人送到家,都淩晨一點多了。

     李小亮走時,江連雪從廚房拎了兩塊臘肉讓他帶回去。小亮接了,估摸也是不想讓溫以寧覺得欠他什麼,圖一份她的心安。

     江連雪一副明白人的態度,很肯定的說:“小亮對你還有感情的。”

     溫以寧瞥她一眼,“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

     “你又不信,瞎子才看不出來。”江連雪不疼了,飛揚跋扈的像只驕傲的孔雀,“你是不是打電話給他了?後來我拿錢再過去的時候,醫生說我的帳已經結清了,小亮給付的。大熱天的,他可是跑的滿頭汗喲。”

     溫以寧抄起沙發上的抱枕就扔過去,“還不是拜你所賜。”

     江連雪伸手接住,不介意,還挺認真地說:“你和他再複合算了,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湊一起有什麼不好的,非得留在上海。”

     溫以寧沒吭聲,這種話聽太多,她也倦了。

     “還有,你知道亮亮的右胳膊脫臼了嗎?”

     溫以寧抬起頭,愣了。

     “我上禮拜看見他,手上還纏著夾板呢,他說脫臼了,我問他怎麼搞的,這小子還糊弄我,竟然說是掰手腕折的。”江連雪至今還不相信,“不打草稿呢。”

     溫以寧迅速想到是唐其琛和他掰手腕那一次。

     不是,當時李小亮挺正常的啊!

     溫以寧拿出手機就給他發了條微信,問他傷了手怎麼沒跟人說。

     李小亮開著車,回復是半小時之後,他發了個笑臉的表情,說:“不想在你老闆面前丟臉。”

     溫以寧哭笑不得,想著說些什麼。調侃的話都已打出了兩句,但指間動作越來越慢,她聯想到江連雪剛才那通亂七八糟的話,忽然的,就把文字刪掉,只回了個“敲腦袋”的系統自帶表情過去了。

     今晚這場鬧劇是個意外,再趕回去也得要明天了。溫以寧清早給陳颯打了電話請假,陳颯聽說她媽媽生病,很大度的寬限了她兩天假期。江連雪今天還要去吊水,溫以寧看她臉色是不太好,心裡也不放心,還是決定再留兩天吧。

     其實溫以寧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再給唐其琛打個電話。

     可萬一他昨晚只是隨便說說,萬一他已經忘記了那句「一起下班」。就在這時,有電話進來,手機震動一響,溫以寧差點沒握住。

     低頭一看,是唐其琛。

     接通後,唐其琛直接問:“家裡需要幫忙嗎?”他聲音很低沉,“陳颯說你請假了,抱歉我才知道。”

     溫以寧無聲地揚起唇角,“你抱歉什麼?”

     那頭頓了下,估計被問著了。

     溫以寧笑容更甚,不再為難人,握著手機走到窗邊,“是我不好意思,家裡出了急事。”

     其實她是想把話說完的,但「約會」兩個字怎麼都說不出口。唐其琛像是知道了什麼,也學著她方才的語氣,低聲把問題拋了回來,“為什麼對我說不好意思?你在不好意思什麼?”

     溫以寧臉頰微熱,抿著唇,手心似乎都出汗了。

     唐其琛也笑了,動靜很小,但你能感覺電話裡他的呼吸在輕輕發顫,半晌,他輕聲:“我沒忘。”

     溫以寧捏緊了手機。

     他聲音更低:“什麼時候回上海?我來接你。”停了片刻,他說:“上回送的花喜不喜歡?我再帶一束來好不好?”

     溫以寧低著頭,手機貼著臉,盛夏的陽光是炙烈而又熱忱的,它們從窗戶外跳躍而進,不遺餘力的展現壯麗和溫情。溫以寧置身光線裡,周身都回了暖。她嘴角抿著笑,弧度很淡,但眉眼裡的溫柔是充實飽滿的。

     她沒回答唐其琛的問題,只是問:“你帶了花,那我要帶什麼?”

     彼時的唐其琛站在亞匯集團的高層百平辦公室,看著窗外高樓聳立,看著不遠處的東方明珠塔宏偉而又明亮,他心裡一片安寧靜謐,那些陳年舊事、破碎溫柔、遺憾與失去,都連成了一串風光霽月的珍珠。

     自此,照亮心間情愫,也吹暖歲月冰雪。

     他沉沉笑,低聲答:“帶上你自己,回來見老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6 05:32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9-7-29 01:34 PM 編輯

四十一.春夢繞胡沙(7)

     這邊電話還沒掛。

     “江連雪的家屬。”護士在走道上喊。

     溫以寧回頭應了聲:“在。”

     唐其琛也聽見了,說:“那你去忙,有事情就打給我。”

     挺簡單質樸的一句話,他這性格就是這樣,從不多餘的安慰點綴, 許的是什麼承諾,那就能實實在在的辦到。

     電話先掛,溫以寧轉身去護士那兒。護士給了她兩張處方藥,“繳交費,再拿藥,她打完針了,按醫囑吃藥,不適隨診。”

     江連雪已經拔了針走出來,精神奕奕又能當雀後了,“開的什麼藥啊?那個消炎的給我劃去,家裡還有,別浪費錢。”

     護士挺忙的,“那你跟醫生說。”

     溫以寧說:“醫生是對症下藥,你別什麼藥都亂吃好嗎?回頭吃出毛病來了,還不是我的事兒?”

     針孔不出血了,江連雪丟掉棉簽,從她手裡把單子拿了過來,“行行行,聽你的,我自己去繳費。你一個月在上海能掙幾個錢,這麼不知道持家呢怎麼。”

     溫以寧一言難盡,“持家這個詞從你嘴裡說出來,我怎麼這麼想笑呢。”

     江連雪瞪她一眼,瞪完了,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起來。

     溫以寧又把繳費單拿回手裡,微歎口氣,“我去吧。我也沒別的意思,你玩牌我不攔著,但你得有個度,總那麼坐著身體吃不消。”前面這些話還很中聽,江連雪難得的沒跟她杠。頓了下,溫以寧又一本正經說:“本來就一把年紀了,身體再不好,你還怎麼二婚,怎麼傍大款?”

     江連雪氣得當場嚎叫:“姓溫的你找死呢!”

     溫以寧快步下樓梯溜得飛快,心情挺好的還插了把刀:“實話還不讓人說了。”

     這母女倆就是這樣,三句好話說不上就得翻臉,這麼些年互相折騰嫌棄也不是一朝兩日,江連雪都這個歲數了,對什麼都看得淡,唯一能鶴立雞群一點的就是自己這張風韻猶存的臉。她著實吃了個憋屈,當著滿樓道的人嚷:“呸!死丫頭真不是親生的!”

     兩人吵吵鬧鬧地從醫院回了家,在計程車上也互懟成章,江連雪罵起人來一溜溜,把司機大哥都給聽樂了。下車的時候鼓起勇氣說想加個微信,江連雪睨他一眼,“什麼歲數了還想泡我女兒。”

     司機大哥臉漲得通紅,鼓起一百二十個勇氣說:“不加她,加你。”

     江連雪一臉憋悶,憤憤然的把車門給踹上。進了門溫以寧還在笑,被她用力往手臂上一擰,“有完沒完了!”

     是真狠了勁兒,溫以寧疼的眼淚都出來了。再看江連雪鐵青的臉色,估摸是真生了氣,她揉揉手,誒了一聲,也肯好好說話了,“你也別太挑,找個合適的伴兒過日子,我不反對。”

     “我真要找,還管你同不同意?”江連雪冷哼。

     這句話倒是很符合她性格了。

     “你還是先顧上自己吧,真成老處女了,你就去當尼姑得了。”江連雪瞥她一眼,“這麼看我幹什麼,我是說錯老處女了?呵,別跟我提李小亮,你倆談戀愛那會,你就沒在外頭過過夜。”

     溫以寧真服了,“非得過夜?白天開房不行啊?”

     江連雪嘁了聲,“開你個頭,亮亮也是個死心眼,護你跟護雞崽子似的,你倆還好著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他談的不是女朋友,是在養女兒。跟你白天開房?亂倫嗎?”

     說白了,兩人就沒到那個份上。

     戀愛是談了,也做了一般戀人之間要做的事兒。小亮老師是貼心溫柔的,有時間就帶她去看看電影逛逛街,當老師的工資不算高,但小亮家裡條件小康,又是獨子,所以手頭寬裕,帶學生去外省參加比賽的時候,都會給她帶貴一點的禮物,有次非要給她買個LV,被溫以寧死活攔下來了。就在天虹商場,不知道的還以為當眾家暴呢。

     這個戀愛談的平淡如水,卻充實溫暖。因為小亮老師太好了,讓人周身都暖洋洋的。雖然分了手,但溫以寧還是不習慣別人說李小亮的壞話。就江連雪這亂七八糟的表述,聽得她忒不樂意。

     “你別總拿小亮說事兒。”溫以寧提醒道:“不尷尬嗎?”

     江連雪不以為意,回歸正題,“我有什麼好尷尬的,我說的不對?忠言逆耳你懂不懂?我可給你提個醒,找男人,找個合適的。你懂合適的意思麼?不止是人合適,其它方面也能對的上。沒錢的不行,跟著受苦。太有錢的也別高攀,家裡人基本都是事兒逼,夠你看臉色的了。”

     這口氣都到嘴邊了,不止怎的,又給吞咽了下去。溫以寧默了默,垂著眸,低著頭,跟發呆似的。

     江連雪氣不打一處來,食指往她腦門兒上一戳,“腦子忘記上油,都鏽傻了。”

     溫以寧也沒躲,戳疼了也不反抗,忽然問:“那我要是找了呢?”

     江連雪雙手環在胸前,懶洋洋的斜眼,“那就狠狠敲他一筆錢,玩完了就散,再拿這錢回來包個小白臉。”

     得了,浪費剛才那通真情實感的反思了。

     溫以寧訂了第二天下午的高鐵票,她走的時候,給江連雪留了兩千塊錢,大清早的還去菜市場買了幾斤肉和排骨塞冰箱。下樓的時候,李小亮的黑色大眾正好在倒車,探出腦袋,“正要給你打電話呢。”

     李小亮非要接她去高鐵站,某些時候也是軸的很。溫以寧打量他幾眼,“唔,你今天。”

     李小亮不太好意思的扯了扯衣服,“不好看?”

     商務款的Polo衫,胸口紋著品牌的logo,是個中高檔的牌子,一件短衫一千來塊。這跟他平日的運動休閒風大相徑庭,也不是不好看,就是有點奇怪。溫以寧笑了笑,“改風格了啊小亮老師,蠻正式的。”

     李小亮沒說話,就對她笑。

     到高鐵站,李小亮說:“你等我一下。”然後推開車門繞去了後備箱。

     溫以寧正在回一封郵件,低著頭也沒注意。等人再上車時,空氣就不太對味兒了。

     花香?

     溫以寧轉過頭,一束火紅的玫瑰被李小亮抱著。

     他很緊張,一米九的大高個兒,臉都被玫瑰給映紅了。沉了沉氣,他嘿了一聲,自個兒都覺得好笑,“忒沒出息了,又不是第一回送。”

     溫以寧聽出個大概,眉頭皺了皺,挺無奈地看著他。

     “沒想給你壓力,就想送你個花。”李小亮張了張嘴,說出兩句粉飾太平的話,開了頭,剩下的就好說了。兩人這麼多年,當過同學、做過朋友,成過戀人。能給的,他都給了,想要的,也一直沒有放下過。

     “寧兒,我是個笨人,沒法兒在你面前藏心事,因為你就是我的心事。這玫瑰以前也沒少送,反正就那個意思吧。”李小亮輕輕呼出一口氣,“當然你也別有壓力,我估摸著我也沒戲,但我不說出來,可能就更沒戲。”

     這下倒讓溫以寧無話可說了。

     也不是尷尬,他們之間這種似親人的關係太堅韌,足夠淡化很多別的情緒。李小亮能說出來,那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結果不重要,純屬憋不住。

     溫以寧心裡有點愁,“小亮老師,我…。”

     “不說不說了,快進站。”直接打斷。李小亮把花往她懷裡一塞,下車就幫她拎行李,“我不要你為難,就是想告訴你我的心意。你放心吧,江姨我幫你看著,有什麼事兒就給你打電話。”

     李小亮把人送到檢票亭就猴急猴急的走了。

     溫以寧抱著這束花,現在還有點懵。周圍人都看著,善意的微笑和探尋的目光將她包圍,溫以寧只好抱著花進了站,找到位置坐下,才看到手機上有幾條新微信。

     一個是李小亮:“寧兒,到了報個平安。”

     一個是唐其琛:“上車了?”

     兩人都是掐著點發的。一前一後躺在她列表上面,看得溫以寧心情複雜,這兩天發生的事就跟註定了似的,往她心頭按了個暫停,甚至生出了幾分『我是不是該重新反思』的念頭。再想到李小亮,這老師也真是讓人發愁。

     溫以寧把手機按熄,兩個人的消息都沒有回。

     過了五分鐘,唐其琛直接打了電話過來,響了好多下,溫以寧才接,斂情收心的喊了一聲,“唐總。”

     電話那頭的唐其琛剛散會,這會兒還坐在會議室沒有走,這個稱呼讓他眉頭輕輕皺了皺,“上車了?”

     溫以寧心不在焉的:“嗯。”

     唐其琛心裡敏感,一根線也扯得很緊,他能聽出她語氣裡的某種不確定的猶豫,也能猜出她下一句的推辭。幾乎出於本能的,唐其琛沒給她再開口的機會,直接道:“四點半到站,我三點在出站口等你。”

     都到這個份上了,他就不可能再讓兩人之間出紕漏。唐其琛很快掛了電話,拿了車鑰匙就走,柯禮低頭看個數據的功夫,老闆就不見了身影。

     就這樣,溫以寧出站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裡的唐其琛。

     唐其琛是機場和高鐵站的常客,但特地拋下工作上這兒來等一姑娘,是頭一遭。兩人隔著距離,一對上視線,便都有了各自想法。唐其琛不再是平日那位西裝革履的唐總,他竟然換了行頭,一件純色的T恤簡簡單單,髮型也變了,精英利落難打理的背頭軟下來,顯得人柔和了不少。

     他看起來年輕又耀眼。

     唐其琛來之前回公寓特地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還在浦東大道那兒給她買了一束花,他手裡的白玫瑰和溫以寧捧著的紅色玫瑰對比明顯,唐其琛目光下沉,溫以寧也覺得尷尬。這花一路上沒丟,就被她帶下了車。

     唐其琛在原地等她,三十多歲的男人,這場面還是挺喜感的。

     等溫以寧走近,他低聲笑了笑,“就該來H市接你的,送個花都被人先下手為強了。”

     溫以寧也笑了下,唐其琛能從她的神情裡讀出極力克制的不適應。他說:“我拿著吧,這麼多人看,也不合適。”說罷,就把李小亮那束紅玫瑰給拿了過來,把他買的放回了溫以寧手中。然後轉過身,“我車在停車場。”

     唐其琛今天開的是輛白色卡宴,也沒別的,就是覺得和他這身衣服比較搭配,上車後,他問:“餓不餓,去吃飯?”

     溫以寧看了看時間,說:“時間還早。”

     唐其琛點點頭,“那我們逛逛,你想去哪兒?”

     兩人最後去了南京路的步行街。主意是溫以寧提的,其實沒什麼要買。從見著面起,她心裡慌,換個詞就是有些無所適從,她想找個熱鬧點的地方鬆鬆氣。待在車裡的時候,電臺放的是一檔搞笑脫口秀,但她和唐其琛誰都沒有笑。

     夏日的餘熱猶存,晝日長,黃昏傍晚的時候,火燒雲染紅了一片天。

     溫以寧跟著人流慢慢走,心不在焉的看著兩旁的商鋪,唐其琛和她並排,回回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但凡她停留稍微久,他便問:“喜歡嗎?”

     溫以寧搖了搖頭,“我隨便看看。”

     唐其琛嗯了聲,不再說別的。

     正是商家大力促銷夏季服裝的時候,隨處可見打折的標語,行人紮堆的在店裡挑選。溫以寧忽然想到什麼,她問唐其琛:“你來這兒逛過嗎?”

     “這幾年沒有過。”唐其琛誠實說。

     “你不用買衣服的嗎?”找了個話題突破口,順著下來總算不那麼冷場了。

     唐其琛說:“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西裝這些都是柯禮去訂的。就那幾家店,每一季的系列新款都會按時送過來。有時候出國,時間允許的話,我也會自己去挑——誒,小心。”

     迎面的行人光顧著看熱鬧,沒注意到前面有人。唐其琛的手搭著溫以寧的肩膀,稍用力的把人護到了自己身邊。

     兩人前胸貼後背,體溫都很熱。

     唐其琛扶著她肩膀,手指動了動,似乎沒有放下去的打算。掌心貼合的溫度漸漸升高,跟燙了一個窟窿似的,溫以寧臉頰微熱,不怎麼堅決地掙了掙。

     唐其琛很快放手,還是沉著冷靜的樣子。

     兩人之間透著那股小心翼翼,戰勝了心頭的悸動不安,成為了這次約會的主旋律。對視一眼,都能體會其中的不自然,然後很有默契的同時笑了起來。

     溫以寧低著頭,嘴角微彎,說:“估計你對這些也不感興趣,走吧,我請你吃東西。”她指著不遠處的一家店,“糕點要嗎?”

     唐其琛還真仔細想了想,溫以寧擅自做主道:“吃吧,也就這個清淡點了。”

     她買了半斤桂花糕,唐其琛自然不會讓女生付錢,從錢夾抽出一張整的遞過去,半斤才十塊不到,估摸著老闆也不太想找這麼多零錢,笑眯眯地說:“帥哥,微信付一下唄。”

     唐其琛說:“您收錢吧,我微信沒開通支付功能。”

     這話一出,後頭排隊的學生笑了,調侃道:“那你落伍啦。”

     另個大膽的說:“咱們互加個微信,我幫你付錢好不好?”

     唐其琛這樣貌氣度擱哪兒都是出眾的,他身上有一種很冷情的勁兒,這種光芒是低調卻富含著厚重的質感。男人的魅力分很多種,諱莫如深的最有吸引力。唐其琛一米八往上,穿什麼都能撐得住,早被這群小女生看上好多眼了。

     唐其琛倒沒說什麼,清清冷冷的拒人千里,溫以寧趕緊拿出手機,手忙腳亂的掃碼付款,拽著人的胳膊就離開。

     她搖頭嘀咕:“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大膽了嗎,什麼人的微信也敢加,萬一是變態怪叔叔呢。”

     唐其琛聽得笑出了聲。

     溫以寧這才反應,飛快鬆開手,“不好意思啊,我不是說你。”

     唐其琛看著她,唇角弧度淡淡的。

     溫以寧視線對上來,“雖然你很少自己買東西,但現在基本都是電子支付了,你開一個吧,以防萬一。”

     唐其琛把手機遞給她,“你來。”

     手機一直放在他褲子口袋,這會還有體溫熱度,溫以寧握在手裡,然後在路邊的石板凳上坐了下來。唐其琛陪她一起,“是不是要銀行卡?”

     “嗯。”

     唐其琛從錢夾裡拿出一張,並且沒什麼避諱的報出密碼。

     溫以寧聽到那串數位後,手不自覺的抖了抖。但很快維持住,極力克制著平靜幫他弄好,然後手機還過去。

     唐其琛說:“我訂了電影票。”

     溫以寧愣了下,“嗯?”

     他笑,“怎麼了?”

     沒怎麼,就覺得畫風實在不搭。絕大部分時候,溫以寧都只看到他正派嚴謹時的樣子,唐其琛話不多,但就像平靜汪洋,水底依舊埋藏著暗礁、醞釀著海嘯。他這個人太有分寸,或者說太寡情。甚至在這種煙火氣稍濃的氛圍裡,都能看出他的格格不入。

     偏偏他說,“我提早訂好了電影票。”

     許是見溫以寧遲遲沒回應,唐其琛又說:“挑了部喜劇,你要不喜歡,我們再換。”

     他語氣裡的小心試探和溫柔包含讓人觸動。溫以寧就這麼聽軟了心,那些不適與尷尬,防備和動搖,遲疑與矛盾,通通退避三舍。溫以寧彎了彎唇,欣然說:“我想吃爆米花。”

     到了電影院,唐其琛就併入大隊伍中,心甘情願的在櫃檯前,排著長龍為他心愛的女孩兒買爆米花。

     溫以寧站在不遠處等,目光一直跟著他動。

     唐其琛背脊挺直,始終跟前面排隊的女生保持禮貌的距離。女生買好轉過身,唐其琛側過來把路讓開,抬頭看見了溫以寧,便指了指汽水,意思問她需不需要。溫以寧嘴角揚起,輕輕搖了搖頭。

     再後來,唐其琛現學現用,也會拿微信付款了。

     溫以寧就這麼笑了起來,心頭湧起暖洋洋的潮水。

     “走吧。”唐其琛走過來,把米花遞給她。他自己買了瓶水,帶著人排隊進場。這片兒口碑不錯,觀影的很多,他們前面是一對學生小情侶,男生高高帥帥,女孩兒嬌小可人,正撒著嬌,拉著男朋友的手搖啊搖,“我不管,我就要你餵我。”

     男生看著就很酷,一張臉冷清清的也沒多餘的表情,估計快被搖暈了,才抓了一手心的爆米花伸到女朋友嘴邊,凶巴巴道:“張嘴。”

     女生乖乖巧巧的吃了,又跟只饜足的小貓一樣抱著男朋友,她臉是朝著唐其琛和溫以寧的,視線對上他倆,特調皮地眨了眨。

     唐其琛臉色不太自然,溫以寧也別過頭,仿佛手上抱著的不是爆米花,而是飛天炸彈。

     過了一會,唐其琛站過來,還真的捏了兩顆爆米花放到她嘴邊,無奈道:“被小姑娘挑釁了。”

     溫以寧忍著笑,這麼多人看著。

     唐其琛低聲說:“來,給老闆個面子。”

     溫以寧頭一低。就著他的手把爆米花吃掉了。女生的舌尖溫熱,避免不了的刮過他的指腹,那點濕潤的熱氣被無限放大,唐其琛心跟著顫了顫,收回的手垂在腿側,又細細的撚了撚,撚出了一地璀璨煙花。

     放映廳裡座無虛席,唐其琛和溫以寧在中間的位置,爆米花就放在扶手上。電影講的是愛情喜劇,很討巧的商業片。也不知是電影太好看,還是兩人太入迷,總之那桶爆米花安安靜靜的擱在那兒,誰都沒有再吃過。

     放映結束,唐其琛和溫以寧走到商場外,天已完全黑下來,店招的五彩燈亮映紅了半邊天。

     夜晚的人流量似乎更大了,唐其琛怕她被人撞著,手一直虛虛擋住她的肩膀。

     兩人無目的地逛,誰都不忍多說一句別的。

     中央廣場的前坪圍了很多人,手機商家每到週末都會做各種活動。今晚這邊搭了個舞臺,鎂光燈和攝影器材一應俱全,不知從哪兒招來的商演團隊,正在又唱又跳。

     溫以寧就這麼停下來,看著新上臺的一位年輕歌手。

     他抱著吉他,很閒適的往高腳凳上翹腿坐下,琴弦一撥,音樂的前奏便響起。

     是一首老歌,原唱粗野狂放,但被他改編唱出來,又是另一番濃情滋味。

     “常常責怪自己當初不應該

     常常後悔沒有把你留下來”

     鼎沸的人聲漸漸安靜,就剩純情溫和的嗓音徐徐道來。

     “為什麼明明相愛

     到最後還是要分開

     是否我們總是徘徊在心門之外”

     臺上的歌手颱風穩健,閉眼,沉吟,每一個動作都配合著在訴衷腸。溫以寧看著,聽著,心也跟著節奏一起,忽上忽下,潮起潮落。

     “這些年過得不好不壞

     只是好像少了一個人存在

     而我漸漸明白你仍然是我不變的關懷”

     唐其琛沉了沉眸,轉過頭,視線落向溫以寧。這個注目溫柔而有力量,無聲勝有聲。他身邊的這個女人,是過去的永失我愛,也是此刻的失而復得。溫以寧側顏安靜,眼睫輕輕煽眨,察覺到目光,她也轉過頭,和唐其琛無聲對望。

     歌曲漸入高,人群裡也自發響起了合唱。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願意等待

     當懂得珍惜以後會來,卻不知那份愛會不會還在”

     唐其琛喉結微滾,心底像有塵埃落地,亦伴有曙光升起。他伸出手,慢而堅定的握住了溫以寧。他能感受到白皙冰冷的手在掌心微微顫動,也能感覺出她內心浩瀚汪洋一般的迷惘和波動。此刻無需多言,唐其琛只是更用勁的,不讓她逃。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願意等待

     當愛情已經桑田滄海,是否還有勇氣去愛”

     引吭高歌,到此方歇。

     當愛情已經桑田滄海,是否還有勇氣去愛?

     溫以寧眼角微濕,指間微抖,然後順著唐其琛的掌心捋進他的手指縫隙——

     緊緊相牽,十指相扣。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9 05:28 PM

四十二.曾照彩雲歸(1)

      一首歌的時間。

      歌手彎腰致謝,台下掌聲連連,他抱著吉他下去了,又有新的表演節目即將開始。看熱鬧的人走了舊的又來新的。就像電影場景切換,情境又變了樣。溫以寧方才還把唐其琛的手指扣的很緊,現在稍微一鬆,唐其琛便用力收緊掌心,說:“哪兒去。”

      他語氣極力鎮定,但看著她的眼神又控制不住的緊繃,“還想放呢,沒這樣的事兒。”

     溫以寧低頭笑了笑,眼角的濕意也退了潮,襯著眼睛很亮。她說:“你拽得我有點疼。”

     唐其琛鬆了一下,也就做個樣子,表示他聽到了,然後又給握緊了。溫以寧輕輕呼了口氣,也罷。於是她用勁的回握他,兩人就跟鬧著玩似的,十指交纏在一起,你握緊,我就比你更緊。最後唐其琛無奈道:“我們這是在比手勁嗎?”

     溫以寧就把手抽了回來,自然而然的挽住他的胳膊,“那我可沒這嗜好。不像某些人,喜歡跟人掰手腕。”

     兩人沿著街頭慢慢悠悠的走,舞臺的喧嚷留在了身後。

     “你那個男同學,對我敵意太大。”唐其琛實事求是地說。

     “小亮老師比你小很多歲,他跟你較勁兒,你也要跟他較真?”

     “我能不較真,等著他來看笑話?”

      都是男人,有個什麼心思一看一個準。他在上海就見過李小亮,就是他和以寧在老李的夜宵攤上,他和柯禮恰巧撞見的那一次。後來柯禮去查過,告訴他那是溫以寧的前男友。前男友三個字沒那麼大的殺傷力。她也二十六七了,能談幾段戀愛再正常不過。唐其琛只是記住了李小亮的名字。後來隨她回H市,也就是掰手腕那晚,從街頭碰見李小亮的第一眼起,就能看見他眼裡都快燒起來的敵意。

     只不過敵意的宣洩方式夠簡單粗暴,唐其琛沒想那麼多,就覺得這人太囂張,他也不想認這個輸字。

     很快,唐其琛回過味,皺眉挑出了重點,“他比我小很多歲?”

     溫以寧不做他想,“小亮老師和我同齡,是比你小個八……”她意識到什麼,反應過來,立刻改口:“也就比你小個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歲……吧。”

     唐其琛笑了起來,眉梢眼角往上傾揚。溫以寧故作正經,腦袋稍微埋低了些。

     南京路的步行街很長,他們什麼都不需要買,挽著手,走馬觀花似的散著步。走完一個街口,天色完全黑了下來,晚風拂面,唐其琛看了一眼隔著馬路的新街口,問:“還想走嗎?”

     溫以寧搖搖頭,“不走了,你看,什麼都沒買。”

     唐其琛笑了下,“下次我再陪你逛。”

     先把她送回住處。唐其琛的車開得很慢,明明可以過去的綠燈,也非要等到下一個紅燈亮起。幾十秒的等待時間,他就把手越過中控台,無聲的覆上溫以寧的手背。溫以寧別過頭,對著車窗外隱隱勾笑。

     唐其琛捏了捏她手背上薄薄的皮膚,然後問:“念念,在公司裡,你需要我怎麼做?”

     溫以寧轉過頭看著他,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唐其琛這是在徵詢自己的意見。在一起了,是開誠佈公,還是另有打算,他是充分尊重她的。溫以寧心裡一暖,反問他:“你呢?”

     唐其琛眼神是溫和平靜的,“只要你不介意,我怎樣都可以。”

     溫以寧笑,“你是老闆,不怕人說上樑不正下樑歪嘛?”

     唐其琛說:“亞匯沒有這種規定,上樑正不正,下樑都可以歪。”

     溫以寧笑意綻大,低著頭,感受他掌心傳來的溫度。

     她明白,唐其琛是在為她考慮。這種問題其實很直接,任何話語一旦直接,就顯得有些不近人情。兩人剛複合,說有多深厚的理解也不實際,曲解他的意思也是情有可原。但溫以寧沒有誤會,也沒有多想。五年前,她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生,以為牽牽手就能到永遠,同理,以為一句話也能讓人墜地獄。

     但現在不會了,她長大了,成熟了。願意站在理智的一面,去體會對方哪怕不那麼漂亮的言語裡,善意而溫情的內涵。

     她久久不回話,唐其琛也怕她誤解,耐著性子解釋說:“以寧,態度擱我這兒,我得讓你知道,我要公開。”

     不是我想,我願意,而是,我要。

     “我在這個圈子這麼多年,聽過的,見過的,遇上過的亂七八糟,太多了。這些東西放我身上,我也是無所謂。但你不一樣,你是女孩兒,是亞匯的員工,是別人看來,我們原沒有交集的人。流言蜚語的矛頭最終不會、也不敢指向我,都會不公平的落到你身上。當然,我會盡我能力保護你,但我還是想尊重你的意見。”

     半晌,唐其琛看著她,伸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臉,輕聲說:“委屈了。”

     溫以寧的腦袋順著他的手一偏,就著溫熱的掌心輕輕蹭了蹭,佯裝猶豫道:“哪有這樣的,剛成為男朋友就讓人受委屈。唐其琛,要不我再考慮一下吧。”

     撫在她臉上的手頓時不輕不重的一捏,唐其琛皺眉說:“溫以寧。”

     溫以寧歪歪腦袋,嘖了聲,“老闆好凶哦。”

     唐其琛看出了她的不正經,無奈一笑,“好了,聽話。”

     到了社區樓下,溫以寧解開安全帶,回頭對他說:“我走了,那你慢點開。”

     唐其琛嗯了聲,按了車鎖,“我送你上去。”

     “不用。”溫以寧看著他熄火的動作乾乾脆脆,心裡泛起細微的忐忑,“沒多遠了,進去坐電梯就是。”

     唐其琛睨她一眼,挺淡定的回了句:“剛成為男朋友,不能讓人受委屈。”

     得了,還會用她說的話來堵她的嘴了。溫以寧頓時輕鬆不少,按了按他的手,“真不用,我室友在呢。考研的小姑娘,屋子小,人一多難免有動靜,別打擾人家。”

     唐其琛面不改色道:“我送你到門口,也不會進去。你想我能有什麼動靜?”

     溫以寧愣了下。他的神色太淡定,目光也深邃,像是正兒八經的分析問題,偏偏語氣又透著兩分不正經。倒把自己塑造成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反倒是她心有雜念了。

     唐其琛扯了嘴角,不再逗她,伸手在她頭上揉了揉,“上去吧,我看著你走。”

     溫以寧下了車,一步三回頭,最後在樓道口對他擺了擺手,背影就消失了。唐其琛坐在車裡,剛準備升上車窗,燈火通明的樓道口處,溫以寧又探出了腦袋,遠遠兒的衝他做了個笑臉。然後一溜煙兒,這回是真走了。

     唐其琛忍俊不禁,等了一會兒才啟動車子。

     ——

    次日上午十點。

     柯禮將整理好的年中董事會的會議資料交給唐其琛審閱,董事會的耗時長,涉及的專案和內容多,中間有好幾個都是爭執意見比較大的。資料由行政部整理後,柯禮又親自核對一遍,唐其琛一直致力推廣的那個交通系統導航的專案也清單其中。

     從去年籌備到今年上半年的可行性研討,一直進行得十分艱難。董事會那幫成員裡,多是他爺爺還在位時的心腹功臣,個個實權在握,但其中的分庭抗禮也暗中滋生。

     牽連的方方面面太多,誰的利益都是利益。唐其琛把控大局,多數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幫老臣也算為他賣力,至少表面和氣,鮮有爭執。可一旦遇上推陳出新、打破陳規舊制的政策或項目改革時,海底的暗礁就隱隱扎人了。

     “這一次的會議上,就要對導航項目進行投票表決了,于總和廖總應該會通過,但其他人。”柯禮說:“唐總,您需不需要跟老爺子通通氣?”

     唐其琛的視線在資料上,“暫時不要。”

     柯禮領會要意,唐老爺子已經數次提起過,讓唐其琛與明耀科創共同合作,把這個專案切割出去,由明耀科創參與研發,再利用亞匯在市場佔有這一塊的絕對優勢去負責後續推廣和銷售。但唐其琛不願意。

     他合上資料,說:“普通的產業反覆運算已經不是過去的舊土重建,亞匯不能再守著現有的優勢去維持利益增長。五年內,或許還能光輝一時,但整個行業、市場需求在進步,在改變。爺爺他或許明白,但這艘輪船太大,誰也不願在現階段冒風險。可亞匯要想繼續發展,必須與時代接軌,新地遷移。董事會的工作我會繼續做,你也交待下去,技術研發的進度也要跟上。”

     柯禮頷首,“我會的。不過您也不必太費心。程總在這件事上的態度雖然未明,但他與安董關係匪淺,只要安董願意,還是能在他面前說上話的。那麼就算廖總和於總投反對票,我們也能一票優勢通過方案。”

     安青山,安氏的董事長,安藍的父親。

     唐其琛沉默許久,沒再發表意見,而是筆帽擰上,說:“明晚的應酬推掉。”

     柯禮略表為難,提醒道:“明晚是住建局的周副局長宴請。”

     唐其琛頭也未抬,“推掉。”

     柯禮應道,“好。”又問:“唐總,時間還早,我讓老余接您去吃午飯吧?”

     唐其琛看了看時間,語氣比方才柔軟了些,“中午吃食堂。”

     柯禮默聲,點點頭,“好。”

     亞匯的食堂伙食還是不錯的,三葷一素還有一碗熱湯,中午十二點,員工陸續下班,三五成群有說有笑的。同事挽著溫以寧的胳膊,正興致勃勃的聊起新開的飯館,“我還秒了一張滿減券呢,一塊去吃呀。”

     溫以寧排隊領飯,“什麼時候啊?”

     “明天,我們明天晚飯去呀!”

     “明天不行,晚上有事兒呢。你找吱吱和瑤瑤。”

     打好飯,溫以寧和部門幾個坐在一起。熱鬧,也方便分食。女生都有點兒挑,這個不吃蒜苗那個不吃雞蛋,溫以寧就不太喜歡吃蔥,不過今天的菜似乎都放了蔥,她儘量扒到一邊,剛準備吃,後勤部的負責人竟找到她,“嗨,以寧。”

     溫以寧意外,“鐘部長。”

     “來,今天加餐,請你們吃水果了。”鐘姓負責人四十不到,笑容可掬,拎著一籃盒子每個人都發了份。打開一看,裡面是切得齊齊整整的水果拼盤。

     “這麼多草莓和車厘子啊,現在賣好貴呢。”

     “謝謝鐘部啦!”

     “福利待遇也太好了吧!”

     大家喜出望外,個個笑容滿臉。

     “公司的福利,每個女員工都有的。”鐘部長笑眯眯的說了幾句,趁大夥兒注意力散開的時候,把另一個飯盒放在溫以寧面前,然後壓低了聲音,在她耳後說:“柯助讓我給你的。”

     溫以寧打開飯盒,愣了愣,裝著的菜都沒有放蔥。

     她下意識的回頭張望,就看到唐其琛和柯禮正走進來。唐其琛與她目光交匯,停頓兩秒,然後平靜挪開,隨柯禮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方才對視的那一下,他嘴角揚起一個很淺的弧,一閃即逝,只有她能看到。

     “哇,唐總竟然來食堂啊。稀奇呢。”同事小聲八卦,“今天吹的什麼風啊,把仙子給吹下凡啦。”

     溫以寧低著頭,被飯菜的香味和熱氣蒸得暖洋洋,她抿著笑,說:“大概吹的自然風吧。”

     這邊的柯禮已經心下了然了。從唐其琛剛才交待他辦事的時候,他就隱約猜到了。唐其琛吃飯的規矩很好,食不言,寢不語。但吃到一半,他抬起眼,看向柯禮,“有事?”

     柯禮坦然一笑,意有所指的說:“唐總,恭喜。”

     唐其琛扯著嘴角顯出愉悅,但語氣還是平靜的,“嗯。”

     柯禮剛想轉過頭往溫以寧那邊兒再看一眼,唐其琛直接阻斷,“別看她。”

     柯禮恍然,啊,這兩人是不想在公司公開關係啊。

     決定是溫以寧做的。昨晚唐其琛徵詢她的意見,她說了不願意。

     不想成為輿論的焦點,也不願變成眾矢之的。更重要的,她不想一開始就把自己置身於一個很被動的位置。如果有萬一,也不至於千山雪盡,失了體面。當然,這些話她沒有說出口,但很實際的在她心口踏了踏步。

     唐其琛怎麼會品味不出來。從她的當時片刻的猶豫和一瞬茫然的眼神裡,便什麼都明白了。有些事情說不如做,這都是後話。總之,未來還長,他想,慢慢來。

     唐其琛的食量不大,眼見著吃幾口又要放下筷子。柯禮誒了聲,“唐總,您就不吃了?”

     唐其琛伸手要拿紙巾。

     “您把這碗湯喝了吧,您要不喝,我等會就讓以寧給您送去辦公室。”柯禮平靜道。

     唐其琛一頓,伸出去的手又緩緩收了回來。他瞥向柯禮,目光重而警醒,怎麼回事,身邊心腹也開始威脅人了?

     柯禮忽略注視,假意看別處,手也有模有樣的放在了手機上。

     唐其琛垂下眼眸,沉默的又把碗筷端起。

     溫以寧下午一直在和小組成員做一份招標方案的初稿,陳颯下午到的公司,溫以寧沒注意,忙完了才聽她秘書說起,“陳經理的兒子來了。”

     正說著,陳子渝就溜了過來,往她面前一站,“我天,什麼神仙姐姐們啊,長得都太好看了吧。我媽招人可太有眼光了。”

     這人不三不四得渾然天成,俊朗陽光的一張臉卻又讓人討厭不起來。兩句話就把這一票女同事們哄得眉開眼笑。陳子渝的氣質很隨他母親,但五官並不太像,尤其那雙眼睛,狹長而明亮,很賦詩意。他嬉笑沒個正形,對溫以寧說:“小溫姐姐,請我喝飲料唄。”

     溫以寧手頭上的事也忙完了,笑著把人領走,“來。”

     “我還沒下班呢,不能溜崗。你湊合在這兒喝吧。”茶水間裡,溫以寧給他泡了杯檸檬水,“你怎麼來了啊,小少爺。”

     陳子渝坐沒坐樣,整個人跟吃了五毒散一樣癱在沙發上,“晚上要跟我媽吃飯呢,她最近看得我好緊,你相信嘛,竟然親自來接我放學。丟死人了。”

     溫以寧面對著他,心裡大概猜到原因,但她不能說。

     陳颯這段時間又碰到了老麻煩,那男的可能真是下了決心要給他們母子一個交待,又來上海找她了。陳颯跟她提過一句,然後人也很少待公司裡。

     陳子渝懶洋洋道:“不就是一個男人想來認親嘛。”

     溫以寧差點被水嗆住,咳了好幾聲,遲疑道:“你,你知道啊?”

     “他來找過我,我還帶他去打了電遊呢。”陳子渝翹著腿,一臉中二少年的囂張模樣,“他要認我當兒子,我說,我媽願意給你當老婆,我就給你當兒子。”

     溫以甯簡直震驚,“你,你們,他,他見過。”

     陳子渝真挺無所謂的,“就是老了一點兒,長得還是蠻帥的。你不瞭解男人,三十往後就走下坡路了,會禿頭,會掉髮,性功能也不太行。”

     溫以寧被他一套一套的理論整的腦仁疼,“你一個未成年,談什麼了不瞭解啊。”

     陳子渝不屑道:“不信你問問我禮叔,問問唐總,你看他們行不行了。”

     溫以寧一時無語。

     陳子渝抬眼一看,“謔!”了一聲,發現新大陸似的,“姐姐你臉紅了耶!”

     溫以寧瞪他一眼,“你自個待著,我做事去了。”

     陳子渝追上她,“說正事兒,週末時間留給我,陪我去一個地方。”

     兩人邊說邊走出來,陳子渝的畫風整體而言是很逗的,落實好事情後,有搭沒搭的跟溫以寧聊天,聊到一個段子,溫以寧也被他逗笑。陳子渝上躥下跳跟猴兒似的,就在這時,唐其琛和柯禮出現,兩人原先是低聲說著事情,聽到動靜,柯禮抬起頭,“喲,子渝來了,有何貴幹啊?”

     陳子渝順著溫以寧的肩,突然勾了一下,嬉皮笑臉地說:“追人呢。”

     唐其琛目光落在他的胳膊上,眉間浮起不悅,“你,哪來,回哪去。”

     柯禮笑著圓場:“收斂點,工作時間,別讓你姐姐扣工資。”

     陳子渝扭頭衝溫以寧故意說:“晚上我要約你吃飯飯。”

     唐其琛頓步,微微側頭,語氣隱有不耐:“還不走?”

     陳子渝小聲嘀咕,“我靠,這麼凶,搶他女朋友還是搶他錢了。”

     柯禮忍著笑,意味深長的拍了拍他肩膀,把那只搭在溫以寧身上的手給勾了下來,“好了,還清了。去我辦公室玩會。”

     唐其琛和柯禮是下來有事的,已往副總辦公室走去。柯禮辦公室裡有VR,陳子渝屁顛顛的溜了。

     溫以寧站在原地,看著唐其琛背影消失的方向,低著頭,微微彎起了嘴角。

     五點半下班,溫以寧五點四十才收拾東西坐電梯下到停車場。

     她往右邊走了一段,黑色路虎停在車位裡,唐其琛按下車窗,眼神示意她上來。溫以寧坐副駕,順手從包裡遞了瓶熱牛奶給他,“你喝吧,墊墊肚子。”

     唐其琛接過,“什麼時候熱的?”

     “下班。”溫以寧衝他笑了下,“現在離吃飯至少還得半小時呢,你別挨餓,待會兒胃又疼。”

     唐其琛的眼角勾出一個弧,這個眼神深邃,又帶著薄薄的笑意,很能勾人。

     下班晚高峰城區太堵,唐其琛沒繞去太遠的地方,就在陸家嘴附近吃了個飯。吃完之後兩人隨便逛了逛,上去商場的電梯裡人多,溫以寧稍後一步才走出來,對等在那兒的唐其琛說:“走吧。”

     但唐其琛沒有動。

     溫以寧轉過頭,目光疑惑。

     愣了兩秒,漸漸反應過來,她笑了笑,走到他身邊,然後挽上了他的胳膊,唐其琛這才邁步,閒適自在的四處看。

     這一回,溫以寧也沒了上一次逛步行街的尷尬,很自然的往自己喜歡的店裡轉一轉。來上海幾年,收入不算低,也有了自己鍾愛的品牌。這個牌子在上海倒是有幾家分店,陸家嘴這家是最大的,定價中等,溫以寧喜歡設計師的理念以及產品的性價比。正巧上新,她有所顧慮的問唐其琛:“你能等等我嗎?大概十分鐘。”

     唐其琛怎麼看都不像是那種喜愛逛街的男人。但他說:“不急,你都試試,我給你參考意見。”

     他語氣很淡,也沒多餘的刻意,能從他表情裡看出,他沒有勉強,是心甘情願的陪她。這樣的狀態讓溫以寧很放鬆,她挑了個款式,在兩個顏色之間拿不定主意,便在鏡子前比劃了一番。唐其琛走過來,站在她身後,說:“你穿白色吧。”

     “嗯?白色是不是清爽一點?”溫以寧便把那件白色的提了提。

     唐其琛說:“和我昨天穿的衣服很配。”

     溫以寧愣了愣,醞過神,耳尖都微燙,拎在手裡的衣服也跟燒著了一樣,放也不是,買也不是。唐其琛幫她拿在手裡,“我幫你拿著,一塊買。”

     溫以寧摸了摸鼻尖,左顧言它道:“我想起來了,我有件類似的,也是白色,我……”她收了收心,改口說:“我同學以前送我的生日禮物,也沒穿幾次。”

     唐其琛打斷,忽問:“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溫以寧看著他。

     對視幾秒,唐其琛點了點頭,語氣平靜的念出那個名字:“小亮老師。”

     溫以寧斂默無語。

     唐其琛看了看手裡的衣服,然後把它掛回了原處,聲音清清楚楚的傳來:“嗯,也不是很好看。”

     然後牽起溫以寧,從店裡走了出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9 05:29 PM

四十三.  曾照彩雲歸(2)

     從這家店出來後,唐其琛始終也沒進別的店了。牽著的手好像上癮了似的,比溫以寧挽著自己更踏實。

     細膩柔軟包裹在掌心,他果然還是喜歡主動把控的感覺。

     溫以寧後知後覺,隱隱覺得方才唐其琛是吃了一勺陳年舊醋。醋味不甚明顯,不細思也察覺不出酸,都是他自己內部消化了。唐其琛面不改色,陪她穿行于人來人往,溫以寧看了他好久,然後低下頭,表情隱含愉悅。

     唐其琛其實是個很能「收」的人。情緒這種東西擱在他身上基本就不太外露。起先是工作使然,身在這樣的位置,不動聲色早已成了性格的一部分。他從不上報與接受雜誌媒體的採訪,但這些交際情面還是要顧慮,寥寥幾次,也都是柯禮替為採訪。

     柯禮在圈內也是有名有姓的身份,曾在一份商刊的年度人物的評選中,被封為最文質精銳的總裁助理。標題當然是浮誇的,但也八九不離十。柯禮在時代商刊的一次專題採訪中就被旁敲側擊的問到,亞匯集團的CEO是否結婚,私下生活有什麼興趣愛好嗎。問題都是事先就溝通好的,總得讓雜誌方也有些採訪亮點。柯禮當時的回答也很真實,說,唐總忙於工作,工作就是生活的全部,沒有時間談戀愛。很好的幫唐其琛吊足了大眾胃口。

     但處了這麼些日子下來,溫以寧覺得,唐其琛的私生活,真的枯燥如白紙。

     忙不完的工作,出不完的差,開不完的會。好幾次都能聽到集團高層會議室傳來的激烈爭執,那多是幾個副總意見不合的情急之舉。唐其琛坐觀大局,總是能在很難收場的關鍵時刻,三言兩語的挑破僵局,維持各方平衡。

     他鮮有偏頗,也少有憎惡喜好的偏袒。在人情關係的處理上,能做到遊刃有餘也是一種天賦。

     這個禮拜,溫以寧隨著陳颯參與過兩次會議,輪不上她發言,她就仔細聽,每次唐其琛做會議總結時,她攤開筆記本,在上面畫了好多個小人兒。兩人在公司相敬如賓,涇渭分明,回回也只在下了班的時候,才共乘一車,有了些許情侶的樣子。

     這日唐其琛加班,溫以寧恰好也有點工作還沒收尾,六點多的時候,他打來電話,讓她來辦公室。

     亞匯燈火璀璨,柯禮給她開的門,一臉笑地望著她,“以寧。”

     看他的表情,基本就是知道了大概。溫以寧仍有些不好意思,杵在門口沒有動。直到唐其琛也走過來,對她說:“來,一起吃飯。”

     柯禮把路讓出來,“唐總這邊的工作還沒結束,老余送來的。我有事就先走了。”說罷,他又壓低聲音對以寧說:“幫忙看著唐總,他吃飯都吃很少。”

     柯禮走後,唐其琛仍在辦公桌前把檔剩餘的部分看完,頭也不抬的問:“下午開會的時候,你在本上寫了什麼?”

     溫以寧是背著包上來的,從包裡把會議本拿出來遞給他。

     翻到後面幾頁,唐其琛笑了。

     那是一些簡單的線條畫,基本就把他們開會時的爭執場景給搬了上去。

     溫以寧湊過來,“這個最凶的是祈總,他的嘴巴張的最大。”

     唐其琛嗯了聲,“還有唾沫。”

     溫以寧笑,“都噴到坐他旁邊的颯姐身上啦,颯姐那個白眼翻的,你看。”

     唐其琛指了指,“這是我?”

     會議桌的主席位置,一個酷酷的卡通人物,穿著黑色襯衫,還有梳的一絲不苟的大背頭。

     溫以寧抿了抿唇,把臉稍稍偏向他,輕聲說:“你是最好看的這個。”

     唐其琛頓時舒眉展目,也看向她,語調平靜的問:“站著不累嗎?”

     “嗯?”

     “坐吧。”

     還未等她反應,唐其琛順勢勾了一下她的腰,自己微微撇開腿,就這麼往下一帶。溫以寧猝不及防的坐在了他的右腿上。唐其琛勾著她腰的手也沒松,往前一環,不輕不重的摟住了人。他的下巴墊著她的肩,聞見她頸窩和髮間混合的淡香,輕柔綿密又沁人心脾。

     唐其琛輕輕呼了一口氣,感覺一天的疲憊都有了落腳點。

     溫以寧僵硬著沒敢動,背脊挺直了沒彎一點弧度,片刻之後,唐其琛微微歎氣,“我是抱了根木頭嗎?放鬆點念念。”

     溫以寧不太自然的找了說辭,“我重,怕壓著你。”

     唐其琛說:“我就是胃不好,腿還是沒毛病,不用怕把它壓瘸了。”

     過了幾秒,溫以寧到底還是放輕鬆了些。

     唐其琛拿起旁邊的手機,對著她本子上最帥的那個拍了張照,然後換成了微信的頭像。溫以寧看笑了,“畫風不搭啊老闆。”

     唐其琛淡淡道:“我看很好。”

     換頭像的時候打開了微信,溫以甯無意之間就掃到了他的對話清單。最近的一個記錄備註名是安安,及時消息還顯在名字後:“你今晚還過來麼?”

     無從分辨是唐其琛發的,還是對方發的。

     溫以寧本就無意看見,這個時間也很短,一眼掠過,她沒往心裡想。

     兩人就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唐其琛把最後一點檔內容看完,才拍拍她的腰,“吃飯吧。”

     幾個精緻的保溫飯盒工工整整的擺在沙發前的矮桌上,不能看出,這壓根不是普通的外賣。打開來,香菇燉雞,清炒荷梗,白糖糕,叫的上名兒的就有好幾樣,連主食都是鮑汁扣飯。唐其琛遞了筷子給她,“家裡的阿姨做的,她手藝不錯,這個湯是最拿手的。你嘗嘗。”

     溫以寧就著他的勺子喝了一口,突然想到,“你家裡人來過?”

     “老余回回去家裡取,再送過來的。”

     溫以寧哦了聲,壓下方才一瞬的緊張,小聲說:“你真難養啊。”

     唐其琛笑了笑,“難養嗎?”

     溫以寧躲開他的注目,“也不是很難,就是個送命題而已吧。”

     唐其琛目光深邃,嗓音也低了些,“那你養嗎?”

     這人就是故意的,逗人還上癮了。溫以寧也沒被他撩的不能自已,坦坦蕩蕩的和他對視,敲了敲他的碗說:“這碗飯,這碗湯,這些菜,十五分鐘內給我吃完。唐其琛你三十五歲了,怎麼吃個飯還讓人這麼操心。表現不好,送給我我都不要,乾脆你別吃飯了,給你買個奶瓶兒,每天喝奶吧。”

     唐其琛愣了下,然後笑得神清氣爽。

     過了會兒,他說:“這週五晚上我有應酬,我讓老余接你回家。”

     溫以寧隨即搖頭,“不用,我晚上也有活動。”

     唐其琛也沒問個具體,都是成年人了,誰都有私人生活。關係再親近,但也得學會尊重人。唐其琛在這些問題上一向開明大度,也不喜歡強迫人。她能給他遞句話,那就是她的交待,至於和哪位,做什麼事,唐其琛一概不問。

     溫以寧是答應了陳子渝的邀約。就前幾日這小少爺到辦公室來的那一趟,說要請她幫個忙。

     週五晚上在國際會展中心的一個慈善拍賣會,這種活動的流程都差不多,眾多明星以及有社會影響力的人士參加,以擴大公眾的關注力度,本就是大愛無疆的好事,也都樂意錦上添花。這種活動陳颯那兒有很多邀請函,陳子渝之所以要來,是因為這次有一位美國好萊塢的影星也出席。陳子渝是他的狂熱粉絲,就為了能夠一睹真容。陳颯原本沒想把票給他,說他太能惹事兒,陳子渝就拉了溫以寧下水,說是陪姐姐一起去。

     溫以寧笑駡他先斬後奏,但還是當了這次擋箭牌。

     陳子渝一學生,圈內人也甚少知道他是陳颯的兒子。這天穿的倒還人模狗樣,少年的肩膀青澀,但形體初具成人雛形,正裝上身還是很招眼的。相比之下,溫以寧就穿得簡單的多,一條收腰款式的白裙,下了班換了雙高跟鞋就來了。

     他倆的座位票是比較靠前的,溫以寧對拍賣沒太多興趣,陳子渝就跟她說悄悄話,“左邊那個,金融公司的老總,追過我媽。右前方嘴巴長得像鴨子的,也追過我媽。老蛤蟆想吃天鵝肉。”

     溫以寧皺皺眉,“別侮辱人。”

     陳子渝不屑,“我還侮辱鴨和蛤蟆了呢。”

     溫以寧低聲,“如果你生父和他們共同追颯姐,你喜歡哪個?”

     “我哪個都不喜歡。各憑本事,競爭上崗唄。”陳子渝吊兒郎當的說道,又蹭了蹭她的肩,“那個,瞧見沒。”

     順著目光看去,第一排靠左,一個很有氣質的中年女性,保養得宜看不出年齡,穿了一件旗袍樣式的改良版禮裙,肩上搭了一條霧靄藍的披肩,髮髻高聳,耳垂上的翡翠很添貴氣。她身邊有大會的負責人,態度恭謙的與之攀談。

     陳子渝說:“唐總的媽。”

     溫以寧心頭沒來由的一緊,飛快的移回了眼。

     “景姨很厲害的,她是這個慈善大會的榮譽主席,反正年年都有參加。”陳子渝不遺餘力的做介紹,“景姨是南京人,家裡都是當官的。溫姐姐,你去過唐總家沒有?他們家規矩可多了,一點兒也不自在。我都不敢在景姨面前嚼口香糖。”

     溫以寧仿若幻聽,陳子渝的聲音時大時小,又被現場的音響效果一震,耳朵裡都是嗡嗡聲。

     她斂下情緒,偶爾把目光投向景安陽,這個年齡的女人,該有的氣質和社會地位都無可挑剔,她精緻華美的像是最昂貴的絲綢,這麼一看,唐其琛的五官是遺傳自此了。

     拍賣環節結束後就是酒會。陳子渝的手機裡已經拍了無數張偶像的照片,還不滿足,正尋思著能去合個影就好。後來現場有人認出他來,平日看著不著調的熊孩子,竟然絲毫不怯場,很懂禮貌的與長輩寒暄。

     溫以寧悄悄對他豎起大拇指,陳子渝挑了眉,也舉起拇指往自己腦門上按了個讚。

     溫以寧失笑,真是正經不過三秒。

     “子渝。”這時有人走近,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陳子渝回頭一看,頓時恭恭敬敬的:“景姨您好。”

     溫以寧下意識的挺直了背脊,轉過身。

     “剛陳會長說看到你了,我還以為他看錯了人。沒想到真的是你,你母親呢?”景安陽的中音很有質感,語速慢,咬字清晰,不慌不亂的自帶威嚴。

     “我媽她沒來呢,我跟姐姐來的。”陳子渝笑得陽光乖巧,站得規規矩矩。

     景安陽的視線這才落在他身旁的溫以寧身上,很輕的一下,然後便挪開了。這樣的眼神看著沒什麼可挑剔的,但也僅限於不失禮儀。在景安陽眼裡,或許就是一閃而過,無數路人中的某一個。

     景安陽對熟人還是稍顯熱絡,陳颯與唐其琛是老友也是得力的下級,景安陽對陳子渝也多了幾分關心,這孩子成績不怎樣,但面貌英俊,嘴兒也甜,還是很招人喜歡。兩人多聊了幾句家常,景安陽以長輩的身份囑咐了他一些話,有點正經腔調,陳子渝老老實實的應。

     溫以寧站在一旁,是可有可無的路人甲。

     也好。她心想。

     就在這時,從觥籌交錯的人群裡走近一個身影,唐其琛身著正裝,三件套樣式的西服,馬甲貼身,隱隱勾出了腰線的弧度。他往這邊來時,正與身邊的兩位證監會的官員交談。等他視線落過來時,就和溫以寧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兩人都是微微一愣。

     陳子渝最先招手,很狗腿的叫了聲:“其琛哥哥。”

     景安陽也轉過頭,看著兒子。

     唐其琛神色自若,走近後先是對母親微微頷首,然後問陳子渝,“你也來了?”

     陳子渝嬉皮笑臉,“我來追星的呢。”

     唐其琛聽陳颯提起過,大概也知道了是哪位明星,他說:“等會讓柯禮帶你過去簽個名。”

     陳子渝樂暈了,三兩下露出本性,做了個誇張的表情,高呼:“Yes!”

     景安陽不動聲色的微微擰眉,約莫是對這浮躁輕狂的行為不置可否。

     唐其琛忽然看向溫以寧,他表情是帶著笑意的,很溫情,也很如常。溫以寧卻如芒在背,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冒出了許多矛盾和糾結。她甚至從唐其琛的眼神裡,讀出了他下一步要做的舉動。

     唐其琛向前邁步,朝她走來。同時開口:“媽,給你介……”那個‘紹’字還沒說出來,溫以寧下意識的轉身就走了。

     她臉頰一片火熱,步子也不由加快,背影甚至是倉促的,唐其琛那句“給你介紹一下”生生給掰斷在了舌尖。

     景安陽對這一切並未引起太多在意,溫以寧打一開始的存在感就很低,人是走是留,也沒讓她上心。只平聲提醒唐其琛,“過去跟你安伯父打個招呼。”

     溫以寧走到了宴會廳外場,夏夜的風粘稠濕熱,一下子吹散了從廳裡帶出來的冷氣涼意。溫以寧腮幫鼓鼓的,深深吐了口氣,撚了撚手心冒出來的冷汗。唐其琛的電話追著打了過來,溫以寧倒是很快接聽。就聽他說:“門口等著我,五分鐘。”

     三分鐘不到人就出來了。唐其琛走到她面前,看到她抬起頭時怯了膽量的眼神,默了默,也沒說多餘的,撩了撩她額前的碎發,“走吧。”

     溫以寧遲疑,“你不用忙嗎?”

     唐其琛一字未提,留了個背影。溫以寧明白,他還是有點生氣的。

     其實現在冷靜一想,剛才的舉動,成全了她自己,卻是傷了唐其琛的一腔熱情。兩人沉默的坐進車裡,唐其琛也不開車,安全帶都沒繫,就枕著靠椅閉目休息。

     溫以寧說:“你坐著休息會兒,我來開車吧。”

     唐其琛搖搖頭,睜開眼坐直了,繫好安全帶把車子發動。

     這個宴會六點開始,想好好吃個飯基本不可能。溫以寧看了看他,輕聲問:“你吃東西了嗎?”

     “來不及,我從公司上這兒來的,衣服都是老余帶在車裡的。”唐其琛面色平靜,說話的語氣也很正常,看不出他的情緒濃淡。

     不知是於心有愧還是車裡的低壓太磨人,溫以寧下意識的對他說:“對不起。”

     唐其琛正眼看路,頭也未偏,一張側臉削瘦立體,額頭飽滿,窗外的燈光霓虹明明暗暗的掠過,把他的輪廓勾得像一道完美剪影。聽到後也是久久不作聲,在前面的十字路口處才淡淡說:“餓了,給我做飯。”

     這不是溫以寧第一次來唐其琛的公寓。

     唐其琛進屋後,脫了鞋赤著腳就走去沙發上坐著。在家裡不用太多規矩,他的坐姿也軟了些,人靠著扶手,西服外套隨手一拋,沒扔准,順著椅墊慢悠悠的滑到了地上。

     溫以寧換好鞋走過來,手裡還幫他拎了一雙,輕輕擱在腳邊,“別受涼。”

     唐其琛睜開眼,眼睫微眨,一動不動的注視著她。溫以寧抿著唇,也是神思縹緲的和他對望。唐其琛眸色濃深,但也就一剎的變溫,很快又平復下來,他伸出手,掌心溫柔地蓋在了溫以寧的眼睛上,他說:“是我莽撞了,我該遵循你的同意。”

     他的手心細膩溫熱,聲音也纏綿真誠,每一樣都硌住了溫以寧的情緒,方才那些迷茫無知和惶恐不安,在他這一句話裡都謝了幕。

     唐其琛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氣,“我以為你願意的。”

     這話多少有藏不住的委屈之意,溫以寧急了,拂開他遮在自己眼睛上的手,“不是,你聽我解釋。我當時真的沒有做好準備,我不知道她是你母親,哦,我知道我知道。但也是在看拍賣的時候陳子渝告訴我的。她不認識我,太突然了,我這也沒準備好,我沒有不願……”

     她胡亂一通的急切解釋,說來說去就跟繞口令似的,最後還咬到了舌頭,疼得她倒吸一口氣。卻仍不忘濕漉著一雙眼睛望著唐其琛,低聲重複:“對不起啊。”

     唐其琛微微眯眼,看起來神色莫測,好像依舊不為所動。

     溫以寧索性垂下腦袋,硬邦邦的維持著姿勢,心裡湧上了挫敗和失意。

     唐其琛緩了緩,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溫以寧是坐著的,小小一隻垂頭喪氣。她被唐其琛按住了後腦勺,然後人就帶進了他懷裡。

     他說:“那是我的母親,我是很想把你介紹給她認識。我忘記考慮你的感受,也忘記你會不適應。以後我會跟你商量,你想或者不想,無論什麼要求,你都可以跟我提。我今天沒有生你的氣,我就是,我就是。”

     停了停,唐其琛語氣無奈,“我就是怕你又猶豫了,什麼事都放在心裡不說。或者我解釋了的,你又不願意去相信。”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教訓,於他又何嘗不是呢。

     溫以寧的臉貼著他的腹部,一聲不吭,一下不動。唐其琛的手輕而耐心的撫摸她的頭髮,內斂而憐愛,悲憫又溫存。兩人走到如今,說是舉步維艱也不為過。中間隔了太多年,每一個眼神都是小心翼翼的。

     半晌,溫以寧啞著嗓子說:“唐其琛,你肚子裡有聲音呢。”

     唐其琛笑了笑,笑起來的時候,腹部跟著顫了顫,他低著頭問:“是嗎,說的是什麼?”

     溫以寧換成右邊的臉,繼續貼著他的肚子,聽了一會才悶悶道:“說‘趴在你肚子上的女人好漂亮’。”

     唐其琛笑意更深,身子跟著顫的幅度又大了一些,溫以寧抬起頭,下巴抵著他,眼睛亮晶晶的,“你看,它又說了一遍呢。”

     “乖。”唐其琛揉了揉她的頭頂心,垂眸斂聲,“它只是想吃你做的麵條了。”

     溫以寧在廚房忙了十來分鐘,做了個簡單的雞蛋麵。唐其琛胃是不太舒服,反正每回參加活動就是這樣,一場結束總是有些不適。溫以寧的手藝一直都很好,油鹽放的也清淡,多給他溫了點湯。吃完後,唐其琛有電話進來,是副總給他彙報一個招標案的資料。

     這些資料也算絕對的商業機密,但唐其琛也沒避開她,就坐在沙發上講完了這通電話。溫以寧也沒聽,去廚房把碗筷收拾洗淨,出來時,唐其琛剛回完一封郵件。

     溫以寧擦乾手上的水珠,塞了一片柳丁放他嘴裡,“你知道嗎,以前跟朋友聚會的時候,聊到感情問題,比如說喜歡過什麼樣的男生,初戀是什麼樣的人。”

     唐其琛抬起頭,咀嚼的動作變慢。

     溫以寧看著他,“每次我都會想到你。”

     唐其琛愣了下,失笑,“那你怎麼說的?”

     溫以寧:“我說,沒什麼,不過喜歡過一個渣男,這樣愚蠢的動心,絕不會有第二次了。”

     她平鋪直敘,純粹是抱著一種話當年的心態跟他描述一下事情而已。但話一出口,氣氛就淬了火。唐其琛看了她很久,也思考了很久,然後緩緩的放下手機,慢慢移開腿上的電腦。

     溫以寧眨了眨眼,“你幹嗎?”

     唐其琛起先還是沉默安靜的,走近了,直接動手將她摁倒在了沙發上,情緒到此刻才有了知覺,唐其琛又氣又想笑,按著她的肩膀不讓她起身,“渣男是嗎?對我動心就是愚蠢是嗎?你就跟你朋友這麼說的是嗎?”

     溫以寧尖叫著反抗,邊抗議邊笑,“你禽獸啊,這也要計較?”

     她手腳並用,推搡著唐其琛,兩人拉扯之間都是用了力氣的。唐其琛這才發現小姑娘力氣倒挺大,於是膝蓋一頂,身體也不自覺的下傾,幾乎是把人困在了手臂間。

     他掐著溫以寧的下巴,直到她動彈不得,還非要一個沒有任何實質作用的答案——

     “不會有第二次?嗯?”

     “你都不會有第二次了,那你這一次是在幹嘛,玩弄你的衣食父母,玩弄你最帥的老闆嗎?”

     溫以寧被他壓的不行,笑得在他身下扭來扭去,“唐其琛你變態啊!”

     女生的馨香和柔軟分外蠱惑,就這麼親密無間的貼著、磨著,漸漸的,唐其琛氣息都變了。他的手勁又緊了緊,啞聲呵斥:“還扭。”

     溫以寧被他眼底漸變的情緒給燙著了,瞬間反應過來。

     唐其琛沉了沉心,略為慌亂的坐起,也不看她,也不說話。

     溫以寧頭髮也亂了,心跳蹦的停不下來,一分鐘的沉默之後,她斟酌著開口:“哎,你……”

     唐其琛的臉猶如一面深色湖泊,低聲打斷,說:“我緩一緩,待會再送你回家。”

     然後起身,深喘一口氣,不怎麼自然的進了臥室。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9 05:30 PM

四十四. 曾照彩雲歸(3)

     溫以寧等了幾分鐘,唐其琛從臥室出來時換了一身衣服。

     溫以寧說:“你別送我了,我打車走,來回一趟也夠遠,你休息吧。”

     唐其琛找車鑰匙,“送你。”

     溫以寧就趁他彎腰的時候,把人推到了沙發上,然後臉對臉的,眼睛也不眨,“老闆,聽話。”

     兩人在一起了,有些事自然是男女朋友該做的。送人回家,送束花再正常不過。但溫以寧也不是非要掰扯這些的人。她只記得唐其琛今天忙了一天,回來的路上胃還不舒服。她希望他能休息。

     唐其琛被她這麼壓著,對望了好久,然後笑了下,妥協道:“那你開我的車回去。”

     這種很直接的關心,多少有點打擊唐其琛的積極性。

     心意他都瞭解,但還是挺無奈地說:“想獻點殷勤就這麼難了。”

     溫以寧就摸了摸他的臉,沒邊沒際的說了句:“你鬍子刮的好乾淨,真的一點都不扎手。”

     唐其琛都快跟不上她的思維了,但心裡還是舒坦溫暖的。兩人在一起就這麼些日子,按理說該是熱戀期。但這個詞兒用在唐其琛身上還是略有違和。他不年輕了,也沒有再多的精力去營造激烈的浪漫。他能做的,可以做的,就是盡可能的給她安全感。

    這種潤物細無聲的相處,其實並不討巧。

     但他的念念,似乎比他想像中的更懂事。

     唐其琛握住她的手腕,移到了自己的下巴上,“那你摸摸這,扎嗎?”

     哪有不扎的,溫以寧被他蹭的手癢,笑著抽手躲,唐其琛偏了頭,嘴唇輕輕碰了碰她手腕上那只小狐狸的紋身,然後撫了撫她的臉,說:“我送你下樓。”

     他先起身,溫以寧跟在他身後,方才被他親過的地方,好像燙出了一朵煙花。

     “我的車認識的吧,黑色那輛,就停在A1。”唐其琛陪她進電梯,指示燈往下,電梯門在車庫那一層劃開。溫以寧慢慢走出去,左腳垮了一半,她又突然轉身回來,踮腳往唐其琛的右臉親了一下。

     這個慣性力很大,她幾乎是撲過去的。唐其琛被她頂的連退三步,直接抵在了電梯壁上。

     溫以寧親完了,還很淡定的留下一句:“你剛才親了我,我吃虧了,我也要親回來的。”

     然後飛也似的跑出了電梯,還不忘給他按了關門。

     唐其琛愣了半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蹙了蹙眉頭,低低笑了起來。而等他回到家,手機新來了消息,溫以寧給他發的微信:

     “好評!老闆的口感還不錯哦!”

     唐其琛忍俊不禁,這一天的疲憊和不適,隨著每一個字的入眼通通煙消雲散了。

     ——

     七八月的酷暑天最為難熬,今年上海的氣溫格外高,這半月不到,已出現數次橙色預警。

     柯禮儘量減少了唐其琛的出差安排,室內外冷熱空氣交替,他的胃最經不住折騰。開了一上午薪酬方案研討會,數條獎懲細則都未被通過。唐其琛在會上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下了會,把相關的負責人叫到辦公室,直接發了火。

     財務部長年輕,斯坦福大學雙博士學位,是唐其琛讀書時在一次跨校專案合作中認識的學弟。幾經榮辱,也是一直跟著唐其琛做事的心腹摯友。唐其琛發火的次數屈指可數,一動怒就不能收場。也不怪他小題大做,方案裡很多新增以及修改的意見都與公司的發展理念相悖。在唐其琛看來不過是低級錯誤。

     太子爺雷霆大怒,整個集團氣壓都極低,半小時後才偃旗息鼓,柯禮拍了拍小師弟的肩,低聲寬慰:“林澤你先出去,把方案修改好,晚點再給唐總看。”

     他把人送到辦公室門口,等他轉過身,唐其琛已經手肘撐著桌面,另只手在抽屜裡找著什麼。

     柯禮急忙向前,“唐總,您又不舒服了?”

     唐其琛從抽屜裡摸出胃藥,旋開蓋子倒出三粒。柯禮給他倒了溫水,看著他把藥服下。唐其琛深喘一口氣,穩了分把鐘,才稍稍直起背,交待說:“下午技術部的會議推遲半小時,中午的飯局讓祈總過去。”

     柯禮知道他是很不舒服了,擔心道:“我讓陳醫生過來一趟。”

     唐其琛抬了下手,示意不用,又問:“以寧跟陳颯去北京幾天?”

     “三天,這次的國際展會還是很有分量的,國外好幾家廣告巨頭都有參加,X視的副台長也有出席。”柯禮說,“陳颯待以寧很用心。”

     唐其琛自然明瞭,這種行業盛會可遇不可求,陳颯願意帶,無論是結交人脈還是專業知識儲備,那都是難能可貴的機會。

     胃部不適已經緩過大半,唐其琛攤開報表又開始工作,說:“晚上的飯局也幫我推了,我要回家一趟。”

     唐家不成文的規定,唐其琛每月都要回去一次,工作脫不開身時,也會致電老爺子問候幾聲。得知他回來,阿姨已將宅子裡的冷氣溫度稍稍升高,不至於室內外溫差太大。唐其琛進屋後,保姆熱茶熱湯的伺候,親切喚人:“其琛回來了啊,喲,這回臉色比上次好多啦。”

     景安陽聞聲下樓,一身綢緞材質的袍子襯得人很有舊時名門氣勢,她看了兒子幾眼,滿意道:“精神瞧著是不錯。”

     唐其琛坐在沙發上,翹著腿優哉哉的喝完半碗湯,然後放下碗勺就去了樓上的書房。

     唐書嶸在書房練字,年紀長了,入夜便要穿上棉麻質地的長衫。唐其琛進去後,挽上衣袖幫他磨墨。老爺子寫的是《陳情表》中的一段,他的字磅礡大氣,唐其琛小時候也學過書法,一筆行體書寫的相當漂亮。只不過這幾年忙於工作,很久不曾有執筆的閒心雅趣了。

     唐書嶸練字完後,才與唐其琛說上一些話。

     晚飯備好,景安陽上來敲門,老爺子去洗手,她與唐其琛邊下樓邊聊,“唐耀上周給你爺爺送了一隻琺瑯花瓶,說是在巴黎拍下的,把你爺爺哄的跟什麼似的。可沒少說他好話。”

     景安陽呵聲不屑,“這人心眼太細,做人做事滴水不漏,全按著你爺爺的喜好來。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沒少在耳邊吹風。”

     唐其琛不置可否。

     “年中董事會就要召開了,可還順利?”景安陽問的粗淺,但意思是明白的。她雖不直接插手生意上的事,但為了這個兒子,裡裡外外的關係也是沒少維護打點。唐其琛的兩位舅舅都在南京任職高官,亞匯集團在部分地方性的業務上,政府那一塊的阻力自然是沒有的。

     唐其琛說:“也就那個導航定位系統的議案了。”

     景安陽下到樓梯拐角時,唐其琛伸手扶了她一把,“二舅二十號生日,替我捎份禮物給他。”

     “這種小事你就不要費心,我都安排好了。”景安陽念起:“他這段時間也忙,明年能不能進入班子,就看這幾個月了。”

     唐其琛笑了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是要恭喜舅舅了。”

     “行了,恭喜別人,什麼時候輪到家裡人來恭喜你。”景安陽老話常談,這才是她最大的心病,不免嘮叨:“你和安安還能不能好了,媽媽不是催你,也不是拿你的婚姻做交換。我們是看著安安長大的,家世相貌沒得挑,你安伯父一句話,至少能在項目表決時,幫你爭取到董事會祁總的贊成票。還有,你舅舅明年正要入駐北京城,還少不得安安伯父的扶持。”

     景安陽把人情世故理的太清,分析起來頭頭是道。下了樓,保姆正在盛湯,精緻的菜肴和餐具極有規矩的擺放好。唐其琛等母親說完之後,安靜幾秒,才說:“媽,我和安安是……”

     “不可能”三個字還沒說完,他的手機適時響起。

     這個點,陳颯應當是在展會的宴請上,唐其琛不疑有他,接通後也是態度淡淡,“嗯。”

     結果那頭才說兩句話,唐其琛的臉色就變了。他拿起車鑰匙走去玄關,邊換鞋邊聽,眉間懼色加重,“人怎麼樣了?哪個醫院?地址給我。”

     景安陽進出一趟廚房的功夫,唐其琛便已離開了家。

     ——

     三小時後,北京x醫院。

     陳颯穿著一身長款禮服還沒來得及換下,拖著長長的裙擺忙裡忙外也是格外引人注目。從急診轉去住院部的時候沒有床位,護士說要她們就在搶救室裡等著。搶救室一天的費用很高,但陳颯也不是計較這些錢,她們隔壁那一床是個出車禍的,撞的血肉模糊,胳膊都掉了一截兒,沒搶救過來直接死了。

     這預兆不好,看得陳颯心驚膽寒。

     溫以寧人還暈著,躺在床上跟睡著了一樣,臉色蒼白,沒什麼血氣。陳颯看了她幾眼,然後走到外面打了個電話。不多時,院方的一個領導親自過來了,態度客氣的告訴陳颯:“顧清明先生打了招呼,空了一間貴賓病房出來。”

     十來分鐘左右,溫以寧就被妥善安置去了住院部。

     唐其琛就是這個時候趕來的,說是風馳電掣也不為過。陳颯幾乎不敢置信,“這麼快。”

     唐其琛直接問:“人呢?”

     “病房裡。”陳颯見他臉色不好,寬慰道:“別急,各項檢查都做了,至少現在的結果看起來是沒事的。”

     “現在沒事”四個字聽得唐其琛仍不放心,他一路從醫院外跑上來的,氣沒喘勻,冷汗也浸透了後背,“帶我去見主治醫生。”

     陳颯引路,想起來也是後怕,“大會舉辦方晚上統一設宴,吃到後半段,我瞧她一個人出去了。當時我和歐台正談事兒,也沒留意。後來工作人員告訴我,我才知道出事了。撞她的是一輛英菲尼迪,京牌。”

     唐其琛神色驟變,本就薄的唇幾乎刻成了一條刃。

     陳颯知道他所想,補充道:“這個車只負半責。”

     唐其琛凜神。

     “以寧闖了人行道的紅燈,而且是快速跑過去的。那車避讓不及,就把她蹭倒了。”

     陳颯已極盡輕描淡寫地把經過說給他聽。料是這樣,依舊能想像當時的兇險。確實如此,車禍發生的一剎那,碰撞的動靜巨大,剎車聲也尖銳刺耳,溫以寧當場就給撞暈過去了。路過的行人都叫嚷死人了!但送到醫院一查,也是萬幸,竟然沒有明顯的內外傷。

     與主治醫生確認了情況,唐其琛甚至親自看了一遍她已有的檢查報告,一顆心這才稍稍落了地。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病房裡的溫以寧已經醒了,護士正在給她換吊瓶,小護士身材嬌小,離掛鉤有些夠不著。

     “我來。”唐其琛伸手幫她夠了下,吊瓶就掛上去了。

     小護士道了謝,出去時帶上了門。

     唐其琛就站在床邊,垂著眸,安安靜靜的看著溫以寧。

     溫以寧倦色難掩,咧嘴衝他笑了下。

     唐其琛面深如海,一絲波瀾也不回應。

     溫以寧伸過手,勾了勾他的小拇指,輕聲問:“你怎麼在這兒?”

     唐其琛不為所動,但到底沒捨得甩開她的手,語氣冷了幾度,“我怎麼在這兒?我女朋友被車撞了,撞的進醫院了,你說我怎麼在這兒?”

     溫以寧鼓了鼓腮幫,“呼,凶。”

     唐其琛真的是被急著了,在上海接到陳颯電話的那一瞬,他胃就痙攣了。冷汗瞬間往下墜,開車的時候都差點扶不穩方向盤,上了飛機才稍微好一點。他順著床沿坐下,問:“你為什麼跑去外面?”

     溫以寧眨了眨眼,“我失憶了。”

     唐其琛目光能燙人。

     溫以寧撇下嘴角,本就白皙的臉少了血色更顯蒼白。她皮膚細,就這麼近看,都能瞧見細淡的血管影子。頭髮亂了,毛茸茸的一團像受傷的小獅子。她倒頭就往唐其琛懷裡拱,“真的失憶啦!我失憶了失憶了!”

     唐其琛瞬間軟了心,抬起手,掌心在半空停了停,終究還是沒忍住,一掌輕柔落在她的後腦。

     “失憶了,記得我嗎?”

     溫以寧嬉笑,“老闆。”

     唐其琛不滿意,“再想。”

     “男朋友。”

     男朋友仍是一臉肅色。

     溫以寧抿了抿唇,然後在他臉上飛快親了一口,軟聲說:“唐其琛,我喜歡你。”

     心就不可抑制的扯了扯,唐其琛擁她入懷,無奈道:“回上海,這幾天你就住我那兒,我讓阿姨來照顧你。”

     溫以寧也沒再說,先應著,她明白,唐其琛做到這裡已是最大的讓步。她在他懷裡閉上眼,壓下心裡那片濃稠幽暗的情緒,又恢復成一汪靜池。

     檢查不出意外,唐其琛晚上就把溫以寧帶回了上海。北京這邊的工作還沒結束,陳颯留下來沒有同行。唐其琛說一不二,很多時候,話都不會重複第二遍,老余侯在機場,接著人直接回去了他的公寓。家裡已有阿姨做好了飯,這個阿姨不是唐家人,是柯禮找來的,負責唐其琛這套房子的起居衛生,以往都是兩天過來一次清掃,這七八年一直都是她。

     阿姨姓馮,四十出頭,話不多,做事也仔細。

     溫以寧真沒大事,心裡還是猶豫。唐其琛看穿她的欲言又止,直接問:“不想同居?”

     溫以寧看著他無言。

     唐其琛平靜道:“同居不是這樣的,以後教你。”

     這人一本正經,不失風度和態度,天理昭昭的仿佛在助人為樂。溫以寧被他的背影灼燃了心思,細想一下,又別有一番甜味上心頭。

     公司那邊以出公差請了一周假,陳颯沒把這事兒往外說。當時出了車禍,她第一個電話是打給柯禮的,柯禮也是聞聲色變,讓她趕緊打給唐其琛。也就是這個時候,她明白了兩人間的關係。不用唐其琛交待,她自然把保密工作維護好,只在某日下班時,提了三箱進口的車厘子給唐其琛,說是作為她領導的一點心意。

     溫以寧說是住在唐其琛這兒養身體,其實也就是許他一個安心。唐其琛公事太多,最近也在弄一個並購案,早出晚歸幾乎不見人影。這期間,溫以寧和這位馮阿姨倒是能聊上幾句。

     馮阿姨話少,恪守本分,規規矩矩的所以才得以在唐其琛這屋子一做就是七八年。

     “唐先生不喜歡外人在,所以他一直是一個人住,家裡也沒有長期的保姆。”

     溫以寧正喝一碗湯,又問馮姨:“他胃不好,在家怎麼做飯?”

     “不做飯的。”馮姨說:“一般就是他司機送過來,好像是家固定的私人小廚房。”

     溫以寧心思轉了轉,有些話她沒再問。

     馮阿姨卻繼續說道:“溫小姐,你是他第一個帶回家的女生。”

     溫以寧愣了愣。

     “在你之前,唐先生這裡甚至沒有女士拖鞋。”馮阿姨笑了笑,“恭喜你們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唐其琛正好到家,按了密碼開門,就聽到這聲恭喜。他一身黑色商務襯衫,手裡還拎著一隻公事包,“恭喜什麼?”

     溫以寧意外道:“呀,回來了啊?”

     馮姨本不是多話的人,估計這會也不太好意思,默默的去廚房給他盛飯。唐其琛換了鞋走過來,“應酬推了,柯禮替我參加。”

     溫以寧坐著,他站著。

     她伸出手指,輕輕往他的腰腹間戳了戳,“是不是胃又疼了?”

     唐其琛握了握她的手,笑著說:“沒。吃完飯我陪你出去逛逛。”

     七月末,夏夜的暑氣依舊逼人。唐其琛吃完飯後還去主臥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才出門。他穿polo衫很好看,淺色條紋配了條淺米色的長褲,皮帶很細,沒有品牌Logo,倒像是手工縫製的。他不打理髮型的時候,頭發軟而恣意,看著倒有幾分風流韻味了。

     唐其琛側頭捕捉到她的目光,吊著眼梢問:“沒看夠?”

     溫以寧燦燦一笑,挽著他的胳膊低下了頭。

     邊走邊聊,唐其琛說:“明天帶你去國醫再複查一下血象,再照個片兒看看胸腔。”

     溫以寧問:“不用上班嗎?”

     唐其琛說:“陪你。”

     溫以寧挨著他的胳膊,故意嬌滴滴的聲音說:“員工福利待遇也太好了吧!老闆老闆,我要為您鞍前馬後,死而後已。”

     唐其琛被她的聲音逗笑,眼底難掩寵溺,在她鼻樑上輕輕刮了刮,沉聲說:“獨你一份兒。”

     他們開車到附近的商場,慢慢悠悠的逛著也挺舒坦。這邊人流量大,商場時不時的做些活動,一層展廳被利用,大概是聯合了一個品牌在做一檔現場互動。裡三層外三層的人圍著,音箱震天的,氣氛很濃烈。

     溫以寧喜歡熱鬧,拉著唐其琛擠了進去。

     其實就是一個類似於大胃王的比賽,現場報名的都能上去挑戰,規則也簡單,五分鐘內誰能吃更多的披薩。這種活動都是噱頭,但比一般的唱歌跳舞能吸引人,唐其琛杵在人群裡也顯得格格不入,他稍稍退出去,站在獎品展櫃前。

     一二名很俗,但三等獎倒是有點意思。

     幾枚紀念勳章,圖騰很特別,做工也精緻。唐其琛一直有收藏的習慣,只不過愛好很小眾,所以他也很少拿出來告訴外人。從上學起他就慢慢收納,中外古今,他每一處的房子裝修時,都會要求做一排抽屜,就用來放置他這些章子。

     他也沒刻意對溫以寧提起,但溫以寧上回幫他找藥的時候,在抽屜裡看見過。

     一眼看出他眼裡此刻的駐留,溫以寧偏過頭,“你喜歡嗎?”

     唐其琛不做它想,嗯了聲,“很好看。”

     兩人之間安靜了半分鐘,就聽溫以寧輕聲說:“那我幫你贏。”

     “嗯?”唐其琛側過頭。

     溫以寧衝他眨了眨眼,轉身又往人群裡去。等唐其琛反應過來,“念兒!”

     ——已經來不及了。

     這種現場互動很強的遊戲,基本就能做到人人可參與。但男士居多,畢竟也不是什麼好看的比賽。溫以寧溜到報名處,人家一看,女,美女,當即眉開眼笑,讓她插了隊,登上了比賽台。

     唐其琛站到最前面,對著臺上的人:“下來。”

     溫以寧就站在那兒,聽著主持人大放厥詞,誇張的炒熱現場氣氛。溫以寧估計也被這陣仗懵住了,但一對上唐其琛的眼睛,就好像有了著力點,嘴角一彎,咧開一個傻乎乎的笑。

     主持人採訪:“這位美女,你想拿第幾?”

     溫以寧很明確的說:“那一套紀念章是第幾名的獎品,我就要拿第幾名。”

     現場哄笑。

     唐其琛望著她,聽著她,從腳底板到天靈蓋,都被久違的春風貫滿。

     主持人激情澎湃:“開始!”

     桌上十幾盒披薩,溫以寧眼皮都不眨,埋頭苦吃。手邊有一瓶水,她吃兩口就喝一口,兩手並用,撕開披薩都不帶停歇的往嘴裡送。

     溫以寧是拼了,毫無保留,全心全意。

     她這個認真的勁兒也鼓動了氣氛,圍上來看的人越來越多。

     唐其琛站在那兒,整個人都沉了下去,他表情是專注的,眼神裡亦是有暖流交會。

     五分鐘還剩十秒的時候,溫以寧咽下最後一口披薩,然後高舉手臂,比了個YE,含糊大叫:“第三名!!!”

     她滿嘴的碎屑,腮幫還鼓著,頭髮也掉下一縷在臉側。

     她的目光筆直而熱烈,胳膊放下,食指指向唐其琛,以不太完美的形象,真誠而又興奮的表白:“第三名送給我的男朋友!”

     那一刻,漫天星光都住進了她眼裡,她無遮攔,無保留,五年前的少女心草衰復複生,晨曦一般新鮮明亮。

     溫以寧遞過來的笑容溫暖如初,依稀見到了當年義無反顧的影子。

     唐其琛隔著距離,就這麼看著,看著。

     耳邊的喧鬧如潮水一般,退與漲,起與落,最後齊齊湧入他眼角。

     最後,溫以寧抱著那盒紀念章,跟寶貝似的樂呵呵朝他走來,“看!我給你贏到啦!”

     唐其琛無聲的牽起她的手,快步朝外走去。乘坐客梯時,他甚至也沒說一句話。下到停車場,兩人坐進車裡。溫以寧還有點鬱悶,戳戳他的臉,“老闆,不喜歡啊?”

     唐其琛側頭看她一眼,目光沉而深,情與欲濃烈。他把溫以寧推倒,仗著腿長,竟直接越過中控台,從駕駛座跨到了副駕駛位。

     唐其琛按了鍵,座椅瞬間躺平。他壓在溫以寧身上,炙熱的唇不算溫柔的覆了上來。

     男人的舌尖稍顯粗糲,抵開她的唇瓣便伸了進去。

     溫以寧本是死命抵著他的肩,慢慢的,從口腔開始,唇熱了,臉熱了,脖子熱了,往下燃燒,渾身都開始顫慄。

     她抵著的雙手,漸漸的,變成了摟緊男人的脖子。

     唐其琛停頓一秒,望著她。

     天上人間,所謂百年,都在這個眼神裡淬了火。

     唐其琛眼睫一動,眼底的潮紅便無處藏身,就這麼紅了眼眶。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9 05:31 PM

四十五. 曾照彩雲歸(4)

     他們之間第一次的吻不算浪漫,唇齒相依的時候,甚至還有方才的披薩味。但溫以寧眼裡星群成路,照亮了唐其琛的滾滾紅塵。

     吻的透不過氣了,唐其琛才把頭埋在她頸間,氣息稍平緩了,他唇一偏,輕輕貼了貼她頸側的動脈,感覺到那裡也在微微搏動。他從她身上撐起來,笑的溫和從容:“嚇到了?”

     溫以寧也慌忙坐起,人直直愣愣的看著他。

     唐其琛抬手撫了撫她的眼角,低聲重問:“嚇到了?”

     溫以寧搖搖頭。

     唐其琛說:“那就再來一次。”

     撫在她眼角的手移了位置,按著她的後腦勺往自己身上壓,唐其琛的吻又落了下來。這一次,溫以寧很自然的摟住他的腰,仰起頭接納。唐其琛舔了舔她的唇,低低笑了起來,“我念念很乖的。”

     溫以寧抱緊他,臉埋在他胸口,甕聲甕氣道:“一直都很乖啊。”

     她聲音有百轉千回之感,不是錯覺,唐其琛聽出了其中的悵然和委屈。大概人都會在蜜意濃情的時候想當年,所謂遺憾和誤會,也是真真實實的烙下過傷疤和痛苦的。

     唐其琛揉了揉她的頭髮,“是我沒做好。”

     溫以寧微微抬頭,露出一半眼睛勾著他,“你喜歡我什麼?”

     唐其琛認真想了想,說:“合眼緣。”

     溫以寧愣了愣。幾年前的時候,她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嬌蠻任性的姿態,非要從他口中得出一個所以然。當時的唐其琛淡如晨霧,好像永遠不會被撩撥。也是在車裡,她搜腸刮肚,倔強無比,揚著下巴質問他:“唐其琛,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唐其琛說:“我們有緣。”

     年少負氣,尖銳撓人,不懂感情的含蓄婉轉,以為真誠態度一定要『我愛你』三個字才是最佳體現。她不明白三十歲的男人,在世間已是風雪趕路,經歷過的種種是她數倍之多。

     她的青春一往無前,卻忘記要給對方一點時間。

     時至今日,唐其琛依然給她一個『緣』字,但溫以寧能聽懂了。

     唐其琛被她長久的沉默撓的有點心慌,慢聲開口:“如果你要我說具體,我說不出。可只要這個人是你,哪裡我都喜歡。年輕,漂亮,上進,倔脾氣,我很喜歡。你對工作的認真,極強的適應力,還有偶爾的口是心非,我也很喜歡。”

     溫以寧眼睛向下彎,眉間悅色越來越甚。

     唐其琛睨她一眼,平靜道:“哦,剛才的小舌頭最喜歡。”

     溫以寧頓時凶巴巴的撲上去,往他嘴唇上不輕不重的咬了咬,狡黠問:“現在還喜歡嗎?”

     “喜歡。”唐其琛與她額頭抵額頭,故意用高挺的鼻樑刮她的鼻子,沉聲笑:“喜歡的要命。”

     在車裡鬧過了這陣纏綿勁,兩人各自坐回原位。再從副駕跨去駕駛座時,唐其琛覺得有點熱,便開了冷氣。他貪涼,溫度一下子調到17度,溫以寧默不作聲的又把它給調回25度。

     唐其琛失笑,順勢握著她的手,“以寧。”

     “嗯?”

     他把握著的手放到唇邊親了親,宛若蓋了一個鄭重承諾的刻印,唐其琛說:“我答應你,從今以後,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溫以寧莫名看的出神,她微笑著把手從他掌心抽回,然後慢慢往上,豎起大拇指在他額頭按了一下,她說:“吶,長命百歲章。”

     她在唐其琛那兒休養了已有兩三天,路上的時候提了句,說今天就不再過去了。當時也就為了讓他安心才順從的,但總這麼住著也不合適,溫以寧有自己的考慮。再說,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就不是那種天雷勾地火,當然,再進一步的可能她也不排斥,但沒必要太刻意,水到渠成的狀態最為舒適。

     幾年的打磨,讓女孩兒變女人,想法自然也通透了。擱唐其琛這裡,精蟲上腦也不是他會做的事,況且來日方長,相處豈非一朝一夕。他這個歲數了,對安穩的渴望更多。

     兩人的心思默契重合,親吻之後的相處反倒更加自然了。

     亞匯集團年中董事會召開在即,唐其琛後面幾天忙到午休的時間都從一小時縮減至半小時。這天就在辦公室吃簡易午餐,柯禮總算能插兩句工作之餘的話,他順口問了句:“我今天去陳颯那的時候,看到以寧的位置是空的。”

     柯禮是他的行政助理,掛個職務而已,兩人之間這麼多年的關係,早就超過了一般的上下級。他擅長篩查各方資訊,也能領悟唐其琛的心思,並且習慣的向他彙報相關的任何資訊。

     “她回H市了。”唐其琛說:“跟陳颯請了假。”

     柯禮:“對了,西平在你開會的時候電話打到我這裡,讓我問問您,週六晚上有沒有時間。”

     唐其琛想了下,和他們是有很久沒聚了,於是說:“回個電話給他,有。”

     不是十萬火急的事,也就只能逮著這點吃飯的時間彙報了。說完一圈,柯禮的飯都沒動幾口,最後一件,“老陳待會兒過來給您送藥。”

     唐其琛養胃的藥都是老陳在配的,算算時間是差不多要送新的來。唐其琛表示知道,吃完飯後,柯禮把桌子收了收,就回辦公室忙去了。

     老陳十分鐘後到的,唐其琛沒馬上投入工作,而是站了會消消食。秘書認識陳醫生,把人領進來。唐其琛看他一眼,“親自跑這一趟,晚點我讓人去拿就是了。”走過來,他指了指沙發,“坐。”

     老陳壓了壓手,表情是嚴肅的。

     唐其琛坐到皮椅裡,笑著說:“怎麼了?苦大仇深的。”

     老陳把幾張單子放到他面前,“這是你上一次的體檢報告單。”

     唐其琛垂眸睨了眼,輕飄飄的掠過,“有問題?”

     老陳這人謹慎仔細,辦事周到,顧著特殊場合,他一字沒出聲,手指在其中一張的三個地方用力點了點,凝著神色說:“三項指標都不正常,哥們兒,要不要命了?”

     久病成醫,唐其琛自然心裡也有數。他不在意道:“這個血清檢查也不能代表什麼。”

     老陳冷呵了聲,“是不一定代表什麼,但我一直讓你連續做這個檢查的意義,就是提早防範。沒瞧見嘛,都翻倍了。其琛,自個兒的身子,別大意。對,這些異常指標吊幾天水一定能恢復正常。但以你現在身處的這個位置,你大意的起嗎?不說你的健康,你的一舉一動,對亞匯集團會有怎樣的影響,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這時秘書敲門進來送水,唐其琛拿了一本檔蓋在這些化驗單上後,才讓人進來。

     秘書走後,唐其琛:“所以?”

     老陳目光認真:“做個活檢。”

     唐其琛似是仔細思考了一番,最後抬眸,“等董事會結束後再約時間。還有,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說的是——任何。”

     老陳點頭,“明白。藥我放這兒了,最近胃疼的次數多不多?”

     唐其琛笑了笑,“比以前少。”

     老陳從柯禮那兒也知道了他最近是人逢喜事,也感到欣慰:“不容易,總算肯找個知冷知熱的人過日子了。”

     唐其琛的表情始終是和煦溫情的,輕聲:“知道,我心裡有數。”

     老陳把那些報告單都帶走。偌大的辦公室瞬入安靜。唐其琛靠著椅背閉了閉目,幾分鐘後才打起精神,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

     溫以寧是買了中午的高鐵票回H市。

     江連雪提前幾天就一日五個電話的催,微信不停的發,狀態幾近癲狂。隔一小時就問她請好假了沒有,囑咐她一定、必須回家。

     溫以寧最近請的假有點多,昨天去陳颯那兒的時候還不太好意思開口。但這件事,她還必須要聽江連雪的。

     H市對她們那個老舊社區的改造計畫,虛虛實實傳了好些年。就在一周前突然下了紅頭文件,靴子落地,要拆遷了。

     這種工作一旦提上日程,效率就非常快了,要求每一戶的家庭成員去派出所核對資料,本人到場還要拍照錄入,週五是最後一天。為了這個,江連雪竟然破天荒的來高鐵站接她。

     一輩子就這麼一次。

     溫以寧真服了,“你掉錢眼兒裡了。”

     江連雪現在就是打雞血的狀態,人興奮的不行,伸手就往她腦門兒上沒輕沒重的戳了下,“一百多萬呢!能不掉進去嗎!你見過這麼多錢嗎!!”

     溫以寧去捂她的嘴,“我天,你叫這麼大聲兒,等著人來你家偷東西?”她動作不溫柔,但臉上的笑容卻是真心實意的開心。

     江連雪直接把她拉去了派出所,這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為溫以寧是偷了東西的賊呢。風風火火搞完事,江連雪豪邁道:“不上美團了,走,咱們吃海鮮。”

     溫以寧挺無奈的,笑了笑,然後從後面攬住了江連雪的肩,“消停點好嗎,買點菜,回去我給你煮火鍋。”

     江連雪被她這個親近的動作弄的有點懵,不太自然的咂咂嘴,“幹嗎,看我現在有錢了,就對我好了啊。”

     冷嘲熱諷的玩笑話,溫以寧不跟她計較,連連應聲道:“以後你就改名叫江百萬。”

     溫以寧比江連雪能幹,下廚房的活兒基本都是她在幹。火鍋簡單,很快就上了桌。溫以寧把肥牛卷下進去,又燙了幾片青菜葉,江連雪美滋滋地做著打算,“拆遷費聽說都有一百四十多萬呢,還有人頭費,哎呀,你這死鬼老爹可氣死了吧,要他生前對我不好,這房子拆了,我連個骨灰盒都不會給他買新的。”

     “陳翠美她女婿給她買了個什麼LV,在我面前沒少炫,這錢一下來,我買他個一卡車氣死她。”江連雪越說越起勁,唾沫橫飛的,全是苦日子過到頭的得意勁兒。

     “你這錢買一百個包就沒了。還什麼一卡車。”溫以寧潑她一瓢冷水,江連雪瞪她一眼,“好意思說麼你,她有女婿,我沒有,還不是拜你所賜。”

     溫以寧抵了抵舌,筷子挑著碗裡的青菜,安靜了幾秒,擱下筷子,說:“我交男朋友了。”

     江連雪也是瞬間停下手中動作,看她一眼,隨即面無表情的哦了聲,“你老闆。”

     溫以寧默認。

     火鍋湯底被小火炙烤著,冒著氣泡,熱氣升至半空,跟淺色的蘑菇雲一樣緩緩散開。空氣裡辛辣鮮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沉默裡,嗅覺更加敏銳,隱隱聞出了幾絲淡苦。

     江連雪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依舊吃著火鍋,把米粉嗦的滋溜溜的響。

     終於,她問:“他媽媽幹什麼的?”

     “沒有做什麼,應該就是照顧家裡。”

     “他爸爸呢?”

     溫以寧嘴角動了動,找不到說辭,只好搖了搖頭。

     “他上海人,家裡住哪兒的?”

     溫以寧默聲。

     “他家裡人知不知道你的情況?”

     江連雪一串問題輕描淡寫的連貫而來,換來的是溫以寧愈發無言的懵懂眼神。江連雪淡淡掃她一眼,輕聲一呵,難辨情緒。

     她又下了一碟魚丸進鍋裡,平聲道:“談個戀愛也沒什麼,談吧,自己舒坦就行。”

     江連雪的意思雖隱晦,但也不難體會。男歡女愛,及時行樂,又不是非要一個以後。談就談唄,真還指望談婚論嫁,那也不是一定的結果。

     溫以寧的情緒被她這一嗓子吊的很高,心猿意馬之後,又低落了下來。

     江連雪忽又笑嘻嘻的說:“不過也沒關係!”

     她極盡諂媚和得意,沾沾自喜的衝溫以寧擠眉弄眼,“我們是拆遷戶了,有錢,沒什麼好低人一等的。”

     溫以寧真服了她,夾起一個肉丸喂進她嘴裡,“吃你的吧!”

     江連雪的樂觀不是空穴來風,她這人天性如此,擱她這裡就沒什麼長久的煩惱。吃完火鍋主動洗起了碗,哼著歌繼續計畫她的美好生活。

     不多久,唐其琛的電話也打了來,溫以寧到臥室接聽,“唐老闆晚上好呀!”

     唐其琛被她的稱呼逗笑,“溫小姐你也好。”

     溫以寧站在窗戶邊,單手把窗簾撩開,敞了窗戶過風,她背對著站,頭髮一絲一絲吹起。短暫的安靜,靜到能聽見彼此呼吸的纏繞。

     唐其琛很輕的笑出了聲,溫以寧也彎了嘴角,“吃飯了沒有?”

     “吃了,工作簡餐。我還在公司。”唐其琛問:“家裡事情還順利?”

     溫以寧也沒跟他特意說過拆遷的事兒,但想到他上次與這邊政府官員的私密交情,估計也都知道了。她說順利,兩人又聊了聊,溫以寧說的很瑣碎,大致描述了一下鄰里的興奮心情,順著話頭又說到了江連雪,“我媽挺搞笑的,總拿翠姨做比較。”

     唐其琛回話不多,偶爾嗯一聲,表示他有在聽,“翠姨是?”

     “鄰居呢,說她女婿給買了包,成天在她面前炫。她說她很沒面子。”

     這不重要,一語帶了過去,溫以寧又說了幾件好玩兒的事,世事百態,知情知趣的人間煙火,也是看不到彼此,其實電話那端的唐其琛,跟著她的節奏,早已彎了好幾次嘴角。

     “呼~好啦,不跟你多說了,你快點忙完工作,早點回去休息。”溫以寧控制好了時間,十分鐘內也差不多了。

     唐其琛身在亞匯,也是一樣站在窗邊,俯瞰落地窗外的黃浦江夜色。偌大的總裁辦公室裡,還有技術部的幾位負責人在,柯禮在一旁匯總他們的意見,完畢後,注意力都在這位年輕少帥身上。唐其琛的表情稱得上是溫情和煦,與平日大相徑庭。

     面面相覷,然後疑問探究的眼神都壓向柯禮。一位資歷深的工程師含著笑問:“唐總這是?”

     柯禮笑了笑,沒說話,讓他們自行領會。

     “明天回?”唐其琛問。

     溫以寧”嗯”了聲,“只買到明天中午的票。”

     “時間正好,我來接你。”

     “好,拜拜。”溫以寧掛電話前,唐其琛又把她叫住,“念念。”

     “怎麼啦唐老闆?”

     兩個人聊天時的音量都很小,輕聲細語不乏溫柔。

     唐其琛說:“老闆想你。”

     拆遷的事兒足以替代打牌的熱情,江連雪天天跟人在外面打聽消息。李小亮的爸爸以前就在規劃局上班,雖然退了休,但消息來源也可靠,據說下個月,拆遷款就能到位了。

     溫以寧走的這天,江連雪忽然問了一句:“在上海買個房得多少錢吶?”

     溫以寧真怕她又出什麼麼蛾子,冷颼颼的打斷她的肖想:“就你這拆遷款,稍微好一點的地段,就買半個廁所吧。”

     江連雪皺了皺眉,“這麼貴啊。”

     溫以寧換好鞋拉開門,瞥她一眼道:“還有,別總化這麼濃的妝,跟吃了小孩兒一樣。”

     “滾蛋!”江連雪直接把人推了出去,“嘭!”的一聲關緊了門。

     下午五點多到的上海,唐其琛就在出站口接的她。

     溫以寧看到人時眼前一亮,“啊,老闆換髮型啦。”

     唐其琛之前的髮型就是很精英的背頭,這一次也不算換,打薄了鬢角的碎髮,也稍稍修短了一些,利利落落倒顯年輕了。溫以寧伸手,掌心輕輕摸了摸,評價道:“扎手。”

     唐其琛環著她的腰,架上墨鏡說:“怎麼喜歡摸,回去隨你摸個夠。”

     這話怎麼聽都不太正經,溫以寧接不上他這一茬,只得閉語裝沒聽見。唐其琛看了她兩眼,勾著笑,故意的。

     他有個習慣,週末哪怕要加班,也不太穿正裝,今天一身兒都是淺色,往人群裡一站,真是活脫脫的移動衣架,沒少引人回望。到了車裡,唐其琛才說:“帶你去個地方。”

     前兩日答應傅西平的邀約,週六晚上朋友聚個會。

    這公館是他們常去的,也算是根據地了。年紀輕的時候喜歡新鮮,流連各種聲色場,三十而立之後,就很自覺的收了心,連玩兒的地方都固定了。加上這裡又是傅西平一堂弟的場子,做事聊天也不用顧忌那麼多。

     唐其琛一路牽著溫以寧,進了旋轉門,侍者早早候著了,態度恭敬:“唐先生。”

     領著人乘電梯往樓上去,穿過走廊到了最大的那一間包房。裡面也有八九號人,開了一桌牌,傅西平正對著門,一看他們進來,忙著起身,笑容堆了一臉,“嘖嘖嘖,這是哪個美女妹妹呀,來,多年之後兄妹相認,小念念,跟哥抱一個。”

     傅西平生得英俊,但這份英俊和唐其琛的不一樣,他更有色氣一點。吊兒郎當的吊著眼梢,那雙桃花眼太能招人。

     他和溫以寧是認識的,幾年前那一次,唐其琛就沒避開她慢慢進入自己的圈子。

     傅西平張著胳膊就來了,被唐其琛一把擋開,“哪來回哪去。”

     溫以寧跟他打招呼,“西平哥。”

     這一聲哥叫的傅西平渾身舒坦,也看出來了,這倆人的關係到什麼份上了。他樂呵著說:“早該來了,其琛一直護著你,藏著你,是他該打。”

     眾人的目光也紛紛落在溫以寧身上。

     這都是唐其琛的髮小朋友,熟了,自己人,是他最隱私的那個圈子。

     唐其琛一直牽著溫以寧的手,沒鬆開過,他聲音清亮,平靜的說:“認識一下,以寧,是我女朋友。”

     他公開了,就不是外人了,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宣告所有權了。朋友們鬧騰了幾下,嘴上都沒留情,唐其琛一一笑納,偶爾飛出兩句痞話,眉飛色舞的,看起來心情極好。

     他攔在溫以寧身前,一個保護的姿勢。

     傅西平攬了把他的肩,“過來玩牌。”

     唐其琛側頭對溫以寧說:“會嗎?”又問傅西平,“玩的什麼?”

     傅西平挺體貼女生,笑了笑,“念念玩的話,鬥地主吧。”

     溫以寧也不扭捏,在位置上坐下來。唐其琛抽了條椅子坐她旁邊,說:“幹翻他。”

     溫以寧拉開包,“我沒帶太多現金。”

     傅西平聽樂了,“實在。”

     唐其琛也笑,幫她拿過包,放在自己身上,說:“輸了算我的,贏了是你的。”

     他們玩牌不結現金,先記著數,一根煙代表四位數,一個打火機是五位數,一場牌下來幾十萬的輸贏也正常。

     溫以寧是會記牌的人,手氣也不錯,傅西平哎呀哎呀的叫喚,“最有錢的就是你男朋友了,沒必要這麼幫他贏啊。”

     溫以寧扭過頭,看著唐其琛,認認真真的說:“我不讓你輸。”

     唐其琛翹著腿,眉宇間清風徐來,笑起來時,連眼紋都透著神清氣爽。

     打完一靴,唐其琛自己來了,溫以寧走去沙發邊兒吃果盤。

     傅西平眯了眯眼,意味深長的對他說:“還真是不一樣啊,都是陪你玩牌,安安從來都是搗亂,以寧好,一門心思幫你贏錢。”

     唐其琛瞥他一眼,“你懂什麼,她贏的不是錢,是幫我掙面子。”

     傅西平有點受傷,“嘖,欺負我沒對象兒啊。”

     唐其琛挑了挑眉。

     “不錯。”傅西平把他的變化都看在眼裡,滿意道:“活得不像苦行僧,有點人樣了。”

     吧台那邊,沒玩牌的幾個朋友也在跟溫以寧聊天,都是好心,也都是哥們,不存在說刁難人。但畢竟是唐其琛頭一回帶女朋友到這個局,免不了調侃鬧騰。

     唐其琛時不時的看一眼,看他們氣氛也還行,就任之由之。這個分寸他掌握的很好。

     太多人圍觀,溫以寧也有點招架不住,好幾次都紅了臉。

     唐其琛衝這幫臭男人喊了聲,“過了啊。”

     其中一個笑著說:“打你的牌,隔的這麼遠還要護你媳婦兒呢。”

     溫以寧臉頰更燙,匆匆忙忙與唐其琛對視一眼,然後苦笑了一下,挺無奈的。

     唐其琛撂了牌,推開椅子直接走了過來,牽起溫以寧對他們說:“行了,該吃吃該喝喝,叫酒吧,都記我賬上。”

     眾人歡騰:“喜酒嗎?”

     唐其琛笑駡:“吃都堵不上你們的嘴。”

     溫以寧便稍稍踮腳,在他耳邊小聲說:“沒事兒的,你玩你的,我去一趟洗手間。”

     唐其琛攬了攬她的肩,“好,門口服務生帶你去。”

     溫以寧在洗手間補了點妝,包廂裡還是有點悶,她想透透氣再進去。這時,手機來電,她一看螢幕,隨手按的免提,“媽,怎麼啦?”

     江連雪瘋狂的嗓音要掀翻天花板:“溫以寧!!你那個老男朋友為什麼突然送了我這麼多包!!還全他媽是LV!!他是不是搞你了!!所以心有愧疚所以拿包來補償我!!告訴他,沒門兒!別想收買我!!……天啊,這什麼有錢的人渣啊,我查的這一個就是三萬二!!”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29 05:34 PM

四十六. 曾照彩雲歸(5)

     掛斷電話後,江連雪還拍了一張照片過來。

     一個大紙箱子打開了,裡面裝了五六個包裝盒,兩只被江連雪拆了,棋盤格紋路的包在沙發上,溫以寧一眼認出是今年的春季新品。江連雪的報價只會少,不會多。稍一估算,十幾萬的東西就這麼送上門了。

     江連雪還在電話那端質問:“他是不是搞你了!”

     洗手間有人進來,溫以甯趕緊關掉免提,小聲說:“沒有沒有!”

     “那他為什麼送我這麼多包,你說什麼話刺激他了?!”

     溫以寧茫然了片刻,“我沒說什麼啊!”

     她出來的有點久,進來包廂後,傅西平就嚷:“幾分鐘啊才,有人就坐不住了,怎麼,我這椅子是長刺兒了?說你呢,唐其琛。”

     唐其琛問:“輸的不夠多?”然後壓下最後一張牌,贏了他的黑桃八,傅西平嘖了一聲,打火機往他面前一丟,“可見不能說人壞話。”

     籌碼贏的差不多了,唐其琛招了下手,示意旁邊的人接他的位置。他走去溫以寧那,“別理會他,他這張嘴是很欠。”

     溫以寧挺無奈的問:“你給我媽送那麼多包幹什麼?”

     “收到了?”

     “嚇壞她了,還以為我在外面幹什麼壞事了。”溫以寧仍沒理清所以然。

     “沒壞事,做的都是好事。”唐其琛笑了笑,“不管什麼翠姨,綠姨,紅姨,以後都不敢在她面前炫了。”

     溫以寧這才恍然大悟,懵了好久,才把舌頭給捋順了說:“你,你。老闆你。”

     唐其琛伸手繞到她後腦勺,勾了一把就把她的頭帶到了自己肩上蹭著。他的唇輕輕貼了貼她的頭髮,接過話道:“老闆愛你。”

     溫以寧被餵了一勺糖,哪哪兒都是甜的了。

     “幹嘛、幹嘛呢!”不遠處的一個朋友拿著麥克風吼:“撒狗糧是吧?考慮過西平的心情嗎?其琛你夠殘忍的啊。”

     傅西平翹著腿打牌,一聽也不樂意了,“盧庭南你丫閉嘴好嗎,扯老子作死呢!念念,撒,給我撒,狗糧全往這丫的頭上倒!”

     個個三十好幾的男人了,放鬆起來也是飛揚跋扈的,唐其琛是見慣了,牽著溫以寧的手說:“不喜歡我們就回家。”

     溫以寧說沒事。她確實也不想掃了唐其琛的興。他今晚這麼做,就是正式帶她進入這個圈子了,溫以寧不想給他們留下矯情小氣的印象。

     傅西平也不打牌了,笑著走過來對溫以寧說:“別被嚇著,以後你多來幾次就清楚他們的為人了。頂多也就禽獸一點,唯一一個禽獸不如的,就是你身邊這位唐老闆了。”

     唐其琛低笑咒駡了一句,他今天也是不一樣的,稀釋了以往的肅穆冰冷,慵懶清閒的做派,倒有了幾分雅痞的意思。

     傅西平說:“以寧,走,跟我去選幾瓶酒。”

     溫以寧抿了抿唇,看了眼唐其琛。

     這個眼神讓唐其琛很受用,拍了拍她的手背,“去吧,想吃什麼讓他買。”

     溫以寧便跟著傅西平出了包廂,走廊上厚重的地毯消音,踩在腳底軟軟綿綿。偶爾路過的服務生個個英俊高挑,見著傅西平都畢恭畢敬的一聲:“傅總您好。”

     傅西平待人和氣,待女侍者更是不吝笑顏。走了這麼一截路,頗有幾分春風得意的意味。陪他選酒只是個噱頭,溫以寧也猜到,傅西平大概還有話要說。

     果然,他把她帶到小廳的天臺上,“裡頭悶,過過自然風。”

     傅西平手肘撐著欄杆,含了根煙在嘴裡沒點燃,然後說:“以寧,你和其琛能走在一起,我知道,挺不容易的。現在再提過去那些不開心的事兒,會有點煞風景。但我還是想跟你解釋一下。”

     溫以寧看著他,表情沉靜,也沒什麼忌諱和回避的。

     傅西平說:“當年我在其琛那兒,調侃他,對你好,是不是因為別的原因。他是煩我了,才故意說反話承認了。其實都是氣的,但又恰好被門口的你聽見了。你看,鬧了這麼大的誤會,當時也讓你覺得委屈了。這事兒吧,是我不對,我跟他從小一塊長大,口無遮攔,沒個正經。他後來小半年都沒怎麼搭理過我,還說我八字和他犯沖,要去五臺山請個道長給我做場法事驅驅鬼。我可去他的吧。”

     溫以寧笑了起來,也靠著欄杆,視線落向上海灘的夜景。

     “其琛這些年,我是沒見他像今天這麼高興過。他這人太能收了,你就儘量理解一下吧,他在這麼個位置上待著,真的,不容易。還請你多多關照了。”傅西平很直接,三言兩語就把意思表達透。

     從這個天臺望出去,能看到黃浦江最繁華的那段夜景。燈影焯焯,青天共明月。偶有輪船江面駛過,彩燈勾著船身,緩速均勻,像是飄過來的陳年舊火。

     溫以寧的視線挪回來,看著傅西平笑了笑,說:“西平哥,你不用道歉啦,當時我的確有過委屈,但不是因為這個。我年紀輕,想法很執拗,做人做事都一根筋,容易按著自己的想法來任性,以己度人,這是我的缺點。但那時候的老闆,老闆他……”

     溫以寧停頓了一下,長呼一口氣,“就像你說的,他太能收了,好慢熱哦,想法又難猜,我當年很沒耐心的,猜還猜不准。”

     歸根究底,造成的傷痕和誤解,都是貨不對板,彼此不肯做出改變的原因。一個外人的話說的再刺耳,那也不是根本。一個沒下決心,一個聽不進任何解釋,故事的結局便只有拔刀相見的份。

     時隔多年,破鏡重圓。

     這兩個詞,跨越了多少紅塵苦楚,只有身陷其中的人才能領會。

     傅西平都能聽明白她的意思,可見她是真的釋然了。

     十點多的時候,唐其琛還是帶著溫以寧先走了。上車後,江連雪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她說那些包都原封不動的打包好了,讓溫以寧給個地址,明天就去寄快遞。

     溫以寧說:“行吧,地址發你微信,寄順豐吧,再報一下價。”

     “那你到時候把快遞費還給我。你男朋友惹的事兒,別想我出一毛錢。”江連雪把這一毛不拔的尖酸性子展現得淋漓盡致,又順口問:“你在哪兒?”

     溫以寧捂了捂手機,“外面。”

     江連雪聲音頓時提高:“哪個外面,溫以寧我可警告你,別把我話當耳邊風!真要有什麼一定讓他戴套,別傻乎乎的吃避孕藥!”

     她聲音太大了,車裡就這麼點地方,唐其琛也聽見了。

     溫以寧心臟都快飛了起來,無奈的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麼回了。

     這時,唐其琛伸過手,“給我,我來跟她說。”

     溫以寧對電話低聲:“你能不提這事嗎,他人就在我邊上,他要跟你講話。”

     方才還雄赳氣昂的江連雪頓時偃旗息鼓,但又很要面子的不服這個“怕”字,依舊吊著嗓子撐面兒,“我不跟他說,他一個只比我小幾歲的人有什麼好說的,不說不說!”

     聒噪的嚷嚷之後,電話毫不留情的掛斷了。

     溫以寧輕輕鬆了一口氣,轉過頭看著唐其琛,抱歉道:“我媽媽是這樣的性格,刀子嘴,但人還是很好的。她心直口快,你別介意。”

     唐其琛笑了下,面色還是沉靜的,說:“是我沒考慮周全,應該去一趟親自拜訪的。”

     溫以寧心頭變了溫,唐其琛這句話的內涵太重,基本就是蓋棺定論的意思了。

     她沒想好,這個話題她也沒辦法接。

     唐其琛望她一眼,“怎麼了?”

     溫以寧搖搖頭,把話題扯開了,又回到江連雪身上,“我媽媽不到十九歲就生了我。”

     唐其琛失笑,“難怪。”這麼一想,那句「只大幾歲」也沒有說錯。

     “你父親呢?”

     “過世很久了。”溫以寧聲音低了些,垂在腿間的手指也下意識的揪緊。

     唐其琛溫聲:“我記得你還有一個妹妹。”

     這個話題的開始,是她先提起的,唐其琛的語氣很自然,問的也都是尋常不過的情況。這些事情,溫以寧從未主動與他說起,唐其琛之前不問,是不想太刻意,她願意說,他也就願意聽。相處這麼些日子下來,唐其琛能感覺到,在這個問題上,溫以寧的防備心極重。幾乎是豎起了一個保護罩,把自己封閉其中,緘默無語。

     不出意外,她沒回答。

     唐其琛也不追問,拍了拍她的手臂,緩著調子說:“繫好安全帶,我開車。”

     溫以寧沒動。

     唐其琛就解開自己的,然後傾身越過中控台,扯鬆副駕的,然後輕輕環在她腰間,隨著“哢噠”一聲扣入的輕響,溫以寧說:“我妹妹已經死了。”

     唐其琛動作一頓。

     “自殺的,從六樓跳了下來。”溫以寧語速慢,一個字一個字從嗓子眼擠出來似的,她說:“抑鬱症。”

     這幾個字說完,溫以寧就跟憋了一口大氣的人一樣,臉都憋白了。她像一塊吸了水的海綿,迅速下沉,這種狀態的變化非常明顯,她神思縹緲,眼神定在某一處,虛虛浮浮。

     唐其琛抓住她的手,很用力的一下,“念念。”

     溫以寧的三魂六魄猛然驚醒,慢慢吞吞的歸了位。

     她看著唐其琛,眼神還在懵懂裡沒完全掙扎出來,連呼吸都是急的。

     唐其琛什麼都沒說,單手把她圈入懷裡,厚實的掌心順著她的頭髮一下一下的撫摸,“好了,好了念念,都過去了。”

     沒有多餘的安慰之詞,也沒有刻意渲染的體貼溫情。有些時候,善意的好心反而會加重承受者的壓力。因為大部分的困境磨難,都無法感同身受,你無法體會當事人的心境,亦不能全然瞭解事實真相。

     唐其琛擁她入懷,以存在感來讓她明白,踽踽獨行太寂寞,這一程,仍有人願意陪你走。

     溫以寧聞著他衣服上的淡香,心都被蒸熱了。她仰起頭,在他唇上輕輕啄了一下。唐其琛笑,“小雞啄米呢?”

     溫以寧唔了聲,稍稍往下,在他下巴上不輕不重的咬了一口。

     牙尖,又使了力氣,還是挺疼的。唐其琛面不改色,只包容的問:“舒坦些了?”

     溫以寧從他懷裡坐直,笑臉如初,眉間陰鬱是拂去大半了。

     週一,連續一周的晴熱高溫受沿海颱風影響而褪了場,躁意一併消散,陰沉的天色有了幾分初秋的蕭條感。國際金融中心矗立廣廈之中,天地為襯,城市由川流不息的車輛構成了一場流動盛宴。

     亞匯集團的年中董事會為期一天,早七點半,董事會成員以及高層領導班子悉數步入會議室。紅木扇門緊閉,連添茶倒水的簡單工作,都是由行政部負責人親自落實。

     長長的會議桌均按股份佔比以及職位等級排好座位。唐其琛位列主席座的左手邊第一個,唐老爺子七十有餘,這幾年雖仍擔任董事會主席一職,但退居幕後,實權下移給唐其琛,只在每年兩次的董事會上出席。

     唐書嶸仍然德高望重,受眾人敬仰。平日已過著閑雲野鶴一般的清閒生活,但正裝上身,氣勢和威嚴猶存。

     除去中午短暫的十五分鐘就餐時間,一天下來,會議室的門一直緊閉。

     “我剛上去財務那兒簽字,正好看到柯助理從會議室出來,估計是上洗手間的。他臉色好難看哦,板著一張臉真的從未有過呢。”快下班,同事之間閒聊。

     “會議開的不順利?”有人問。

     “不至於吧。”另人說:“不過集團那個交通導航系統的投資專案,不是一直沒有被通過嗎?難道這次又被否決了?”

     “哎,你們聽到傳聞沒,唐總的弟弟跟他爭家產呢。”

     “得了吧,唐耀有明耀科創,他自己這麼有錢,爭個毛線哦。”

     “啊。也是。”

     這些瑣碎從溫以寧左耳進,右耳出。不過這個會開的確實夠長,悶在裡頭一整天,也不知他有沒有胃疼。

     六點半,結束最後一項會議議程。

     散會後,唐老爺子又與唐其琛攀談長達兩個多小時才走。剩下的收尾工作斷斷續續,十點,唐其琛回到總裁辦公室,偌大空間只亮一盞頂燈,冷色金屬質地的裝潢擺設在這幽暗的光影裡更為冷冽。柯禮緊跟身後,門一關,唐其琛就從手邊第二個抽屜裡拿出了白色的藥瓶和膠囊。

     柯禮連忙給他的杯裡添滿溫水,唐其琛吞了四顆,一口咽了下去。他手肘撐著桌面,頭低了些,深深喘氣。柯禮憂色滿面,“您還好?”

     唐其琛抬了下手,柯禮便安靜了。

     他心裡明白,怎麼好的了。

     這個董事會開得勞心費力,唐老爺子擺明瞭是有備而來,在投票表決的環節,一番發言引導意味太明顯,董事成員裡仍有他的心腹舊友,一人開腔,其餘的通通站隊附和。唐其琛一直推進的專案,決議通過。但先決條件是——與明耀科創協作,共同完成專案的開發與推廣運作。

     唐耀人未露面,但贏的滴水不漏。會議結束後,掐著點給唐其琛打來電話,一席話說得漂漂亮亮,體面周到。最後說,期待大哥的蒞臨指導,兄弟攜手共進,共祝亞匯日勝一日,江山添色。

     唐其琛笑著寒暄客氣,你來我往,你進我退,氣度總是不能失。

     “老爺子對唐耀愈發信任,這件事情,我認為他有失公允了。”柯禮亦憤憤。

     藥效慢慢起了作用,胃部的緊繃慢慢緩解,唐其琛坐直了些,才說:“這個項目遲遲沒有決策通過,那幫老的多少有點以老賣老,罷了,這種面子不能不給。真要一力阻攔,兩方都不好看。爺爺這是行中庸之道,想了個法子折中。剛才他跟我的談話,你聽明白了沒有。”

     柯禮頷首,“明白。”

     唐其琛冷言,“我就再顧他一次情面。”

     柯禮遲疑,“那唐耀?”

     唐其琛沒再說。他心裡清楚,唐耀此行而來,不是為錢,不是為權。

     累了一天,柯禮實在不想再讓他分心工作上的事,於是問:“您要是還不舒服,我讓陳醫生過來一趟幫您看看。”

     唐其琛揉了揉眉心,“別讓他來,念起話來有的煩。”

     柯禮應:“老陳也是為您好。”

     唐其琛呼吸深,人陷在皮椅裡,闔著眼,只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在一下一下的輕敲。

     柯禮看著他臉色不好,疲倦神態難以掩蓋,就這麼一天的功夫,人好像蒼老了幾歲。他不放心,小心翼翼的還是開了口:“唐總,我打電話給以寧吧?”

     唐其琛這才睜開眼,啞著聲音問了句:“她下班是跟同事走的?”

     “嗯,老余跟著的,親自給我發的資訊。對了,以寧放了個東西在老余那兒,散會之後老余送到我這裡,當時您和老爺子在談話。”柯禮這時才記起,他回自己辦公室把東西拿過來,遞給唐其琛。

     一個尺寸很小的紙袋裝著,打開一看,是她的會議記錄本。

     唐其琛翻開,就看到嶄新的幾頁紙上,畫著一幅幅的簡筆漫畫——

     一張會議桌,坐滿了開會的大頭卡通人,最中間的那個,帥氣飄逸的大背頭,濃眉亮眼,表情酷酷的。

     溫以寧留字:“亞匯天團之顏值擔當扛把子,媽耶太帥了吧[花癡][口水]~”

     再翻一頁——

     圓餐桌上,畫滿了美食佳餚,蛋糕雞腿披薩米飯,主菜是一隻肥天鵝。

     溫以寧寫:“刷老闆的卡買的,看到後請速速去吃飯~”

     最後一幅,唐其琛翻開看到後,一張臉就這麼冰雪消融,嘴角揚起了愉悅的弧度。

     溫以寧畫了一個穿著比基尼的美女,雙手捧著臉,表情花癡誇張,眼睛也畫成了兩顆巨大無比的愛心,每一個裡都寫了個『唐』字。

     她寫:“老闆!愛你哦!(づ ̄3 ̄)づ╭~”

     唐其琛笑起來時,眼角的紋路深了些,好像一夜春風拂面,周身又回了暖。柯禮在窗戶邊接了個電話,等他轉過身時,卻怔在了原地。無論是很久以前,還是很久以後,柯禮都印象深刻唐其琛這一晚、這一刻的這一個表情。

     他的臉像一面夕陽撲滿水面的湖泊,情愫隱隱,暗藏溫情。那種幸福感,幾乎要從他的眉間溢滿而出。

     年中董事會結束後,各項規劃提上日程,轉眼八月末,立秋已至,熬過九月的秋老虎,國慶前後,上海城偶爾能見秋風卷落葉的秋意之景。

     這日週六,唐其琛帶溫以寧去了上次那個公館。

     傅西平三十四歲生日,千交萬代讓溫以寧一定要來。生日是很私密的事兒,他們這個身家了,也犯不著借著由頭大肆鋪張,幾個玩的好的聚聚,心意到了就行。傅西平很重感情,他這的規矩就是,禮物一概不收,只要人來。

     唐其琛整整一個月都在忙著國外的業務,和溫以寧幾乎沒有一次像樣的約會。今天湊在一起,倒是格外想念了,見著面,在車上就壓著人吻了十幾分鐘。到了傅西平的包廂,又扯著人坐在沙發上你儂我儂了。

     唐其琛半抱著溫以寧,她大半個身子都依在他懷裡。包廂裡本就光影迷幻,生日趴,玩的比平日尺度要大一點,群魔亂舞的,也分不清誰是誰。

     溫以寧被這燈光晃的頭暈,她沒敢看,就把臉完全埋在唐其琛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聞著他的體溫,最後起了狡黠心思,仰頭就往他的喉結上輕輕啃了一口。

     唐其琛倒吸一口氣,“嘶”的一聲,整個人都戰慄了。溫以寧不明所以,就感受到他渾身顫了一下。

     唐其琛摟著她的腰,用力一掐,沉聲落在她耳邊,“別弄我那兒。”

     溫以寧的腦袋往他胸口拱了拱。

     唐其琛無奈道:“敏感。”

     包廂的氣氛正熱烈,門突然開了,都玩的嗨,誰都沒注意進來了一個人。直到最靠近門邊的發現,拿著麥克風“靠”了一聲,聲音驚喜:“安安來了!”

     這一吼,把大部分人的腦子都給吼清醒了大半。

     傅西平最先反應過來,暗叫不妙,迎上前去,“大影后,你不是說在片場趕戲,過不來嗎?”

     安藍每次出行,都是全副武裝,鴨舌帽和墨鏡不離身,才剛入秋,就已穿著寬大的風衣,把自己遮的嚴嚴實實。進了這裡,就沒什麼顧慮了,她露出姣好精緻的臉,神采奕奕的說:“驚不驚喜!生日快樂西平哥!”

     傅西平面上是高興的,但心裡真不好說了。

     唐其琛帶著溫以寧來的,而安藍對唐其琛的意思,在座的又有誰不明白。唐其琛是個護犢子的,安藍也是不認輸的。

     這算什麼?

     正面剛嗎?

     最為難的又是誰?

     傅西平下意識的看了眼溫以寧的方向,心臟狠狠跳了下。

     安藍來了,唐其琛自然也看到了,但他沒有起身,就坐在沙發上,甚至連搭在溫以寧身上的手都未曾鬆開半分。

     安藍越過眾人,目光落向他。光影明明暗暗,看不實她的表情,但一個陰影籠下來,就能感受出,她站的位置,是風暴的中心。

     傅西平適時向前一步,不動聲色的攔在了中間,笑呵呵的對安藍說:“來來來,哥陪你喝點兒酒。”

     安藍笑得唇紅齒白,她的臉天生為大螢幕而生,五官立體且有質感,氣質加持,整個人極有辨識度。她不買傅西平的帳,而是狀似無意,語氣悠閒的說:“西平哥,介紹一下唄。”

     傅西平犯了難,這個槍口他自然不會往上撞。停頓沒兩秒,唐其琛竟站起身,牽著溫以寧走到安藍面前。

     “這是以寧,我女朋友。”

     “這是安安,我朋友。”

     溫以寧綻開笑,落落大方地說:“久仰大名,安藍您好。”

     安藍亦喜怒不形於色,保持客氣禮貌的微笑,“你好。”

     走個過場,不至於讓兩人都尷尬,唐其琛是無所謂的,現在躲躲藏藏,以後總會相見,他於心無愧,也不曾虧欠誰。點頭之交就夠,唐其琛也沒打算讓兩人今後有什麼交集。讓安藍心裡有個底,決絕的話不用說的多鄭重。但溫以寧能出現在他們這個圈子,就是唐其琛的一個態度。

     安藍人情世故修煉通透,在這名利場裡遊刃有餘,也不是胸大無腦的弱智女配。她有才情,有背景,她受萬人追捧,她身處雲端,孔雀開屏抖擻,絕不會在公共場所失了體面。

     一整晚,她與友人相處甚歡,她目不斜視於任何一個人,精緻的妝容面龐上,找不到一絲傷心痕跡。只在最後的時候,醉意染了三分,才在轉頭的時候,目光定於坐在沙發上的唐其琛,含癡含怨,一秒瞬逝,很快又展顏歡笑了。

     ——

     這個週末天氣舒爽,唐其琛周日又出差去了杭州。走前給了溫以寧一堆購物卡,周邊幾個大型的商場都有面值,最多的那張是五萬,他不是溫情浪漫的男人,對一個人好都落在了實處。自從有了上次隔空送包給江連雪的經歷後,溫以寧對這些已經見怪不怪。她把卡都收著,哪天再給他放回去。

     懶過星期天,週一上班。

     溫以寧神清氣爽的到公司,她一出現,一個挨得近的女同事甚至很誇張的將手中的杯子灑了一桌水。

     溫以寧哭笑不得,“怎麼啦?我臉上畫鬍子啦?沒嚇著你吧?”

     那女同事手忙腳亂的收拾,望了她好幾眼,欲言又止,眉有憂色。

     溫以寧莫名其妙。

     她視線掠向別處,卻發現好幾個同事臉上都有同一種情緒——複雜的,打量的,遲疑的,甚至還有避之不及的。

     溫以寧漸漸覺得不對勁了。她仿佛一個被人圍觀的中心。

     直到剛才那位灑了水的同事小聲告訴她:“以寧,你上網看看吧。”

     溫以寧拿出手機,打開微博。

     熱搜第六的標題:『安藍點讚』

     點贊的內容是一條匿名曝光帖:某A姓影后與T姓男友從小青梅竹馬,感情正常發展,卻於今年被某W姓女子插足,扼殺了這段萌芽愛情。

     安藍是6:05分點贊的該微博,二十秒不到,她就取消了這個讚。但還是被粉絲截圖,並且迅速轉載,衝上了熱搜。

     這條匿名微博本身的評論數量並不多,五百條不到,但第一條的熱評卻分外醒目——

     “青梅竹馬的是亞匯集團CEO唐其琛,W姓女子是他公司職員,上海復旦英語系畢業,全名溫以寧,石錘不謝!”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30 01:19 AM

四十七.曾照彩雲歸(6)

     這個事情的發生時間點卡的剛剛好,清晨六點,猝不及防。爆料博本身並沒有熱度,但安藍這個看似手滑的點讚,就硬生生的把它頂上了熱搜。

     同事們看溫以寧的眼光都有點變樣,別人或許不知道,但他們還是瞭解的,那條熱門評論對W姓女子的每一項描述,都能對號入座。溫以寧連著看了好幾條娛樂行銷號也轉載了,一副吃瓜不嫌事大的姿態,熱轉最多的,也有一千多的流量。下面的評論也基本被安藍的粉絲控評:

     “抱走我們安安,哪來的野雞捆綁炒作,能不能直立行走了。”

     “行銷號別來蹭熱度,手滑而已,拒絕ky。”

     “又是安藍,演技還好,但粉絲戲真多,敗壞路人好感。”

     “這個W姓女子一看就是野雞小三,實名制勸你做個人吧。”

      點讚的基本都是這些內容,再往後溫以寧沒有繼續翻看了。她在廣告媒體行業工作了這幾年,也算見過世面,深知輿論猶如一把懸樑利劍,普羅大眾尤其厭惡類似離經叛道的失德行徑,群喉如劍,一劍封喉,足以將人拉下萬丈深淵。

     溫以寧沒想到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成為風暴的中心。

     她手腳一片冰涼,周身好似瞬間入冬。手機震的時候,心臟都要灰飛煙滅,溫以寧被這突然的動靜驚出了一背冷汗,定睛一看,來電人是陳颯。

     陳颯說:“ 你上你的班,不用理會這件事,我來處理。”

     電話掛斷。

     溫以寧像一條被丟進油鍋的魚,生煎炙烤之後,又被人給撈了上來放回了湖海裡。

     十五分鐘後,這條新聞的熱搜排名已經開始往下掉,從第六到第十,半小時過去,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與此同時,一條前陣子網傳的XX明星出軌的消息瞬間登頂榜單第一,眼看著後頭的標識從『沸』到『爆』,圖文並配,這才是妥妥的石錘。

      網友是善忘的,吸引力又都集中於出軌新聞上去了。

      陳颯的公關手段還是很強悍的,也沒有用最愚蠢的刪帖方式不打自招,她在媒體圈的人脈資源廣泛,之前XX台一直壓在手裡的出軌石錘,恰到好處的放了出來。這個效果基本就是完勝。

     上午十點,風波漸平,她這才把溫以寧叫到辦公室。

     進來時,陳颯正在接電話,電話近尾聲,她的語氣殷勤又熱烈,“放心,一定請你吃飯。好,行,有勞了。”

     她把手機擱回桌面,看了一眼溫以寧,平靜道:“你不用太在意,這就不算個事兒,再大的我都能壓下來。我已經和轉帖的幾個行銷公司打過招呼,等晚些時候再刪帖。真正的熱度並不高,過兩天再讓平臺把那個帳號給註銷。基本就是一個造謠事件,不會太影響到你。”

     溫以寧點點頭,“颯姐,謝謝。”

     “用不著謝我,這事兒本來就是本末倒置,無中生有。唐總早上轉機,估計也快下飛機了。”陳颯一大早被這種事弄的也很心煩。她不是煩溫以寧惹事,她向來是不太喜歡安藍的。

     “一個個的,再也沒有比她還能作的了。”陳颯暗罵,心中不屑,“這算什麼,追不著人,就把氣往你頭上撒。粉絲聽風就是雨,這事兒要再晚一點運作,信不信能把你家祖墳給刨了。”

     溫以寧坐著,雙手垂於桌面,十指交疊在一起,很緊。

     陳颯點燃一根煙,抽了兩口夾於指間,她又把煙給按熄了,說:“公司這邊估計是瞞不住了,什麼打算?”

     溫以寧一時沒吭聲。

     “公開也好,唐總也不可能跟你藏一輩子。”

     一輩子三個字太重,陳颯跟唐其琛共事這麼多年,對他的為人也知根知底。她三十多年過下來,圈裡圈外見過的男人也不少,能保持唐其琛這種程度的隱秘與克制的,微乎其微。他的感情觀太『薄』了,亦或是經歷使然,他很難有所失控。就連安藍這種高高在上的女生,都能心甘情願的對他單相思數年,且無怨無悔,關係還維持的這麼平衡。

     這是唐其琛把控場面的心思,陳颯雖不喜安藍,但也深知這一圈的關係,兜兜轉轉,互惠共贏,誰都有難處和思慮。自然的,也不會輕易捅破這層紙,傷了和氣與體面。

     陳颯話不多,卻句句有深意,“以後公司裡,對你的議論和看法肯定會有,你自己得學著調節。當然,這還是看你自己。如果是真想跟唐總走到一起,那這條路,不一定事事順你心,也不一定樁樁逆你意。”

     溫以寧笑了下,眼裡有清亮的光在打轉,她還是那句話:“謝謝你,颯姐。”

     陳颯也勾起嘴角,“去忙吧。坦然一點,你沒有做錯。”

     溫以寧起身離開,走到門口又被叫住,“以寧。”

    “嗯?”她側過頭。

     陳颯眼神升了溫,淡聲說:“你臉色太白了,補點妝。”

     從辦公室出來,唐其琛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溫以寧握著手機,看它一直震,名字一直在螢幕上晃,幾股力量絞成千鈞之勢,都落在她掌心。溫以寧握著的手機在發燙,好像要把她的手燙出一個洞來。

     她走到沒人的地方接聽,結果一開口發現自己聲音竟然是啞的,“老闆。”

     唐其琛語速很快,清晰且果斷:“不要多想,別去看評論。陳颯已經跟各管道做了公關,你的個人資訊都已刪除。這個內容不實,我和安藍之間沒有所謂的發展。以寧,等我回來。”

     方才滾燙的手心好像一瞬間又退了熱,溫以寧從窗外看向馬路,流動的人口小如螻蟻,在城市交織而往,她情緒從大起大落的狀態中漸漸穩定,呼了一口長長的氣,輕鬆的說:“老闆,我沒事。”

     安靜幾秒,唐其琛低聲說:“念念委屈了,我知道。”

     溫以寧眼眶頓時發熱,嗯了聲,不再逞強,小聲問:“老闆什麼時候回來?”

     唐其琛說:“明天,等這邊簽完合同,明天早上到上海。”

    他手邊的工作確實脫不開身,周日在杭州參加完論壇馬上飛去了澳洲參加一個簽約儀式。這是亞匯拓展海外市場下半年的重點專案,他不能缺席。加之陳颯已跟他通過話,唐其琛才稍稍安了心。

     陳颯原本以為,這事到此為止,也算畫了個及時的句號。但沒想到的是,午後,事態又開始升級發酵了。源於安藍粉絲後援會裡,平日組織應援活動頗有號召力的一個粉頭。他的帳號有兩萬多活粉,五點左右,竟然掛大名直接開撕。

     把溫以寧的生辰八字,上班的地址、具體部門,甚至她在大學時的考試成績單都給曬了出來。所謂打碼也是欲蓋彌彰,那張成績單的右上角是溫以寧的證件照,馬賽克全馬在了脖子上,五官清晰可見。

     “通報一下此人,上海國際金融中心附近的家人們注意了[微笑][狗頭]”

     底下評論:“長得漂漂亮亮,為什麼要當第三者呢。”

     “值得唾棄,但樓主這是人肉了,是犯法啊!”

     “我們可憐的安安,為什麼不罵那個渣男。”

     “安藍粉絲真的臉大,人肉了還要按頭認罪,坐等打臉啪啪啪。”

     飯圈太瘋狂,年紀輕輕估計也沒什麼懂法意識,很好的蹭了一波熱度。陳颯看到後當場就發了飆,髒話扔了出來,“出具律師函,告的他爹媽不認!什麼人啊真是!”

     經歷一天潮起潮落,溫以寧的心態反倒好了,她很平靜,反而安慰起陳颯來:“你別氣,天乾氣躁的容易上火。”

     陳颯瞥她一眼,冷哼,“你耐性倒好。”

     輿論烽火都是一陣陣的,指不定下一秒又燒出什麼花樣來。幾家主流媒體的交好陸續給陳颯打來電話,手機嗡嗡作響,她一概沒有接。

     一支煙的時間,陳颯拿起手機再看,表情逐漸不對勁了,她眉頭緊蹙,眼神也遲疑不解。

     溫以寧抬眸,“颯姐?”

     陳颯看著她,然後慢慢把手機遞了過來,平聲說:“安藍發博了。”

     微博來自剛剛——

     安藍:謠言止於智者,杜絕惡語中傷無辜,一切已移交律師,真的只是手滑啦,請各位理智,秋高氣爽,不如陪父母去散散步吧。[愛心][萌萌噠]

     也是差不多的時間,那個粉頭人肉溫以寧的微博評論裡出現一條:江春x,湖南x陽六中高一班,上期末數學考試沒有及格,人醜就要多讀書。評論帶圖,是這個粉頭的自拍大頭照。

     以牙還牙,粉頭自己也被人肉了。

     很快,粉頭做賊心虛的將這條微博刪除,但別的微博下湧現不少嘲諷:

     “打臉來的太快就像龍捲風!”

     “安藍的粉絲真的很low好嗎,醜人多作怪,丟你主子的臉。”

    “得了吧,安藍的聲明是白蓮花本花了,噁心。”

     “可憐那個漂亮的小姐姐了,嗚嗚嗚,心疼。”

     再過一刻鐘,粉頭直接炸號了。

    溫以寧的微信今天也很熱鬧,平日久不聯繫的同學,跟集體詐屍似的,都主動給她發來資訊,欲蓋彌彰的問候語之後,都是暗搓搓的試探和好奇。溫以寧一條沒回,把幾個尤其突出的直接拉進了黑名單。

     陳子渝的資訊一刷就是十來條,倒豆子似的往外蹦:“姐姐,我雇了水軍給你頂貼呢!別怕,我有壓歲錢,給你買好多好多的水軍。”

     溫以寧看著螢幕,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揚,麻木的心又跟活過來似的,開始跳動了。

     “真是作死,活生生的又把自己送上熱搜了。”陳颯粗略翻了一下安藍的微博評論,除了粉絲控評,其餘的全是大眾怪責的言論。實在敗壞路人緣。當然,陳颯也明白,以安藍這種性格,斷然不會主動反轉。

     她猜到了唐其琛,但猜不到唐其琛與她是怎麼溝通的。

     下班的時間過了很久,從落地窗往外看,停車坪的車輛空了不少。陳颯轉過身,對溫以寧說:“我放你幾天假,在家裡好好休息,調整一下。你平時出行多注意,事兒雖然平息,但也怕極端的神經病來撒野。”

     畢竟溫以寧的個人資訊都在網路曝光了,雖然從發帖到刪帖的時間很短,但還是有隱患。而對公司來說,自己現在也是風口浪尖,回避也很正確。溫以寧沒拒絕,說:“我買票回老家,回去陪陪我媽。”

     陳颯想了想,乾脆道:“我的車給你開,別坐高鐵了,儘量減少外出。你也不趕時間,路上慢點開。”

     溫以寧沒拒絕,衣服什麼的也沒回租的房子那兒拿,先把陳颯送回家後,自己直接上了高速。簽約儀式落定,唐其琛這個時候應該正在赴宴,溫以寧沒給他打電話,發了條短信跟他說了聲。

     唐其琛的資訊回的很快,“好,注意安全。”

     六點上的高速,路上好走,零點不到就下了收費站。到家開門,溫以寧掏鑰匙的時候也沒多想,一擰一推,“媽,我回來了。”

     話落音,人抬頭,客廳裡慌亂的一陣動靜,江連雪和一個中年男人迅速拉遠距離,各自坐在沙發的兩端。江連雪牙尖嘴利慣了,這一刻竟然上唇碰下唇,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而那個男人的臉色跟落了霜的茄子似的,木木訥訥,大氣不敢喘。

     溫以寧漸漸意識到,自己回來的不合時宜。她腦子卡頓半秒,慢吞吞的反應過來,甚至在想,是不是要退回去,重新把門帶上。

     江連雪驚慌失措兩秒不到,很快重振威風,插著腰嚷:“提前打個電話會死是不是啊!總喜歡突然襲擊對吧!”

     估計被她這氣勢嚇著了,中年男人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吭聲,杵在原地挺尷尬。

     是個老實人。

     溫以寧視線在他身上停了又停,總覺得眼熟。忽然想起,這不是上回江連雪結石病復發,從急診痊癒後打車的那位出租司機嗎?當時司機還問江連雪要微信,臉紅的也跟現在一樣。

     親女兒回來了,再待也沒意思,男人默默的走了。經過溫以寧身邊時,一米八的北方男人,愣是低著頭壓彎了脊樑。

     門關,江連雪疊著腿往沙發一坐,裙擺掀上一半,雪白的腿露了出來,她說:“楊國正,開車的。”

     溫以寧換鞋進屋,情緒很平靜。她向來不反對江連雪再嫁人,人生苦短,她已經吃過一次苦了,有合適的做個伴,溫以寧是贊成的。她不作表態,開了一晚上車太累了,只想睡覺。進了臥室就趴在床上,江連雪靠在門邊,手裡拿著一根煙,“這又不是休息日,你回來做什麼?難不成又被開除了?”

     溫以寧的頭埋在手臂間,聲兒聽起來很悶,“沒有。”

     江連雪輕呵,打心眼裡還是不相信。

     溫以寧支起一直胳膊,側過頭看她,這才發現,江連雪燙了個新頭髮,短短的內扣,不似她這個年齡的人,她臉很小,五官也精美,鼻尖上還有一顆隱隱的痣,不用年輕了,這個樣子的江連雪,也是風情萬種的。

     溫以寧依稀覺得,她好像又瘦了一些,“你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飯,光顧著打牌了?”

    江連雪冷哼,“新陳代謝好不可以?還好意思說我呢,你自己瘦成什麼樣兒了,胸脯沒有二兩肉。”

     溫以寧把頭又埋回床裡,懶理。

     江連雪轉身回臥室,腳步又頓住,微微側頭說:“楊國正人還不錯,他老婆生孩子的時候死了,孩子一塊沒的。家庭成分簡單,身強體健沒毛病,一個月開計程車也有五六千的收入,不會成為負擔。”

     溫以寧嗯了聲,“你看著辦吧。”

     不對。

     “你怎麼知道他身強體健沒毛病?”

     江連雪揚著下巴,驕傲的像只開屏的孔雀,“管得著麼你,操心一下你那個老男朋友吧。”

     溫以寧有點受不了了,從床上坐起,提高聲音:“你幹嗎總說他老啊,他也就三十多歲,一個男人三十歲很老嗎?”

     “哦喲喲,說都說不得了。”江連雪丟了個不屑的眼神,走前說了句氣死人的,“那他可要抓緊了,老來得子都稱不上,能不能生還不知道呢。”

     溫以寧挺無語,毛病。

     時鐘指向一點,夜闌深靜,江南的小城市晝夜分明,初秋之夜更是安寧祥和,不似大城市,總是白天不懂夜的黑。溫以寧盤腿坐在床上,散下頭髮,看著窗戶外,星星點點的微弱光亮不知遍佈在多遠的地方。她拿起手機,唐其琛給她發了那條短信後,就一直沒有再聯繫。

     睡了吧,這麼晚了。

     溫以寧活動了一下頸椎,然後拖著疲憊的身體去洗澡。

     這一夜睡得很安然,偶有窗外飄進來的菊花香催人酣甜入夢。

     次日清晨,天光不甚明亮。溫以寧睡得半夢半醒,總聽到門鈴聲此起彼伏。她昏昏沉沉的睜開眼,鈴聲似乎還在耳邊。她順手摸手機,稍微一動,人的意識便清醒了些。溫以寧發現,不是做夢,是真的有人在按門鈴。

     現在快遞員都這麼早幹活兒了?

     溫以寧掙扎著起身,披了件外套夢遊似的去開門,當看到門口站著的人時,瞌睡瞬間被擊退。唐其琛一身淺杏風衣,雙手兜入衣袋,抬眸微笑的一刻,頗有幾分玉面郎君的幻覺感。

     他說:“敲了半天門,你手機關機了。”

     溫以寧詫異,“你怎麼來了?”

     唐其琛微微偏頭,“這個時候,不是應該給男朋友一個擁抱嗎?”

     說罷,他緩緩張開手,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溫以寧抿唇羞怯,然後衝上去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腳離地,往上翹了翹,興奮之情難以掩藏:“老闆早上好!”

     唐其琛被撞了個滿懷,笑得劍眉斜飛入鬢,摟著她的腰原地轉了小半圈,“早上好。”

     溫以寧分開臉,看著他,“你不是今天才到上海嗎?怎麼?還有,你怎麼過來的?自己開車?那你昨晚是不是一夜沒休息?”

     唐其琛笑著說:“一個個答,我提前回來的,昨晚到的上海,我沒開車,老余也過來了。不用看,後邊沒人,他去酒店休息了。”

     清晨六點多,太陽還未露臉,但此刻的溫以寧,心頭暖和和的,晨光早已投向了她。

     就在這時,靠近門口的那一間臥室,被用力推開,江連雪睡眠不足,起床氣特別重,半閉著眼睛火冒三丈,“溫以寧你是死人嗎!大清早的搞什麼鬼,弄的砰砰響,說話還這麼大聲,你找死呢,還讓不讓老娘睡覺了!!”

     江連雪的罵人功力一如當年,氣吞山河語出成章,她罵完了才完全睜開眼,這一睜,直接把自己睜傻了。

     唐其琛面色沉靜,背脊挺直,一身風衣把人襯得玉樹臨風。他看起來非常年輕,鮮有男人的膚色白的恰到好處,不顯女相,只勾氣質。他對江連雪頷首,笑容溫和:“伯母您好。”

     江連雪現在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個什麼處境。

     她穿著睡衣,剛做過的頭髮本來就短,睡一夜不經打理就宛如雞窩。她五官雖好,但沒收拾整理,尤其與面前的唐其琛作對比,簡直天上人間。江連雪懵了幾秒,很快反應過來,立刻換上慈祥母親的面孔,細聲細氣,微笑著說:“喲,這是唐先生吶,年輕有為真是英俊啊。快進屋坐吧,隨便坐。以寧,你照顧啊,我換身衣服出來給你們做早餐哦。”

     說罷,便賢良淑德的回去了臥室,走時,不動聲色的剜了溫以寧一眼。

     溫以寧忍著笑,把唐其琛領進屋,“我媽是這樣的,你多擔待。”

     唐其琛笑了笑,“你長得像你母親。”

     溫以寧小聲道:“她換完衣服更漂亮,噓,別讓她聽見,不然又得意了。”

     唐其琛摸了摸她的臉。

     溫以寧說:“你坐吧,我收拾一下。”

    “去,別感冒。”

     等母女倆洗漱完畢出來,唐其琛坐在沙發上用手機回郵件。他又接了個電話,海外分公司的,全程都用英文。

     江連雪虎視眈眈的盯著人,“挺精英的啊,也沒那麼老。”

     溫以寧:“你別亂說話,這樣不禮貌。”

     江連雪冷呵,“他這是幾個意思啊?上門見父母了都,真對你動感情了?”

     溫以寧歎了口氣,“我真不想跟你說話。”

     “他不會睡我們家吧?”

     “放心,我送他去酒店。”

     江連雪驚呼:“可以啊溫以寧,都開房了啊。”

     溫以寧笑駡:“服了你了。”

     早餐還是在家吃的,溫以寧做的麵條,三個人坐在餐桌前,唐其琛的吃相非常好看,筷子從不交疊,坐姿也如松,一看就是家風優良家庭出來的人。江連雪平日慢慢吞吞的,這一次狼吞虎嚥比誰都快,吃完就找個藉口走了。

     溫以寧問唐其琛:“我送你去酒店,你好好休息一會兒。”

     唐其琛搖搖頭,“不想去。”

     溫以寧看著他,“那你在我這裡睡一會吧。”

     唐其琛點了點頭,“嗯。”

     連夜趕路,這幾天都是滿負荷工作狀態,唐其琛是真累了,昨晚在車上胃又疼,疼的出了一身汗,他帶了簡易的換洗衣服,在溫以寧這兒洗了個澡。

     這個時間,溫以寧把床單被褥都換了一床,聽見人出來的聲音,直起身說:“來,我給你把頭髮吹乾。”

     電吹風的嗡嗡聲是晨間協奏曲,太陽升起了些,金燦燦的陽光一縷一縷往窗裡蹦,光亮映在牆上,那一面像是裝了塊溫柔的水晶。溫以寧的手指細又軟,動作輕柔,一層層撫摸唐其琛的頭髮,他的鬢角修剪俐落,手感很好,溫以寧起了興致,指尖在上面寫寫畫畫。

     她問:“猜猜這是什麼字?”

     唐其琛說:“我。”

     溫以寧繼續寫,一筆一劃,橫豎勾,寫完後,她放下吹風機,從後邊摟著他的脖子,傾身探過腦袋,“這個呢?”

     唐其琛安靜了片刻,嗓音似乎是被沐浴後的清香蒸高了溫度,有點熱,有點啞,說:“是個‘們’字。”

     溫以寧寫的是,

     我們。

     唐其琛心裡忽然泛了酸,他握住她的手臂,順勢把人往下帶,讓她坐在了自己腿上。

     兩人對視,眼神裡的某種情緒不言而喻。溫以寧突然低下頭,與他額頭抵額頭,鼻尖碰鼻尖。說:“老闆,沒事兒的,你不用解釋,我相信你,我不會再和你有誤會。我會保護好你,我要給你刻個印。”

     唐其琛摟著她的腰肢,低聲:“什麼印?”

     溫以寧眼珠一轉,人往下挪,扒開他敞開的衣領,在左邊的鎖骨上,落下吻,舌尖舔了舔後,就用力啜了一口。

     她從他懷裡仰起頭,眼角帶笑,“草莓印。”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30 01:34 AM

四十八.曾照彩雲歸(7)

     脖子上的『草莓』好像變活物了,順著他的側頸往上攀纏,遍佈他的五官和每一寸皮膚,帶著肌底下的毛細血管也在隱隱搏動。

     唐其琛忽然覺得,連日的辛苦都好了。

     他在溫以寧的床上入睡,溫以寧就背對著窗戶,靠著寫字臺的邊沿站著看書。唐其琛蓋著她的被子,能聞到和她身上一樣的香味,他加深呼吸,又用鼻尖揉了揉。溫以寧看的是一本原版的《呼嘯山莊》。陽光在她臉上打下薄薄的一層陰影,像一幅景物風景畫,剔透又溫柔。

     唐其琛看著她,安靜無言,然後慢慢閉上了眼。

     溫以寧等他深眠了,才輕手輕腳的走出臥室帶上門。唐其琛的手機洗澡的時候順手擱在了客廳,溫以寧想幫他收好,看到螢幕上顯示了一個未接來電和微信。未接來電的名字備註是『媽』,發來微信的是柯禮。具體內容她沒看,將手機放在櫃子上,便繼續看書了。

     兩小時後,電話又響,仍是他母親的來電。一聲一聲的震動,隔空都帶著威嚴。溫以寧心緒不寧,猶豫了一番,還是去叫醒了唐其琛。

     唐其琛睜眼的一剎,人暈乎的不行,面色疲倦到極致,甚至連單薄的眼皮都有點浮腫。溫以寧一下子心疼和後悔了,她一隻膝蓋單跪在床上,俯身對唐其琛小聲說:“你媽媽的電話,第二個了。”

     手機遞過去,唐其琛撐著倦色看了眼,然後握在手裡,靜了十來秒,才按了回撥。

     溫以寧起身,安靜的走出臥室。關門前,她聽到唐其琛低聲說了句,“我不在上海。”

     坐在客廳裡,書也看不進了,溫以寧神思飄遊。在一起兩個多月,唐其琛其實很少避諱著她,手機電話,甚至有時候他在忙時,也會讓溫以寧幫忙回復別人發給他的資訊。但印象中,從未看到過唐其琛與他母親的聯繫。溫以寧還記得他母親的名字,景安陽。那個雍容華貴,從頭到腳都散發光環的女人。

     溫以寧想著想著兀自走了神,連臥室的門開了都沒察覺。

     “念念。”

     她驚覺,回頭一看,“你起來了?”

     唐其琛連外套都已穿好,他的臉色看起來仍有未消的倦容,臉本就瘦削,睡眠不足時,雙眼的輪廓都加深了。他說:“有點事要處理,我要趕回上海。”

     溫以寧站起身,“怎麼了?很急嗎?可你才睡多久?”

     唐其琛笑了笑,“打個盹舒服多了,家裡的事兒。”

     溫以寧本想再問,但一聽家裡兩個字,便就此打止了。她說不出心裡的滋味,大約是見過了景安陽,那一面連有緣都談不上,只記住了她周身的光環那麼耀眼,一看就是不一樣的階層。她對唐其琛是戀人之間那份天然的親昵和依賴,是她用青春和懂事做交換,來之不易的感情。但對他身後的一切,是陌生的。

     人一旦有了陌生的感覺,不說排斥,但至少會下意識的遠離。溫以寧三緘其口,若無其事,扯到他的家庭,她便無話可說。

     “你在家休息幾天也好,等網上的輿論風波完全過去了,我再來接你。”唐其琛抱了抱她,低聲說:“委屈念念了。”

     溫以寧搖搖頭,“說了,不提這事兒。”

     她又長長歎了口氣。

     唐其琛:“嗯?歎什麼氣?”

     “感慨一下,當年也是我先追的你,怎麼就傻乎乎的只管追人,不會用野路子呢。”溫以寧一臉苦大仇深,“那時候還沒微博呢,把你掛去QQ空間也好啊。”

     唐其琛愣了愣,笑駡,“沒良心了。”

     溫以寧也就這麼一說,純屬起了玩心,語氣裡也聽不出任何欲蓋彌彰的試探和不平。兩人就這麼安靜擁抱了一會,唐其琛說:“我就不等你媽媽回來了,下次再正式一點拜訪。你媽媽很好,你像她。”

     溫以寧聽樂了,“我怎麼覺得你是在罵我呢。”

     “別皮。”唐其琛在她鼻樑上輕輕刮了刮,“老餘該到了,我走了,不要下樓送,外頭起風。”

     唐其琛拎著包離開,溫以寧在窗戶邊看著他出樓道,看他上了一輛黑色奧迪,看車子尾燈即將消失於轉角的時候又忽然停住。後座的車窗滑下,探出一隻男人的左手,隔的遠,但依然能看出它修長的體態。

     唐其琛的手在窗外揮了揮,隔空跟她說再見。

     車子重新啟動,這回沒再停留。溫以寧嘴角的笑容卻停了很久很久。

     不多時,擱在櫃上的手機響,李小亮給她打來電話,“寧兒,早上我在體育公園附近碰到江姨了,她說你回來了我還不相信呢。”

     溫以寧把窗簾扯開,把窗戶關上一半,說:“昨晚到的。我媽在體育公園幹嗎?”

     “遛彎兒吧。”李小亮說:“你出來唄,我來接你,請你吃火鍋。”

     溫以寧應道:“行,晚上吧,我洗個頭髮先。”

     唐其琛是下午三點到的上海,他在車上又睡了一會,下高速時,老余把他給叫醒。老余當了幾十年司機,身體和精神還是很能扛的,他也就早上睡了三小時不到,基本是開了一天一夜的車。但現在的狀態看起來比唐其琛還好。

     老余擔心道:“唐總,您臉色有點白。”

     唐其琛枕著椅背,頭往後仰,下巴到脖頸的弧線繃的很緊,他閉目又緩了緩,才坐直了身子,看了眼窗外,對老余說:“你下午不用等我,晚上我自己開車。”

     老余應聲,把人送回芳甸路上的別墅便離開。

     十月起秋風,一下車,內外的溫差裹著人略有不適。唐其琛的風衣單薄,被風撩起衣角,反著面的貼在他腰上。景安陽的電話從昨日起便沒斷過,當時他在澳洲,原本定於晚上的行程臨時改了主意,留柯禮繼續工作,自己提前回來。也不知是誰給景安陽通風報信,非讓他回老宅。

     唐其琛進門後,家裡的阿姨為他遞鞋,小聲告訴他:“夫人昨兒就在生氣,儂讓著她點,有話好好說伐。”

     阿姨是本宗人,一口吳儂軟語說了幾十年,她待唐其琛盡心盡力,既當主人也是親人,心疼的緊。唐其琛笑了笑,道了謝。看了一眼屋裡,景安陽在院外的花園擺弄花草。

     知道兒子進了屋,仍在院裡閒情雅致,可見氣還沒消。唐其琛放下保姆遞來的熱茶,也走到院裡去。景安陽目不斜視,給一盆兒富貴竹澆水。唐其琛說:“這竹子不吃水,再澆就淹死了。”

     這人說話時,表情輕鬆玩味,眼角上揚,勾出一個很招人的小弧,看著就不正經。景安陽放下澆花壺,披肩攏在肩頭,沒好氣的說:“還知道回來。”

     唐其琛幫她把垂了一邊的流蘇用手托了托,笑意不減,“景夫人今天是給我臉色看了。”

     他有意哄人的時候,三分溫柔,七分風流,是不正經的神色,偏偏很亮眼招人,到底是兒子,景安陽沒捨得真甩臉子。她冷呵一聲,“你昨晚到的上海,怎麼不回家?去哪裡了?”

     她能這麼問,就一定是知道結果的。唐其琛也沒瞞,說:“去外地。”

     景安陽語氣更冷,“去外地幹什麼?”

     開場鋪墊已經夠久,再周旋便沒意思了。唐其琛索性挑明話頭,“媽,您是問安安的事。”

     景安陽倒沒料到兒子這麼直接,思緒更煩,忍不住怪責:“你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在澳洲嗎,電話裡都能把安安氣成那樣。你知不知道,安安哭的多傷心,都嚇壞你安伯父了,你安姨親自給我打電話,語氣就沒這麼直接過。我還慪了一肚子火呢。”

     唐其琛眸色深了些,“她給您臉色了?”

    “ 我是慪你的火!”景安陽越發鬱結,“我平日跟你說的話,你就是不聽。難道安安比外面的女人差?我說了,你們知根知底,你們一塊兒長大,你安伯父也很喜歡你。”

     “所以呢?”唐其琛打斷,“知根知底一塊長大,倒成了我要負責的理由了?”

     景安陽氣的,“其琛!”

     她原本還想迂迴婉轉的推進,但唐其琛這樣的態度,那就是坐實了她心裡最不願的那一個猜測。景安陽細眉淡眼,嚴肅起來時,與唐其琛如出一轍,她冷聲說:“你交女朋友,我不反對,但你把握好分寸。你工作辛苦,有個消遣也可以,但孰輕孰重,為了不相干的人,傷了自己人的情面,其琛,值不值得?”

     唐其琛笑著說:“不相干的消遣是怎麼回事?我名正言順的女朋友,怎麼到您這兒就變成陌生人了?您認,我可不認。”

     連最後的讓步都被他冷硬的否決,景安陽臉色沉下去,“犯什麼糊塗。我可給你提個醒兒,你爺爺知道了這件事,對你很不滿意。就昨天下午,他都把我叫進書房念叨了好一陣。你爺爺也不是什麼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你別忘了,你身後還有一個唐耀!”

     唐其琛沉默著,沒說話。

     景安陽句句在理,順著人情利益往下推,每個字都跟出鞘的尖刀似的,“公司那幾個老的,對你本就有異議,你幾年前上任,要不是當時安氏與你合作的那個高鐵專案正式簽約,你能這麼順利在集團紮穩腳跟?其琛,這種道理,現在還要媽媽來提醒你嗎?安氏為什麼選擇與亞匯合作?還不是因為你安伯父!”

     唐其琛抬起頭,臉色凝重三分,很快輕佻勾嘴,“呵,他可也沒少掙。”

     景安陽已經知道自己剛才那話說重了。她是心急,用詞和語境都只顧著外姓人。其實亞匯能夠發展至今,在中國數以萬計的企業之中出類拔萃,更多的仍是領導班子的正確決策和嚴防把控。

     她這一句話,是抹殺了兒子的心血和付出。作為母親,景安陽深知自己方才是傷著唐其琛的心了。一旦理虧,氣勢便弱,景安陽表情訕訕,但依舊堅持立場,“你必須給安安道歉。你是個男人,你就去道歉。”

     唐其琛眉峰下壓,唇瓣緊抿成一道鋒利的刀刃,語氣暗啞:“她要有點善心,就不會做出那樣的事!”

     “你!”

     “媽,您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無非就是想得我一句話。我今兒就跟您坦白了說,我有喜歡的姑娘了,她跟我在一起不容易,我也知道她受了多少委屈。別的我不承諾,但至少擱我這兒,如果不是她提分手,我就一定護好她。您是我媽,我不會不尊重您的意見,但在這件事情上,爺爺說了不算,安伯父說了不算,安藍說了不算,您說的也不算——女人我要自己選,主意我也要自己拿。”

     唐其琛從來不會對父母長輩趾高氣揚,他有教養,有家風,有尊老之德。他一席話,語速平緩,就像與你普通的聊天,但字裡行間暗潮洶湧,撲了景安陽一面冰湖。

     景安陽心裡添堵,但又半字回不上話,她悶了一團火,都發洩在了腳邊的澆水壺上。

     水壺被她踢倒,冰冷的水全都濺在了唐其琛的右腿上。薄薄的外褲瞬間被浸濕,繼而沾上了他的腳腕。十月了,水還是很涼的。唐其琛本就胃不好,不太能受寒。一壺水這麼透過來,他渾身無意識的打了個顫。

     景安陽難掩關心,向前一步面露焦色,“哎!你怎麼不躲呢!”

     唐其琛鬆緩了神色,又換上一副笑臉,好生和氣的說:“您這不是還生氣嗎,沒敢躲,讓您消消氣兒。”

     有了這一層臺階下,景安陽也不再拿勁,攏了攏披肩,徑直往屋裡走去,留了話,“老大不小的人了,比小時候還讓人操心。”

     唐其琛隨後也踏進屋內,保姆把他的茶水又添了熱的,送到他手中,萬分心疼的勸:“外頭風大喲,吹了那麼久難不難受啊?”

     唐其琛喝了口熱茶,舉起杯子掩住嘴和鼻的時候,眉頭不可抑制的皺了一下,很快舒展如常,沒人瞧見。

     他沒留下吃晚飯,母子二人看似最終以和氣收尾,但都是給彼此一個面子。到底是血緣至親,不會真的大動干戈。但景安陽的態度實則已經非常堅定,這些年為唐其琛打點內部的這些人情關係,很多東西也能率先洞察。唐老爺子對唐耀有心,唐其琛又何嘗不知。

     夜色降臨,溫度跟著漸滅的天色一起,跌了一檔又一檔。唐其琛開車出了別墅園區,立刻就將車停在了路邊。他原本只想緩一緩喘口氣,但胃裡像是塞了千斤秤砣,扯著他的五臟六腑往下墜。唐其琛整個人只得趴在方向盤上,忍受這波痛苦的痙攣。

     這輛車是寶馬,他不常開,所以備用的胃藥都沒在這車裡。等最疼的這幾分鐘熬過去了,唐其琛才強打精神,硬撐著把車開去了老陳的診所。老陳看到他人時,都嚇了一跳,“快躺著。”

     他攙著唐其琛的胳膊,連番問:“疼多久了?”

     “昨天就不太舒服。”

     “喝酒了?”

     “這幾天在澳洲簽合同,喝了一點。”

     “最近這樣疼的時候多不多?”

     唐其琛沒說話。

     “你還瞞著我?”老陳沉了臉,“半個月,兩次有沒有?”

     唐其琛說:“三回了。”

     老陳倒吸一口氣,“那你還不上我這兒來!”

     “吃你開的藥,止疼了。”

     老陳親自給他做了片兒,抽了血去化驗看,然後給他先掛上了吊瓶。唐其琛蓋著被子,呼吸漸漸平穩。病房的頂燈亮著,他沒扎針的那只手虛虛抬起,遮了遮眼睛。一旁正在配藥的護士輕聲問:“唐先生?”

     唐其琛聲音嘶啞,“麻煩您幫我把燈關掉。”

     “關掉不行呢,您這兒的藥得看著,我幫您調暗一點好嗎?”

     “謝謝。”

     房間裡就像日升月落,很快變成暖黃調,牆上倒出的影子放大,暈出一團團暗影。唐其琛舒服了些,眼睛慢慢能睜開了。這時,門被推開,老陳穿著白大褂,戴著無框的金屬眼鏡,高挺的鼻樑撐著,額前搭下幾縷細軟的劉海,不苟言笑的樣子更添嚴肅。

     他把檢驗單放在桌上,然後給唐其琛把吊瓶的流速又調慢了些。

     唐其琛瞥見那些報告單,聲音淡:“怎麼說?”

     “白細胞都到15了,你體內炎症太厲害,消炎吧,不然又得發燒。”老陳坐在凳子上,“上回異常的幾個指標都降下來了,但你別不當回事,抽個空,過來住幾天院,我給你安排做個詳細檢查。”

     唐其琛事務纏身,吃個飯都要抓緊,幾天時間對他都是奢侈的。

     老陳多半猜到了答案,歎了口氣,“我知道勸不動你,但你身子不僅是你自己的,為了亞匯,為了唐家,你也不能垮是不是?”

     唐其琛闔上眼,臉龐側去一邊,五官神色之間看不出半分閒愁。

     ——

     晚上八點半,溫以寧和李小亮在德莊火鍋海吃了一頓,捎著的還有江連雪。上午唐其琛走後,溫以寧就打電話告訴這只縮頭烏龜可以回家了。江連雪還納悶呢,說,你那男朋友很夠意思啊,大老遠的來看你一眼就走了?

     溫以寧沒多聊,就說晚上小亮老師請吃火鍋,要不要一起去。

     白吃白喝傻子才不去,江連雪還特地化了個妝。穿上了她新買的外套。小亮見到不是溫以寧單獨赴約,表情一剎的驚愣,但很快恢復如常,笑眯眯的說:“嗨!我都不敢跟你們走一塊了,跟兩姐妹似的,顯得我跟個大叔一樣。”

     江連雪被哄的心花怒放,跟李小亮天南海北的侃。一頓火鍋吃下來簡直歡聲笑語。中途李小亮去洗手間,江連雪意味深長的用腳尖勾了勾溫以寧的腿。

     溫以寧莫名其妙:“幹什麼?”

     江連雪笑眯眯的說:“小亮老師真沒希望了?”

     溫以寧被一口辣醬嗆的猛烈咳嗽。

     江連雪翹著腿,優哉遊哉的拆了一包煙,夾了一根在指間,平靜道:“小亮適合過日子,可惜了,這種好男人,你和我都沒這個福分。”

     溫以寧猛灌一大口水,玻璃杯磕著桌面砰的一聲,她沒說話,但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

     這頓火鍋是江連雪買的單,李小亮特不好意思,開車送她們回去念叨了一路。江連雪嬉笑著說:“沒事兒,我是拆遷戶,有錢。”

     李小亮笑的憨厚。溫以寧忍不住白目,“可把你能耐的。”

     拆遷款是到位了,打進了江連雪的戶頭。這些事溫以甯沒管過,她在上海也管不著。加人頭補償費一共也有一百六十多萬,政府限定下個月底之前都搬離。江連雪跟她在微信上提過,說是找了一個新樓盤,現房精裝,手續什麼的還在辦。溫以寧回來的少,也不在意這些,隨她高興就好。

     江連雪談起錢就嘚瑟,翅膀都快飛上天了,李小亮也配合,說搬家的時候一定來幫忙。

     到了地方,李小亮解開安全帶也跟著下車,“江姨,上回朋友從麻陽帶了兩箱柳丁,您拿一箱嘗嘗,我覺得挺甜的。”

     溫以寧還沒來得及開口拒絕呢,江連雪連連答應:“好好好,我最喜歡吃柳丁了,肯定甜,我們亮亮送的能不甜嘛!”

     李小亮嘿嘿笑:“得嘞!我給您搬上去。”

     溫以寧上樓前,在一樓的快遞櫃裡取了個快遞,一個中等大小的盒子。她最近沒買東西,不知道這是什麼。看寄件人寫的也很模糊,就一個x小姐。溫以寧放手裡掂了掂,猜不出。

     進屋後,江連雪的狐朋狗友打了電話過來,這人又下樓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溫以寧給李小亮倒了杯水,“小亮老師嗑瓜子嗎?我幫你拿。”

     “別忙,我喝水就行。”李小亮很自然,以前也沒少來,不管戀人還是朋友,他跟溫以寧的關係就跟半個家人了一樣。

     邊聊著天,溫以寧邊把剛才拿上來的快遞給拆了。

     膠帶纏的緊,李小亮鑰匙上有瑞士軍刀,遞給她,“用這個劃。”

     溫以寧劃了一刀,聊天說:“齊齊不是說要開公司嗎?怎麼樣了他?”

     “工商執照下不來,卡著了吧。”

     快遞箱打開,溫以寧看到裡面還有一個白色的包裝盒,“那得走點關係。”

     她拿出白盒子,放在手裡搖了搖。

     李小亮看了幾眼,隨口問:“買的什麼?”

    “不知道,我沒買東西啊。”溫以寧不做他想的把盒子打開,裡面的東西還用塑膠薄膜包著。

     李小亮一直盯著,皺眉,忽然反應過來,瞳孔睜大,大聲喊叫:“以寧別看!!”

     但已經晚了。

     溫以寧掀開了塑膠紙,一個渾身被插滿刀,腦袋沒了一半,還有逼真血漿的娃娃猝不及防的出現——

     這個娃娃是模擬人的,眼神邪暗,表情詭異,勾了一邊嘴角,陰森森的對你笑。一臉的血,衣服破敗,腿也斷了半截。

     溫以寧如墜冰窟,捂住臉失聲尖叫:“——啊!!”

     李小亮把娃娃奪過來,飛快的放進紙盒,嚴嚴實實的蓋好。他沉了臉色,無不擔心的安慰溫以寧:“好了好了,是假的,寧兒別怕。”

     溫以寧的臉深深埋進掌心,整個人都在顫抖,腦海裡某些不好的回憶轟轟烈烈造訪。那一年也是秋天,她站在廢舊工廠的一處荒樓前四處張望,尋找以安。突然,一個重物“嘭”的一聲砸在她一米遠的地上。溫以安半邊臉朝向她,眼睛鼓脹如青蛙,和她目光相對。妹妹了無聲息,從後腦勺流出的血如電影的慢鏡頭,染紅了溫以寧的眼。

     那是她一生都走不出的深淵舊夢。

     溫以寧渾身發抖,四肢末端是供不上血的冰涼,沒有半分活人氣。直到李小亮的聲音傳入耳裡,她才意識漸醒,後背冷汗直冒。

     誰送的?

     是不是網上那些極端粉絲還記仇?

     老家地址她們都知道?

     溫以寧一陣惡寒。

     “寧兒,還好嗎?”李小亮滿眼焦急關切。

     溫以寧緩緩點了點頭,三魂六魄歸了位,“沒事兒,我就是嚇著了。”

     她的臉色回了血,看著又正常了些。李小亮稍稍寬心,“需不需要報警?”

      溫以寧沉默了片刻,說:“報警也沒用,就是惡作劇吧。”

      李小亮欲言又止,眼神閃躲了番,還是把話咽了回去。等江連雪打完電話回來,李小亮才起身離開,他走的時候把那個快遞盒子也帶上了。

      溫以寧像在游泳池泡了個澡,渾身都是濕的,她洗完澡就鎖著臥室門躺在床上。任江連雪敲門送柳丁也沒有開。

      淩晨三點,她從噩夢中醒來,猛地坐起,心臟狂跳,一口氣都順不上來。

      臥室安安靜靜,秋風從窗戶外溜進來,卷起窗簾悠悠晃搖。

      溫以寧蜷在床上,雙手抱緊了膝蓋,頭埋在其中大口呼吸。最後受不了了,她摸出手機,顫著手指按了唐其琛的號碼。一聲又一聲的長嘟音,像是宿命敲打雨夜的回聲。在她胸腔肺腑恣意闖蕩,磕著她的肉、血、骨骼都在悶悶發疼。

      這麼晚了,溫以寧其實不抱希望,但就在她要掛的前一秒。

      電話通了。

     唐其琛的聲音低低啞啞的傳來,“念念。”

     溫以寧一手捂住嘴,屏住呼吸,只有眼角的餘光格外亮,格外熱。

     唐其琛問她怎麼了?

     溫以寧用比他還沙啞的聲音說:“沒事,老闆,我想你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唐其琛再開口,直接戳穿她心事:“是不是做夢了?”

     溫以寧的眼睛更燙了,哽咽的嗯了聲,“夢裡沒有你。”

     安靜數秒,唐其琛的聲音像是嘴唇碰著手機發出來的,深沉入耳的哄著人,他說:“夢裡沒有我,但以後的每一天,你都有我……念兒,不哭。”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30 06:18 PM

四十九. 明月最相思(1)

     第二天,江連雪都起來了,溫以寧竟然還沒起床。

     她連門都沒敲,推開門就嚷:“你也學會睡懶覺了啊,十一點了,你起不起啊,中午我可是要去別人家吃飯的,我不管你了啊。”

     溫以寧蓋著被子,整個頭都蒙在裡面,一動不動。

     “你聽沒聽見我的話,說你呢!”江連雪逐漸不耐煩,走過來就要掀被子。但近了就發現不對勁,溫以寧的半張臉露在外面,眼皮上方都有點腫和紅。

    江連雪手背一探,驚了跳,“溫以寧你是燒傻了嗎,這麼高的溫度不知道叫我啊!燙的都能煮雞蛋了!”

    溫以寧幽幽睜開眼,視線昏花,她氣若遊絲的說:“叫了,你睡的跟豬一樣。”

    江連雪沒好氣道:“不知道多叫兩遍嗎?你能不能動,你這得退燒啊,不然真成腦膜炎了。”

     溫以寧閉眼昏昏入睡,人的意識也不太清楚了。

     等再醒來,就是醫院急診了,手上扎著吊瓶,手指上還夾著監測心率的。

    “醒了啊?”李小亮走過來,鬆了一口氣,“我去叫醫生。”

     醫生給她量了個體溫,燒退下來了,又給加了兩瓶藥,囑咐家屬多注意。李小亮聽得認真,又問了檢查結果,得知沒事才真放了心。他挨著床邊坐下,告訴她:“你燒得好厲害,叫都叫不應,江姨都嚇壞了。”

     溫以寧很虛弱,“謝謝你啊,小亮老師。”

     “謝什麼,不用。”李小亮說:“我讓江姨回去給你燉點粥,你這幾天吃清淡一點。”

     溫以寧嗯了聲,又說了句:“謝謝啊。”

     江連雪不知道,但李小亮是清楚昨晚發生的事,那個娃娃太瘮人,就是往溫以寧的心口戳,她這燒多半是嚇出來的。當年她妹妹從六層高的廢舊水塔上跳下來,就死在了溫以寧兩米遠的地方。溫以寧始終走不出來,還接受了數次心理治療,後來離開了H市,去了上海,換個環境才終於能夠正常生活了。

     這些年工作忙,噩夢很少再做。但她的睡眠品質從那時起就變得非常差,半夜驚醒,心臟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兒。人就跟從水裡撈出來一樣,睡衣都被冷汗浸透。

     李小亮看了她好幾眼,欲言又止的猶豫後,還是決定跟她談談。

     他說:“網上的那些事,我也看到了。”

     溫以寧的眸色因為病態而顯得格外淡,她愣了一下,印象裡,李小亮不怎麼刷娛樂新聞和微博的。但她也覺得沒什麼,陳颯那邊的公關再快,也比不過網路傳播的速度。

     溫以寧坦然道:“上面說的一半真一半假。”

     李小亮眼神落寞又有些許不甘,笑容裡也有幾分不死心,“你和他在一起了是真的吧。”

     溫以寧承認:“嗯,在一起了。”

     李小亮也很平靜,低了低頭,嘴角扯了扯,終於扯出一個言不由衷的微笑,“好快啊,上回我跟他掰手腕的時候,他還沒追上你吧。”

     溫以寧看得出來,小亮老師在強顏歡笑,高大帥氣的男人,氣質陽光,現在看還跟大學生一樣。濃眉目秀,不懂情緒的掩藏,失落和遺憾都寫在了臉上。

     她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你別這樣看我,搞得我失戀一樣。”李小亮穩住了心情,深吸一口氣,這個結果他其實早已預料,有了這麼久的心理陳設,其實也不算太難過。他說:“你覺得開心就行,一個女孩兒在外面不容易,是該有個人好好照顧你。”

     照顧這個詞一出口,他和溫以寧都陷入了沉默。

     眼下這個情景,顯然是沒有被照顧好。

     李小亮恍悟,看著她,遲疑的皺了皺眉,隨即肯定:“昨晚那個快遞,是腦殘粉寄的吧。”

     溫以寧眼睫動了動,“也許吧。”

     “粉絲曝光了你的資訊,那也不難知道你老家的位址。這群腦殘想幹嗎呢!懂不懂這是犯法的!還有那個明星,靠,虧我以前還買票去電影院看過她的電影,真夠不要臉的,手滑點讚,滑她媽呢!”

     李小亮爺們兒性子很剛,又護溫以寧的短,一腔怒火早就燒著了。

     溫以寧露出淺淺的笑,自己倒是分外平靜。

     李小亮看到這個笑,含著幾分無奈和溫和,病容蒼白,被折騰的流失了大半元氣。他忽然就心酸了,執拗而又沉悶的說:“寧兒,他對你不好。”

     溫以寧說:“他對我很好。”

     “他要真對你好,就不會讓你受這麼多折騰,就不會把你帶進風暴裡。這是他的生活,不是你該承受的。寧兒,你說你開心,但以後,這種開心會越來越少,你覺得值嗎?”李小亮一席話壓在心裡,開了個頭,就跟洪水潰堤一樣收不住了。

     “今天你跟任何別的男人在一塊,我也一定會祝福你。但這個人,我不看好,我也不喜歡。他是有錢,可有錢人臭毛病多,靠不住。”

     溫以寧笑了下,“小亮老師訓起學生來,好凶的啊。”

     李小亮無奈的看她一眼,真誠道:“以寧,我希望你幸福。”

     溫以寧從容的點了點頭,“小亮老師,我會加油的。”

     與她對視許久,李小亮移開目光,聲音繃的緊了些,他的視線有一剎的游離,很快又恢復如常,“這幾天你如果還有快遞,自己別去拿了,資訊發給我,我去幫你拿。”

     溫以寧又想起昨晚那個血淋淋的娃娃,心裡頓感不適,嗯了聲,“謝謝。”

     ——

      唐其琛上午在老陳那吊水,開了三天的藥,老陳怕他不來,拉下臉威脅他,直接給他家裡打電話。家裡的女眷總是對他分外上心,一旦知道他生病,那肯定沒有安生日子過。他母親景安陽那性格,操持家事多年,是個能拿主意的。她能讓保姆熬好藥,帶著家庭醫生浩浩蕩蕩的送去亞匯總裁辦公室,還非要親自看著他喝下。

     唐其琛有點怵家裡的規矩,沒別的,就是嫌嘮叨麻煩。

     他答應老陳,這三天一定按時來打針。

     回到集團,柯禮敲門進來,手裡拿著一疊待簽字的檔,一本一本攤開在他桌子上,“工程部與明耀科創技術小組共同確定下來的方案。這是這個月的薪酬分配細則。還有幾筆尾款的支出和往來詢證函。最後這個是人事部下個月的人員調動情況。”

     柯禮一項一項簡潔彙報,他已經過了一遍,把其中重要的節點和內容給唐其琛指了出來。幾項常規工作唐其琛直接簽字,與明耀科創合作的項目方案,他看的稍仔細,“林總工是怎麼說的?”

     “林工參與其中具體的設計,主要負責資訊傳導那一塊,他說明耀科創很專業,很多實驗資料的分析都極為精准。”柯禮實事求是道:“唐耀還是很重視的,這個方案他也親力親為。”

     唐其琛自然明白。他雖不太喜歡唐耀綿裡藏針的陰險個性,但從能力和業務上沒得挑。唐耀在美國華爾街白手起家,那樣的環境和氛圍,能把明耀科創做成今時今日的規模,他的能力毋庸置疑。

     “還有,陳颯來探您的口風,以寧那邊需不需要做安排?”柯禮把他簽好的檔又蓋上,齊齊整整的放在桌面。

     唐其琛說:“你告訴她,讓以寧多休息幾天,暫時不要安排工作。”

     柯禮了然:“您是讓她休長假?”

     唐其琛倒沒直接回答,而是說:“近期不太平。”

     柯禮聽明白了,唐其琛這是刻意讓溫以寧離開這個地方。不難聯想,網上那麼一鬧,他家裡怕也是知道了。上週唐其琛提前從澳洲回國,本以為他是回了唐家,沒想到景安陽竟聯繫不上他,電話都打到了自己這裡。柯禮當時就隱約覺得不太對勁,景夫人永遠體面周到,唐家的規矩也是有板有眼,唐其琛雖年少出國,但唐家的祖籍是香港,家風一向秉持傳統,他自小接受薰陶培育,對父母長輩舉止有禮,極少有過不接景安陽電話的時候。

     到他辦公室來的時候,柯禮就注意到,唐其琛的左手手背貼著棉片,那是他從老陳那吊完水忘記揭下的。察覺到他目光,唐其琛垂下視線,然後隨手把棉片撕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說:“晚上的宴請安排在哪裡?”

     “上海飯店。”柯禮說:“您的西服領帶我讓老余去店裡拿,下午的會議三點召開,您中午可以多休息一會兒。”

     唐其琛晚上要參加一個圈內的交流會,這種小型商圈的聚會,多是利益相關的公司企業。這種活動免不得,柯禮陪同他赴宴。唐其琛在車上狀態怏怏,但一下車,就容光煥發,精氣神十足。他與人談笑風生,推杯換盞,看不出一絲疲倦之態。

     華燈璀璨下,滿城衣冠盡風流。

     如非必要,唐其琛向來滴酒不沾,柯禮替他舉杯,一直跟在他身後。

     “唐總,安董。”柯禮忽然小聲提醒,“您右前方。”

     唐其琛看過去,安明陽在他幾米遠的地方,與人相談甚歡。

     “酒杯給我。”唐其琛拿過柯禮手裡的紅酒,從從容容的走向前,“安伯父,好久不見。”

     安明陽笑意和善,“其琛啊,是有好久未見了。”

     唐其琛跟他碰了碰杯,主動喝完這杯酒,說:“那天聽西平說起,您新得了一副高爾夫球杆,改日陪您去打兩杆? ”

     安明陽朗聲笑,“我一個老傢伙就不用浪費你們年輕人的時間嘍。”

     就連柯禮都聽出了話裡有話。

     唐其琛面色不改,恭敬道:“安伯父言重了。”

     “其琛啊,安安呢,有時候是刁蠻任性了一些,但我這個小女兒啊,對你那是沒有二心的。你的為人,安伯伯是知道的,我一直很看好你,我也不止一次跟你爺爺提過,關係再進一步就更好了。”安明陽有著領導的氣派,又不失商人的氣魄,一席話說的分寸恰好,嚴與厲都在每個短句的尾字裡,他把話要繞回安藍身上,“我們安安有缺點,但優點也是很多的嘛,啊,是吧其琛。”

     言下之意,也不是非你不可了。

     唐其琛自然順著話恭維,把老人家心裡的那些疙瘩褶皺都給安撫平順。

     安明陽是國內實體產業的標杆人物,這個人非常硬氣,有個性,也有匪氣,身家百億,受不得半點虧。他揚長而去,唐其琛轉過身,臉色就暗了暗,柯禮沒敢跟他搭腔,只讓侍者給他倒了一杯熱白水。

     散宴後,唐老爺子的電話又打了過來,讓唐其琛晚上回家。

     唐其琛和柯禮一起回的宅子,秋夜起露水,園子裡的芭蕉葉都裹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唐老爺子在書房,喚他上去。

     一般這種時候,柯禮都是避諱的。但今晚老爺子神色凝重的看他一眼,聲音洪亮:“柯禮,你也來。”

     景安陽迅速低聲提醒唐其琛:“爺爺今兒有氣,說什麼你都別頂嘴,聽見沒有!”

     唐其琛目光探究。

    “ 他白天和你安伯父碰過面,估計沒少聽受氣話,那個安明陽就跟土匪一樣,咄咄逼人的。”景安陽話裡有不滿,難免抱怨。雖說有理不在聲高,但她覺得,在安藍這件事上,唐其琛做的太絕了。

     “你爺爺也是受不了氣的,火肯定得往你身上發。該你的。”景安陽憤憤鬱悶,又心疼又生氣。

     果不其然,唐書嶸在書房發了一通好大的脾氣,連柯禮都挨了罵。他說柯禮身為亞匯CEO的第一行政秘書,不盡職,不盡責,沒有很好的勸諫上級,實在失職。

     柯禮垂著頭,臉色嚴峻,一概接受。

     唐其琛那兒就更不用說了,唐書嶸對他自幼就嚴加管教,發起火來更不分輕重,就連樓下都能聽見唐書嶸的大罵。最後,他對唐其琛說:“你身為長子長孫,身為集團的執行董事,做事不能這麼任性,你太讓我失望了。”

     這話重了,連柯禮都聽的於心不忍。好幾次要為唐其琛辯解,都被唐其琛一記眼神給勸退。

     老爺子讓他們出去,從書房下樓,一直焦急守在大廳的景安陽又難掩焦慮,“爺爺也是為你好,為集團的發展好。我們也不是不開明的家長,但其琛,你自己也要有分寸,也要顧大局。不小了,三十六了,你跟那些輕浮的小年輕可不許一樣。”

     景安陽看兒子臉色已然不對,還是很識時務的停止念叨,把所有的不滿和怨憎都轉移到了溫以寧身上,她冷聲:“如果是好人家教出來的女孩子,一定是識大體的。”

     唐其琛沉默了一晚上,終於抬眸,銳利的目光凝聚成兩把鋒利的刃,隔空都能傷人一般。他聲音冷冽,像是極寒之地的夜,“什麼是好人家的女孩兒?會惡語中傷無辜之人的女孩兒?會挑撥離間,不明是非的女孩兒?這就是您所謂的好女孩兒?”

     他未明說,但景安陽一聽就知道是安藍。拿她的話來堵她的嘴,唐其琛真是不留一點情面餘地。景安陽吃了這個憋,偏偏又反駁不得。

     唐其琛鄭重道:“以寧特別好。”

     說完,他就帶著柯禮走人了。

     景安陽愣在原地,轉過身看著空盪盪的門口,秋風宛如薄浪,從外湧入屋內,吹的她心頭發涼,像是墜入了冰窟裡。

     上車後,唐其琛憋了一晚上的氣這才急急喘了過來。他皺著眉,呼吸囉音很重,西裝外套裡是件深色襯衫,能看見他胸口起伏的弧度和頻率很大。穩了穩,唐其琛才平靜下來,他啞聲對柯禮說:“連累你了。”

     柯禮忙道:“唐總,我沒關係,但您得注意身體,夫人和老爺子是不瞭解情況,您們兩家交好,於情於理,肯定是偏袒的。他們沒有見過以寧,自然有偏見。您別太急心,慢慢來。”

     唐其琛周身的氣壓太低,肅著一張臉,不辨情緒。

     柯禮不敢再說,覺得說多了也無力。

     幾分鐘後,唐其琛鼻間一聲沉重歎息,“開車。”

     回到他自己的公寓,下車前,柯禮不放心的說:“老陳打您電話沒有接,他打給了我。唐總,您胃病又犯了?”

     唐其琛神色平淡,“你跟他說吧,我記得吊水。”

     老陳確實也是為了這樁提醒。柯禮看他實在疲倦,多的也不再說,“好,您早點休息。”

     次日,唐其琛醒的早,他睡覺的時候門窗都是關緊的。窗簾遮光,房間裡黑壓壓,他揉了揉眼睛,依稀聽到有動靜。唐其琛拉開臥室門一看,卻陡然愣住。

     沙發上搭了一件米色的風衣外套,一隻小挎包橫在墊子上,餐桌已經擺了熱乎乎的小米粥,廚房裡,一道纖細的背影正在忙碌。溫以寧紮了把馬尾,心情頗好的哼著曲兒,正在煎雞蛋。

     十月金秋的晨霧裡,仿佛盛滿了清風。

     唐其琛倚在門口,癡癡的望著廚房,好像那是賀歲影片的播放視窗,而視窗裡,是片中最溫情慈悲的一幕劇情。

     身心清淨,這世上,仿佛原本就不該有什麼萬丈深淵和俗塵煩擾。

     唐其琛心頭一熱,竟然不忍打擾。

     “呀,你起來啦。”溫以寧轉過頭看見人,立刻綻開笑顏,“老闆早上好!”

     唐其琛動容,始料未及,“你怎麼回來了?”

     溫以寧說:“我昨晚就到了上海。”

     “為什麼不告訴我?”唐其琛皺眉,剛醒的樣子慵慵懶懶,他走過去,順著她的腰肢摟上去,低頭蹭了蹭她的脖頸,“我好來接你。”

     “我坐最晚的高鐵,到上海都快十點啦。”溫以寧熟練的攪雞蛋,筷子捧著碗清脆悅耳,“我早點過來給你做早餐。”

     唐其琛瞅了瞅碗裡,把鼻子埋在她頸間更深,鬧情緒一般的議了句:“好腥。”

     “不會,我給你加一點白胡椒。”溫以寧用腦袋碰了碰他的臉,“快去洗臉,趁熱吃。”

     唐其琛洗漱完從內臥走出來,溫以寧擺好了一切,正靠著桌沿對著手機講語音。“你注意看合同啊,房本也收好,搬家公司的電話就在牆上,有事兒提前聯繫,好,我知道了,我會回來的。”

     唐其琛坐下,等她講完才問:“家裡忙嗎?”

     “我媽看了日子搬家,有點忙。我的幾張工作證明放在租的房子裡,那邊登記要用,我回來拿,順便看看你。”溫以寧歪著頭,眼裡亮如星星,“有沒有很感動?”

     唐其琛笑,“不想上班兒了,只想在家吃念念做的飯。”

     溫以寧滿心歡喜,“那你退休唄,我養你啊。”

     唐其琛笑意更深,感歎道:“想不到我這個歲數了還能享受小白臉的待遇啊。”

     溫以寧樂不可支,夾了塊雞蛋越過桌面,餵進了唐其琛的嘴裡,“吃吧,唐長老!”

     唐其琛上午帶她去了一趟老陳那兒,老陳給他配了養胃的藥,他是順便去拿的。溫以寧還記得陳醫生,只不過這次見面,身份不一樣了。溫以寧還有些局促,迎接老陳善意的目光時,臉紅羞怯。

     她去護士那拿藥。

     老陳扶了扶眼睛,衝唐其琛挑了挑眉,“對你挺用心的。”

     唐其琛很受用,眉間和煦,“對我很好。”

     “定下來了?”

     “嗯。”

     “恭喜,不容易。”老陳說:”那我是不是可以交代家屬,督促你好好養胃呢?”

     唐其琛眼神平靜,“不用。”

     老陳是個嚴謹的人,醫生都愛把問題往嚴重裡說。唐其琛已經大她那麼多歲,再被老陳詆毀一下健康狀況,唐其琛心想,他要有女兒,也不願意將閨女嫁給這樣的男人。

     這個念頭一冒出,唐其琛自己都覺得好笑,他竟也有了這樣的多愁善感。

     溫以寧把藥拿了回來,滿滿一大袋,她面露憂色,看著老陳。老陳猜中她想法,笑著說:“別嚇著,看著多,其實都是營養保健,一個療程的劑量,每天就吃一次。你來吧,我跟你說一遍。”

     溫以寧聽的很認真,有幾處不明白的,還跟老陳再三確認。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心,從細節處就能感受到。老陳醫者仁心,看過太多生死經歷,對世上親情與愛情有著自己獨特的感悟。

     從診所出來,坐電梯走出大樓,溫以寧突然扯了扯唐其琛的衣袖。

     “嗯?”他側過頭。

     溫以寧略為緊張的看了看四周,攀著他的手臂,微微仰起頭:“趁現在沒有人,我要親你。”

     唐其琛挑了一邊眼梢,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他的眼神深邃迷人,卻不做任何表示,也不配合。站得依舊筆直,不肯把臉湊過來。

     溫以寧急了,掐了掐他的手,然後踮腳嘴唇微撅,“老闆,老闆老闆~~”

     唐其琛忍著笑,剛要遂她的願,大廳裡漸漸走來了好多人,有說有笑的。溫以寧立刻慫了,踮起的腳又放了下來,仰著的頭也低低的垂落,柔順的頭髮遮住她的臉。

     唐其琛冷呵一聲:“四下無人的時候就要親我,有人了,就不親了?”

     溫以寧歪著頭,衝他狡黠地笑。

     唐其琛也沒說什麼,只是牽起她的手,走出大樓,走過前坪,出了安保亭,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頭。溫以寧還奇怪,“你不取車嗎?車還停在——唔。”

     話未落音,唐其琛按著她的後腦勺,把人用力帶進懷裡,溫軟熱烈的唇就貼了下來。

     這不是淺嘗輒止的唇碰唇。

     這是濕潤用情的深深一吻。

     來往行人絡繹,頻頻回頭打量,腳步匆匆掠過他們。

     唐其琛吻的毫不敷衍,仍舊緊緊抱著她,他說:“你不敢,我敢。人山人海,我也要吻你。”

     這一段時間的所有壓力和鬱火,都化作這一刻的承諾。發洩也好,自我暗示也罷,都是唐其琛心底最真實的想法。高山深海,烈焰冰雪,山回路轉的盡頭,要見的,想見的,願意見的,仍是這個女孩。

     唐其琛抱著她,胸腔相近,心跳相依,那一下一下的搏動,像是宿命天定的回音。

     後來手機在衣袋裡響,老陳打來的,他聲音帶著善意的調侃:“唐老闆你變了啊,騷起來能不能注意點影響。我這門診還要營業呢。”

     唐其琛平聲說:“那你關門吧。”

     老陳在電話那頭說了幾句,唐其琛上揚的眼紋裡都透著幸福的光亮。

     溫以寧是回來拿證件的,江連雪還在老家等著,耽誤不得,她回程的票是下午。唐其琛公司事多,把她順路送回住處就走了。溫以寧把東西找齊,也沒多餘的時間耽誤,準備打車去高鐵站。

     就在她用軟體叫車時,一個電話先行進來,是個陌生的手機號。

     溫以寧接了,那頭的聲音似曾相識,平靜而克制,說:“溫小姐,我能不能跟你見個面。”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30 06:31 PM

五十. 明月最相思(2)

      溫以寧聽完電話裡的人所說的之後,很長時間的靜默和考慮,最後果斷的拒絕:“對不起,我的車票時間到了,您說的地方我趕不過去。”

     上海南一點半發車,還有一小時左右。

     但安藍主動更改了見面的地點,就在高鐵站附近的一間咖啡館裡。

     溫以寧到時,人已經等候在那了。

     這家咖啡館有兩層,一樓人多,二樓卻空空如也,安藍坐在最裡面的卡座,戴著一頂鴨舌帽,黑色的寬鬆風衣罩下來,只留著脖頸間一抹白皙的膚色,她的帽檐壓的很低,妝容清淡,一點點的唇彩提氣色。她的臉部線條太精美,人間尤物,擱哪兒都是璀璨明珠。

     整個二樓都已被她包下,溫以寧進來前,也看到門口停著一輛亮紅色的保時捷911。這麼招眼的車,一猜就是安藍的座駕。而一層靠近樓梯口的那一坐處,是幾個便裝的強壯男士。料是如此,安藍就這麼踏入鬧市街頭,仍是十分冒險的。

     竟然有一天,能讓大明星紆尊降貴的配合自己,溫以寧都覺好笑。

     “來了啊。”安藍看到她上樓,稍稍抬起下巴,“坐吧,想喝什麼?”

     她面前什麼飲品都沒有,溫以寧說:“不用,我趕時間。”

     兩個人坐在對立面,溫以寧不露怯色的看著她。

     安藍的目光毫不掩藏的在她臉上巡視打量,她的氣場很有侵略性,似要在一開始就震住人一樣。半晌,她才說:“我是第一次見你。”

     溫以寧坦然的接納她的視線,“所以呢?”

     安藍抿了抿唇,“我們聊聊唐其琛。”

     溫以寧來時就做好了準備,並不意外,只是可笑她是哪裡來的底氣,如此理所當然,如此興師問罪。她沒遂願,而是反問:“您是不是應該先聊一下網上的事,聊一下你對我造成的困擾和傷害?”

     安藍沒料到她這麼直接和無畏,以強者的姿態毫不怯場,她內心的不甘和憤懣一下子掀起了浪海,怒道:“難道說錯了嗎?我和唐其琛認識多少年,你和他才多久?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彼此知根知底,感情不是你一個外人能體會的!”

     溫以寧清淡淡的看她一眼,“誰沒個好朋友,他朋友那麼多,我為什麼要單獨知道你這一位?”

     安藍凝望著她,眼神怔然,無奈與哀戚浮現其中。她二十餘年過得鮮衣怒馬,眾星捧月,事業和生活,想要的從來都是輕而易舉。唯獨一個唐其琛,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水中幻月。

     眼前的這個女人,頂多就是清秀可人,亦不是傾國傾城的姿容。

     為什麼,憑什麼。

     驕傲如她,不服,不解,也不甘。

     溫以寧看著溫順和氣,但她身上有一股勁兒,能拿的住場子,也不懼怕任何對峙與威嚇。不卑不亢,這種品質在她身上一直兼備。她沉得下氣,也不會輕易跟著對方的節奏走。

     安藍暗忖,忽又輕藐一笑,“溫小姐伶牙俐齒,不愧是陳颯的得意徒弟。”

     溫以寧抬眸,怎又扯到了陳颯。

     “陳颯真是什麼都肯教你,盡得她的真傳哦。”安藍的雙目是她五官中的點睛之筆,笑時,顧盼生姿真真的美。她說:“陳颯當年就是個外地小城市來的,她的事業能爬的這麼快,還不是當年攀上了東皇娛樂肖總這棵大樹。太子爺一擲千金,幫她鋪路搭橋,陳颯才得以順風順水。”

     溫以寧冷言,“陳經理的業務能力很強,有目共睹。”

     安藍冷呵,“偌大的上海,金子遍地,能力出眾的比比皆是,憑什麼就她能出頭?溫小姐,您想得也太簡單了。但是我很理解你師傅,想要做人上人,自然要給自己找一個靠山。你們都挺有眼光的,一挑就挑中最好的。”

     溫以寧不置可否,反倒笑著說:“如果這樣想能讓您心裡舒坦些,您請自便。”

     安藍揚嘴,敏銳的看穿了她表情一剎的細微變化,該是戳著她的痛處了。溫以寧對陳颯是師徒之情,有崇拜有敬意,被人這樣說,她心裡仍是介意的。

     “你真的瞭解唐其琛嗎?這麼說吧,我跟他們那個圈子玩了二十多年,他們身邊的女伴從來就沒少過。你沒有那麼特別,實在不必把自己看的太重要。”

     溫以寧平靜道:“我從未把自己當角色,反倒是你,似乎對我特別上心。”

     安藍惱火,就沒見過這麼軟硬不吃的,“你死心吧,他同意,他的家庭也不會接受你的。你知不知道,其琛哥為了你,已經跟他母親鬧翻了。還有他爺爺,對他也失望了。亞匯集團內部的鬥爭從來就不是一帆風順。少了唐家的支援,你知道他會過的多累嗎?你們這種人 ,除了在他需要的時候陪他聊天解悶兒,為他做頓飯,還能起到什麼幫助?他是唐其琛,但他不止是唐其琛。他是亞匯的唐總,是唐家的少爺,是他父母的兒子!”

     安藍這一段話,字字鏗鏘,也是致命一擊。

     溫以寧如墜深淵,心頭冰涼,他父母知道了?還跟他們鬧翻了?可這些,唐其琛從未跟他說過一個字啊。

     安藍漸生勝利的快感,終於找到能擊潰她的利器,不遺餘力的繼續:“他為了你,是對我發過脾氣,但那又怎樣,幾十年的情分,也不是發這一次火啊。我習慣了,也無所謂,我跟你不一樣,我們兩家本就是世家之交,過去,現在,哪怕是未來,你可以去問問他,這層關係他斷不斷的了。”

     門當戶對,即是這樣的家庭之中,永恆不變的原則。

     溫以寧的臉色白了幾分。安藍的話有理有據,事實陳述,才是最冷酷而兇殘的治人之道。溫以寧腦子一片混亂,來時準備妥當的盔甲盾牌悉數淪陷失守。

     她與安藍都是有備而來,上下半場的烽火風向卻悄然移轉。安藍以鋒利的刀刃先行刺破她的金鐘罩,隨後又收刀如鞘,動之以情。這麼光華閃耀的一個女人,悲從中來,眼底竟然泛起微紅。

     她說:“我從懂事起,就喜歡唐其琛了,我比他小十歲,可他從小就願意帶我玩兒,說我是小小跟屁蟲,比男生的膽子還大。其實我膽子不大,我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得到他的贊許。當年我進娛樂圈,我問過他,他如果他不喜歡,我可以放棄。其琛哥哥告訴我,做我喜歡的,他會為我保駕護航。我和景姨,比我對我自己的母親還要親近。我的愛比你多,我能為他事業、生活帶來的幫助也一定比你多。或許,他是你的全部,但你,不可能是他的全部啊。”

     安藍神色淒美,眼眶濕潤,但倔強的不肯讓淚水滑落。她的手越過桌面,竟然死死握住了溫以寧的手,似怨似求,當真是低到了塵埃裡,“溫小姐,我性格不好,脾氣驕縱,當時也是昏了頭才給你惹了麻煩。我向你道歉好不好,我現在就發微博跟你道歉好不好?你把其琛哥哥讓給我吧,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兩雙手纏在一起,都是冰涼沒有溫度的。溫以寧也不作反抗,任憑安藍握著,感受她深入骨髓的力氣,每一個指關節都掐緊,仿佛掐的不是皮膚血肉,而是溫以寧的最痛處。

     兩人之間這個姿勢維持了半分鐘,溫以寧始終垂眸凝神,目光盯著桌面的某一處,虛虛飄蕩,神形俱散。等她回過味,視線聚在安藍身上時,雙眸寂靜,越發清冷寡淡。

     她看著安藍,輕聲說:“你喜歡他好多年,可是,我也好喜歡他啊。我讓不得你,我捨不得。”

     溫以寧心裡湧起無聲的潮,在靜夜裡潮漲潮退,把一顆心打的濕漉漉,自然而然的就沉澱了,落地了,所有虛浮瘮人的猜疑和不安,此刻都有了答案和出口。

     溫以寧靈台清明,很肯定的又重複一遍,“我不能把他讓給你,也不會把他讓給任何人。你有與他一塊長大的情分,但你真的瞭解他嗎?他這個人慢熱,但不是故意拿腔作勢,也不是擺什麼商業精英的臉子,他就是這樣的人啊,他對感情很謹慎,總是要花更多的時間去確認。他不是敷衍隨便,他的感情觀有一種高級的克制感。你信嘛,如果不是他願意,哪怕你做再多的犧牲,這一生,他也不會愛你半分。”

     安藍臉色瞬白,指甲又掐進她皮膚幾分,冷血而絕情道:“我們這樣的家庭,愛並不是最重要的。只要相敬如賓過一生就夠了。”

     溫以寧綻開笑容,柔和而甜美,她看向安藍的目光裡竟有了惋惜之意。她慢慢把手抽出來,說:“安小姐,您真可憐。”

     說罷,她站起身就要走。

     安藍如遭雷轟,把她的三魂六魄都給轟碎,怔然數秒,對著溫以寧的背影大聲:“你是自私的,你讓他為難,你逼他與自己的親人反目成仇,你要真的愛他,就不會讓他陷入兩難,這一點,你永遠不如我。”

     溫以寧不作半刻停留,出了咖啡館,深秋快至,秋風還是割著耳朵疼了呢。

     ——

     H市的拆遷戶要於本月底全部搬離規劃區,周圍鄰里都搬的差不多了,人去樓空,這個城市最繁華的老舊居民區即將成為歲月長河中一段永不重生的歷史。江連雪這種咋咋呼呼的性子,這回倒是心細起來,在找新房子的問題上,她有自己的主意,不隨波逐流跟著一群大媽們去一窩蜂的搶奪什麼內部特價房。

     她精挑細選了一個H市經濟新區去年交房的中高檔樓盤,雖然買的是二手房,但原來的戶主急於用錢,所以價格談的很合適,裝修也漂亮大氣,性價比很高。江連雪還看了日子,農曆二十八搬家。

     “房本我昨天下午拿到了,手續什麼的也都在這個檔袋裡。到時候買個保險櫃,都收裡頭。”江連雪喋喋不休,發現沒回音,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溫以寧你死人啊,從回來起就魂不守舍的,中邪了是吧,能不能專點心。”

     溫以寧興致怏怏,“哦。”

     江連雪冷哼,“我看啊,你就不適合上海。每次回家都沒好事兒。幹嘛,把這兒當避難所了?你給我小心點,遲早有天不讓你進家門。”

     溫以寧忍不住白目。

     江連雪把文件袋繫好,放手裡掂了掂,看她一眼,老生常談語氣平靜道:“上海不好,你辭職回來吧。”

     “回來能幹什麼。”

     “去三中當英語老師。楊正國一個朋友在教育局管這事兒,體制內的不行,但能讓你先進去,以後有機會慢慢轉。”江連雪鮮有這麼認真的時候。

     溫以寧當時都沒反應過來楊國正這個名字。後來才恍悟是開計程車的楊叔。雖然她現在都沒搞明白,兩人是怎麼勾到一塊兒去的。她左顧言它,問:“你和楊叔叔定下來了?”

     江連雪從煙盒裡抖出一根煙,低頭點燃後用力吸了兩口,她沒說話。

     “看起來是個老實人,搬家的事兒也沒少幫你跑腿。合適就過日子吧,你還真想嫁入豪門當個闊太太啊?”溫以寧情緒顯然不高,玩笑話也說的低迷消沉。

     江連雪吐出薄薄的煙霧,丹鳳眼上挑,呵了一聲,“我當不了,這不是都指望你了嗎。”

     溫以寧沒接這茬。

     江連雪把煙頭按熄,拂了拂腿上的灰,望了一圈屋裡,目光最後落在櫃子上的那張遺照,溫以安永遠十八歲,顧盼生輝的眉眼,與江連雪如出一轍。這一雙女兒,最像她的還是這個小的。

     江連雪衝照片挑了下眉,“差不多了,帶你住新房子嘍。”

     搬家這天,李小亮帶著一幫老同學來給他們幫忙。其實也沒什麼要幫的了,老家的東西太舊,江連雪看不上,全都換了新的。衣服被褥也都提前搬了進去,今天黃道吉日,也就過個火,走個搬家的儀式。

     江連雪的狐朋牌友有三四車,加上溫以寧的同學朋友,真還挺有人氣的。江連雪打扮的花枝招展,濃妝上臉也很有韻味,她精神抖擻,倍兒有面,“那個假山,見著沒,很講究的,這叫背有靠山哈哈。再看看那個大池子,幾百條錦鯉可壯觀了,這你們就不懂了吧,遇水則發,以後打牌都悠著點啊。”

     溫以寧忍不住勾起嘴,搖了搖頭對一旁的李小亮說:“別介意啊,她就喜歡炫。”

     “好事兒,該炫的。”李小亮坐在沙發上嗑瓜子,沙發坐了好幾個朋友,一個說:“小寧兒,你們這房子真還挺不錯。一百三十多坪吧?”

     “啊,對,還送了一個入戶的小花園,放雜物什麼的很方便。”溫以寧給空了的盤子裡添滿糖果花生,與老友們談天說地,笑聲不斷。

     添茶水的時候,李小亮幫她接過水壺,“我來我來,小心燙。”

     眾人起哄:“噢喲喲!亮亮你這什麼心思啊,啊?還藏著吶?”

     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大夥兒都知道,也都不遺餘力的撮合這一對。

     李小亮笑嘻嘻的,“別鬧別鬧了,咱們的小寧兒有物件了。別欺負人不在這兒啊,以後當著面可不許亂說話了。”

     同學們面面相覷,無不可惜道:“寧兒交男朋友了啊,怎麼沒來呢?帶出來跟哥們兒喝喝酒,怎麼說也是娘家人嘛。”

     溫以寧笑著說:“他工作忙。”

     中午在飯店吃了道喜飯,下午接著打牌,晚上又陪他們K歌,十一點多把客人都送走,這才清閒下來。江連雪坐在客廳拆紅包,李小亮包了五千,太多了,江連雪都說,“這可不行,待會我給他發微信退回去。”

     溫以寧收拾完衛生,端了杯熱水坐在沙發扶手上看她記帳,牌友們都給的四百,她同學都是八百,楊國正給了兩千,還有一些街坊鄰里。紅包拆了大半,溫以寧看到最後一個,紅色信封。名字也沒寫。

     江連雪這才優哉哉的告訴她:“這是你男朋友給的,還是拆遷辦的那個人轉交給我的。噢喲,他人脈很廣啊,這邊政府他都認識人?”

     看著信封很薄,打開,裡面沒有錢,只一張銀行卡。

     江連雪眼睛都亮了,這人見錢眼開的習性永遠改不了。她飛快掏出手機,登陸網上銀行,輕車熟路的輸入了原始密碼,還真登上去了。金額讓她傻眼,“這、這麼多。”

     十萬整。

     溫以寧要去搶卡,江連雪藏在身後,“他給我的,你搶什麼搶。”

     溫以寧無語,“太多了。”

     “我女兒跟他談戀愛,多什麼多,我還嫌他老呢。”江連雪一臉鬼迷心竅,“反正以後都要留給你的,不急於這一時了。”

     溫以寧沒立刻跟她較勁,想著以後偷也要偷回來。她走去臥室給唐其琛打電話,那頭很快接了,低沉的一聲,“念兒。”

     溫以寧一顆心又捨不得了,聲音放軟:“老闆你不乖啊,送這麼多錢幹什麼?”

     能聽見唐其琛隱隱的笑聲,“人不能到場,心意自然要重一點,沒別的意思,你母親高興就好。她好像,有點躲我,是不是不太喜歡我?我敢不盡力嗎,印象不好,影響我今後的發展晉級啊。”

     溫以寧抿嘴淺揚,“她沒有不喜歡你,她是有點怕你吧。我媽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遇到真場合了,挺慫的。”

     唐其琛嗯了聲,“你在幹嗎?”

     “剛收拾完屋子。”溫以寧躺在床上,滾了一圈,抱著毛茸茸的枕頭,墊著下巴問:“你呢?”

     “在家,準備睡了。”唐其琛聲音溫柔。

     很安靜,話筒裡,只有他淺淺的呼吸,溫以寧能想像出唐其琛現在的姿勢,或許是站在窗戶邊,推開一角窗,有風淌過他的側臉,頭髮便漾開一小圈的弧。他長身玉立,脫了外套,只著一件剪裁合體的襯衫,袖口挽上兩截,小手臂緊實修長。

     這種靜寧的美好,哪怕人不在身邊,都能在彼此心中百味回甘。

     溫以寧眼角發酸,莫名有了微微的濕意,她說:“老闆,你知道嗎,我有時候常常會想到好多年前,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好帥,瘦瘦高高的,穿著黑色的襯衫,那個包廂燈光很暗,你就像融進了黑夜裡,我當時就看傻啦。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竟然跟那時候一模一樣,沒有老,沒有變,連頭髮絲也是想像中的觸感。你就像一部我喜歡的電影,是裡面永遠不會厭倦和陌生的劇情。這種感覺好神奇啊,似曾相識,好像上輩子就見過你呢。”

     女人的聲線低吟婉轉,盛滿了月光。唐其琛在電話那端沉沉一笑,“怎麼會沒有老呢?過完年我就三十六了。念念,嫌棄嗎?”

     溫以寧恍然如夢,“是啊,你都三十六了,可還是好帥呢。”

     唐其琛仍在笑,“謝謝啊,今晚老闆能睡個好覺了。”

     這時,溫以寧聽到裡面傳來幾聲電話鈴,但很快又被按掉。她怔了怔,這個鈴聲太熟悉了,是唐其琛辦公室的內線座機。

     可一開始,他說他在家,正準備睡覺。

     溫以寧很快聯想到,是不是唐其琛不想讓她擔心,所以故意說的相安無事。其實他與家裡的關係早已水火不容,分庭抗禮,舉步維艱。

     這個想法瞬間霸佔她的思緒,溫以寧心都揪起來了。她太久沒回話,唐其琛:“怎麼了?”

     溫以寧忍住鼻酸,扯了個笑,“沒事兒啊,我媽剛才叫我呢。”

     這回輪到唐其琛沉默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這通電話裡,根本沒有聽到任何別的聲音。

     溫以寧後知後覺說錯話了,但已晚了。

     很長一段時間的安靜,溫以寧沒忍住,捂住嘴,不讓他聽到自己哽咽的聲音。

     良久,唐其琛說:“念念乖,不多想。”

     溫以寧嗓子眼裡擠出一個嗯字,用儘量輕鬆的語氣說:“我們家你也來過,是那種老式的家屬樓,樓上樓下串門很方便。小時候,我其實有點胖,臉肥嘟嘟的,長身體那會特別容易餓,但我爸媽不太管家裡,放學回來餓的實在受不了,我就挨家挨戶敲門,我嘴兒甜,膽子也大,叔叔阿姨都好喜歡我,經常留我吃飯。你看我現在長這麼好看,多虧那時候百家飯吃的好哦!”

     唐其琛沒說話,但她能感覺到他在微笑。

     溫以寧握緊手機,嘴唇都快貼著螢幕,“老闆,我從小就招長輩喜歡,老少通吃,從沒失手,不會給你丟人的。”

     唐其琛明白,他當然明白,他的念念是在給他定心丸。兩個人誰都不提一個字,挨的苦,受的難,都一己之力承攬,他們站在對方的角度,疼惜著,努力著,無聲的守護著。

     彼時的亞匯集團總裁辦公室裡,燈光盡數熄滅,只留一盞頂燈,柯禮坐在沙發上,從冗長的報告裡抬起頭,一眼就看到辦公桌後的唐其琛,即使倦色難掩,但面容依舊沉靜而溫柔,而那雙狹長冷淡的眼裡,竟然有了暖春般的詩意。

     已過零點,柯禮起身走過來,低聲問:“唐總,今晚您就別通宵了,我送您回公寓早點休息吧。”

     與溫以寧的電話一結束,唐其琛的臉色又肅穆起來。仰著頭,靠著椅背閉目,半天都沒動彈。柯禮的視線落向他的手背,上一次打針沒有按壓好,針孔周圍還留有淡色淤青,旁邊的新針孔又添了兩個。

     柯禮知道,唐其琛這段時間的壓力有多大。

     景安陽雷厲風行,態度明確,數次施壓。作為晚輩,身為人子,唐其琛自然不會與之頂撞,他的漠視和無聲堅持,與家裡的關係幾乎降到了冰點。溫以寧休假半月有餘,陳颯一直沒讓她回歸崗位。這也是唐其琛的授意,至少讓人遠離風暴中心,至少還她一個相對安寧的環境。

     有一次陪唐其琛回唐宅,景安陽和他爭執終於升級。最後,景安陽那麼貴氣自持的人,都忍不住流出淚來,呵斥唐其琛不孝。唐其琛臉色亦難看,拂袖離開,當晚胃病又復發,挺嚴重的,卻強打精神,硬是攔下柯禮,死活不讓告訴溫以寧。

     唐其琛和家族的抗爭,最直接的戰場,就是與他母親景安陽的冷戰。

     公司近期也不太平,數次傳聞,唐老爺子有意將手中股份轉讓給唐耀,也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讚揚這個孫兒,稱他進退有度,是成大事的人。

     唐其琛連續通宵工作了兩夜,人形都瘦了半圈。這麼多年為了亞匯的發展,胃是在酒桌上熬壞的,他沒有煙癮,這幾年下來,也從未再抽過。但就是這段時間,柯禮竟然發現,他辦公桌上,有拆開的煙盒和火柴。

     唐其琛站在落地窗前,雙手併入褲袋,室內溫度適宜,他脫了外套,純黑襯衫外是同色的馬甲,勾的他寬肩窄腰,腿的線條筆直勻稱。窗外的東方明珠塔光芒閃爍,黃浦江面靜的像是一匹黑色綢帶。

     唐其琛眼神遙望,落寞而疏淡。手機擱桌面已經響了兩次,但他瞥見螢幕後,卻是故意不接。再後來,景安陽的電話直接打到了柯禮那兒。柯禮權衡輕重,還是勸唐其琛,“唐總,夫人找您。”

     唐其琛沉默了數秒,接過,舉在耳畔。

     對方聲音似有無奈,唐其琛聽了幾句,頓時愣住。

     景安陽竟然主動求和,平聲靜氣道:“讓兩家人見個面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30 06:33 PM

五十一. 明月最相思(3)

     景安陽的多餘的意思未再表達,唐其琛也無從知曉她的本真意圖。

     但在境地兩難的現在,他寧願去相信這是母親惻隱之心下的善意信號。唐其琛先是在電話裡跟溫以寧說了這件事,他的語氣是有期待和渴望的,那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和藏不住的微喜,在這個情緒克制的男人身上,竟然就這麼輕易洩露了。

     溫以寧雖然有隱憂和莫名的畏懼,但抵不過他這番真情實意。她酣暢愉悅的答應,聲音像是蝴蝶在陽光下微顫的雙翅,輕聲說:“好的呀。”

     回頭跟江連雪一說這事,江連雪大感意外,“我天,你倆什麼時候關係進展的這麼快了?這,這都要家長了?”

     溫以寧臉頰微窘,“哪裡快了,你別多想好不好,這不是見家長,就一起吃個飯。”

     江連雪吃驚:“這還不叫見家長?”

     溫以寧無法反駁。

     一支煙的時間,江連雪斜睨她一眼,“這點出息。”又緩聲問:“你真想好了?跟著這個男人了?”

     到底是母女,雖然從小到大她與江連雪的關係不盡人意,但彼此都是世上唯一的血肉至親。在這個賜予她血脈的女人面前,如同世間每一個小女兒,在步入某個新階段時,羞怯疑慮,也想問問母親,此人是不是良人。

     母女之間難得的心平靜氣,溫以寧抿了抿唇,“一直沒問過你,你覺得他好不好?”

     江連雪神色平坦,語調亦平靜,“能不好嗎,禮金出手就是十萬,別人送錢,他送銀行卡,我是沒見過這麼騷的。上回來接他的那車,我認識,賓利。就我們這個小地方,都找不出一輛一樣的。這麼有錢,能不好嗎?”

     溫以寧愣了一下,連白眼都不想翻,就知道從她嘴裡套不出正經話。

     江連雪換上笑臉,飛舞著眉毛喜不自勝:“吃飯能不能談一談嫁妝了?我心裡是有數字的啊,低於可不行。房子他負責,我送你一輛代步的車唄。”

     溫以寧氣的拂袖而去,這人簡直不可理喻!

     好半會兒,江連雪才來敲她的房門,懶洋洋的倚在門邊,撥了撥耳邊的頭髮,嗤笑的望著她:“開他兩句玩笑還生上氣了。你這麼寶貝這個男的,我能不去吃這個飯嘛,放心吧,不會給你丟臉的。什麼時候啊,高鐵票你報銷啊。”

     飯局定在這週六。

     江連雪看著不怎麼靠譜,但其實對這次見面是上了心的。

     她的頭髮不久前才做過,髮質和色調都保持的很有型,但她還是重新去做了個髮型,把之前稍顯浮誇的酒紅色,換成了更顯穩重大氣的淡栗色。她做完回來後,人沒什麼精神,傍晚就進房睡覺,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溫以寧沒少笑她,“嘖,是誰說的,穿個破銅爛鐵都不帶怵的?”

     江連雪才做過的指甲又尖又細,手不留情的就往她腦門兒上招呼,“死丫頭!”

     溫以寧跟不倒翁似的,戳下去又彈回來,“還有衣櫃裡那兩條新裙子,上回我逛街看到可是不打折的啊。”

     “呸!還不是為了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江連雪昂著頭,脖頸修長白皙,皮膚狀態在同輩裡簡直是逆生長,她挑眉得意道:“他們那樣的人家,肯定是精精神神的,我也不能太輸給未來的親家,丟人。”

     溫以寧看著她張揚跋扈,風風火火,但心底的一窪軟地,仍是有所觸動的。江連雪話不好聽,但那份心思敞亮剔透,紅塵之大,於她們母女二人已是相依為命,她只是想盡可能的為這個女兒撐腰。

     江連雪人本就漂亮,如此用心打扮,更是奪人眼目。出發那天,楊國正開著計程車來接她們,見著江連雪穿著風衣高跟鞋,五十好幾的北方爺們兒愣是臉紅心跳,起步時檔位都給掛錯。

     江連雪年輕時是小妖精,現在便是老妖精,坐在副駕駛也不老實,逗的楊國正磕磕巴巴的舌頭都捋不直了。溫以寧在後排,抿著嘴偷笑。唐其琛的電話早上就打了好幾個過來,路上又發微信,說自己在站內接她。

     四點一刻到站上海,下了月臺就見著了唐其琛。他今天的著裝風格也閒適,黑衣打底,套了件白色的風衣,兩個簡單的顏色搭著,把人也襯的俐落精神。溫以寧很少看到能把白色穿得這麼恰當的男人,多一分嫌油膩,少一分又有裝嫩之疑。唐其琛立在那兒,遠遠對她笑,就像雪山月光照亮黑夜,矜貴極了。

     “伯母您好,一路辛苦。”唐其琛接過行李,態度和氣恭敬。

     江連雪笑眯眯道:“等很久了吧。”

     “應該的。”

     唐其琛顧著禮貌,一路與江連雪攀談更多。他與溫以寧也有很久沒見面,但長輩在場,兩人也沒有表現的太明顯。後半程,江連雪顧著去看窗外的街景,話題暫停。唐其琛的掌心才安靜的覆上溫以寧的手背,指腹輕輕摩挲,然後緊緊握了握。

     溫以寧側過頭,目光恰好撞進他視線,兩人無聲對望,嘴角彎起一道淺弧,交疊的手便又自覺的鬆開了。

     吃飯的地方在中山路,這家餐廳唐其琛來過一次,裝潢定位極盡奢華,其實與景安陽素日的偏好並不相符。但換個想法,興許是景安陽盡地主之誼,特意彰顯隆重之舉。到了地方,有專人泊車,引路的侍者對唐其琛恭敬道:“唐先生,夫人已經在包廂裡了。”

     唐其琛亦頷首,側身將路讓出來,讓江連雪走前面,“伯母,您請。”

     江連雪下意識的壓了壓裙擺,微揚下巴,看起來從容又自然。但溫以寧看見她背在身後的右手手指捲了捲,像是要抓住什麼似的。溫以寧便明白,她還是緊張了。

     這種場合的氣勢是很能震人的,一句唐先生,江連雪就知道唐其琛的身家地位比她想像中更豐盈。最隱秘的那間小廳在山水閣的後面,侍者在門口便止步,禮節退下。唐其琛推門而入,叫了一聲:“媽。”然後讓出後背,露出了江連雪和溫以寧的身影。

     景安陽坐在主位,隻身一人,但她一眼望過來,目光像是一頂發光的罩子,能將人從頭到腳都審視個徹底。她今天的穿著格外華麗,正兒八經的旗袍裝扮,衣襟上的絲線花紋精緻泛光。衣領遮住一半脖頸,但絲毫不折損頸部的線條,連著往上,一張臉保養得宜,歲月從不敗美人。

     景安陽淺淺揚笑,倒是起身迎了一把,肩上搭著的披肩慵懶華貴,“坐吧。”

     溫以寧按下心頭緊張,落落大方道:“伯母您好。”

     江連雪也是一副笑臉,“小唐像媽媽,難怪生的這麼俊。”

     景安陽嘴角動了動,表情溫和依舊,但也再沒有別的內容了,她目光一掠,問:“你就是以寧?久聞不如見面,是個美人胚子。”

     唐其琛順勢牽住溫以寧,把人領到面前。景安陽不動聲色:“我對你有印象了。我們不是第一回見面,上次的慈善晚會,陳子渝旁邊的就是你。”

     溫以寧略覺緊張,她竟然還記得。又迅速回憶一遍,是不是當時自己的表現很差勁。不得不承認,景安陽這種長輩太有距離感,從骨子裡散發的氣質鋒利又有質感。大約是感覺到了她的緊張,唐其琛握著她的手更用力了些。就是這一握,讓她游離無底的心又迅速縮小,腳踏實地的感覺瞬間充實全身。

     四人落座,江連雪坐在景安陽的旁邊的位置。平心而論,江連雪的五官相貌更為出眾,但景安陽的氣場太厚重,手腕上一隻翡翠鐲子隨著動作偶爾輕晃。她客客氣氣的說:“都是這裡的特色菜,也不知合不合你們的口味。”

     江連雪熱情應答:“好吃的,好吃的。”

     魚子醬手卷、海蘆筍香柑味泡沫生蠔、蝸牛泡芙,這幾樣江連雪哪裡吃過,人對新鮮事物的興趣總是會很直觀的表現出來,江連雪也不是個能藏事兒的細膩性子,大大咧咧的讚歎之詞跟順口溜似的說出來了。

     唐其琛笑著說:“您要是喜歡,下次陪您常來。”

     景安陽端坐著,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問江連雪:“要不要喝點酒?”

     盛情難卻,江連雪爽快道:“好啊!”

     景安陽便對唐其琛說:“我在這裡存了幾瓶,其琛,你去拿吧。”

     唐其琛放下喝了半碗的湯,應聲去了。

     門關,人走,包廂裡陡然陷入沉寂。

     江連雪覺得不太自在,若有所思的望了眼溫以寧。溫以寧也覺得有些尷尬,想挑個開場白,但視線一對上景安陽,嗓眼就封堵住了。

     景安陽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面容方才還能勉強稱之為和氣,現在一瞬收斂,已是八風不動。她看著溫以寧,目光疏淡冷傲,平靜道:“溫小姐,你和其琛不合適。”

     氣氛瞬間淬了火。

     這個轉折近乎殘忍,仿佛能做戲到現在,已是景安陽最大的讓步。不顧人情冷面,不忌這個場景的初衷,景安陽殘酷的撕開和平表像,殺的溫以寧措手不及。

     “其琛是我唯一的兒子,整個唐家,都對他寄予了多深的厚望,你不會瞭解。當然,你也不需要瞭解。溫小姐,你很優秀,你在復旦的專業老師,畢業這麼多年還記得你。他說你天生是學語言的璞玉,我與她相識數十年,能得她一句誇讚的學生並不多。”景安陽溫言好語的說著,她語速慢,每一個字都像暴風雨前的霹雷閃電,“溫小姐,我不否認你的優秀,也請你不要耗時耗力,把大好的青春年歲花在其琛身上。”

     溫以寧的臉色,以可見的變化,一秒一個樣。她今天穿了條淡青色的裙子,長髮垂在肩頭,肩膀瘦削,白淨的臉龐此刻沒有半分血色。但依舊端正坐著,維持著該有的姿態。

     景安陽說:“飛蛾撲火的道理不難懂,但結果都是自取滅亡。溫小姐,你是聰明人。作為母親,我感謝你對我兒子的青睞。但你的這份青睞已經對他,對我們家造成了困擾,我不希望這樣的不和諧影響這個家庭。”

     溫以寧耳畔都是嗡嗡聲,甚至一剎目眩,下意識的去抓桌角。她咬牙入肉入血,才堪堪不至失態。一個有氣場的長輩,若真要與人爭鋒相對時,誰都扛不住。景安陽的話很淩厲,偏又有條不紊,顯然是有備而來,拿著鋒利的刀刃一點一點挑破對手的承受底線。

     室內的空氣變得粘稠腥辣,沉默之中不留一絲轉圜餘地。溫以寧漸漸低下了頭,但她的眼睛卻乾涸的無比疼痛。

     聽懵了的江連雪最先回過血,但這樣的疾言厲色也打壓了她的情緒,平日的張揚潑辣都不見蹤影,她看向景安陽,聲音有些發抖,“話可不是這麼說的。你的兒子是寶貝,我女兒就低人一等啊?”

     景安陽聞言一笑,“我從未這麼想過任何人。我只知道,尊嚴是自己掙的。江女士,您當年未成年就懷孕生子,為了一個男人,您年紀輕輕就能與家裡反目成仇,與父母斷絕關係,這種魄力真不是誰都有的。”

     江連雪怔然,嘴唇上下相碰,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有情飲水飽,這個道理您體會的很透徹,不過從您身上,也證明了一個道理,人都有看走眼的時候。你丈夫待你不好,打罵是家常便飯,你能一己之力拿菜刀剁了丈夫的一個手指,實在有巾幗不讓鬚眉的風範。您這樣性格教育出的兒女,自然不會低人一等。”景安陽微揚下巴,冷漠的像在說著最無關緊要的故事。

     江連雪猛打了個寒顫,就被被瞬間封印了一樣,靈魂都抽走了。

     她驕傲一生,潦草一生,愛恨一生,她從小自恃清高,什麼都要爭個第一,就連選男人這件事上,都轟轟烈烈,瀟灑自我。卻偏偏不如人意,溫以寧的父親空有皮囊,敗絮其中,打鬧一輩子,最後還落了個年輕寡婦的結局。這場婚姻的失敗,是江連雪頭頂上的一把利劍。如今被另一個女人三言兩語的挑破,那把劍筆直下墜,活生生的將她劈成了兩半。

     這是江連雪最隱秘,最難以言說,最極力掩藏的失敗。

     她喪失了活人氣,整個人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這一身用心的裝扮,新做的髮型,新做的指甲,都成了供人圍觀的笑話。溫以寧掌心冰涼,眼眶紅透了。她心痛又無力的望著江連雪,那種從肉體到靈魂的愧疚感,幾乎將她擊得粉碎。

     景安陽表情平靜,沒有沾沾自喜的快感,也沒有耀武揚威的得意。她端起茶杯,揭開蓋,從從容容的品了品。茶香隱隱,熱氣繚繞,是上好的鐵觀音。

     這時,唐其琛推門進來,手裡拿著一瓶紅酒,對過去幾分鐘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您存了酒麼?托人找了好久。他們不敢來問您,罷了,我挑了一瓶新的,伯母,您先嚐嚐,若不喜歡再換別的。”說著,唐其琛剛坐下,溫以寧就站了起來。

     他抬頭看她,“嗯?”

     溫以寧卻不看他,眼神垂著,整個人虛浮的像是沒有焦點。她說:“還有事兒,就不陪你們了。”

     一句話結束,然後伸手攬了把江連雪,把她從座位上扶起,頓了頓,聲音極力克制著平緩,對景安陽說:“伯母,您慢吃。”

     踏出包廂,鋪著厚厚地毯的走道上貫入風,唐其琛的腳步匆忙跑近,拉了拉溫以寧的胳膊,“怎麼了?”

     溫以寧強打精神,衝他笑了下,“老家出了事兒,要趕回去。”

    唐其琛皺眉,“念念。”

     溫以寧的眸子清清亮亮,跟他對視時也沒有半分波瀾。一個不肯洩露情緒,一個不肯放開她的手,兩人之間詭異盤踞,是暗暗較勁的對峙。

     直到江連雪出聲,“老闆,放過她吧。”

     一語雙關,這話意味不明,但在這敏感的時刻,就像一把重錘砸在了唐其琛的氣門。

     江連雪整個人都沉靜了,淡聲說:“真的有事情,要回家。”

     唐其琛語氣緩了些,“伯母。”

     “我們要回家,現在,立刻,馬上。”江連雪扯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謝謝你家裡人的熱情招待。”

     讓她們知道,人與人之間三六九等,貴在自知之明。

     唐其琛能感受出某種東西在兩人之間做著無聲的分割,他眼下莫名其妙,但直覺不能撒開溫以寧的手。這種掌心交疊滋生出的力量和溫度,是他們之間的默契。但這一次,溫以寧沒再回應他的堅持,冰冷柔軟的手像魚兒一樣從中滑脫,然後挽著江連雪的手,背脊挺直的離開了。

     之後的事,溫以寧自然無從知曉。但據這家餐廳的服務生說,她們離開沒多久,那件包廂就傳來激烈的爭吵。杯子跌落於地,破碎的聲音刺耳怖人。

     門再次從裡打開,唐其琛喘著粗氣,滿目刺痛和悲涼。而身後的景夫人亦聲嘶力竭:“其琛,你當真為了那個女孩兒什麼都不要了嗎!”

     唐其琛駐足片刻,背影像是暴雪初來的天色裡,最鋒利的那道光影,他的眉眼之間全是徹骨的冷,聲音壓抑痛苦的近乎哽咽,“呵,您都這樣了,我還有的選擇嗎,我還能選擇嗎?誰他媽還敢要你兒子啊!”

     ——

     高鐵到站H市,已是晚上七點。

     深秋了,天色轉眼就徹底黑下去。楊正國開著計程車在站口接到母女倆,怎麼來的又怎麼將人送回了家。他也看出了兩人狀態的不對勁,氣氛有些喪,與早上真是天壤之別。

     但楊師傅是個老實人,寡言少語,這種時候,更不會多問。

     到了家,江連雪就進去臥室了,她沒關門,在裡面忙活著。溫以寧把電視開了,然後坐在沙發上,半天也沒見調一個台。

     “過去點,挪個位置給我。”江連雪走出來,換了身睡衣,妝也卸了,才做的頭髮也給紮了上去。她素面朝天,精氣神似又恢復了大半。

     溫以寧看到她手裡的一疊東西,第一個就是房本。

     “吶,這個郵政的存摺裡,是你爸死的時候賠的保險費用,一共七萬八,你上大學的時候用了兩萬交學費,裡面還有五萬八。這一張工行的,是咱們的拆遷款,這套新房花了一百零五萬,還剩六十三萬擱裡面,我存了個定期,兩年的,利息高一點。”

     江連雪把兩本存摺“啪”的一聲丟在了溫以寧胸上。

     “這個卡,你去上海待了三年,這三年給我寄的錢,微信上轉的賬,亂七八糟的,反正你給我的都在裡面了,四萬多,我一分沒有動。”

     溫以寧愣然,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房本兒,戶主寫的是你的名字。本來呢,我還想把這拆遷款給你,讓你去上海買個房子,但估計也買不了一個廁所了。”江連雪冷哼,“上海有什麼好啊,每回都是惹了麼蛾子回來老家。我服了,溫以寧,你是瘟疫吧,自個兒受著就算了,還傳染給了我。”

     抱怨過後,安靜半晌,江連雪深吸一口氣,說:“我恨那個城市。”

     溫以寧心口發澀,卻也無力解釋和安慰。

     “這些卡和存摺的密碼都是一個,你生日的年和月。以後要用了,別慌,都是你的。”江連雪掂了掂手中的檔袋,自嘲一笑,“東西也夠多了啊,可惜啊,人家看不上這陪嫁。也是,他那樣的家庭,缺的哪是陪嫁。哦不,他們什麼都不缺,只是要找一個門當戶對的,能夠相配的。”

     江連雪歎了口氣,垂下手,把東西都往茶几上一丟,負手環著胸,側頭看著她,“你昨天不是問我,覺得唐其琛好不好嗎?”

     溫以寧鼻子有點堵,聲音也極力繃著,像是感冒的那種沙啞,“你說他好,在你心裡,有錢的就是大爺。”

     江連雪笑得花枝亂顫,眼紋也深刻了幾道,笑意收斂之後,她幽幽道:“他對你好,我看得出來。男人是不是誠實靠譜,你們沒有識人的慧眼。只有經歷過人渣和被生活折磨過的人,才有這個本事。”她自嘲一笑,“媽的,再也沒有比老娘更有本事的了。”

     “但你要問我真實想法,我並不認為,他適合你。”江連雪淡淡的說:“你們之間,差距太大。他那個老巫婆的媽今天有句話是在理的,如果你相信有情飲水飽,那麼未來,你會受苦的。”

     溫以寧眼睫微眨,垂在腿間的手指不停的揪著沙發墊上的流蘇。

     江連雪掃她一眼,又想抽煙了,但煙盒空了,她只得作罷。“我呢,從小也沒太管過你,現在大了,自然犯不著說什麼『不希望你受苦』的虛偽話。我就是把我這一生走過來的路講給你聽,有時候吧,人就是一剎那的鬼迷心竅,跟他分開一段時間試試看,也許,你以為的那些濃情蜜意,其實並沒什麼了不起了。當然了,你要覺得開心,那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開心需要代價來交換,千金難買你願意。”江連雪忽又嘻嘻笑了起來,“哎呀呀,不愧是我生的,都是情種呢。”

     她疊著的腿又放下,從沙發上站起來,撥了撥微卷的頭髮,風情就這麼勾了出來。

     溫以寧忽然說:“媽,對不起。”

     江連雪背影一頓,側過頭,說:“我的確擔得起這聲對不起,我這一輩子,就活一張臉,但今天被人把臉撕的乾乾淨淨,還扔在地上用腳踩。”她聲音微顫,白天那一幕幕也是她痛苦的根源。

     “但我不需要你這聲道歉,我白天忍著不發飆,就因為你是我女兒,我可以不要臉面,但我不能讓別人戳你的脊樑。以安沒了,我就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客廳的頂燈熾熱雪亮,從上至下的罩著江連雪。這個四十多歲,命途多舛的女人,命運待她有失公允,卻也讓她一身傲骨重塑金身。

     溫以寧坐在沙發上,垂著頭,雙手掩住了眼睛。

     過了沒多久,江連雪又從臥室走了出來,伸過手,手機捏在掌心,平靜道:“他的電話打到我這裡了。”

     溫以寧的手機在高鐵站就沒電關了機,回來後忘了這茬,擱在包裡也沒有充電。唐其琛十多個電話打不通,便打給了江連雪。他在電話裡對江連雪致歉,那種心酸與無力從語氣裡便能聽出是真心實意。江連雪嬉皮笑臉,大度著沒當回事,“沒關係的,不提不提了啊,下回吃飯吶,你就上我們家來吧,吃的沒那麼貴,但一定讓你吃飽。”

     唐其琛說他就在H市。

     他在她們家樓下。

     溫以寧接到電話後,披著外套坐電梯下樓,走在樓道口,就看見唐其琛形單影隻的站在路燈下。深秋風寒,連西天的月亮都盛滿了冷情,細如鐮刀的掛在夜空。路燈的燈泡處,偶有飛蛾撲騰。

     這麼冷的天,唐其琛就穿了一件單薄的打底衫。黑色的那件,白色外套都不見了。

     兩人隔著樓梯口,就這麼望著。

     人在眼前,目光卻遙遠。

     唐其琛手裡還夾著抽了一半的煙,煙頭星火點點,煙霧縷縷都被凍住一樣,像是倒敘的鏡頭,竟恍然之間有了深冬的蕭條之感。

     溫以寧心裡一下子刺痛了,唐其琛這麼多年都不曾抽過煙,現在卻破了戒。

     唐其琛把煙就放在指間碾熄,絲毫感覺不到灼痛。

     溫以寧眼睛微發酸,走向他,“怎麼沒有穿外套?”

     唐其琛說:“走的太急,落下了。”

     兩人之間又陷入沉默,秋風在中間穿堂而過。

     唐其琛沉聲打破僵局,說:“剛剛跟你母親打電話,她讓我下次來家裡吃飯。”

     溫以寧抬起頭,目光落向他。

     這一停頓,再開口時,他聲音都有些啞:“以寧,還有下次嗎?”

     溫以寧鼻尖一酸,串聯了眼底的暗湧,瞬間分崩離析,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下淚來。唐其琛心疼得不行,把人摟進了懷裡。

     驟然合體的溫度稍稍抬高,劈開了寒風。唐其琛心裡空虛踩不著底,他下意識的把她抱的更緊。

     他不敢鬆手。

     他怕生命之中好不容易捎來的春風,到此止歇,有去無回。

     直到下一秒,溫以寧的手輕輕的、主動的環上了他的腰,唐其琛冷汗濕透後背,一顆心重重砸地,雖疼。他闔上眼睛。

     但好歹是踏實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30 06:35 PM

五十二. 明月最相思(4)

     溫以寧把唐其琛領回了家,江連雪並不感到意外。她又換下了睡衣,穿了套能見人的。笑眯眯的開門,對唐其琛很熱情。

     “看看我這新家,三個大房間呢,次臥也很大的對吧。還有洗手間,這個浴缸我新裝的,還帶按摩效果呢。”江連雪把新房來回介紹了個遍,看得出來,她對新生活是充滿欣慰和期待的。

     唐其琛跟在她身後也很耐心。

     江連雪把人帶回客廳,笑著說:“你什麼樣的好房子沒見過啊,坐吧坐吧。”

     “房子很好,這個地段也會升值,伯母您眼光很好。”唐其琛說得真心實意,倒沒有半點敷衍和不耐煩。他仍心有愧欠,“伯母,今天是我家裡對不住您。”

     江連雪大度的擺擺手,“嗨,不提不提了,為人父母,我也能理解。真沒多大的事兒,現在你是不瞭解我,以後你就知道,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臉皮厚。”

     溫以寧低頭笑了下,真把缺點當優點了。

     話都到這份上了,可見是真不想再回顧這些難堪的事兒。當時包廂裡的對話,唐其琛不在場,不能悉數瞭解。但也能想像是個什麼艱難場面了。江連雪今天的待客禮數格外周全,客客氣氣的,沒讓人有一點不自在。

     她說:“你今晚就住我們家吧,大晚上的,也難的去外面找酒店了。溫以寧,你的人你就自己照顧了啊。”

     說完,江連雪就進房間睡覺了。

     唐其琛看著溫以寧,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溫以寧只覺得他指尖冰涼,還有淡淡的煙草味。溫以寧把他的手拿下,然後小手指輕輕勾了勾他的食指。兩個人就這麼坐著,聽著電視機的新聞,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插播廣告的時間,溫以寧轉過頭,看到唐其琛時,她眉頭蹙了蹙。

     唐其琛閉著眼睛,呼吸有點沉,臉色很差勁,一隻手和她勾著,另只手搭在自己腹部,五指偶爾發顫,用力按著胃。溫以寧頓時緊張,“怎麼了?不舒服嗎?”

     唐其琛睜開眼,搖了搖頭。

     溫以寧直接問:“帶藥了嗎?”

     “走的急,沒帶。”

     也是,深秋了,他連外套都沒穿,又怎麼會記得帶別的呢。溫以寧從房裡搬出一床厚毯子給他蓋著,又倒了杯熱水,她把客廳空調開了,“你忍忍啊,我下去給你買胃藥。”

     唐其琛抓住她手腕,“不去了,我的藥都是老陳單獨配的。”

     言下之意,別的也起不了作用。

     溫以寧心酸又心疼,“那你還到處亂跑什麼?天氣冷不知道嗎,衣服也不知道加一件兒嗎?”

     唐其琛說:“我怕來的再晚一點,你就真不要我了。”

     溫以寧啞著聲音,“老闆你這是苦肉計嗎?”

     唐其琛嗯了聲,拽著她的胳膊往自己身邊拉了拉,疲憊道:“讓老闆抱一抱。”

     他雙手摟住她的腰,半邊臉都枕在她柔軟的腹間,呼吸漸漸平緩,鼻間都是女孩兒的馨香。溫以寧一低頭,就能看見他露出的後頸像白玉一樣。她將手輕輕放在頭髮上,細細膩膩的撫摸著。兩人動心動情,也無比沉默寧靜。仿佛這種幸福的時刻,擁有一刻,便少一刻。

     唐其琛犯起病來特別難受,一張俊臉白的都不能看了,雙鬢裡細密的汗一層又一層的往外湧。溫以寧害怕的說:“去醫院吧。”

     唐其琛也沒再堅持,說:“附近有藥店嗎?”

     “有的,社區外面五十米就有一個藥房。”

     “止疼藥,按效果最好的買。”

     眼下也顧不住那麼多了,溫以寧換好鞋剛要出門,江連雪從臥室走出來,打著長長的呵欠,“幹嗎去啊大晚上的?”

     溫以寧示意她小點聲音,唐其琛在沙發上休息著。“他胃疼,我去給他買止疼藥。”

     “疼的厲害?”

     “嗯。”

     “別去了,社區那個藥店賣假藥的。”

     江連雪徑直走去房間,再出來時手裡多了一個白色的小瓶子,“吃這個吧,這個管用。愣著幹嘛,去啊!”

     溫以寧猶豫了片刻,把藥拿給唐其琛,唐其琛看了藥名,說:“能吃。”

     一粒就水吞服,半小時後,唐其琛覺得自己半條命又撿回來了。溫以寧把藥還給江連雪時,順便問了一句:“你怎麼也有止疼藥?”

     江連雪凶她,“我怎麼就不能有啊,痛經不可以啊,照顧好你的老男人吧!”

     砰!

     門關緊,震了溫以寧一嘴灰。

     唐其琛這晚就在她家住著,也沒讓人鋪床,睡在了沙發上。一天耗下來,他的手機早就沒了電,溫以寧把充電器給他,一開機,未接來電和短信的提醒震個不停。

     家裡的,公司的,柯禮的,傅西平的,南京外祖家的,還有他爺爺的。唐其琛看了幾條,就把手機螢幕朝下,蓋在了桌面上。溫以寧正給他拿枕頭,瞧見他獨坐的模樣,醞釀了幾秒,還是低聲勸:“事情多的話,早點回上海。”

     唐其琛甚至不用多說一個字,她也能猜到上海那邊是個什麼局勢了。他既然知道了景安陽為難她們的事,那一定是大動干戈過的。以前與母親頂多只算冷戰,但這次之後,就是把情緒都擺在明面了。

     唐其琛深深看了溫以寧一眼,眼眸裡裝的是輕雲薄霧,掩蓋住一堆煩心擾眠的爛攤子,和氣與溫存仍然只留給她。他說:“沒事,陪你兩天。”

     溫以寧沒再勸,淺淺笑了下,“好啊。我們這個小地方沒什麼景點,但郊區有一些古廟寺院還算出名。明天帶你去轉轉。”

     次日陰天,連續幾日的晴朗天氣終於退場,看天氣預報說,晚上開始就要降溫了。

     兩人出門的時候江連雪還沒起床,溫以寧給她留了一屜小籠包在鍋裡,然後便帶著唐其琛去公交站。那個地方叫夜闌寺,是H市當地的一個景區。說是景區,但政府這幾年也沒規劃推廣,就這麼不慍不火的,來玩兒的多半是本市人。

     暑假的時候閉寺翻修,前兩日才重新開寺。溫以寧有個高中同學是施工方,在群裡提過一句。所以他們去的時候,恰恰好的避開了高峰。

     寺廟在半山腰,兩百來米也不算很高,溫以甯帶著唐其琛從小道上山,秋高氣爽,林間草木正是四季之中最溫柔的時候。兩人沿著臺階走,好風景總教人心情放鬆,溫以寧跑的快,一步想竄上三級階梯,結果跨的太遠,沒使上勁兒,一膝蓋就跪在了青石板上。

     唐其琛扶她起來,“摔疼了吧,走路能起飛了。”

     溫以寧往地上一坐,右腳往前伸,耍起賴來,“老闆吹吹才會好。”

     唐其琛半蹲著,望向她的眸子裡陽光細細碎碎,然後彎腰低頭,在她的膝蓋上親了親。溫以寧霎時紅了臉,把腳收回,“好多灰,老闆你不講衛生。”

     唐其琛就湊過來,直接在她唇上親了一口,“有灰?”

     溫以寧抿緊嘴,點頭。

     他又親了上來,“還有?”

     溫以寧笑著推他一把,“別鬧,山上有神仙的。”

     唐其琛索性壓著她的後腦勺,兩人接了一個柔情綿長的吻,“那正好,做對神仙眷侶了。”

     就這樣,一路跟秋遊似的到了夜闌寺,寺院前坪有年輕的僧侶在清掃落葉,細竹條紮成的掃帚輕磕地面,簌簌聲像雪落下來的聲音。跨過高高的門檻,能看到天井正中央立著的古鐘。

     溫以寧拿了三柱功德香,在香爐中的紅燭火焰上點燃,然後跪在菩墊上,對著正前方的菩薩三跪九叩。她闔上眼睛,舉著香,整個人安寧又祥和。

     唐其琛不信這個,只在外面看著。

     他喜歡的女孩兒,正在虔誠祈願,不管願望裡有沒有他,這一刻的溫柔足矣讓他回味好多年。等人出來,唐其琛問:“那邊的偏殿是新修的?”

     朱漆都是新鮮的,這是羅漢堂,供奉了五百羅漢。雕塑金身傍體,千姿百態,傳神動人。唐其琛站在中間,正在翻著佛臺上的功德名冊。

     溫以寧走過來,說:“很多人會隨緣捐一些香火錢,住持會做記錄,每個月供一次佛燈。功德越大,供奉的時間就越長。”

     唐其琛合上名冊,掏出錢夾,把裡面的現金都塞進了功德箱。此行來的匆忙,他本就沒帶太多錢,但也有五千來塊。殿內的住持走來,向唐其琛行了個禮,唐其琛頷首回應。

     師傅說:“萬發緣生,皆系緣分,功德留名,庇佑施主福澤綿長。”

     他攤開名冊,毛筆擱在硯臺上。

     唐其琛說:“我自己來吧。”

     師傅謙讓,幫他磨好了墨。唐其琛還是少年時代跟著南京的外公學的書法,外公戎馬一生,薪盡火傳,總對後輩有所寄望。練字能養心,但外公沒讓唐其琛多練,因為當時的唐其琛不過十五出頭,但心智敏銳沉穩,早已超脫了很多成年人。

     唐其琛執筆蘸墨,手腕輕動,筆鋒韌利,在名冊上留的是——溫以寧。

     擱下筆,唐其琛轉過頭對她微笑,目光裝滿了慈悲,他溫聲說:“念念一生平安喜樂。”

     溫以寧的心狠狠一揪,平生所求,這一刻都實現了。

     山上秋寒露重,溫以寧怕他才好的身體又受涼,轉了一會兒就下了山。回程的公車沒幾個乘客,兩人坐在後排的位置,午後陰雲散開了些,陽光跟著露了臉。溫以寧靠著他的肩,兩人十指相扣。但握的再久,她的掌心熱了,指尖還是冰涼的。

     到了城南公園站,溫以寧就帶著他下車。唐其琛記得這不是她家附近,正不解,溫以寧招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她笑著說:“我們打車吧。”

     這個時間過度太快,基本沒給唐其琛反應的時間。上車後,溫以寧對司機說:“師傅,麻煩您去高鐵站。”

     唐其琛愣了愣。

     溫以寧看他一眼,然後從包裡把早就買好的票拿了出來,她說:“我昨晚就給你訂好了,早上我起得早,就去代售點取了票。你回上海吧,別為了我耽誤事兒。你電話昨晚上就一直在響,我都知道的。”

     她聲音平穩,說到這裡,仍是不可抑制的顫了顫,用輕鬆的語調說:“老闆,不要消極怠工,不要偷懶哦。”

     唐其琛看著那張車票,半小時後發車。他這一走,走傷了多少人的心,他這一回,又將面臨多大的難。很多人都明白,卻沒有人比溫以寧更能體諒了。

     唐其琛嗓子疼的難受,剛想說話,溫以寧搶先一步,她眼神俏皮,藏不住期盼的光亮,挽過他的手搖了搖,“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答應,要什麼都答應。唐其琛不做他想的點頭,“好。”

     溫以寧樂了,“我都沒說什麼事呢,答應的這麼快,不怕我敲詐你啊。”

     “只要你開口,什麼都給你。”唐其琛語氣鄭重。

     溫以寧斂了斂笑意,輕聲說:“老闆,我想去看極光。”

     唐其琛意外的是她的要求竟然這麼簡樸,唯一的難處大概就是他的時間安排。但他沒有任何猶豫的就答應了,“好,我帶你去。”

     這次之別,兩人就有半個月沒見過面。

     去北歐需要辦理簽證,他走後,溫以寧就去交了手續申請。雖未見面,但唐其琛的電話至少每天一個保持著聯繫。有時候會議時間拉長,他就給她發資訊,總之,讓她知道,自己一直是在的。至於其它的事,溫以寧一直沒有過問。

     她不問,不代表不知道。

     她和幾個同事的關係特別好,很久之前就建了個小群,氣氛一直不錯。請假的這些日子,另幾個也沒少聊公司的事兒。上周,瑤瑤告訴她,集團董事會成員變動,唐耀持有亞匯7%的股份,正式入駐董事局了。還說,唐老爺子退居幕後這麼多年,最近竟也頻繁出入公司,決策會都參與了好幾個。以及,那天她隨陳颯參加辦公例會,唐其琛竟然缺席。

     溫以寧是清楚的,他這人的責任心極強,公司黨派鬥爭從來都是暗潮洶湧,他絕不會無故不到場。溫以寧沒忍住,就給柯禮了個電話。

     她問的很直接,問是不是他胃病又犯了。

     柯禮欲言又止,聲音狀態是極其克制壓抑的。只告訴她,唐總沒事,是他家裡出了點事。

     溫以寧沒吭聲,電話也不掛,沉默的僵持著。

     柯禮才無奈透露:“他母親病了。”

     滾滾紅塵,人生苦短,上一秒還走著陽關大道,下一刻可能就墜入深淵。命運的安排,對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

     轉眼到了十一月中旬,兩輪降溫之後,南方城市便正式入了冬。唐其琛與她如約見面,十八號這天,溫以寧重回闊別兩月有餘的上海,兩人乘機飛往芬蘭。

     溫以寧不似平時,約會吃個飯都害怕耽誤了他的時間。這一次,她隻字不提、不問。唐其琛能感覺到她這種暗暗堅持的勁兒。他嘗試猜了一下,抱著她說:“不用怕我耽誤工作,行程都空出來了,有柯禮,這幾天陪你好好玩。”

     半月不見,唐其琛似乎又瘦了一點。臉型本就俊秀,五官更加立體了。兩人坐的商務艙,飛機起時,他握住了她的手,笑著說:“和我寶貝兒的第一次旅行。旅行愉快。”

     溫以寧笑了笑,“嗯。”

     近十一個小時的飛行,於當地時間下午兩點半抵達赫爾辛基機場。

     北半球的冬天格外嚴寒,兩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都是黑色,宛如情侶裝。去拉普蘭德的車已經等候在機場外。亞匯在北歐的業務區域不廣,但唐其琛的朋友中不乏在這邊置業的。其實他幾年前就來過一次,可惜當時的天氣並不好,雲層太厚,沒有看到極光。

     去拉普蘭德的路程一小時有餘,溫以寧看著車窗外越來越厚的冰雪,好像時空轉換,有一種虛浮的不真實感。唐其琛把酒店定在列維玻璃屋,每一間都像是一個獨立的玻璃罩,沒有遮擋,四面剔透,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天空在飄雪。

     兩個人。一間房。

     放好行李後,溫以寧戴著帽子,興奮的到酒店外溜了一圈,她只露出一雙眼睛,厚重的羽絨服把她包裹的像是小熊。唐其琛怕她出事兒,也跟了出來,“你慢一點兒,別亂跑。”

     溫以寧踩著雪,又蹦又跳的好開心。踩了一圈,她面朝唐其琛,眼睫毛上都有雪花,大聲衝他喊:“看!”

     唐其琛這才注意到雪地裡,她的腳印踩出了一顆巨大的愛心。她就站在愛心的中間,心無旁騖的傻笑。

     唐其琛跟著一起笑,笑著笑著,眼眶都熱了。

     “晚上溫度更低,出門的時候多穿一點,手套圍巾都要戴好,還有帽子,帽子戴厚的那一頂,口罩在我包裡。”他們出發前,唐其琛事無巨細的交待,又掂了掂溫以寧的外套,覺得不夠暖,把自己另外一件給了她,“穿我的。”

     唐其琛還安排了一輛雪橇,從酒店出發兩公里,在最高的山坳停下。溫以寧站在他身邊,俯瞰下去,雪山平原廣闊無邊,森林與河流宛如靜止,哪怕戴著耳罩,也能聽到曠野的風從耳邊掠過,呼嘯聲森森然然。

     這片毫無遮攔的視野,她所見過的任何一處景色都無法與之比擬。

     俗世課業,萬物生長,都在這一刻悄然靜止。

     唐其琛牽著溫以寧的手,手套太厚,感覺不到彼此的體溫,但兩人依偎的姿勢依舊親密無間。

     他說:“念念,看。”

     天空被光暈亮,微紅與淡綠慢慢交織,光輝輕盈的飄蕩,像是畫板上被暈開的水粉,顏色從深到淺,偶爾變幻。目光所及之處,黑夜被極光雲帶橫切,構建出另一個波瀾壯闊的世界。

     他們置身其中,整個人都散發出蕩然的光影。

     唐其琛側過臉,無聲的吻了吻她的眼睛。嘴唇太涼,激的溫以寧哆嗦。她綻開笑顏,看不到嘴角的弧度,但向下彎的眼睛裡,是一種極致的沉靜。

     她在唐其琛懷裡,隔著那麼厚重的棉服,卻一樣能感知到他真誠的心跳。

     這場極光五分鐘就漸漸散去,萬星湧現,垂掛於夜空,好像電影鏡頭,這一秒,它們又成了主演。室外太冷,極光落幕後沒多久,兩人坐著雪橇車往酒店去。窗外,茫茫白雪森嚴清寂,某一瞬間,竟讓溫以寧心裡升騰起氣數將近的悲涼錯覺。

     她回過頭看著唐其琛,卻發現他也一樣在看著自己。

     五官遮掩,只留雙目,他們在對方的眼睛裡,尋找無聲的慰藉。

     回到酒店,室內有暖氣,唐其琛脫了外套,裡面是一件深綠色的羊絨衣,身材的線條一下子勾勒了出來。圍巾才摘到一半,腰間一緊,就被溫以寧從身後環住了。

     她的臉貼著他的背。

     唐其琛停下動作,手覆蓋在她的手背,笑著側頭:“嗯?”

     溫以寧心裡一片寂靜,眨了眨眼,輕聲說:“老闆。”

     兩個字的開場白,她嗓子哽咽住,好長時間沒能再開口。而就是這個沉默的空隙,唐其琛察覺出了不對,她雖是抱著她,但人好像在千山萬水之外。

     溫以寧再說話時,情緒已經沒有活人氣息了。她說:“其琛,我們……”

     唐其琛心臟跟著下墜,一記重錘砸下來,他下意識的打斷,“念念。”

     溫以寧閉了閉眼,“我們暫時分開吧,不要再見面了。”

     唐其琛一愣,反應過來後,聽見自己靈魂四分五裂的撕扯聲。

     他提聲,“不要。”

     “你聽我說。”

     “不要。”

     “你家裡不……“

     “我說不要,我不同意,我不答應。”

     男人近乎暴吼,破了他的金身,一遍一遍的反復,思維凝固,只會執拗粗暴的說著不要。

     溫以寧安靜了片刻,仍然貼著他的背,感受到他急喘的呼吸平復了些,她把話繼續下去,“我跟你說過吧,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一直都是這個模樣,沒有老,沒有變,我大學畢業後離開上海的那兩年,很多很多次做夢,我都會夢見你的眼睛,你似曾相識,好像上輩子就見過你一樣。”溫以寧輕輕笑了下,“我以為我夢想成真了。但我卻忘記了。”

     唐其琛啞聲:“忘記什麼?”

     “忘記了,你不止是我喜歡的唐其琛,你還是亞匯的唐其琛,是你父母的唐其琛,是你們家族的唐其琛,是商場上的唐其琛,是……不屬於我的唐其琛。”說著說著,溫以寧反倒透澈了,她喃喃自語一般,既是勸著他,也是勸著自己,“我知道你的壓力,也知道你的無可奈何。”

     唐其琛摳緊了她的手,“我沒有壓力。”

     “可是我有呀。”溫以寧吸了吸鼻子,嗓音又僵了些,“我不能看著你跟你家裡反目成仇,不能看著你承受一些不必要的干擾,那是你的親人。”

     溫以寧說不下去了,這些日子,唐其琛為了她承受了多少,他從未透露過,抱怨過,肩上的重擔從未、也不可能卸下。為愛走天涯,或許血氣方剛的十六七歲能輕易說出口。但唐其琛已經不是不諳世事的輕衣少年郎,他三十六歲了,身前與背後,太多牽扯,不容許他有所失誤。

     就算此時的唐其琛做得到不顧一切,她也不忍心,不願意。

     “我們暫時分開,你也沒有那麼辛苦。你去好好照顧你媽媽,好好把公司的事兒解決,唐其琛……你要好好的啊。”

     唐其琛知道,她不辭辛苦,千山萬水,就是來赴這一場告別。

     她說的這些話,像是一把斧頭,一點一點槽開他的血肉,挑斷經脈,卻又讓人反抗不得。

     良久,唐其琛問:“暫時,是多久?”

     溫以寧側貼著的臉,突然換了姿勢,完全埋在了他背上。額頭重重抵著他的脊樑,漸漸的,啜泣聲便忍不住了。

     唐其琛便不再追著要答案了,他轉過身,沉默的將她摟入懷裡,一下一下安撫著,吻了吻她的頭髮,低聲說:“答應你,多久我都等。”

     這一夜,兩人相擁在床上,蓋著一床被子,從透明的玻璃看出去,雪花慢慢飛舞,宛如時空轉換的童話王國。

     “我小的時候,媽媽和爸爸總是打架,你看我媽很瘦,但她力氣真的很大,可以拿刀砍下我爸一根手指頭。我帶著我妹妹,去鄰居家混飯吃,我妹妹膽子小,飯都不敢多吃,我臉皮厚,會趁著伯伯阿姨們不注意,把飯倒進自己的書包裡,回去再拿給妹妹吃。啊,好蠢啊……”

     溫以寧甯躺在唐其琛懷裡,漫無目的的說著小時候的事,“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廣告行業,我喜歡英語,每次大聲朗讀時,我都覺得酣暢淋漓。如果以後可以,我想開一個英語培訓班。”

     唐其琛卷著她的頭髮,纏在食指鬆開又繞緊,“教小朋友們嗎?”

     “教大人,小朋友太煩啦,我怕老的快。”

     唐其琛低低笑起來,“老快一點才好。”

     老的快一點,我們就能近一點了。

     後半夜,溫以寧主動求吻,跟做了決定一樣,整個人熱情又投入。

     唇舌相抵,那種深入骨髓的感情濃烈的像要把兩人融化。溫以寧撫摸他的眉眼,一路往下,舌尖舔了舔他的側頸,她甚至開始脫自己的衣服。雪白的腰剛剛露出一截,就被唐其琛伸手按住。

     這一按,迷幻的夜突然刺入陽光,夢境醒來。

     兩人對視,一個迷惘,一個壓抑著痛苦。唐其琛坐直了,然後把她狠狠摟入懷裡,他稍稍低頭,在她左邊的鎖骨上重重咬了一口。牙齒磕進皮膚,唐其琛嘗到了淡淡的血腥氣。他閉上眼,狠心繼續,鬆開後,溫以寧靠近心臟的位置,一個深刻的印記。

     唐其琛呼吸重喘,縱然身體已經硬邦如石頭,他仍沒有動她。

     溫以寧聽到男人的聲音自上而下,“念念,你是自由的。”

     ——

     二十二號,兩人返程,飛機於傍晚降落浦東國際機場。

     踏出艙門的一剎那,溫以寧竟然有了暈眩的不真實感。唐其琛牽著她,始終沒有鬆開過。

     他們穿過廊橋,跟著指示牌往大廳走去,T2航站樓的出口,唐其琛再熟悉不過,但這一刻,他故意繞著路,恨不得這一截距離沒有盡頭。直到溫以寧出聲:“錯了,是右邊。”

     唐其琛握著她的手,瞬間更緊。

     老余開車早在外面等候,隔著遠遠的距離,感應門時不時的開合,黑色賓利就在正中央的位置。唐其琛的腳步越來越慢,連握著的手都在微微發抖。溫以寧看他一眼,忽然就不動了。

     她把手抽了出來,笑了笑,“唐總,我就陪您到這兒了。”

     唐其琛望著她,眼裡像是湧出兩面暗沉的深湖。

     溫以寧目光清澈,輕鬆的說:“我打車走,我買了高鐵票回老家。”

     唐其琛的聲音像是從石頭縫裡擠出來:“我送你去。”

     溫以寧低下頭,搖了搖,輕聲說:“不了,不是一路人。”

     春盡冬來,朝陽成夕陽,原來人世間,很多美景就不能站在對立面,那才是最大的殘忍。

     唐其琛鬆開手,胳膊無力的垂落於腿側。

     溫以寧又抬起頭,衝他清清爽爽的一笑,“好好照顧自己,在忙也要記得吃飯,多吃點,把身體養好。陳醫生給你開的藥,你按時吃。還有,再大的事,好好說,不要吵,不要鬧……不要傷著自己。”

     唐其琛目光沉靜下來,最後,點了點頭。

     溫以寧從他手中拿過行李,就那麼一瞬,唐其琛下意識的又收緊了手勁。溫以寧比他更堅決,沒給他挽留的機會。

     自此,唐其琛一雙手都落了空,扯著他的心臟一塊跌入深淵。

     “念兒。”他喚她的小名。

     溫以寧看著他。

     唐其琛神情落寞,聲音緊繃的近乎哽咽:“是我配不上你,我們家配不上你。”

     溫以寧扯了扯嘴角,沒再多留,轉過身,朝著他的反方向大步出去,沒有回頭。

     入夜,上海城的繁榮夜景拉開序幕。

     賓利在城市之中穿梭,像一頭沉悶的困獸。老余始終小心翼翼不敢吱聲,後座的唐其琛不像一個活人,而是抽離了魂魄的某件陳設。

     下了高架,唐其琛出聲:“停車。”

     老余靠邊停車。

     唐其琛推開車門,獨自走去江邊。他手肘撐著欄杆,整個人伏腰彎了下去,他的頭埋的很低,肩和頸連成一道銳利的弧。

     颯颯秋風裡,男人的脊樑一點一點在垮塌。

     唐其琛垂眸江面,再閉眼時,眼淚便跟著砸了下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30 06:37 PM

五十三. 明月最相思(5)

     今年南方的冬天來的早,降溫也比往年更厲害。

     十二月才開端,江連雪就扛不住凍,將家裡的烤火爐開了起來。溫以寧自上次從上海再回來,生活一如往常。她早起的習慣很好,江連雪都受她影響,不再日上三竿才起床,九點從臥室出來,桌上都有一份給她留著的早餐。

     溫以寧最明顯的變化,就是人愈發沉靜了。她在家很少說話,經常捧著一本書一看一整天。書櫃最上面那層的外籍原版書閒置兩年積了灰,某天也都被她搬了下來。連著兩周,江連雪沒跟她好好聊過。這天,江連雪坐在沙發上,翹著腿點了一根煙,悠悠問她:“你不回去上班兒了?”

     溫以寧眼睛看著書,頭沒抬,“休息。”

     江連雪呵笑,“你們公司待遇挺好啊。”

     溫以寧嗯了一聲,沒搭腔。

     她坐在窗戶邊,頭髮順著臉頰垂落而下,遮住了大半側臉。陽光浸潤著,讓她白皙的皮膚看起來幾近透明。溫以寧瘦了,家居服套在身上都大了半圈。

     江連雪的目光從她身上挪開,掐熄煙起了身,平靜地說了句:“三中的英語老師名額還空著,你要想去的話,我跟楊正國說。”

     溫以寧翻了一頁書,淡淡答:“再看吧。”

     過了一會,江連雪幽幽歎了一口氣,“生活還是要繼續的是不是?既然做了決定,就別再患得患失了。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就明白,唯有錢才能讓你安身傍命。那個,你待會出去買點菜,待在家裡都長毛了,中午楊正國來吃飯。”

    溫 以寧這才把目光從書裡拔出來,看向她:“你真的喜歡楊叔叔嗎?”

     江連雪嗤聲一笑,好似聽到了個大笑話,“都這歲數了還談什麼喜歡,你情我願不就得了。況且,我還有事兒求他幫忙呢,能不殷勤點嗎。”

     溫以寧又冷冷垂下眼,論煞風景,江連雪總是勝人一籌。

     週五這天,江連雪又接到李小亮的電話。小亮老師永遠溫暖體貼,對長輩噓寒問暖嘮嘮家常,江連雪被他逗得滿面春風,掛電話前,她把人叫住,“亮亮有空來我家玩兒啊,以寧還在家呢!”

     李小亮愣住,“啊?寧兒還沒回上海啊?”

     江連雪大咧道:“不回了不回了,你沒事兒的時候多帶她出去轉轉,這姑娘分個手,人都悶傻了。”

     溫以寧從臥室跑出來,“你亂說什麼啊?”

     電話掛了,江連雪把手機按向桌面,輕飄道:“我哪個字亂說了?”

     溫以寧白著一張臉,不甘與負氣攏在眉眼間,她暗壓著的怒意克制不住的要發洩,江連雪一反問,她竟無言以對。

    客廳的窗簾被拉開,唰的一下,屋外的陽光爭先恐後的往溫以寧眼裡鑽。她下意識的抬起手,偏開頭,陽光在她眼裡亂撞,刺痛的她要流出淚來。

     江連雪把窗簾紮起,背對她,語氣冷靜之中夾雜著些許無奈,“陰天過去,不就是晴天了,去見見陽光吧。”

     下午,李小亮就帶著溫以甯去城南公園走了走。

     初冬的景致也別有韻味,連著十來天的降溫降雨,好不容易輪個晴日,公園裡遊客不少。溫以寧雙手擱在大衣口袋,毛絨的衣領把她的臉襯的很小。她不怎麼說話,李小亮便不遺餘力的跟她說著好玩兒的新聞。

     走到湖邊,溫以寧便駐足不動了。

     李小亮挺緊張的站在她身前,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溫以寧白他一眼,“幹什麼,以為我要跳湖啊。”

     李小亮肩膀鬆下來,舒了氣,依舊一副好笑臉,“你要真跳了,我也能把你救上岸。”

     溫以寧悶聲說:“我要真想死,肯定不讓你們知道。”

     李小亮頓時急紅了臉。

     她望著他,最後燦然一笑,“不死不死。小亮老師,陪我坐坐吧。”

     兩人坐在湖畔的石頭凳上。日光充足,湖面泛著遊艇,偶爾傳來歡聲笑語。岸畔本是一排柳樹,冬日葉落,只剩蕭條的枝丫隨風輕晃。溫以寧攏了攏外套,目光落向遠方。

     但李小亮知道,這目光是茫然無措,沒有焦點的。

     他斟酌半晌,猶豫了數套說辭,還是決定用最簡單直白的那一種。李小亮說:“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唄。大不了肩膀借你一用。”

     沒有回應。

     李小亮轉過頭,卻看見溫以寧淡然平靜的神態。

    她的情緒沉澱了下來,說:“我跟他分手了。”

     李小亮扯了個笑,“分手很正常的嘛,好多理由的。你看我們倆當時不也分過手嗎?現在還是很好的朋友啊。換一種關係繼續感情,也是很好的。”

     溫以寧低了低頭,眼睫輕輕一眨,“沒有另種關係了。”

     李小亮啞口。

     面前的女孩兒明明是輕描淡寫的訴說,但那種蒼涼的落寞卻猶如千鈞籠罩著她。她沉浸在這個世界裡,任何言語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

     李小亮便什麼都不再說,沉默地攬過她的肩,讓她的頭靠著自己。

     碧空如洗,這樣天藍的午後,靜寧的近乎不真實。

     “寧兒,不管你以後做什麼決定,哪怕別人都說你做的不對,我也會支持你。生活裡的遺憾太多了,「開心」兩個字已是最大的奢望。只要你認為是對的,那你就堅持吧,我只希望你能開開心心的,從容面對一切困難。”

     李小亮的聲線清亮爽朗,樸實的話裡,讓你能看到廣闊的天空,感受到善意的溫暖。溫以寧枕著他的肩,連日的壓抑和痛苦,被涓涓細流輕撫、帶動,那些酸楚被稀釋,被包容。

     她慢慢閉上眼,兩行淚便無聲落了下來。

     ——

     十二月下旬,聖誕前夕,亞匯集團發生了一件大事。

     籌備數年的交通導航運行系統正式投入生產線,作為集團產業轉型的重要一步,是唐其琛堅持多年的初步勝果。這兩年裡,從項目篩選到市場調研,再到從零起步的技術研發團隊組建,以及最後董事會上艱難的表決,唐其琛付出的心血太多。

     月末,亞匯集團競標成功鐵廣局西南高鐵樞紐專案的導航分體安裝部分,合同金額龐大,為來年的企業盈利目標打下了優良基礎。靠著這個大標案,亞匯集團同比去年的業績占比提高了十五個點,也是唐其琛出任執行董事七年以來,集團連續第七年淨利潤破九位數。

     年底行政財務以及法事部最為忙碌,一年的豐功偉績,最終都將以郵件的形式,傳達至亞匯國內各地區子公司以及海外各投資分公司的每一位高層、中管以及員工的郵箱中。而農曆新年前夕,這位年輕低調的集團少帥,又將獲得各個組織機構的盛情邀請,斬下各種殊榮。

     差不多時間段,唐其琛二舅舅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傳言將從正部級往國副級晉升,各派系局勢緊張,他南京外祖家亦是風聲鶴唳,各種小道消息在圈內散傳。

     柯禮作為唐其琛的近身心腹,對他年底的行程安排慎之又重,今年他更不敢怠慢。唐其琛月初的時候胃疾又犯,連止疼藥都扛不住,整個人都垮了。他在老陳那裡住了幾天院,不准任何人告訴家裡。老陳最開始還不願意接,不敢拿他身體當玩笑,堅決道:“必須讓他家裡人知道。”

     別人不清楚事情緣由,柯禮是知情的。唐其琛這一次的病,多半是心火燒出來的。

     他勸住了老陳,“你別跟他提家裡。”

     老陳是個通透的人,唐其琛最近發生的事他也略有耳聞,試探著問:“唐總和那姑娘。”

     柯禮只按了按他的肩,沒讓他把話說完。遞過來的這個眼神,即是肯定的答案。

     縱然刻意瞞著,還是走露了風聲,景安陽帶著家庭醫生來看過他。當時誰也沒讓進來,病房裡只有母子倆。很長一段時間的獨處,沒人知曉兩人之間的談話內容。只看到景夫人從病房出來時,表情如釋重負,而病床上的唐其琛,臉色暗澀的沒有半分血氣。

     集團一切運行重歸正常,蒸蒸日上,江山添色。

     週五這天,恰逢平安夜。

     唐其琛出院後的第二個週末,他依舊留在公司加班。老闆不走,柯禮自然也不會先走。唐其琛這段時間的狀態是不對勁的,上班,開會,各種工作都不耽誤,連軸運轉的結果,就是柯禮發現他越來越多次數的吃止疼藥。

     唐其琛周身帶著冰霜,神色也封閉消沉。他的話越來越少,寡言的不似一個活人。這種氣場無疑是壓人的。有一次,柯禮忍不住提醒了句:“唐總,您注意身體,止疼藥還是少吃,我幫您把明天的行程空出來,安排給您做個體檢。”

     唐其琛當時什麼也沒說,直接把簽完的檔給砸到了地上。

     自此,柯禮是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了。

     節日裡的城市繽紛絢爛,從金融中心五十多層的總裁辦公室望下去,行人車輛穿梭交織,構成了一張發著光的巨網。

     七點剛過,坐在辦公桌前伏案工作的唐其琛頭也未抬,直接吩咐柯禮:“你下班吧。”

     柯禮坐在他對面,開著筆記本整理資料,聞言愣了下,隨即說:“唐總我沒事。”

     “你妹妹從英國回來過寒假,今天到的上海,你回去陪陪家人。”唐其琛看他一眼,然後稍稍推開椅子,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精緻的禮盒遞給他,“空手回去不像話,拿這個送你妹妹。”

     柯禮心裡是有觸動的。

     唐其琛是天生的領袖,他的才情以及魄力讓人心悅誠服的跟隨。坐到這個位置,性格一定是忍常人所不能忍,他的克制、內斂以及謹慎,都是他背後無法言說的重壓與責任。而與溫以寧分手後,他變得愈發沉默,像是風霜磨煉之後,被歲月經久封存的一顆琥珀。

     柯禮怕他出事。

     但唐其琛很堅持,再次吩咐時,語氣已然不悅,“我讓你下班。”

     柯禮應聲,收拾好電腦就走了。

     獨佔大廈三層最佳位置的亞匯總部,就他辦公室亮著一盞幽暗的燈,與外面絢麗熱鬧的節日氣氛格格不入,唐其琛伏案工作,桌面上還有空了一半的煙盒,青白相間的火柴散在旁邊,依稀還能聞見沒散乾淨的煙味。窗外的明珠塔應景節日氣氛,零點的時候,變幻出各種炫彩的燈光效果。一剎的閃耀,光亮從辦公室的落地窗裡透進來,瞬間照亮了唐其琛的臉。幾秒之後,燈影驟然熄滅,整個人又陷入了黑暗裡。

     唐其琛坐在皮椅裡,疊著腿,手指夾著的半截煙半天沒有動,猩紅色的煙頭搖搖欲墜。他肅著一張臉,像是一個孤魂野鬼。手機擱在桌面上,只有呼吸燈發著冷情的微光。唐其琛看了好幾眼,然後拿在手裡點開了通訊錄。手指抬在半空又忽然頓住,最後還是無力的放下了。

     週末過後,週一上午例行召開辦公會。唐其琛的工作效率向來都是很高的,彙報問題,解決問題,從不在會議上浪費時間。十點半散會,唐其琛剛要走,留在最後的陳颯忽然把人叫住,“唐總。”

     唐其琛側過頭,“有事?”

     參會人員都已離開,寬敞的會議室裡安靜下來。

     陳颯抿了抿唇,先是看了他身旁的柯禮一眼,猶豫了番,還是說出了口,“前期的一項工作一直是由溫以寧負責,一些流程和資料都在她那裡,我讓她過來移交給另外的同事。”

     唐其琛立在原地,肩膀微微顫了一下。

     陳颯說:“她現在就在樓下辦公室。”

     廣宣部年底的事情最多,年頭年尾的很多合同執行項都積壓在了一個時間段。溫以寧當初請假時,大概也沒想到後續。陳颯這邊只對外宣稱,溫以寧是被派出去盯項目了。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真實情況幾乎成了亞匯內部的禁忌。

     “預付款的憑證和電子匯票你記得一併帶過去,這是主合同,這是之後針對第十八條款做的補充說明協議。”溫以寧微微彎腰,把所有的資料都裝進資料夾,與瑤瑤做著交接。

     瑤瑤與她關係好,正事忙完後,她無聲的拍了拍溫以寧的手背,小聲說:“以寧加油哦,早點回來上班,都會過去的啦。”

     溫以寧便衝她淺淺笑了笑。

     瑤瑤的目光卻掠過她的肩膀,頓時緊張起來。溫以寧不明所以,直到瑤瑤勾了勾她的衣袖。

     她抬起頭,愣住。

     唐其琛就站在進門的位置,沒有向前一步,也沒有多餘的動作,就這麼站著。兩人眼神對視,那麼一瞬,生生看出了天涯海角的距離。

     溫以寧的心臟狠狠扯了一下,她迅速低下頭,繼續整理手中的資料,只有挨得近的瑤瑤能察覺,她的手是在發抖的。

     唐其琛的情緒在目光裡輕微翻湧,但塵埃落地,最終也沒有上前一步。柯禮在他耳邊低聲說著什麼,很快,兩人便乘電梯走了。

     溫以寧這邊的事情忙完也到了下午,在陳颯辦公室坐了一會,末了,陳颯說:“我們一起吃個飯。”

     溫以寧拒絕了,她說:“不了師傅,下班人多。”

     她的小心翼翼被陳颯看在眼裡,也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她與唐其琛的關係,是以一種極其不友好的方式曝光出來的。這種情況下,女生總是吃虧的那一方。流言蜚語不敢落到唐其琛身上,但所有的猜疑、嫉妒、憎惡、同情,都會對準溫以寧。

     都在人間,憑什麼你能上天堂。

     大眾的心理總會在特定條件下,流露出陰暗的那一面。

     陳颯不再勸,她點點頭表示理解,又說:“唐總前陣子病了一場。”

     溫以寧本能的抬起頭,唇瓣張了張,還是閉聲不問。

     “放心,康復了。”陳颯把話說得圓潤,換她一個舒坦,然後微微歎了氣,“他南京外祖家裡的局勢最近也很敏感,唐總出門的時候,家裡都是派車跟著的。以寧,好好照顧自己,只要你願意,可以隨時回來,我這裡的職位會為你保留。”

     溫以寧從陳颯辦公室出來,坐電梯下樓。

     電梯門關閉,指示燈一層一層下降。也是奇怪,雖沒到下班時間,但平時也不會像現在,五十多層下去,竟然一層都沒有停。

     很快到一樓,電梯門徐徐劃開,但將將開到一個人的寬度時,外面迅速站進來一個人影。溫以寧差點失聲尖叫,但看清人後,整個人都怔住了。唐其琛抓著她的手臂往電梯裡面帶了一把,他手上的力氣特別大,像要掐進骨頭裡一樣,然後反手迅速按了關閉鍵,電梯門又合上了。

     窄小空間裡,只剩兩人急喘的呼吸聲。

     唐其琛按了負三層,電梯徐徐下降。直到溫以寧稍稍掙了一下,唐其琛才不怎麼堅決的鬆開了拽著她胳膊的手。

     沉默兩秒,她先說的話,“我不往那兒走。”

     唐其琛嗯了聲,“我知道。”

     溫以寧便沒再吭聲。

     負三層到,唐其琛再也克制不住了,嗓子啞道:“念兒,陪我吃晚飯吧。”

     溫以寧眼角顫了顫,差一點落下淚來。

     兩人沉默走出電梯,一個前,一個後,始終隔著一米的距離。負三層只停了少量的車,唐其琛的黑色路虎在D1區。他按開車鎖,繞到副駕把門拉開。溫以寧遲疑在原地,低著頭說:“我打車吧,你說個地址。”

     唐其琛心比胃更痛,一字一字的,跟牙齒裡咬出來似的,苦著道:“念念。”

     平日這麼矜貴冷傲的男人,硬是從這聲裡聽出了哀求的意味。溫以寧忍不下心,順從的坐上了副駕。唐其琛上車後,關閉了所有車窗,然後一路往上開,負二,負一,駛出地下停車場。

     冬天的夜降臨的格外迅速,五點剛過,天光已成了霧靄藍色。併入主幹道後,溫以寧輕聲:“別吃飯了,看場電影吧。”

     下班高峰期,也是用餐的高峰期,電影院這個點的觀影場次相對就冷清些。唐其琛聽明白了,她是不想再與他走進人潮中了。

     唐其琛沉沉一聲呼吸,極淡的應了聲,“好。”

     開過外灘,轉上內環線,堵車,走走停停了半小時。就是這個緩慢的節奏裡,連溫以寧都發現了,他們的車後一直有輛賓士在跟著的。溫以寧移開眼,默默的拿手機訂電影票。

     最近的場次是六點十分,一部票房很高的搞笑劇情片。

     溫以寧鼻子跟堵住似的,聲音腔調微變,問他:“這部看嗎?”

     唐其琛嗯了聲,“你訂。”

     APP上可以自主選位,觀影的人已有五六成了,但空位還是不少的。多數都是挨在一起,中間偶爾隔開一個散座。溫以寧說:“分開坐吧,五排和七排。”

     唐其琛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都掐成了青紫色。

     溫以寧邊訂票邊說:“後面那輛車。”

     她能看到,唐其琛肯定是早就看到了。他們家這段時間的局勢太複雜,二舅雖在南京,但只要沒有正式發文,一切就存在變數。政壇就是泥潭深沼,所謂的變數,一不留神就是抽筋拔骨的那種。跟著的車是家裡的,明為保護,其實也藏了他母親的私心。他住院的那次,在病房,與母親的談判並不順心。景安陽雖鬆口,讓兩人分開一年,一年之後,唐其琛如果依舊執意,那她會重新考慮。但在這期間,兩人不允許再有任何聯繫。

     “你爺爺這個人,匪氣一生,你應該明白,他從不是顧全感情的人。你要真跟他對著幹,其琛,我敢保證,最後受傷害的絕不會是你,而是那個女孩兒。”

     正是景安陽這句話,讓唐其琛心都跟著發顫。

     偌大的一個城市,要讓一個人消失的悄無聲息,他爺爺是辦得到的。

     出了環線,交通狀況其實還算順暢,但唐其琛開得格外慢,到時,他把車故意繞停在了很偏的巷子裡,這麼七扭八拐了一通,暫時甩掉了跟著的賓士。

     兩人先後下車,溫以寧沒跟他走在一起。

     坐扶梯時,商場人多,唐其琛本能的撥過她的肩,把人護在靠近自己身體的一邊。溫以寧頭髮絲上有淡淡的馨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取票,檢票,進入放映廳,電影已經開始了。

     溫以寧在過道處等了等他,低聲問:“你想坐哪一排?”

     唐其琛把7排的票拿在了手裡。

     位置高一點,他就能看清她一點。

     巨幕投射的光亮色彩清晰,一幀一幀的鏡頭將黑暗的大廳襯托的像是充滿幻境的四方紙盒。

     到最後,唐其琛沒有記住電影的任何內容,但他記住了,在十八分鐘的時候,溫以寧低頭看了看手機,在三十五分鐘的時候,她的目光定在螢幕上,一動不動卻像是失去了焦距。在六十分鐘時,她側過頭,兩個人的目光在低空相碰。

     唐其琛還記住了,在電影笑點集中的高潮片段,全場笑聲此起彼伏,但溫以寧,木著一張臉,什麼表情也沒有。

     影片放到快要結局的時候,溫以寧給他發了一條信息,說:“我去洗手間。”

     她彎著腰慢慢走了出去,頭稍低,長髮遮住了臉。她的身影在螢幕前被勾出一道溫柔的剪影。

     唐其琛看著她走出去。

     最後直到字幕結束,燈光亮起,也沒有再回來。

     ——

     元旦一過,年度的收尾工作便都進行得差不多了,農曆春節前,只等人事部核算獎金薪酬交由唐其琛審批。這是他一年之中相對清閒的時候。但必要的應酬和政府組織的一些活動也不能悉數拒絕。

     唐其琛變得異常忙碌,整天周旋於各大會場。老余的車幾乎是二十四小時聽命,參會的各式西裝都經人打點妥當,從領結到皮鞋,白金袖扣裝在絲絨盒子裡就是十多對。這一身行頭精神精緻,唐其琛對外場合之下從不出錯。

     週五晚上,明x衛視直播了第十七屆上海優秀青年代表的頒獎典禮。組委會本是屬意唐其琛作為代表發言,但他婉拒了,一直坐在台下。柯禮提早與電視臺打過招呼,所以在直播現場,攝影鏡頭也很知趣,極少讓唐其琛入鏡。但拍廣角鏡的時候難免,兩個小時的晚會下來,網友們火眼金睛,偏就記住了這張出鏡不過五秒,但俊俏得宛若冰山綠洲一般的臉。

     近年底,學生放假,各種活動也多,網上對八卦的傳遞速度跟坐火箭一樣。唐其琛這三秒的鏡頭被單獨截成了動態圖片,在一個行銷號的發帖下,轉載量超過了五位數。大多數是舔屏感歎,帥氣多金簡直了。也有少數曝出陳年舊料,暗搓搓的指他與安藍的愛恨情仇。

     微博發送不到兩小時,就被亞匯的公關團隊卡掉了。連帶這個惹事的行銷號,也被註銷了帳號。

     唐其琛深居簡出,低調的只差沒改名換姓。

     他精神不說完全恢復,但狀態較之前那段時間已是好太多。與人談事時,偶爾也會露出笑臉。柯禮一直跟著他,心裡還是明白的,老闆在這個位置,有他的苦楚,意志不能消沉太久,這麼多雙眼睛盯著看著,哪一步都不能出錯。可每每四下無人的時候,唐其琛身上那種壓抑的孤獨感,又迸裂開來,他心裡裝著事,也裝著人。

     離春節還有半月不到。

     這週六,唐其琛應邀出席一個經濟論壇會,實則是業內的年底交流會,囊括了上海本地的各大中型企業。唐其琛自然是全場的焦點,觥籌交錯之間,他談笑風生,舉著酒杯與人暢飲,真真的寫意風流。後來在晚宴飯局上,一共有七八桌,陪唐其琛入席的,以政府官員居多。

     今兒還碰到一個久未謀面的熟人。高明朗作為義千傳媒的代表也列席其中,只不過與唐其琛是分開坐的。媒體那一圈子裡,高明朗也有分量,業界稱他是高風流。這人酒品一向不好,幾杯酒下肚,仗著一桌都是自己人,語言便開始有失分寸。到最後,儼然成了大談女人經。

     有好事者插了一嘴,提了溫以寧的名字。

     高明朗便大言不慚地說:“這個女人很有本事的。”

     人問:“哪種本事?”

     高明朗笑嘻道:“你說哪種本事,太子爺都能上她的道兒,本事能不大嗎?”

     這話猥瑣得有些過分了。

     柯禮陪著唐其琛從他們這桌的後面經過,聽到這,唐其琛的腳步漸漸慢下來。

     “高總領悟很深啊,看來也是很有經驗了。”同行繼續插科打諢,恭維起高明朗來,“我看過溫小姐經手的幾個案子,很有創意,內容也有寬度,高總這個啟蒙師傅教得可好啊。”

     高明朗揚眉,“有沒有寬度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深度。”

     笑聲陣陣。

     連柯禮都皺起了眉,剛要向前,唐其琛已經先邁出腳步,他走的慢,從從容容的。

     時不時的有人起身招呼:“唐總。”

     高明朗的座位是背對著的,腦袋轉了轉,酒精讓人的反應也慢三拍,“嗯?嗯?”

     脖子往右邊還沒完全擰過來,就被一股大力死死的掐住了。

     唐其琛背脊挺直,眉眼冷如霜降,他不費吹灰之力的按死了高明朗的脖頸,然後順勢往上,五指尖銳的把他頭髮狠狠拽起。高明朗的頭皮都快被撕開,疼的他發出嚎吼。

     唐其琛面不改色,另只手把桌宴上的玻璃轉盤捋了半圈,一份剛上來的鮮湯用酒精燈細細炙烤加熱,湯麵微滾,冒著熱乎的氣泡。這碗湯就停在了高明朗正面。有人隱約猜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下一秒,唐其琛拽著高明朗的頭髮,把他的腦袋狠狠按向了湯鍋裡。

     高明朗痛苦尖叫,瘋狂扭動。唐其琛死死壓著,愣是沒讓他掙脫。滾湯四濺,有不少都潑在了唐其琛手背上。他眼都不眨,整個人氣勢如寒風呼嘯。

     高明朗挨燙了整整一分鐘,唐其琛才鬆手讓他起來,平靜的語氣之下,是一種冷到極致的殘酷,他說:“再敢說她一句是非,你試試看。”

     這一齣動靜不小,擱在唐其琛身上,也沒人敢說是不顧場合不顧分寸。背景夠強悍的人,做什麼都少幾句閑語。從宴會離開,唐其琛回了一趟芳甸路的別墅。老爺子找他有事要談,談完從書房下來,已是兩小時後。

     景安陽這才發現了他手背上燙出的水泡都滲血了。景安陽關心兒子,也顧不上那些較勁,焦急道:“傷著了都不知道啊?柯禮怎麼幹事兒的!”

     家裡的保姆慌慌張張的拿來醫藥箱,又手忙腳亂的給家庭醫生打電話。

     唐其琛累了,靠著沙發闔上眼睛,淡聲說:“不怪他。”

     景安陽心疼得不行:“你也是,這麼多血泡,感受不到疼啊?”

     唐其琛緩緩睜開眼,眸子映向母親時,這一剎的情緒,到底是脆弱了。他嗓子嘶啞,低聲:“媽……您還記得問我疼不疼啊。”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31 05:40 PM

五十四. 夢醒時見你(1)

      拿著醫藥箱匆匆跑來的保姆,在聽到唐其琛說完這句話後,都杵在原地不敢動了。周姨伺候了唐家幾十年, 對唐其琛更是疼愛有加,五十歲的人了,硬是心疼的偷偷抹起眼淚。

     唐其琛是真傷了心,他喉結滾了滾,把臉偏向一邊,一個很抗拒的姿勢,什麼都不再說了。

     景安陽神色難辨,一身青緞袍子披身,把她襯得宛如陳年美玉。她看著兒子,欲言又止了好幾番,還是沉默下去。

     十來分鐘,鐘醫生就趕來了,也是跟了唐老爺子半輩子的人,對唐其琛的身體也瞭解。手上的水泡也就是外傷,消毒抹藥最後包了層薄薄的紗布。醫生囑咐這兩天不要沾水,吃東西也要注意。一旁的保姆便心疼的勸:“其琛吶,這幾天就回來吃飯吧,姨做你愛吃的。”

     唐其琛把臉轉過來,扯出一個很淡的笑,然後又閉上了眼。

     景安陽在小廳,這邊忙完,鐘醫生特意過去跟她說了幾句話,不怪他多心,是因為唐其琛的模樣看起來確實不太精神,方才要把脈,唐其琛攔著手愣是沒有讓。

     “您可得多勸勸其琛了,這回看到他,比上次瘦的厲害,眼瞼下都有眼圈了。這個樣子啊,是不是胃又鬧的厲害了?”

     景安陽想了想,“沒聽到他起過,身邊跟著人呢,也都沒提過。”

     鐘醫生憂心忡忡,“得空還是勸他做個檢查,您和老爺子也放心,工作不要那麼拼,身體還是自個兒的。”

     景安陽贊同地點了點頭,微微歎氣,“快到春節了,讓他好好休個假。”

     已經深夜了,唐其琛在沙發上休息了會兒,起身要走。

     保姆勸他留下,說這是他的家,怎麼反倒越來越陌生了。景安陽站在一旁,沒勸他留,也沒讓他走。但神情還是暗藏期許的。唐其琛視而不見,依然堅持不在家留宿。

     他傷了手,開不得車,老余一直在車裡候著,等唐其琛上車,空調已經暖了。從別墅出來的一小截路,他的肩頭已染了寒霜,被暖氣一蒸,瞬間化成了水汽滲進了大衣裡。

     老余問:“唐總,您回公寓?”

     唐其琛過了好久才開口:“公司。”

     老余心裡憂愁,看來又要通宵工作了,這兩個月來,大半夜晚都是這樣度過的。是個鐵人也耐不住這樣的熬法啊。

     ——

     春節將至,辦年貨的人也多了起來。

     溫以寧詫異地發現,往年十指不沾陽春水,對柴米油鹽絲毫不上心的江連雪,今年竟然變得格外積極主動。家裡的冰箱裝得滿滿當當,瓜果零食也樣樣齊全,這天她起床,聽到江連雪給李小亮打電話:“亮!待會搭你順風車啊,我去水果市場買兩袋沙田柚!”

     溫以寧還是顧忌的,經常提醒她:“你別總麻煩人家小亮老師。”

     江連雪不以為意,“麻煩什麼,以後說不定還是什麼關係呢。”

     每次輪到這個話題,溫以寧都不說話。

     江連雪瞧她一眼,語氣平平靜靜的,“亮亮也不是找不著女朋友的人,你說他為什麼一直單身?”

     溫以寧想了很久,然後坦然回答:“我不耽誤他。”

     自這以後,江連雪便不再提這事兒了。

     李小亮的熱心腸真是沒話說。其實江連雪麻煩他的次數並不多,這點分寸她還是有的。但架不住小亮老師的熱情,給自家買什麼,都會給她們捎帶一份。好幾次了,溫以寧有天覺得奇怪,趁他搬一箱糖心蘋果的時候,跟在後頭問:“李小亮,體校就放寒假了?”

     正跨進樓道間的李小亮沒回頭看她,搬著蘋果往電梯口走,“沒放。”

     “那你不用上班的?期末不是最忙的時候嗎?”

      “下周放假,我的事兒都做完了。”李小亮掂了掂紙箱,“寧兒,按下電梯。”

     溫以寧當時也覺得沒什麼反常,這個理由乍一聽倒是解釋得通。不過她印象中是從上禮拜開始,李小亮的作息時間就變得很隨意了。

     過了兩天,他們一塊玩得好的一個同學在微信裡敲她:“以寧,亮亮那邊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這句話看得溫以寧雲山霧罩,“什麼?”

     朋友驚訝:“你竟然不知道?”

     “知道什麼?”

     “亮亮被學校開除了。”

     溫以寧猛怔,手機都差點摔地上。

     “有兩個禮拜了,這事兒也太邪乎了,亮亮平時工作表現多好啊,可招學生喜歡。可突然就被辭退了,理由還巨他媽搞笑,說是明年體制改革,得服從安排。”

     這個不可能。溫以寧馬上上網找了相關檔,都沒有這一項硬性規定。李小亮的父母退休前都是當地的公務員幹部,雖不是權勢滔天,但體系內的關係還是夠的。溫以寧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

     小亮老師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李小亮怪朋友在溫以寧面前多嘴,狠狠把人削了一頓,然後笑嘻嘻的反倒安慰起以寧:“沒事的,工作調配嘛,很正常。這跟你沒關係啊,苦大仇深的表情可不漂亮了啊。”

     溫以寧沒上他的道,心裡門兒清,但就是要得他一句證實。她平靜極了,問:“是不是有人故意針對你?”

     兩人眼神對視,只要一眼,李小亮就明白她的心思了。

     他們十五歲同桌,交情這麼多年,太瞭解彼此。有時候甚至不用說一個字,比如此刻,就這短暫的沉默凝望裡,溫以寧便知道,她的猜側對號入了座。

     李小亮笑容較方才僵硬了些,但還是一副和氣寬容的模樣,“沒關係的,老師去哪兒都能當,也不是非要在體校。”

     這話連溫以寧都聽得於心不忍。這樣體面穩定的工作,還是正兒八經帶編制的,說沒就沒了,哪還有比這更好的?李小亮無非就是安慰她,可,受到傷害的明明是他啊。

     溫以寧的心不可抑制的泛出苦澀。這些年,兩人從朋友到戀人,又從戀人回歸朋友,小亮老師對她的照顧和包容甚至比江連雪還要多。

     他早就是她的親人了,是踽踽獨行的人世間裡,為數不多的那點螢火之光。

     溫以寧打斷他的話,眼圈忍紅,“你不當老師你幹嗎?”

     李小亮被她這反應嚇著了,趕忙道:“沒那麼嚴重,還沒開除,就是待崗呢,反正也要放寒假了,就當提前休假了。”

     話到最後,李小亮聲音漸小,其實他自己心裡都沒底。

     ——

     週三上午,唐其琛的時間都留在了辦公室,企管部和財務部的負責人也在。

     唐其琛對年終獎金的分配方案做最後的微調。他手背上的水泡還沒完全好,怕感染,一直用紗布纏著。

     天氣不見轉晴,冷空氣是一撥一撥的接力賽,整個一月,上海就沒個囫圇的好天氣。這種下著凍雨的濕寒對唐其琛沒益處。柯禮格外當心,連換藥都讓老陳親自過來。

     議事的時候,柯禮就在一旁。唐其琛的手機偶爾響,都由他代為接聽。十點多的時候,柯禮接到陳颯的電話,聽了幾句,他表情瞬間僵住。電話掛斷,他小心翼翼的往唐其琛的方向看了一眼,慌的厲害。

     沒多久,柯禮走出了辦公室,再回來時,他手裡拿了一疊待簽字的檔。

     十一點,薪酬獎金的方案最終敲定,兩個經理離開。

     唐其琛目光這才落向柯禮,“有事?”

     柯禮走到辦公桌面前,隔著桌面,把那一疊文件輕輕放在唐其琛那邊。都是慣例的簽發,唐其琛擰開金筆,粗略翻了幾頁,輕車熟路地簽上名字。

     中間還有幾份歐洲那邊投資公司的函件,這是唐其琛的個人產業之一,他這樣的身家,早已不限於亞匯集團內的股份占比。景安陽太疼愛獨子,他外公也是寵外孫的,打小就給他置辦了不少資產。這一部分的內容,唐其琛都交由頂級的風投公司管理,規範工整的運營,每年紅利數額相當可觀。

     簽完字的檔放在左手邊,一本一本即將見底時,柯禮忍不住出聲:“唐總。”

     唐其琛筆尖暫停,抬起頭。

     柯禮斟酌了一番,語氣不自覺的都繃緊了,“最後那張是……辭職信。”

     唐其琛眉頭微蹙,很快意識過來。他垂下眼眸,伸手掀開上面幾份別的文件,然後看見了那張紙。亞匯集團人事專用的格式紙頁,字是一手漂亮的小楷。

     “尊敬的公司領導:

     此時辭呈,敬請海涵。去年入司,承蒙收容,至今心懷感恩,自身受益匪淺,本應盡一己之力,以圖報恩。但事與願違,時至今日,因自身原因,無奈請辭。感恩提攜,感謝栽培,定當銘記於心。祝公司鴻運齊順,裕業有孚。

     申請人:溫以寧

     每一個字都認識,又好像每一個字都是陌生的。簽字欄從下往上,已經簽到了高級經理陳颯。這種級別的員工辭職,一般都不會特意過問唐其琛。大都是一個時間段內,人事統一交表給他過目。再者,從亞匯主動離職的人本就極少,這項工作幾乎是沒什麼存在感的。

     唐其琛太久沒反應,柯禮有些擔心,只說:“早上發給陳颯的,陳颯讓我請示您,需不需要她親自過來辦理手續。”

     唐其琛的臉色發了白,語調也硬的像是含了一塊石頭。他說:“不用了。”

     然後在批復意見那一欄,寫了同意二字,並簽上自己的姓名。

     「琛」字的最後那一筆,力透紙背,仿佛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銅版紙都被劃破一道裂口。

     唐其琛扔下筆,一手捂著胃,背脊往右邊傾斜,他拉開抽屜,整條胳膊都在發顫。柯禮頓時心驚:“唐總!”

     唐其琛手指一直在抖,一個白色藥瓶拽在掌心。柯禮看到那個瓶子後,寒氣從腳底升騰至天靈蓋。

     這不是老陳給他配的藥。

     雖然也是白色瓶身,但沒這個大。

     柯禮知道這個關頭勸不住人,他心裡一陣寒,根本不敢往深處想。

     唐其琛低聲說:“你出去,這一個小時不安排工作,我休息一會兒。”

     柯禮除了服從,眼下也說不上什麼有作用的話。唐其琛這是傷心了,不想把脆弱的那一面示人。這些年他多內斂克制的一個人啊,什麼商業難題都能有條不亂的解決,看著風輕雲淡,其實勝券在握。但此刻,連柯禮都不忍心了。

     唐其琛一生之中的軟肋,全都交待在這兒了。

     春節放假前的最後一週,財務核發獎金全部到位,除去薪酬方案內的分配原則,每位亞匯主管級別以下的普通員工,均額外得到了五千元的董事嘉獎。個個喜不自勝,只盼來年再接再厲。

     這種鼓勵制度行之有效,唐其琛向來是愛才惜才的領導。今年亞匯旗下各子公司的年會,他一個都沒有參加,只出席了上海總部的年會,做個簡短發言便離席。

     除夕夜前三天的高管層聚餐上,陳颯席間跟他提過一句,“以寧的私人物品都讓瑤瑤打包給她寄回了老家,估計年前人是不會回上海了。我打聽過,她租的那個房子三月份到期,不知道還會不會過來續租。”

     陳颯的本意,還是安撫的那一層面,告訴他,現在雖然不來,但年後還是會過來的。可話一出口,就覺得適得其反了。

     唐其琛的表情一剎落寞,這種安慰對他來說並不是強心針,因為他似乎早已看透,當初說好的「暫時分開」,怕是遙遙無期的空頭支票。

     一個人要走,不是突然發生,而是鈍刀割肉,一點一點的抽離出你的生活,斬斷彼此之間的任何一絲溫情的希望。

     次日,公司開始放假。陳颯帶著陳子渝去美國夏威夷。柯禮的母親一直有呼吸道的疾病,今年上海的冬天陰寒濕冷,看天氣預報,春節期間也是連日低溫雨雪。柯禮在深圳和三亞都有房產,索性一家人都去三亞過春節。唐其琛早早的知會了老余,讓他好好過年,期間不需要用車。

     一切安置妥當,又是一歲年月到了頭。

     唐家重規矩,唐其琛作為長子長孫,過年一定是要在家不讓外出的。唐氏故土在香港,很多禮儀從老祖宗起就一直這麼傳下來。家裡吃年夜飯的時辰年年不盡相同,都是由法堂大師算過的。唐家順風順水幾十年,不說迷信,但老爺子對這些太有講究。

     今年的年夜飯安排在中午,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唯獨少了唐耀。聽說是回美國辦事,唐老爺子也沒細談。唐家的旁支小輩還是很多的,什麼行業都有涉足,氣氛是真熱鬧,但都不太敢跟唐其琛鬧騰。

     氣氛濃時,一個膽兒大的堂妹說了句大夥兒的心聲:“其琛哥哥什麼時候領個嫂嫂回來呀!”

     唐其琛笑得溫淡,“你紅包備好了沒有?”

     妹妹把頭直點,“好了好了,只要有嫂嫂,我一定給個最大的!”

     既然唐其琛願意接這一茬話題,那一定是有跡象的。大家都自覺安靜了些,期盼著他給點明示。

     但唐其琛只淡淡說了句:“收著吧。”

     美夢一場空,醒來卻不見了夢裡的人。

     當時坐在他身旁的景安陽,看了兒子許久,然後默著一張臉,抿了一口紅酒。

     除夕夜的晚上,唐其琛要出門。

     傅西平在老地方支了個局,他們兄弟圈子年尾都有這麼一個聚會。這事景安陽是知道的,每年他都會在零點前回來。今年景安陽卻沒了底。這幾個月,他們母子關係一直就這麼不慍不火,唐其琛脾氣好,對長輩不說一句重話,也閉口不談那些不愉快的事。該回家的時候,從不藉口推辭,該盡的禮數,從來都是周到的。

     景安陽不想承認,但她看得出來,兒子跟她是隔著距離了。

     唐其琛拎著車鑰匙,換鞋的時候,景安陽過來門口,“讓家裡司機開車。”

     “不了。”唐其琛換好鞋,披上大衣,拉開門踏入了寒風中。

     年三十兒的上海路路通暢,路過育才中學的時候,竟然下起了雪。

     雪片靜靜貼在路虎的擋風玻璃上,一片化了,另一片又吻了過來。唐其琛停好車,下車的時候駐足抬頭看了看天,夜空並不全黑,帶著一抹深邃的藏藍,像是誰的眼睛在凝望人間。

     包廂裡,傅西平他們早玩開了。最騷的那幾個都回來了,快奔四的男人跟頑童一樣折騰,簡直沒眼看。傅西平讓他來打牌,衝那邊喊了一嗓:“誰他媽穿著白色內褲啊,娘們兮兮的,我操。”

     大過年的不忌嘴,也就傅西平身上有點匪氣。

     唐其琛坐下後,順了他手邊的一根煙咬在嘴裡,火柴一亮,低頭吸燃。

     傅西平接著就把煙盒收走了,不太樂意的說:“你夠了啊,什麼時候又吸上煙了?身體還要不要了?”

     唐其琛沒說話,側過臉朝著他,把那一嘴的煙霧慢慢散了出來。他眼神跟外面的天氣一樣,挺沒人氣兒的。傅西平洗了牌,說:“玩兒吧。”

     兩小時下來,輸贏都有,還算和氣。

     這邊打著牌,那邊唱著歌,環境不安靜,但圖的就是這份熱鬧。他們這幫人做生意是沒得說,但唱歌真不太能聽,鬼哭狼嚎了一陣子過完癮,就都興致怏怏了。

     螢幕的系統給切換掉了,換成了電視直播。中央台的春節晚會,十點左右,一串的主持人正在念臺詞,聽了幾句,好像是今年還設了北京之外的幾個分會場。一幀一幀的切換下來,深圳,貴州,成都。最後,鏡頭掠過上海。

     聽到主持人用上海話說新年快樂時,唐其琛下意識的看了看螢幕。傅西平也跟著轉頭看過去,樂了:“喲!這不是六六的那個主播女朋友嗎?”

     主持人不遺餘力的調動氣氛:“讓我們聽到現場觀眾的熱情歡呼聲!”

     外灘江月初生,明珠塔下群眾人頭攢動,煙花一朵朵好似楊柳逢春。

     每個人都是笑的,每道光都是抹了蜜的。

     唐其琛正低頭點煙,一根火柴劃燃,眼角餘光剛抬起,所有動作便按了暫停。鏡頭裡,萬千人群裡,一個女孩兒穿著白色羽絨服,嘴角微彎,目光逐著螢幕溫和平靜。

     這個畫面一秒而過,唐其琛捏著煙身的手指垂了下來,時間太短,甚至那個女孩兒可能並不是溫以寧。但不重要了,他的記憶已被勾醒了。

     再後來,誰點的歌沒人唱,放的是原音,唐其琛什麼都聽不清,唯獨一句歌詞聽得他渾身痛點都醒了。

     傅西平正喝水,衣袋一空,他反應過來,唐其琛已拿了車鑰匙只留背影。

     “其琛你幹嘛!你哪兒去!”傅西平嚇得追著人跑出門,“快!都跟著去!別出事兒!”

     年三十的馬路好走,他疾馳不停,瘋了似的往外灘去,春晚分會場南北兩路交通管制,警示燈和路障遠遠發光,唐其琛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一腳油門愈發沉重。

     交警的阻止手勢越來越頻繁,嚴陣以待甚至拔槍示警,傅西平他們開車緊隨其後,電話一遍一遍的打都沒有接,最後乾脆敞開車窗大吼:“其琛!!”

     黑色路虎在五米近的地方堪堪停住,車身急抖,像是瀕死之人一口大氣喘了出來,血液靜了,理智回來了,續上命了。

     唐其琛閉目後仰,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還在發抖。臨近新年鐘聲,好遠的地方煙花漸生,一朵一朵炸開,重疊的光影剃著他的臉,明瞭,暗了,猶如涼水過心頭。想起方才那一首沒人唱的歌,一個字一個字,跟錐子似的往他心裡扎——

     人生易老夢偏癡。

     唐其琛再睜眼時,薄薄的濕意浸潤眼角眉梢,而打底衫的後背早就被冷汗濕透。

     晚上這一鬧,直接把傅西平鬧趴下了,他把人從車裡扶出來,塞到自己車上,愣是沒敢讓他再開。

     “我他媽服了你了,大過年的,出點事怎麼辦!我怎麼向你家裡交待!”傅西平又氣又急,“回頭你別再開車了,出門必須帶司機!”

     唐其琛按著眉心使勁掐了把,他沒說話,整個人倦態難掩。

     傅西平把車往唐家開,“送你回去好好歇著,什麼都別想,睡一覺過年。”

     從這過去很近,二十分鐘不到,轉兩個紅綠燈就到了。傅西平安靜了一路,最後還是跟他提了一件事:“你還記得我那個表弟傅明嗎?”

     唐其琛淡淡的應:“嗯。他在教育系統工作。”

     “去年分到地方教育局,管這一塊。”傅西平把車速降下來,“沒跟你說過,他就在H市。”

     唐其琛神色動了動,但也沒有太多詫異。既然選擇從政,基層的鍛煉不是幾年就能磨出來的,幾年換一個地方,等日後履歷完善再擇機往上升。

     “前陣子,你媽媽那邊的人找過他。”傅西平把事情都告訴了他:“說是讓解決一個人。取消他的編制,是當地一個大學的體育老師,教籃球的。”

     “他過年休假回上海,跟我提過一句。那個老師很年輕,按理說也不會和我們這邊扯上聯繫。是不是他身邊的人得罪了誰。”

     傅西平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但後座的唐其琛始終沒有動靜。

     傅西平納悶的回頭看了一眼,心瞬間就揪了起來。

     唐其琛的臉色陷在幽暗的光影裡,尖銳的怒意毫不克制地收攏於眉間,見過火山爆發前的地殼震動嗎?積蓄多年的力量一點一點的釋放、崩裂。只等著下一刻的徹底爆發。

     回到唐宅,景安陽正在安排家裡的阿姨擺著果盤,奢華的別墅燈火通明,大門口的喜慶對聯泛著暗暗的金光,她看到唐其琛這麼早回來時,又意外又開心,“呀,今年這麼早啊,周姨,給其琛煮點餃子。”

     唐其琛臉色差到極致,沒有任何委婉的鋪墊,當著面直接質問景安陽:“李小亮是被您弄走的吧?”

     景安陽愣了下,但很快恢復長輩的威嚴,“其琛,你這是什麼態度?”

     唐其琛冷聲,“您希望我有什麼態度?”

     景安陽諷刺的一笑,“所以,是憋不住的上你這兒告狀來了?”

     唐其琛渾身一顫,心跟裂了縫的冰面一樣,傷口四分五裂,骨頭都被拆散了一樣,時至今日,他母親仍對溫以寧懷有如此偏見,他心疼的不行,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她已經跟我分手了,您還不滿意?您怕什麼?怕她來找我,來纏我,怕她和我藕斷絲連。所以您寧願用這樣的方式,拿她身邊的人威脅她。錯的明明是您,到現在您竟然還把帽子扣在她頭上。怎麼?合計著欺負她聽不見,看不見是嗎?仗著我對您的尊重和妥協,得寸進尺了是嗎?——是嗎?!”

     最後那聲怒吼,驚的景安陽肩膀狠狠一顫。

     她嘴唇微張,胸口也不停的喘,看著面前的兒子幾近失控崩潰的模樣,既無力又憤懣,撐著底氣大聲回了句:“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唐其琛森然一笑,笑得眼紋斜飛,笑得神情悲愴。他目光定住,整個人又瞬間沉了下來,“媽,您真以為我稀罕這些東西?”

     景安陽怔住,臉色瞬間慘白,“其琛,不許任性。”

     唐其琛神情孤傲又冷情,“亞匯我不要,董事我也不當,手裡的股份誰愛要就儘管拿去,您以為我放不下這一切?媽,我就大逆不道一回,您信不信,誰也攔不住!”

     這些字就是往景安陽心尖尖上戳,這麼剛硬的一個女主人,竟然掩面啜泣,“唐家的基業你要送人是嗎?責任你也不要了是嗎?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不能這麼狠心對父母。”

     唐其琛喉結微滾,“所以,就該您狠心對我?”

     景安陽滿目創痛,淚水一顆一顆墜了下來。

     他又自嘲一笑,“您真以為人家姑娘稀罕你的錢?合著只要沒您有錢有權的,接近您兒子就都是圖謀不軌?您要門當戶對,那是您的臉面,並不是我要的。我對您妥協,不是我怕您,是……我捨不得念念受苦。”

     到最後半句,唐其琛的聲音都變了調,他壓抑著,嗓音堵著一塊石頭似的,說一個字都疼。“輪不著您看不上她,是我們家配不上人姑娘。”

     這句話一下子忤逆了景安陽的逆鱗,她抄起桌上的琺瑯彩瓷杯蓋,失手就朝唐其琛砸去。氣歸氣,但景安陽真捨不得傷著兒子。可唐其琛直挺挺的站在那,一點都不躲。杯蓋蹭著他的臉唰的一下飛落,然後滾落到地上碎成了四瓣。

     唐其琛的右臉豁開一條口子,溫熱的血慢慢滲透,紅的觸目驚心。

     景安陽慌亂,“你,你怎麼不躲啊。”

     唐其琛麻木了,臉上的傷感覺不到疼,腹部的墜脹也感受不到,心臟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木著臉,轉身要走。可剛邁出一步,腹部就跟金剛鑽往裡搗鼓似的,疼得他一口氣沒緩上來。

     他腳步踉蹌,人晃了幾晃,胃好像一個充滿血的氣球隨時要爆炸,連著他的脊柱往上,刺激著他最敏感的一根神經。

     唐其琛冷汗一顆一顆下墜,他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幕記憶,是景安陽的失聲尖叫,是保姆周姨的崩潰痛哭。

     除夕之夜,上海華x醫院。

     數個教授專家連夜會診,唐其琛歷年的所有病例都有保存,老陳得到消息,飛車趕了過來,他這邊的檢驗報告,才是近期唐其琛身體的真實狀況。

     唐家一夜大亂,宛若失去了主心骨。

     景安陽強打精神,吩咐不許消息外露媒體,只唐家幾個近親在醫院守候。

     零點至,全世界都在歡呼新年快樂。

     上海最好的內科大夫從診室出來,景安陽迎向前,“齊教授,其琛情況怎麼樣?”

     頭髮花白的醫者面色沉重,一錘定音:“初步診斷,他胃裡的息肉潰爛化膿,出血點雖然不算多,都壓在胃裡炎症太高引起大面積感染,必須馬上手術,以及取息肉組織進行病理活檢,夫人……請您做好心理準備。”

     景安陽腿一軟,被周圍的親眷扶住,她臉色慘白,目光也失去了焦點。幾秒之後,她顫著聲音問:“柯禮到哪裡了?”

     “剛打過電話,在鳳凰機場準備登機,大概三小時後到浦東機場。”

     景安陽嘴唇發抖,“讓他去H市,去H市,把她帶來,帶過來。”情緒的堤口徹底崩潰,她失聲痛哭:“請她來,不,是求她,是求她過來啊!”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31 05:41 PM

五十五.夢醒時見你(2)

     但這事兒最後還是沒能遂了景安陽的願。

     電話再打給柯禮的時候,三亞的飛機已經起飛了。

     除夕夜晚,唐家的男人都是不在家的,老爺子去西山與老友喝茶,唐其琛的父親是隨著教育部的領導進行基層慰問。對家裡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等他們接到通知趕到醫院時,唐其琛正在做手術前的必要檢查。人躺在重症監護室裡,完全陷入了昏迷狀態。護士給他最新量的一次體溫是四十二度,一張臉慘白如紙,連薄唇都沒了血色。

     唐老爺子痛心疾首,這個孫兒的重要性,他比任何人都在乎。唐其琛的父親是上x大學的漢語教授,一生儒雅翩翩,待人溫和心善。唐其琛性格之中情義深重的那一部分,大抵是遺傳自父親了。

     老爺子在醫生那兒瞭解情況,唐父面色深沉,睨了妻子幾眼,這個關頭說再多也於事無補。可景安陽驚懼之餘格外敏感,好像心頭的情緒和委屈要有一個爆發點。她對丈夫哭著說:“你看我做什麼,我難道想讓琛兒這樣嗎?我做錯什麼了我,我不就是為這個家好嗎!”

     唐父不當即反駁,等妻子平復些了,才神情凝重的說:“我跟你提過很多次,其琛的私生活不要過多干預,他是你的孩子,但不是你的附屬品。他從小到大做得已經夠優秀了。你就不能讓他歇歇氣嗎?”

     景安陽慟哭,早已不顧素日端莊的儀態。唐父道:“罷了,你一直是這樣的性子,出於好意,但方式欠妥。我們是夫妻一體,這輩子,我總會包容你。但兒子不一樣,他的身體和靈魂都該是獨立的。”

     這些道理,作為丈夫,唐凜已與景安陽說了幾十年,奈何人的執拗並不容易輕易改變,總要觸到生死的時候,方知悔意。

     不多時,老爺子在醫生的陪同下出來,他面色同樣沉重,眉眼間煞氣陣陣。

     唐父走過來,“爸,您別……”

     「著急」兩個字還沒說完,唐老爺子抬手就朝他臉上揚了一巴掌。全場驚駭,幾個親眷趕忙攔人,景安陽渾身一顫,緊緊拽著丈夫。

     唐老爺子目光淬了火,拐杖拄著地板咚咚響,“其琛的身體這麼差,你是怎麼當他父親的!失職,失責!”

     話裡有話,巴掌也是打給景安陽看的。老爺子斷然不會朝她開刀,但也是實打實的給她了個下馬威。

     唐父替妻子挨的這一教訓,堪堪受了下來。年過半百的男人,這一刻也眼眶微紅。

     ——

     H市。

     溫家今年是過了個熱鬧的除夕夜。新家的第一個年,按這邊的風俗得熱熱鬧鬧。時間倒撥數小時之前,江連雪與溫以寧母女倆搞了一桌溫馨的年夜飯。

     江連雪當時都震驚了,“你到底是不是我親生的?什麼時候飯做的這麼好了?”

     溫以寧忍不住遞了個白眼,“要都指望你,我和以安讀小學的時候就餓死了。”

     江連雪難得的沒有和她對杠,人至中年,對紅塵往事的緬懷多少有了懺悔之意。她幽幽感慨:“眼睛瞎了,選了你爸。可見人不能太早談情說愛,年輕時候以為遇到的是真命天子,其實還是不懂事。”

     溫以寧斜她一眼,“喲,憶苦思甜呢。”

     “思甜。”江連雪嚼著這兩個字,自顧自地一笑,“哪兒有什麼甜呢。”

     溫以寧把最後一道蒸扣肉端上桌,“大過年的,說點兒好的。”

     江連雪笑嘻嘻道:“成啊,你快點找物件吧,沒準兒我還能看到你結婚呢。”

     溫以寧不疑有他,糾正她的說法:“什麼叫沒準兒啊?咒我是吧。”

     江連雪坐下來,神色安然寧靜,笑著說:“吃吧。”

     晚上七點多的時候,來拜年的就多了。江連雪混跡賭壇數十年,狐朋麻友一大堆,來家叨叨嗑,討幾句吉祥話便走了。楊正國今天還要跑出租,沒辦法,公司一直就這麼排班下來的,輪著誰就是誰。溫以寧很有心,給他打了個電話拜年,還說給他留了八寶飯和餃子,交班的時候可以順路過來拿。

     這些都是瞞著她媽媽的,但她躲在臥室講電話時,還是被路過的江連雪聽到。江連雪也沒出聲,轉過背的時候,眼睛就紅了。

     李小亮是九點多過來的,在路上就打電話讓她下樓等著,溫以寧等了沒多久,李小亮的車就停在了路邊,他從車裡抱出兩大箱子的煙花,笑眯眯的對她勾手,“寧兒!帶你去江邊放花炮!”

     溫以寧是真興奮,這種兒時的樂趣,多少年都不曾有過。

     玩的時候,李小亮告訴她,“我學校那事解決了,以後正常上班兒,下學期還讓我兼校籃球隊的教練工作,明年夏天參加省裡的大學生籃球聯賽。”

     溫以寧並不意外。對方這麼做,不就是想讓她辭職麼。只不過順著想起某個人,心裡還是不可抑制的輕輕痛了一下。煙花在地上被點燃,銀光柳條一層比一層閃,映亮了溫以寧的眼睛。李小亮轉過頭時,分明在她的雙眸裡,看出了思念的蹤影。

     他沉默了半刻,還是勸著說:“寧兒,你要真想他了,就給他打個電話唄。”

     煙花暗下去,空氣裡是薄薄的硝煙味,溫以寧蹲在地上,從紙盒裡選了個一模一樣的,低聲說:“不打了,我沒帶手機。”

     “喏,我的手機給你。”李小亮從衣兜裡遞過來。

     溫以寧抬起頭看著他,笑了笑說:“真不用啦。”

     她不是騙他的,她的手機昨晚看美劇的時候電量耗了大半,白天忙了一天也沒來得及充電,出來不知道要玩這麼久,所以就一直擱家裡放著。

     放完煙花,兩人又去跟老同學聚了聚。新年的KTV生意爆滿,零點的時候,仿佛全世界都在歡呼沸騰。大夥兒玩瘋脫了,但溫以寧今兒不在狀態,一晚上都坐在沙發上,不知道是不是吃壞了東西,心裡燒的慌。李小亮把人送回去的時候,還蠻不放心的囑咐:“你真沒事兒啊?要不要吃點藥?啊呸呸呸!過年不准吃藥的。”

     溫以寧笑他老封建,把圍巾往脖子上一搭,道了別,心情愉悅的上了樓。

     結果一進門,就看到江連雪慌慌張張的從她臥室出來,手裡拿著她的手機,手機的充電線也沒拔,長長一條拖到了地上。溫以寧莫名其妙,“怎麼了?又想用我支付寶偷偷網購啊?”

     江連雪話都說不利索了,指著手機哆哆嗦嗦的說:“快,你快回個電話,上海來的。”

     溫以寧神色一怔。

     “姓柯,他說,他說唐其琛在手術室。”江連雪沒敢把後面那句『生死不明』講出口。但溫以寧的臉色已經不對勁了。

     這個時間柯禮親自打來電話,那情況一定是很糟糕。

     溫以寧趕緊打給柯禮,很快接聽,柯禮的聲音聽起來疲憊低沉,“以寧!”

     “出什麼事兒了?”溫以寧忙問。

     十幾秒的時間,江連雪眼見著她的神情變得虛無空茫,連著呼吸都變得短促。柯禮始終聽不到她的回應,急急追問:“以寧?以寧?”

     溫以寧嗓子咽了咽,再出聲時帶著微微的哭腔,“我往北趕,跟余師傅在新僑服務區會和。”

     柯禮聽懂了,這是最節省時間的方式。

     他一下飛機就得到指示,其實不用景夫人開口,哪怕是綁,他也會把溫以寧綁到上海。老余這個年終究是沒能好好過,當即就開車往南下的高速飛趕。

     江連雪沒多問,馬上拿自己手機撥了一個號碼,那邊響了好久才接聽。江連雪正色道:“老楊,這回你可一定要幫我一個忙。”

     楊國正才下了夜班,二話不說,開著車就來接人了。溫以寧一路都在接電話,柯禮鮮有這麼沉不住氣的時候。他已經到了醫院,氣氛太壓人,唐家的事能由老爺子坐鎮打點,內部不至於太慌亂。他是唐其琛的機要秘書,這麼多年的人事關係和各方局勢的維繫,柯禮是最瞭解的。他在場,一是老爺子放心,其次,萬一真有個什麼變數,集團內免不得一場巨震。

     柯禮一遍遍的催問她到哪裡了。溫以寧顫著聲音問:“他怎麼樣了?”

     “還在手術室,你別擔心,他家裡人都在,不會沒人照應。”柯禮儘量語氣平和,但到最後還是沒忍住,他不想給溫以寧太大壓力,只隱晦克制的說了聲:“以寧,拜託了。”

     越怕什麼越來什麼,火急火燎的關頭,在G1230路段竟然堵起了車。而老余的電話也打了過來,他們方向相反,他那邊已順暢到達了約定的服務區。這車堵得遙遙不見盡頭,溫以寧急著問:“楊叔叔,離新僑還有多遠?”

     楊國正看了導航,說:“兩公里。”

     但前面發生了五車嚴重追尾,一時半刻還動不了。溫以寧把圍巾戴好,拿起包和手機,推開車門就這樣下了車。

     “小溫!哎!小溫!”楊國正反應過來,白色的身影已經飛快跑進了車海。

     這個路段周圍都是荒山,淩晨氣溫更低,瑟瑟西風一吹,能吹進人的骨頭裡。溫以寧沿著應急車道一路狂跑,但還是有不守交規的車輛佔用應急道,車速快,鳴笛響,大晚上的視線又不好,好幾次都是擦著她的身體危險繞過去的。溫以寧跑到後面實在沒力氣了,腳下一崴踩虛了一個坑窪,直接摔在了地上。腳腕疼得厲害也顧不上,大冬天的愣是跑濕了打底的薄衫。

     從兩個服務區之間的天橋過去,終於與老余會和。老余見著人的時候驚了一跳,“溫小姐,你,你沒事兒吧?”

     她白色的羽絨服摔了一身黑漆漆的泥,褲子的膝蓋也磨破了,模樣著實狼狽。溫以寧鑽進車裡,“沒關係,余師傅,麻煩您開車吧。”

     老余自然不敢耽誤,他繼續往前開了五公里,從最近的高速口下去後走國道,繞開堵車的那一段路後再重新走的滬昆高速。賓利的車速飆到了一百七,像一頭黑夜飛馳的巨獸,帶著一車惴惴心事離上海越來越近。

     淩晨四點,手術已經進行了整整三個小時。

     老爺子年事已高,身子骨雖硬健,但心臟早些年做過搭橋,也經不住這樣的熬夜。唐家小輩勸了他很多次先回家休息,但老爺子都不答應。七十多歲的人了,就坐在手術室外背脊挺得筆直。柯禮吩咐家裡的保姆做了點吃的,差人送了過來。熱騰騰的米粥用保溫壺熱著,他端了一份給景安陽,低聲勸著:“您守了一晚上,當心身子。”

     景安陽悲從中來,搖了搖頭。

     柯禮的手機適時響起,景安陽猛地抬起頭,目光藏不住的希冀。柯禮見著名字,立刻往外走,邊走邊接:“到了是嗎,好,門口等著,我來接你。”

     溫以寧是風雪夜歸人。

     她一出現,唐家人都望了過來,老爺子還是那副端正嚴肅的臉面,只微微頷首算是會面。唐父迎上前,十分愧疚的道了歉,“溫小姐,辛苦。”

     柯禮輕聲告訴:“唐總父親。”

     溫以寧扯了扯嘴角,“伯父。”她目光轉到景安陽身上,有那麼一刻的退縮,但顧著禮貌,還是主動開口,小聲喊了句:“伯母。”

     景安陽心情雖複雜,但這一刻也顧不上長輩身份,別過頭,就這麼落了淚。

     溫以寧緊著心,那一扇緊閉的手術門她壓根不敢看。柯禮帶她到一旁的長凳上休息。長長的走廊上,死一般的壓抑靜寂。直到幾分鐘後,跟在景安陽身邊的周姨走過來,溫聲慈語地說:“溫小姐,你腿傷了,我帶你去看看醫生吧。”

     周姨這一舉動,顯然是景安陽的授意。溫以寧一出現她就看到了姑娘膝蓋上破了的褲子,外頭已經滲了不少鮮紅的血跡。溫以寧走路的姿勢也不太對,她腳腕扭著了,一路過來沒處理,沾著地兒疼,但疼不過心,便也這麼麻木的承受著。

     溫以寧和周姨第一次見,柯禮怕她不自在,便自己陪她去了。這麼細心的一個男人方才竟也沒留意,可見心裡頭裝了多大的事兒。醫生給溫以寧的腳腕照了個片子,傷了筋骨,因為沒有及時處理,所以腫脹的厲害。柯禮自知有愧,心裡也是一團亂,低聲說:“以寧,抱歉。”

     溫以寧低著頭,疼麼?一點都感覺不到。

     她維持著這個姿勢很久,那種徹骨的壓抑在空氣中彌漫,把她的感官纏得死死,連氣都透不過來。半晌,她啞著聲音問:“會死嗎?”

     柯禮怔了怔,她說得太平靜了,語氣薄的像是一張紙。

     這個『死』字也觸動了情緒的開關,撕開了數月來的所有安寧假像。若不是深深愛著,誰又願意承受這些悲歡離合。溫以寧忍不住了,掩面開始痛哭,她哭得聲嘶力竭,眼淚一潑一潑的往外湧,抽泣的連字都說不囫圇,“我離開他,是不想他和家裡鬧得太僵,我離開他,是因為知道他不止是我一個人的唐其琛,我離開他,是不想他為難……可還是讓他為難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應該好好照顧他的,生老病死,我都認了……他要是好起來,我再追他一次,這一次我再也不放手了。”

     溫以寧崩潰失聲,鼻子眼淚糊的滿臉都是。柯禮安靜的聽著,最後把頭別向一側,心裡跟著一塊難受起來。

     而換藥室的門口,景安陽站了很久,她聽到了溫以寧的話之後,像是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她止步門外,然後默默的轉身離開。

     天光從黑漸白,新年第一天到來。

     唐其琛被推出手術室,身上蓋著薄被扎著針,一張臉蒼白沉眠。

     主刀醫生是齊教授,難為七十多歲的老人費心半宿,他摘下口罩,對老爺子說道:“手術順利,等明天的病理活檢結果出來,再調整後續的治療方案。”

     懸在眾人心裡的那塊巨石頓時鬆了一半。

     景安陽人沒站住,眼見著就要往地上倒,被丈夫趕緊攙住,“都過去了,其琛沒事了。”

     老爺子冷靜許多,與齊教授聊著情況,“明天幾點能出結果?”

     “快的話,下午三點半。”

     唐家人問:“現在能不能去看看他?”

     齊教授不建議,“術後二十四小時仍需重點觀察,保險起見,還是留在ICU。”

     形勢逐漸穩定,一宿沒休息的都被安排回了家。柯禮仍留在這兒,最後他對溫以寧說:“我讓老余送你去酒店,人醒了我再告訴你好嗎?”

     溫以寧搖頭拒絕,堅定道:“我要在這守著他。”

     柯禮便沒再勸。

     十二個小時後,唐其琛術後情況良好,從ICU轉入普通病房。在這之前麻醉藥效退去,他醒來過一次。醫生給他用了藥,便又昏睡過去。柯禮和溫以寧被准進入病房,傍晚了,唐家送來的飯菜擱在那兒,溫以寧的那份幾乎沒怎麼動。

     “你自己也受了傷,一天一夜沒睡覺,身體熬不住。”柯禮勸她:“唐總醒後還要人照顧,你這樣怎麼行?”

     一句話說到溫以寧的心坎裡,她還是順從的吃了幾口。

     唐其琛這事出得太不順,這麼一看,過年之後也不能馬上工作。董事會那邊是個什麼態度,柯禮拿不定主意,進進出出的,他的電話也多,怕影響唐其琛,索性就沒在病房待著。

     溫以寧守著人,VIP病房環境優雅,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門口的花兒都是沁人心脾的空谷百合。體征監控器平穩跳動,吊瓶的流速緩慢。唐其琛的樣子像是睡著了而已,他甚至沒有皺眉頭。

     溫以寧坐在病床旁邊,靜靜看著,看著他某一時刻眼睫忽然動了動,眼皮緩緩抬了起來。腹上的傷口還是很疼的,清醒之後,就能感受到那股尖銳刺痛順著血脈往上,讓他不適的皺了皺眉。等看清床邊的小人兒時,他的眉頭皺得更深。

     溫以寧揪緊了床單,想過無數個他醒來的場景,但真到了這一刻,反倒沉靜了下來。她沒有哭,也沒有誇張的驚喜。只湊近了些,讓他看得更清楚。

     溫以寧聲音微顫,說:“老闆,新年快樂。”

     唐其琛人太虛弱,本就偏白的皮膚下都能看見青紫的毛細血管,他眼神一剎的迷惘,意識過來後,目光像是有小火把在燃燒。

     兩人靜靜對望,滄海桑田,生死無邊。

     溫以寧眼前一片模糊,肩膀顫抖,淚水就砸在了他手背。

     唐其琛挨了燙,手指下意識的捲了捲。他說話時,氣若遊絲,極低的一聲:“念念,新年快樂。”

     柯禮打完電話走進病房,見人醒來,肩上的重擔瞬間鬆了大半。後來醫生護士給他做檢查,量體溫,再根據情況調整用藥。唐其琛腹上的刀口是橫切,很細的一道,掩在他微凸的腹肌肌理裡,縫合術漂亮,痊癒後應該不礙美觀。走前,護士給他換了一次藥,術後二十四小時,能吃點流食了。

     柯禮給唐宅報了平安,時間太晚,家裡人白天再過來探望。

     淩晨一點的時候,唐其琛又發了一次燒,三十九度多,術後的正常反應。但溫以寧還是守了他一夜,天亮了,退了燒,她才趴在床邊打了個盹。唐其琛元氣沒恢復,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掙扎著用沒打針的那只手,扯了自己身上的被子一角,輕輕蓋在了溫以寧的身上。

     牽一發動全身,就這一個動作讓他刀口跟裂開似的,疼得他冷汗直冒。

     早上七點多,景安陽就帶著周姨過來。她推開病房門,就看見了這一幕。

     周姨跟在後頭,心酸的直擦眼淚。

     溫以寧幾乎一瞬就醒了,她黑眼圈又深了,一臉疲憊擔憂。看到唐其琛忍痛的樣子,下意識的起身要去叫醫生。結果一轉身,就與景安陽撞了個正著。

     兩人都有不自在的尷尬。

     景安陽默了片刻,說:“衣服髒了,去換一身。”

     她來時,除了給兒子弄了營養的吃食,還多帶了一個紙袋,裡面是件嶄新的羽絨服。溫以寧順應地走過來,她腳腕沒好,一瘸一拐的,低聲道了謝。

     景安陽在病房沒有留太久,他與唐其琛的母子關係仍在一個臨界點上,彼此都有介懷的情緒。

     整個上午,唐家的幾個至親陸陸續續過來了一趟,唐其琛精神好了很多,除了臉色依舊蒼白。到了中午,溫以寧給他餵粥,一口一口的極盡耐心。瓷勺壓著軟糯的米粒,青菜絲兒撒了一點點,唐其琛還不能坐起,只頭部稍微墊高了一點。

     幾口之後,他忽然出聲:“念兒,你手抖什麼?”

     溫以寧故作鎮定,“沒抖啊。”

     唐其琛問:“是怕下午的病理結果?怕我得癌症?”

     溫以寧手腕一顫,粥都快灑出來了。她低著頭,倔強地說:“你變成什麼樣我都養你。”

     唐其琛一顆心像浸泡在蜜糖罐子裡,就這麼笑了起來。

     久違的笑臉終於在這張俊俏的臉上重現,溫以寧看得眼眶都紅了。

     三點不到,齊教授親自過來了病房,告訴他,結果良好,沒有發現癌細胞。但也警示他,這次手術以後,以後煙酒是萬萬沾不得了。齊教授還給他檢查了刀口的癒合情況,並看了同時出來的幾個化驗報告。

     萬幸,有驚無險。

     齊教授走後,溫以寧差點虛脫,唐其琛笑容淡淡,望著她,不怎麼正經的問了句:“還記得中午說過的話嗎?”

     溫以寧左顧言它,“我再去給你量一次體溫。”

     唐其琛勾住了她的小手指,沒鬆。

      手背還紮扎著針,溫以寧也不敢動。被他滾燙的眼神注視得受不了了,她抿了抿唇,索性依到他身邊,輕聲說:“老闆,念念養你。”

     術後第七天,唐其琛已經能下床走動。從第四天的十分鐘,到現在的一小時,他的身體在康復,精氣神也日漸復原。家裡派了人來照顧,唐其琛沒讓,就留溫以寧在身邊。景安陽雖然擔心,但她實在不想與兒子的關係弄得更僵,便也默默同意。

     今天太陽好,兩人在小花園裡走了一圈,太久不被陽光照耀,唐其琛一時不適應,整個人都靠在溫以寧身上。回到病房,溫以寧挺無語地問:“這兒可沒太陽了啊,還能不能直立行走了?”

     唐其琛反手就把人抱得更緊,理直氣壯道:“不能。”

     溫以寧咿咿呀呀的不滿:“無賴!”

      唐其琛還真賴上她了,“反正你要養我的。”

     溫以寧笑了起來,沒敢推開他,病號一個,伺候起來就是大爺。

     兩人在冬日暖陽裡靜靜擁抱了兩分鐘。

     唐其琛聞著她的味道,心中山海丘壑都成平原,甚至有了劫後餘生的錯覺。

     溫以寧的頭埋在他頸間,突然說了句:“對不起。”

     別人不明白,但唐其琛一聽就懂。這聲對不起,是她對那次訣別的懊悔。

     沉默片刻,唐其琛說:“念兒,老天爺給我什麼,我沒得選。你做什麼選擇我都理解,那是我應該受的罪,不是你的錯。無論何時,我都尊重你的決定。”

     溫以寧聽見了心底潮起潮落的回音。

     “但尊重不代表我同意。”唐其琛話鋒一轉,語氣也變了調,“最多讓你野完這個年,我就會去找你,綁也要把你綁回來。”

     溫以寧愣了愣,反應過來,眼睛酸的厲害,整張臉都貼在他的側頸。唐其琛伸手捏了捏她的腰,玩笑道:“蹭這麼緊做什麼?”

     溫以寧依言更進一步,嘴唇直接碰了碰他的耳垂。

     唐其琛這兩下的呼吸都有點急了,溫以寧撩完就跑,仗著身體健康,很快就從他懷裡起了身,蹦蹦跳跳的離得老遠,一臉壞笑地看著他。

     唐其琛食指指著她,在半空虛虛一點,“你那日跟柯禮說過的話忘記了?”

     “我說什麼了?”

     唐其琛挑眉,“是誰哭著說,只要我好起來,就再追我一次的?”

     溫以寧的臉頰瞬間燙成三分熟。

     唐其琛往病床上一坐,雙手懶懶地環在胸口,微微側著頭,吊著眼梢望著她,就這樣的眼神炙烤,活生生的將三分熟變成了九分熟。

     唐其琛失笑,不再逗弄,叫她的名兒:“溫以寧。”

     直呼全名,還是有點鄭重的。

     溫以寧下意識的抬起頭,“啊?”

     唐其琛說:“我愛你。”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31 05:42 PM

五十六. 夢醒時見你(3)

     男人的病態還未消失殆盡,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頭髮軟趴趴地垂在額前。褪去一身鉛塵返璞歸真,他眼裡有著乾淨的情愫,這一瞬間,依稀可在這個三十六歲的成熟男人身上,看到輕狂如初的少年模樣。

     那是人一生中最真摯的情感,也是最炙熱的表達。

     隔著兩米的距離,溫以寧手上捧著一個蘋果,就這麼笑了起來。

     下午的時候,傅西平來探望唐其琛。人還沒進來,在走廊上就能聽到他大呼小叫的動靜,“小護士,你們這層最帥的那位病號住哪床呢?”

     唐其琛半躺在床上閉目休息,留置針長長的針頭還扎在手背裡,最後一瓶藥水還剩小半沒吊完。他睜開眼睛,瞄了眼門口,“最吵的那個來了。”

     溫以寧放下手中的書,站起身去開門,手還沒碰著門把,門板就從外面推開。猝不及防的,溫以寧往後趕緊退了一步,差一點點就砸中她了。唐其琛皺眉不悅,目光嫌棄的落到傅西平身上,“會不會敲門了?”

     傅西平莫名挨了一頓訓,挺稀奇的:“謔,我來看你,你這是對客人該有的態度嗎?”

     他身後的霍禮鳴閃出身影,平靜道:“西平哥你做錯了,差點打到她了。”

     傅西平被這哥倆一前一後的夾擊,心裡鬱悶得不行,“你真是他的官方發言人,唐其琛說什麼你都無條件擁護的是吧。”

     霍禮鳴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

     溫以寧稍顯局促的把路讓出來,“西平哥,進來坐吧。”

     傅西平笑著說:“不好意思啊念念,剛才急著了,差點撞著你。”說完就換了表情,對病床上的唐其琛橫眉冷對:“哥們兒,夠時髦的啊,讓人上醫院來給你拜年,讓不讓人省心?”

     “你空手來拜年,還有臉說這麼多?”唐其琛語氣涼颼颼的盡是嫌棄。

     “不錯,還有力氣說話,可見沒真廢。”調侃兩句,傅西平挨著他床邊坐下,翹著腿兒,笑眯眯地望著他。

     唐其琛呵的一聲,“不演變態殺手可惜了。”

     傅西平笑駡,“丫的,這哪兒有病,還是這麼損。”

     現在自然是順遂安康,老友之間的幾句調侃話,但擱傅西平心裡他還是明白的。唐其琛這病不是一天兩天,他這人性子太能壓了,用俗語說就是老謀深算,心思深不見底的。人又很長情,能數的上的男女之情就兩段,一場無疾而終的單戀,一場就是現在。說好聽點是長情,其實並不是什麼長不長的,他在感情這件事上,幾乎薄如蟬翼。這麼些年,多少女人接近他,對他示好,但花花世界也焐不熱這一副心腸。

     傅西平總覺得他遲早有天要出點事兒,這不,兌現了。

     “過年我在南美度假,昨兒回來才聽到了風聲。”傅西平還是後怕的,“哥們兒,以後不帶這麼玩啊。”

     唐其琛底子還虛著,聲線薄,“老爺子壓著消息,你不知道也正常。”

     “集團那邊沒出亂子吧?”

     “柯禮在,不至於。”

     唐其琛這身體十天半月也好不了,短期內不見得能回公司。瞞太久也瞞不住,乾脆公佈了實情,但病情還是藏了個底,只說是做了個小手術,需靜養。亞匯是上市企業,董事會的一舉一動都被看在眼裡。消息一發出,亞匯當天的股價就跌了四個多點。

     軍心不穩,誠惶誠恐。

     唐其琛能在這個位置做這麼多年,自身的影響力不容置疑。

     擾人的公事傅西平也不會多說,他反倒高興,“你早該休假了。”然後意味深長的看了眼溫以寧,呵呵笑道:“念念,蘋果是給西平哥削的嗎?”

     他們聊天,溫以寧就默默在旁把剛才那只蘋果給削了皮。眼下注意力又到她身上,索性大大方方的遞過去,“西平哥吃蘋果。”

     “太乖了。”傅西平接過剛要往嘴裡塞。

     “放下。”唐其琛冷不丁的打斷。

     傅西平不以為意,“你現在還不能吃生冷的吧,別浪費。”

     他嘴張了半圈,唐其琛打著針,手不方便,但腳還是能派上用場的。就這麼伸出被子,用勁兒踹了一下他的腰,臉上寫著,“就算浪費也不給你吃。”

     溫以寧臉頰微紅,小聲對唐其琛說:“別鬧。”而後對傅西平抱歉的笑了下,“他中午忘記吃藥了,西平哥,我再給你削一個。”

     傅西平朗聲笑,肩膀愉悅地顫抖,就連一旁的霍禮鳴都忍不住彎了嘴角。

     “錄下來錄下來,早想看他吃癟了。舒坦!”傅西平性子開朗,總能把氣氛弄得熱烘烘,他跟溫以寧說:“你以後給哥好好治治他!唐總太囂張了,打牌沒少贏我的錢,現在還要吃蘋果醋。以前咱們在一起看片兒的時候,他的興趣愛好就異於常人了。”

     唐其琛一聽他說起這茬,就知道不對味了。聲音提高了些,“傅西平。”

     傅西平沒打住。其實這話是對霍禮鳴說的,男人之間誰沒點樂子,早習慣了。“別人都只看胸,看腿,看腰。知道你其琛哥對哪個部位情有獨鍾嗎?——大腿根。喜歡看腿掰上去的劇情,弄得越狠越喜歡,那眼神跟開了光似的,你說奇不奇特,誒,其琛,你是不是有點什麼特殊嗜好啊。”

     溫以寧下意識的扭過頭看了一眼唐其琛,唐其琛嘴角顫了顫,被她這一不可置信的眼神給看虛了。

     唐其琛冷著臉,直接吩咐霍禮鳴,“把他弄走。”

     傅西平一聽就聽出了門道,這是不樂意了。時間差不多,反正就過來摸個底,知道他沒事兒也就放了心。傅西平很自覺的走人,“行吧,你好好休息,康復後我們再聚。”

     霍禮鳴與他一同離開,去取車的路上,傅西平越想越有意思,挑眉問身邊的小霍爺,“該不會是他還沒跟念念在一塊過呢?”

     霍禮鳴被唾沫嗆了一下,沒忍住地咳嗽,咳得臉都漲紅了。傅西平又誤以為了,嘖了一聲,“你怎麼也這麼純情,左青龍右白虎都白紋了。”

     唐其琛的所有檢查報告出來後,齊教授認真評估了番,然後告訴他,明天可以出院。

     住院期間,景安陽又來過幾次,每一次,溫以寧都很自覺的出去,把時間單獨留給母子倆。但景安陽都沒有待太久,走時的臉色說不上差,失望和低落摻混在一起,看起來也讓人惻隱。溫以寧站在門口,跟她面對面的撞上也難免尷尬。景安陽見著人,情緒很快收斂回去,又是高貴從容的面孔。幾次下來,都是溫以寧主動喊:“伯母。”

     景安陽略一點頭算是招呼,然後什麼交流都沒有,逕自走了。只是兩人在醫院的最後一次照面,景安陽忽然對她說了聲:“辛苦。”

     溫以寧腦子木木的,實在體會不到這話裡的意思,她打了水走進病房,唐其琛看她一眼,“想什麼?”

     溫以寧搖搖頭。

     她對景安陽還是有點忌諱的,看得出來,景安陽也是一樣。

     “對了,你明天就能出院了,回你家裡休養吧,別一個人住公寓了。你家裡人多,來醫院也方便,總歸有個照顧。”溫以寧把毛巾浸濕,擰乾水。

     唐其琛抬起頭,語氣平平:“回公寓清淨,你不去照顧我嗎?”

     “你家那麼多人還不夠照顧啊?我出來這麼多天了,我媽昨兒還打電話衝我發脾氣。”溫以寧想想也是歉疚,“新房子呢,留她一個人過年。”她把熱毛巾遞過去,唐其琛沒接,而是握住她的手腕順勢將人帶進了懷裡。怕碰著傷口,溫以寧急急往後退,“別壓著你。”

     “沒關係,不疼。”唐其琛的下巴蹭了蹭她的頭頂心,忽然說:“念念,對不起。”

     溫以寧心裡一酸,反手輕輕摟住他的腰,“你個騙子。答應我會照顧好自己,倒好,就照顧到手術臺上去了。我早就想說你了,出爾反爾,不值得信任。”連日的委屈和驚懼一股腦的發洩出來,但到這份上了,她還是沒捨得說重話,最後眼睛都澀了,啞聲說:“老闆,不准有下次。”

     唐其琛親了親她的臉,“下個月,我去見你母親。”

     溫以寧不以為意,“你們也見過好幾次了啊。”

     唐其琛輕聲說:“這次,我正式一點。”

     元宵節這天,唐其琛出院回唐宅休養。家裡的醫生這段時間也跟著一起二十四小時照看。這次手術傷了元氣,景安陽不敢大意,這段時間都自己下廚給兒子做吃的。南京的外公親自來過一趟上海,唐其琛的二舅,調令發文正式晉升,在三月的全國兩會上就會開始換屆流程,會議召開前夕,也秘行來看過這個外甥。足以見景安陽母家對這個孫兒的疼惜重視。

     年初集團的事情安排妥當後,柯禮還是被老爺子降了級。老爺子是怪罪的。柯禮在這麼重要的一個位置上,唐其琛的身體染恙,他的確有不可推脫的責任。柯禮無條件接受懲罰,他與唐其琛默契多年,權衡利弊,唐其琛自然也不會去與爺爺再談判。

     溫以寧回H市之後,也沒少挨江連雪的臭駡。江連雪罵人的功力不減當年,什麼撒潑難聽的詞兒都能罵出口。溫以寧理虧,平日一張伶牙俐齒收得緊緊的,一句話也不敢頂撞。當臉上的唾沫星子碰了足足一尺厚的時候,她忽生感慨,難怪那時父母關係不和睦。就這個嘴皮子,是個人都受不了。

     唐其琛的電話會在晚上九點準時打來,溫以寧受了一肚子委屈,總要有個發洩的地方。唐其琛耐心的聽著,問她:“咱媽怎麼說我的?”

     溫以寧捏著鼻子,模仿江連雪的語氣,“唐其琛!有錢的都不是好東西!我呸!哪裡來的野男人!”

     唐其琛低低笑了起來,“嗯?野男人?”

     溫以寧腦子突然轉過彎來,“等等,你剛才說什麼?咱媽?不是,唐其琛,誰跟你一個媽呢!”

     男人朗聲大笑,笑聲燒著溫以寧的耳朵,繼而蔓延到她雙頰。笑夠了,電話裡的聲音溫柔了,說:“快了。”

     三月底,乍暖還寒,濕綿的雨水不停下著,春雷甦醒登場,一夜雨後天晴,社區桂花樹的樹尖尖上不知不覺抽出一層淡淡的新綠,悄悄捎來了一院春風意。

     唐其琛在週六這天從上海過來。

     距那次手術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他的身體經由家裡的仔細照看,恢復了八九成。一個月的時候,他就開始循序漸進的處理起工作上的事,雖沒去公司,但柯禮每天都會將需要他定奪的重要事項帶到唐宅彙報,每週的辦公例會也由電話視頻的形式召開。唐其琛保持住了一個相對健康的作息,身體複健期間,柯禮給他排的工作量絕不超過六個小時。家裡的保姆也督促得緊,按時按點吃飯吃藥,就差沒精確到分秒了。

     就這樣,再看到唐其琛時,他比上一回見,氣色好得不止一點點。

     背頭精精神神的梳上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他五官之中最好看的眼睛精氣十足,眼角上挑,劍眉斜飛,魄力凜然的模樣全回來了。

     唐其琛自己開了一輛保時捷的新款SUV,車尾箱後裝滿了中老年人的審美禮物。溫以寧在社區門口接的他,姑娘站在綠芽抽枝的柳樹下,穿著白色的短款呢子衣,一雙腿筆直修長,遠遠兒的就衝他笑。

     唐其琛隔著車窗,車速慢下來,這幕場景像是一幀一幀切換的電影鏡頭,看得他心裡軟出一處低窪。

     停好車後,溫以寧主動替他開了車門,做了個請的動作,俏皮地說:“唐長老遠道而來,辛苦辛苦。”

     唐其琛忍著笑,挑眉說:“不辛苦,晚上等我洗乾淨一點兒,你再燒鍋水,就能吃唐僧肉了。”

     說罷,他稍稍側過頭,渾厚的嗓音在她耳邊低語:“任憑念念小妖精處置。”

     溫以寧的耳朵挨了燙,燙出了亂迸的火苗星子。

     唐其琛不再逗她,牽著手把人領到後備箱,“你媽媽在家嗎?前幾次來都很冒昧,是我失禮了。這次給她帶了點禮物,我也不知道她喜歡什麼,就每樣看著挑了些。”

     鎖摁開,溫以寧嚇了一跳。

     這哪是「帶了點」禮物,那麼大的空間從車底到車頂都裝得滿滿當當,香水絲巾大衣,溫以寧甚至隱約看到了幾盒人蔘。隨便挑了兩樣不至於空手,兩人乘電梯上樓。電梯門一關,唐其琛就把人攬在懷裡,低頭落了吻。

     溫以寧急急推他,“喂!有監控。”

     唐其琛捧著她的臉,粗聲道:“讓保安關掉。”

     溫以寧笑出了聲兒,“你以為這是亞匯呢?”

     唐其琛也失笑,到底只在她唇瓣上輕輕啄了啄,“是我忘記了。”

     進了門,屋子是收拾過的,桌上還擺了果盤,但江連雪坐在沙發上磕著瓜子,聽見動靜也不為所動。電視上放的是一部電影,唐其琛看了眼,心裡頓時往下沉了沉。那是一部去年上映的權謀片,票房超了十個億,張秦導演就是影片品質的保證,裡面的女主角他熟的不能再熟。

     是安藍。

     江連雪實在是不像會看這類片子的受眾,估摸著開頭就看不懂。但電影在六十寸的螢幕上敞敞亮亮的放著,別有用心。

     唐其琛恭敬叫她:“伯母。”

     江連雪目光這才輕飄飄的挪到他身上,“哦,唐先生來了啊。”

     溫以寧不懂她這又作什麼妖,暗含警告的瞪了她一眼。

     江連雪瓜子磕得清脆響,隨手一指,“坐吧。”

     唐其琛倒也從容,把禮物放在桌面上,“伯母,每次過來多有打擾,抱歉,不周到的地方請您諒解。這次給您帶了些小禮物,希望您喜歡。”

     江連雪視線垂掃,一眼掠過,展露笑顏,“喲,這次沒買包了呀。”

     溫以寧去廚房倒水了,唐其琛單槍匹馬也沒覺得難應付,見招拆招地答:“是我疏忽了,伯母您要喜歡,我讓櫃員把今年的新款發給您,您看上哪個就讓她寄來。”

     江連雪開口就是:“二十多萬的鉑金包是哪個牌子啊?”

     溫以寧倒了溫水一出來就聽見這句話,“什麼鉑金包啊?”

     江連雪繼續嗑瓜子兒,翹著腿,又跟唐其琛討論起電影來了,“這個女主演很漂亮啊,叫安什麼來著?”

     唐其琛不避諱,平靜說:“安藍。”

     江連雪始終看著他,笑嘻嘻的說:“你是她粉絲的吧?連楊國正都喜歡這種長相的。”

     再聽不出故意刁難的意圖也不可能了。觸碰這個話題,擱溫以寧心裡,仍舊是個不大不小的磕絆。她不是介意,但多少有點不自在。就好比是她與唐其琛之間的一個灰色界限,雖不至於有什麼實質的內容,但到底也是她不曾參與過的、只屬於唐其琛和安藍的幾十年情分。

     這種時間的積累是恢弘而又牢固的,世間的聯結、境遇,又有多少種感情,多少個人,是能在你的生活中鋪設出這麼深遠的軌跡呢?

     溫以寧近鄉情怯,怯的不是對唐其琛的不信任,而是先來後到、不管何種身份的這種舊時感情。

     她沉默的時候,江連雪的臉色已然更加不悅,護犢子的本能自然而然的愈發濃烈。剛要繼續奚落,唐其琛主動說:“我和安藍是舊識,她在這個領域確實有不錯的發展,伯母,您和您的朋友如果喜歡,我助理可以幫你聯繫相關的活動,下次新電影的首映禮,幫您拿觀影券。”

     沒有巧言令色,沒有左顧言它,唐其琛從不否認這層關係,一個人實話實說,光明磊落的時候,是不畏懼任何言語以及目光的審視。

     江連雪反倒無話可說了。

     唐其琛更進一步的,把梗在彼此心裡的這個疙瘩切開了,剝筋抽骨的拿出來,直言不諱道:“不止是安藍,包括我的家人,對以寧和您都造成過不少的困擾和傷害。伯母,是我愧欠你們,是我沒有處理好這一層的關係。如果以寧介意,我答應她,以後我和安藍,都不會再有任何聯繫,哪怕是朋友。”

     溫以寧心裡咯噔一跳,茫然的望著他。

     她明白,這種程度的話擱唐其琛這兒,就是一個很鄭重的承諾了。意思也很明確,他會斷掉和安藍之間任何一類交情。以前有的,以後都不會再有。唐其琛用這麼直白的方式,無疑是想給她一粒定心丸。

     江連雪這次有備而來,藏著的刀刃磨得鋒利,這一刻卻沒了攻擊的方向。她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其琛,試圖從他神色中找出破綻。唐其琛坦然接受她目光的巡禮,眉宇似有千鈞。

     良久,江連雪眸色微軟,沖那一堆禮物抬了抬下巴,“那是人蔘啊?”

     唐其琛說:“我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伯母您煲湯喝,很養人。”

     江連雪嗤笑,“我看這個你比較合適。”

     唐其琛微微一愣。就聽她繼續說:“唐先生多大啊?”

     “……三十六。”

     江連雪笑著臉問:”你猜我多大?”

     唐其琛這下有些不自然了,但仍維持著體面的禮貌,“伯母看起來很年輕。”

     江連雪揚眉,“我不止看起來年輕,我本來就年輕!就比你大九歲!別叫伯母了,叫姐姐都行。是吧,溫以寧?”

     她為難唐其琛這麼久,溫以寧早就不樂意了,沒好氣地說:“叫什麼姐啊,叫你一聲江妹妹敢答應嗎?”

     江連雪跟她大眼瞪小眼,“怎麼不敢了,倒是讓他叫啊!”

     唐其琛無辜中槍,斂了斂情緒,依舊畢恭畢敬:“……伯母。”

     江連雪嗤聲樂了起來,情緒說變就變,頓時又殷勤無比了,熱熱情情地喚人:“小唐呀,吃點水果吧,咱們家沒人蔘,人蔘果還是有的啊,吃吧吃吧,吃個人蔘果,胃病就會躲。”然後又把電影調了台,調到狗血豪門家庭劇,全情投入的追起劇來。

     溫以寧拿她沒辦法,對唐其琛無奈地聳聳肩。唐其琛包容地笑了笑,倒是耐心十足的陪江連雪看起了電視。

     晚飯過後,江連雪如往常一樣出去散步,唐其琛還問了句:“伯母,要我陪您嗎?”

     江連雪顯然被嚇著了,稍一設想,幾十歲的大媽們聊著柴米油鹽,一個這麼玉樹臨風的男人跟在後頭,氣場就壓人三分。那畫面太詭異,江連雪當即拒絕,“不用不用,讓溫以寧陪你吧。”

     人走後,溫以寧沒忍住笑了,搖著頭說:“真能折騰。”

     她正在水池邊洗碗,腰間一緊,就被唐其琛從後面圈住了。男人高挺的鼻子故意蹭著她的頸窩,溫以寧那處癢,笑著躲他,“別鬧,洗碗呢。”

     唐其琛便換了邊兒,繼續用鼻子蹭她的右肩窩。

     溫以寧擦乾手,轉過身和他面對面,然後伸手輕輕捏住了他的下巴,“唐其琛,你無賴。”

     無賴低頭就吮住了她的唇。

     溫暖的舌尖先是在唇瓣上試探,順著她的唇形描了個邊,然後輕輕抵開牙關,兩個人便纏在了一起。所有的愛意瞬間飛濺,濃烈的感情劈頭蓋臉而來,全在唇齒間流淌。

     一個珍而重之的纏綿親吻,用盡了唐其琛全部的溫柔。

     分開時,溫以寧摟著他的脖頸,鼻尖抵鼻尖,低頭笑了起來。

     唐其琛側過頭,含著她的耳垂用力一啜,像好好的電路上強加的一道電流,溫以寧聽到身體裡劈裡啪啦的火花聲。

     但顧著場合,火花還是偃旗息鼓,沒敢真的當場爆炸。江連雪一般散個半小時步就會回家,溫以寧領著唐其琛到自己房間休息。她倒好熱水回來,唐其琛正在書櫃前看一本原文《聖經》。

     溫以寧說:“我看得少,偶爾翻一翻。”

     唐其琛看她還會做筆記,書櫃上大多數都是英文原版的書籍,可見她以前的專業功底還是相當強的。他心裡有顧慮,但有些事情不能急在這一時,以後找機會再慢慢勸。

     “你該吃藥了,藥放哪兒了?我幫你拿。”溫以寧問。

     唐其琛站在書桌前沒動,指了指行李箱,“裡面,密碼1923。”

     溫以寧打開箱子,宛如發現了新大陸。唐其琛箱子裡有一個單獨的隔離袋,透明的,能看見裡面裝的都是各種男士護膚品。從水到乳液,還有兩張黑色的面膜。這個牌子溫以寧認識,是挪威一個很小眾的奢牌,貴得離譜。

     這些水和乳液都用了有一定的分量,她擰開蓋兒聞了聞,“老闆,你活得這麼精緻呢。”

     唐其琛無奈道:“不敢不精緻,你母親一整天都在提醒我的歲數,我真有點怕她了。”

     溫以寧笑著說,“抱歉啊,她就是這樣的人,嘴硬心軟,人還是沒壞心的。”

     唐其琛嗯了聲,“她是心疼你。”

     溫以寧督促他把藥吃了,又讓他多喝點溫水。想到江連雪總拿他年齡說事兒,他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心裡到底是疼惜的。唐其琛雖未明說,但似乎也介意了這一點,那一套保養品備得齊齊整整,可見很久之前就上了心。

     溫以寧蹲在地上,握緊了他的雙手,唐其琛垂眸斂眉,視線低低的和她對望。

     她臉上光影各半,漾著水的眸子如秋波,她抬起手,順著唐其琛的眉眼開始細細描繪,鼻子、薄唇、最後指腹按在了男人的喉結處。溫以寧聽到了吞咽的聲音,微滾的喉結在她指腹上輕輕顫動。

     她笑容溫情而專注,響亮的一聲:“唐其琛!”

     唐其琛也笑了起來,那日場景仿佛重現,他問:“下一句是要說『我愛你』嗎?”

     溫以寧仔細想了想,突然又站起身,給了他一個毫無保留的擁抱,她撫摸著唐其琛的背,心意深重的說:“我不止愛你,也能承擔『你』字之後的一切。”

     唐其琛蹭了蹭她的頭髮,“嗯?”

     “我愛三十歲的你,也愛三十六歲的你,九十六歲了我也愛你,我愛你的克制,愛你的壞脾氣,愛你的眉目,也能承受你的孤獨。唐其琛,我二十二歲的時候愛上你,時至今日,從無悔意,依然全心全意。”

     唐其琛愣了愣,回過味來,“……念念,這是宣誓嗎?”

     溫以寧大大方方道:“行吧,那再來個宣誓人——宣誓人——”

     『溫以寧』三個字還未說出口。

     唐其琛搶先一步替她答:“宣誓人。唐太太。”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31 05:55 PM

五十七.夢醒時見你(4)

     溫以寧被這聲『唐太太』逗笑,很奇異的感覺,談不上感動,一個很陌生的稱呼。溫以寧手臂上好像過了一層電,雞皮疙瘩泛了好幾層,最後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唐其琛無奈道:“怎麼了,這是?”

     溫以寧實話實說:“就,有點老。”

     溫馨的氣氛到這裡正式收尾。唐其琛的嘴角很細微的收了一個弧度,他喜怒很少顯色於臉,但溫以寧知道,這是不高興了。她摟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輕輕咬了一口,牙齒磕住唇瓣,稍稍往外一扯然後鬆開,故作訝異道:“你的唇好薄啊,咬都咬不腫呢!”

     唐其琛眼神晦暗不明,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低聲說:“別來事兒。”

     溫以寧聽懂了,從他懷裡退出來,一瞬怯了膽,她摸了摸腦袋,就跑出去給他切水果了。端了一碟蘋果從廚房出來,就看到唐其琛在餐廳處,仰頭看著牆上的照片。溫以安的照片。

     “吃蘋果。”溫以寧放下果盤,沒多說。

     唐其琛視線從照片上挪回她的臉,“妹妹很像你。”

     溫以寧沒接這茬,把果叉一根一根的擺好。唐其琛從桌邊抽出三根香點燃,插在了香爐裡。除了給唐家先祖叩首,唐其琛不太信這些,行了個注目禮便算盡了心意。

     他走到溫以寧身邊,兩個人安靜了很久,他才說:“妹妹的事,不用總一個人藏在心裡,想說了,就跟我說。”

     溫以寧沒應聲,低著頭,長髮擋了大半側顏,挺翹的鼻尖勾出漂亮的臉型,唐其琛把她的頭髮撩到耳後,然後食指微屈,刮了刮她的臉。

     溫以寧抬頭衝他笑了一下,狀似輕鬆無礙,隱忍在眼裡一閃而匿。

     唐其琛便不再繼續,他說起自己,“我是在香港出生的,那時候家裡的生意還在那邊,我小時候基本就在香港和廣州兩地轉。上小學的時候,才回的上海。”

     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說起家事,這些私隱在這種家族裡幾乎是秘而不宣的事情。溫以寧還是上回聽陳颯提起過,隱約知道他南京外公家的情況,唐其琛身家豐厚,亞匯集團也是業內翹楚,這些年他卻甚少見報,連百度百科都沒有,社交媒體上幾乎找不到關於他的任何隱私。可現在,他主動提及,溫以寧是怔然的。

     “我爺爺一生信奉的人生準則就是鐵血,他對我要求很嚴,三歲就帶我去馬術,山莊裡最小的一匹馬,也有這麼高。”唐其琛比劃了一下到腰的位置,接著說:“有一次我從馬背上摔下來,左腿和左手都摔斷了,好了以後,我母親對此頗有微詞,但爺爺還是堅持讓我繼續。我的童年記憶很貧瘠,除了傅西平那一圈兒玩伴,基本不與外人接觸。我小學讀的是國際班,一年級就寄宿,幾乎沒有玩兒的時間。”

     溫以寧聽著都覺得壓抑,忍常人所不能忍,風光背後的苦楚和努力常常被看客忽視。

     “我爺爺書房裡,至今還擺著小時候揍我的戒條,說是憶苦思甜,長大了也不能忘性。”唐其琛平淡從容的笑了笑,“那真是陰影了,我手板都被他打出過血泡。”

     溫以寧忍不住皺眉,“你都這麼出色了,還能打你啊?”

     “字兒沒練好,沾了一滴墨在紙上。”唐其琛回憶起來,仍是溫和平靜的,“老爺子常說的一句話,橫折豎彎鉤,就像為人處世,落筆成書,不能反悔,所以每一步都不准出錯。”

     溫以寧漸漸懂了,他性格中內斂沉穩的部分,是怎麼沉澱而來了。

     “我母親。”唐其琛看了她一眼,短暫的停頓,既是試探,也是徵詢。畢竟景安陽做過的事,擱誰心裡都是過不去的一道坎兒。見溫以寧目光閃爍,但到底還是沉了下去,唐其琛得到默許,才繼續道:“我母親是南京人,家裡最小的女兒。她從北外畢業後就嫁給了我父親,從此之後放棄了工作的機會,操持著這一大家子的瑣碎事。她很辛苦,性格也強硬偏激。以寧,上一次是我大意,讓你和你媽媽平白受了委屈。歉意彌補不了,以後我一定保護好你。”

     溫以寧記得,這都是他第三次為這件事自責了。或許當時是有記恨,但時至今日,溫以寧忽然願意往寬闊的方向去化解,身為人母,愛子心切,道義上她理解。但一想到江連雪那日瞬間蒼老的傷心面孔,溫以寧還是無法說服自己。

     她用叉子挑著蘋果,一下一下的,心不在焉。

     唐其琛的手心覆上她的手背握住,然後順著把那塊蘋果挑起,帶著手一起往他嘴裡送。溫以寧被他這個動作逗笑,神情緩了緩,陰霾悄然退散。唐其琛跟她說這麼多家裡的事,用意她是明白的。唐其琛是想讓她知道,世上的無奈和悲歡都是公平存在的,哪怕是他這樣的家庭,也有不為人知的艱辛。她的家庭所發生的一切不幸,不是個例,更不是低人一等的證明。

     他希望她坦然一點,開心一點,至少如今,她不是退無可退。

     唐其琛願意做她的後路。

     正說著,江連雪散完步回來了。她手裡提著一個很小的塑膠袋,雙手環在胸前,背稍稍弓著,看起來沒什麼精神。唐其琛禮貌的叫了聲:“伯母。”

     江連雪甚至都沒看他一眼,就匆匆進了臥室,鎖上了門。

     溫以寧看到她的背影,皺了皺眉,走過去敲門,“你怎麼啦?跳廣場舞扭到腰了?”

     沒回音。

     “你別忍著啊,趁著還早,我送你去醫院看看。”

     江連雪暴躁的吼聲隔著門板也冒著火:“別吵我!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溫以寧莫名其妙,“不是,這才幾點?”

     “哐!”的一聲巨響,是東西砸在門上的聲音。溫以寧也來了脾氣,“不管就不管!”

     母女兩總能來一場突然的爭吵,見怪不怪。

     唐其琛攔了溫以寧一把,拍了拍她的肩,“好了好了,不要跟你母親爭。”

     溫以寧靜了片刻,也沒放在心裡,畢竟二十多年這麼過下來,習以為常了。半小時後,江連雪又從臥室走出來,容光煥發,笑臉盈盈的哼著曲兒。唐其琛愣了愣,大概也被她變臉比變天還快的狀況震住了。

     江連雪擦了口紅,頭髮也是風情萬種的卷波,身材清瘦,穿衣服還是好看的。她拎出一個工具箱,笑著對唐其琛說:“會不會換水龍頭?”

     溫以寧看她一眼,“水龍頭壞了?我來吧。”

     她剛要起身,被唐其琛搶了先,“給我吧。”

     溫以寧樂了,小聲問:“老闆,你分得清扳手和起子嗎?”

     唐其琛笑著說,“分不清。”神情分明是輕鬆的。

     他邊走邊挽起衣袖,“伯母,哪裡需要換?”

     江連雪指了指廚房,“熱水那邊。”

     後來溫以寧不放心,還跑過去準備救場。但沒想到的是,唐其琛應對自如,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勻稱,她只見過唐其琛握著金筆簽名時的俊逸姿態,卻不料到,浸潤在柴米油鹽的平凡生活裡,也是這麼融合好看。唐其琛換螺絲,擰水管,最後再用密封膠把接頭纏了兩圈。江連雪也是沒想到,擱誰都會認為,這樣的男人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是活在雲端不品人間煙火氣的。

     唐其琛洗完手,手指尖滴著水,“還有什麼需要換的?”

     江連雪嘴巴張了張,淡淡道:“沒有了。”

     時間已是晚上八點多,她想了想,又換上笑臉,忽然說了一句:“那個,小唐啊,待會兒讓以寧送你去酒店早點休息。明天早上可一定要來家裡吃早飯啊。”

     話說得平平無奇,細想一下也合情合理。但唐其琛還是不尷不尬的僵了一下。僵的不是這話逆了他的心思,而是江連雪的態度。他這次過來也算正兒八經的見家長,江連雪的種種表現來看,對他的態度不甚明朗。

     唐其琛這麼遊刃有餘的一個人,這一刻心裡也沒了底。

     溫以寧在一旁自然是不會發表太多意見,表情平平的,看不出是失望還是樂意。

     唐其琛應了江連雪的話,從從容容的站起身,“怪我沒有顧上時間,伯母,那我先走了,您也早點休息。”

     江連雪白牙一露,爽快應:“好。”

     唐其琛又看了眼溫以寧,“送我嗎?”

     溫以寧點點頭,跟著起身,“走吧。”

     拎著行李箱下樓,上了車後,兩人同時笑了起來。

     唐其琛還是挺無奈的,“早知道不把行李箱拖上去了。”

     溫以寧笑得肩膀直顫,“你當時怎麼想的啊,看到你光顧著高興,我也沒留意。”

     “你就笑。”哪有不憋屈的,唐其琛越過中控台,雙手捧住了她的臉,然後狠狠吻了上去。溫以寧化被動為主動,跟他接了一個情意綿長的吻。稍一透氣,又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唐其琛沉沉喘著呼吸,眼神在暗淡的光線裡閃著幽幽冥火,溫以寧被他凝望得低下了頭,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安靜中逐步沸騰。她是緊張了,手指下意識地扯了扯裙擺,輕聲說:“開車吧,住上次的酒店?”

     唐其琛淡淡收回目光,按了啟停鍵,“新裝修的,味太重。”

     溫以寧便帶他去了另一家經濟型的,遠一點的地方有檔次更高的,但唐其琛說這裡離她近,湊合住著吧。辦手續,拿房卡,再把人送去房間,期間江連雪的電話催了三遍。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唐其琛的房間門剛打開,江連雪的電話又來了,劈頭蓋臉的一頓責問:“你怎麼還不回來?回來幫我弄網線,我看得正起勁呢。”

     溫以寧挺無語的,唐其琛彎了彎嘴角,嘴型說著:“回吧。”

     這個丈母娘,比商業難題還難搞定。

     溫以寧也不知道江連雪今天是中了什麼魔,一切行為極其反常,回家後,果不其然的,江連雪正優哉哉的看著電視劇。

     “你不是說沒網嗎?”溫以寧也坐了過來,就是挺鬱悶的。

     “喲,失望了?”江連雪笑著說:“壞你好事兒了?”

     “邊兒去。”溫以寧不滿道,但情緒也還平穩,默了默,她問:“你怎麼了?”

     江連雪手指猛地蜷了蜷,意識到她的意思,很快又平靜下來,說:“能怎麼,試試他唄。”

     溫以寧調侃道:“有錢就是大爺,這話是說過的來著?”

     江連雪白她一眼,“別貧。”

     安靜片刻,溫以寧問:“媽,你對他不滿意嗎?”

     一天的塵囂總算切入正題,電視中家庭倫理劇的聒噪臺詞一句接一句,江連雪目光定在上頭,但神思不統一,她心裡裝了事的時候,側顏祥和寧靜,某一瞬間,溫以寧甚至感受到了幾分空洞的寂寥。

     她把電視音量調小了些,遙控器還握在手心。然後抓過頭,眼神平視女兒,“他待你很好,但你跟著他,就要面對他那個家庭。他媽媽太厲害了,我真瞭解這種人,金字塔尖尖的上層人家,做什麼都講究臉面。”

     溫以寧抿了抿唇,也不想太讓她憂心,往樂觀的一面引:“很多事急不得,以後慢慢來吧。”

     江連雪認可地點了下頭,“你定了決心,跟著這個男人,也只能慢慢來了。”語畢,她笑了笑,忽生感歎:“其實咱仨母女的命途都不順。以安就不提了,去的早,我呢,年輕時候跟你外公對著幹,斷絕父女關係都要一意孤行的嫁給溫孟良,溫孟良這種老畜生,能讓我給他生兒育女是他天大的福分。死了就死了,至少我還給他留了個種。至於你,呵,最強的就是你了。”

     江連雪的語氣異常寧靜,這是她身上少有的一種情緒,像一張若有若無的網,看不清摸不著,但那份壓抑來得悄無聲息、確確實實。溫以寧心裡不是滋味,輕聲問:“既然過得不好,當年為什麼不和爸爸離婚?”

     江連雪輕飄飄的睨她一眼,“離了你和以安就真成孤兒了。溫孟良這種人渣,把你倆賣去紅燈區他都做得出來。要不是我,你能名牌大學畢業?你能順順利利的長大?做夢!”

     溫以寧默聲。

     “我不怕得罪人,現在是給他唐其琛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道你也不是好欺負的。記住了,以後是你和唐其琛過日子,遇到再大的問題兩個人有商有量的,千萬別吵架冷戰,感情這種東西,初始時靠的是感覺和緣分,再往下走,就得好好經營了。他那個像巫婆的媽,以後指不定怎麼刁難你,反正能讓的就讓讓吧,以後我不在了,就真挨欺負了也別怕,這房子的戶名還是你,再不濟也是你的一個落腳點。”

     這麼一本正經的談話從來就沒有過,溫以寧想笑,“什麼叫你不在了啊,哦,我懂了,你要跟楊叔叔結婚啦?”

     江連雪的面色如常,斜睨她一眼,“老娘遊山玩水不行啊?!”

     得了,這句話倒又有了她本色了。

     溫以寧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瞧見江連雪頭頂心上有幾根明顯的白頭髮,便順手幫她撥了撥,這一撥卻撥了一小把頭髮下來,她嘖了一聲,“你也脫頭髮啊,我最近也掉的好厲害,你可以試試我那個洗髮水。”

     江連雪嫌棄的別開頭,推著她的胳膊把人往外擋,“別弄我髮型。”

     溫以寧嗤笑一聲,準備去臥室洗澡。

     剛轉身,江連雪又把她叫住,“溫以寧。”

     “嗯?”她側過頭。

     “上回我給你的房本收哪了?”

     “櫃子裡啊。”

     “都收好了?”

     “鎖著呢。”

     “那張郵政儲蓄卡的密碼給我背一遍。”

     溫以寧服了,“幹什麼啊?”

     江連雪笑意招搖,“你不是復旦畢業的麼,秀秀你智商唄。”

     溫以寧氣笑了,“什麼破理由啊。”

     “背不背?”江連雪還執拗上了。

     溫以寧不想再被她念叨,邊往臥室去邊伸長左手隔空搖了搖,“896521,招商的那張是反過來的。”

     她答對了,江連雪就安靜了。

     偌大的客廳只剩她一個人,電視螢幕透出的光忽明忽暗,這部電視劇有一百多集,江連雪追到了七十五集,劇情正在放著男女主的生離死別。她目光冷下來,眼神漸漸變得淺薄,戲裡的人生跌宕起伏,到了她這裡,就只剩下憫默無言。

     ——

     清晨醒來,溫以寧開車去酒店接唐其琛。這人昨天也是軸勁兒上來,非要她把車開回去,第二天再來接他。男人心思挺難猜的,溫以寧問他為什麼,唐其琛說:“車在你那兒,你人就不會走。”

     溫以寧尋思著這是什麼理由,無能理解。

     唐其琛沒事人一樣的演了個恍然大悟:“哦,想起來了,這不是在芬蘭呢。”

     溫以寧當時被梗的無言以對,誰說男人不記仇,表面看起來雲淡風輕,其實全沉在心裡頭了,逮著機會就往你身上刺一下。她笑著摸了摸他的臉,“老闆,幼稚了啊。”

     到了酒店,唐其琛已經起床了,他換了身淺杏色的風衣,裡面搭了件深藍色的高領羊絨衫。倒春寒,H市臨江,溫以寧怕他出去吹著風,便從他的行李箱裡拿出一條薄薄的圍巾掛他脖子上。

     她開車帶他去市六中附近吃了個早餐。吃完之後,唐其琛在學校門口看了一圈,看到右面牆壁的光榮榜上,至今還留著溫以寧的名字。

     第一列,第二個,復旦大學。

     照片是她高中時期的畢業照,紅色底,她穿著六中校服,長髮別在耳朵後,露出精巧白皙的一張臉。笑得特別開心,眼裡像住了星星。唐其琛看著看著,忽然彎了嘴角。像是隔著時空,和他的小姑娘見了面。

     如今,小姑娘變成了他愛人,唐其琛周身都被一種奇妙的溫暖所環繞。

     溫以寧手裡握著熱熱的豆漿,咬著吸管小口抿,和他肩並肩,俏皮問:“想對這個小美女說點兒什麼?”

     唐其琛笑容深了些,目光還停在那張照片上,他說:“遇見你很高興,以後的日子,也請承蒙關照了。”

     溫以寧勾了勾他的小手指,唐其琛便把她的手完全包裹進掌心,握得緊緊的。

     兩人午飯也是在外面吃的,今天陽光好,下午的時候又去西郊公園轉了轉,溫以寧帶他看幕府山,帶他遊橫江水,帶他走進人群裡,感受這座南方小城的春日光景。這兒鮮有高樓,也沒有錯綜交疊的城市立交橋,它簡簡單單的,心間多晴空。

     四點多的時候,李小亮打來了電話,特沒正經的侃:“寧兒,把你那男朋友帶出來見見娘家人,別藏著掖著,是不是男人啊。”

     顧著她和李小亮的種種交情,接聽的時候,溫以寧就按了免提,唐其琛全聽到了。

     她側頭挑眉,問唐其琛的意思。唐其琛略一沉吟,拍了拍她的手背。

     溫以寧頓時眉開眼笑,神氣勁兒藏不住,“來就來,事先說好,拿出你們娘家人的禮貌啊。”

     又聊了幾句,溫以寧和李小亮講話的這種熟悉熱絡太過自然,聽得出是真真切切的交情。電話掛斷後,唐其琛冷不防的來了句:“他還敢約我見面,看來是上次手腕沒掰夠。”

     溫以寧氣樂了,“老闆,你真的是清華畢業啊?”

     唐其琛睨她一眼,冷冷淡淡的,“買的假證,上海育x國際連鎖雙語學校畢業。”

     溫以寧愣了愣,“嗯?”

     唐其琛說:“幼稚園。”

     溫以寧笑得直不起腰,蹲在地上肩膀顫抖,唐其琛也忍著笑,走過來朝她伸出手,溫以寧握是握住了,但耍賴不肯站起來,歪著頭衝他笑:“我要玩滑滑板。”

     唐其琛手勁一緊,直接拖著她在地上滑。

     溫以寧笑得神采飛揚,這種簡單的小樂趣隨著陽光一起,悄然併入了彼此的生命裡。

     到了吃飯的地方,溫以寧幾個玩的好的早到齊了。李小亮一見著人,倒沒什麼苦大仇深的情緒,平心而論,他對溫以寧某種程度上也超過了一般的情侶戀人,一個要好的摯友能得到幸福,掂量一下,還是欣慰比遺憾多。

     唐其琛坐了幾分鐘就看出來了,飯局友好,不是鴻門宴。

     他對這種場合的處理遊刃有餘,人情世故修煉得通透超然,哪怕真有什麼為難也能輕鬆應對。溫以寧大學畢業後就很少回老家了,在外打拼的這幾年,也很少能交到什麼真心朋友。唐其琛看得出來,她與這些舊友的關係是真的好。那個小名兒叫六六的男同學特能調動氣氛,拿著酒晃晃悠悠的就沖唐其琛來了,“哥們兒,好本事,追到咱們班的班花,我現在正式宣佈,你就是我們三班全體男生的公敵了!”

     溫以寧護著他,伸手一攔,笑著說:“他不能喝,我陪你喝。”

     六六便做了個痛心疾首的表情,朝著自己的脖頸狠狠割了一刀,有模有樣的對旁邊的李小亮臨終留言:“女、女大不中留,小亮老師,再見。”

     溫以寧上去踹了他一腳,又朝他做了一個開槍的動作:“biu!我宣佈你活過來。”

     六六瞬間彈坐起,敬了個少先隊禮,“遵命!”

     氣氛像被小太陽微微炙烤,唐其琛自始至終都很安靜地坐著。看著他們熱鬧,看著溫以寧敞開心扉的另一面,她是能喝酒的,今兒也喝了不少,酒勁上臉,白皙的面容染了晚霞,看著很迷人。每上一道菜,他都很自然的夾了些在她碗裡。唐其琛話不多,只在溫以寧喝酒忘事兒的時候用手微微摟了下她的腰,提醒她墊墊肚子。

     李小亮也沒有苦情配角的自覺,反正也挺能嗨的,跟一群朋友有說有笑,喝酒也豪邁。

     他一晚上都沒敬溫以寧的酒,他把這個儀式留到了最後。

     李小亮給自己倒滿了,杯底叩了叩桌面,“寧兒,咱倆於公於私都要喝一個。”

     溫以寧笑意淡淡,“行啊。”

     兩人隔桌相望,彼此眼裡都發著光。

     李小亮舉著酒杯,隔空對她一點,“第一杯,希望甯兒一生平安,開開心心的!”

     然後仰頭一口入喉,緊接著斟滿了第二杯,“第二杯,祝寧兒一生不缺錢花,長命百歲!”

     溫以寧聽樂了,還轉過頭對唐其琛念了句:“這個祝福我喜歡。”

     唐其琛的左手搭在椅背上,翹著腿,手指有下沒下的輕輕敲著,他沒說什麼,縱容著她喝下第二杯。

     李小亮喝的是五糧液,四兩下肚面色不改,眼神越發明亮,他倒了第三杯,然後站了起來。身子一晃,到底是醉意上頭,趕緊扶了扶桌角。目光明熱赤誠的落在她身上,聲音被酒精泡啞了,“最後一杯,寧兒,祝你一生幸福。必須給我幸福起來。”

     溫以寧嗓子堵了一樣,酒杯握在手裡都微微傾斜。剛要回應,手心一空,就被唐其琛拿走了。

     唐其琛站了起來,一八七的個頭撐著很有氣場,室內開了空調,他外套一早便脫了,羊絨打底衫包裹著腰線,襯的人精神俐落。他聲音淡,對李小亮說:“那這杯你得敬我。”

     語畢,酒都入了他的口。

     氣氛還是微妙的變了變調,大家人醉心不醉,很自然的蓋過這個插曲,繼續雞飛狗跳起來。

     吃完飯後又去唱歌,溫以寧到了包廂還不放心唐其琛,那杯酒把她嚇著了,畢竟剛做過手術。唐其琛說:“放心,你那是紅酒,就一個杯底的量,不礙事兒。”

     溫以寧仍然埋怨了他好久。唐其琛後來實在忍不住了,掐著她的下巴給了個吻,“再說一句,就接一次吻。我不介意的,正好給你這些男同學看看。”

     溫以寧臉頰燒熱,掙開他就逃走了,欲蓋彌彰的留了句:“我點的歌到了!”

     唐其琛挑著眉,恣意閒適的看她落荒的身影。

     她也沒說謊,下一首真的是她的歌。

     這是唐其琛第一次聽她唱歌。

     前奏響起的時候,包廂都安靜了,一個朋友跟他說:“以寧唱的很好聽的。”

     第一句開口,唐其琛便明白是哪種好聽了。

     溫以寧是語言類的專業,聲音條件本身就不錯,這歌也適合她,清淺婉轉的曲調,平實溫暖的填詞,MV的畫面一幀一幀鏡頭切換,也是很有意境的江南水鄉。

     剛才吻了你一下你也喜歡對嗎

     不然怎麼一直牽我的手不放

     你說你好想帶我回去你的家鄉

     綠瓦紅磚,柳樹和青苔

     過去和現在都一個樣

     你說你也會這樣

     慢慢喜歡你

     慢慢的親密

     慢慢聊自己

     慢慢和你走在一起

     慢慢我想配合你

     慢慢把我給你

     後來每唱一次“慢慢”,溫以寧的目光便都投給了唐其琛。隔著距離,隔著光影,隔著他們之間足足七年的緣分牽絆,到最後,溫以寧感覺到自己眼眶微熱,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夢裡沒有你,但夢醒時,你竟然就在身邊了。

     聚會結束已是晚上十一點。

     唐其琛沉默的開著車,兩人一路都沒說話。

     他把車開回酒店,然後沉默的牽著她上樓,進房間。

     關門時一聲悶響,像是開關的撥動,彼此心照不宣。

     唐其琛呼吸在升溫,把她推到門板上,低頭輕輕舔了舔她的耳垂。他沉著聲音,只發出一個炙熱的單音節:“嗯?”

     溫以寧抿唇微微笑了起來,抬眸看著他,明知故問,“嗯什麼?”

     唐其琛語氣認真,把她壓得更緊,“晚上給我唱的歌裡,那句歌詞還算數嗎?”

     溫以寧摟上他的脖子,目光狡黠,“哪句呀?”

     “你說,慢慢喜歡我,慢慢……把你給我。”唐其琛扶住她的腰,指間小範圍的輕輕挑弄。

     溫以寧別開臉,笑意溫淡,“歌詞不是這樣的,不是『把你給我』。”

     小狐狸故意的。

     唐其琛眼神黯了黯,遂了她的意,“嗯,是『把我給你』。”

    溫以寧笑意收斂,然後吻住了他的唇,含糊應道:“好呀,老闆,我要你。”

     之後的一切自然而然的發生。

     兩人動情動心,終於以生命中的另一種形式讓彼此坦誠相見。溫以寧怕疼,好幾次掐著他的肩膀抗拒,唐其琛忍的額頭都是汗,佯裝痛苦的說:“乖,別亂動,我刀口有點疼。”

     溫以寧眼裡含著委屈巴巴的淚水,到底還是捨不得的鬆了手。

     以至於到了後半夜,淚水還是沒忍住落了下來,這才有了些許覺悟,唐其琛是不是用了苦肉計啊。

     一晚旖旎,到最後,溫以寧腿疼的都不是自己的了。

     和著眼淚和汗水迷迷糊糊的睡著後,她忽然想起傅西平那天在病房說的話。

     ……唔,還真的都是真話呀。

     淩晨三點,兩次饜足後的唐其琛卻遲遲沒有入睡的心思。床上一片淩亂,空氣裡還有雲雨過後淡淡的味道,床頭開著一盞小燈,燈光調到最低。溫以寧還是趴著的姿勢,頭髮一團亂,襯的臉更小了。姑娘累慘了,眼角還掛著濕潤的淚跡。

     唐其琛就這麼看了她很久,低頭在額上落了個吻。

     然後拿出手機,萬年不發私生活的男人,在萬籟俱寂的夜晚,發了一條所有人可見的朋友圈。

     只四個字——

     “一生值得。”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7-31 06:05 PM

五十八.夢醒時見你(5)

     清晨,微風從開了小半的窗戶外探進來,卷起紗簾漾開微微的弧。春日光景明媚,在白牆上能看見輕晃的陰影,房間內的空氣都變得溫潤寧靜。

     唐其琛晨起的習慣一直維持得很好,哪怕前一日工作再晚,次日也固定的六點半起床。但今天放任著自己,睜眼醒來時,已是八點多。天將亮的時候沒忍住又做了一次,溫以寧人都被嚇醒了,一個要一個不要,最後不知怎的就變成了撕扯,枕頭飛了,被子也落了大半在地上,雞飛狗跳的,最後兩人扭著壓著又都笑了。

     現在回過味來都是膩膩乎乎的情趣,最後這次他姑娘還挺主動,唐其琛看著她的身體起起伏伏,頭髮在跳,眼睛在跳,心也在跳。最後,溫以寧是真虛脫了,趴在他身下迷迷糊糊的問:“老闆,你真的是快奔四的人了嗎?”

     誇人都不忘順帶著往你心裡扎一根刺,唐其琛體會著這聲奔四,笑得無可奈何。

     除了腰有點酸,腹上的刀口倒是不太疼。溫以寧自然是沒醒的,她睡姿不太好,整個人貼著床邊邊,被子蒙住腦袋,鼻孔都不給露出來。唐其琛原本是想抱著她睡,但這姑娘似乎並不熱衷於這個溫情的姿勢,哼哼唧唧的愣是不讓他碰。唐其琛怕她給悶壞了,就把被子往下扯開,讓她透點氣。

     溫以寧怕光,一沒了遮擋,眼睛就死死眯著,皺巴著一張臉表示不滿,然後翻了個身趴著,頭又埋進了枕頭裡。

     唐其琛起了邪乎心思,手摸進被子裡,在她圓翹的臀上不太正經的畫著圈兒,他能明顯感覺到她的身體在本能的往裡縮。溫以寧不僅怕光還怕癢,終於是被他折騰醒來了,臉一轉,小眼神巴巴的望著,還有未消的委屈。

     唐其琛沖她笑了笑,然後伸手將人攬進了懷裡。溫以寧在他的心口蹭了蹭,啞著聲音說:“老闆早上好。”

     唐其琛吻著她的頭髮,“早。”

     溫以寧摸到手機看了眼時間,剩餘的瞌睡都醒了,“真不早了,我帶你去吃早餐。”還顧忌著他的胃,昨晚那一折騰,也不知有事沒事。

     唐其琛是從不賴床的,醒了就起。所以動作很利索的翻身下了床。溫以寧瞬間捂住了眼睛,雖說非禮勿視,但最後還是沒忍住,分開一條指縫,偷偷的欣賞好光景。

     唐其琛一件一件的穿衣服,白色V領短袖打底,然後是羊絨衫,上頭齊齊整整了,下麵還光著。他的腿型是很好看的,筆直勻稱,沒有噴張的肌肉,也沒有過於誇張的腿毛,皮膚白的像瓷器,從肌理到線條看著是色氣的,但悅心悅目。

     外褲耷在溫以寧這邊,唐其琛單膝跪在床上,伸手越過去撈了過來。順手把她臉上欲蓋彌彰的被單給扯掉,“又不是不給你看。”

     溫以寧被他抓了正著,臉頰泛紅,抿著嘴偷笑。

    唐 其琛邊往浴室走邊套褲子,臀卡了一下,他稍稍挺了挺腰給提了上去。

     這個無意識的動作,竟然撩得溫以寧面紅耳赤。

     她聞著被子裡某種特殊的氣味,談不上香,但很有侵略性,那是唐其琛的味道。溫以寧心頭恍然,像是淌過春日的暖陽,綠芽生枝,萬物新生。

     洗手間裡,唐其琛在刮鬍子,聲音傳來:“你陪我回上海。”

     溫以寧:“為什麼?”

     “你說為什麼?”他走出來,煥然一新的精神,“不想跟我在一塊兒待著?”

     溫以寧真還認認真真的作思考狀,遲疑了不到三秒,就被唐其琛眼神警告:“這你也要想?”

     溫以寧朝他做了個鬼臉。

     唐其琛又去抹了抹臉,把護膚霜的蓋兒掉在了地上,邊撿邊說:“我明天回公司上班了,休的太久也不合適。”

     溫以寧倒是能理解,亞匯集團的業務太多,CEO告假太久諸多層面都有牽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兩個多月了,昨晚上她就留意了唐其琛做過手術的刀口,當時縫合技術好,現下甚至看不太明顯了。

     她問:“你不回家裡住?”

     唐其琛平聲說:“家裡遠,不方便,我住公寓。”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溫以寧還是有這個自覺,他忙起來的時候基本就是連軸轉,以前不懂,以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身份來評判別人的所作所為,這個不對,那個不好,你要改。但相處到現在,溫以甯越發懂得唐其琛的苦楚所在。唐其琛三個字背後,有太多責任和壓力,不是他不想,而是坐在這個位置,他有他的力不從心。

     中午兩個人吃完飯後,溫以寧一個人回了一趟家。

     江連雪在家裡看電視,還是那部家庭倫理劇,溫以寧不怎麼看這些,但江連雪天天追劇,她也大概瞭解了其中的愛恨情仇。一進門,她就樂了,指著電視說:“怎麼女主跟男配結婚了?”

     江連雪看得很投入,桌上的面紙都揉了幾團,“你能別吵麼,男主就要來搶新娘了。”

     溫以寧聽了話,走過來也坐在沙發上,安安靜靜的陪她看完了這一集。片尾曲響起,江連雪才扭頭看著她,“昨晚他戴套了沒有?”

     溫以寧差點被她這話急出心肌梗塞,臉都熱的能攤煎餅了,“你,你……。”

     江連雪神色自若,“我教你的事兒,你能不能長點記性?”

     溫以寧現在身上還燒得不自在,再親密的母女,談這種關係難免尷尬。江連雪的性格她再瞭解不過,驚天地的事兒做過不少,泣鬼神的話說出來也不覺得奇怪。

     這個插曲不了了之,溫以寧把去上海的事說了一下。

     江連雪問:“去了還回來嗎?”

     溫以寧點頭,“回,他才做了手術,要去上班了。”

     江連雪又問:“那你要跟他媽媽生活在一起?”

     “不用,他有自己的公寓。”溫以寧說:“待兩周我就回來,我那出租房也到期了,順便把房退了。”

     江連雪沒再說話,坐了一會,她去臥室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有備無患。”

     名片是市三中教導主任的聯繫方式,溫以寧拈在手裡看了看,“嗯?”

     “如果你還想回來當老師,可以讓楊正國帶你去找他,他們是戰友,關係很好,能幫你打點打點。”江連雪說著說著又沒了興趣,微微歎了氣,“算了,我看你是不會再到這小村頭來了。”

     溫以寧笑了笑,還是把名片工工整整的收進了錢包裡,調侃著說:“江連雪女士,你這一段時間對我的關心比過去二十七年都要多啊。”

     江連雪彎了彎嘴角,很淡。

     “我發現你最近好少出去打牌了。”溫以寧早奇怪上了,但最近事情一出接一出的,她也沒太放在心上。起身去收拾行李時,突然走到沙發後邊,雙手給江連雪揉了揉肩,好意勸著:“別成天想太多,你喜歡做什麼都可以。家裡的錢也夠你用了。還有,你的話我都記住了。放心,如果不是心甘情願,我一定會保護好自己。”

     說完,溫以寧就去臥室了。

     江連雪愣坐在原處,下意識的抬起手,摸了摸方才被溫以寧揉過的地方,很軟,很燙,那種血脈相連的天然情感被催發得濃郁熱烈,江連雪轉過頭,往她臥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莫名的,眼眶發了熱。

     回上海前,唐其琛禮貌的跟江連雪道別,一車廂的禮物全卸了下來,把玄關占了半邊,江連雪甚至還在其中看到了一隻她提過的鉑金包的包裝禮盒。

     唐其琛這人辦事體體面面,是很招長輩喜歡的,一席話說得恭恭敬敬,江連雪悅色拂面,知道他對溫以寧是真的有心。走前,她找了個理由將溫以寧支使開,唐其琛知道,她有話要交待。

     江連雪沒了平日的颯爽利落,神情溫和,甚至連稱呼都正式了,她說:“唐先生。”

     唐其琛從容的應答:“伯母。”

     江連雪笑起來時眼紋上揚,嘴角也能看出細細紋路,大概是談到了溫以寧的緣故,在唐其琛聽來,聲音都變軟了很多,“以寧呢,其實吃了很多苦。我和她爸都不太管她們姐妹倆,這是我的失職吧,但她很乖,竟然給我考了個那麼好的大學。”說到這裡,江連雪笑意更深了,“後來她畢業,工作,我都沒替她操過心。這丫頭有時候很強,但我明白,她不強一點,就活不出現在的樣子。”

     唐其琛說:“以寧很好。”

     江連雪低了低頭,再抬眸時,神情分明是寄含託付之心了。“唐先生,以後她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請你多包容,姑娘家難免有做得不好的時候,但不是她不懂事兒,是很多很多東西我並沒有教會她。她第一次來月事的時候,我都沒有注意過,還是她自己把存錢罐打爛,拿著一把硬幣零錢去買的衛生棉。”

     江連雪聲音都哽咽了,寥寥數語再說起,是幡然醒悟,是後悔莫及。缺失過的責任在日後的歲月裡,都會化作綿綿細針,扎出的全是遺憾悔意。

     唐其琛坦然如常,包容著江連雪的一時失態,他整個氣質就很能震住場面,鄭重其事時,更顯得一諾千金,他誠懇道:“伯母,我會照顧好以寧,您放心。”

     江連雪把眼淚忍回去,幾秒的平復,又變回了瀟灑恣意的模樣。

     溫以寧買了三瓶水走過來,遞了一瓶給江連雪。

     江連雪發飆道:“你毛病啊,我走十分鐘就到家了,浪費錢是不是。”

     “兩塊錢浪費什麼啊,你不喝就倒掉!”溫以寧也氣暈了,“下次再給你買東西我就是豬。”

     江連雪冷聲一笑,“滾蛋吧你!”然後撥了撥頭髮,揚著下巴就走了。

     江連雪的背影清減消瘦,遠遠看著,那條裙子似乎都大了半號,溫以寧心頭忽然升起一種很撓神的感覺,就這麼幾秒,壓著呼吸都有點悶。

     她下意識的開口:“媽!”

     江連雪腳步漸慢,但依然沒回頭。

     溫以寧大聲說:“好好吃飯,別減肥!”

     ——

     回到上海,唐其琛在湯臣一品的那套公寓已經收拾一新,老余把他的衣服電腦都從老宅送了過來。四點多,唐其琛沒再去公司,他主臥的衣櫃空出一半,然後把溫以寧的衣服都掛著了。

     左邊是他的襯衫,從深到淺的排列,每一件都熨得工工整整,再往右是他的領帶,一個長方形的絲絨盒裝著,又分成幾十個小格子,什麼式樣的領帶都有。溫以寧看了半天,唐其琛就從後面摟住她,低聲問:“喜歡?”

     溫以寧笑意微彎,“嗯,你打領帶很好看。”

     唐其琛雙手扣著她的腰,咬了咬她的耳垂,“那晚上用來綁你,更好看。”

     溫以寧赤著臉推了他一把,“討厭!”

     唐其琛眼角彎出一個小勾,怎麼看都不太正經。

     晚些時候,柯禮過來彙報工作,看到溫以甯時笑得很開心,“以寧,好久不見。”

     溫以寧說:“來的正好,一塊吃晚飯吧。”

     柯禮沒當即答應,而是看了眼老闆。

     唐其琛說:“吃吧。”

     他才欣然,“那就辛苦你了以寧。”

     兩人就在客廳談事,柯禮這次帶的檔多了一些,三月見了底,一個季度又過去了。各種財務報表都得讓唐其琛過目,資料都是沒問題的,最重要的是二季度的一些項目計畫,唐其琛對這部分看得更仔細,他沒開電腦,就用筆在紙上刪減修改。他和柯禮之間的工作默契太足了,不用長篇大論,有時候就一條線劃下來,或者圈個關鍵字,柯禮就領悟了他的意思。

     “昨天的例會上,陳總和秦總為了銀行的那個案子起了爭執,早上我見著秦總,那氣兒看來一時半會也消不了。唐耀就在年初的時候來參加過一次董事會,之後再沒有現身。他人在北京,聽說是對一個航太飛行的專案感興趣。”柯禮事無巨細地彙報,公司的人事情況摸得一清二楚。

     唐其琛說:“老秦是老爺子的人,他那脾氣盡得真傳。你知會陳總,就按著這個分寸和他抬,收拾不了的時候,老秦自然會來找我。”

     內部洗牌,柯禮深諳其道。

     “至於唐耀。”唐其琛忽就沉默了片刻,然後說:“去打聽他感興趣的那個專案情況。”

     柯禮一一應著。

     不多時,溫以寧把煲好的湯端上桌,響亮的一聲:“唐其琛,吃飯!”

     柯禮被這稱呼驚了一跳,直呼其名擱老闆這也是很少見的。他又留意了番唐其琛的表情,然後低頭笑了笑。

     唐其琛睨他一眼,“有事?”

     柯禮不敢,只含蓄的說了聲:“唐總,恭喜。”

     菜很素雅,基本是按著唐其琛的口味來的,但桌上多了兩道川菜,溫以寧擺著筷子,對柯禮眨眨眼,“禮哥,咱們是能吃辣的。”

     那句「哥」和「咱們」實在刺耳,唐其琛坐下後,很淡的一句,“柯禮不吃辣。”

     溫以寧不滿道:“哪有,我們明明一起去川菜館吃過飯。”

     不說這句還好,一說出口,唐其琛的神色更寡淡了,他重複一遍,“柯禮不吃辣。”

     溫以寧不搭理,直接望向柯禮。

     柯禮稍稍低頭,坐在老闆身邊壓力有點大,清了清嗓子,說:“好的唐總,柯禮不吃辣。”

     飯後他們繼續在客廳談事,溫以寧懶在沙發裡玩手機。她跟江連雪在發微信,一小時前問她吃飯了沒有,現在才給回復說吃了。江連雪一直就這樣,對關心的回應總是有延遲。溫以寧聯想到昨天那個背影,心說大概是自己多思了。

     半小時後,公事談完。

     溫以寧掐著時間的把藥和保溫杯遞給唐其琛。都是一些鈣片和魚油之類的保健品,手術之後便沒再吃過止疼藥。柯禮三番幾次欲言又止,他表現得不太明顯,但溫以寧還是注意到了。

     她自覺的要回避,卻被唐其琛扯住了衣袖,讓她坐在了自己身邊。

     柯禮明瞭,也不再顧忌,說:“東皇娛樂的程總昨天特意問過我,張齊導演有一部新劇明年要開拍,劇本很好,製作團隊也不錯。程總讓我問問您有沒有投資意向,如果有的話,他可以讓安藍去試鏡女主角。”

     柯禮沒把話說得很直白,但意思還是透了。唐其琛不太涉及文娛行業,他產業下的一家與亞匯集團無關的個人公司卻有這方面的涉足。這幾年幫襯了安藍不少,爭取過很多的好劇本。

     聽到這裡,溫以寧也猜到了意思。其實她心裡對這些事兒並不太介意,感情不是自私佔有,她也沒想過讓唐其琛為了自己放棄任何。她心如止水,然後就聽見唐其琛說:“回給程總,這一次我不參與,以後我也不會參與。如果他需要幫助,我可以為他介紹意向投資人。”

     柯禮面色無異,依舊平靜。但他心裡還是沉了幾沉。

     唐其琛做決定的時候,從不會把話說得棱角鋒利,平鋪直敘的闡明立場,很簡單也很殘忍。安藍這層關係,唐其琛在一層一層的剝離,並且用了一種最傷情分的方式。

     晚上十點,浴室的門打開,唐其琛裹著一身熱騰騰的水汽洗完澡走出來,溫以寧盤腿坐在床上拿他的ipad看電影,看的藍光原版不帶字幕。她按了暫停,然後抬起頭問他:“你晚上怎麼回事兒啊,柯禮明明是能吃辣的。”

     唐其琛擦著頭髮,上身裸著,腰間繫了條深藍色的浴巾,說得天理昭昭,“你單獨給他做了菜,他不能吃。”

     溫以寧氣笑了,衝他挑眉,“這種醋你也吃?”

     唐其琛把毛巾搭在椅背上,走過來壓著她的後腦勺就往自己身上帶,“不吃醋,吃你。”

     室內很快升了溫,溫以寧被他壓在身下,稀裡糊塗的看到他關了燈,再轉身時,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條純黑色的領帶。

     唐其琛是個很能收的男人,自青春期起,就有很多很多女生對他有過各種暗示,但他這人天生冷情克制,感情不濃烈,對性的追求也並不熱衷。當然也不是沒有過宣洩奔放的時候,和傅西平那一兜哥們兒聚在一起,成熟男人哪能沒嗜好,傅西平總能找到各種資源。解了一時的渴,但總的來說,唐其琛還是相當性冷的,加之唐家家風嚴苛,絕不允許以花邊新聞的形式上報,唐其琛收的住心,穩的了欲望。

     但在溫以寧身上,他找到了久違的樂趣。

     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天然性魅力,原來只要找對了伴侶,竟是那樣迷人。

     週二晚上,唐其琛回了一趟家。

     他半個月沒有露面,這次還是老爺子生病了才讓他肯回來。進了屋,家裡的保姆仔仔細細的照顧,端茶遞水盛湯,一會兒說少爺瘦了,一會說他臉色不好。其實都是心疼的,什麼都好,可就是要找點理由好讓他常回家看看。

     唐其琛對保姆周姨一直都很尊敬,從不仗著身份擺主人氣勢,溫和的聽著她的嘮叨,也沒有表現出不耐煩。說到最後,周姨抹起了眼淚,小聲說:“夫人也很可憐的,您就不要再怪她了。”

     只是說到這裡,唐其琛的臉色才循序漸進的降了溫。眉間清冷寡情,拒人千里的模樣。

     景安陽自樓上下來,看到兒子心裡到底是不捨得,一邊怪責唐其琛這倔強性子,一邊又懊惱自己當初的處理方式是該尋個更好的。也不至於把母子和氣傷到這樣的地步。這幾個月,唐其琛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禮數還是周全,不像親人,更像普通的客戶。

     景安陽坐在沙發上。唐其琛正慢條斯理的喝著雞湯。周姨這湯煲得用心,烏雞骨頭都燉得入口即化,除了些許鹽調味,別的什麼都沒放。一碗下肚,暖烘烘的。

     景安陽也沒刻意找話題,只吩咐周姨,“那一份晚點打包。”

     唐其琛喝完了,輕輕擱下碗勺,接過面紙拭了拭嘴,“燉多了?”

     景安陽平靜說:“你家裡不是還藏著一個嗎?”

     唐其琛看了她一眼,沒接這茬話。

     溫以寧在上海照顧了他已有一個多月,景安陽自然是知道的。到了如今,她肯定不會也不敢再插太多事兒,她低估了這姑娘在兒子心中的分量。那麼一鬧,她也怕了,悔了,驕傲如她,低聲下氣的再三道歉那也絕不可能。但態度上明顯是在迎合默認,這已是這位颯氣女主人的最大轉圜。

     可唐其琛心比任何人都冷,逆了他的鱗,那種執拗的堅持除非他自己鬆口,否則任何人都焐不熱,化不開。

     景安陽也是頭疼,兒子現在三言兩語就把她打發,多的一句話都不再談,她能不憂心嘛。

     定了定,景安陽開口:“抽個時間,帶人回家吃個飯,你總這麼藏著護著也不像話。有想法有計劃,那也得走個正式的禮儀。”

     唐其琛不慌不亂,平平靜靜道:“再說。”

     景安陽說:“什麼再不再說的,你那房子買了多少年了,真要兩個人過日子,還不得換個新的,地方敞亮一點,你們生活起來也舒服不是?”

     這話已經很明朗了,但唐其琛的注意力卻偏了軌。這麼一說,他那公寓似乎是小了一點,抱著人從客廳沙發上到臥室,也就幾十步,幾十下這麼弄著,溫以寧好幾次直接就厥了。唐其琛心裡騷著,浮想聯翩,不太自然的顫了顫嘴角。

     這個表情在景安陽看來就是不耐煩。她被堵得啞口無言,心裡也憋屈,欲言又止了好幾番,終於還是默聲歎氣,“隨你隨你。”

     唐其琛回到湯臣已是晚上十點,進屋就看到溫以寧在收拾東西,行李箱敞開在地上,是她帶來的那個。

     他立刻皺眉,換了鞋走過去,“怎麼了?”

     溫以寧的頭髮盤成了一個丸子頭,用他的一支金筆插著,幾縷垂在臉畔,人穿著寬鬆的衛衣,看著就像年輕大學生。她說:“我明天要回去一趟。”

     唐其琛神色是不太願意的,“回去啊。”

     “嗯。”溫以寧把衣服一件一件收進箱子,“我媽最近好少回我資訊,電話也打不通。”

     “不用擔心,你不是說她喜歡打牌嘛,可能忙著就顧不上。”

     的確有這個可能,並且以前也沒少發生。但溫以寧心裡還是放不下,這一次的感覺太奇異了,莫名奇妙的像是一腳踩空樓梯,不夠踏實。

     “我回一趟吧,來了一個半月了,都怪你。”說起這個就不高興,本來說好只照顧半個月,但唐老闆太會來事兒,總有讓人無法拒絕的理由絆住她。四月了,再過十來天就是立夏。

     溫以寧說:“我買了明天的票,早上八點半的。”

     唐其琛捨不得,坐在床上勾住了她的手指頭,“再陪陪我。”

     溫以寧搖頭。

     “那你多久過來?”

     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把溫以寧稀奇的,笑著問:“我為什麼要過來啊?這又不是我的家。”

     唐其琛竟然無法反駁,被小狐狸鑽了空子,男女朋友關係,你情我願處處物件,是不欠他什麼。唐其琛眸色深了深,心裡都快開出食人花了。

     溫以寧不再逗人,捧著他的臉叭叭叭的吻了五六下,“蓋個戳,不要太想我。”

     唐其琛失笑,搖了搖頭,還是拿她沒辦法。

     次日,唐其琛開車送她去高鐵站,如同每一個尋常的早晨。這種安穩平靜的幸福,慢慢滲透進他的生活,而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幸福的模樣那麼多,每一面都有讓人昇華驚喜的功力和魄力。

     他很早就說過,溫以寧無論做什麼都是自由的。他也不是那種控制欲很強的男人,只要她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是安然無恙的,那麼一切隨她高興。高鐵站不好停車,溫以寧沒讓他送進站,拎著行李輕輕鬆鬆的一個人下了車。

     唐其琛隔著車窗,老遠還喊了她一聲,“念念。”

     溫以寧回過頭,“誒!”

     他笑,“到了報平安。”

     “給你發短信。”她揚了揚手機。

     目送背影進去,唐其琛才開車往公司趕。

     上午九點他有會議要開,董事高層以及國外子公司的負責人都來參會,這種戰略決策層面的會議還是相當重要的。唐其琛的手機調的靜音,由柯禮代管,不那麼重要的電話一概不接。

     十點多,柯禮悄聲退出會議室,手裡的電話一直亮著屏。

     兩分鐘後,就看到他走了進來,神色慌慌張張,快步到唐其琛跟前,彎著腰低聲說了兩句。

     唐其琛猛地一怔。

     會議隨即中斷,所有董事看著他步履匆匆的往外走。柯禮幫他拿著外套,車鑰匙,又快步按電梯。唐其琛邊走邊問:“哪個醫院?”

     “人暈倒的時候,列車員就近送去了最近的一個小醫院,後來又轉去了婦幼保健院。”柯禮說:“電話掛的急,暫時只知道這些。”

     進了電梯,唐其琛深吸一口氣,那種狂熱的喜悅和複雜的糾結攪和在一起,幾乎要衝破他的五臟。

     電梯從五十多層降到八層的時候,他才慢慢緩過神來,吩咐柯禮:“你給我母親打個電話,讓她聯繫傅姨。”

     傅姨是景安陽的摯友,也是國內有名的婦產科專家。柯禮表示明白,他笑著說:“唐總,這次是真的恭喜您了。”

     而十五分鐘後的唐家。

     景安陽在接到電話後,心也跟著顫了起來。渾身像是過了一層電,她極力維持鎮定,但握著電話的手依舊克制不住的顫抖,聲音還算穩重:“好,我來聯繫。”

     柯禮剛要掛電話。景安陽忍不住出聲:“哎!柯禮!”

     “嗯?夫人?”

     景安陽鄭重交待:“其琛開車太快,不穩妥。你告訴他,家裡的司機也往那邊趕,務必讓他慢一點。”

     柯禮隱隱含笑,應道:“您放心。”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8-2 06:01 PM

五十九. 歲月共白首(1)

     高鐵從上海出發半小時左右,溫以寧起身去上洗手間的時候暈倒的。

     完全沒有預兆和任何不適的反應,在過道上洗完手準備回座位時,一個轉身直接就倒在了地上。溫以寧只記得那一瞬腹部湧處極其尖銳的一股痛,然後眼前一黑就沒了知覺。

     乘務員在廣播呼叫有沒有醫生請求幫助, 倒有一位熱心腸的年輕女乘客趕來了車廂。

     溫以寧暈了幾分鐘,就被她掐著人中醒來了。但全身沒力氣,醫生問她哪兒不舒服?她只覺得肚子疼,像來月事的那種疼。

     十分鐘後到達樂山站,乘務員就把人送進了附近的一家醫院,問了幾句基本情況,就打發人去婦幼做個檢查。

     溫以寧抽了血,又被稀裡糊塗的叫去驗尿。等她看到試紙上的兩條紅時,人還是懵的。

     她懷孕了。

     按時間推算,應該是和唐其琛第一次的時候懷上的。

     婦幼人多,沒有多餘的床位,護士對這種情況也見怪不怪,直接讓她去外邊等血檢結果。唐其琛飆車趕來時,就看到溫以寧一個人坐在醫院走道上,小小一隻身影,眼神懵懂又茫然。

     “溫以寧!溫以寧哪位?”護士拿著一遝報告單挨個兒叫名字。

     唐其琛剛現身正好聽到,走過去說:“我是她家屬。”

     護士把驗血結果遞給他,“老婆懷孕了!”

     唐其琛人還算冷靜,看了眼上面的資料,然後轉過身走到溫以寧身邊,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感覺到指尖一片涼,便用力的握了握,看著她說:“辛苦你了。”

     開口之前冒出很多念頭,但說出來的,只有這句最貼切。唐其琛攔著她的肩頭讓她靠著自己,心底暗潮洶湧。

     溫以寧木著腦袋反應過來,語氣怯怯,“是不是檢查結果拿錯了?”

     唐其琛竟還跟著一起點頭,“有可能,回上海再仔細做個檢查。”

     溫以寧鼻子有點酸,甕聲甕氣的又問:“唐其琛,這是不是你的啊?”

     唐其琛氣笑了,攬著她肩膀的手緊了緊,“你還有誰呢?”

     溫以寧悶著腦瓜子,支支吾吾的。

     唐其琛就摸了摸她的頭,沉聲說:“行了行了,吳彥祖在國外拍戲,梁朝偉也在長春宣傳電影,沒他們的份,都是我的,行了嗎?”

     很奇異的感覺,像團團棉絮在春風裡飄蕩,浮在空中沒著沒落,以為是夢境,但在他的沉吟安撫下,又跟著塵埃落定,降臨在他的手心裡,腳踏實地,有了安全感。

     溫以寧慢慢回過神,低著頭看了看自己的腹部,手指想摸又不敢,最後抬頭望著唐其琛扯了一個傻乎乎的笑。

     唐其琛牽著她站起,說:“走吧,回家。”

     溫以寧想起正事,“不是,我是要回老家看我媽的。”

     唐其琛自然不准許了,“你歇一會兒,回上海讓傅姨看看再說好嗎?你母親在家生活了幾十年,總不至於走丟是不是?”

     唐家派來的司機也已侯在醫院門口,溫以寧權衡輕重,還是答應先跟他回上海。

     傅教授看了驗血的單子,說是懷了,但數值有點低,如果沒有異常現象,等一段時間再去做個超聲檢查。這個消息一傳回唐家,景安陽就穩了心。家裡的保姆更是喜極而泣,說總算是有盼頭了。

     唐其琛再過兩個月便滿三十七,於情於理都到了該成家的年齡。在景安陽看來,身邊有合適的,兒子不喜歡。鬧了那麼大陣仗,如今她也妥協了。現在又傳來溫以寧懷孕的消息,什麼疙瘩都給撫平了。

     這種事瞞不住,唐老爺子很快也知曉。兒女情長的家務事他一向不太插手,就對景安陽交待一句:“該辦的儀式還是要辦,別失了體面和臉面。”

     景安陽正有此意,想著老爺子發話,自己的底氣也足了些。但唐其琛還是很冷淡,就這麼“嗯”了一聲,也不知他究竟是個什麼想法。

     景安陽心裡急,但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也難受,索性道:“你工作忙,那就什麼都不需要你管,家裡幫你們準備著,宴請的賓客太多了,不儘快提上日程是辦不下來的。你只要把她那邊兒的親朋名單給份我就行了。”

     話到這份上,多少有了那麼點乞求的意味。

     四月了,家裡還開著地暖,就因為唐其琛的身體受不得寒。平心而,景安陽無論辦什麼事都是周全妥當,拋開那些執拗的認知,絕大多數時候,她對這個兒子是寵著溺著,萬事順他心意。

     唐其琛還是沒給個肯定的態度,疊著腿,沏著茶,面色幽深靜遠。

     一旁的周姨見勢搭腔,也語重心長地遊說:“夫人也是為了寧寧好,都有娃娃的人了,你上班忙,留她一個人在家裡也不放心是不是?”

     唐其琛的視線低垂了幾分,一下一下用杯蓋刮蹭著杯口,縷縷熱氣繚繞,茶香淡淡的彌在鼻間。

     景安陽忽就傷了心,眼圈紅著,語調帶了哭腔:“你還是不肯原諒媽媽是嗎?”

     唐其琛平靜說:“沒有,都過去了。”

     景安陽悲從中來,也是委屈的很,“要真過去了,你就不是這個樣子。我是有不應該的地方,但在那個立場上,我一直是為你好。雖然這話你不愛聽,但我,但我……”

     景安陽掩面啜泣,說不下去了。

     唐其琛也不否認,他確實是介意。母親這種專斷的性子不是一天兩天,他也有私心,如果自己的立場不強硬,以寧今後保不准還得吃暗虧。對景安陽來說,什麼都不能撼動她,唯有這個兒子,是她最在意的。

     唐其琛不過是用自己做個賭,賭他母親不再敢針對溫以寧。

     等景安陽情緒平復了些,唐其琛才站起身,態度放軟了些,“我知道您的心意,但您也別總拿心意當強迫人的理由。這事做的不厚道,您不顧別人的感受,難聽的話往人身上潑,但您想過沒有,最後全傷在了我心上。您什麼時候見我隨便把人往您面前帶?誰說了都不算,我認,那才算。”

     景安陽抹著淚,無疑又被兒子戳著心裡的不甘和委屈。但她不想跟他針鋒相對又傷了母子感情。便只能逞強的揪著一個稍微占理的話題提出抗議:“所以我現在要給你們辦事,你冷冷淡淡的是對長輩該有的態度嗎?周姨說錯了沒?她是有身子的人了,住外頭怎麼能照顧好?你們年輕人不懂的,頭胎多重要,一樣要好好養身體。”

     話繞回來,景安陽還是希望儘快把婚禮辦了。

     唐其琛是長子長孫,他不成家多少人看著。現在這是天大的喜事,認祖歸宗是再正常不過的儀式。

     但唐其琛默了默,忽然就笑了。無奈道:“我想娶,她還不一定願意嫁呢。”

     景安陽嚇得臉都白了,這半認真半玩笑的模樣攪得她心裡實在沒底。顧不上矜持和身份,急的一把抓住唐其琛的胳膊,“怎麼個說法?不嫁?那她想幹嗎?孩子都有了又鬧哪齣?”

     人一急就容易自己嚇自己,景安陽愣了愣,聲音忽然就不穩了,“她難道不想要孩子?不可以!這是唐家第一個孫兒輩,不許有失!”

     唐其琛本來沒什麼,但被母親這麼一嚇,心裡也跟著忐忑了起來。

     得知懷孕的當天,他就跟溫以寧說結婚。

     這事到底是他沒做周全,讓人姑娘未婚先孕,雖然他心裡早認定了,但欠一個身份總覺得對不住她。沒想到溫以寧竟然猶豫了。沒拒絕也沒答應,只含糊應著:“等做完檢查再說吧。”

     唐其琛當時雖有些許不樂意,但想著大抵是她也緊張,所以還是遂了心意,給她空間和時間。

     景安陽急,旁邊的周姨眼淚都跟著出來,唐其琛說:“不會,您別多想。”

     他離開芳甸路的時候,景安陽把備好的燕窩裝滿後備箱。她還是不放心,再三叮囑:“你有時間就帶她回家裡吃飯,要不然我讓周姨先過去照顧著,不要總在外頭吃飯。”

     唐其琛帶著一車碎碎叨叨的心意回了公寓。

     溫以寧嗜睡得厲害,這還不到八點,她裹著被子已經睡了幾個小時。聽見動靜,人又特別容易驚醒,渾渾噩噩的坐起來,聲音還有點啞:“你回來了啊。”

    唐 其琛挨著床邊坐下,揉了揉她的頭髮,“一直睡到現在?”

     下午就給她打過電話,人是迷迷糊糊接的。溫以寧掐了掐眉心,疲倦未消,“睡不醒。”

     唐其琛看她眼瞼下還有一層淡淡的青,估計睡眠品質也不太好,他心疼的把人抱進懷裡,然後給她輕輕揉了揉太陽穴,“總這樣睡也不行,定個時間,白天還是要醒來動一動的,生物鐘顛倒,睡的時間雖長,但其實不養精氣神。”

     溫以寧嗯了聲,被他溫軟的指腹按得直歎舒服,腦袋往他胸口歪,嘟囔一聲:“老闆,我餓了。”

     過來的時候,景安陽備了一份雞湯,保溫壺裡溫著,趁熱還能喝。唐其琛把人牽到沙發上,然後去洗手間擰了把熱毛巾,走出來卻看見溫以寧拿著手機不停的按。

     她在跟李小亮發微信,內容並不介意讓唐其琛看到。李小亮最新的一條是:“放心吧,我現在就開車去你家看看。”

     溫以寧回復謝謝,握著手機情緒不高。

     江連雪的電話這兩天連接通的信號都沒有了,一撥就提示對方忙。三天前還會回復她的資訊,雖然慢,但好歹是有蹤跡的。溫以寧心裡燒的慌,就拜託李小亮去她家裡走一趟。唐其琛也不發表意見,人真記掛一件事的時候,再多的安慰都勸不住。

     他只讓她把雞湯喝了,之後兩人坐在沙發上,唐其琛開著電腦處理工作,溫以寧懶在一塊軟墊裡,時不時的看一眼手機。

     半小時後電話回了過來,她迅速接聽:“小亮老師。”

     李小亮聲音聽起來還帶著喘,“放心啊寧兒,家裡燈亮著呢,有人在的。”

     溫以寧頓時鬆了心,“那就好,那就好。誒,亮亮,你敲敲門唄,看她在不在家。”

     “敲過了,人在家玩麻將呢,特別熱鬧,江姨看著好像輸了錢,估計沒什麼心情接電話吧。”

     別人說她不一定信,但李小亮的話擱她這裡還是很有分量的。兩人又聊了幾句,李小亮說他們學校新來了一個教西方體育史的女老師,年紀輕輕其實特別壞。言辭之間沒少吐槽不滿。溫以寧甯邊聽邊笑,“她怎麼你了?”

     說起就來氣,李小亮跟她說了兩三分鐘,“就沒見過這麼公報私仇的,把我的訓練褲給藏起來了,昨天才十度呢,我穿著條籃球短褲一路凍回了家,我去!就沒見過這麼潑辣的女人!”

     唐其琛看了看表,然後不太客氣的攬了攬她的肩,低聲落在耳邊:“他有完沒完了,還講。”

     聲音不算小,隔得又近,溫以甯怕被李小亮聽見多不友好,便捂著手機瞪他。不過講的也差不多了,溫以寧掛斷電話,衝唐其琛不滿道:“講電話你也要管。”

     唐其琛的視線又專注於電腦螢幕上,手指敲打鍵盤,沉聲應了,“管。”

     他這個模樣是很迷人的,正襟危坐,西裝革履,手腕上的白金表若隱若現,十分禁欲。溫以寧起了心思,碰過他的臉就狠狠親了一口,濕軟的舌尖又在他的薄唇上描了個形。最後鬆開人,狡猾兮兮的望著他。

    這麼直白的勾引挑釁,偏偏唐其琛很吃這一套。這個把月是做狠了,君王不早朝,幾次去公司開會都是掐著點進的會議室。兩人的身體有一種天然的契合,晚上沒少弄她,現在想想也是後怕。唐其琛學她的動作,不經意的抿了抿唇,舌尖微微抵出又很快收回,然後眼神勾出一彎很深的靜湖,含蓄而深情的望著溫以寧。最要命的是,他還抬起手扯了扯襯衫領口,下巴微抬,喉結上下滑出個很細微的弧。

     溫以寧別開眼,臉頰都燥熱了。

     唐其琛勾起人來是很致命的,他自己也笑了下,然後伸出食指在空中點了點算是警告,繼而又投入到工作中。

     他的圈子裡除了柯禮,最早知道以寧懷孕的是傅西平。

     上回幫她看報告單的婦產科專家傅教授,正是傅西平的親姑媽。傅西平不是躁動的人,知道消息雖早,但也就是會心一笑的感慨,並沒有當即刨根究底。多少年的關係了,也是三十五往上的人,對感情和婚姻都看得透徹,從唐其琛把溫以寧帶出來的時候,他就知道,一生一世一雙人,這都是命中註定要走一輩子的。

     一星期後的朋友小聚,傅西平見著人才拿這事調侃了幾句,“唐總這速度坐火箭了,保養的不錯啊。”

     人逢喜事,精神還是很帶勁兒的,唐其琛翹著腿,慵慵懶懶的坐在沙發上,笑得如沐春風。

     “最騷的就是你了。”不過傅西平還是真心實意的為他高興,“琛兒,恭喜!什麼時候辦婚禮?”

     說起這個也是煩心事一樁,唐其琛說:“看她什麼時候答應。”

     “喲喲喲!”傅西平樂了,“終於輪著被人挑了啊,以寧幹的漂亮!”

     唐其琛沒理他,愉悅的神色漸漸平復,笑意也收斂而淡,不經意的提了句題外話,“你四叔調動了沒有?”

     “五月份,現在消息還壓著,沒太走露。”傅西平問:“怎麼?”

     傅西平的這位元四叔在公安系統,完善履歷,這幾年轉了兩個省廳,從華南調至東南,又是一番人事變動。唐其琛平聲說:“幫我個忙。”

     “你說。”

     “幫我在B省找個人。”

     傅西平抽煙的動作一停,半截雪茄叼著,眯了眯眼縫說:“有具體地方沒有?”

     唐其琛不說話。

     那就是沒有,傅西平又問:“留下什麼線索沒?”

     唐其琛靜了片刻,“沒有。”

     都這麼說了,那他一定是提前瞭解過的,傅西平了然於心,也是實話實說:“你都找不到的人,別人找到的可能也不大。誰呢?欠你錢的?”

     唐其琛沒回答,人靜靜的。

     傅西平沒放心上,倒是跟他說起了另外一件事,“對了,給你看個東西。”

     他拿出手機調出一個資料夾,裡面是一段五分鐘左右的視頻。唐其琛接過後點了播放,眉頭皺了皺。視頻裡的人他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安藍和溫以寧。一家咖啡館裡,第二層樓,畫面明顯是偷拍的。但談話的內容竟然很清楚。安藍對溫以寧軟磨硬泡,甚至威逼利誘,主旨就一個,讓她放棄唐其琛。

     這斷畫面是被後期處理過,因為下方還打了她們聊天的字幕。

     不難想像,這個視頻一經發表,肯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它太真實了,沒有任何狡辯的可能。聯想起上一次安藍那個手滑的點讚事件,她當時的公關聲明並不高級,把自己擺在一個無辜者的位置,三言兩語的為自己開脫,卻叫溫以寧平白受了那麼多網路暴力。

     唐其琛看了兩遍,一字未發。

     安藍的表情,動作,每個楚楚可憐的眼神都像精心設計過的,她有備而來,讓對面的溫以寧沒有半點還手的餘地。

     傅西平有點犯怵,伸手就把手機撈了回來,關掉後說:“心娛週刊要建一個行銷號,準備用這個視頻開刀吸一波流量。不是我說,這個法子確實很妙,安藍什麼人氣,再沒有比她更有價值的了。”

     唐其琛當然知道。流量女星,話題擔當。往俗裡說就是二女對撕的狗血橋段,受眾面廣,討論的門檻也不高,再扯上亞匯的背景,多少文章可以做。

     傅西平的半截雪茄也抽完了,摁滅在煙灰缸裡,問:“你怎麼打算的?”

     唐其琛說:“刪掉。”

     傅西平鬆了口氣,“這個視頻一旦曝出去,安安的形象就大受損害了,人設立不住,還得惹一身騷。這丫頭也是腦子犯抽,這種事當初就不應該有想法,一個高鐵站附近的咖啡館就敢去。真以為出不了事?這個攝像頭是店員放的,他認出了安安,然後視頻被心娛高價買了去,一個朋友跟我說了這事兒,我盡力壓著,但我壓不動了。”

     傅西平跟娛樂圈的交集並不多,真能擺平的還只能是唐其琛。唐其琛一句話的交待,陳颯自然是有能力妥善解決的。

     現下得了他一句肯定的態度,傅西平也放了心,“我就知道,你還是顧著和安安從小長大的交情,不捨得她惹麻煩。”

     唐其琛卻抬起眼眸,眼神銳利而冷情,他語調沉了幾分,聲音是好聽的,但不帶任何溫度,他說:“我捨得。”

     傅西平愣了下。

     “這件事,如果只是針對她,我沒有什麼捨不得的。視頻曝出去,她受的苦,遭的難,遇到的麻煩,那都是她自討苦吃,做事不過腦的後果。”唐其琛隱隱動怒,眼色如晦,“她背著我去找以寧,這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話已經這麼難聽了,那我聽不到的部分,指不定有多髒。”

     傅西平沉默下去,道德禮儀的角度,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我不讓這破視頻流出去,是因為我不想讓以寧再受一點委屈。從始至終,這女人為了我攤上了多少破事兒?”唐其琛的七情六欲在眉眼間閃動,是真的疼一個人了。他壓下內心苦楚,把話跟傅西平撂得明明白白,“安藍的江湖經驗不比你我少,名利場裡的成年人,做過的,做錯的,該為自己負責。”

     傅西平聽得心涼,瘮得慌,“琛兒,別這樣,到底是從小玩到大的。”

     “我珍惜過,她呢?她珍惜過沒有?”唐其琛冷冷反問,“以愛之名行兇,傷了我的人,還要我感恩戴德的原諒?有沒有這個道理?”

     傅西平啞口無言。

     唐其琛被那視頻攪得心口痛,話說的重,是真生氣了。

     傅西平不再勸,不幫理卻幫親,這種態度他也拿不出來。但還是問了句:“你別把她逼急了,她那性格你也知道。萬一又給以寧曝個光,匿名譴責什麼的,受難的還是你女人,到時候你又能怎麼說?”

     怎麼說?唐其琛目光如刃,扯著嘴角極為不屑,“明兒就辦婚禮,一聲唐太太夠不夠。”

     傅西平都給聽酸了,笑著衝他豎起拇指,“服你。”

     ——

     溫以寧是在週三這天接到H市的一個政府機構的座機電話,那邊跟她確認了姓名和身份證,公事公辦的交待:“溫小姐,請你最遲明天上午來住建局交一下資料哦,不登記的話,你們拆遷片區的一些人頭補償費就拿不到了。”

     溫以寧不瞭解拆遷的事項,這些一直是江連雪在打理。她一時沒繞過來,還奇怪道:“抱歉啊,我在外地。但我媽媽是在家的,你們有事情可以直接聯繫她。”

     那頭說:“早聯繫過啦!江連雪女士是吧?”

     溫以寧:“啊,對。”

     “可她一直沒有接過電話啊!還是托人打聽才拿到你號碼的。溫小姐,麻煩你記著這事兒啊,最遲明天上午就把資料交到二樓辦公室。”

     掛斷後,溫以寧握著手機坐了好久。李小亮那通定心丸效用的電話才過去兩天,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連著又撥了幾遍江連雪的,從通了無人接到前一陣的占線,現在她發現,竟然撥打的是空號了。

     從腳底板到天靈蓋突然過了電,一種虛無的恐慌風馳電掣般冒了出來,膈著她的情緒分外有壓力。溫以寧後知後覺,一顆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她按號碼的時候,手指甚至在發抖。

     “喂,陳阿姨您好,我是以寧,您最近有和我媽一塊打牌嗎?”

     “嚴叔叔!您在社區的散步的時候有沒有見過我媽媽呀?”

     得到的全是否定回答。

     溫以寧越想越慌,她翻遍了通訊錄,但與江連雪有關的連絡人實在是貧瘠可數。

     最後,她給楊國正打了電話。

     “楊叔叔。”溫以寧一開口,不知怎的,聲音就不自覺的哽咽了,“請問,請問您最近有沒有見過我媽?”

     電話裡能聽到汽車鳴笛的喇叭聲,楊正國很久之後才說:“對不起啊小溫,我上夜班開車呢,不方便講電話,掛了啊。”

     渾厚平靜的嗓音裡,溫以寧愣是聽出了幾分克制忍耐。

     她垂著手,整條胳膊都發了涼。

     次日,唐其琛如常開車去公司,他走的時候,溫以寧還沒起床。習慣了,她近期嗜睡得厲害,有時候能躺一整天,不是故意賴床,是真的犯懶犯睏。唐其琛白天走不開,但電話準時的就沒少過,提醒她起床動動,老余開車送飯過來,別餓肚子。

     聽到關門的聲響,溫以寧就從被子裡探出頭,起床簡單收拾了一下去了高鐵站。

     票是昨晚買好的,她沒跟唐其琛商量,因為結果能預料,他肯定不放心她一個人走。溫以寧是心急了,無論如何都要親自回家一趟。不是不顧著身體,昨天去醫院又做了一次檢查,驗血的結果不錯,相應的指標數值都很好。傅教授親自給她看的,當時意味深長的還說了句,“你這個翻倍很漂亮,滿八周了吧?可以去做個超聲看看孕囊發育了。”

     溫以寧做了檢查,檢查過程中醫生肯定不會說太多,只通知第二天出結果。

     唐其琛一上午的會議,心裡掛著這件事,但也不是太擔心。傅教授在,有什麼肯定是第一時間通知了景安陽。

     十點多的時候,家裡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景安陽很少在工作時間段如此頻繁的給唐其琛打電話,一遍又一遍火急火燎。會議正在收尾總結環節,二十分鐘之後,唐其琛散了會才把電話回過去。

     景安陽又急又氣的一通責怪:“祖宗,你終於肯接電話了!你媳婦兒呢?”

     唐其琛皺眉,“估計還沒起。”

     “什麼起沒起的,我就在你這房子裡!她根本沒在家!”景安陽語氣是很重的,聽得人心裡發緊。

     但唐其琛還是穩著情緒,平靜道:“您去我那兒幹嗎,別嚇著她。她可能是下去走走,我都沒緊張,您這麼緊張做什麼?”

     景安陽簡直忍不住了,提高音量:“你傅姨給我打過電話,她昨天的超聲結果出來了,她懷的是兩個孩子!”

     唐其琛徹底愣了,手裡的筆沒立住,直接把合同戳破了長長的一道裂痕。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8-5 12:30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9-8-5 09:50 AM 編輯

六十.歲月共白首(2)

        高鐵晃晃蕩蕩,溫以寧在車上又睡了一覺。

        幾天前開始,她的睡眠品質就變得非常差,有時候坐在那兒不動,人便精神恍惚忘記自己要幹嘛,再多發呆兩分鐘,靠著扶手就能昏昏沉沉的睡過去。溫以寧懷孕之後的身體變化旁人瞧不出,她自己還是能感覺的。她沒有孕吐,唯一的就是嗜睡,睡得久卻不養人,驚醒的時候心臟哐哐跳蹦。

        上周的時候,唐其琛的手機來了電話,鈴聲一響,睡在床上的溫以寧猛地坐起,呼吸急促喘息,把他嚇了一跳。自那次之後,唐其琛在家的時候手機都調成靜音,甚至有次柯禮來家裡彙報工作,都被唐其琛要求把手機音量調到最低。

        溫以寧做了個稀奇古怪的夢,連上古神獸都出來了。她醒來時差點崩潰,這樣其實特別難受。

        手機靜音在包裡,溫以寧根本沒拿出來過。等她到站下車,才看到上面有唐其琛的三個未接來電和發的微信。

        他問她去哪裡了。

        溫以寧告訴他,自己回老家。

    她等計程車的時候,李小亮打來了電話,聽著是輕鬆如常的,但兩句話一說便蓋不住語氣的緊張了,“寧兒,你是不是在高鐵站啊?我好像見著你了,回個頭我看看。”

        溫以寧下意識的轉了下身。

        李小亮:“謔!真是你!”

        然後聽到兩聲汽車鳴笛,李小亮的黑色大眾就在右邊的下客區,隔著車窗對她招手,“你走前邊點,我繞過去,這邊不讓停車。”

        沒多久,溫以寧坐上了車,笑著跟他問候:“小亮老師,哪能這麼巧呢。”

        李小亮神色高興的應著,“我今天正好過來送我姨媽坐車。你一個人回來的啊?”

        “嗯。”溫以寧面帶憂色,“我媽電話不通,不知道她在搞什麼鬼。”

        李小亮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撥了撥雨刮器,調侃著說:“你也太多心了吧,哎,沒事兒啊。聯東旅行社最近做優惠活動,288元香港七天旅遊團,咱們這兒好多人都去了,江姨肯定也去了。”

        溫以寧擰過頭望著他,表情平靜到不可置信,“你怎麼知道?”

        李小亮明顯怔了下,用笑彌蓋,“我猜的。對了,都飯點了,寧兒,你去我家吃飯吧。”

        小亮老師一向都是這麼熱情,但溫以寧這次實在是沒閒心,聲音淡淡的,“不去,你方便的話就送我回家,不方便的話停車,我打車走。”

        這話一聽就是生氣了,李小亮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沉默下去,一路無言的把人送回了社區。

        溫以寧沒讓他跟,再說了,這麼死乞白賴的跟上去反倒顯得有什麼。李小亮心裡實在犯了難,不情不願的將車慢悠悠的轉了出去。

        用鑰匙開門,溫以寧發現,大白天的,客廳的燈竟然是亮著的。她下意識的看了眼鞋櫃,再伸手把燈按滅。鞋櫃裡的鞋子一雙不少,甚至江連雪經常穿的那雙高跟鞋也都在。客廳的窗戶開了一半透風敞氣,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茶几上還有吃了一半的的瓜子和糖果裝在玻璃瓶子裡,遙控器擺在右邊,下面壓著一本過期的時尚雜誌。

        一切都是溫以寧去上海之前的舊樣。

        可正因為太工整了,反倒覺得不太對味。這種安靜沒能給人舒坦踏實,摻雜著不安的悸動。江連雪的臥室是敞開的,被單床套不是上次的款式,衣櫃、抽屜、梳粧檯上的每一件擺設都沒有少。溫以寧又走了出來,整個人茫然無措。

        江連雪的電話仍是提示空號,溫以寧坐在新家裡,握著手機半天都沒了思緒。等她回過神來,又花了一小時把家裡裡外外翻了個遍,廚房的油還剩半瓶,熱水壺裡是早就冷透的水,她翻箱倒櫃,竟然找不出江連雪的身份證和錢包。

        溫以寧開始徹底心慌,她甚至冒出一個念頭,江連雪欠了賭債!沒準兒去哪躲風頭去了!

        這個認知反倒讓她欣慰高興起來,自我安慰來的彆扭執拗,她一廂情願覺得事實就該如此。溫以寧跑進臥室拉開衣櫃,然後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輸入保險箱的密碼。門開了,她的希冀徹底湮滅。新房的產權證,幾張銀行卡,還有一些首飾原封未動的躺在裡面。

        溫以寧又開始聯繫江連雪的牌友,電話打了一圈都說許久沒有聯繫過了。這些人都是以前住在老小區時的鄰居,拆遷後各自有了新奔頭,緣分一場到了底,想再聚就很難了。最後一個熟人的消息也落了空,記憶忽然勾起某些片段,溫以寧這才緩慢意識到,似乎很久很久之前,江連雪就沒那麼經常出去玩過牌。

        溫以寧懷抱最後一絲希望給楊正國打去電話,但對方直接掐了。就這麼重複三遍,溫以寧忍著身體的不適決定去找他。從電梯口出來,李小亮就跑到她面前,稍顯緊張把人攔住,“寧兒,你去幹嘛呢?”

        溫以寧一點也不奇怪他為什麼沒有走,繃著臉,神情分明是動了怒,她心灰意冷又空虛無助,冷冰冰的三個字:“你騙我。”

        李小亮被擊倒的潰不成軍,多少年的感情了,這麼在乎的人劃出了決裂的界限,他難受得要命。但不占理的話也不敢反駁,這個關頭甚至一個字都不敢亂說。李小亮本就不是巧舌擅辯的人,可也不敢讓她出事,只得死死攔著人把好話說盡,“你別激動啊!寧兒,千萬別自己嚇唬自己,說不定真的只是出去旅遊了,個把禮拜就回來了。”

        溫以寧推搡他,眉眼間的焦慮風雨欲來,是真著急了,語氣拔高:“你走開!”

        李小亮怕碰到她,手腳不敢使勁兒,跟在後頭苦苦勸慰:“好好好,你情緒平穩點成麼,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去好不好?”

        他飛快把車鎖按開,扶著她的肩膀就把人送進了副駕,溫以寧喘著呼吸倒是沒再掙扎。李小亮不敢再逆她的意思,說往哪兒開就只管照做。清民路的整條巷子都是小飯館和路邊攤,這個城市底層的特殊風景線,來這兒吃飯的多是附近建築工地上的工人和計程車師傅,八塊錢一個盒飯,支幾張小木桌坐滿了人,生活不容易,都有各自的酸和澀。

        溫以寧找到楊正國的時候,他剛吃完最後一口飯,這個高大老實的中年男人在看到溫以寧時,反應平平,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冷漠。溫以寧叫他楊叔叔,他也沒一句搭理的逕自去買單。

        溫以寧搶先一步要幫他付錢,“我來。”

        楊正國擋了把她的手,“不用。”

        溫以寧堅持,對飯店老闆說:“收我的,我是零錢。”

        結果楊正國比她還強,力氣肯定比女人大,就這麼稍用力把人往一邊撥了下。他沒什麼故意,但身高體重在這擺著,這一撥還是很有分量的,恰好溫以寧站的地方是一層矮臺階,人虛虛晃晃的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幸虧李小亮在旁邊扶了一把,但小亮老師還是嚇得半死,控制不住火氣沖楊正國嚷:“別推她行麼!她懷著孩子呢!”

        楊正國愣了愣,嘴唇都有點抖,說話斷斷續續的,“對,對不起啊。”

        溫以寧顧不上,心裡掛念著江連雪,急急問:“楊叔叔,我媽媽不見了,您告訴我她去哪了?行嗎?”

        楊正國飽經風霜的眉間擰出一道極深的豎紋,神情又變得冷淡了,他反問:“你個做女兒的都不知道,我又有什麼資格知道?”

        這話無疑是戳了溫以寧一刀子,紮得她心裡難受的很。

        姑娘有苦難言,鬱悶不堪,憋著的情緒全寫在了臉上。楊正國默默挪開眼,鞋尖用力磨著地上的一塊小石子,忽然說:“你媽媽騙了我。”

        溫以寧抬起頭。

        楊正國的聲音像是冷硬冰面,你能聽出冰面裂開的動靜,“她就沒想跟我好好過日子,這女人心太狠,對人跟玩兒一樣。她接觸我,不過是想利用我。”

        溫以寧恍然,“利用什麼?”

        楊正國看著她:“她知道我能找到關係,她想讓你進三中當老師。”

        溫以寧堅決反駁,“我媽不是這樣的人。”

        楊正國悲涼地笑了下,神情之中全是克制和隱忍,但多餘的話沒再說,只三個字:“你不懂。”

        這是他和江連雪之間的事兒,一把年紀,不該矯矯情情的再計較什麼愛恨情仇,都是半邊身子埋進黃土堆的人了,能有個合適的伴侶真真誠誠的結個緣,那就別無他求。楊正國對江連雪是有真心的,他覺得,哪怕不想在一塊,坦坦白白的說出來都沒什麼,男人的肩膀又不是不能扛事。可偏偏江連雪用了最侮辱人的一種方式來斷了他的念頭。一個多月前,她挽著一個油頭粉面的年輕男人的胳膊,愉悅且殘忍的告訴他,自己當初不過是看他老實才答應處一處,本來想著能蹭他的關係再幫女兒弄份老師工作,現在也不必了,說自己女婿有錢,兩人回上海定居,她就用不上楊正國了。

        當時的畫面歷歷在目,這個女人一言一行都是下了十足分量的鶴|頂紅。

        楊正國覺得自己這顆心在人世沉浮遭遇了那麼多事兒,對很多東西早看淡了,但到了江連雪這裡,還是戳了自尊傷了心。

        當然,這些後續他不會告訴溫以寧,說出去幹什麼呢,只會徒添自己的可憐和難過。

        楊正國趁著溫以寧發愣的時候就要走,這個老實的男人神情落寞的像一座垮掉的大山。溫以寧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人還是懵的,“楊叔叔,您最後一次見我媽媽是什麼時候?”

        楊正國似乎並不想回答。

        溫以寧聲音哽咽了,“求您告訴我,她不見了,真的,我沒騙你,她真的不見了。”

        楊正國皺著眉頭,似乎在審視她話裡的可信度。

        溫以寧鼻子吸了吸,眼淚就跟著掉了下來。

        他眼睛眨了好幾下,不可置信,“這,這真的不見了?”

        溫以寧從楊正國這裡得知,他最後一次見到江連雪是一個月前,這下也沒辦法再隱藏,只得將江連雪對他的言行都說了出來。溫以寧聽著,面無表情,看起來是安然無事的。但李小亮在一旁卻膽戰心驚。

        她越平靜,就越是暴風雨的前奏。

        李小亮顫著聲兒叫她:“以寧,你,你別多想啊。”

        溫以寧緩緩搖了搖頭,然後轉過身。

        楊正國在她身後,“誒,小溫,你也別有心理壓力,你媽媽也不欠我什麼,反正過日子嘛,合得來就過,合不來也不必要負這份責。這跟你們小輩沒有關係,生活本來就是這德行。”

        溫以寧一個人往前走著,像是沒聽見。

    李小亮是真急了,追上她,“你別這樣啊,說句話行不行?悶在心裡頭算什麼?”

        小亮老師爽朗慣了,沒太多婉轉的套路,想到什麼說什麼,語氣一著急就不太好聽,剛想說,你再這樣我也沒法兒向人交差——溫以寧突然望著他,一雙眸子清清冷冷,“所以,你那天為什麼要騙我?”

        李小亮徹底歇菜,暗叫不妙,怎麼把這茬事給忘記了。

        溫以寧也不再追著要答案了,因為從小亮老師的表情上,她全明白了。

       “你別拉我。”她甩開他的手。

        李小亮猶豫了一下,沒鬆。

        “別拉我!”溫以寧音調拔高,一張臉既有憤怒也有無助,眉間全是支離破碎的痛色。

        李小亮只得鬆了手,安靜的跟在她後頭。

        溫以寧又回了家,這一次寧靜全無,她把家裡的櫃子抽屜都扯了個底朝天,這是新家,東西本來也不是很多,一些票據和說明書散了一地,客廳翻完,她又去江連雪的臥室,有兩個抽屜在衣櫃的下面,她就雙膝跪在冰涼的地面,彎著腰去翻。

        李小亮忍不住了,架著她的肩膀硬是把人從地板上拽了起來,“你能顧著點自己嗎?啊?!地上多涼不知道啊?”

        溫以寧掙扎,“放開我,你放開我!”

        李小亮真快被她給折磨死了,不敢使力氣,又不敢放手,僵持著一個平衡點他背上都急出了一層汗。“好念念,你是我祖宗行了嘛,我求你心情平復一下行不行?”

        溫以寧就真的沒再亂動,順著他的身體往下靠,平平穩穩的坐在了床邊。

        李小亮喘著氣兒,護在她兩側的雙手好半天都沒放下,確定她是真的沒偏激的意圖了,才鬆口氣跟著坐在了旁邊。靜了一會,他主動坦白:“半個月前我就發現不對勁了。有次我學校發了兩箱血橙,我爸媽不愛吃酸甜的東西,我就拿來給江姨。但敲了半天門兒都沒回應,我給她打電話也提示關機。連著三天我都過來了,都沒人在。”

        李小亮歎了口氣,人也壓抑的很,“沒敢跟你說,怕你著急。但我去報警的時候,行不通。因為江姨的電話斷斷續續是有通話記錄的,人並不是失聯狀態,不給立案。”

        溫以寧恍然大悟,細想一下,其實在上周以前,江連雪和她都有很薄弱的聯繫,只不過微信回的時間太晚,可她並沒有給自己主動打過電話啊。

        “電話是打給秀松阿姨的,已經問過了,秀松阿姨早早搬去廣州和兒子媳婦一塊住,江姨給她打電話就是普通的問候,別的什麼都沒有說。”

        溫以寧知道這位秀松阿姨,很小的時候見過,是她們那棟老樓裡的鄰居。很和藹心善的一個人,也是當時為數不多和江連雪交好的朋友。她早已遠離故鄉,去更好的環境中頤養天年。溫以寧太陽穴脹痛,腦子被用斧頭劈開一樣,人特別難受。

        她有點受不住,手虛虛握成拳,一下一下的揉自己的頭。李小亮欲言又止,感覺說什麼都蒼白無力。

        房內的空氣黏稠安靜得幾近可怕。

        李小亮看了好幾眼,終於小聲提醒:“手機響很多遍了。”

        手機擱在床上,螢幕朝上,唐其琛的電話就沒有停過。

        溫以寧卻像沒聽見,忽視得一乾二淨。她低著頭,眼睛也閉著,眉間的波折卻越來越深。電話終於不再響,她也猛地睜開眼,轉過頭看著另一個方向。

        那是梳粧檯下的一個小抽屜,溫以寧記得以前是上了鎖的,江連雪沒少嘚瑟,說自己的私房錢都鎖裡頭了。溫以寧離開家這麼些年,對這些一直不太上心,加上江連雪胡說八道的本性,一句話八分假兩分真,根本算不得數。溫以寧拉開衣櫃,在一個裝著雜物的絲絨袋子裡翻出了三四把零散的鑰匙,然後一把一把的去試開鎖。

        到第三把時,鎖開了,抽屜拉開,她手腕都有些發抖,把裡面的一個塑膠袋拿了出來。

        塑膠袋裡裝的藥,亂七八糟的藥。三個壓癟的包裝盒,一堆大小不一的棕色藥瓶。各種說明書是全英文的,溫以寧一眼就看懂了。那幾個單詞像是一把頭頂懸樑的冰刀利刃,繩子驟然斷開,冰刀從她的頭頂心刺進身體,把她劈成了兩半。

        溫以寧手在發抖,捏著說明書一個字一個字的看。藥還剩下小半瓶,江連雪並沒有帶走。她低著頭時,長髮柔柔順順的遮住了臉,李小亮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覺得人狀態又不對勁了。

        “寧兒?”李小亮剛喚了聲她名字,溫以寧就崩潰了。

        她側過頭,眼眶紅的像染了血,震驚和悲痛纏繞,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李小亮嚇著了,“天,怎麼了?這藥,這不是毒藥啊。”

        溫以寧聲音啞的全然變了調,似哭不像哭,一個字一個字像是被錘頭活生生砸出來的,“這藥,這藥是甲磺酸伊馬替尼片。”

       李小亮徹底懵了。

        兩人去了H市的第一人民醫院,溫以寧掛了血液科的號,其實什麼都已明明白白,但依舊執拗的想要一個確切的答覆。出診的醫生是名副主任醫師,一看就很肯定的說:“治白血病或者是血液腫瘤的,看這剩餘的量,病人吃的劑量應該不是很大。”

        李小亮怕溫以寧崩掉,一直按著她的肩,問醫生:“病能治嗎?”

        “那要看具體病情,一般情況是可以放化療,再配合吃藥控制住,至於是否需要骨髓移植等其他治癒方式,因人而異。不過這個病是長久攻堅戰,病人本身在治療的過程中會很痛苦,治療週期也長,費用比較貴,要進行手術花費就更多了。”

        醫生剛說完,就有人推門進來。

        李小亮回頭一看,差點沒跪在地上,“操!總算來了!”

    唐其琛一身風塵,呼吸沒喘勻,外套擱在手腕上,白襯衣後腰的位置都隱隱被汗浸透。他視線逐著溫以寧,焦急和擔心言不由衷。小半天時間,打的電話一個都沒有接,他能不擔心嘛!原本下午是要接待省國土局過來視察的領導,這種會晤唐其琛缺席不得,但他實在放心不下,人親自趕了過來。

        再好的脾氣也壓不住這種擔心,唐其琛見著溫以寧的一剎那,覺得心臟跟脫了一層肉似的。不是沒有介意,不是沒有火氣,這種情況任何一個做丈夫的都受不了。但溫以寧的臉色實在太差,更讓他心寒的是,她明明看到了,卻一臉冷漠的又把視線挪開。

        唐其琛耐著性子走過來,低聲對她說:“念念,你出來的時間太久,折騰一天,你要休息。”

        溫以寧也沒抗拒,坐在凳子上卻也不起身。

        唐其琛繼續好言好語,“你還有要問的,跟我先回上海,我陪你去老陳那仔細問好不好?”

        溫以寧木著神色,眼神空洞無魂。

        唐其琛握住她冰涼的手,心裡沉了沉,語氣堅持了一些,“你懷著孕,待在醫院對你身體沒好處,我顧著你,不要求你也顧著我,但我求你了,你能不能顧一下小小唐?”

        大概是那聲小小唐觸動了溫以寧的情緒。她順從的站起身,唐其琛把她護在懷裡走出了醫院。

        老余開著公司的公務車去機場接客戶,賓利送去做養護,唐其琛的路虎是柯禮開來的,他就等在外面。溫以寧跟孤魂一樣沒了主心骨,坐上副駕癱軟的像一株沒有生命力的枯萎植物。唐其琛坐到另一邊,本能的要去握她的手。可手還沒碰上,將將停在半空,溫以寧就把自己的手收進了口袋裡。

        她不讓他碰。

         唐其琛抿了抿唇,也不說話,朝她坐近了些想抱她。但溫以寧沉默的往車門邊靠,這下再看不出來也不可能,她是有意的。

         車內氣壓太低,連一向擅於滋潤氣氛的柯禮都不敢開口。

         沉默一路,三個小時後進入上海城內。

         唐其琛臉如冰霜,壓抑克制得已然到了極限,他扭過頭,無奈的問:“你真不打算跟我說一句話嗎?”

        溫以寧臉色發白,毫不退卻的跟他對視,“有什麼好說的?說你是如何瞞著我,如何騙我,如何阻止我回家嗎?”

        唐其琛心底一沉,語氣溫和了些,“念念,有話好好說。”
   
        “有什麼好說的?我哪一句沒說對?”溫以寧腦子一團亂,這一天的消息接收量太大了,樁樁都沉重的讓人透不過氣。她無解,無頭緒,無能為力,淤積在心口成了一灘爛泥,堵住了所有情緒,理智下線,只想找一個發洩的出口。

         現在的她是不冷靜的,任何一個詞都能煽風點火讓她爆炸。

         唐其琛肯定不會與她起爭執,他只是擔心她的身體狀況,再多的指責都能往他身上倒,接著就是。

         可溫以寧的情況比他想像中還要激烈,她眼中含嗔含怨,話一股腦的說了出來:“你和李小亮串通起來瞞著我,騙我,其實你們早知道了對不對?我要回家,你攔著不讓,我每次覺得不對勁,你就說我多想,你就是別有用心!”

        唐其琛克制著,耐著心思解釋:“好,我做錯了,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對,是我有失周到,是我不該擅自做主。我做的不對,我現在請你原諒我,只要你情緒別這麼激烈,可不可以?”

        開著車的柯禮猛怔。他跟了唐其琛十年,無論工作生活,甚至對親人,唐其琛何曾有過這麼低聲下氣的時候。

         可惜溫以寧並不領情,人在陷入走投無路的死胡同時,會變得短暫失控和崩潰,她開始流眼淚,忍了這麼久終於決了堤,“你憑什麼不告訴我,你憑什麼做你以為正確的事?”

        唐其琛心疼的不行,伸手要抱她。

        溫以寧用力推開,泣不成聲的發洩:“那是我媽,那是我媽!她生病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的。”唐其琛強勢的把人圈在懷裡,溫熱的掌心一下一下安撫她的後背。

        “知道你還瞞著我!”溫以寧眼淚鼻涕一把抓,一會兒推他一會兒扯他的衣服,她處在風暴的中心,腦子混亂,到現在根本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口不擇言,開始胡亂的找藉口,“我不該跟你回上海,我不回上海,我媽就不會走!都是你,都是你!我不要你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唐其琛身子一抖,雖然知道這是不作數的氣話,但心還是狠狠被刺痛。他用力了些,抱著人不讓她亂動,嘴唇輕輕吻她的臉、眼睛、鼻子,含蓄溫柔,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溫以寧的臉埋在他胸口,嗚嗚的流著淚。

        唐其琛的聲音像提琴的低弦音,沉下去部分也有了一絲受傷的痛楚,“你恨我怨我都可以,念兒,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兩個孩子了。”

        溫以寧沒回話。

        她悶在他懷裡,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到了住的公寓,遠遠就看見一輛黑色勞斯萊斯停在路口,景安陽和周姨下了車,焦急緊張的往這邊望。

        到底是放心不下人,親自守著。

        車一停溫以寧就醒了,她麻木的下了車,被唐其琛牽在身後。走近了,景安陽看著她的狀態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擔心的皺著眉頭,剛要開口,唐其琛打斷:“媽,您先回去。人我帶來回來了,讓她休息休息。”

        兒子的意思景安陽自然明白,她雖不放心,但顧慮著好不容易修復的關係,便只能認同。

         走之前,讓司機搬下來幾大袋的營養吃食,千叮萬囑:“其琛,不許和她吵架,女人懷孕脾氣是很不好的,你一定要多讓讓,當丈夫的人就要有為人夫,為人父的樣子。”

        唐其琛也是無奈,胳膊肘全往外拐了。

        景安陽走了,他和溫以寧往家裡走。這一段路的時間,溫以寧也冷靜了很多。兩人一前一後走著,唯獨不變的是唐其琛自始至終牽著她的那雙手。走了幾步,唐其琛忽然轉過身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溫和,說:“我抱你上去。”

        不等溫以寧反應,唐其琛直接將人打橫抱起,放手裡掂了掂抱更緊後,低聲說:“輕了。”

        到家後,唐其琛把她輕輕放在沙發上,然後單膝跪在地上,自然而然的給她換鞋。溫以寧垂眼看著面前的男人,他寬闊的肩,細膩的頭髮,以及手臂上勒出的紅色印痕。溫以寧忽然就心酸了。唐其琛頭也沒抬,動作很輕的給她解鞋帶,沉聲說:“我知道你不痛快,但有些事情,你要給我時間,我一定會給你有個交待。”

        這樣的唐其琛被溫柔加持,整個人變得溫和從容,是拼勁全力的想護她周全,“我不告訴你,是因為怕你身體受不住。有些東西,是我自私也好,私心也罷,擱我心裡,擺在第一位的永遠是你。我怕你懷孩子辛苦,怕你多想。能做的,我都替你先去做。如果事情的結果已經註定好,那過程的艱辛,我一個人承受就夠了。”

        溫以寧被淚泡腫的眼眶又開始泛起潮水。

        唐其琛脫了她的鞋,又細心的將粉色的棉拖一支一支套在她腳上。然後抬起頭看著她,眼裡似有浩海藍天,讓人看到天地寬闊和無限的安全感。

        他說:“以寧,未來的每一天,每一程,我都是要帶著你的,你是我的身邊人,也是我的枕邊人。你有氣可以對我發,但有些話,我不許你再說。你說你不要我,不要一切。這話傷我的心了,我疼的時候,你又知不知道呢?”

        溫以寧眼淚啪啪往下掉,掉在他的手背上,一顆一顆像滾燙的珍珠。

        唐其琛挺直了背,將人抱住,吻了吻她的頭髮,那點委屈頓時灰飛煙滅,他認命道:“你別哭,哭起來的時候我最疼……念念乖。”

        溫以寧哽咽著說:“我一點也不乖。”

        唐其琛無奈的歎了口氣,把她眼角的淚水給吻了乾淨,沉著聲音:“不乖就不乖吧,老公在,你什麼都不用怕。”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8-5 12:33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9-8-5 09:49 AM 編輯

六十一. 歲月共白首(3)

      人在失衡狀態下,是很難去體會一句話裡的良苦用心。

      唐其琛在人情反復中打磨,本就不喜掏心挖肺這種表達方式。他是務實派,腳踏實地的做永遠比誇誇其談要有分量。這年頭,山盟海誓到最後多半會成為誑語。但他這一刻是真有點忍不住了,原來愛一個人的時候,什麼理智和原則都會退避三舍。

      溫以寧折騰了一天,哭累了,被這一遭遭的變故弄得心力交瘁。她被唐其琛抱去床上,睜著眼睛空蕩迷茫,唐其琛連鞋都沒穿,赤著腳踩著地毯,把臥室的遮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光線驟然陷入黑暗,溫以寧的心跟著一顫,莫名的孤獨和害怕在心裡橫衝直撞,她抽泣了一聲,很快就感覺到床墊跟著軟了軟,唐其琛伸手把她抱在了懷裡。

      他的語氣含蓄溫柔,掌心溫溫熱熱的撫摸她的背, “睡吧,我陪你。”

      漫天風塵瞬間塵埃落定,溫以寧扒著他的手臂,像倦鳥歸巢,像迷失的路人找到了燈塔,唐其琛是她的避風港。

      唐其琛關了常用的那只手機,私人電話也調至了靜音,這個私號只有柯禮少數人知道,除非急事一般不會找上來。溫以寧很快入睡,但並不踏實。拽著唐其琛的手就沒鬆開過,唐其琛維持一個姿勢久了手腳也麻,稍一動,溫以寧就猛地驚彈了下,眉眼皺了,嗚嗚咽咽的哭聲就從嗓眼裡顫出來。

      唐其琛心疼的很,索性就不再動了。

      溫以寧再醒來是晚上九點,一睜眼,就看到唐其琛靠著床頭半躺,頭偏向一邊闔眼休息。臥室被他按亮了一盞小燈,燈亮是暖黃的微光並不刺眼,唐其琛俊朗的面容浸潤其中,安寧得讓人忍不住想哭。溫以寧鼻塞,呼吸聲有點粗,唐其琛醒的很快,長長的眼廓褶出了一道淺痕,他嗓音有點啞,“還睡嗎
?”

      溫以寧情緒穩定了很多,搖了搖頭。

      唐其琛這才換了姿勢,整條左臂抽出來,麻的沒了知覺。他先下床,不太舒服的活動著手腕,“你再躺一會兒,我讓老余去買吃的。”

      老余是在半小時後過來的,帶來了一大袋的吃食,唐其琛一眼就看出不是在外買的。

      老余說:“您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好幫柯禮送份東西給老爺子,夫人聽見了電話,就讓我把這些帶來了,都是家裡用心做的,還有一罐鮮榨的橙汁,夫人特意交待,一路過來橙汁兒肯定涼了,讓您加熱再給溫小姐喝。”

       老余走後,唐其琛照著做,等溫以寧從臥室出來,一桌的精緻菜肴。景安陽不知道她的口味,索性每樣都做了點。溫以寧吃的不多,兩筷子下去就不再動,只抱著一杯橙汁細細碎碎的抿。唐其琛也不逼她,只把手機遞過來,示意她看。

      螢幕上是一張超聲結果的照片,傅教授發來的。

      一團黑乎乎的陰影裡,兩個狀似橢圓的輪廓挨在一起,上面還有紅藍雙色的點狀光亮。溫以寧看到結果提示,異卵雙胎,活胎,約10周 2。

        她眼淚一下子又流了出來。

        唐其琛端起一碗湯,伸手越過桌面,盛了一勺送到她唇邊,平心靜氣的說:“兩個孩子,念兒,辛苦你了。”

        這是他第二次對她說辛苦。

       從始至終,他第一記掛的都是溫以寧的感受。為人父的喜悅,對未出世孩子的關切都不足以替代,十月懷胎,他明白,最苦的還是他姑娘。

        長篇大論的勸慰不用多說,溫以寧不是拎不清的人,一句『辛苦』已夠讓她有所動容。沉溺悲慟情有可原,但肚裡還有兩個小生命,他們鮮活存在,他們與她血脈相承,理應被好好對待。溫以寧抬起頭,淚眼斑駁的望著唐其琛,在他包容安定的眼神裡看清自己。

        她順著勺子把湯咽下去,然後主動接過碗,繼續把剩下的吃完。

        良久,唐其琛發自內心的笑了。

        餐桌頂上一盞歐式琉璃燈晶瑩璀璨,把兩人的影子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溫以寧恢復了足夠理性談事的狀態,唐其琛才放心的跟她談話。

        “我的確比你早發現你母親失蹤的情況,兩周前,李小亮就聯繫過我,說他連續三天上門,你母親都不在家。當時事態並未完全清楚,他也不敢隨便跟你說起,怕平白讓你擔心。”

        溫以寧點了點頭,聲音嘶啞,“小亮老師一直替人著想。”

        唐其琛說:“後來我托那邊的朋友去落實確認,你母親確實是離家出走了。她生了病,我猜是不想拖累你。”

        溫以寧沉默的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

        “後來去調了高鐵站和汽車站的主要監控,都沒有見到你母親。本來是想循序漸進的告訴你,但你那時候正好查出了懷孕。”唐其琛喉結咽了咽,坦誠道:“這是我的私心顧慮,顧著你的身體,怕你出事。以寧,這是我的過失,我向你道歉。”

        溫以寧搖搖頭,不肯放過一絲希望,她心存僥倖的對他的說法提出質疑,“她和我的微信是有聯繫的!”怕他不信,溫以寧急急拿出手機,手指都在顫抖。螢幕點了好幾下才調出介面,唐其琛一把握住她的手,用力的緊了緊試圖讓她冷靜。

        溫以寧心底空虛綿軟,像一腳踩空搖搖欲墜,她看著他,眼神蒼涼而創痛,一字一字的說出那個她並不願意相信的事實,“她是騙我的對嗎?跟我聯繫的,其實不是她,對嗎?”

        唐其琛思量片刻,還是決定讓她知悉真相,“對。她的通訊方式其實早就斷掉了,她隨便找了一個人,說給他點錢,只要你發消息過來,就讓他看著回復,手機都不要了,直接留給了那個人。”

        溫以寧忍了又忍,手肘撐著桌面,掌心狠狠揉自己的額頭。

      她已經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了,悲傷過了頭,真相觸了底,一切聽起來是荒謬之談不可思議,但細想之下,任何一個謎團都能串出答案,江連雪一直就是這樣灑脫的性子,當年十八歲生孩子,跟家裡反目成仇狂熱的追求愛情,哪怕最後只是一場黃樑美夢也無憂無懼。她隨性的活著,每一分每一秒,千金難買她樂意。她從不攬功奪名,一直以來就明明白白的告訴所有人,她是個失職的家長,告訴所有人,溫以寧能活成現在的模樣,無論優秀還是墮落,都跟她沒有半毛錢關係。

       她的生命從來都是自己的,只要她願意,連離開都悄無聲息,不留下半點蹤跡。

       第二天,唐其琛讓老陳過來了一趟家裡。儘管他已瞭解的夠全面,但還是由一個專業的醫者來跟她闡述會更讓她信服。

        老陳坐在沙發上,公事包放在一旁,那瓶從H市帶回來的藥擱在桌面上。老陳告訴溫以寧:“現在一般的惡性腫瘤都不太氾濫的用這個藥,它最顯著的功效就是抑制癌細胞的增殖,主要是輔助治療急性白血病。這個藥一定要長期吃,足量吃才能發揮效果,一旦停藥,會加速病變。”

       溫以寧語氣發酸,“陳醫生,其實這個病還是能治的,對嗎?”

       老陳點點頭,也沒瞞著,很客觀地說:“接受系統的治療方案,白血病也沒那麼可怕,很多病人都能維持穩健甚至有可能痊癒。除非患者本人是自己不願意去磨這個過程。畢竟治療期間還是很痛苦的。以寧,這是我給你列印的一些資料,應該能解答你的所有疑問。我想跟你說,我從醫十多年了,見過太多生離死別,也就在這種關頭,你會更加明白生命的獨立性,它本來就是一張紙,在人世間走一遭,被畫上了無數的顏色。讓生命歸還生命,無論當事人作出怎樣的決定,都是生命本身的意義。”

       醫者仁心,老陳這番話說得坦蕩大氣又心懷慈悲,溫以寧忽然掩住面。

       唐其琛的手無聲的搭在她肩膀上,輕柔愛憐的拍了拍。

       溫以寧這一次沒有哭。

       她只聽見心底空曠的回音,一聲一聲的告別,一點一點的接受這個事實。

       她不是拎不清的女人,冷靜之後,是非對錯,輕重緩急都在心裡門兒清。連唐其琛都找不到的人,她再鬧再逞強又有什麼用?生命蒼白純淨,江連雪有她不想受的苦,這一生已經夠潦草了,何必還要雪上加霜。溫以寧似理解又不理解,她唯一知道的是,江連雪這個名字,很久很久之後,可能都只會是一個過去式了。

       唐其琛留下老陳吃晚飯,都是司機從唐宅帶過來的。保溫壺大中小號都快抵得上一個外賣箱。攤在廚房一塵不染的檯子上,唐其琛笨拙而緩慢的把他們倒進碗裡。老陳看不下去了,挽著衣袖乾脆自己動手,“唐老闆,你還是比較擅長賺錢。”

       老陳是懂生活的人,比唐其琛活得閒適滋潤。單身漢卻精神精緻,處理家務活來也得心應手。擺好盤,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菜肴的味道沒的說,葷素搭配全是費了心思的。雪裡紅都是嫩的尖尖兒和著肉泥,一層蒸蛋澆上去,周姨怕她覺得腥,還擠了幾滴檸檬汁。但溫以寧胃口不佳,動了幾筷子便食不下嚥。

       老陳問她:“以寧吃不下嗎?是反應大還是不合口味?”

       溫以寧禮貌的笑了下,沒說話,只搖了搖頭。

       老陳對唐其琛說:“你工作那麼忙,留以寧一個人在家裡也不放心。余叔還每天往返兩處給送飯,等她孕周再長一點,很多事情更得有人照顧了。”

       唐其琛嗯了聲,“我知道。”

       走的時候,老陳和和氣氣的開解溫以寧,“當媽媽了,心情開闊一些對寶寶們也有益處。生下來就帶笑。”

       溫以寧起疑的看著他。

       老陳笑著說:“不信你試試,你多笑,以後他們都有酒窩。”

       陳醫生是好人,面善心熱,一番哄人的話也說到人心坎裡去了。

       唐其琛這段時間把行程空出了很多,基本保持住了正常的工作時長,這些年許多不必要的應酬他已經很少出席,如今一縮再減,一周最多兩個局。雖然消息沒有對外公佈,但都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唐其琛能出席的應酬局已經到一定的級別,共餐的也是身份貴重的賓客,偶爾幾聲賀喜也是發自真心。

       知道亞匯集團的唐總家有喜事,卻無從知曉夫人的任何。那些網上流言亦真亦假,虛虛實實誰也摸不透徹。

       除了核心專案的決策權仍由管理層把控掌握,其餘的工作,唐其琛在有意的緩慢放權。柯禮是最累的一個,好在他在亞匯任職要位十年有餘,已有足夠的能力獨當一面,有他在,唐其琛是放心的。

       五月中旬一過,初夏徹底催走春日的尾巴,陽光醞釀,風卷雲動。

       溫以寧滿三個月的時候去進行了第二次產檢,傅教授親自幫她看了B超,欣慰道:“寶寶發育很好,能看到小手和小腳了,在右邊的寶寶趴著的不給我看正面。下次做四維的時候,你跟他們多說說話,讓他們乖一點,還能留個照片做紀念。”

       傅教授慈祥溫和,探視頭在溫以寧的肚皮上輕柔緩緩的滑動,耦合劑很涼,一絲絲的觸感剛剛好,溫以寧躺在床上一邊聽著,心裡一邊泛起暖潮。而始終陪著她的唐其琛站在傅教授身旁,哪怕螢幕上是一片黑乎乎的畫面,看不出個所以然,但他的嘴角仍然上翹,神情溫柔的無以復加。

       產檢回來的路上,唐其琛開車很緩慢,從內環線的高架橋下來時,他說:“念念,我們商量個事兒。”

      溫以寧竟也同時開口:“我有件事想對你說。”

       前方車流大,車速越來越慢。

       唐其琛點了下頭,“好,你先說。”

       “我想回老家住一段時間。”

      溫以寧說完之後的十幾秒時間,唐其琛都是不發一語的。他倒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悅的情緒,平平淡淡的表情,沒當即給個准信兒,但也沒有拒絕。

       開過前面堵著的十字路口,四車道變八車道,唐其琛才溫聲問:“是這兒住的不習慣嗎?不習慣的話,我帶你換個房子。”

       哪有什麼不習慣的說法。換句話講,溫以寧從讀大學起就在上海待著,小十年的光景,上海甚至比H市更讓她熟悉。也就是這個豁口,溫以寧聽出來,唐其琛心裡是不贊許的。但她也打准了主意,平靜且堅定,“沒有不習慣,我就是想回去看看。”

       唐其琛斂默無語,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深思。思慮清楚後,他問:“你想回去住多久?”

       “上海太熱。”

       那就是過完夏天。

       唐其琛又問:“產檢怎麼辦?”

       “也方便,我們那兒有婦幼保健院。”

       看來是做了決定。

       唐其琛默了默,聲音沉了兩分,“我多陪陪你好不好?”

       溫以寧看著車窗外,把目光挪回他臉上,神色自若也從容,她情緒很平穩,不像是一時新鮮或是鬧脾氣,她看著他,輕聲說:“其琛,我想家了。”

       車子經過自動識別的電子杆,徐徐開入了停車場,車停穩後,唐其琛抱了抱她,很平靜的答應了,“好。”

       溫以寧在他懷裡閉了閉眼,忍住了微濕的淚意。

       但如今的情況也不是唐其琛一人說了作數。他本來要跟溫以寧商量的事,就是想問問她的意見,讓周姨來家裡照顧著日常起居。但溫以寧先開了這個口,完全逆了他的意思。他答應,景安陽卻頗有微詞。

       “一個人回去做什麼?她家是那樣的情況,其琛你也任性,就不想想萬一出什麼事兒該怎麼辦!”景安陽既心急又生氣,圍著兒子來來回回的踱步,轉了好幾個圈,披肩滑下半邊都沒知沒覺的。

       唐其琛不是聽不進話,母親說的自然有大道理,但他更捨不得溫以寧鬱鬱寡歡。

       “她在上海不習慣,狀態也不太好,您別逼她,我有分寸。”唐其琛到底還是護著自己的女人,能擋的壓力都在他這一層面消停住。

       唐其琛說一不二,能承諾出口的都是真真切切能辦好的。但景安陽這一回是真動了怒,氣衝衝的上了樓,“瞎折騰,我再也不管你媳婦兒的事了!”

       但溫以寧走的那天,景安陽還是讓家裡的司機捎了一車的東西過來,有溫以寧用的吃的,還有一大堆貴重的禮品。司機傳話:“夫人說,這是給溫小姐的鄰居朋友的,讓他們多幫襯照顧。”

      一萬多一盒的鹿茸燕窩,用盡了心思。

      唐其琛是習以為常了,什麼都沒說。但他身後的溫以寧猶豫很久,終於在司機走之前把人叫住,她小聲:“麻煩您幫我跟伯母說一聲謝謝。”

       開車把她送回H市,再次踏入新家,一塵不染,什麼都是收拾過的。

       唐其琛陪了她兩天,發現她在這裡的狀態確實比上海要好。怎麼說呢,人變得非常從容平和,雖然大部分時候仍是安靜的,但神思有了歸屬一般,不再空洞游離。

        他早就說過,能力範圍內,只要她想,他就盡可能的遂她心意。讓他在這裡久待也不可能,柯禮的公務電話彙報的很頻繁,唐其琛第三天早上必須要返程回滬。

       李小亮這邊接收託付,肯定是用心幫著照看,經常帶發小朋友上門陪她聊天解悶。小亮老師的日程報告是相當專業的,每天晚上八點準時給唐其琛發微信:

       “今天給她帶了一份燒雞,我媽媽自己做的,她都吃完了。”

       “送上門一件新疆糖心蘋果。”

       “你寄的快遞神他媽重,搬死老子了。”

       日常瑣碎,事無巨細。

       發了一個多月,李小亮有點兒不樂意了。

       “每天當牛做馬當間諜,你他媽能不能給我發工資了!”

       這本是玩笑話,但唐其琛很快給他在微信上連續轉了五筆賬,每一筆兩萬,十萬整。

       李小亮震驚了,心說有錢人的世界他不懂。到底還是慫兮兮的拒收,並氣壯山河的回了一句語音過去:“神經病啊!”

       論魄力,唐其琛向來是不缺的。

       他很快有了回復,兩個字,真心實意:

       “謝謝。”

       ——

       溫以寧日常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看書,她的作息開始穩健,每天早睡早起,也不懼怕出門見人,吃過飯就去社區散步。經常碰到鄰里熟人,這麼久了,無論什麼事情都是瞞不住的。大家唏噓感歎,同時也對溫以寧更加疼惜,見著面都熱熱情情的招呼,“小寧啊,出門兒當心路下的呀,那邊幾個臺階很滑的,要小心的喲。”

       江南小城裡的吳儂軟語,夾著鄉音格外親切。

       溫以寧滿五個月了,畢竟懷著兩個,肚子開始顯懷,夏日的薄薄裙衫遮不住,微風一吹,腰肢還是纖細的,隆起的腹部是柔軟的山丘,像有翠綠新生的小樹林在茁壯發芽。

       唐其琛雖在上海辦公,但他過來的次數也勤快。有時候下了班開著車就往高速上飆,風塵僕僕,披星戴月,就為了來陪她睡一晚。第二天九點要開視訊會議,他五點不到醒來往上海趕,甘之如飴,任勞任怨。

       景安陽和溫以寧之間,至今都沒有過直接的交流。

      一個怕,一個怯,誰都沒有邁出這一步。

      景安陽只能從兒子那裡得知近況,但唐其琛太忙,問多了他也沒時間仔細答。景安陽抓心撓肺的團團轉,天天數日子。在八月初終於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底氣十足的提醒兒子:“當初說好只去三個月,時間快到了,不是催她回,都快二十四周了吧,傅姨也跟我說了,下週三去做四維彩超,這是個很重要的檢查,必須回這兒做。”

       唐其琛哪能聽不出母親的本心,含笑應了,“好,等週六參加完峰會,我就去接她回來。”

       溫以寧的身體狀況還是很穩定的,飲食睡眠都正常。她體質好,身材也保持的不錯,身上沒長肉,比孕前只增加了五斤,全貼肚子上了。她那天洗澡的時候,陡然看到鏡子裡的自己,二十八歲的女人,介於青澀與成熟之間,整個人散發的氣質都高階了。

      溫以寧沒忍住,用浴巾擋住隱私部位,然後對著鏡子拍了一張照片發給了唐其琛。

       唐其琛當時已在杭州參加亞歐經濟峰會,入場時收到這張照片,他當時就愣住了,那是他此生不曾見過的盛大之美。

       他愛的女孩兒,在孕育他們的孩子。

       唐其琛握著手機的手緊了又鬆,心田悄然注入了一片暖流。

       他開始相信,確定,肯定,溫以寧是堅韌的,她重返故鄉,並沒有觸景傷情,反而自愈和釋然。這種認知讓唐其琛漸漸放心。

       週五這天,李小亮的媽媽邀請溫以寧來家裡吃飯。

       鄉下外婆家捉來的正宗土雞,鮮香味美,小亮媽特地熬了雞湯給溫以寧補身子。這麼多年的感情了,做不成一家人,但溫以寧也是他們的半個女兒,小亮媽樸實真誠,待她是真心實意的好。一個勁的給她夾菜:“寧寧要多吃點的呀,雙胞胎好辛苦的,湯我給你涼在那兒,先把這個雞腿吃掉。”

      李小亮剛要伸筷子去夾塊雞肉,就被亮爸爸一筷子打的手背啪啪響,“去去去!這是寧寧吃的!”

       小亮老師鬱悶死啦,“那我吃什麼啊?”

       亮爸爸反思是不是太嚴厲了,然後笑眯眯的夾了個雞屁股放他碗裡,“來,補補身子。”

       溫以寧眉開眼笑,偷偷瞄李小亮。

       小亮老師太受傷了,“我可不要補屁股。”

      小亮媽是很鎮定大氣的女主人,她看著溫以寧露出的笑臉,久違的,短暫的,實在讓人心酸。小亮媽轉過身,頭低著,偷偷抹了把眼淚。

       吃完飯後,李小亮開車送溫以寧回家,兩人下樓的時候,他還千叮萬囑:“明天回上海了,回去之後好好養胎啊,聽說後面會長得好快,po個照片發發朋友圈,咱們一圈人也能知道你的近況。”

       溫以寧應著,“行。”

       今天沒車位了,小亮老師的車停在社區外的馬路邊。他拿著車鑰匙走在稍前,車鎖按開,剛要說上車吧,溫以寧的身影就從邊上閃過。

       李小亮頓時冷汗直冒,大吼:“溫以寧!!”

       溫以寧往馬路對面跑,突然的,衝動的,本能反應的。

       馬路上車來車往,鳴笛狂響。李小亮拔腿就追,心臟都快蹦出來了,聲嘶力竭的喊:“站住!以寧!!”

       溫以寧犯險穿過馬路,像是著了魔一般,直奔馬路對面的那個人。跑的太快,她不知踩著了什麼,重心不穩,騰的一下摔在了地上。她整個人在發抖,肩膀顫著遲遲沒能站起來。

      李小亮臉色慘白,百米衝刺的趕到身邊,一米九的大高個兒差點沒當場哭出來,“我草你大爺!你大爺的!你摔著沒有啊!”

      溫以寧抬著頭,眼神失了焦距,空泛的定在幾米遠的那個人身上。這邊動靜太大,那人看熱鬧的回了頭,一張陌生的臉寫滿了好奇。

       不是她。

       不是媽媽。

       溫以寧垂下腦袋,無望的閉上了眼。

       李小亮真怕了,這個責任他擔不起,把人先是送去了醫院做檢查,醫生說暫時沒事兒,他二話不說,開車連夜把人送回了上海。

       唐其琛接到消息後,從杭州提前回來。

       景安陽是第一個知道的,當時臉色都青了。但她沒說溫以寧一句重話,也不讓她再在路上折騰,接回了宅子,直接讓傅教授到家裡來替她看看求個安心。傅教授給她做了胎心監測,有點快,稍微超出了正常值。說是不用太著急,明天複查一下,一般沒大事。

       溫以寧安置在唐其琛的臥房,景安陽不想給她壓力,來看過兩次,見人在睡覺,也沒再打擾。

       晚上七點,唐其琛陰著臉色到家。他一身正裝沒來得及換,三件式樣的西裝馬甲貼合腰身,條紋圖案的領結工工整整的繫於領間,整張臉宛若冰霜。後面跟著柯禮,柯禮一路不敢說話,見著景安陽趕緊求救一般的使眼色。景安陽心一沉。

       頓時,一屋子人下意識的去攔唐其琛,周姨差點沒給跪在地上,“少爺啊!祖宗!”

       景安陽面色凝重,當家女主人的風範嚴正無比:“其琛!冷靜一點!”

       唐其琛動起怒來,天王老子都攔不住。他不太客氣的把周姨撥開,夾風帶火的上了樓。

       溫以寧已經醒來,坐在床邊正準備起身。

       唐其琛推開門,目光寒了心一般,他看著她,語氣冷硬:“溫以寧,你要什麼我沒順從過你?你做的是什麼事?你又是怎麼對我的?”

       溫以寧怔然,癡癡的望著。

       唐其琛心火漸旺,燒的他理智全無,他氣,他恨,接到電話的那一瞬,人都快碎掉了。他一步步走近,眼睛燒的像是起了紅霞,聲音發抖,臉色卻是一點一點變蒼白,“你顧著你媽媽,顧著你家裡,顧著你的執念,那你有沒有顧過我哪怕一分?你有沒有顧過我們的孩子?”

    溫以寧淚水模糊了視線。

        唐其琛鼻音重,眼神銳利又心碎,“出事之後起,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我是要跟你走一生的人,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你寧願憋在心裡,也不肯對我敞開心扉。我他媽掏心挖肺的對你,你到底有沒有我?啊?!”

       門口的景安陽知道不妙,上前扯了把唐其琛,“你給我住嘴!”

       晚了,他下一句話已經出口——“這兩個孩子你到底還要不要了!”

       “啪——!”景安陽揚手衝他的臉上就是一巴掌,厲聲:“她是你媳婦兒,這是你為人夫、為人父該有的態度和語氣嗎!”

       唐其琛那句話太重了。

       是會傷著感情的。

       景安陽這一耳光下去,所有人都驚懼的低下了頭。

       唐其琛只覺得眼前一片眩暈,氣昏了頭,人沒了理智,殘忍的話確實太傷人了。他被打清醒了,躁意和恐懼慢慢撫平,眼底只剩無邊的寂靜和黑暗。他看了眼溫以寧,心裡又悔又氣,複雜的情緒撕扯攪弄,他太陽穴突突的疼。

       唐其琛沉默的轉過身,靜靜的走出了房間。

       暴風雨之後的寧靜,壓抑的讓人窒息。

      景安陽的掌心還在微微顫抖,但她不後悔。平靜著聲音,只對溫以寧說了句:“其琛擔心你,嚇壞了。但他方式欠妥,是他的錯。你放心,在這個家,我還是能為你做主的。”然後歎了長長的一口氣,無奈道:“休息吧,不顧孩子,也顧著自己的身體。”

       門關上,落針可聞。

       沒多久,溫以寧就懵懵懂懂的站起身,連鞋都沒穿,追著走了出去。

       唐其琛待在書房,一個人坐在那兒,他埋著頭,雙手插入頭髮,一下一下沉重喘息。聽見門開的動靜,他疲倦的側過臉看了一眼。溫以寧和他對視,於心有愧又滿含擔心,眼巴巴的愣在原地不敢靠近。

       唐其琛沒說話,又把頭低下來。

       片刻,溫以寧走到他面前,她伸出手,沒有猶豫的抱住了他。

       溫軟的雙臂圈住他的後腦勺,讓他的臉靠著自己隆起的小腹。溫以寧一下一下撫摸他的頭髮,短短的,噴了髮膠,有些扎手。

       唐其琛右耳貼著她的腹部,他緩緩閉上了眼睛,沉聲說:“對不起。”

       同時,溫以寧也說:“對不起。”

       唐其琛肩膀一顫,然後嗓子更嘶啞了,“接到電話的那一刻,我真的要死了。”

       說完,他眼淚就流了出來。

       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在她面前泣不成聲,心碎的像個差點失去珍寶的孩子。

       溫以寧什麼話都說不出了,只是把他抱得更緊。

       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天地之大,彼此都是對方的人間避風港。

       久久之後,溫以寧的肚子忽然動了一下,很明顯,很奇異,像是一隻魚挨著唐其琛的臉悠悠滑過,隔著一層皮脂,送了他一個含蓄羞澀的親吻。

       唐其琛一愣,猛地抬起頭。

       溫以寧也是驚奇萬分的和他對望。

       安安靜靜的。

       十幾秒後,又是一陣小魚滑過,這次方向相反,第二個吻從裡而降。

       溫以寧了然,說:“孩子們在動呢,跟他們打個招呼吧。”

       唐其琛眼眶紅透,用盡全身的溫柔,啞聲說:“爸爸會用一生來保護你們三個人,我愛你們的媽媽——很愛很愛。”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8-5 12:34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9-8-5 09:48 AM 編輯

六十二. 歲月共白首(4)

        書房的門沒有關,敞開在那兒,外頭明晃晃的光亮隔著門,像是劈開的兩個世界。

        景安陽站在門口,她本意是放心不下來勸和,但看到兩人相擁的場景,便怎麼也邁不出腳步了。

        她離開的時候,轉身的時候迅速抹了把眼角的淚。

        晚上,兩人就留宿在了家裡,唐老爺子去了西山,小半月才會回,唐其琛的父親在晚上八點多的時候從學校回來,唐凜穿著立領polo衫,鼻子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儒雅翩翩。他待人很和氣,一聲“以寧你好”喚得渾厚自然,如溫厚的冬日暖風,拂去了溫以寧的緊張。

        教她意外的是,他與景安陽的夫妻關係竟異常融洽。

        景安陽對著丈夫,也少了素日端著的嚴厲,溫順平和,談話時的神色都不自覺的放軟。

        等她轉過頭來,就瞧見唐其琛正看著自己,心領神會的勾了下嘴角,妙不可言。

        唐凜坐了過來,對溫以寧說:“是其琛做的不大氣,無論如何,他都不該那樣對你發脾氣。”說罷,他側了側頭,神情與語氣都嚴肅了幾分,對著唐其琛道:“你如今的身份角色不一樣了,脾性是該收斂著點,再大的誤會也不許用這樣的方式來溝通。傷感情也傷身體,你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是以寧今後的依靠,這份責任你要擔起來,明不明白?”

        唐其琛對父親是很尊重的,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唐父是個很沉澱的人,談吐張弛有度,不會讓人覺得刻意,但道理卻看得透透徹徹。唐其琛身上鮮有一般世家子弟乖戾囂張的習性,多半是在父親身上耳濡目染學來的品質。溫以寧卻聽得耳朵發了熱,心裡的愧疚按奈不住,明明不是這樣的,眼下卻全成了唐其琛的錯。

        她主動道歉:“伯父,是我沒有做好。”

        景安陽煮了一壺水果茶,親自端了過來,聽見這話也沒借題發揮,還是那句話:“女人懷著孩子很辛苦,不關別的原因,你自己顧著身子就好。”

        她把溫以寧的那只杯子倒得多一點,輕輕推到面前,語重心長的說:“喝吧,養神的。”

        溫以寧端著杯子,視線垂在杯口,眼睛被熱氣蒸得濕濕潤潤。

        怕她不自在,坐了沒五分鐘,唐其琛就牽著她回了房。

        客廳裡,兩老伴獨處。

        景安陽這才幽幽歎出心裡的不安,“嚇死我了,在馬路上那樣跑,被車撞了怎麼辦?”她現在想起還是心有餘悸,捂了捂胸口,“那一跤摔的也是菩薩保佑沒出什麼毛病,真要有個什麼。”

        唐父打斷她的念叨,坦然道:“真要有個什麼,那也是其琛的命數。”

        景安陽不再提這茬,總歸是不吉利的,她又想起另一樁煩心事,“這兩人孩子都有了,也不提辦婚禮的事兒。別人都問過我好多次了,明面兒上關心,其實全是探風頭來的。我每回問琛兒,他都閉口不談。這算怎麼回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唐家虧待姑娘,說我景安陽對媳婦兒苛刻。”

        唐凜聞言一笑,“說的都是實話。”

        景安陽氣衝衝的瞪眼:“胡說!”

        “怎麼轉性兒了?當初攔的最凶的可是你。”唐凜客觀道。

        這話一出,景安陽自己也泄了氣,神情似有無奈和反思,歎了口氣說:“我能有什麼法子?為琛兒好,他不要。不要就不要吧,知道我這當媽的脾氣,多磨個幾回我還能不同意?他強,太強了。活脫脫的把自己的身體弄成那樣。”

        回憶起當時的醫院,景安陽神色哀戚難忍,仍是萬分後怕。她搖了搖頭,認命道:“剛剛我在書房門口瞧見兩人那樣抱著,我就不心酸嘛,罷了罷了,媳婦兒是他自己選的,過日子的是他們倆。”

        唐凜呵笑,“早該有這份覺悟,多省心了。”

        景安陽對著丈夫瞪眼,“你找個做父親的也不勸勸!婚姻大事,就算不辦婚宴,證還是要領的吧!由著琛兒任性,我在這家還能不能說上話了。”

        唐凜對這些東西看得很開,“只要兩人有心,天南地北都能在一起,沒有感情,十把鎖也鎖不住。還有,以寧家裡發生了那樣的事,她沒心情也很正常。你聽我一句勸,別去干涉。”

        景安陽哪怕心有不甘,也不會再說什麼了。

        這是溫以寧第一次來唐家,晚上自然不會再折騰的跑來跑去,唐其琛洗完澡出來,上身沒穿,頭髮滴著水,電話正好響了,他一手接電話一手擦頭髮。溫以寧便走過來,安靜的拿過毛巾,示意自己幫他擦。

        唐其琛順從的坐下,聽柯禮跟他彙報公事。

        溫以寧的動作很輕柔,毛巾的一面濕了,就換另一面給他。她很喜歡唐其琛的頭髮,從發質到髮型,乾脆俐落很體面。她起了頑皮心思,掌心在他頭上蹭了一把,然後彈指把水珠甩在了他臉上。唐其琛偏頭躲了一下,“盛通的人事組織架構不行……”

        電話還在繼續,他面不改色,抓住她的手指,送進嘴裡含了又含。

        過了電,溫以寧半邊身子都麻了。

        偏偏這人正襟危坐,精英範兒維持得妥妥的。

        溫以寧自知不是他對手,也不再打擾他,一個人坐去了床上。唐家現在這棟別墅其實住的時間也並不是太久,在法租界那邊還有一棟宅子空著。唐家祖上也是四處遷徙,東西南北都留下過發展的足跡,至今在香港淺水灣還留著幾棟房產。他們這樣的家族財富產業驚人且低調,到了一定境界,淡薄名利,是真真兒的在做實業發展,利國利民的長遠眼光。

        唐其琛這臥室更簡單,除了床和一張中型書櫃便再無累贅。溫以寧從書架上隨手找了一本書看。五個多月的雙胎肚子跟一般的單胎也沒太大差別,套了件唐其琛的外套一遮,人還是纖細偏瘦的。

        唐其琛講完電話,穿好衣服走過來,往床上一躺,然後枕在她腿間問,“他們還會動嗎?我可以再跟他們說說話。”

       溫以寧笑了,“他們懶的,真的很少動。”

       “看來隨你。”唐其琛把臉偏向她腹部,伸手輕輕摸了摸。

        從這個角度,能看到他左半臉上還有微紅的印痕,景安陽那一耳光打的再輕也收不住勁。溫以寧心裡泛起澀,下意識的碰了碰他的臉,小聲問:“還疼嗎?”

        唐其琛握住她手腕往下挪,按在自己心口揉了揉,帶著笑,“沒這裡疼。”

        好一會之後,溫以寧說:“你起來。”

        唐其琛照做,“嗯?”

        剛直起腰,溫以寧就撞進了他懷裡,聲音隱約變了調,“老闆,抱抱。”

        唐其琛愣了下,很快允准,沉聲說:“好,抱抱。”

        兩個人靜靜依偎。

        溫以寧聞著他衣服上清爽淡雅的沐浴香,連呼吸都平穩的多。壓在她心頭的鏽跡鐵板開始隱隱鬆動,底下藏著的嗔怨愛憎破殼探頭,慢慢有了傾訴的欲望。她的眼睛盯著前方的某一處,虛虛緲緲兀自出神。她說:“我媽年輕時候,對我爸爸是一見鍾情,其實我爸長得也不是很帥,但她一眼相中,不管不顧的賠上自己半輩子。我爸沒錢,仗著一副還過得去的皮囊,也就稀裡糊塗的把我媽騙上了道。我記得小時候他們經常打架,可凶了。我媽看著瘦弱,但打起人來不要命,那麼長的刀。”溫以寧伸手比劃出一截長度,“衝過來就朝我爸脖子上砍。你猜我爸怎麼對付?他嚇死了,直接把旁邊的我給舉了起來攔在前面。那刀刃割了我左邊的羊角辮,差一點點就被削了頭。”

        唐其琛手心一顫,堪堪穩住,然後撫了撫她的頭頂心,一下一下的。

        溫以寧的語氣越發坦然,字字句句都很平靜,“後來他們每回吵架,我都本能反應的先將妹妹藏起來。我到初中的時候成績都很不好,後來有天我實在受不了了,我發誓我要離開這個環境,我不想一輩子毀滅在這兒。高中三年,我就是這麼苦讀出來的。我大二那年吧,我爸爸工傷事故,死在了水電站,高壓漏電引起的火災,他被抬出來的時候,已經變成了黑炭。單位賠了點錢,但我媽對我一直不怎麼捨得,她喜歡打牌,開始賭博,整晚整晚的麻將聲。我跟她的關係從小就不好,我是恨過她的。”

        溫以寧說到這,緩緩閉上了眼睛。

        她停頓,唐其琛也不開口,耐心的守著,等著,掌心時不時的撫摸她冰涼的手背。

        “我恨她的莽撞,恨她的粗魯,恨她的市儈,恨她的遊手好閒,我看不上她賭博掙的錢,我也唾棄她那些牌友,我不想回那個家,我不喜歡家裡餿掉的空氣。所以我在暑假寒假拼命打工賺錢,我不是勤快,我只是執拗的想證明給她看,沒有她,我能活得更好。”

        溫以寧的哭音漸漸起了勢,但她眼睛裡是乾燥的,沒有一點濕潤的跡象。她以為她忘記了那些年月,她最排斥的人和事,到頭來,其實早就深深在她的生命裡烙下了印。她的腦海像是在播放一部陳年老電影,缺失的,破碎的,殘忍的,不忍碰觸的,一幀一幀的畫面從血肉筋骨裡挑了出來,那是她成長之途上腐壞的爛肉。

       “我妹妹,我妹妹……”溫以寧的聲音哽咽的說不出話,喉嚨被灌了鉛一樣,一點透氣的縫兒都沒有。繃了好久,她才能把字說完整,“我妹妹有抑鬱症,治了半年才勉強回學校繼續上學,但她被一個男生騙了,他騙她談戀愛,又把她甩了。我妹妹受不得刺激才從水塔上跳了下來。二十多米高,人就死在我腳邊,腦漿沾著血,一團團的還在跳動,眼睛都沒閉上。”

        溫以寧又陷入了噩夢一般,整個人開始發抖。唐其琛一把抱住她,親著她的眼和臉,讓她感受自己的存在,沉聲安慰:“好了,好了,都過去了念兒。”

        赤子之心,熱忱又滾燙,溫以寧在他懷裡,情緒奇異的平復。

        “她自殺後,我看到了她的日記本,把她和那個男生的戀愛相處都記錄了下來,我拿著日記去給員警,但員警說這並不能證明什麼。胡說!我妹妹的死亡都是那人造成的,他憑什麼逍遙法外,不承擔法律的審判!”說及此,溫以寧仍然帶著恨憎與不甘,“我只知道男生是上海人,爸爸開廣告公司,我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唐其琛恍然領悟,她突然的跨行跨業,她的摒棄過往,她的從頭再來,她在受到上司百般騷擾刁難卻依然堅持不走,還有在北京,她莫名其妙出的那場車禍。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這份執拗和堅持,竟讓她如此執迷。唐其琛內心撼動,久久無言之下,是前所未有的無力與心疼。

        溫以寧一個勁的傾訴,生命卻是一張怎麼梳都梳不順的巨網。她說家事,說父親,說童年,說帶給過她溫暖的小亮老師,說自己的憤怒以及力不從心。她像一隻無頭蒼蠅四處亂撞,四面八方都是銅牆鐵壁,撞得頭破血流,奄奄一息。

        最後的最後,話題又回到了江連雪身上,溫以寧變得異常冷靜,眼皮翻眨的頻率都變慢,眼神空洞而麻木,“她第一次來上海,並不是來看我,而是偷偷去醫院做檢查,她托小亮老師買了特殊的消炎藥,你犯胃病的那一次,她給你吃止疼藥。她給我留了房本,銀行卡,家裡的全部存款都給了我,她要我背密碼,她很少很少再出去打牌。其實她早早的就在做準備了,可我竟然沒有察覺。”

        溫以寧說到這,終於忍不住開始崩潰大哭。

        她咬著唐其琛胸口的衣服,悔意像奔騰的三尺巨浪,全部發洩了出來。

        唐其琛無聲抱住她,不勸,不哄,不制止。他明白,一個女生最好的幾年,都浸潤在這些悲傷中,再不讓她發洩,她遲早有天會完蛋。

       “哭吧,哭出來就好了。”他低著頭,鼻尖蹭了蹭她的頸窩,耳朵,最後和她額頭抵額頭,兩個人的臉很近的貼在了一塊兒。

        溫以寧的啜泣占了主角,哭得眼皮紅腫,唐其琛的呼吸比她深,平穩而有節奏,他不說話,就這麼陪著她。漸漸的,溫以寧的哭聲漸小,然後在唐其琛的牽引下,呼吸竟也和他趨於一致。哭濕的碎發粘在嘴角邊,一身衣服也都被汗浸透。

        溫以寧感受著他內斂沉默的力量。

        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往事轟然倒塌,漫天塵埃靜靜落了幕。

        陪她睡著,唐其琛才輕手輕腳的起了身,他把燈光調暗,然後走出房間打了個電話。

        霍禮鳴接的很快。

        唐其琛的身影在半邊陰暗裡被拖出長長的影子,他負手而立,沉聲說:“幫我查個人。”

        ——

        傅教授週三這天要去北京參加一個學術論壇,於是把溫以寧的產檢日期提前了一天。這天做四維,全面評估寶寶們的發育情況。傅教授戴著眼鏡,給她檢查的非常仔細,半小時後,她欣慰的說:“媽媽很棒,把寶寶們養的很好。”

        溫以寧緩了一口氣,綻開了笑顏。

        護士扶她起來,拿棉柔紙巾幫她擦掉肚子上的耦合劑,傅教授站起身,想了想,和藹的問了句:“小寧,想知道寶寶們的性別嗎?”

        溫以寧沒有猶豫,平淡從容的搖了搖頭,禮貌道:“謝謝傅阿姨,不麻煩您了。”

        傅教授一聽便心裡有了數,亦尊重她的意見:“那好。”她忽又一笑,覺得很巧,“昨天我也這樣問過老景,她的回答跟你一模一樣。”

        溫以寧愣了愣,隨即低頭也笑了起來,撫了撫圓滾的肚子,整個人散發著溫柔的光環,“留個驚喜吧,不管男孩兒女孩兒,我都喜歡。”

        傅教授點點頭,“心態真不錯,這樣有助於寶寶們的發育,小寧,你要加強營養了,我給你開點鈣片和魚肝油,回頭按時間吃,下次產檢就要過來做胎心監測,雙胎一般都不會等到預產期臨盆,至於是否順產,到時候看寶寶們的胎位以及你的自身條件,凡事不必勉強,就算是剖宮手術,也由我來主刀。”

        八月過完,九月的秋老虎威力不減。

        溫以寧仍是和唐其琛住在湯臣一品的房子裡,她心底還是有點怵景安陽,再說了,那麼大的別墅還有唐老爺子在,多少有些緊張和不適應。景安陽這一次沒有不滿,倒是非常理解的答應他們單獨過,只有一點,必須安排一位得力的阿姨照顧起居日常。本來是讓周姨過來的,但溫以寧忽然想到一個人。

        當初她在北京出車禍之後,被唐其琛強制接到家裡住過一禮拜,那一周都由趙阿姨照顧,還算投眼緣。

       這事兒辦的很妥當,唐其琛給趙阿姨開了一份不菲的薪水,待人客客氣氣。趙阿姨也是個心善的,愣是沒多要一分錢,盡分內的責任。

        有阿姨在,唐其琛放了心,他這段時間工作很忙,溫以寧也體貼,從不是黏乎乎耍性子的人,沒男人陪,一樣自得其樂,看書看電影出門逛逛商場,生活恣意的很。不過唐其琛也不太避諱商業上的事讓她知道,反倒很主動的談及,他有意向拓展集團才起步的智慧產業相關,考察篩選了幾個不錯的項目,其中一個是航太領域的技術研發,這個研發團隊稍有特殊,核心成員是北航的年輕大學生們。不過已有合作公司,唐其琛是想給他們融資。

        溫以寧對經營決策層上的工作不甚瞭解,所以很少發言。但她隱約聽到一些是非爭議,這個項目,唐耀也有爭取。唐其琛這是當仁不讓,兩人的暗鬥愈加激烈。

        唐其琛週三飛北京,柯禮陪同,去洽談相關的投資事宜。對方是位年輕美人兒老總,伶牙俐齒,頭腦清晰,盡可能的爭取利益最大化。小狐狸碰老狐狸,最後主動權仍然沒有給唐其琛。結果沒下定論,但唐其琛並不失望,回上海的飛機上,柯禮說了兩次誇讚之詞,對那位美女老總很是欣賞。

        唐其琛睨他一眼,“要追?”

        柯禮笑得坦蕩,擺擺手,“唐總您這信息不到位啊,寧總和研發團隊的技術主力,那位叫迎璟的,他們是戀人關係。”

        唐其琛皺了皺眉,“誰?”

        柯禮解釋:“迎璟,北航大四的學生,今年全國航太科技大賽拿了第一名。”

        飛機起飛時顛簸微震,隨後氣流穩定,按既定的航線平穩飛行。

        唐其琛反應過來,搖了搖頭,然後會心一笑。

        七點半飛機降落上海,唐其琛先回了一趟家裡,老爺子召喚有公事要交待。都是集團的一些日常工作詢問,其實也就走個過場,唐書嶸明白,自己終歸是老了,江山易打難守,這個孫兒把唐家這座江山守得漂亮體面。知道他記掛家裡的那位,老爺子沒多礙事,半小時不到就放人離開。

        下樓到大廳,景安陽才從外面散完步回來,見著人還驚訝了一遭,“啊,你在這兒啊?”

        她的咬字重點在“這”上,唐其琛投去目光,“您以為我在哪兒?”

        老爺子也是臨時起意把唐其琛叫了過來,所以景安陽並不知道。她眨了眨眼,頓時緊張,“我出門前,唐耀剛走。”

        唐其琛皺眉,“他也來了?”

        “從北京過來的,給你爺爺送了幾對酒,走的時候,他說給你也帶了東西,順路什麼的,正好也去送給你。”

        唐其琛心裡一沉,拿起車鑰匙就往外快步。

        ——

        物業門禁打來電話時,趙阿姨去超市買些缺了的日用品,溫以寧一個人在家,接到電話後愣了片刻,最後同意:“嗯,認識,麻煩您讓他進來吧。”

        溫以寧開的門,唐耀看到是她時,詫異在眼裡過了一瞬,但很快自然平靜,“以寧。”

        溫以寧把路讓出來,禮貌的說:“耀總您好。”

        她從鞋櫃裡拿拖鞋,正準備彎腰時,被唐耀攔了一把,他說:“你身子不方便,我自個兒來。”

        溫以寧順應的把路讓出,門敞開著一直沒有關。

        唐耀坐在沙發上,背脊挺得很直,他進門起目光很規矩,也沒有四處打量房間的細節,指了指桌上的幾個禮盒,說:“特供的酒,爺爺那兒我捎了一份,這是給大哥的。”

        溫以寧:“客氣了,勞您親自跑一趟。”

        唐耀英俊的面容透著琢磨難定的微笑,他不打官腔,也不假客氣,他很坦白的說:“我之前並不看好你們在一起,但我估計錯誤,以寧,恭喜了。”

        溫以寧嗯了聲,沒說話。

        唐耀看著她,似審查,似深究,似思考,像要從這個女人身上看出一些答案。最後,他自顧自的彎了彎嘴角,真誠的說:“當初接觸你,的確有私心,但我對你沒有壞心。現在想想,我還是很羨慕大哥的。”

        唐耀斂了斂神,喉結微滾,似有隱隱悵然,“他福氣比我好。”

        溫以寧仍然沒有接他的話。

        唐耀注視著她很久,而後極輕的歎了口氣,“以寧,以後除了叫你一聲嫂子,我們還能成為朋友嗎?”話問出口,他便很快自己給了答案,“好了,不打擾你了,這一箱是上好的車厘子,不知道你愛不愛吃,當是心意了。好好照顧自己,等著你們的好消息。”

        語罷,唐耀起身就要走。

       溫以寧也沒挽留,送人到玄關的時候,她忽然叫人:“二哥。”

        唐耀肩膀猛地顫了顫,垂在腿間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溫以寧聲音溫淡和煦,像是家人之間再普通不過的問候,但這股暖流可親可近,正是唐耀孤擲的一生裡難得的溫暖。

        她說:“你不容易,我很能理解你,多的話我不方便說,但我想告訴你,很多東西是命中註定,出生,家世,父母,別人的眼光,這些都是命數,老天爺讓人受什麼磨難,都是逃不過的。撐過來了,你就能看到陽光。人在世上,都有各自要承受的罪,誰也不比誰幸福,誰也不比誰低人一等。未來的路還很長,何況你這麼優秀,放下成見,感受生活對你的善意,你會活得更開心。”

        唐耀喉結微滾,心底那些陰鷙冰冷的怨憎,仿佛被潑了一勺熱水,慢慢化了溫。
  
        他成長經歷也是崎嶇忐忑,同是唐家子孫,同人不同命,偏偏他是被遺忘的那一個。這種畸形的認知在心裡纏成濃密的海藻,偶爾也會瘋狂生出報復之心。

        溫以寧的情況,他也有所耳聞,她母親不告而別,人間蒸發,對她無疑也是巨大打擊。

      這種同病相憐、心心相惜的感覺,格外容易感化人。

        唐耀壓下心頭濃烈的情緒,克制的“嗯”了一聲,然後鄭重道:“謝謝你。”

        他轉過頭來,溫以寧衝他善意一笑。

        就在這時,電梯門劃開,唐其琛心急火燎的跑了出來,見到兩人,本能的往唐耀面前一攔,把溫以寧擋在身後,一個絕對的保護姿勢,他面色看著溫和,但笑意未達眼底,“路上堵車,回來晚了。這是要走?別這麼急,進來一塊說說話。”

        唐耀挑下眉,故意笑得夾含深意,風輕雲淡的留了句:“不了,我還要趕晚班的飛機回北京。大哥,有空再聚。”

        人走了,但他最後那個挑眉的動作撓的唐其琛心神不定。

        一晚上了,猴急猴急的,想問,但又不敢問,問了算什麼回事兒?怕讓溫以寧覺得是自己不信任她。

        到了睡覺的時候,溫以寧自己沒忍住笑出了聲,歪著頭,狡黠兮兮的望著唐其琛,突如其來的叫了他一聲——“糖醋排骨。”

        唐其琛本來覺得沒什麼的,被她這麼一叫,瞬間感覺一桶的陳年老醋潑在了自己頭上。

        醋意的確有點濃。

        怕她誤會,他下意識的解釋:“我沒有不信任你。”

        溫以寧卻根本不關心,小狐狸一樣的表情嬌嬌俏俏的望著他,“想知道我對他說什麼了嗎?”

        唐其琛眨了眨眼。

        她笑容燦爛,明眸皓齒,聲音響亮清脆:“我對他說——我愛死我老公啦!”

        唐其琛愣了愣,反應過來,靈魂都被招了安。

        溫以寧的整個孕期非常順利,她的體質真是太好,體重的增長很緩慢,但孩子的發育卻相當正常。十月金秋,國慶日的時候,她還纏著唐其琛去錢塘江看大潮。那潮水氣勢磅礡,她穿著小黃鴨雨衣,隨著潮起潮落,興奮的大聲尖叫。

        唐其琛頭疼,哪有孕婦的愛好如此奇葩的。

        秋去冬來,經歷兩場寒潮,上海便算正式入了冬。

        溫以寧孕晚期的身子愈發笨重,穿著白白的羽絨服,像一隻超可愛的企鵝。

        最後一次產檢,傅教授告訴她,羊水有點渾濁,胎位也不正,這就意味著只能選擇剖腹產。得到消息後,景安陽親自飛了一趟香港,托那邊的親眷正兒八經的合了生辰八字,定了幾個良辰吉日。唐其琛不信這些,但照顧長輩的信仰,便也由著去了。

        元月二十二日,上海中山醫院。

        溫以寧早上八點被推進手術室,兩小時後,順利生產。

        哥哥五斤二兩。

        妹妹五斤八兩。

        雙芝競秀,壁合連珠。

        唐其琛在三十七歲這一年,終於當了爸爸。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8-5 12:50 AM

六十三.月共白首(5)

      兒女雙全,溫以寧用一生愛意贈了他一個『好』字。

      但她生產的時候並不太順利,羊水渾的很,兩個孩子的胎位也不正。手術前在背上打麻藥進去,溫以寧反應得厲害,開始不斷的乾嘔。傅教授把兄妹倆抱出來的時候,肚子一空,溫以寧的心跳血壓全往高值飆,人白眼都翻了兩下差點暈過去。出血量一千毫升,算是大出血了。

      孩子們先被助產士抱了出來,綿紗布裹著小身子,手腕上戴著名牌,上面工工整整的寫著:

      母親:溫以寧

     父親:唐其琛

      景安陽難掩高興,眼淚都要出來了,她先抱了女孩兒,雙臂都在顫抖。

      唐其琛一個孩子都沒抱,匆匆看了一眼就跑到手術室門口問出來的護士:“人在裡面怎麼樣?”

      護士把情況簡單說了一下,唐其琛心都揪了起來。

      麻藥醒後,溫以寧掛著止痛泵終於被推出手術室。藍白相間的手術褲子上沾了好些血,臉色蒼白,睜著眼睛滿是倦色。傷著元氣,人的精氣神就沒有了。唐其琛眼眶濕潤,彎腰在她耳畔說:“辛苦了。”

      溫以寧失血太多,血小板一直上不來,傅教授不讓出院,直到產後第十天才批准回家。

      孩子們跟著母親走,一天一個模樣,小半月過去,哥哥臉上那一圈絨絨的胎毛褪了,妹妹黃疸偏高照了幾次藍光也恢復了正常,兩個小小人兒樣貌開始變得能看了。溫以寧的月子是在唐宅裡坐的,景安陽從香港請了一支頂級的產護團隊過來打點,飲食健康科學,沒有一般老人家的固執老舊觀念,溫以寧得到了很好的照顧。

      唐其琛的工作量幾乎降到了這十年來的最低,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他回集團時,路過的普通員工、管理層,都友好的向他表示恭喜。柯禮這天上午在工商總局參加了一個企業稅改的相關會議,到辦公室已是下午,唐其琛坐在辦公桌前,看著他提著滿手的東西,皺眉問:“這是什麼?”

      一向沉穩不驚的柯禮,此刻說話竟也開始磕巴,“那個,唐總,恭喜您了。給您孩子們帶的禮物。”

      鑽石單身漢想法很直接,唐其琛於他是亦師亦友十幾年的交情,總不能不有所表示。他開完會特意繞去商場,他又沒有當過爸,對育兒沒有經驗,索性就跟導購員說,把你們這兒最貴的東西來一套,不,兩套。

      下班的時候,柯禮和唐其琛去停車場,兩個玉樹臨風的男人提著這麼多嬰兒用品,畫面實在喜慶又喜感。

      唐家對迎接小生命到來這回事的準備工作已是非常完善,所以一切進行的有條不亂。孩子們有金牌月嫂帶,加上景安陽和周姨一旁幫襯做主,除了親餵,基本不需要溫以寧操心。唐老爺子雖然對這些家長裡短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關心,但在取名兒的時候,倒是默默拿出了一疊手寫小篆,全是他精心挑選的好字兒。後來找家裡的長輩一齊參詳了番,到了唐其琛下代是「西」字輩,名字和和氣氣的定了下來。

      小哥兒唐西哲,妹妹唐西朵,乳名小朵兒。

      不過月子裡還是出了點意外,半個月的時候,溫以寧乳腺不通發了炎,人燒得特別厲害,被淩晨送進了醫院吊水消炎,這是沒辦法的事,不用藥大人太痛苦,吊了三天水出院後,母乳斷了,小哥兒和小朵兒只能喝奶粉了。

      景安陽倒還好,能理解。可唐家的部分女眷難免有話嘮叨,來了好幾撥人看望,敘話的時候就跟景安陽說:“母乳還是要喝的呀,不喝母乳寶寶長得不夠好。”

      又或是:“月子怎麼會發炎呢,琛兒這媳婦還是體質不夠好,看著瘦瘦弱弱的,一定是保持身材沒怎麼進補的吧。”

      景安陽起先還客客氣氣的應著,對客人總不能太失禮儀。唐其琛這個表姑媽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直至退休,多少有點威嚴架子,退休了沒事兒幹,來的次數也稍微有點多。後來景安陽實在是聽煩了,便不太高興的說:“她生病了又有什麼辦法,不喝母乳就不喝,那麼多喝奶粉長大的孩子也沒見著差勁。”

      當時溫以寧下樓來拿點東西,正好聽見這話,於是東西也沒拿了,默默的回了臥房。

      今晚上公司有點急事唐其琛走不開,九點多才到家。周姨給他留著門,五十多的人了披著大衣,利利索索的給他從廚房端來溫熱的粥,接過他剛脫下來的外套,“夫人休息的早,小哥兒和妹妹也很乖,吃了奶才睡下。”

      唐其琛坐在沙發上把粥喝完才上樓,結果推開門,就看到溫以寧一個人悶在被子裡哭。

      她的頭全蓋住,就留十指尖尖在被子外面,小聲的,壓抑的,忍不住的。發現房裡來了人時她又迅速收住啜泣,像沒事人一樣假裝睡著。唐其琛走過來掀了掀被子,一張臉濕乎乎的,眼皮都泡腫了。

      唐其琛在樓下已經聽周姨說了白天的事兒,心裡頓時了然。他輕輕拂開溫以寧貼在臉上的碎頭髮,溫聲說:“不喝母乳沒有關係的,念兒,你別給自己這麼大壓力。”

      溫以寧搖頭,小臉皺巴巴的又要哭了。

      唐其琛把她摟在懷裡,笑意淡淡的,“你是個好媽媽,你盡力了。”

      溫以寧還是不說話。

      久久之後,唐其琛似乎明白了。她大約是觸景傷情,想起了江連雪。

      後來那位表姑媽又上家裡來找景安陽嘮嗑,舊話重提碎碎念念的,唐其琛恰巧從書房下來,聽她埋汰溫以寧太瘦跟不上營養,他心裡的火氣頓時就飆了上來,幾句話說得不輕不重,“那是我媳婦兒,她愛幹嘛幹嘛,我願意寵著,您總念叨個什麼?”

      表姑媽訕訕住了嘴,偷偷看了眼景安陽還指望她說句話,但景安陽正襟危坐,看起來一副事不關己的面相,其實還是護著兒子的。

      人走後,景安陽還是數落了唐其琛幾句,“方才那樣沉不住氣做什麼?她一個老婦人嘴巴閒不住,左耳進右耳出,誰還會當真了?”

      唐其琛冷聲,“我的人,就不讓說。”

      景安陽逮著機會,心裡梗著一樁事始終介懷,沒好氣兒的回:“你的人,你的人。什麼你的人啊,證都不領,以後人跑了我看你上哪兒說理去!”

      孩子落了地,兩口子遲遲沒把名分落實。

      也虧得唐家還要人脈和資源,不然小哥兒和妹妹的准生證都辦不下來。

      景安陽有次實在憋不住,兒子勸不動,那就勸勸兒媳,她把唐其琛的戶口本單獨拎了出來,推給溫以寧說:“他是一家之主,孤零零的一個人多不像樣,添上小朵兒和西哲,母親那一欄空著不好看。”

      溫以寧是明白人,聽懂了意思,但還是不了了之。

      後來還是唐父勸住了景安陽,語重心長地說:“她們老家那個城市有個舊習俗,父母意外過世,一年內子女不操辦喜事兒。姑娘是敬敬孝心,替親家守著呢。”

      景安陽愣了愣,臉色一點一點黯下去,還能再說什麼呢。

      小哥兒和妹妹滿月的時候沒有聲張,因為妹妹的黃疸又高了起來,折騰了小半月才痊癒。

      倆孩子的百歲宴上,唐家的親眷友人都來了。

     這也算是溫以寧正兒八經的露了面,她抱著小朵兒,唐其琛抱著小哥兒,一家四口站在一塊兒,真是羨煞眾人的絕美風景。小表妹這次巴巴的交上超大份的紅包,“吶,說話算話的。”

      唐其琛笑得春風得意,惹羞了旁邊的溫以寧。

      後邊來的都是溫以寧認識的了,傅西平他們可沒正經,幾輛招搖的車子停在會所門口,下車後個個義憤填膺,“年紀最大的反倒娶了個最年輕的,今兒不把唐總的錢包刮乾淨,對不住這群單身兄弟們了。”

      可真見著人,一個個又喜笑顏開,真心實意的祝福:“您能成家,哥們兒幾個也放心。”

      真損,交代後事似的。

      亞匯那邊也來了一小桌同事,溫以寧就職期間,跟部門幾個女孩子的關係一直很好,她離職了,噓寒問暖的聯繫也沒斷過。陳颯有心,把瑤瑤她們都帶了過來,瑤瑤看到唐其琛還是很緊張的,平日冷若冰霜的老闆,上下級的關係分得清清楚楚,今兒倒是溫和不少,客氣禮貌的對她們表示謝意。姑娘們紛紛感歎,以寧還是厲害啊,把老闆收得服服帖帖。

      賓客接待完了,阿姨們來接走倆孩子,傅西平一直在邊上,看著唐其琛那樣小心翼翼的將小哥兒抱給阿姨,嗤聲一樂,“我們唐總看來是個喜歡兒子的。”

      唐其琛不否認,很坦率的承認說:“我是喜歡兒子。”

      溫以寧在旁斜了他一眼。

      傅西平哎呦喂的起哄,“真替小朵兒心酸。”

      唐其琛平靜道:“我閨女,你有什麼資格酸?我喜歡兒子,是因為西哲長得像他媽媽。”

      因為兒子像你,所以我更喜歡。

      回味無窮,傅西平嘖了一聲,更酸了。

      晚上,溫以寧把孩子們哄睡著後才回到臥室。唐其琛穿了件灰色短袖,外面披了件黑色暗格條紋的針織衫,正坐在桌前開著筆記本。柯禮給他發的一些報告,有一些是海外基地的專案,因為時差關係,他必須馬上回復郵件。涉及的方面有點多,唐其琛邊看條款邊打字還是有點費勁,溫以寧靜靜看了一會,然後輕聲說:“你把意思告訴我,我來給你回。”

      溫以寧的英語功底是過硬的,再複雜生僻的句子她都能流暢自如的翻譯出來。有了賢內助,效率提高了太多,最後唐其琛把她的翻譯又過了一遍,改了兩個百分比,給子公司發去了郵件。

      公事忙完,溫以寧站起身伸了伸懶腰,剛要轉身走,就被坐著的唐其琛伸手勾住了褲腰。

      溫以寧穿的是一套綢質面料襯衫式樣的睡衣,褲腰很鬆,被他就這麼勾下了小半邊。雪白的肌膚往外彈了下,很輕微的一個顫動,視覺的衝擊力卻是相當大的。

      唐其琛一直覺得,她身體的線條很有女人味。尤其當了媽媽後,韻味和風情加持了氣質,讓他深深著迷。

      溫以寧被他扯坐在了腿上,兩人的身體契合十足,很快喚醒了彼此的記憶。

      唐其琛壞透的樣子真像個痞子,他把電腦推到了一旁,抱著人就壓在了寬大的書桌上。溫以寧被他翻了個身,笑得肩膀直顫。夜色正濃,春宵無限好。

     饜足之後,兩人額上都有細密的汗,唐其琛抱著她喘平了氣,閉了閉目養神,忽然沉聲開口:“以寧,回來上班嗎?回陳颯那兒也可以,或者換個部門也都行。”

      溫以寧安安靜靜的,沒有說話。

      唐其琛吻了吻她的頭髮,“不著急,都隨你。”

      溫以寧這才嗯了一聲,極輕。

      唐其琛赤著身子下床洗漱的時候,背對著她留了一句話:“對了,明兒有空的話,我想帶你見一個人。”

      次日下午,唐其琛載著她往佘山走,在一處幽靜的別墅前停好車,早早候在那兒的竟然是霍禮鳴,他沖倆人招了下手,“哥,這兒。”

      “人來了?”唐其琛走過來。

      霍禮鳴點頭,“都到了。”

      溫以寧不明所以,看了眼唐其琛。唐其琛給了她一個從容的微笑,掌心拍了拍她的手背,牽著人踏進別墅。

      偏廳裡煮滾了水,淡淡的茶香飄逸空氣中,一整片落地窗外,初夏風景送來翠綠的生命力。那裡坐著兩個人,一老一少。年長的那位四十出頭,一身中山裝很顯儒雅氣質,架著一副黑框眼鏡正氣凜然的樣子。年輕的是個男生,溫以寧定了定,雙腿像被注滿了鐵水,瞬間邁不動步子了。

      她一眼認出來,那是當年涉嫌溫以安自殺案件的男主角,就是以安的『戀愛日常』日記本裡,追求她,玩弄她,最後又拋棄她的那位男孩兒。

      褪下少年氣,那人儼然成了眉清目秀的年輕青年。

      霍禮鳴從中調和,介紹說:“這是張辰,這位是秦律師。這位,溫以寧。”

      秦律師向前一步,主動伸出手,“溫小姐你好。”

      溫以寧人還是木的,半天沒反應過來。唐其琛替她握了手,簡短有力,“秦律。”

      五人面對面的坐下來,小壺上煮開的水悠悠冒著熱氣,升空散開,薄薄的攤出了一層屏障一般。溫以寧回了知覺,眼神逐漸含了恨,一動不動的望著張辰。

      張辰在秦律師的眼神示意下點了點頭,然後和溫以寧對視,坦然誠實的說:“以寧姐姐,我也是從英國回來之後,才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原來我們之間的誤會存在了這麼多年。”

     溫以寧眼神銳利,硬邦邦的,“誤會?”

      張辰抿了抿嘴,眉間也是萬分無奈,“我不知道溫以安同學是怎麼在日記裡寫我的,但請你相信,我跟她幾乎可以說是陌生人,在今天之前,我甚至都不記得她的名字。”

     溫以寧怒火中燒,激動的就要起身。但唐其琛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很用力的握了一下。

      她像個木偶,又軟趴趴的坐回原處。

      “我高三畢業的時候,和同學們去江南玩,也算是畢業旅行的第一站,我們是在H市接一個朋友,接完朋友,我們就坐高鐵去了深圳,我在H市的停留時間甚至沒有超過12小時。不信的話,我還有當年的車票記錄,來時的,返程的,時間上沒法兒作假。”

      張辰調亮手機,把旅行網上的訂票短信截了圖給她看。

      “上個月,秦伯伯跟我說起這件事,我也很迷茫。我不認識溫以安同學,怎麼可能去追求她,談戀愛的說法更是無稽之談。”張辰清晰客觀的闡明事實,“為了弄清真相,我特意聯繫了當年與我一同去H市的幾個人,原來,溫以安是我們接的那位朋友的同班同學。在他們校門口外,那時正好放學,可能溫以安路過時看到了我。”張辰抱歉的說:“以寧姐姐,對不起,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聯繫。”

      溫以寧還在看他手機上的車票信息,一遍一遍的看,他說的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往耳朵裡鑽。

      她想否認,想指責,想找出他的破綻,但完全無從下手。

      秦律接話,聲音渾厚,“溫小姐,首先很抱歉,現在再提及這段傷心事,也非我們所願。但你放心,唐總與我是多年的合作夥伴,接到他的委託起,我很快著手這件事的調查。事實確實如此,張辰只去過H市一次,此後,再沒有過交集。至於你的妹妹,她當時的抑鬱症非常嚴重,應該是對張辰一眼有了好感,然後代入自我想像,編造了一個完整的戀愛分手過程,事實上,張辰一無所知。”

      秦律是全國刑辯律師委員會的會長,在刑事訴訟這個領域有著極高的威望,他一身正氣,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很有分量的。

      溫以安其實只是臆想,把自己放置在一個虛擬的精神世界裡。

      她日記上的內容,張辰追求她,戀愛,上床,騙人,分手,最後那封受不了「失戀」打擊的遺書,諸如種種,竟都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

      唯有自殺,是真的。

      溫以寧慢慢理清了前因後果,她腦海一片茫然,像斷了信號的電視,畫面全是枯燥單一的雪花屏。她垂下頭,手肘撐著膝蓋,掌心狠狠揉自己的眉心。事實是這樣,竟然是這樣。她這些年的固執、堅持到頭來都成了鏡花水月一場空。她在上海這座大城市拼搏奮鬥,在她未知的行業吃苦磨煉,就為著一份別人都無法理解的執念。

      溫以寧身體像被吹成了一個巨大的氣球,她開始飄蕩,開始茫然,氣球砰的一聲爆炸,她失重掉落,狠狠摔在了地上。

      她閉緊眼睛,乾涸的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淚。

      走的時候,張辰從包裡拿出一本厚厚的硬殼書,他走到溫以寧面前蹲下來,眼神乾淨且充滿憐憫,他把那本書放在了溫以寧的手心,“姐姐,祝福你未來一切都好。”

      那是一本聖經。

      開車回去的路上,溫以寧坐在副駕不發一語。她沒哭沒鬧,甚至看不出半絲悲傷的情緒,快要開進市區時,在一個水壩邊她喊停車。

      唐其琛停車。

      下車後,溫以寧的頭髮被五月的風一吹而亂,她快步跑到欄杆邊,先是雙手撐著,背脊微彎。但漸漸撐不住了,她膝蓋往下滑,左膝先跪在了地上。她捂著胸口開始乾嘔,胃裡強烈的不適往嗓眼湧,腹部在痙攣,甚至牽動了剖腹產的刀口。其實她什麼都沒吐出來,但身體不受控制,整個人癱了一樣。直到唐其琛從後面抱住她,溫熱的掌心撩開她的衣擺,伸到小腹上規律而溫柔的撫摸。

      氣順過來了,漸漸平復。

      唐其琛默了默,輕聲說:“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就舒坦了。”

      溫以寧整個人都是安靜的,她盯著遠處的水面群山,目光深幽而枯槁。這一次,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哭,她忽然問了一句:“你信命嗎?”

      唐其琛亦平靜,“以前不信,但遇見你之後,我信。”

      溫以寧眼睫微眨,低低應了聲,“它對每個人都做好了安排,是非對錯,沒走到最後,誰又能說得准呢?命運充滿變數,同樣也有悲憫。”

      ……這就夠了。

      ——

      八月的上海太熱,加上孩子們出生後還沒回香港祖家去過,景安陽就借這個機會,帶著小哥兒和小朵兒去香港待上一陣子。

      景安陽心思細密,而且是個很能拿主意的女主人,也嫌年輕人帶孩子不利索,所以基本上都是她在坐鎮指點。景安陽護短,對外人苛刻,但到了自己人這兒,她還是很寵溺的。帶孩子辛苦,催人老,所以她從不讓溫以寧勞累,家裡的育兒師全是國外拿過證的,誰都省心。

      受副熱帶低壓影響,這幾天溫度都破了四十,亞匯集團索性給員工放了高溫假,連著週末雙休一共五天,不長不短的小假期。

      唐其琛問以寧想去哪兒玩。

      溫以寧遲疑了很久,不怎麼底氣的輕聲說:“我想回老家看看。”

      她的怯懦和猶豫那樣明顯,唐其琛心裡微微一疼,然後握住她的手,欣然應允:“好,回家。還有,念兒,在我面前你不必隱藏任何,你什麼要求都可以對我提。”

      週三中午開車到的H市,李小亮接風洗塵,很熱情的請兩人下館子。不過不再是以往的一個人,這一次他帶了夥伴。遠遠看著他停車,從下車開始兩人就一直爭爭吵吵。溫以寧看清了,夥伴是個姑娘,齊耳短髮,臉型小小的,一雙眼睛很有機靈勁兒。

     到了跟前,李小亮就對溫以寧大吐苦水,“看我這是作的什麼孽,帶了一個隨身逼逼機。”

      姑娘推他一把,“你作孽可多了,上天特意派我來收拾你的。”說完,她開朗活潑的自我介紹,“你們好,我叫齊燕!”

      一頓融洽的午餐,小亮老師和齊燕真是說什麼都能杠上幾句,人如其名,嘰嘰喳喳的一派生機。吃完飯後,齊燕悄悄的問李小亮,“這就是你喜歡的姑娘吧?”

      李小亮趕緊捂她的嘴,氣急敗壞:“別瞎說!人家結婚了!別讓人老公誤會!”

      幾步遠的唐其琛聞言一笑,忽的轉過頭,平平淡淡的說了句:“放心,我不誤會。”

      李小亮後知後覺,嘿?!這臭有錢人是在顯擺啊!早知道就收了當初他給的十萬塊錢工資了!

      下午又跟溫以寧的幾個發小朋友聚了聚,唐其琛很給面兒的充當護花使者,高大英俊,一身淺色夏裝是阿瑪尼今年的最新款,把人襯的沉穩又有氣質,他梳著背頭,玉樹臨風的往那兒一站,惹的小姐妹們好生羨慕。

      唐其琛在外面還是很給以寧面子,做什麼都溫柔體貼,並且自覺的提前買了單,見她愛吃那塊草莓蛋糕,又心細的打包一份帶走。

      溫以寧嘴上不說什麼,但心裡拎得清清楚楚,男人想騷的時候,真是擋也擋不住。

      回家已是晚上八點過後。

      這邊的房子李小亮一直有幫她照看,一周搞一次簡單的衛生,天晴就開窗透透氣,所以保持的仍有生活氣息。鞋櫃裡,江連雪的鞋子一雙沒有動,原封原樣的擺在那兒,溫以寧還用鞋布把她以前愛穿的那雙高跟鞋擦的乾乾淨淨。

      她很平靜的做完這一切,一年過去了,也沒有什麼不能接受了。

      忙完後,溫以寧又去廚房切了一碟蘋果端出來,挑了一片送進唐其琛嘴裡。

      唐其琛順從的咬著,但沒完全吃下去,右手繞到她腦後,壓著後腦勺往自己身上帶,然後臉湊近,把嘴裡的蘋果挨上她的唇。溫以寧躲不及,只得也咬住。他細細碎碎的嚼,越來越近,唇碰唇,便順理成章的接了一個蘋果味的吻。

      溫以寧噙著笑,眼波流轉含了情。

      她跨上來,坐在他的腿上,摟著人剛要繼續深入交流,卻被唐其琛推開了,他整個人往後仰,抬著下巴挑著眉,一個非常迷人的表情。

      勾引她,故意的。

      溫以寧手往下,一顆一顆解他的襯衫扣。

      沒得逞,手腕被捉住。

      唐其琛一派君子坦蕩蕩的正經模樣,“溫小姐,你不給我名分,我不會讓你亂摸的。”

      溫以寧一下子笑了起來,手指點了點他的眉心,“你還要什麼名分呀,小哥兒和小朵兒都給你生了。”

      唐其琛語氣還真就委屈上了,聲音低低的,“我要一個丈夫的名分,可以不可以?”

      溫以寧愣了愣,就被她猛地抱住。

      力氣是真的大,像要把人揉進骨頭血肉裡一樣,唐其琛沒忍住,在她仰起修長的脖頸時,忽然往她喉嚨上不輕不重的啜了一個印,沉聲問:“溫以寧,你到底什麼時候跟我去領證?嗯?”

      溫以寧被他啜的癢死了,笑著偏頭躲開,嘻嘻哈哈的跳下了沙發,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唐其琛食指浮在半空,朝她用力的點了點,真是拿她沒辦法。

      有些話不需要重複多次的講,意思到了,都是明白人,心裡都有分寸。這一茬話題自然而然的落幕,兩人洗完澡後各幹各的事。唐其琛坐在客廳看一部丹麥的文藝片,他定力不錯,再晦澀的劇情都能從一而終的看到結局。溫以寧在自己的臥室整理東西,順便把書櫃也收拾了一下,後來要查些東西,她就把書桌上那台許久不用的臺式電腦給打開了。

       許久不用……那怕是有一年多了吧。

      溫以寧還擔心這老古董能不能開機呢,還好,就是慢了點。

      等她鋪完床單過來,電腦開機成功。她看了眼螢幕,忽然愣了下,桌面上,一個視頻格式的檔安靜躺在圖示的最後。

      溫以寧眼睫眨了眨,下意識的握上滑鼠把它點開。

      系統運行的太慢,卡了分把鐘,畫面終於出來了。一陣搖搖晃晃的鏡頭之後,畫質清晰了,江連雪的身影出現當中。

      這是她用手機錄的一段視頻,那張風情貌美的臉一如往昔,江連雪的聲音像是前世今生的舊夢,她衝鏡頭笑,第一句話就是:“也不知你這臭丫頭能不能找到這段視頻……大概等你看到的時候,我們已經分開很久很久了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8-5 11:03 AM

六十四.歲月共白首(6)

      江連雪的這個視頻拍的很不熟練,應該是搗鼓了好幾遍後稍微滿意的一個成品。因為她在說完這段話後又暫停了,伸手對螢幕搖了搖,自言自語道:“不會吧,又沒網路了?這什麼破移動啊,免費的東西果真不好使。”

      溫以寧聽到這兒,嘴角跟著揚了揚。

      家裡的無線網還是搬家那會兒聽說中國移動搞客戶活動,交兩百塊就能免費用兩年網路。她當時勸江連雪,說小亮老師家裝了,但信號忒差,別貪便宜。江連雪哪能不貪便宜。結果證明是對的,有時看個電視劇卡的都動彈不得,氣的她直罵娘。

      視頻裡的江連雪又起身走近,然後鏡頭跟著晃了晃。

      這時,唐其琛進來臥室,看到也是一愣。

      終於好了。

      江連雪坐在沙發上,不太自然的抿了抿唇,然後把臉邊的碎頭髮攏去耳朵後,眼神凝望的模樣,很有鏡頭感。

      她扯了個笑,然後喊了一聲, “囡囡。”

      溫以寧眼眶一熱,低低的應了聲:“嗯。”

      之後,江連雪有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她注視前方,眼睫輕動,幾次想開口但又把唇閉上。

      唐其琛挨著溫以寧也坐在床邊,怕她失控,他輕輕攬住了她的肩。

      江連雪的十指交疊在一起,垂在膝蓋上,她化了妝,唇色豔紅,但神情失色是怎麼都掩蓋不住的。“本來不想給你錄這個視頻,但我曉得,以你的性格,估計沒那麼容易放下,指不定背後怎麼罵我呢。罵吧,罵的你心裡舒坦一些,我也好過一點。”

      江連雪呼了口氣,似乎有些緊張,但很快又坦然無畏的承認:“我是自己要走的,跟拖不拖累你沒有關係,是我自己不想治了。現在的人真是奇怪啊,稀奇古怪的病,有的治的沒的治的,都挺可憐。哎,這一定是我的報應吧,年輕時候不懂事兒,跟你外公斷絕了父女關係,把你外婆氣的心臟病猝死,幾十年過下來,我以為終於輪上了好日子,結果,該算的帳一筆都沒有少。說起來,這都怪你那個死鬼老爹溫孟良!丫的人渣畜生不是好東西!”

      氣吞山河的一頓辱駡,江女士魄力不減當年,去世小十年的溫父大約也想不到,自己生前被人惦記,死後仍有人念念不忘。

      孽緣也是緣,他這一輩子,不虧。

      江連雪罵的急,氣兒有點喘,她歇了歇,似是蓄上了力氣才繼續說:“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發現這個視頻,但如果你看到了這裡,囡囡,別找我了。好好過你的日子。我從小對你也沒太多管教,你活成什麼樣,那都是你自己的造化。所以我死了,你給不給我送終,我都不怪你。”

      江連雪自顧自的笑了起來,眼神平淡鎮定,沒有一絲猶豫和不捨,她語氣娓娓道來,似乎講的是別人的故事,“我去腫瘤醫院看過做化療的人,頭髮大把大把的掉,眼圈兒凹進去那麼深,身上開個大口子,血肉模糊的還得做清創,我在走道上聽見那慘叫聲,實在是太恐怖了。活著這麼痛苦,何必呢。”

      溫以寧眼淚一滴一滴往下墜,無聲的,安靜的。

      唐其琛拍了拍她的肩,抿唇亦無言。

      “能給你留的,我都留給你了,哦,你梳粧檯上有一盒閒置的化妝品,那支口紅的顏色很好看,我就拿走了。家裡的存款也有幾十萬,你留著,也是依身傍命的後路。這裡你就別給唐其琛看到了,怕他怪罪,我說話一向不好聽。”江連雪風情搖曳的笑了笑,靜了一會,她從手邊拿起煙盒,抖了一支煙放嘴裡含著,打火機輕響,幽暗火點伴著煙霧時明時暗。

      半支煙的時間。

      江連雪咳了幾聲,然後眯縫了雙眼,“還有楊正國,老實人,是我對不住他,但我不能把包袱丟給他,這是我的命,不是他該承受的罪。跟他接觸兩回我就看出來了,楊正國是個老情種,但我沒這福氣。這人跟你一樣死心眼,不搞得嚴重點,都不認栽。就當我是一個女騙子吧,以後碰上我這麼好看的,他再也不會上道兒了哈哈。對了,我還給他買了幾大袋兒的衣服,那麼大年紀的一個人了,也不注意形象,跟我站一塊也太不搭。可惜了,沒這個機會送給他了。”

      她笑得眉飛眼彎,兩條細細的眼廓裡,卻分明有了閃動的光亮。

     “還有你,你這個死沒良心的,從你決定去上海工作的那時起,我就知道你是不會回來的。現在想想,我還是命不好。年少遇人渣,青年時喪夫,中年又喪子,媽的,老天爺瞎了眼吧!不過幸好你這丫頭爭氣。”江連雪低了低頭,瘦弱的肩胛骨連著脖頸,像是一根隨時要斷的枝丫。

      再抬起時,她眼中淚光閃動,方才的豪邁俠義終究是軟卻退場,隱忍之中全是依依不捨,江連雪哽咽著聲音說:“母女一場,緣分到這兒也差不多了。病我不治了,瘋癲半輩子,我想體體面面的走完剩下的路。下輩子我不當你媽了,碰上我這樣的,你跟著遭罪。

      閨女,這一生,你也辛苦了。”

      江連雪的情緒已然臨近失控的邊界,她好強善鬥,紅塵顛沛流離,卻依然揚起自己高貴的頭顱,窮途末路亦無悔無怨。

      最後,她微仰下巴,又是百花盛開的鮮豔模樣,驕傲恣意的對鏡頭說:“老娘要去遊山玩水了!第一站去雲南大理吃吃那個鮮花餅!啊,就不跟你說再見了,剩下的路,你自己好好走吧。”

      然後她笑意豔豔的起身,身影離鏡頭越來越近。

      溫以寧甚至下意識的抬起手,似乎想要去牽住她。

      “喀”的一聲細響,螢幕黑了,視頻結束。

      溫以寧的手抓了把虛浮的空氣,終於忍不住大哭,她雙手捂住臉,肩膀顫抖,嗓子眼裡都是破碎的哀嚎。唐其琛眼眶濕潤,只得死死抱住她,一下一下撫摸她的頭髮,低吟安慰:“那是媽媽自己的選擇,她心安就好。”

      第二天,溫以寧去找了楊正國。

      那個老舊社區的門口,他穿著白色短袖襯衫,青灰色的西裝褲,正蹲在計程車旁邊捧著一碗面埋頭吃著。見到溫以寧時,他眼神裡仍舊有複雜的閃躲情緒,撇了下嘴角,不鹹不淡的算是打了招呼。不遠處停著黑色路虎,唐其琛坐在駕駛座沒有下來,但他隔著車窗,目光一直定在溫以寧身上。

      像是一種無聲的支撐,溫以寧坦然了許多。

      她走到楊正國身邊,然後也蹲了下來。

      楊正國快速喝了一大口麵湯,抹了抹嘴就要起身。

      “楊叔叔。”溫以寧叫住他,“我想給你看個東西。”

      她把手機遞過來,按了播放鍵。

      楊正國見到畫面裡的人影,猛地一怔。

      江連雪的那段視頻從頭開始播放,總共也就幾分鐘,五十多秒的時候,正是她描述楊正國的那一段內容。盛夏十點的陽光威力已經很足,赤烈滾燙的罩在人身上。溫以寧伸過去的手一動不動,細密的汗從毛孔裡慢慢滲出。

      關於楊正國的內容已經放完,但他依然沒有動。視線低垂,有點呆愣,神思仿若陷入了魔怔。直到視頻結束,溫以寧緩緩垂下手臂,握著手機的掌心已經被汗浸濕。

      炎熱的空氣如蒸籠一般,氣氛粘稠腥辣,壓的人喘不過氣。

      溫以寧看了一眼楊正國,看他始終沉默,心裡知了趣。大人之間的恩怨抉擇本不該由她摻和,而且這件事情上,不管江連雪有何苦衷,方式的使用無疑是錯誤的。楊正國心有怨恨再正常不過,她只想把江連雪的本心讓楊叔知曉。

      溫以寧站起身往車邊走,唐其琛適時下車,從後座將三個大紙袋遞到她手裡。溫以寧重新回到楊正國面前,輕輕的將袋子放在他腳邊,平靜說:“楊叔叔,您多保重,以後有事兒要幫忙,我一定盡力。”

      說完,她轉身走了。

      唐其琛替她拉開副駕駛的門,輕輕環著她的肩膀,護著人上車。

      忽然,一聲聲壓抑的啜泣傳來,起先還在極力忍耐,可悲傷開了個頭,便再也制止不住了。

      楊正國蹲在原地姿勢沒有變,看著腳邊那幾袋春夏秋冬四季都備好的新衣服,這個硬朗寡言的北方漢子頓時淚如雨下。

      溫以寧和唐其琛在H市待了三天,走之前,兩人去夜闌寺給江連雪祈了福。

      溫以寧給寺廟裡每座菩薩殿都捐了香火錢,功德簿上,唐其琛幫她落名,每一個都寫了江連雪。

      最後,她跪在觀音菩薩面前,虔誠恭敬的磕了三個頭。唐其琛站在大殿外面,靜靜的陪著她。直至下山,他也沒有問她許了什麼願,青燈古佛,紅塵如煙,世間境遇大抵如此,風雨無定數,有緣才能聚首,福祉與劫數都是命中註定。

      回上海的路上,溫以寧開車,唐其琛一路電話有點多,好幾個越洋長途全程英文交流。溫以寧路過服務區的時候停車上了個洗手間,回來時,就見他已坐在駕駛位上,戴著黑色墨鏡,一手搭著車窗沿子,一手按著方向盤,對她說:“我來開,你休息一會。”

      夏日烈陽充沛飽滿,像一塊天然的反光板,唐其琛置身其中,周身都發著光。溫以寧太喜歡他戴墨鏡的樣子,張弛有度,五官都是立起來的,讓人過目難忘。

      上車後,她抿著嘴掛著笑。

      唐其琛轉頭看她一眼,“嗯?”

      溫以寧不吝讚美,“老闆,你帥。”

      但唐其琛並無太多悅色,發動車子,單手撥了一圈方向盤倒出車位,不鹹不淡的回了句:“帥嗎?”

      她點頭,“帥。”

      “那你還不把我收了,留著再過一個沒名沒分的年嗎?”唐其琛語氣平平淡淡,細聽之下,竟然含了點點委屈。

      溫以寧扭頭看窗外,假意什麼都聽不明白。

      習慣了她這個回應,唐其琛也談不上失望。他明白她的心思,守著一年之約,不管結局如何,總是想為江連雪盡點孝心。

      小哥兒和小朵兒在香港要待到八月末,不止景安陽和周姨,香港那邊年輕輩兒的弟弟妹妹們都經常給唐其琛發來小視頻,倆娃半歲多了,五官輪廓越發清晰,小哥兒長大了些,反倒不是特別像媽媽了,挺翹的鼻子與唐其琛如出一轍。小朵兒頭髮濃密,睡醒之後宛如憤怒的小獅子,雙眼皮漂亮,眼睛宛如紫葡萄,眉間神色倒隱約有著溫以寧的影子。

      到湯臣一品的公寓時,唐其琛停好車,坐在車裡看了視頻好久,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我還是決定喜歡妹妹多一點。”

      溫以寧當時就給聽笑了,斜他一眼,“幼不幼稚啊。”

      到家門一關,唐其琛就充分展示了一個奔四男人的幼稚一面。他這人真是有點執念,對性愛姿勢有自己的喜好。溫以寧大腿根疼的厲害,老了要是得風濕,估計都是被唐其琛給掰的。生完孩子後,兩人的二人世界倒是沒太大差別,晚上沒應酬時,唐其琛都按時回家,要麼處理一下工作,要麼就陪她出去逛逛。

      兩人感情表現出來的倒不是特別濃烈黏糊,平平淡淡的,細水長流,節制悠長。

      折騰了半晚上,兩人都是氣喘吁吁的軟了下來。溫以寧趴在他身上,汗水順著額頭斜出一條痕跡,一滴聚在鼻尖。唐其琛舌頭一碰,像是蝴蝶翅膀的親吻,勾的溫以寧渾身過了電。她的食指在他胸口畫圈兒,最後問:“猜我畫的什麼?”

      唐其琛閉眼休息,身體內愉悅的餘波仍舊隱隱輕震,平聲應答:“狗。”

      溫以寧笑得肩膀顫抖,在他懷裡拱來拱去。

      唐其琛在她屁股上欲念深重的掐了一把,慢條斯理的說:“看來是還有力氣。”

      被毯一滾,床墊微塌,溫以寧瞬間又被他壓在了下面。

      臥室裡淡香溫情,愛意洶湧,暖黃的燈光投射在灰白的牆上,光影蕩然旖旎。

      次日六點半,唐其琛的生物鐘一向準時醒來,床邊卻是一空,溫以寧竟然比他還要早。她已在廚房做好了早餐,正把打熟的豆漿倒出來。回頭看了他一眼,笑容溫淡,“起了啊,去刷牙洗臉吧。”

      唐其琛倒是聽話,沒多久叼著牙刷又走了過來,“怎麼不多睡一會?”

      “昨晚忘了拉窗簾,光線好亮,醒了就睡不著了。”溫以寧邊說邊把豆漿端去餐桌,擦肩而過時,一縷熱氣豆香從唐其琛鼻間蹭過。

      “早上周姨給我發了視頻,小朵兒和小哥兒正在公園遛彎,你閨女可喜歡花了。”

      唐其琛洗漱完,刮著鬍子走出來,接過她遞來的手機看了看視頻,小朵兒咯咯笑,他也跟著一塊笑,嘴角勾著一小抹弧,溫情寵溺。

      溫以寧坐下吃早餐,說:“上午我要去一趟圖書館,車給我用吧,等下我跟你一起出門,先送你去公司。”

      唐其琛喝了口豆漿,“好。”

      早餐後他去衣帽間換衣服,溫以寧適時走過來,幫他挑了件白色的襯衫,“喏,這個。”

      他工作時的衣服都是基本款,沒有過多花哨的樣式,最多就是顏色上的差異。唐其琛換好後,又選了一對白金袖扣。出門時他才發現,溫以寧裡邊的衣服也是一件白色襯衫。

      車子開出地下停車場,駛出安保亭時,保安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唐先生。”

      唐其琛頷首示意,然後扣上車窗。

      時間尚早,路上車流不大,繁華都市一派生機勃勃,如晨曦一般新鮮。轉過阜南路的十字路口時,唐其琛用手機接收郵件,正專心查閱。等他抬起頭時,皺了皺眉,提醒說:“錯道了。公司不往這邊走。”

      溫以寧沒吱聲,依舊按路線筆直開著。

      唐其琛還想說話,她扭頭一聲響亮的“不許張嘴!”還真把人給怔住了。

      轉過兩個紅綠燈,上了一段內環高架,漸漸的,唐其琛認出了這是去哪兒的路。

      溫以寧將車停在民政局門口。

      她扭過頭,笑盈盈的望著他:“老闆,上賊船啦。”

      唐其琛愣的半天沒動彈,就這麼望著。

      溫以寧從車門儲物格裡拿出兩本戶口本,下車繞到副駕駛,然後牽著唐其琛的手想讓他下車。唐其琛反應過來,反倒不順從了,力氣稍大,沒遂她的意,好整以暇的看著人,聲音沉沉的:“溫以寧,開竅了?”

      溫以寧笑著拍了拍他的腦袋,“走不走啊?”

      唐其琛扯著她的手腕拉入懷裡,然後捧著她的臉親了又親,他沒有馬上起身,而是抱著她,在她脖頸間深深呼吸。

      兩人來的早,排隊在第一位。領了表,分開填,溫以寧記得他的身份證號碼,手速刷刷刷的很快。

      交表時,唐其琛終是沒忍住,不放心的說:“給我。”

      “嗯?”

      “我檢查一遍,你別填錯了身份證。”

       溫以寧湊近了嘻嘻笑,“怕我嫁錯了人?”

       唐其琛無奈道:“怕我娶錯了人。”

      手續齊全後,兩個鋼印一下去,紅本還到了二人手裡。

      結婚證上的照片,兩人都穿著白襯衫,唐其琛眉深眼濃,英俊逼人。溫以寧笑眼彎彎,恬淡溫和。

      踏出民政局,豔陽懸空,萬物生長氣勢如虹。

      溫以寧下臺階的時候忽然扯了扯唐其琛的衣袖,唐其琛側過頭,“怎麼?”

      她踮著腳,在他耳邊輕聲說:“唐先生,恭喜你轉正哦。”

      唐其琛也笑,客氣道:“唐太,謝謝你。”

      兩口子就這麼悄無聲息的領了證,景安陽嚇了一跳,心裡還納悶著,怎麼忽然又肯了?又進一步想,唐其琛對這媳婦兒寵到沒邊,她說什麼都照做。雖然心裡仍有隱憂,但退一步想,溫以寧雖然至今與自己的婆媳關係並不親近,當年那些事做的太絕情,也不是什麼疙瘩,但人之常情,心有介懷也是正常的。景安陽自知理虧在先,人一失去主動權,便是怯了膽量。但她識人有方,知道溫以寧是個懂事的,她身上最難得的就是那股沉靜性子。

      婚宴自然要辦,但測日子的時候,說是這一個月內都沒有合適的,便只能挪到了十月。

      唐其琛不反對,那天問她:“想不想提前去蜜月?”

      溫以寧欣然,“好。”

      “你想去哪裡?”

      “想去哪玩兒?”

      下一句,兩人異口同聲。

      對視一秒,又同時說出答案:

      “芬蘭。”

      “看極光。”

      語畢,兩人對望而笑,都存著這份默契。

      最終,旅行的日期定在了十月初。

      兩人在浦東國際機場候機,貴賓室裡,螢幕上正巧在放上X衛視的娛樂新聞。安藍出席《當時明月在》的首映禮,與齊為民導演一齊接受採訪。她親切自然,一襲白色抹胸裙端莊典雅,鏡頭感極佳,何時微笑,何時蹙眉,都如精巧設計一般恰到好處。

      有記者問:“安安,影迷們都很關心你的感情問題,說一說你的擇偶標準吧。”

      安藍笑起來時,眼裡鑲滿了星星,她落落大方,並沒有避而不談,認真想了想,輕鬆道:“以前呢,喜歡能給我安全感的。”

      記者:“你認為的安全感是怎樣的呢?”

      安藍笑意微微收斂,但語氣是坦然的,“我比較喜歡年齡比我大,然後彼此熟悉,知根知底的,就像鄰家大哥哥的那一種。”

      另一記者插話:“那現在呢?現在喜歡什麼樣的?”

      安藍笑容又綻大,這一次,她一貫的驕傲和自信又浮於眼中,底氣十足的說:“現在啊,我不需要喜歡誰啦。安全感我能自己給自己,享受生活,享受工作,努力為粉絲朋友們帶來更多的精彩表現。”

      閃光燈亮透半邊禮堂,記者爭搶著還要發問。工作人員向前攔住,保安護送安藍匆匆下了場。

      唐其琛看完之後,面色波瀾不驚,溫以寧亦不說話。廣播響起登機提示音,地勤過來提醒:“唐先生,唐太太,可以登機了。”

      唐其琛牽起溫以寧的手,兩人走向貴賓通道。

      時隔近兩年再來拉普蘭德,卻是不一樣的心情。

      唐其琛有心,訂的仍然是上次他們住過的玻璃屋酒店。當地九月就已入冬,雪落數月,一個煥然一新的銀裝世界。傳說中的聖誕老人就是從這裡坐著雪橇周遊世界,為孩子們送上聖誕禮物。入住酒店的時候,前臺有免費的賀卡提供,上邊正是卡通聖誕老人圖案。

      溫以寧要了一張,低頭寫字。

      唐其琛辦理好入住手續走過來,“寄給誰的?”

      “小亮老師呀。”溫以寧說:“他很有童心的,至今都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

      唐其琛挑眉,然後不動聲色的走到門口,拿出手機拍了好幾段風景發給了李小亮的微信上,配上一行字,“你偶像的發源地。”

      李小亮很快回復:“!!!多拍點!!!”

      嘖,兩個幼稚的男人。

      玻璃房在皚皚白雪之中,隔出了兩個世界。溫以寧站著窗邊看飄雪,唐其琛從後面把人抱住,他親吻她的耳垂,側頸,最後在她肩窩舔了舔。

      入了夜,外面的雪光卻自帶光感,一片安寧祥和。

      唐其琛手摟著她纖細的腰,然後撩開衣擺往上使壞,他聲音漸啞,說:“唐太太,做愛吧。”

      兩人衣裳褪盡,很快纏在了一起,這一次激烈又盡情,仿佛是在回應著什麼,亦或是故地重遊,想要對過去在這經歷的一切痛苦磨難做一個了斷。

      他們在這兒分過手,彼此隱忍無奈。如今,身邊人依舊是這個人,並且將要共度餘生。

      溫以寧在唐其琛身上沉浮時,玻璃窗外,天光驟亮而又暗沉下去,瞬間之後,先是淡綠色的光彌漫,一道一道的又漸變成了微紅。

      極光溫柔籠罩,每一道仿佛都在清淺呼吸。

      唐其琛與她十指相扣,不止是身體,靈魂也再不會分離。

      後半夜,兩人披著毯子,坐在床上看頭頂的星光。溫以寧靠在他懷裡,眼裡的光一簇一簇,好像所有星星都落進了她眼睛裡。

      靜靜依偎片刻,溫以寧忽說:“我想媽媽了。”

      唐其琛嗯了聲,“我知道。”

      生命料峭,宛如翻山越嶺,經歷生死離別,才恍然大悟,原來天上人間,所謂因果,不過是一場自我修行。

      屋裡溫情滿溢,屋外雪落紛紛。

      如此幸福安寧的時刻,她好像等了很久很久。

      溫以寧聞著唐其琛身上的淡香,心中溝壑山海降為平原,寬廣浩瀚,靜而無邊。

      她說:“唐其琛。”

      唐其琛用臉蹭了蹭她的頭髮,輕聲,“我在。”

      溫以寧極低的一聲:“嗯。”

      然後在他懷裡慢慢閉上了眼。

    ———正文完———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8-5 02:11 PM

六十五.柯禮的番外

      外灘邊的一家咖啡館,因是工作日,客人並不多。

      靠角落的卡座,柯禮點的檸檬水都換了第二杯,今天的相親對象還是沒有來。

      他抬手看了看時間,距約定的點已經遲了十五分鐘。倒也不是故意遲到,對方給他發了微信,說是路上塞車。

      柯禮晚上七點還要趕回公司開會,為了這次相親,他也算是把工作壓得沒有一點兒空餘。走的時候和唐其琛請假,因為事情太多,唐其琛差點沒批。換做以前,其實來與不來都沒那麼重要,但這個是他大伯介紹的。大伯是上海外國語學院的教授,儒雅正派,平日很少理會這些家長里短,這次能主動搭橋,該是重視的。

      據說姑娘是某個校領導的女兒,留洋歸國,相貌學識都很不錯。

      這兩年給他做介紹的比比皆是,個個都往天上誇,柯禮已經心如止水,心想,換點別的描述,比如:這人長得一般,普通大學畢業,家裡條件中等……他或許還有點期待。

      第二杯檸檬水也見底時,相親對象姍姍來遲。

      一件黑色羊絨衫搭著墨綠色的皮草馬甲,腳上是一雙齊膝長靴,及腰的卷髮挑染了一撮紫,夠颯的。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喲。”姑娘聲音嬌滴,也不怯場,自顧自的坐在了他對面的位置。

      柯禮禮貌的笑了笑,“沒事兒,喝點什麼?”

      千篇一律的開場白,他已經熟的不能再熟了。

      上了兩杯卡布奇諾,姑娘要求仔細,白糖只加一勺半,多一點都不行,還要三分之一勺奶球。服務生記下之後走了,她才對柯禮說:“我很喜歡喝咖啡的呢,你呢,你喜歡嗎?”

      柯禮說:“還行,工作多的時候會來一杯提提神。”

      “你是在亞匯集團上班的吧?大企業呢,做老闆的助理是不是很辛苦?”

      “忙起來就沒太多感覺了。”柯禮面帶淡淡笑意。

      姑娘來了精神,“你們集團待遇很好的吧?普通員工能拿多少一月呀?”

      柯禮含蓄答:“職能部門不一樣,會有差異。”

      “主管級別兩萬有沒有呀?”

      柯禮溫和笑了下。

      從他的笑容裡,對方得到更多遐想,躍躍欲試的問:“那你的工資豈不是更高啦?”

      柯禮意思明顯的停頓了一下,但耐不住對方的堅持,只能委婉的告訴她:“我不拿工資的。”

      也不是不拿工資,他的主要收入是按投資股份的紅利分配,他從大學畢業起就在亞匯工作,十年已過,早成了唐其琛身邊的中流砥柱。但這些都是私事,柯禮盡得唐其琛的真傳,低調內斂,也是個很能收的人。

      姑娘得到滿意答案,聊天的欲望明顯就上升了。從她國外留學的經歷開始大談特談,又說自己去過哪些國家,再聊到喜歡的品牌和化妝品,她像一個萬花筒精彩紛呈。柯禮全程都聽得很耐心,偶爾抿口咖啡,聊到什麼都能回應幾句,很紳士客氣。

      一杯咖啡的時間下來,姑娘對他甚為滿意。

      柯禮五點半就要回公司,他的時間安排向來是妥當的,提前五分鐘就提出告辭,這都是約會之前就說好的,所以也沒什麼不禮貌。柯禮早早的就把單買了,兩人走出咖啡館時,姑娘看到他的車是奧迪Q7,黑色車身和他今天的呢子大衣很配。柯禮禮貌問:“去哪兒,我送你。”

      “不用啦,我開車來的。”

      柯禮便笑笑,拉開車門坐上去,把車開走了。

      轉出停車場,姑娘的身影還立在原處沒挪地兒。直至後視鏡裡看不到人了,柯禮才微微歎了口氣。空調溫度高,他鬆了鬆領扣,活動了一下肩膀。

      週四的時候,他回家。

      柯大夫正在花園澆花,見著人進來喲了一聲,可稀奇,“難得啊,倦鳥歸巢,小柯同志吃過飯了沒有?”

      柯禮把花園的鐵門關上,手裡提著一袋水果,“都回家了,哪能上外面吃飯,這不,得讓李老師給我改善伙食。”環視一圈兒小花園沒別人,就問:“李老師呢?”

      柯大夫把水壺擱地上,好心提醒了句:“在屋裡頭做飯呢,注意點啊,你媽這兩天心情不好,待會又得嚴加拷問你了。”

      柯禮眉頭皺了皺,很快舒展開來,也知道是為了什麼事。

      李老師聽見動靜,果然就在屋裡喚起人來,“別想用一袋水果賄賂我,爺倆一天到晚就合起來欺負人,一丘之貉。”

      老柯和小柯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進屋,桌上已經上了兩道菜,紅燒豬肘和蝦仁滑蛋,都是柯禮愛吃的。李老師擦完手出來,見著兒子一下子板起臉,不苟言笑的說:“你跟沈琳琳相處的怎麼樣了啊?”

      沈琳琳就是他上次的相親物件,喝完咖啡後,姑娘倒是很主動的聯繫他,約看電影,吃飯什麼的,他次次都給婉拒了。

      估計跟父親訴了委屈,人家父親又把意思轉達給了柯禮的大伯,李老師這才不高興。

      柯禮也不假兜圈,坦然說:“我覺得這姑娘不合適。”

      李老師語重心長道:“就見過一次面你就知道合不合適了啊?至少多接觸幾次嘛。你啊,過完年都三十一了,對自個兒的事就這麼不上心呢?”長輩愛子心切,難免埋怨:“皇帝不急太監急。”

      柯禮給聽笑了,“誰是太監吶?”

      李老師氣的喲,“晚上你只許吃一碗飯!”

      柯禮搭著他老媽的肩膀,笑意溫和的說:“您罰點別的,李老師做的飯至少要吃三碗,不然我明天都沒心思去上班兒了。”

      李老師嚴厲依舊,但眉眼間分明是鬆了綁,“別跟我貧!”

      老生常談的話題,開場白和結束語基本都是這樣。李老師諸多不滿,但對兒子是實打實的疼愛。

      柯禮三十一了,一個不尷不尬的年齡。他們家算是書香世家,柯大夫和李老師相親相愛幾十年,柯禮是獨子,但他們自小對他也沒有多嚴苛的要求,柯禮小時候也不算特別拔尖兒的孩子,小學到高二,成績都普普通通的。當時他們想,能上個一本就行了,沒想到柯禮最後兩年還拼了一把勁兒,去了北大。

      經濟類專業畢業後,柯禮就應聘去了亞匯集團,從普通員工做起,熬了幾年,直到集團現任的CEO上任,他也跟著調到了更高一級的職位上。要說他有多突出的優點,那還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在這個位置,面面俱到比鋒芒畢露更重要。唐其琛知人不評人,甚少對誰表達過觀點。但他曾經很明確的誇讚過柯禮,說他是個翩身避世的明白人,很難得。

      可就是這麼一個精英,感情生活卻沒能順心順意。

      大學時候倒是談過一個女朋友,可惜人家大三那年去了美國做交換生,異地戀苦苦維持了一年,最後還是分手收場。

      柯禮對這段感情付出了很多,許多年後,都成了他心口抹不去的傷痛。就像陳年舊傷口,颳風下雨天還會隱隱作痛。後來姑娘嫁給了一個外國人,生了兩個混血寶寶,這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才算真正落了幕。

      這些年,不是他不想談,而是工作太忙,也確實沒有遇到合適的。

      有時候,柯大夫還打趣兒的問:“唐總生意做那麼大,人脈應該很廣的呀,怎麼就沒給你介紹一些認識?”

      柯禮還沒說話呢,一旁的李老師冷不防的嗤了聲,“得了吧,他那老闆,還給他介紹?自個兒也是個單身漢吧。”

      柯大夫無言以對。

      李老師能說會道,還有點冷幽默,戴著老花眼鏡坐沙發上織毛衣,悠哉哉的說:“你倆組團呢,以後做什麼都能弄個團購價,不虧。”

      回憶這些事兒,日常瑣碎看著不在意,但為人父母,哪有不著急的。

      今年起,柯禮記得,這都是他第五次相親了吧。回回都是姑娘滿意也主動,但擱他這兒,仿佛就是缺了那麼點道不清的感覺。

      吃過晚飯,柯禮幫李老師收拾桌子,柯大夫繫著圍裙樂呵呵的在廚房洗碗。李老師切水果,喊了一嗓子,“柯禮,你別弄了,我來吧。把這盤水果送去給鄰居。”

      桌子已經收拾乾淨了,柯禮走到門邊,“嗯?”

      李老師說:“今天早上搬過來的新鄰居,給我們送了一份糕點當見面禮。就當回禮了,你拿過去吧。”

      果盤用保鮮盒裝著的,李老師切的漂漂亮亮,鳳梨還雕成了雪花片的形狀,看起來就很用心。李老師知書達理,是個很開明的老太太,禮尚往來從不虧了禮貌。柯禮拎著袋子就出門了,反正近,他沒把門關緊。

      這幢別墅是他三年前買的,當時貸了點款,不過去年就還清了。這也得歸功於他有個大方的老闆,從不虧待人。社區路燈的亮度調的很低,冬天呵氣成霜,他出門忘了穿外套,沒幾下就涼颼颼的。繞過一段小徑就到了鄰居家,他按門鈴,第三聲,門就開了。

      一個年輕女孩兒的身影站在門邊,她微微仰著頭,臉上帶著笑,目光與柯禮淡淡相交,眼睫適時輕眨了一下,然後笑意更深,“您好。”

      柯禮愣了愣,沒料到是個這麼年輕的姑娘。

      隨即展開笑顏,“您好,我是隔壁鄰居,謝謝你送給我們的糕點。我媽媽切了點水果送給你。”

      柯禮遞過保鮮盒,禮貌道:“以後有需要幫助的儘管開口,鄰里之間互相照顧也是應該。”

      女孩兒抿嘴微笑,聲音很好聽,眼睛向下彎的時候,很亮。她說:“謝謝了。”

      柯禮幾乎沒有猶豫,從容大方的說:“我叫柯禮。”

      女生也笑,柔聲說:“幸會,我叫趙西怡。”

      回家時還是原路,柯禮頂著西風,心情忽而變好,天氣好像也沒有那麼冷了。

      進門,李老師忍不住數落:“怎麼連外套都不穿,今天只有八度呢。”

      柯禮換鞋,“不冷。”

      李老師任之由之,繼續織毛衣。柯禮陪他們看了會電視,到了八點他得走。他自己在楊浦區有個小公寓,是前幾年公司的福利獎勵,上班兒方便,他平時就一個人住。

      “爸,媽,我走了啊。”柯禮起身。

      柯大夫嗯嗯的應著:“注意身體啊。”

      李老師呵了一聲,“哎呦,終於要走了,空氣新鮮多了。”

      柯禮樂的,從後面扶著李老師的肩膀捏了捏,“知道了李老師,個人問題會抓緊的。”

      李老師這才緩了臉色,放下毛衣,拍了拍他的手背,“去吧,開車慢點兒。”

      柯禮的車就停在別墅外邊,他拎著鑰匙出去時,恰好看見前面一輛白色奧迪在倒車。就一個車位了,前後都有車堵著,其中一輛還沒按線停,輪胎剛好壓出了線。車位本身就小,現在難度更大。白色奧迪倒了兩把都沒進去。柯禮瞥了一眼也沒特別注意,解開車鎖,手剛搭上車門,就見白色奧迪的車窗滑下,探出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

      新鄰居,趙西怡。

      柯禮開車門的動作暫停,腳步不自覺的邁開,朝著前邊走去。

      趙西怡也看到了他,苦笑的揚了揚嘴角,謙虛道:“技術不到位。”

      柯禮沒附和,他從不在人家遇到困難的時候說三道四,只微微彎腰,問:“要幫忙嗎?”

      趙西怡是真停不進去,感激都來不及,忙道:“謝謝啊!”

      柯禮高三畢業就考了駕照,真真兒的老司機了,他把車開得稍遠,然後看準點位打方向,不過確實很難停,他也是倒了兩把才停進去。下車後,他無奈說:“前邊這哥們兒不按線停,我都想給他扣分了。”

      趙西怡還真從包裡掏出了便簽條和筆,擰開筆帽寫了三個大字:扣100分。然後貼在了前面那輛車的車尾上。

      兩人看了彼此一眼,沒忍住,都笑了起來。

      趙西怡也就開開玩笑,不會真生氣,走前把便簽紙又撕了下來放進包裡,對柯禮真心實意的道謝:“柯先生,謝謝你哦。”

      柯禮說舉手之勞,然後去開自己的車。

      他倒車時,趙西怡也沒馬上離開,站在那兒幫他看了看,直到車子完全出庫,才笑著擺擺手,“再見。”

      柯禮點了腳剎車,嗯了聲,“拜。”

      回公寓後,柯禮洗了澡出來,忽然起意,拿起手機打開微信。

      他微信一般都是工作聯繫居多,又或是同學朋友,群組也都是工作相關。年初的時候柯大夫和李老師去馬爾地夫旅遊,物業正好要填表,李老師就讓柯禮去填,順便也把他加進了業主群。這個群平時也挺友好熱鬧,但柯禮是遮罩的。現在,他點了進去,然後翻開列表,從最後面開始找。

      果然被他找著了,群裡備註名:3幢102—趙西怡。

      柯禮點開她的頭像,是個卡通西瓜。他嘴角不自覺揚起笑意,手指猶豫了下,還是按了下去,點了添加好友。

      對方要驗證,他想了想,寫了兩個字:司機。

      十來分鐘後,趙西怡就通過了他的好友申請,並且發來一個微笑的表情。

      柯禮很應景,回了一個小汽車的表情。

      幾秒鐘後,兩人同時發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握手。

      第二天七點不到,他就去公司上班。

      唐其琛家的小朵兒這幾天發燒,老闆告假,許多事情都壓在了他身上。今天陸氏的陸總於中午到上海,柯禮必須親自接待。下午陪陸總參觀了集團,又備了豐盛晚宴,到晚上時,新天地開了包廂,估計不到零點不會完事兒。陸總名叫陸悍驍,人隨和親近,聊天的時候沒什麼架子,什麼都能說個所以然。

      柯禮與他是第一回交道,但意外的投緣。陸總長得風流倜儻,也是個會玩兒的,不是特別講究規矩,反正很隨性的自己招呼上了。

      柯禮多久沒陪過這麼輕鬆的應酬了,鬆了口氣,也權當解悶。

      他們的包廂在二樓,一樓是舞池。燈光絢爛,人頭攢動,光影各色變幻,虛虛實實的看不真切。看不真切才好,往裡蹦躂的人都是圖份放鬆。柯禮脫了外套,解開袖扣,邊挽衣袖邊往舞池走去。

      平日工作沒壓力那也不可能,而且在機要秘書這個位置坐著,事事當謹慎。柯禮當然有自己放鬆的法子。他這人承壓能力強,也懂得變通,在工作和生活之間找准一個平衡點,活得坦然明白。

      DJ正好切了一首歌,一個中文的串燒,重新編了曲兒,前奏就是一通激昂的鼓點,然後一聲男聲吼叫,全場氣氛瞬間飆了起來。

      柯禮跟著音樂輕晃,人多,這個碰那個,身體免不得一些接觸。他是個放得開的,玩的時候就盡情點,胳膊舉高,跟著音樂劃了一圈兒,正沉浸呢,肩上卻一沉,有人從後面拍他。

      柯禮自然而然的回頭,竟然是趙西怡。

      她今天化了妝,正紅色的口紅特別顯氣質,眉眼彎彎衝他笑,“Hi!”

      大概是氣氛太躁人,柯禮發現自個兒的心臟跟著節奏一起晃了晃。

      招呼還沒來得及打呢,DJ又換了碟,抒情的薩克斯悠遠綿長,像暴風雨後的彩虹晴天,有點分裂。方才還群魔亂舞的人們很快適應,自覺的勾肩搭背,也不管是否認識,和身邊的異性、同性悠悠的跳起了慢三。

      趙西怡旁邊有個胖哥們兒,頭髮禿了半邊,醉醺醺的就要牽她的手,柯禮飛快攬了把她,搭著她的肩,虛虛扶了把她的腰,然後原地轉開,把人給擋了過去。

      趙西怡仰著臉,笑意盈盈的望著他也不出聲。她皮膚白,被燈亮一晃,像是打了一層薄薄的柔光。柯禮眼神漸濃,兩人對望了片刻,他微微低頭,熱熱的呼吸落在她耳邊,“一個人來的?”

      可惜音樂聲太大,趙西怡沒聽清,於是下意識的側了側臉,是想問他說什麼。

      恰好旁邊一對小年輕抱在一起你儂我儂,投入得太盡情了沒留意,撞了她一下。趙西怡幅度便大了些,頭一傾,唇瓣正好碰在了柯禮的下巴。

      很輕的一個碰觸,像落花時節的花瓣隨風飛舞,一片一片落在了他皮膚上。

      女孩兒身上的馨香不濃,但直指柯禮鼻間,方才只是晃了幾晃的心臟,此刻徹底成了地動山搖。

      趙西怡略為抱歉的拉開距離,低著頭不吭聲。

      柯禮也沒不自然,平靜問:“有朋友一塊來的嗎?”

      趙西怡點點頭,“有的。”

      他笑了笑,“那你好好玩。”

      公事在身,柯禮還是有分寸,再說了,剛才那不尷不尬的一個交集,總得給女生留點空間。他很紳士的走下舞池,上去了二樓包廂。

      趙西怡跟著同學們一塊兒來的,畢業三年的聚會。加之她今年隨父親正式來上海定居,所以一半也是替她接風洗塵。十一點多的時候,去結帳的男同學沒多久又走了回來,納悶兒的問:“你們誰已經買好單啦?”

      面面相覷,沒人啊。

      這時,酒吧經理走進來,禮貌客氣的告知:“是柯先生簽的單,既是柯先生的朋友,這是免費贈送的兩瓶紅酒以表心意,歡迎各位下次光臨。”

      趙西怡反應過來,眼睫眨了眨,然後低下頭輕輕彎了彎嘴。

      她拿出手機給柯禮發微信,“謝謝司機叔叔。”

      很快,消息回了過來,柯禮沒打字,只一個鬍子白花花的老年人表情包。

      從這夜以後,兩人的聯繫自然而然的多了起來。

      連李老師都說,“你最近回家的次數挺頻繁啊。”

      柯禮拿了一片切好的柳丁咬進嘴裡,“多陪陪您和柯大夫還不好啊?”

      李老師正坐在餐桌前剝豌豆,可不信他的不正經,嘁了聲,“信你還不如信柯建國。”

      無辜被點名的柯大夫摘下眼鏡,從報紙裡抬起頭,“他跟我能比嗎?”

      李老師謔了一聲,“確實沒有可比性,忘了,你們父子半斤八兩。”

      柯禮只覺得柳丁很甜,沒有一點酸味。

      李老師想起正事,“對了,你二姨昨天跟我說,她一個同學的女兒條件不錯,未婚單身,二十九歲,跟你年齡還挺配的。你這幾天抽個空見上一面。”

      柯禮感歎家裡女眷的辦事效率如此之高,一個沈琳琳倒下了,無數個沈琳琳又站了起來。

      不過他也理解李老師,其實相親不是她這個當媽媽的本意,很多時候,人情禮數不容易拒絕,人家女生主動,再怎麼樣這點配合還是要有。再說了,柯禮條件擺在這裡,折算下來年薪幾百萬,溫潤如玉的模樣兒多招人。家裡都是知識份子,背景乾乾淨淨,用俗一點的說法就是鑽石柯老五。

      柯老五性子溫和,對長輩的意見向來尊重,但這一次沒明確表態,含糊其辭的就閃人了。

      李老師莫名其妙,“你去還是不去啊?”

      柯禮出了門,在社區裡遛彎兒呢。經過趙西怡家時,他在外頭站了好久,然後拿出手機給人發微信:“小西瓜。”

      小西瓜回的很快:“在呢,司機叔叔有何吩咐?”

      柯禮挑眉回:“明兒我要去相親,問你個事,你們女生都喜歡男人穿什麼風格的衣服?”

      這次時間稍久,那邊才發來消息:“你上次幫我倒車的那身衣服就挺好看的呀。”

      嘖,間接誇人呢,柯禮正醞釀,小西瓜的新消息:“巧了,我明兒也要去相親。也問你個事,你們當司機的都喜歡女生穿什麼風格的衣服?”

      聊的起勁兒了,柯禮索性蹲在路邊,特專心的回復:“我幫你倒車那次,你穿的衣服很好看。”

      趙西怡說:“明白了,謝謝叔叔。”

      柯禮問:“小西瓜要去哪兒相親?”

      西瓜說:“那要看叔叔你去哪兒相親。[狗頭][狗頭]”

      冬日暖陽溫柔的不得了,世界亮堂堂的,社區裡的桂花樹仿佛都溢出了香味。偶爾路過業主,一個三歲模樣的小丫頭牽著媽媽的手,童言無忌有話就說,清脆響亮的一聲發問:“媽咪,蹲在路邊的叔叔笑得傻嘟嘟。”

      丫頭媽媽連忙對柯禮尷尬的笑了下,然後牽著孩子快步離開,“叔叔不是傻笑,他是撿著寶貝,開心的呢。”

      週六晚上七點的西餐廳,柯禮到的早,一身黑色呢子衣襯的人玉樹臨風。

      餐廳裡私人樂隊的演奏琴音悠揚,柔軟的燈光把人照的心裡加溫變暖。不多久,門口進來新的顧客,侍者態度友善的引路,禮貌詢問:“請問您幾位?”

      清透溫柔的聲音帶著笑意,“謝謝,已經訂好了位置。”

      柯禮適時站起身,遠遠的衝她笑。

      趙西怡長髮披肩,略施淡妝,也是精心裝扮過的模樣。她走過來,眼神俏皮,“好巧呀柯叔叔!”

      柯禮含笑應了,“巧。”

      趙西怡望著他,“你的相親對象沒來嗎?”

      柯禮不回答,眼角微微上揚,勾著目光投在她臉上,沉聲問:“你的物件來了沒有?”

      趙西怡佯裝沮喪的搖搖頭,“沒有呀。”

      柯禮垂眸斂眉,再抬頭時,笑意收斂,神態認真了些,“那正好,要不咱們湊個對?”

      趙西怡落落大方坐下,手肘撐著桌面,輕輕抵著自己的下巴,“行呀,你請我吃飯,吃完飯之後,我請你看電影唄。”

      柯禮點了點頭,然後鄭重的伸出手,笑意溫潤真誠:“既是相親,自我介紹一下——趙小姐您好,我是柯禮。”

      趙西怡學他模樣兒,認真勁不比他少,“柯先生也好,我是……趙西瓜。”

      越過桌面握在一起的手,慢慢換了力氣和角度,變成了牽手的姿勢。兩人眼神凝望,漸漸融在一起——

      像潑墨的風景畫,濃淡粗細恰恰好。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8-5 02:26 PM

六十六.唐其琛番外(1)

      唐其琛和溫以寧的婚禮是從芬蘭之行回來後辦的。

      景安陽操持家事有道,一系列流程下來打理得妥帖細緻,紅包、喜帖與手辦禮的式樣都做了兩份,燙金字的原版都是唐老爺子親自寫的。婚紗禮服也是中西式各備了多套。回上海後,景安陽就讓兩人去店裡試穿。一堆人圍著,改良尺寸,調整細節,甚至是裙身上的裝飾點綴用的都是整鑽。

      溫以寧其實不太適應這種排面,但她不會說。因為她明白,這婚禮不是她一個人的事兒。

      婚禮不算保密,也沒有刻意宣傳,婚禮舉辦的地方也質樸,就在佘山唐其琛名下的一處別墅山莊。但十月二十二日那天,山莊裡仍來了不少媒體。唐家辦事面面俱到,都是喜事兒,來的媒體人人一份體面的婚禮手辦禮和紅包。

      陳颯在媒體圈面兒大,處理這些人際交往得心應手,一邊幫替著派發紅包,一邊雙手抱拳作揖討吉利:“辛苦各位朋友了哦!新郎官兒隨便拍,但新娘子就麻煩各位手下留情了!”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人家的話肯定是往好聽的份上說,但態度也撂的很明白,新娘子的照片真傳上了網,亞匯集團也會公關掉的。吃力不討好還得罪人,誰都犯不著試探對方的底線。

      唐其琛這莊園夠大,一片平整的草地佈置成溫馨的儀式現場。百來位賓客都是親友至交,見證了這對新人最幸福的時刻。

      唐其琛這邊的親眷人脈鼎盛,小亮老師特自覺的帶著他們玩的好的髮小朋友都過來了。

      溫以寧的父親已逝,母親下落不明。小亮老師會疼人,他說:“拼了這把老命也得過來給你撐腰啊,別怕啊寧兒,我就是你的娘家人,他以後敢欺負你,我第一個不幹。”

      溫以寧當時就飆了眼淚,也不知是感動的,還是觸景傷情。幾個化妝師圍著她,哄著勸著,說哭花了妝容就不美了。

      其實也是好心的安慰勸解,但小亮老師不樂意了,碰上她的事,什麼都能杠上兩句,“哪有,她不化妝也是今天最美的!”

      溫以寧破涕為笑,拿面紙按了按眼角,對化妝師們抱歉道:“給你們添麻煩了。”

      唐太太漂亮有氣質,待人也是客氣溫和,很給唐家增面兒。

      婚禮流程順順利利的進行,本該由父親挽著女兒的手,考慮到她的心情,唐家本是要把這個環節去掉,可溫以寧沒同意,她說:“讓小亮老師來吧。”

      唐其琛當時也坐在沙發上,疊著腿,看手機時手腕上露出半截白金錶,之前的一切意見他都不太發言,這時卻抬起頭頭,眼裡光芒微露,“便宜他了,不可以。”

      溫以寧扭過頭,委屈巴巴的望著他,也不說一個哀求的字。就這麼望了幾秒,要他命都給了,唐其琛改口同意:“沒有什麼不可以。”

      現場交響樂演奏婚禮進行曲,小亮老師挽著新娘的手緩緩向前。

      溫以寧沒束髮,長髮披肩散下,雙鬢的頭髮往後挽,是一個很漂亮的公主頭。頭紗樣式簡潔,長長的垂在裙擺上。唐其琛站在不遠處,純黑色的燕尾服剪裁一絲不苟,把他的身材襯的極為高大英俊。

      他注目於自己的新娘,這一刻,被驚豔的忘記了挪眼。

      把溫以寧的手交給唐其琛的時候,小亮老師始終握著她,掌心發抖,把她拽得緊緊的,這一生情誼含了太多愛與珍重,他以為他不會哭,可這一瞬間,根本擋不住眼眶泛紅。

      三個人的手相交匯的一剎,李小亮飛快靠近唐其琛,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說了一句話,然後鎮定自若,又恢復了笑臉恭喜的模樣。

      唐其琛牽著溫以寧走上台時,彩紙禮炮熱烈齊齊飛揚,掌聲與歡呼經久不衰。而在證婚詞響起時,彼此的一句“我願意”給這段感情開啟了全新的征程。

      小哥兒和小朵兒今天也很應景的穿著小禮服和公主裙,被阿姨們抱在下頭一臉驚奇的望著臺上的爸爸媽媽。

      粉雕玉琢的一對小人兒,看著看著,口水叭叭的往下掉,小朵兒低頭看著公主裙上濕乎乎的一團小圓印,自己咯咯笑了起來。

      賓客們都被她逗樂,春風拂面,當真是一段好光景。

      唐其琛胃部做過手術,按理說是不能飲酒的,但今天實在高興,小半杯紅酒作陪,被傅西平這幫發小鬧的實在厲害。傅西平多張揚的一人啊,聯合李小亮一塊,美名其曰鬧洞房。

      這幫人可沒唐其琛身上那股老派貴公子的厚重氣質,紈絝公子哥的不良作風適時發揮,沒對新郎官心慈手軟。玩的樣式也奇葩,倒不為難新娘子和伴娘們。幾個爺站一塊兒,也不知是誰突發奇想說要比腹肌。唐其琛的腹肌要是沒能排前三,今晚這洞房那就別想進了。

      喝了酒,都瘋。

      三十好幾的男人了,個個也是排的上號的身份,眼下卻跟輕狂少年似的。唐其琛的白色襯衫從西裝褲裡扯出來,撩開衣擺,卷著往上,平坦堅實的腹部一點一點展現,他保養得宜,沒有多餘的贅肉,稍一閉氣,肌理的線條就很明顯的挑了出來。連著腰線往下伸,就沒見過男人的腰型這麼好看的。

      唐其琛胃上還有一道手術時留下的疤,隱隱若現,很性感。

      傅西平他們一通鬼叫:“琛兒有心機!什麼時候瞞著我們去健身了!”

      唐其琛笑得神采飛揚,眼角吊著很是痞氣,“有我這份定力嘛,你們!”

      楚楚衣冠變禽獸,別有一番色氣。

      伴娘裡有亞匯的員工,瑤瑤握著手機的手都在顫抖,臉紅心跳的偷拍小視頻,大老闆這破了欲的樣子,說是人間極品也不為過了。

      哥們兒不肯放人,比完腹肌之後,眼見著要拿溫以寧來事兒,唐其琛笑得劍眉斜飛,把人護在身後說:“我夫人這麼美,你們養養眼就行,不許鬧她。”

      小亮老師起哄:“什麼你夫人啊,就沒見你表達過愛意!”

      狼狽為奸的一窩痞子們頓時附和:“沒!見!著!”

      溫以寧抿嘴笑,臉頰緋紅,手心都有些出汗。唐其琛牽著她的手,坦然大方說:“今兒就讓你們見識見識。”

      說完,他走進樂隊裡,與他們說了幾句,各位樂手會心一笑紛紛點頭。

      唐其琛便轉過身,面對著全場賓客,從容的站在話筒前。話筒架稍低,他把話筒調高了些,喂了兩聲試試音。

      溫以寧被簇擁在台下,儀式結束後她便換了一身淺粉禮服,整個人恬淡溫和。兩人的視線一高一低,在半空輕輕交匯。

      跨越人山人海,那是彼此的棲息地。

      這一眼的默契,千言萬語都不必說出口。

      準備好後,唐其琛微微側身,對身後的樂隊頷首。音樂節奏暫態響起,一段輕悅歡暢的前奏之後,唐其琛單手微扶話筒,坐在高腳凳上嗓音沉吟。

      那是一首英文歌。

      那是他第一次唱歌給心愛的女孩兒。

      男人的中低音宛如悠揚的大提琴,每一個音節餘音繞樑,他的英文發音很帶感,大抵是幾年的留學經歷,讓他身上自帶一種英倫優雅氣質。

      ……

      I could search the world from south to north

      But I've already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

      I was born to love you

      ……

      歌曲踏入高潮,一遍一遍的重複。

      唐其琛摘下話筒,起身跟著節奏身體輕晃。他太自然了,沒有半分束手束腳的不自在,那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呼應,歌詞之中,每每唱到“Born to Love You”這一句,他的目光便熾烈含情的投向溫以寧。

      這一份存在感太強烈,所有賓客都自發起哄。

      傅西平笑著罵了一句:“騷的沒邊兒了!”

      一曲畢,唐其琛以一個低沉的轉音完美收尾。台下的起哄尖叫聲更甚。就連陳颯都忍不住抹眼淚。

      這時,人群裡爆發一聲響亮:“唐其琛!奪妻之仇不共戴天!”

      眾人狂笑,氣氛推至了最高點。

      小亮老師歪著頭,笑得明亮坦蕩,他這一聲吼啊,嘖,騷的不比唐其琛少。

      這首英文歌叫《Born to Love You》,而唐其琛每次唱到就會凝望妻子的那句歌詞。

      I was born to love you

      我為愛你而生。

      十點鐘左右,賓客陸續離開。傅西平他們鬧歸鬧,但幾十年的兄弟感情擺在那兒沒得說。熱鬧勁兒炒上去了,為哥們掙了面。他們有分寸,也不讓唐其琛作陪,三四輛跑車轟轟烈烈的開去新天地自己玩,唐老闆有錢,儘管作,等著他簽單就是。

      一天這麼折騰下來,唐其琛和溫以寧都挺累,新婚之夜也沒真的做愛。兩人洗完澡就坐在床上互相依偎,唐其琛把投影開了,挑了部《西雅圖夜未眠》一塊看。畫面一出現,溫以寧就笑了起來。唐其琛吻了吻她的臉,“怎麼?”

      溫以寧告訴他:“這是我讀大學的時候,最喜歡的一部愛情片。就因為這個影片,我一度想去美國西雅圖看看。不過大學時候沒什麼錢,就是個奢望。畢業後,家裡發生了那麼多事,也沒心思再想。”

      唐其琛說:“老公在,什麼願望你都可以許,我幫你實現。想去西雅圖,明兒就訂票,我陪你去。”

      溫以寧笑,“你不上班啦?”

      “蜜月,不上。”唐其琛說得理所當然。

      “還蜜月。”溫以寧笑意更深,“才從芬蘭回來呢。”

      唐其琛洗了個澡,精氣神又恢復了,溫香軟玉在懷,不太能沉住氣,頭越來越低,嘴唇擦過她的側臉,嘴角,然後往下,頭埋進了被子裡,薄唇蹭開她寬鬆的睡衣領,用冒出來的點點胡茬上上下下的刮她。

      這種若即若離的使壞太勾人胃口,溫以寧被他弄的又癢又軟,沒什麼底氣的推搡:“別鬧,還不累呀。”

      唐其琛的手指挑開她的衣扣,興致復蘇,嗓音沉沉的,“在你身上,我就從沒累過。”

      溫以寧一聲尖叫,兩人扭作一團。

      到底還是唐其琛老練,三兩下就把人壓在下頭,兩人接了一個濃情蜜意的吻。

      唐其琛剛要繼續,就被溫以寧擋了一下,擔心問:“今晚傅西平鬧你鬧的好凶,胃沒事兒吧?”

      唐其琛勾著笑,“我要說有事兒呢?”

      溫以寧紅霞上臉,一雙眸子柔情四溢,仿佛能掐出水來。

      她抿著唇,羞澀的摟著他的脖頸,在他耳邊飛快說了一句話。

      唐其琛眸色驟深,下意識的把人抱得更緊。

      後來的發生順其自然,溫以寧也不是保守的人,享受愛人帶給彼此的快樂,無論何種方式,都是『愛』字的一部分。她鑽進了綿軟的被毯裡,唐其琛雙手枕著腦後,呼吸漸深,人跟著一起輕輕發顫。

      旖旎之後,兩人抱在一起平復喘息。

      溫以寧額頭上被悶出了細密的汗,她忽然說:“其琛。”

      唐其琛低應:“嗯,我在。”

      “我不去西雅圖了。”她說。

      “好,你想去哪?”

      雲雨之後的空氣裡帶著一絲絲的寂靜,唐其琛這一句話問完後,溫以寧遲遲沒再回答。

      窗戶斜開一角,入夜的秋風夾著涼意繾綣,吹動了紗簾,送進了外頭的淡淡花香。

      良久,她說:“我想去雲南,大理。”

      唐其琛一聽就明白了。

      當初江連雪給她留的那段視頻中,最後的結尾提到的就是大理。也都明白,一個人真想離開,是絕不會透露自己要去的地方。那只是她順口之提,並未有實際涵義。

      可對溫以寧來說,那是唯一能與江連雪有牽連的線索。

      那是她的執念。

      唐其琛最終還是陪她去了。

      溫以寧四處逛逛,看著當地的人文風情,也沒刻意去熱門景點,她大學時的室友小昭就是雲南人,兩人約見聚了聚。畢業也有小十年,歲月年年人不同,褪去青澀與稚嫩,留給一個女人的,是成熟的氣韻與淡然的心態。小昭帶她去了當地的一個民族寨子,又很熱心的陪兩人去了玉龍雪山。

      這是一次很平靜的旅行。

      溫以寧走的時候也沒買什麼紀念品,唯獨在一個路邊的老婆婆那兒買了兩個鮮花餅。

      唐其琛是不吃甜食的,她自己吃,一口一口慢慢的。唐其琛始終看著她,吃到第二個時,他無聲的摟住了她的肩。

      溫以寧表情神態並未有多少改變,依舊那麼沉默。她眼裡如平靜湖泊,已夠容納一切變故與波折。成長不止拘於年少,生命只要在繼續,成長便無時無刻。

      生離與死別。

      悲歡與離合。

      世間種種緣聚緣滅,強求不得。

      溫以寧心想,江連雪你真傻,遊山玩水怎麼能不多帶點錢呢。

      這大概是唯一的遺憾吧。

      冬去春來,一年四季的景色那樣美,你好好看,慢慢看。

      而你說過的鮮花餅,念念已經幫你嚐過了。

      ——

      從雲南待了三天回來後,兩人又按家族規矩,去了一趟香港祖家。

      唐老爺子有六位姊妹,大伯與三伯定居加拿大,其餘四位都在香港置業安家。在各自的行業領域均有一席之地。一對新人回港,這邊更具儀式感,相當於把婚禮流程又給走了一遍。在上海是西式,到這兒就是正兒八經的中式婚禮。溫以寧穿著量身定做的旗袍禮服,真的體會了一遭手上十幾個龍鳳鐲,頭上一整套黃金頭飾的豪氣了。

      拜禮那日,她偷偷問唐其琛:“你裡面不會穿了一件黃金甲吧?”

      唐其琛笑意淡淡,牽著她的手說:“這都是長輩給你的禮物,收好。”

      這晚,兩人回了淺水灣的別墅。

      溫以寧震驚了,“老闆,你到底有多少房子啊?”

      唐其琛還真就認真想了想,“都由資產管理公司打理,算上我外公從小贈送的,我也沒太記數。”

      溫以寧來了興致,盤腿坐在沙發上,扯著他算帳。

      “蘇州有沒有?”

      “有。”

      “成都、天津、寶島臺灣?”

      “也有。”

      “那北京三亞土耳其?”

      唐其琛笑,“你這地域跨度也太大了。”

      溫以寧眼珠狡黠一轉。

      唐其琛捏著她胸前的一束頭髮繞在指間玩,“你喜歡土耳其?”

      這只是她順口溜想到的。

      唐其琛閉了閉眼,平平靜靜的說:“你喜歡,我就買。”

      溫以寧故作驚訝狀,雙手捧臉激動道:“天!唐老闆!你好帥哦!”

      唐其琛食指微屈,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子,佯裝不悅低聲問:“叫我什麼?”

      溫以寧眨眨眼,然後湊近他耳邊,聲音甜到他心坎,“……老公,我愛你喲!”

      唐其琛頭枕著靠背閉上了眼,嘴角揚起的淡淡笑意,許久許久都沒散。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9-8-5 02:57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9-8-5 02:57 PM 編輯

六十七.唐其琛番外(2)

      又是一年新年。


      這倆孩子長相一個隨爸一個隨媽,雖然唐其琛曾經放話,說喜歡長的像以寧的小哥兒。但每回被外人瞧見,他抱著的都是寶貝閨女小朵兒。

      唐其琛和溫以寧結婚後的第一個年,小哥兒和小朵兒剛滿一周歲,正是蹣跚學走路的時候。

      傅西平沒少笑他,“表裡不一的臭男人。”

      唐其琛抱著女兒,對他的話沒放心上,極微小的一個弧度勾在嘴角,“兒子是我的,女兒也是我的,跟你有關係嗎?你能閉嘴嗎?哦,羨慕就直接說,我把西哲給你抱一會兒。”

      傅西平胸口差點沒被這刀子戳個稀巴爛。

      兄弟情決心斷交一禮拜。

      亞匯集團今年的收官戰相當漂亮,繼去年競標成功西路鐵路總局的高鐵導航分體安裝項目後,又被推薦為國家一帶一路建設的標杆企業,與中東歐各成員國合作,經濟雙向縱伸,整個上海地區獨此一家。年末之際,各大新聞媒體的邀請函如雪花而至。柯禮按照他的意思,只應邀參加年度十大傑出青年的頒獎典禮。

      唐其琛列席嘉賓位,這一次盛情難卻,連亞X電視臺的程東學台長都親自出馬,說服他坐在了打眼的位置。

      毫無意外,他的現場照片和動態截圖又在微博上熱轉。這次機位給的鏡頭實在是多,一整晚下來,一套他不經意之間,低頭垂眸看時間的九宮圖衝上熱搜。唐其琛長相極為英俊,暗色細條紋的西服,酒色的高領羊絨衫簡潔俐落,不苟言笑的樣子,有一種舊上海公子哥的風流倜儻。

      唐其琛這一套生圖太A了。網友連續扒出了他的一身行頭和寥寥可數的私密八卦:

      “他戴的這只手錶是14年在瑞士拍出的天價絕版,朋友們,現在已不是用錢能買到的了。”

      “外套求同款,99包郵有沒有?”

      “[微笑]這不是和安藍鬧過緋聞的青梅竹馬嗎[狗頭]”

      “樓上的醒一醒,人家已婚,生的還是龍鳳胎[微笑]”

      這條熱評帶了圖,是唐其琛和溫以寧的現場結婚照片,但圖元非常低,辨不出新娘子的五官,輪廓卻極溫柔。

      可不到一小時,這張照片就被刪帖了。而與此同時,亞匯集團的官微適時發出一條企業宣傳短片,囊括了數十年的發展歷程,慷慨激昂又熱血澎湃。看眾的關注力度空前高漲,網上對亞匯的褒獎讚揚一片,也從側面達到了最佳宣傳效果。

      陳颯是個眼光很準的企業品牌推廣人,她的策略手段已然運用自如。

      唐其琛出任執行CEO的第八個年頭,董事會一致通過董事長的任命議案,唐老爺子功成身退,而唐其琛將在年後正式出任亞匯集團CEO。

      年前內外交易處理完畢後,又是一年塵埃落定。

      傅西平攢的局也算是每年的習慣了,年三十兒前一天,這一圈打小的玩伴都會聚上一聚。三十五往上的男人,小半生這麼過下來,風浪雨雪,誰不是一身故事。年輕的時候恣意暢快,可到了一定的年齡,心便靜了下來。這個圈子,來來去去數不清的人,真真假假辨不明的情,真正留身邊的,最後仍是這幾個。

      男人們在桌上玩牌,女眷們唱著歌,聊著天,也自得其樂。

      傅西平是學藝術出身,有那麼點清高氣性,對哥們的幾個媳婦兒那是褒貶不一,唯獨對溫以寧特別好。舊年相識,纏纏繞繞這麼多年的緣分,他是把她當自己人的。

      包廂裡燈影溫柔,牌桌氣氛融和,耳邊是悠揚復古的薩克斯曲。

      這場景,似曾相識。

      傅西平從嘴裡摘下雪茄,忽然對一旁的溫以寧挑眉,意有所指的說:“像不像?”

      一句掐頭去尾的問話,旁人聽了是摸不著東西。

      但溫以寧莞爾。她抿著唇,笑意薄薄的撒在嘴角,她沒有回答,而是下意識的側過頭,看了一眼唐其琛。

      唐其琛手裡拿著牌,手法俐落的切插,他的注意力在牌上,但表情分明是動了容。

      夫妻倆同時答:“像。”

      像他們第一次遇見的場景。

      當年的小以寧還是大四的青澀學生,她在這樣的會所兼職打工,像一株夾縫生存的小小植物,命運雖苦卻從未放棄。她做著百無聊賴的服務生,候在包廂門口,從徐徐敞開的門縫裡,看到了陷在燈影中的唐其琛。那時的唐其琛年輕倜儻,一身純黑襯衣像是初秋的涼夜。翹著腿,玩著牌,修長的手指劃過牌面,聲音低沉,如同秋夜裡突然捲進的春風。

      他說:“對圈兒,要嗎?”

      從此以後,溫以寧便懂得了什麼是少女心。

      此情此景,宛若時光倒流,唯一不同的是,那一眼驚豔的人,成了她的夫君與良人。

      溫以寧和他目光交疊,由淺漸濃,最後深情不負。

      唐其琛知道她想的是什麼,只無聲的覆上她的手背,在她耳邊低語:“還說對我不是一見鍾情?”

      溫以寧笑意綻大,眼睛亮的像星。

      傅西平用打火機敲擊桌面表示抗議,“顧慮一下單身漢的情緒行嗎,二位?”

      唐其琛把牌一丟,起身牽著溫以寧就朝外走。

      這突然之舉把一桌人弄懵了,“你,你想幹嘛?”

      唐其琛沒回答他們,而是輕聲對溫以寧說:“想跟你接吻。”

      事實證明,男人的話不可信。

      接吻之後又想做點別的,除夕將至,晚上的車流明顯變少。唐其琛把車開去了山頂上,黑色路虎一把方向橫停在無人的深夜。車外冬日漸冷,車裡卻赤熱多情。兩人全心投入,擁抱,接吻,撕扯,在彼此身上沉浮起落。最後的時候,溫以寧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哭著大罵唐其琛混蛋。

      唐其琛不以為恥,反倒越發激烈,他咬著她的耳垂,低聲哼吟:“混蛋也愛你。”

      溫以寧是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不打算再做廣告媒體行業,她想創辦英語培訓機構,做回自己的本行。

      唐其琛一百個願意,他見過她的語言天賦,那是她身上最美好的風景。

      陳颯知道後,雖有不捨,但顯然也是她意料之中的結果。那天在外灘的西餐廳吃飯時,兩人都淺酌了紅酒,興致濃郁敞開心扉。

      陳颯說:“你當初來亞匯報道時,我就覺得,你遲早會走。”

      溫以寧笑著說:“那你還願意當我師傅呀?”

      陳颯聞言淡笑,“唐總交待的,我敢違抗嘛。”

      溫以寧佯裝傷心,“看來還是走了後門。”

      陳颯也沒否認,跟她碰了碰杯,“但我沒有教錯人,以後不管做什麼,都希望你過得開心。”

      溫以寧一口飲盡,雙頰如桃花微紅,她說,“昨天子渝給我發了個小視頻,是他與顧先生在一起玩電遊。”

      說罷,她把手機遞過來。但陳颯一眼沒看,風輕雲淡的說:“也不是第一回了。”

      酒壯人膽,這些私事本不該問,但溫以寧還是關心道:“師傅,你和子渝的爸爸……”

      陳颯神思淡淡,但明顯是分了心,半晌,她說:“子渝成年了,他有權利做選擇。”

      而自始至終,陳颯都未提過自己的想法。或許是乾脆了斷沒有雜念,或許是心有彷徨未做決斷。溫以寧也沒再追問,她又倒了酒相敬,也是那一句,“以後不管做什麼,希望你能開心。”

      溫以寧的英語培訓班從選址、租賃工作室,到辦理執照和資質,以及後續的宣傳推廣,都是她一個人親力親為。唐其琛提過一次,問她要不要幫忙。她不需要,他便不再干涉。

      那是溫以寧自己的事業。

      除卻前期兩個月的籌備階段實在是分身乏術,之後的每一天,溫以寧都會合理安排好自己的時間,晚上一定是陪小哥兒和小朵兒的。

      一雙兒女太乖,連家裡的老阿姨都說,就沒見過這麼好帶的孩子。

      大約是觸景動情,溫以寧某一個瞬間,忽然滋生出某種很強烈的衝動。她看著小哥兒和小朵兒,又看了眼沙發上正在回復郵件的唐其琛。她想,如果再有一個孩子,無論男女,也是很好很好的。

      這個念頭冒出來一下便消失了,至少目前,她的心力一半都在工作上。

      夏天時,一切步入正軌。

      培訓班的第一級學員數量達成預期。溫以寧之前就與本科時的恩師教授聯繫過,由他引薦了幾位得意門生擴充導師團隊。溫以寧的定位也很清晰,就是針對普通的商業英語運用速成培訓,或者是要出國遊玩,想短期內提升一定英語水準的大眾。

      她沒要唐其琛幫忙,但陳颯和柯禮是真情實意的熱心,有時候介紹一些朋友過來,慢慢的口碑相傳,生源也就穩定了。溫以寧把賺的錢都存卡裡,也很坦然的讓唐其琛知道。出去逛個街,碰上自己喜歡的也能隨心購買。

      柯禮去過一次她的工作室,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旁邊兩間隔出來的房間做培訓室,倒還有模有樣的。

      溫以寧給柯禮倒了咖啡,他接過喝了一口,笑著說:“以寧,事業越做越好了。”

      溫以寧靠著桌沿,輕鬆道:“這不是事業,我不是做大事兒的人。就希望,能夠活的充實一點,能做些自己愛做的就更好了。”

      柯禮說:“唐董跟我提過,他不希望你這麼辛苦,他也想你過的舒服一些。”

      今年年初之後,唐其琛正式任職集團董事長,柯禮是永遠不會出錯的精英助理,自然不會再稱唐其琛為唐總。

      溫以寧笑意坦然,明亮的猶如窗外的大好天光,“舒服與否,跟清閒與否沒有太大關係。拋開別的不說,我也想給西哲和西朵樹立一個好榜樣。她們的父親很優秀,做媽媽也不能太拖後腿。錢賺的多與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人生進行到哪一階段,都要找到自己的價值。”

      柯禮溫和的笑了下,“以寧,你做的很好了。”

      盛夏過後,金秋已至。

      這個秋天,溫以寧碰到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

      培訓班裡的一位男士,對她發起了猛烈的追求。

      這事兒說來也憂心,追她的人叫魏明,是一家地產公司的小開,年齡比她還要小兩歲。這麼個鑽石青年,偏偏就看上了眼。哪怕溫以寧委婉的表達過,自己已有丈夫,但對方仍然炮火猛烈。

      鮮豔欲滴的玫瑰一天一大捧的送,溫以寧下班的時候,他更是開著拉風的蘭博基尼到工作室外等著。

      十號降溫那天,颳風下雨,一場秋雨一場寒。

      魏明這天的車是敞篷,本想裝個帥,想不到淋得滿身狼狽。工作室的小姑娘們在窗戶口偷偷看熱鬧,個個開心的不得了。溫以寧當時沒說話,站到窗邊看了一眼,然後把姑娘們打發散了,自己拿了把傘下去送給了魏明。

      就是這把傘送出了問題。

      魏明的地產公司在業內也小有名氣,人際交往很廣。這二傻子當天就發了一條朋友圈,po出那把傘的照片,還很中二的P了個愛心上去。說:“你果然還是關心我的,寧寧我好感動![心][心]~”

      傅西平不知是在哪個宴會上順手加了他,沒交集,但都躺在彼此的列表中,好死不死的,這條朋友圈就被傅西平刷到了。

      唐其琛那晚回去,臉色是少有的陰沉。

      溫以寧跟他說話,他一個字都沒回應。溫以寧莫名其妙,以為他工作不順心,挺體貼的關心:“怎麼了?心情不好麼?來,跟老婆說說呀。”

      唐其琛醋勁兒上頭,冷不丁的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的表情,“說什麼?說心情不好嗎?那別說了,待會更不好了。”

      溫以寧皺了皺眉,但也沒再多說,安靜的做自己的事兒去了。

      等了一分鐘,唐其琛沒忍住,走到她面前問:“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話?”

      溫以寧愣了,“啊?你自己說的呀。”

      “我說什麼了?”

      “跟我說話,你心情待會更不好。”

      “……”

      唐董就沒這麼憋屈過。他這人看著脾氣不外露,一是到了這個位置,什麼事情都看得多,看得開。再者,他對溫以寧從來是捨不得的。但今天不知怎的就沒收住,不輕不重的把朋友圈的事給點評了一番,然後意味不明的冷哼了句,“你送傘啊,是不是覺得這種學生長相還挺不錯,被雨淋到很可惜?”

      再聽不出唐董吃醋,溫以寧也白活了。

      這種感覺很奇妙,有點想笑,還有點躍躍欲試的小激動。畢竟有生之年能看見唐董醋意如此之大,實屬難得。

      溫以寧將他的酸味裡裡外外品嚐了一遍,然後挑起眉,一本正經的說:“沒覺得那種學生長相被雨淋到很可惜。”

      唐其琛臉色稍稍放緩。

      溫以寧接著道:“只覺得那麼年輕,被雨淋到很可惜。”

      唐其琛手機直接砸在了地上,沉著一張臉,甩手進了書房。

    溫  以寧被他這飛醋吃的也心裡不悅,這莫名其妙的少爺脾性,她也不想慣著。

      淩晨一點,唐其琛還沒回臥室睡覺。

      書房亮著燈,溫以寧歎了口氣,還是主動去哄老闆了。

      她剛走到書房門口,手抬到一半還未敲門,門就從裡頭打開了。唐其琛站在門口,也是要出來的動作。兩人碰了個正著,面對面的也沒處躲。

      溫以寧雙手環搭著胸口,好整以暇的望著他。

      唐其琛一臉高冷,眉眼間情緒收的不著痕跡,一副古墓派修煉的模樣兒。

      就這麼對視了十幾秒,跟較勁兒似的,誰也不先開口說話。

      最後,溫以寧“啊!”的一聲尖叫,然後迅速跳到了他身上,摟住他的脖子,兩條白皙勻稱的腿夾著男人的腰,嬉笑著跟他撒嬌。

      這出其不意的一招,讓唐其琛條件反射的托住她的臀。

      這一托,把他的眼神都拖暗沉了。

      唐其琛欲念深重的狠狠揉了兩把,啞聲問:“欠收拾了?”

      溫以寧眼睫輕輕眨了眨,然後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老闆,我想在醋缸裡泡個澡,好不好?”

      唐其琛拿她沒辦法,終於笑了起來。

      溫以寧腰肢在他懷裡扭了扭,倒是會挑時機解釋,“魏林開了個敞篷跑車等在樓下,今天雨又下的那麼大,我不是怕他出事,我是不想被人圍觀。給他送傘,順便也是告訴他,我不僅有丈夫,還是兩個孩子的媽了。”

      唐其琛抱著她一邊往臥室去,一邊糾正:“他不叫魏林,叫魏明。”

      溫以寧還真弄不太清楚,目光疑惑,“……啊?是嗎?”

      兩人回到房間,唐其琛把人壓在了床上,“他叫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老公叫什麼——叫什麼?”

      溫以寧呼吸漸軟,哼哼唧唧的動。

      唐其琛不客氣的在她臀上狠狠掐了一把,嚴厲之色極認真,“說。老公叫什麼。”

      “……唔,唐其琛。”

      第二天,唐其琛就來接她下班。

      他沒開平日的黑色路虎,而是開了一輛純白色的布加迪超跑。唐其琛甚少有如此張揚的時候,一現身,工作室的那幫小老師們都驚呆了,她們只知道美女老板結了婚,卻從不知道她的老公這樣俊朗。

      溫以寧格外不好意思,坐上車後臉還是紅的,“你今天怎麼換車了?”

      唐其琛面色沉靜,看了一眼後視鏡,平聲說:“我最煩別人在我面前炫車。”

      溫以寧這份領悟來得後知後覺,想起老余曾告訴過她,說唐總在西郊山莊專門建了個地下停車場,買車是他除打牌之外,另外一項愛好了。

      老男人的面子,有點貴。

      從這以後,魏明就再也沒來找過溫以寧。

      她也是很久之後才從柯禮那兒無意知道,原來,唐其琛親自給魏明的哥哥周啟深打了電話。

      周啟深的根基在北部,名字看著文雅內斂,溫以寧也是後來才知道,這也是四九城裡說一不二的厲害角色。唐其琛甚少有過如此態度強硬的時刻,周啟深與亞匯集團常年業務建交,自然要給唐董幾分薄面。更何況,這事兒本就是自家人做錯了。

      溫以寧至今還對周啟深的出場記憶猶新。按理說,這個意外應該翻篇,但那日周啟深從北京飛來上海,他不同於唐其琛的精英氣質。人高大英俊,薄薄的單眼皮往上挑,明明是細長溫柔的輪廓,眼神卻生的狂妄不羈。周啟深不抽煙,偏愛烈性更濃的雪茄。

      唐其琛宴請時,周啟深讓魏明也過來了。

      魏明是半道兒接的臨時聖旨,進到包廂時一臉懵。本能反應的叫周啟深:“……哥,啊,你,你來上海了。”

      周啟深嗯了聲,他聲線一低,像是低八度的提琴和絃,深沉的很性感。他看了魏明一眼,慢條斯理的掐了雪茄,說:“過來。”

      魏明不疑有他,走近。

      結果,周啟深站起身,揚手就是一巴掌打他臉上,然後轉過頭,對溫以寧溫和客氣道:“唐太太,弟弟不懂事,是我當哥的沒教好。以後,他絕不會再來騷擾你。”然後目光輕挪,看著唐其琛說:“抱歉了,唐董。”

      溫以寧當時就震驚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她一直纏著唐其琛打聽,“周總結婚了沒呀?看著年齡不比你小耶。”

      唐其琛閉目,平靜答:“結了,又離了。”

      溫以寧單手撐著腦袋,從床上支起半邊身子,訝異極了:“離了?他是不是打老婆?”

      唐其琛斜睨她一眼,“想什麼。周啟深當年怎麼追人的,整個京圈都知道。”

      溫以寧還想說話,就被唐其琛不悅打斷,“你有一個老的還不夠,怎麼,又對另一個老的感興趣了?”

      溫以寧笑著翻到他身上,撐著手肘,溫溫柔柔的看著唐其琛。

      唐其琛被她看得略有不自在,低聲:“要做什麼?”

      溫以寧俯低了頭,在他耳邊說:“其琛,我想再要一個孩子。”

      唐其琛眼皮微顫,表情是平靜的,但心臟很明顯的搏動了個猛勁兒。

      對視許久後,他閉上眼:“今年不要。你生了西哲和朵兒,剖腹產要恢復兩年,我才會考慮。”

      溫以寧愣了愣。

      唐其琛摟著人,手臂繞到她的後腦勺,輕輕把她壓向了自己側頸,聲音和煦溫柔,像在訴說他生命中不容置疑的原則一般,“不管幾個孩子,在我心裡,你的健康與平安,永遠是第一位。包括西哲和朵兒,他們以後會成家立業,有各自的精彩人生。但我,只有你。念念,你才是要與我走一生的人。”

      溫以寧的鼻尖蹭在他的頸間,能感受動脈強而規律的跳躍。

      她嗯了一聲,然後閉上眼,忍住了眼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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