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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喬 -【嫁衣之二】表妹,請枕邊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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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onat
時間:
2008-7-9 05:04 PM
標題:
綠喬 -【嫁衣之二】表妹,請枕邊躺
除了相似的外表,從小他樣樣不如大哥,
連心儀的表妹也一心一意愛著大哥,
從不肯正眼瞧他,甚至還避著他,
但這怪得了誰?
誰要他為了引得她注意,
做了那麼多惹她厭的事,
特別是,假扮大哥唬弄她,
然她的癡心卻如同他的一般──
總得不到響應,
可就算如此,
他也不該為了讓她從愛情的桎梏解脫,
老實道出大哥娶妻的消息要她面對,
害得她墜馬,
自此喪失不願記起的回憶……
作者:
donat
時間:
2008-7-9 05:05 PM
第一章
她在縫製一套嫁衣。
銀色的繡花針在她指尖跳躍,像一隻翩翩起舞的螢火蟲,然而,任憑這蟲兒如何調皮,也逃不出她的掌心。
就那麼一針一線,從容不迫,一朵金色的牡丹便在她指下嫣然盛開。
人人都說她心靈手巧,世上沒有她縫不出的款式,沒有她繡不出的花樣,但這一次,她遇到了難題。
這套嫁衣她縫了又拆,拆了又縫,衣上的刺繡也是改了又改,不知經歷了多少波折,卻始終沒能完工。
因為這是她縫給自己的嫁衣,
就像她不能預見自己未來的愛情,也不能確定這套嫁衣到底會縫成什麼樣子。
綠竺默默告訴自己,一定要縫一套世上最美的嫁衣,讓自己成為世上最美的新娘,讓未來的夫君傾心愛她。
但什麼叫最美?這一刻,她迷惑了。
怔愣地看著綢緞上的牡丹花樣,她微微嘆息--感嘆自己的愚鈍。
她不知道什麼叫「最美」,也不知道心上人是否愛她。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她的心上就住著一個男子,這是親朋好友們全知道但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赫連貝勒,她的心上人,總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衫,出現在京城女子仰慕的目光中。
她也像別人那樣癡癡地望著他,期盼他的眼裡有她。
但他卻是那樣心思複雜的一個人,她絞盡腦汁也看不透他。
雖然他疼她也愛她,還時常弄些好吃好玩的送給她,她卻不知道,這種疼愛,是出於兄妹之情,抑或男女之愛。
沒錯,赫連貝勒,這個京城裡最英俊的男人,偏偏是她的表哥。
做為他的表妹,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在於,她可以不用尋找藉口就與他整日相見;壞處在於,她有可能會一輩子被他當作妹妹。
其實,就算他沒有把她當妹妹,就算他同樣深愛著她,想成為他的福晉也並非那麼容易,因為,她的父親是漢人。
雖然,她的父親承蒙皇上恩典在朝為官,雖然,她的母親也是旗人,但仍改變不了她身為半個漢女的事實。
如果表哥只是普普通通的八旗子弟,那麼這樁婚事或許不那麼困難,但表哥貴為當今皇上的親侄子,堂堂的和碩貝勒……身份低微的她,有什麼資格當上他的妻子?
正凝眉思索,指尖不期被銀針刺了一下。
鮮血滲出,滴在綢緞間,化為牡丹旁的紅梅。
綠竺憶起從小到大不小心扎破了指尖,倘若他在身旁,一定會心疼地含住她的纖纖玉指在嘴裡吮吸,直到她止住疼、止住血。
他的唇是那樣的溫柔,他口裡的氣息縈繞著她的指尖,直鑽進她的心裡……
每當那個時候,她的臉就會變得通紅,一顆心也怦然跳動。
她甚至暗暗希望,手指可以多被扎破幾次,只要,有他在身旁。
「小姐,妳已經有那麼多的絲線了,為什麼還要去買?」小丫頭杏兒跟在綠竺身後,不解地問。
「因為還缺一種顏色。」綠竺一邊答著,一邊步入京城裡最大的繡坊。
昨夜她又將那件未完成的嫁衣全拆了,因為她忽然覺得衣上那過於濃豔的牡丹花樣並不適合自己,不如改成蓮花圖案吧。可是翻出家中的絲線,挑來挑去,也找不到一種顏色能繡出粉紅銀亮的清蓮。
無奈之下,只好再次來到這間繡坊。
三天兩頭往這兒跑,繡坊的老闆娘早巳認識她,一見她進門,便笑容可掬地迎上來,端茶倒水,拿出所有存貨供她挑選,親暱地與她閒話家常。
綠竺喜歡這問繡坊,卻不喜歡繡坊對街那幢華麗的房子。
那兒,是京城有名的青樓。
青樓裡的花娘時常到這繡坊裡走動,訂做衣裳。這時候,綠竺便會遇到一個她最最不願遇見的人……
今天,對街格外熱鬧,充斥著各式男子,不時有歡呼之聲從人群裡竄出。
「那兒是怎麼了?」綠竺皺著眉問。
「董小姐您有所不知,」老闆娘答道:「聽說今兒有一個色藝雙絕的清倌要開臉,所以那兒圍滿了想買下她初夜的臭男人。」
綠竺雖身為大家千金,但私底下也曾偷偷讀過一些閒書,隱約知道所謂的「開臉」和「初夜」是什麼意思。聽了這話,她雙頰緋紅地低下頭。
「唉,吵死了!」老闆娘順手關上窗子,「到了晚上鬧得更凶呢!害得我們這兒的學徒都無法專心刺繡。」
「既然如此,為何不把店面遷到別處去?」綠竺好奇地道。
「唉,董小姐,妳有所不知,這年頭生意不好做。對面那些青樓女子花錢大方,有她們不時前來光顧,學徒們才不至於挨餓。」
「哦。」她點了點頭,儘量不再去理會對街的喧囂之聲,仔細挑選她需要的絲線。
不知過了多久,那聲音漸漸小了,從窗縫望去,擁擠的人群也散了。
「大概出錢的買家已經定下了吧?」老闆娘喃喃自語,「唉,真可憐,又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要下海了。」
「有什麼可憐的?」忽然有人聲音響亮地說。
綠竺抬頭循聲望去,瞧見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子搖搖擺擺走了進來,她的衣著甚為豪放,不穿旗袍,只一件漢人的紗褸披裹周身,胸前敞開一片雪白,隱隱可見輕紗下的紅菱肚兜。
光瞧這身打扮,便知道絕非良家女子。
「有什麼可憐的?」那女子接著說:「今兒我家的楚姑娘開了臉,往後就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等著她,老闆娘,妳倒說說,這有什麼可憐的?」
「哎喲,是玉媽媽!」繡坊的老闆娘連忙起身賠笑,「我哪兒是在說你們家的姑娘呀,不要誤會了。」
「希望是我聽錯了。」玉媽媽冷冷地答,掃視屋子一眼,目光停留在綠竺身上。
玉媽媽?綠竺凝神尋思。聽這稱呼,這女子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青樓老鴇吧?
「玉媽媽,今兒您這麼忙,怎麼有空過來?」老闆娘問。
「過來挑幾幅蘇繡,客人答應送給我的。」玉媽媽轉身招了招手,「貝勒爺,您快進來呀!」
屋中諸人這才發現外面還站著一個人,不由得齊齊往外望去。
那是一個容貌俊美的男子,在日光下,搖著一把繪有高山流水的扇。當他收起扇子,掀開晃蕩的珠簾走進來的時候,彷彿把陽光也帶進來了。
綠竺看著那男子,不由得怔愣。
因為那男子有一張跟她心愛的赫連表哥一模一樣的臉,只不過,那臉上的表情沒有赫連表哥慣有的溫文爾雅,呈現的是頑劣嬉皮。
他便是她最最不願意遇見的人。
「咦?表妹,原來妳也在這兒!」男子笑著上前跟她打招呼。
「嗯。」她淡淡地頷首示意。
沒錯,她認識這個人,也知道他的名字--赫麟,一個酷似她的心上人,並且名字只差一字的人,她的二表哥。
如果不是因為那張臉,世上沒有人會相信,赫連和赫麟是孿生兄弟。
赫連性格沉穩,文韜武略無所不精,年紀輕輕便得皇上賞識,在禮部擔任要職。而弟弟赫麟卻生性頑劣,從小不肯好好讀書,長大了也不思進取,反而日日流連於花街柳巷之中,被親戚們斥責為浪蕩子。
誰能相信他們是從同一個娘胎爬出來的?
雖然綠竺一直認為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必苛求天下男子都似赫連那樣出類拔萃,但對這個二表哥她亦從無好感。因為,她小時候到姨媽家玩耍時,總會受到他的欺負。
或者揪她的頭髮,或者搶她的果子,甚至有時候扮作赫連的模樣來戲弄她……總之,這個二表哥似乎天生喜歡跟她作對,每次都能把年幼的她弄得哇哇大哭。
從此,她便對他產生一種又懼又恨的心理,偏偏她最喜歡光顧的繡坊就在他最喜歡流連的青樓對面,她挑絲線的時候常常能遇見帶著花娘來買東西的他,所以,每次跨入這間繡坊她都懷著一絲忐忑,害怕會撞上他。
唉,天公不遂人願,今兒又跟他碰了個正著!
「喲,貝勒爺今兒怎麼有空?」繡坊的老闆娘上前招呼。
「您還不知道吧,就是赫麟貝勒標中了我家楚姑娘!」玉媽媽代為解答。
「恭喜、恭喜。」老闆娘道了個萬福,「如果我沒記錯,貝勒爺您不是第一次標中花魁了吧?」
「還說呢,我都勸他這次別插手了,好歹給別的客人一次機會,誰想咱們楚姑娘偏偏像她那些姊姊一樣,也看上了他!」玉媽媽搖頭嘆息,「誰叫咱們貝勒爺生得一副潘安再世的模樣呢,天底下有哪個女孩子見了他會不動心的?罷了、罷了,姑娘第一次開臉,我只有成全她的心願嘍!」
「既然如此,貝勒爺該早早跟楚姑娘入洞房才是,怎麼這會兒還有空光顧小店呢?」老闆娘不解。
「唉,咱們貝勒爺心善,想著我把姑娘帶大不容易,所以答應挑幾幅上好的蘇繡送給我。」玉媽媽洋洋得意。
「怕是您沒收著丈母娘的禮,不讓女婿入洞房吧?」老闆娘玩笑道。
「怎麼會呢……」被說中了心思,玉媽媽言語間不覺有些支吾。
「來來來,上好的蘇繡都在這兒呢,您慢慢挑!」老闆娘沒再調侃她,吩咐學徒捧了繡品,如畫般一幅幅攤開。
房間本就不算大,這會兒再被霞光四射的繡品佔去大半空間,綠竺只覺得自己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了。
她退到角落,一側目,竟發現赫麟就在近旁,心尖不知怎麼的,不由得一顫。
赫麟的身上散發出一股馥郁的香氣,如午夜蘭花般,在她四周瀰漫。
她渾身不自在,他卻悠悠喝著茶,還不時朝她擠眉弄眼,嘻嘻一笑。
「我怎麼覺得現在的蘇繡都不如從前了?」玉媽媽逐幅看著繡品,皺了皺眉,「繡得不精緻,花樣也不夠靈活。」
「要不您看看粵繡和蜀繡,也很不錯的。」老闆娘示意學徒換上另一批繡品。
「不好,更不好。」玉媽媽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那……」老闆娘尷尬為難,「要不您先等等,下一次貨到的時候,我把頂尖的貨給您留著……」
「下次?好不容易貝勒爺肯賞我一點東西,我哪裡還等得到下次!」玉媽媽不耐煩地搖頭,銳利的眼睛一瞥,竟瞥到綠竺的身上。剎那間,她彷彿看到了什麼稀世珍寶,兩眼驟然發光,指著綠竺的裙子嚷道:「老闆娘,不用等下次,只要像這位姑娘身上穿的就好!」
「像她身上穿的?」老闆娘一怔。
「對對對,不知這位姑娘穿的是蘇繡、粵繡,還是蜀繡?」玉媽媽連連追問。
「呵,都不是!」老闆娘笑了,「這位小姐穿的,是她自個兒繡的!」
「嗄?」玉媽媽目瞪口呆,半晌才嘖嘖讚歎,「年紀輕輕的就有這個本事?如果她出來開店,全京城的繡坊可都要沒生意了!」
她眼珠子一轉,拉過老闆娘,私下低語,「妳跟她熟,可否請她為我繡一條裙子呢?」
老闆娘不由得哈哈大笑,「玉媽媽,您別說笑了!剛才您也聽見了,她可是赫麟貝勒爺的表妹,禮部董大人的掌上明珠。我哪敢叫她為您繡裙子!」
「這樣呀……」玉媽媽稍稍洩氣,但素來不達目的誓下罷休的她:心念一動,想出另一個主意。
只見她繞到赫麟身邊,擠出討好的笑容,「貝勒爺,咱們商量個事--您幫人幫到底,送佛送上西,快點替我求求情,請您那位心靈手巧的表妹為我繡一條裙子吧!」
這話語聲雖然輕輕的,但畢竟藏不住,隨風傳到綠竺耳朵裡。
她微微一愣,沒料到這老鴇竟如此鍾愛她的手藝,心頭不禁泛起一絲欣喜,雖然,她知道自己貴為董府千金,是無論如何也下能替一個娼婦繡花的。
「我這表妹對我冷淡得緊呢!」赫麟微笑著,緩緩搖著扇子,「我哪請得動她?」
「您勸一勸她嘛,好歹她也是您的表妹呀!」玉媽媽仍不死心,「看在小的我從前幫了您不少的份上,你就幫我這一回吧!」
「玉媽媽是在威脅我嗎?」赫麟嘴角上揚,瞧瞧滿懷希望的玉媽媽,又瞧瞧面無表情立在一旁的綠竺,不知打著什麼主意,忽然將他手中的摺扇一闔,「啪」地敲了敲桌子,「好,幫人幫到底,既然是孝敬媽媽您的禮物,當然要挑您中意的才對!」
他湊近綠竺,用一種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吻道:「好表妹,妳可否幫哥哥這個忙?」
綠竺沒想到他真的來求自己,不由得嚇了一跳。
有人喜歡自己的繡品是一回事,幫一個娼婦繡花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想也沒想,當即扭過頭去,冷冷答,「最近手被針扎破了好幾個口子,大夫叮囑我要好好休息呢,表哥還是另找他人吧。」
「玉媽媽連蘇繡都看不上,惟獨鍾愛妳繡的活,叫我到哪裡去找一個像表妹這樣心靈手巧的人?」赫麟沒被她的推拒擊退,反而越逼越緊,「妳就幫哥哥這一回吧!大不了,哥哥我拿一件好玩的東西跟妳交換。」
「我不希罕!」她偷偷咬住嘴唇,一股對赫麟恨得牙癢癢的感覺又自心底竄出--這個浪蕩子,遇見他準倒霉!如果換了溫柔體貼的赫連,絕對不會逼她做這種有失體統的事。
「不希罕我的東西?」赫麟不慍不惱,仍舊笑咪咪的,「那好,妳可以讓我替妳做一件事。無論什麼事,我都可以答應。」
為了一個老鴇,值得付出這樣的承諾?綠竺不解地回眸,瞪了他一眼。
既然如此……眼下她有一件羞於啟齒的大事,正愁無人幫忙,雖然赫麟的名聲差了一些,但據說一諾千金是他全身上下為數不多的美德之一,或許,這件大事真的可以託付於他……
心中在掙扎徘徊,綠竺指尖絞著手帕,沉默良久。
「怎麼樣?答應了吧。」赫麟的嗓音如魔域迷音誘惑著她,「其實妳不說,我也大概可以猜出妳的心事。」
「你可以猜到?」綠竺微愕地開口。
「呵呵,不用說,當然是跟我那個大哥有關嘍。」他附在她耳邊細語。
「呃……」難道她的秘密就這麼守不住?就連這個平日跟她沒有來往的人都能一眼看穿。綠竺胸襟起伏,臉兒微紅。她咬了咬牙,不知是什麼讓自己下定了決心,道出心中所想,「好,我幫你,不過……你得先幫我辦成那件事。」
「到底是什麼事呀?」他望著她,戲謔的眼神忽閃忽閃的,令人看不清他此刻心中所想。
「這兒有一個荷包,是我繡的,」她掏出懷中的珍藏,「麻煩你幫我交給他……」
將荷包送給心上人,是古往今來女子們含蓄表達愛意的最佳方式,聰明的赫連表哥,應該只看一眼就能明白她的意思。
一直想親手送給他,卻一直怕被他當面拒絕,荷包繡好約有大半年了,總在懷裡揣著,遲遲未有機會送出。
今天,總算尋著個機會了……如果,這個浪蕩子真值得信賴的話。
「呵呵,我當是什麼天大的難事,原來就為了這個!」浪蕩子似有一剎那的失神,可馬上即恢復談笑風生,「交給我吧,妳放心好了!」
「你……」遞出荷包的手有些遲疑,「你一定要親手交給他……而且,不能對別人提起此事!」
赫麟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沒有再回答她,只是一把將她那捧在掌心的「寶貝」奪了過去。
身為堂堂的貝勒爺,其實根本不必為了一個青樓娼婦、一幅刺繡向別人乞求。
他這樣做,不過是想知道她的心意罷了--想知道綠竺到底肯不肯為了他,接下這樁刺繡的活兒。
很明顯的,答案讓他失望。
他畢竟不是大哥,在她的心目中他跟一個陌生人沒有區別,一樣無足輕重。
大哥無論叫她做什麼事,她都會想也不想就一口答應。而他,單單只是向她索取一幅刺繡,就得付出代價。
他很明白,自己只是一個被親朋唾棄的浪蕩子,就連大哥的一根腳趾頭也比不上,所以,從小到大,他一直把自己的心思藏起來,不敢流露出一絲一毫對她的愛意。
仍然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那一年她只有八歲,梳著油亮的羊角辮,穿著一身大紅襖,圓圓的臉上閃爍著晶亮的微笑,像極了家中擺設的瓷娃娃。
年幼的他很想過去跟她玩耍,拉拉她的小手,看看是否真是瓷做的。那時,宣親王府中,除了大哥,他找不到第二個年齡相當的小夥伴,而大哥把心思都花在學業上,無暇理睬他。他很孤獨,很想要一個會說會動的瓷娃娃。
但她的目光卻始終盯著他那人見人愛的大哥,直到大哥長成翩翩美男子……
於是,不甘寂寞的他,只好利用調皮搗蛋的方式接近她。
比如,將她辮子上的紅頭繩用剪子剪斷,再比如,把捉到的麻雀塞到她領子裡……他還曾因為嫉妒大哥總能得到她親手製作的禮物,便在十二歲生日那年,扮作赫連的模樣,騙她為自己編了幾十串墜玉珮的穗子,編得她指頭都腫了。事後她發現受騙上當,哇哇大哭,從此一日比一日憎恨他。
但他不後悔。既然她不曾喜歡過他,那麼給她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也是好的--哪怕這印象很惡劣。
如今,他手裡握著她親手刺繡的荷包,這個定情信物卻不屬於他,反而要他替別人做嫁衣裳。
赫麟自認不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無法抑制住心中酸澀的滋味,但既然答應了她,也不會失信於她。
回到府中,已是深夜。
繞過幾株梨樹,昏黃的圓月下,他看見大哥在獨自舞劍。
那颯爽的英姿、那揮灑自如的劍法,還有那一身白衣襯托出來的高貴氣度,讓身為男子的他都不由得默默讚歎。
雖然,他有一張跟大哥一模一樣的臉,但他知道,世上沒有哪個女子會用真正傾慕的眼光望他。因為,他頑劣、他不學無術,即使是歡場中的女子,也只是喜歡他的錢袋、喜歡他的俊顏,對他這個人本身卻帶著隱隱的不屑。
為什麼從同一個娘胎爬出來的,大哥可以出類拔萃,他卻長成了這副德行?呵,不知道。
只記得當年他那個風流成性的阿瑪納了第五房小妾以後,傷心的額娘躲進王府最深處的佛堂,足不出戶,府裡的氣氛就變得萬分怪異,彷彿有一朵陰暗的雲壓在他們兄弟倆的頭頂。
大哥恨阿瑪,甚而把這股恨意化為動力,驅使自己用功刻苦,長大後成為比阿瑪更出色的男子,以便處處跟阿瑪作對。
而他,不想活得如此沉重痛苦,便選擇另一種方式排解自己的心情--事事漫不經心,就是他的方式。
因為對任何事都抱持著雲淡風輕的態度,所以他可以原諒阿瑪,可以把王府中的諸事都置之度外,也因為這種態度,導致了他的不學無術、放蕩形骸。
既然他已經變成這個樣子,又怎麼能夠強求周圍的人讚賞他,怎麼能夠奢望綠竺表妹……喜歡他?
呵,看來,他注定是要替他人做嫁衣裳的。
「大哥--」手心握緊荷包,他走到赫連面前。
「你這麼晚才回來?」赫連收了劍,眉心微蹙,似在責怪,「二弟,不是為兄多語,你也該找份正經差事做做才是。」
「我能做什麼?」赫麟自嘲一笑。
「你的拳腳功夫、騎射武藝都不在我之下,或許明兒我可以去求皇上,給你派一份武官的差事。」
「免了吧,」他淡淡地搖頭,「我可不是當官的材料。」
赫連似乎早料到他會這樣回答,無奈苦笑,「好吧,等你想通了再來找我,我就不信你會一輩子在花街柳巷裡鬼混。」
「大哥,我的事你就甭操心了,還是先管管你自個兒的事吧!」
「我?」赫連不解地抬眸。
「對呀,你的終身大事!」他笑嘻嘻地挑挑眉,「額娘應該催了你好多次吧?有沒有看上哪家的閨女?」
「我天天忙這忙那,哪有閒工夫想這些。」赫連莞爾。
「我還以為你早有意中人了。」他意有所指地說。
「你以為是誰?」
「綠竺表妹呀!」
「她?」赫連一臉諱莫如深的表情,不點頭,也不搖頭。
「大哥,這兒有一件東西,是綠竺表妹讓我交給你的。」赫麟趁著這機會,遞上荷包。
赫連瞧了瞧,並不接過去,只問:「這是什麼?」
「哥,你不是傻了吧,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赫麟嘆一口氣,「這是綠竺表妹親手繡的,要我轉交給你!」
「我一個男子帶著個姑娘家繡的荷包做什麼?」
「哥哥,你故意裝作不懂,是不是?」赫麟不由得微慍。
「你把荷包拿回去吧,」赫連無動於衷地坐到石凳上,輕輕擦拭方才用過的那把長劍,「我不會收的。」
「怎麼,大哥你不喜歡綠竺?」赫麟一怔。
「我現在心中無暇考慮這些事,」赫連的眉心再度微微蹙了起來,「我只希望能在朝廷中有所作為,將來即使出了這王府,也能讓咱們的額娘過好日子。」
「娶了妻子也不妨礙你在朝有所作為呀!難道……你真的不願娶綠竺表妹?」
「我一直把她當作妹妹,雖然不能保證將來不會喜歡上她,但……」赫連望著被夜風吹擺的樹冠,低低道:「但現在,我的心中的確沒有任何人。」
「那麼這荷包是退還給綠竺,還是你先收起來呢?」
「荷包是你拿回來的,你看著辦吧。」收了長劍,赫連緩緩站起,「我還有一卷書要看,二弟,今晚不能陪你多聊了。」
「要我看著辦?」赫麟愕然。
有沒有弄錯,他又不是當事人,怎麼能把這種麻煩事交給他處理?
心中不禁有一絲怨恨大哥--既然現在不打算接受綠竺,就該把話說清楚!如此曖昧不明的態度,叫他如何向綠竺交代?
倘若將這荷包原封不動地退還,她定會傷心吧?
赫麟自認是一個沒心沒肝的人,但此刻一想到綠竺神傷的模樣,竟有些於心不忍。
作者:
donat
時間:
2008-7-9 05:05 PM
第二章
已經七天了,她翹首以待的消息卻好似石沉大海。
那條送給玉媽媽的裙子她早繡好了,可是赫麟卻一直沒來取,彷彿忘了這件事的存在。
綠竺的心中似有千萬隻螞蟻在爬,惹得她心煩氣躁,每日坐立不安。
身為一個姑娘家,怎麼能如此不知羞恥,天天記掛著自個兒的終身大事呢?她本應該像其它大家閨秀那樣,對今生的姻緣不聞不問、心如止水,即使有媒婆上門,也該遠遠地躲在簾子後面去。
可她不知自己是否骨子裡天生輕浮,所以才會一直對那個荷包唸唸不忘……
那個浪蕩子把它交給赫連表哥了嗎?赫連表哥看到它之後會有怎樣的反應?無論接受與否,至少得給她回個話呀,老這樣拖著,讓她的心懸著,是世上最最折磨人的事。
雖然外表纖細柔弱,但綠竺知道,其實自己是一個行事果敢的人,她不會默默忍受這無盡的等待,她會主動找到赫麟,把事情問個明白。
挑了個閒暇的下午,藉口去給姨媽請安,綠竺踏入宣親王府的大門。
「竺兒,妳來得不巧呀,赫連到衙門去了,得到天黑了才會回來。」惠福晉見了她,笑咪咪地說。
「姨媽,我不是來找大表哥的……」她難為情地低下頭。為何宣王府中諸人一看到她,便斷定她是來找赫連表哥的?難道,她的心思真的表現得那麼明顯?「我是來看望姨媽的,順便給二表哥捎點東西。」
「給赫麟捎東西?」惠福晉彷彿聽到天下奇聞,滿臉詫異,「妳跟他什麼時候這樣要好了?」
「表兄妹之間互相送點東西有什麼好奇怪的?那天二表哥托我繡了條裙子,我今天給他帶來了。」綠竺更加羞怯,生怕姨媽看出個中玄機。
「嘿,那小子準是有了新相好,」惠福晉無奈搖頭,「他想討好人家是他自己的事,怎麼能勞煩妳……」
「姨媽,咱們是自家人,說什麼勞煩不勞煩的。」她往側院那一排廂房望去,「不知二表哥在家嗎?」
「這還用問,當然在--在睡覺!這小子日日過著通宵達旦、花天酒地的生活,他哥哥這會兒在衙門裡忙碌,他倒只會睡大覺!」惠福晉幽幽嘆息,「竺兒,妳自個兒去那屋裡找他吧,我一見那孩子就生氣,不陪妳過去了。」
「那……姨媽您先坐著,我去去就來。」綠竺舒了一口氣。幸好姨媽沒跟著她,否則她就無法向赫麟提起那個荷包了。
於是,手捧著雲霞般的絲綢紅裙,她輕輕站到赫麟的門前。
門虛掩著,一敲便開了。
這屋子透進了午後黃金的光線,一道繡著猛虎的屏風隔在房間中央,矇矇矓矓遮著床。
綠竺並未看見人影。或許,那人此刻仍躺在床上。
大表哥的廂房她進得多了,這個浪蕩子的房間她還是第一次來,心中不由得有些好奇。
印象中,赫麟一向衣著貴氣光鮮,屬於他的地盤應該同樣華美奢侈才對,但出乎意料的,這房中竟極為樸素。
除了那道屏風算半個擺設之外,桌上、牆上再無其它裝飾品,平素公子哥愛好的玉馬呀、花瓶呀一概沒看到,空空洞洞似下人的房間,就連綠竺一向認為節儉的大表哥的廂房也好過此間十倍,任誰也不會相信這兒住著一位貝勒爺!
睜著詫異的眼睛,她不由自主緩緩邁了進來,四處打量。
她發現一件奇怪的東西,那東西像是五顏六色的泥巴,被鄭重地供在白瓷盤子裡,擱在書桌上。
而瓷盤旁,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筆。那筆炭黑的顏色,似乎下用沾墨便可在紙上留下痕跡。
綠竺摸摸這個,碰碰那個,感到十分新鮮有趣。而觸碰之中,她發現另一件更為新鮮的玩意--西洋畫冊!
很早以前她就見過西洋畫,據說是洋人獻給皇上的貢品,但這樣小小一本的精緻畫冊她還是頭一回見到。綠竺不知不覺地坐下,翻開畫冊,細細品賞起來。
她喜歡西洋畫的逼真細膩,彷彿繪製的人物近在眼前,而這一本也沒讓她失望。
於是她入迷地欣賞著畫上女子的首飾與紗裙,但順手翻到冊中某頁的時候,她雙眼一瞪,幾乎跳起來。
那……那是一幅春宮圖吧?
只見那上面的女子,一絲不掛,躺在花叢中,嫵媚地微笑……
綠竺頓時喘氣心跳,雙頰似火燒。
她快速闔上冊子,口中唸著佛號,想讓自己快速靜下心,卻又忍不住再次輕輕地翻開冊子。
身為姑娘家,看到如此畫面,本應唾罵著迴避,可她為何……竟覺得那幅圖有一點……美麗?
定睛再細看看,它的確美麗。裸女的姿態雖然嫵媚,卻不淫蕩,相反的,在花朵的簇擁下,反倒有一種春天般的感覺。
手微顫著,她又翻了一頁,這一次,她看到了更多的裸女,她們身後長著白色的翅膀,在泉水邊梳洗自己金色的頭髮,陽光在她們晶瑩的肌膚籠罩一層柔和的光澤,不僅沒有絲毫淫蕩的感覺,甚至還讓人想到了一個詞--聖潔。
她快要暈倒了!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如此不知羞恥、看了又看?為什麼會有這種認為「春宮圖」也很美麗的怪異想法……
「外面有人嗎?替我倒一杯茶!」
忽然,屏風後面傳出男子的聲音。
綠竺本就心慌慌,此刻再聽到男子的聲音,更是六神無主,身子往後一退,碰到了書架,頃刻之間,架上的書紛紛落了下來,發出巨響。
「笨丫頭,又打爛東西了?」
赫麟從屏風後步出,臉上掛著戲謔的微笑。
「啊--」綠竺一瞧見他,馬上摀住雙眼,大叫起來。
他、他……除了腰間一條薄薄的褲子,竟啥也沒穿!
「綠竺?」赫麟見了她也同樣吃驚,斂起戲謔的笑容,面露微愕。
「快把衣服穿上!」綠竺將那條她繡的紅綢裙扔了過去,覆住他結實的肩膀。
「膽小的表妹。」赫麟畢竟機靈得多,馬上恢復了玩笑的口吻,「好了,我到裡面穿上衣服,妳可以把手放下來了。」
「等你穿好了再叫我!」她執意摀住眼睛,絲毫不敢把手移開。
「呵呵!」赫麟似乎對她驚惶失措的樣子感到十分有趣,披上外衣後,並不告訴她自己已經穿戴整齊,只悄悄地站到她面前,繼續逗她,「妳今天怎麼走錯房間了?」
「人家哪有走錯?」她蒙著臉回答。
「大哥的房間在院子那一端,妳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我不是來找他的,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董大小姐大駕光臨,居然是為了區區在下我?敢問有什麼事?」
「快去換衣服吧,等會兒再慢慢說!」
「不,妳先說了我再換衣服。」
「你……你明知故問!」
「明知故問?」
「你明明知道……我今天來這兒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呀?」赫麟卻裝作不懂,湊近了問。
「你要我繡的東西我已經繡好了,我托你幫辦的事呢?」
「哦,是那件事,」他沉默片刻,「對不起,妳把繡好的裙子拿回去吧。」
「為什麼?」綠竺感到微微不妙。
「因為我答應妳的事……沒有辦成,所以妳的禮物我也不能收了。」
「大表哥他……」綠竺只覺得一顆心在胸中迅速下墜,「他不願收下我的荷包?」
赫麟又是半晌不語,她捂著眼睛,看不到他對表情,不由得又急又躁,「你快說呀!」
「大哥他沒有拒絕,是我……把那個荷包弄丟了。」他低低地答。
「什麼?!」她一怒之下,放下雙手,看著他已穿戴整齊站在自己面前,立刻明白受騙上當,怒上加怒,「你怎麼會把它弄丟了?」
「那天晚上喝花酒喝醉了,第二天,荷包就找不到了。」赫麟淡淡地答,彷彿弄丟的不過是一件無足輕重的東西。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綠竺感到火苗自腹中竄了出來,「你這個騙子!我把如此重要的東西交託給你,你居然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我是不小心弄丟的,又不是故意的。」
「你……」
這小子做錯了事,非但不思悔改,反而理直氣壯?那個荷包是她花了好多心思才繡好,又找了個得道老尼為它念了姻緣咒,這才小心翼翼地捧出來。誰知道,這浪蕩子竟然無視她的囑託,弄丟了她的寶貝,簡直混帳!
雖然,荷包可以再繡,但寄望於荷包、翹首等待的心情,被這次的事情一鬧,以後便不會再有了。
叫她還能想出什麼別的法子,向大表哥表白?
綠竺越想越氣,突然淚珠一落,哭出聲來。
赫麟沒料到會把她弄哭,不由得一愣,呆在原處。
「怎麼了?竺兒,妳這是怎麼了?」哭泣聲中,惠福晉領著一個托著盤子的小丫頭走了進來,「我做了些甜湯,正想端來給你們嘗嘗,老遠就聽見你們在吵架。到底怎麼了?赫麟,是不是你欺負竺兒了?」
「孩兒沒有。」他抵死不承認,「姑娘家本來就愛哭,經常為了一點小事掉眼淚。」
「你還說沒有!你還說沒有!」綠竺泣不成聲,順手拿起一隻茶杯朝他砸去。
沒提防的人被砸了個正著,額上滲出血來,茶水自他的俊顏滴滴往下落,染濕半片衣襟。
「你還我的荷包!你還我的荷包!」綠竺跺足大嚷。
「赫麟,肯定是你又欺負妹妹了,否則竺兒這麼斯文的女孩子,怎麼會氣得拿茶杯砸你?」惠福晉很肯定地道。
赫麟用帕子輕輕拭著額上的血,沒有回答。
惠福晉顧不得兒子,只吩咐小丫頭去找藥箱,自個兒則連忙握著綠竺的手,細細追問詳情。
綠竺嗚嗚咽咽,說了好半天才把事情的原委說了個大概。
惠福晉一邊聽著,臉上漸漸露出笑容。
「傻孩子,我還當是什麼大事呢。」她撫了撫綠竺的背,「不就是一個荷包嗎?姨媽賠妳!」
「賠我?」綠竺瞪著紅通通的眼睛。
「對呀,姨媽雖然不會刺繡,但可以賠妳一個如意郎君!」
「呃?」這話一出,不僅綠竺,就連站在一旁面壁思過的赫麟也愣住了。
「妳跟赫連的婚事,姨媽我就替妳作主了!」惠福晉一錘定音。
「姨媽您……」綠竺忘記了哭泣,滿臉愕然。
「這個是當年太後賜給我的,現在我把它轉送給妳。」惠福晉將一隻溫暖的玉鐲套進她腕中,「其實我早就看中妳當我家媳婦了,只是一直沒跟妳母親商量,所以一直拖到現在。」
「可我父親是漢人。」綠竺難以置信地盯著手腕,道出心中顧慮。
「那又有什麼關係?」
「赫連表哥可是皇上的親侄子啊……」
「放心好了,他阿瑪已經不太理我,所以我生的兒子,大概也不會有人管他的婚事。」惠福晉似想起什麼傷心事,神色一黯,「赫連將來未必能當上什麼親王郡王的,朝廷若嫌棄他娶了漢女,這府裡自然有更好的女人生下更優秀的兒子繼承爵位。」
姨媽失寵已久的事,綠竺早有耳聞,她只是沒想到,會因為自己而引出姨媽傷感的情緒。
戴上這個鐲子,得到了婆婆的承認,是否表示她已經身為大表哥的未婚妻了?
為何,她此刻沒有半分喜悅,反而更加忐忑不安?
這樣算是訂婚了嗎?
除了未來婆婆贈予的一個鐲子,她好像仍然一無所有。
宣親王府並沒有派人送來聘禮,也沒有找人替她和表哥合對生辰八字,更沒有訂下舉行婚禮的日期……有時候,她真懷疑姨媽那日所說的,不過是一句戲言。
綠竺強迫自己靜下心來繼續縫製那套嫁衣,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可是眼看過了一季,凋零的秋葉已經飄落到她的窗前,宣親王府那邊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她便滿心焦慮,整日寢食難安。
而家裡的氣氛也異常怪異。話說上個月的某一天,母親從宣親王府回來,就關起門與父親竊竊私語了好半天。從那以後,全家上下就用一種小心翼翼的目光瞧著她,彷彿共同守著一個天大的秘密,惟獨瞞著她一人。
她很想問問母親,是否訂婚之事發生什麼變故,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小姐--」杏兒端進茶點,打斷了她的沉思,「赫麟貝勒來了,在夫人房裡跟她說話呢!」
「二表哥?」綠竺心中一跳,「妳看清了,真是他?不是別人?」
「小姐,」杏兒偷偷笑,「我知道您盼的是另一個人,可我哪會看錯?唉,全府上下,也惟有小姐妳會把赫麟貝勒看成另外一個人!」
「死丫頭,胡說些什麼呢!」綠竺不好意思地打了她一下。
其實,這丫頭說得沒錯。全府上下,惟有她在恍惚之中,會把赫麟看成另一個人--她太想念那個人了。
可是,自從訂婚之後,赫連只來過一次,而那一次,身邊還帶著一個她從未見過的漂亮女子。
他來這兒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見她這個未婚妻,只是為了求她替那個女子做一條雪白的西洋長裙。
她猜測著赫連與那個女子的關係,卻始終猜不出來。
表哥說,他們倆剛剛認識,但兩個剛剛認識的人怎麼會如此熟絡?
她猜測著那女子的身份,可卻什麼也猜不出來。只覺得那女子身上有一種大清國尋常人家的閨女所沒有的氣質,這氣質,彷彿從大海的那邊吹來的風一般,給人蔚藍而神秘的感覺。
女子走後,她努力露出天真的笑容,強留表哥在她家用晚膳,很想趁機知道表哥對訂婚的事有什麼想法,但那日他明顯的心不在焉,答非所問。
她等了一季,終於把他盼來了,他卻草草用過一頓飯後,就匆匆走了。在那之後,也沒有再來看她,彷彿根本不在乎訂婚的事,把她忘了……
「哦,對了,小姐,」杏兒又道:「夫人吩咐等用晚膳的時候您再過去,現在她正跟貝勒爺說話,您不要去打擾他們。」
「不要去打擾他們?」綠竺有些詫異,「怪了,他們之間能有什麼秘密?好像要背著我似的!」
「嘿嘿,大概夫人知道您討厭赫麟貝勒,不想您見了他生氣吧?」杏兒笑,「看看你們前段時間,像仇人似的!」
「呵--」綠竺也不由得笑了。
其實,她心裡早就不再責怪赫麟。當時他被她的茶杯砸中,額上裂了好長一道口子,事後聽說找了個西洋大夫來,才沒留下後患。一想到這事,她的心中就充滿內疚。
求人幫忙,別人幫了你,算是給你面子,不幫你,也是他的自由--她的確沒有什麼理由責怪赫麟。
何況,這段時間,赫麟常常往這裡跑,名為送些新鮮玩意孝敬姨媽,實則是想用這些東西討她歡心,向她賠罪。她怎麼會看不出來他的苦心呢?
從小到大,她雖然憎惡這個喜愛戲弄她的表哥,但畢竟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哪能有什麼深仇大恨?
罷了罷了,就原諒他這一回吧。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跟娘親到底有什麼秘密不能讓她知道?難道,這秘密跟她有關?跟她訂婚的事有關?
綠竺心中不由得一驚,唰地站了起來。
「小姐,您要上哪兒去?」杏兒睜大眼睛問。
「妳乖乖呆在這兒,我去去就回!」她提起裙子,往母親房中奔去。
董夫人的房門上垂著厚厚的簾子,綠竺奔至長廊,便放輕了步子,將耳朵貼近窗子,靜靜聆聽屋內的動靜。
「都怪我不好,一直怕她傷心,所以一直瞞著她……事到如今,真不知該怎麼辦了!」董夫人幽幽一嘆。
「姨媽如果難以開口,不如讓我來對表妹說吧。」只聽赫麟如此回答。
「麟兒,你真的肯替姨媽解決這件難事?」
「婚禮此刻已經轟動了整個京城,要瞞恐怕也是瞞不住的。長痛不如短痛,一次對表妹說清楚也好。」
「可你表妹從小就愛慕連兒,我真怕她會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姨媽您放心,我會好好勸解表妹的。」
「唉,真是不好意思,今兒是宣親王府大喜的日子,我和你姨父理應前去道賀,但為了這個傻孩子,我們誰也不敢去……」
「姨媽,您太客氣了,姨父不是早送了大禮了嗎?我阿瑪不會介意的。」
什麼婚禮?什麼打擊?什麼長痛不如短痛?
綠竺聽得一頭霧水,心中頓時湧起一股巨大的恐懼,像是周圍埋伏著兇猛的野獸,隨時會把她吞噬。
她摸著起伏不定的胸口,不知應該後退,還是繼續探明真相。
不、不,她不該就此退縮,她不要再過那種整日坐立不安、胡亂猜測的日子,即便此刻等待她的,是一個駭人的壞消息,她也該鼓起勇氣面對。
或許一時之間會難以接受,心如刀割,但至少,她一直懸著的心終於可以落地。
「你們在說什麼?」咬了咬牙,把簾子一掀,她的出現讓屋內兩人驚愕地抬眸。
「竺、竺兒……」董夫人支支吾吾,想擠出一絲笑容,卻表情僵硬、手足無措,「沒、沒什麼呀,我跟妳二表哥只是在閒話家常……」
「娘,您別瞞我了,我剛剛在外面都聽到了。」綠竺聽見自己的聲音極為鎮定,「你們提到婚禮,到底是誰的婚禮?」
「這、這……」董夫人結結巴巴。
「姨媽,讓我來說吧。」赫麟不再像昔日那般嘻皮笑臉,反而換了張滿臉嚴肅的表情,「表妹,有件事妳一直不知道,現在我們再也不能瞞妳了……我大哥要成親了。」
「成親?」雖然早已隱隱預感不祥,但當這兩個字真真切切傳入她的耳膜,仍令她的心霎時粉碎,「跟誰?」
「是已故長寧公主的女兒,海瑩格格。」
「就是那個從西洋回來的格格?」雖然處在深閨中,但對於這個大名鼎鼎的格格,她還是聽說過的。
「竺兒,並非是妳姨媽說話不算數,只不過海瑩格格跟妳大表哥從小就指腹為婚,妳姨媽不知道這事,所以……」董夫人瞧見女兒面色煞白,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是呀,這事是我阿瑪私自訂下的,他一直沒告訴額娘,最近海瑩格格隨她阿瑪回京,我額娘才知道這事。其實,她心中也很為難,因為她認定的兒媳婦一直以來只有妳。」赫麟幫著解釋。
得到姨媽的認可又有什麼用?她就知道自己過了不了姨父那一關!
海瑩格格是皇上的親外甥女,大清國堂堂的郡主,身份何等尊貴?她這個漢臣之女又怎麼比得上?
姨父宣親王為自己的長子挑兒媳,當然要挑個門當戶對的皇親國戚,就算赫連將來不繼承爵位,也不能隨隨便便娶個女子給他丟臉呀!
綠竺怔怔的,淚水模糊了雙眼,好半晌,才微顫地問:「他們……他們哪天成親?」
「就在今天。」赫麟低低地答。
「今天?」呵,難怪他們終於肯告訴她了,因為,這事再也瞞不住了。「今天的什麼時辰?」
「大概就是現在吧。」赫麟眸光深邃地望著她。
「現在?」呆呆地重複著這兩個字,突然,她一扭頭,飛也似地往門外跑。
無論如何,她也要去親眼瞧一瞧--當不了他的新娘,至少,讓她看看他做新郎官時的模樣!
看見了,她也就可以死心了。否則,她會認為這一切只是場惡夢,她會強迫自己不相信今天聽到的。
門口的樹下拴著一匹馬兒,那是赫麟的坐騎。這會兒,來不及叫人備車,而且即使命人備車,他們也會千方百計阻止她去觀禮。於是,顧不得那麼多,綠竺解了拴馬的繩子,一躍而上。
其實,斯文的她不太會騎馬,只在小時候跟表哥學過一兩回,此刻她憑著記憶中的姿勢,雙腿一夾,鞭子一揚,便驅得那馬兒直往前跑。
馬兒飛奔,她在座上顛簸,像是老天保佑,竟沒有摔下來。
宣親王府離她家不遠,馳過兩條街,她便看見了。
呵,真是一場豪華隆重的婚禮,似乎京城裡的達官貴人都來了,京場裡的老百姓也裡三層外三層地圍在王府四周,你擁我擠地觀看迎接花轎的盛大場面。
她坐在高高的馬背上,雖然隔了不短的距離,但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母親和赫麟沒有騙她,那個穿著新郎服飾的,的確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只見他拿著一把弓,正欲朝大紅花轎頂射出第一支箭。
「一射天狼」、「二射地妖」、「三射紅煞」,三箭過後,新娘便可進門。
他肯拉開這弓,就證明他並非被迫,這件婚事,他應該是願意的……
綠竺只覺得那拉開的弓,似一把鋸子,正割著她的心。而一想到,從今而後,她的大表哥將再也不屬於自己,這心上的裂痕就更深了。
倏地,箭被射出,金色的箭鏃迎著陽光,劃出一道閃亮的弧形。
馬兒見了這箭,頓時一驚,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抬起。
未拉緊韁繩的綠竺,隨著這聲嘶鳴,被馬兒甩了出去,身子砰然著地,後腦不期撞到一塊利石。
本來就已昏昏沉沉的她,只感眼前一黑,不願目睹的情景,終於可以不用再面對。
隨著新郎的金箭射出,四週一片歡呼,沒有人聽見這馬兒的嘶鳴,也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暈厥的姑娘。
惟有一個人,從遠處趕來,呼喚著她的名字……
作者:
donat
時間:
2008-7-9 05:06 PM
第三章
赫麟坐在董府的長廊下,看著月亮落下去,晨曦漸漸籠罩四周。
秋天的夜裡有點冷,他沒有添加任何衣物,便在這沁涼的石凳上坐了一晚。
他從不知道後悔的滋味,今天,終於嘗到了。
好後悔當時把大哥成親的事告訴了她,害得她悲痛欲絕,害得她墜馬受傷……
他本不該如此操之過急,而是該用更委婉的方式讓她慢慢接受這個事實,可是他竟然那樣毫不顧及她的感受就全盤托出……不,這不像處事圓滑的他一貫的作風,會這樣,大概因為嫉妒吧?
所以他希望她可以快快對大哥死心,他等不及要看她與大哥情斷意絕,沒料到這樣做,是逞了他一時之快,卻害了她。
她現在躺在床上,已經幾天幾夜沒有甦醒,喂進的藥大都被她吐了出來,彷彿失去生存的意志。
仍記得那日,她的後腦撞到利石,他喚著她的名匆匆趕到,伸手扶她,卻摸到一片淌出的鮮血。血迅速染紅他大半衣袖。
她小小的身子怎禁得起流失這麼多血?如果可以,他寧願割開自己的手腕,把自己體內的血液喂進她的嘴裡,補她的氣、補她的神。
京城裡的中醫都說她的腦子裂了,沒救了。董家只得死馬當活馬醫,大膽託人請來了一名西醫。那紅毛鬼子醫術新奇,像縫衣服似的在她後腦上縫了幾針,這才保住她的性命。至於她醒過來後是癡是傻,紅毛鬼子說,他也不知道。
董府上下現在已經亂成一團,姨媽病了,姨父六神無王,僕人們更是不知所措,凡事不去問主人,倒跑來請示他這個外人。
這幾日,他似乎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除了大哥成親的第二日回宣親王府取了幾件衣服,強顏歡笑地和新嫂子打了個照面,其餘的時間統統耗在這兒了。
每天晚上,他會坐在表妹廂房外的長廊下,一坐就是一整夜,提防打瞌睡的丫頭誤了喂藥換藥的時間。
如此熬下來,他自個兒也瘦了大半圈,鬍子未刮乾淨,衣衫也不怎麼換,雙眼通紅,臉色泛青,任誰也認不出他就是那個喜歡流連於風月場所的花花公子。
「貝勒爺……」
赫麟正凝思著,卻看見杏兒從屋裡慌慌張張地出來,氣喘吁吁。
「怎麼了?」他不由得驚站起來,「小姐不好了?」
「不……小姐醒了。」
「醒了?」一片喜悅之色閃過他的面龐,「快、快去叫大夫來!」
「貝勒爺,您先別急著高興,」杏兒神色仍然惶恐,「我覺得小姐有點不大對勁。」
「怎麼了?」難道表妹真的癡了、傻了?「小姐有沒有對妳說些什麼?」
「她一醒來,就、就叫我拿那件刺繡的活兒給她。」
「什麼要緊的刺繡活?」哪有重傷尚未痊癒,便想著幹活的?
「是……是小姐為自個兒繡的嫁衣。」
「嫁衣?」難道她心裡難過,不想睹物思人,要將這嫁衣給撕毀?「她要做什麼?」
「小姐她、她……」杏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貝勒爺,我真懷疑小姐她是不是腦子摔壞了,竟然說要趕快把那套嫁衣繡完!」
「趕快繡完?」赫麟覺得自個兒的腦子一片空白,「為、為什麼?」
「她說親事訂了這麼久,宣親王府也該來下聘禮了,所以她得趕快繡完那套嫁衣,免得到時候成親的日子訂好了,她卻趕不及……貝勒爺,小姐不是親眼目睹赫連貝勒娶海瑩格格的情景了嗎?為什麼她還是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樣?難道我家小姐的腦子摔壞了,她現在已經傻了?」
「別急、別急,」赫麟拍了拍她的肩,「妳先去把那個洋人大夫給請過來,再叫老爺和夫人在花廳坐著,我先探探表妹的情況。」
雖然嘴裡安慰著別人,但他心裡卻跟杏兒一樣焦急不安。
掀開簾子,走進屋內,他遠遠地看見綠竺坐在床頭,輕撫著那件紅咚咚的嫁衣。
他清咳一聲,引得她抬起頭來。
「表哥,」綠竺輕輕地笑,她大病初癒,臉兒在晨光下全無血色,但一雙眸子卻炯炯有神,看上去似乎精神不錯,「你來了!」
「怎麼不好好躺著?」赫麟心疼地走過去,輕撫她的長發,將她的被子折進一角。
「杏兒說我摔傷了,我這會兒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她眨眨眼,流露出迷惑眼神,「表哥,我到底是怎麼摔傷的?」
「妳想不起來了?」他心尖一震,「那麼摔傷之前的事,妳也想不起來了?」
「唔……摔傷之前發生什麼事?」她懵懂發問。
「摔傷之前……」他尋思著該怎樣婉轉的回答,才不至於又刺激了她,「摔傷之前,我們在說話。」
「我們在說話?」她連連搖頭,「表哥,你不要哄我了,你已經好久沒來看我了,我哪有機會跟你說話呀?」
「好久沒來看妳了?」別說她昏睡的這幾日,前一陣子他也經常到這府裡走動,怎麼算「好久」?
「對呀,你天天不知在忙些什麼,都不理我!」她忽然向他撒起嬌,「就連赫麟那個壞東西都惦記著來看我,你卻把我給忘了。」
「赫麟?」聽到自己的名字,他驚得跳起來。她此刻把他當成了誰?
「有時候我真懷疑,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成你的未婚妻……」綠竺旋即幽嘆,「或許,訂親的事,你只視為兒戲。」
「妳……」赫麟駭然瞪著雙眼,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明白了,她不是傻了,而是忘了。
就像喝了孟婆湯輪迴轉世的人,前世的記憶已經煙消雲散了,此刻的綠竺,經那利石碰撞,也把她不願看的、不願想的統統遺忘了。
這樣對自個兒有好處的,因為,她暫時可以不必傷心。可這樣做,後患無窮,因為將來有一天,殘酷的事實將再次擺在她面前,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會再經歷一次。
更麻煩的是,現在她把他當成大哥,用對待情郎的目光看著他。他本可以道出真相的,但面對這樣的目光,所有打算吐露的話語都融化了。
雖然他跟大哥長得相似,但從宣親王府到董府,哪怕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下人,也不會把他們兩人弄混。但綠竺,這個從小跟他們玩到大的表妹,卻屢屢弄錯。
她不是一個胡塗的人,她會這樣,大概是因為她太愛大哥,太想為她患得患失的愛情找一個替代品吧?
茫然呆立了好一陣,聽見西洋座鐘在兩人之間滴滴答答轉動,不知怎麼的,一個驚世駭俗的想法自赫麟腦海深處油然而生。
既然錯了,既然她想不起來了,那不如將錯就錯吧。
或許,他可以做一件事,彌補她心靈的缺陷……她想不起來的痛苦,就不要再讓她想起,她從未得到過的幸福,讓他來給她。
這樣,他可以減少一點負疚感--害她從馬背上摔下來的負疚感。
「表哥,你在想什麼?」綠竺拉了拉他的袖子。
「我在想,妳現在該乖乖躺著休息,不要再管其它的事。」他緩緩從她手中抽出那件嫁衣,「這個以後再繡,好嗎?反正咱們的婚期未定,如果阿瑪催促我們完婚,至多,我請他留點時間,讓妳把它繡完。」
「姨父真的同意我們的婚事了嗎?」她含羞地低下頭,「他不嫌棄我是半個漢人嗎?」
「當年康熙帝的母親慈和皇太後還是漢人投旗的呢,何況妳我?」他笑著安慰她,「好好歇著,大夫一會兒來給妳複診,我去見見姨父和姨媽就回來。」
「表哥--」她忽然叫住正想挪步離開的他,雙頰緋紅,「我覺得……你今天有點像了。」
「像什麼?」他一怔。
「像……像我的未婚夫。」她小小聲聲回答。
「難道從前不像嗎?」赫麟故意哈哈大笑。
「從前你都不理我。」她再次幽然埋怨了一句。
「放心,我以後天天來看妳,就怕妳到時會嫌我煩。」
呵,她天天盼著大哥理睬她,他又何嘗不是曾經滿心期待她的青睞?
現在好了,可憐人對可憐人,互相彌補傷心……
赫麟離開綠竺廂房的時候,原本還猶豫不決的想法,此刻已不再動搖。他快速步入花廳,董氏夫婦一聽見腳步聲,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
「竺兒到底怎麼了?」董夫人心急如焚,「聽杏兒說,她的腦子有點不太清醒了,是嗎?」
「表妹清醒得很,只不過……墜馬之前的事她不太記得了。」據說有一種叫「失憶症」的毛病,大概就是指這個吧?
「不記得什麼了?」
「不記得我大哥成親的事,」赫麟苦笑,「她現在仍然以為自己是大哥的未婚妻。」
「什麼?!」董氏夫婦愕然。
董夫人頓時亂了方寸,「那可怎麼好?得快點告訴她才行呀,免得那孩子又犯傻!」
「姨父、姨媽,麟兒有一事想求你們。」打定了主意,他鄭重開口。
「有事儘管說,不要客氣。」相較於妻子的慌亂,董大人顯得沉穩多了。
「表妹剛才把麟兒錯認成我大哥……」
「什麼?!」董夫人捉著丈夫的手,不甚確定地問:「她是一時認錯,還是真的傻了?」
「麟兒斗膽有一個想法,不知是否妥當?既然表妹已經錯認了我,不如,將錯就錯,從今以後,讓我冒充大哥來照顧表妹,直到她痊癒。」
「這……」兩老面面相覷,「這怎麼可以?」
「姨父和姨媽是怕我會佔表妹的便宜?」
「不不不,麟兒,這段時間,你盡心盡力照顧竺兒,我們都看在眼裡,哪會這樣想?!」董大人連忙解釋。
「表妹會受傷,有一半也因為我的關係,如果當初不是我堅持向她說明真相,她也不至於如此。現在她正病著,凡事都應該順著她才好,不要忙著告訴她實情,上次就是因為我們太著急了,太導致了墜馬的慘劇。」
「只是……我們怕這樣會委屈了你。」董大人猶豫道。
赫麟淡淡一笑,「這是我的榮幸,哪是委屈?」
大哥儀表堂堂、氣宇不凡,不知迷倒了京城多少大家閨秀,豈是他這個萬人唾棄的浪蕩子可比的?能冒充大哥,當然是他的榮幸。
況且,可以趁此機會跟綠竺朝夕相處,他還有什麼可埋怨的?
赫麟努力讓自己的嘴角上揚,彎成好看的弧形,卻沒注意到,陽光中,他的容顏裡有一絲不為人知的苦澀,沿著他的經脈蔓延開。
過了幾日,綠竺漸漸能下床行走了。
人們說,心情好,病自然就會好。她覺得自己能這麼快康復,正是應了這一句話。
這段日子,她的大表哥天天來陪她,送她好吃的好玩的,與她說說笑笑。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也是她從前盼不來也不敢想像的。
有時候,她躺在床上午睡,他就坐在床邊的躺椅上,給她唸書上的一段故事。
唸著唸著,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她偷偷睜開眼睛,發現他倒疲倦地先睡去了,秋日的陽光通透亮潔,映著他的俊顏,呈現無比溫柔的感覺。
她總覺得,現在的大表哥比起從前來,似乎有一點不同。但究竟哪兒不同,她也說不明白。大概,從前他太冷淡了,這會兒忽然對她如此關懷備至,反倒讓她受寵若驚。
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轉變?她想,也許是因為她受傷吧?世人對於病患者總是寬容的。
她慶幸自己受了傷,雖然,受傷之時的情景她不太記得了,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今天,她格外高興,因為大表哥竟主動提出要帶她去香山看紅葉。
聽說香山的楓葉紅了,她早就想去瞧瞧,這心事不知怎麼被他窺知了,於是主動提出了這件事。
綠竺滿心歡喜,一大早就打扮妥當,等著他來接她。
後腦在被洋人大夫縫針的時候,給剃去一大片頭髮,這會兒,她特別吩咐杏兒找來假髮,在癒合的傷口處盤了個圓髻--為了他,她不能失去自己的美麗。
他準時而至,微愕地上下打量著她,彷彿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美麗。而微愕之後,便呈現一種滿足的表情,輕輕笑了,像是明白了她的特意裝扮是為了誰。
隨後,他們乘著馬車往香山去,待到山路崎嶇處,便下了車,由他攙扶著她,緩緩往紅葉繁茂處走。
「好美哦--」綠竺望著雲霞般的樹梢,發出輕輕的感嘆,「表哥,還記得好多年前我們也來過這兒嗎?」
「什麼時候?」赫麟一怔。他當然不可能記得,因為那應該是屬於她和大哥的記憶。
「你不記得了?那一年我們陪姨媽上山燒香,在前面的那座尼姑庵裡,你我各許了一個願……」綠竺露出失望的表情。
「哦,記得,妳一提我就記起來了!」赫麟強裝鎮定,呵呵笑。
「那你還記得當時我問了你什麼嗎?」
「呃……」這個問題把他給難住了。
「瞧瞧,你說過的話我每一句都記得,我說過的話,你卻一句也沒放在心上。」她嘆了口氣。
「妳現在再對我說一遍,我發誓,從今以後,不論妳說什麼我都記得。」他扶著她肩膀的手緊了一緊。其實,從前她說過的話,他又何嘗不是每一句都記得,只不過,她不知道罷了。
「當時我問你,神佛會不會向別人洩漏我們許下的心願。」綠竺雙頰微微紅了,「你回答,神佛無口,自然不會洩漏。於是我又問,假使神佛無口,那麼我許下的心願祂如何幫我實現呢?」
「妳許的到底是什麼願?」赫麟好奇。
「當時你也這麼問,」頓一頓,她忍住羞怯,忽然抬起眸子道:「表哥,我現在可以對你說了。我希望神佛能告訴你,長大之後,我一定要成為你的新娘。」
她並不祈求神佛助她成為心上人的新娘,只是叫神佛告訴他,她長大後「一定要」。一向纖弱斯文的她,在這件事上,卻有如此無比堅定的決心,讓赫麟微微一顫。
這段日子喬裝大哥,他並不覺得如何委屈,但此刻聽到這話,卻忽然感到心酸。如果,她這份堅定的愛意是放在他的身上,那該多好。
但他知道自己沒有希望了,不僅因為她意志堅決,也因為她和大哥之間並非完全沒有機會再在一起。
大哥至今尚未與海瑩格格圓房,那場轟動一時的婚姻淪為親戚間的笑談。
大哥說,他這樣做,是為了反抗獨斷獨行的阿瑪,為了讓大家知道阿瑪一手包辦的並非良緣。而海瑩格格一心想回到洋人的地方去,所以願意配合著大哥的計劃,整日假扮惡媳,把王府上下弄得雞犬不寧。
這對新婚夫婦之間,沒有感情,只有共同的目標--一紙休書!他倆為了這紙休書,正在努力尋找鬧翻的理由,等待分道揚鑣的那一天到來。
倘若那一天真的到來,那麼,大哥大可重新迎娶綠竺。到時候,宣親王得了一個好媳婦,綠竺也遂了多年的心願,豈不兩全其美?
到時候,夾在中間的多餘人就只有一個了--他,赫麟。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表哥,你不開心?」綠竺失落地瞧著他,「你不希望我成為你的新娘?」
「哪兒的話?」他心疼地摟住她,「我求之不得呢……只不過,怕自己沒有這個福氣。」
「表哥,現在我們已經訂婚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她睜大懵懂的眼睛。
他澀澀一笑,並不答話,只說:「來,走了這半天的山路,妳也累了,先吃些點心吧。」
「點心?」綠竺不解地瞧瞧他,並不見他帶有什麼點心。
只聽他忽然擊了擊掌,樹後走出一隊奴僕,紛紛提著籃子,扛著幾案。
奴僕們捧了張斑斕的虎皮,鋪在冰涼的路面上,立起幾案,扶綠竺坐下。又過了一會兒,他們自籃中取出各色小點心,核桃酸、松子糖、棗泥糕、玉蘭片……都是綠竺喜歡吃的,用精緻的白色瓷碟盛著,一一擺開,小小的幾案都快擺不下了。
不遠處,還有一個火僮,蹲在從不知哪兒變出來的鐵爐前,舀了山中清泉,正欲煮水泡茶。
「哎呀呀,這些人是打哪兒冒出來的?」綠竺笑。
「他們一直跟在後邊呢,怕打擾我們賞紅葉,一直沒出聲。」赫麟答。
「都是王府裡的人吧?」瞧著面生,不像董府裡的奴僕。「扛著這好些東西爬了這麼遠的山路,會不會累著他們?」
「他們知道有銀子打賞,還有紅葉看,都爭著出來呢!」他笑著要她寬心,「本來是想叫妳府上的奴僕丫鬟也出來散散心,不過這段時間妳生了這病,他們也累壞了,我就算了……」
「表哥,其實我們倆隨身帶些吃的出來就好,何必如此鋪張?宮裡的娘娘都沒這麼衿貴呢,何況是我。」他的種種體貼、萬分好意,一時間讓她感動不已。
「來來來,嘗嘗這個,我知道妳喜歡吃的。」他打斷她的話,夾了塊糕點塞進她嘴裡。
綠竺知道自己再客氣下去,他會更加不好意思,於是由著他喂自己,一邊咀嚼美食,一邊欣賞午後山景。
空氣中夾雜著樹木的清芬,隨風吹拂過來,引得她一陣心曠神怡。
目光正在紅葉間徘徊,她忽然聽見一陣女子的歡笑聲。
只見山路的那一頭出現了幾個麗人,金釵滿頭,衣飾華麗,說笑打鬧著,正往這邊來。綠竺定睛一瞧,嚇了一跳。她們不就是海棠院的幾個紅脾嗎?
她從前到繡坊買線,時常能遇見她們,沒想到,在這種地方也能碰著。
那幾個麗人瞧見他們,立刻露出笑容,上前打招呼。
奇怪的是,她們打招呼,倒不衝著她打,反而圍住她的「赫連表哥」。
「喲,貝勒爺,好雅興呀,竟陪伊人在此賞紅葉,難怪這麼久都不去找我們!」眾花娘戲謔道。
「妳們認錯人了吧?」不等赫麟開口,綠竺連忙替他解圍,「這是宣親王府的大貝勒,不是……不是你們認識的那個人。」
「不是嗎?」眾花娘一怔,狐疑地打量著赫麟,隨後笑了,「那怎麼瞧起來這麼像呀?」
「孿生兄弟,自然像了。」綠竺偷偷瞥了眼她的「大表哥」,生怕他會生氣。但那張俊顏平靜如水,看不出外表下的心情。
「貝勒爺,您倒自個兒說說,我們認錯了嗎?」花娘們嘻皮笑臉,不理綠竺,只拉著赫麟糾纏。
「幾位姑娘真的認識在下?」隔了好一會兒,他若無其事,笑了笑,「可惜在下不記得了。」
「喲,貝勒爺,您不會是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吧?」花娘們努努嘴,「不認我們可沒關係,將來再到海棠院來時,可不要後悔哦!」
「我大表哥怎會去那種地方!」綠竺微慍,「我再說一次,妳們認錯人了!」
「好好好,算我們認錯了。」眾花娘互相使了眼色,齊齊笑道:「你們繼續賞你們的紅葉,我們繼續去上我們的香。」
說著,真的不再蠻纏,搖搖擺擺地去了。
望著她們遠去的背影,綠竺仍擔心身邊的男子受了此等「污辱」會不開心,於是勸解道:「赫麟表哥生性風流,大表哥你可別怪他,他不是存心想讓你的聲名受損的。」
「我怎麼會怪他呢?l赫麟淡淡一笑。
是呵,他怎麼會怪自己呢?明明是自己種下的禍根,現在卻差點連累了別人的名聲。大哥若知道了,還不知會怎麼怪他呢!
剛才有一剎那,他的心跳幾乎停止--好害怕,怕花娘們會糾纏到底,不把他打回原形不肯罷休。
他雖然沒什麼出息,卻終究是個驕傲的人,這會兒,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敢認了,這多少會有一絲酸楚,湧上心頭。
作者:
donat
時間:
2008-7-9 05:07 PM
第四章
「表哥--」綠竺掀開珠簾,從屋裡捧出一盤東西,臉上掛著淺淺笑容,「這個是給你的。」
「什麼?」赫麟擱下手中的書卷,有些詫異。
「噯,天氣涼了,我給你縫了件馬褂,也不知道合不合適。」她臉兒低垂,泛出微紅。
這些日子他如此體貼地照顧她,還帶她去賞了香山的紅葉,她一直想著要回報他些什麼,可自己除了刺繡縫紉之外再無所長,只得替他做了件馬褂略表心意。
雖然,她知道表哥身為王公貴族,哪會希罕這區區一件馬褂?但能夠親手為他披上自己剪裁的衣衫,她就竊感甜蜜,彷彿有了點「為人妻」的感覺。
「真是的,妳病剛剛才好,怎麼又勞心勞力做這個?」赫麟嘴上輕輕責怪,心底卻也同樣歡喜。
馬褂是白綢做的,邊角用金線繡了流雲狀的花紋,素淨中見華麗。
赫麟將它穿在身上,雖然心中歡喜,卻又不由泛起一絲酸澀。
他知道,素淨中見華麗,一向是大哥的著裝風格。
從小,大哥就喜歡穿著一身高貴的白色,配上他那張絕美的俊顏,總引得人們看了又看。大家都說,赫連貝勒是真正的貝勒,毋需用奢侈的飾品來裝扮自己,只消在腰間墜一塊古樸的玉珮,或者在轉身之間讓衣帽上的花紋隱隱閃爍,他整個人便有自如深藍大海上升起的明月般耀眼。
因為心中充滿對大哥的嫉妒,所以赫麟從小就反其道而行,總是穿得富麗堂皇,讓人眼花撩亂。
其實,他也很喜歡素淨的東西,也未必穿不出那種韻味,但既然有大哥珠玉在先,他又何必模仿,讓人諷刺他東施效顰?
這段日子,為了裝扮大哥,他倒是添了好些件素淨的衣服,行為舉止也收斂不少,不再似從前般放蕩形骸,儼然變成謙謙君子。
有時候,他竟覺得,這才是真正的他。只不過這一個他,從前被禁錮在華麗的衣衫裡,沒有人察覺。現在,他的靈魂終於得以解脫,藉著大哥的外表轉世投胎。
「表哥,好不好看?」綠竺見他對著鏡子發呆,擔心地問。
「好看,當然好看!」他回過神來,攬住她的肩低語,「做了這個來討好我,是不是又想讓我帶妳出去玩?」
「人家的確有事求你,不過不是出去玩。」她調皮地眨眨眼。
「哦?什麼事?說來聽聽。」
「表哥,你瞧瞧--」她牽著他的手,定到桌前,取了本書遞到他眼前,「昨兒我買了這個,偏偏有些地方看不太明白,所以想讓你教我!」
赫麟翻開書頁,只見那上頭「宮商角征羽」的密密麻麻寫了一大堆,像是天書一般,把他愣住了。
「這……這是什麼?」好半晌,他才懵懂地問。
「表哥,你又在逗我了!」綠竺努努嘴,「這是樂譜呀,你精通樂律,怎麼會不認得?」
「哦……」赫麟心一緊,急忙掩飾,「我是問,這是什麼樂譜?」
「琴譜,」她指了指封面,「這不是寫著嗎?」
「哦,剛才沒注意。」
「表哥,這裡有一曲『萬馬奔騰』,我以前聽你彈過的,你也答應過要教我的,記得嗎?」
「是麼?」赫麟只感有汗水自額上滲出。
「哼,你總是忘記答應過我的事!」不滿的人兒嬌嗔著,「我不管,這一次你一定要教會我!這曲子好難彈,昨兒我練到大半夜都還彈得斷斷續續的,鬱悶死了!」
「好、好……」赫麟嘴上答應著,心裡卻亂如麻。
慘了、慘了,這一次,他再也裝不下去了!
精通樂律的,是他大哥,而非他。
從小到大,他連琴弦都沒碰過,這會兒叫他怎麼當師傅教學生?還彈「萬馬奔騰」呢,他恐怕連一個音都彈不出來!
他以為換上一件素淨點的衣服就變成大哥了?他也不想想,大哥是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的才子,而他,不過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傻瓜,他憑什麼冒充人家?簡直自不量力!
赫麟只覺一顆心沉了下來,彷彿死期已到,遠遠地看見一道他無論如何也跨不過去的難關--他的鬼門關。
「表哥,來來來。」渾然不覺他心思的綠竺推著他坐到琴邊,「快教我!」
教?怎麼教?綠竺的琴藝勝過他千萬倍,他當她的徒孫還差不多。
懷著一顆必死無疑的心,赫麟終於把手指擱在琴弦上。
他的思維在這一刻有所停頓,也不知是怎麼的,指尖稍稍一用力,那琴弦竟「鐺」的一聲,彈跳起來,斷成兩段。
「哎呀,表哥,你流血了!」綠竺連忙用帕子裹住他的拇指。
流血了?他倒不甚在意,先前渾身一陣麻木,竟絲毫不感到疼痛。
「這琴弦,怎麼斷了?」綠竺埋怨道:「肯定是我昨夜彈得太用力了,彈得它不堪負荷……表哥,都怪我,害你受傷了。」
「沒事,我沒事的。」赫麟擠出一絲笑容,安慰著急的她。
琴弦斷了,是老天在保佑他吧?又或者,是他在不自覺中故意把它弄斷的。
無論如何,這下好了,他的手指受傷,有藉口不必再彈琴了,他又贏得一點與她相處的時間。
他並不怕她知道真相後罵他恨他,他只是捨不得,捨不得這段有她的快樂日子。
「都怪我不好,都怪我……」綠竺見鮮血從他指尖湧出,心疼萬分,死活不肯原諒自己,她的眼淚也隨而滲出雙眸。
櫻唇微顫著,她忽然張開小口,含住赫麟的拇指,輕輕吮吸。
赫麟的身子在她含住自己的一剎那,像電著了一般地顫抖起來。
他記得,從前她做針線活扎傷自個兒的時候,大哥也常常這樣替她舔吮傷口,他曾經有一度嫉妒兩人的這種親密,渴望有朝一日,與她有所接觸的人是他。
今天他終於如願以償了,心裡卻又感到莫名的痛楚。
呵,那天,她用茶杯砸傷他腦袋的時候,裂了那麼大一條口子,也不見她有絲毫愧疚,這會兒,竟為了這小小的拇指,她就緊張成這個樣子……她會這樣,無非因為她以為現在面對的,是他的大哥。
兩個人,長著一模一樣的臉,得到的卻是天差地別的待遇。想到這個,能叫他的心不疼嗎?
「呀,怎麼會這樣!」剛剛吮淨指尖上的血,不料由於傷口不淺,又有另一股血從中冒了出來,驚得綠竺連聲大叫。
而大叫之後,是六神無主的大哭。
「別怕、別怕,有什麼大不了的,竟哭成這個樣子。」赫麟拍著她的背,輕聲勸道。
「嗚……這可怎麼辦呢,表哥你會不會再也彈不了琴了?」她很自然地靠到他懷裡,一邊哭著,一邊道出自己的擔心。
「哪這麼容易就殘廢了。」他笑了,「等著瞧,過兩天等我傷好了,一定彈給妳聽。」
這話並非說說而已,這一刻,他真的下定決心,要讓她聽到他的琴聲,雖然,這麼短的時間內要學會「萬馬奔騰」似乎是不可能的。
「喲,貝勒爺,好久不見,我還當您再也不跨入咱們家的門了呢!」
赫麟一進海棠院,玉媽媽就迎了出來,臉上掛著曖昧的笑。
「我不是來了嗎?」他恢復浪蕩子的痞相,傭懶地靠到椅上,指了指隨身帶來的東西,「這些都是送給姑娘們的禮物,快請她們出來瞧瞧。」
「姑娘們今兒都有客呢,恐怕只有我陪貝勒爺了。」玉媽媽頤手倒一杯酒。
「都有客?」他四下望瞭望,「現在才下午呢,就客滿了?玉媽媽,妳甭跟我打馬虎眼,是嫌我帶來的禮物不夠重吧?」
「唉,恐怕再多的禮物也喚不回咱們家姑娘們的心了。」玉媽媽故意嘆一口氣。
「怎麼,我哪兒得罪姑娘們了?」他濃眉挑一挑。
「貝勒爺,您還裝呢!」
「我裝?」
「聽說,那天您在香山碰見咱們這兒的姑娘們了?」她斜斜地睨他一眼。
「哦,那天呀,」他雲淡風輕地答,「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瞧瞧,你當時不肯認她們,把她們氣壞了吧,現在都躲著不肯見你了!」
「怎麼?姊姊們真生我的氣了?」他跳到地上作了個揖,「求媽媽幫我說兩句好話,就說……當時我身邊有人,不便與她們相認,心裡也愧疚了好些日子了,她們要怎麼罰我,悉聽尊便!」
「姑娘們怎麼敢怪罪貝勒爺呀!」玉媽媽嗑著瓜子,只淺淺地笑,「您是王公貴族,我們是胡同裡的賤民。」
「媽媽,妳再這麼說,可真的像是在抽我耳光了。」赫麟也笑。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話鋒一轉,真有點故意刁難的意思,「姑娘們雖然命賤,但畢竟年輕氣傲,這海棠院雖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地方,但出入的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何曾有誰如此不給她們面子?貝勒爺,這一回我可幫不了您了。」
「別別別,」赫麟又作了好幾個揖,「媽媽妳幫我勸勸姊姊們,我還有事要求她們呢!」
「喲,這麼說起來,貝勒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王媽媽努了努嘴,「那日不肯相認,這會兒有事,倒想起咱們來了。」
「哪裡哪裡,我可是天天惦記著姊姊們呢!」
「一聽就知在撒謊。」突然樓上傳來一聲嬌笑,步下一個麗人。
「桃枝姊姊,」赫麟見了她,眼睛一亮,「妳來得正好,我正有事求妳呢!」
「這聲『姊姊』叫得真甜,」桃枝站定,依著大紅的柱子,輕搖著紗帕,「那日在香山,為何你不肯這樣叫我?」
「呃……剛剛妳不是聽見了嗎?那天我身邊有人,不便與妳們相認……」
「哼,不相認也就罷了,偏偏還要冒充什麼『大貝勒』,當心那個『大貝勒』知道了找你算賬!」桃枝戳了戳了他的眉心。
「姊姊教訓得是。」赫麟笑嘻嘻地答。
「唉,」桃枝佯裝失落,「其實,貝勒爺您認不認我們也沒什麼關係,只不過我們嫉妒呀!」
「嫉妒?」
「就是呀,那日看到你對那女孩子如此體貼入微,保護得她像個皇後似的,我們就生氣!貝勒爺您何曾對我們這樣好過?」
「嘿嘿,姊姊不要誤會,」赫麟的臉竟紅了,「那是……是我大哥的未婚妻,我自然要對她好一些。」
「瞧你當時那個眼神、那個說話的語氣,不像對待大嫂的樣子呀!」紗帕拂到他臉上,「該不會是你冒充你大哥引誘你那嫂子吧?」
「姊姊不要亂猜……」
「看看看,臉更紅了!我們的赫麟貝勒何曾如此害羞,可見我說得對!」
「對對對,桃枝姊姊肯定猜對了!」不知打哪兒冒出一大群花娘,跟著連聲起鬨。
「姊姊們,饒了我吧!」赫麟大大鞠躬,「我今兒真的有正經事要求妳們!」
「什麼事?」桃枝咬唇偷笑。
「我……我想學琴。」他終於道出目的,「聽說桃枝姊姊教人學琴最在行,哪怕是從沒碰過琴的新手,被妳調教兩日,也能彈得有模有樣的。」
「學琴?」她滿臉驚詫,「哎喲喲,貝勒爺,您幾時變得如此好學了?」
「閒著無聊,學學彈琴,也好陶冶性情。」赫麟謊話連篇。
「呸,少唬弄我們!貝勒爺您想陶冶性情,自然有美人為您彈琴,何必自個兒去學琴?哼哼,該不會是想學了去哄哪個女孩子開心吧?」
「呃……」這話一說即中,惹得他不敢再瞎編。
「唉,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孩子這麼好福氣呀?我嫉妒!」桃枝故意把眉一橫,惱怒道。
「我們也嫉妒!」眾花娘再次起鬨。
「好姊姊們,到底要怎樣才肯饒了我呀?」赫麟無可奈何地嘆氣。
「想要我們饒了你,那也不難,」桃枝眼珠子一轉,「除非你替咱們辦一件難事!」
「什麼事?」這個時候,哪怕是叫他去摘星星摘月亮,他也幹了。
「嗯……」眾花娘齊心合力,馬上想到一條「毒計」。
桃枝開出了條件,「貝勒爺,院子裡有一株綠菊,原本這幾日就要開花的,偏偏天氣忽然冷得像冬天,風也大,我們姊妹怕那好不容易結的蓓蕾被風吹沒了,所以想請您去幫忙看著。」
「就這麼簡單?」赫麟一怔。
「簡單?」眾人大笑。
桃枝加以解釋,「貝勒爺,那花兒也許明兒就開了,可惜就少了那麼一點兒的暖意,遲遲開不了。我們是請您脫了上衣,用肉身替它遮一夜的風!你覺得這是一件簡單的事?」
呵,果然是青樓女子想出來的花招,如此陰損!罷了、罷了,誰叫他有求於她們呢?
赫麟淡淡一笑,也不再多言,只拾腳往屋外走去。
眾花娘其實也沒真的想凍死他,不過是開了個玩笑,心想他應該不會當真,於是又閒聊了一陣,紛紛散了。
等到晚上接完客,要打烊熄燈,忽然有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跑進來說,花園裡有一條黑影,怪嚇人的,可能是鬧鬼。
眾花娘這才提著燈籠前去查看。一看之下,發現那條黑影不是鬼,而是打著赤膊護著綠菊的赫麟,這才想起日間的玩笑,頓時齊齊嚇白了臉。
赫麟再沒出息,也算是個堂堂的貝勒,如果他真的被凍著了,海棠院的責任就大了。
一時間,眾人亂成一團,將他扶進屋裡,生起爐火,敬上熱茶,生怕他有個三長兩短。
不料,赫麟只是笑笑,並未生氣。
他在寒風裡打著赤膊,一顆心反而舒坦許多。這些日子冒充他人的種種委屈情緒,彷彿被這寒冷凍成冰,不會再在他血脈裡四處遊走。他希望自己可以再多麻木一會兒,忘掉痛楚。
「貝勒爺,不就是想學彈琴嗎?哪用得著弄壞自己的身體呀!」桃枝知道闖了禍,囁嚅著說。
「姊姊現在……肯教我了?」赫麟沒注意到自己的嘴唇發紫,言語有些哆嗉,「我想學的是『萬馬奔騰』,三天……三天之內,姊姊可以教會我嗎?」
「你當我是神仙呀!三天教你這個從沒碰過琴的學會『萬馬奔騰』?我這個學琴學了十年的,當初彈『萬馬奔騰』也用了一個月才彈順呢!」桃枝嘆了口氣,「罷了、罷了,我豁出去試一試,就算不能完全教會你,好歹擺個樣子唬唬人也好!」
一瞧見他指上有傷,她不禁擔心道:「貝勒爺,您要不要休息幾天再學?」
「來不及了,指上的傷痊癒之前,我要學會。」否則,綠竺會起疑心的。
「好好好,我真是怕了你!一會兒我去找個玉指套給您套上,免得您再受罪!真看不出來,貝勒爺您是如此一個癡情的男子,還是那句老話--我桃枝嫉妒您的心上人!」
癡情?
赫麟苦笑。原來,這個訶也可以跟他這個浪蕩子連在一塊。
他不知道什麼叫癡情,只知道剛在站在寒風中的時候,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支撐著他,讓他可以一直站下去。
「喲,這不是董大小姐嗎?好久不見了!」
綠竺一跨進繡坊的門,老闆娘便迎了上來,臉上掛著她熟悉的笑容。
的確,她已經好久沒來這兒了,先前病了一段時日,而後又有表哥陪著,整日說說笑笑、遊山玩水,倒把從前自個兒最喜歡的刺繡縫紉耽擱了下來,好不容易做了件馬褂,還是趁著表哥不能陪她的時候,偷閒趕出來的。
現在綠竺才明白,原來刺繡與縫紉並不像她一直以為的那樣,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從前她覺得它們重要,只是因為太無聊。
「董小姐今兒又想找些什麼顏色的絲線?」老闆娘問。
「青色、白色,還有……黑色。」
「哦?」老闆娘眨眨眼,「這些顏色好素淨呀,像是給男人衣服上用的。」
「的確是給……一個親戚縫衣用的。」綠竺微微低下頭,露出羞澀表情。
天氣越來越涼了,那件馬褂是不頂事的,她得為表哥縫件棉襖才行。
「我明白了!」老闆娘何其聰明,不用細問便對姑娘家的心思了然於胸,「裡面有些上等貨色,我讓學徒捧出來讓董小姐您瞧瞧!」
綠竺道了謝,一邊等待,一邊坐下來喝茶。
眼睛四處打量,透過那一扇敞開的窗,她看到對街海棠院門上的綵帶被秋風吹得搖搖蕩蕩,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赫麟來。
她記得前陣子赫麟經常到她家來,最近卻好久不見他蹤影了。雖然對這小子沒有好感,但對他的行蹤卻有些好奇。
「老闆娘,這陣子有沒有看見我那表哥?」她問。
「赫麟貝勒?」老闆娘笑笑,「有哇,昨兒我還瞧見他。」
「他現在仍然常到對面街去?」
「有一陣不見他了,我還以為貝勒爺開始修身養性,誰知道前兩天又出現了,唉……真是男兒改不了風流的本性呀!」老闆娘搖頭感嘆,忽然眼睛一亮,往窗外指了指,叫道:「喲,說曹操,曹操到!您瞧,那是誰?」
綠竺順著她所指望過去,心裡卜通一下。
本來,在這個地方瞧見赫麟不是什麼希罕的事,但讓她吃驚的是--赫鱗的身上竟穿著她縫的那件馬褂!
千真萬確,她不會看錯,這馬褂是她別出心裁縫的款式,整個北京城,甚至整個大清國都再無第二件。
可是……這件馬褂怎麼會穿在赫麟身上呢?赫連怎麼會把未婚妻送他的東西讓弟弟穿?
綠竺心中迷惑,突然一個駭人的想法竄了出來,讓她渾身一顫。
不不不,世上沒有哪個男人會把自己女人送的東西讓給另一個男人,即使他不愛這個女人也不會,惟一的解釋就是--穿著這件馬褂的,就是「赫連」自己!
她甩著頭,想甩掉這個可怕的想法,但她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另一個更為合理的解釋。
她敬重的赫連表哥,她一直愛慕的那個謙謙君子……竟然、竟然也是一個出沒於花街柳巷的浪蕩子?
綠竺只覺得心尖一陣刺痛,遭到背叛和欺騙的憤恨隨著這陣刺痛洶湧而來。
她的臉兒一陣青一陣白,托著茶杯的手也顫慄不停。
「董小姐,您怎麼了?」老闆娘詫異地看著她。
「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哽咽道:「真對不住,絲線暫時不買了……我改天再來。」說著她站起來,奔出門去。
好想闖進海棠院,看看是否是她眼花、確定那個剛剛進去的人就是她的赫連表哥……但這種地方不是她一個良家女子可以亂闖的,她只能愣愣地站在街角,靜靜地等待。
眼睛被陽光一照,淚水便唰唰地流了下來,路上不時有行人走過,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出聲來,便暗暗壓抑著情緒,渾身僵著,只有胸口隱約起伏。
日頭漸漸西斜,她站著腳都麻了,終於等到華燈初上,等到他從那扇掛著大紅燈籠的門裡走出來。
「綠竺?」赫麟也看見了她,難以置信地低低喚了一聲,以為她只是華麗燈光中的一道幻影。
他隨桃枝練了一個下午的琴,直到桃枝有客,方才離開,心中正默記著彈琴的指法,全神貫注中卻猛地瞧見綠竺站在他面前,不由得嚇了一跳。
一向機敏的他,這會兒竟不知所措,呆呆的。
「把你的手伸給我。」綠竺定定地盯著他,緩步走近,冷冷地道。
「手?」他帶著不解,將手伸了出去,但當他意識到她的意圖,想將手抽回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已經看見他拇指上的傷疤。
有了個傷疤,再加上他身上穿著這件馬褂,此刻,她完全可以確定他是誰了。
他想努力對她微笑,但這會兒,完全笑不出來。
「我還以為只有赫麟會來這兒……」她嗚咽道:「沒想到,你也跟他一樣!」
原來,她仍然把他當成大哥?
他該對她道出真相嗎?可事到如今,無論什麼樣的解釋都無濟於事。
如果他說自己是赫連,她也許只會氣憤他今天的行為而已,但若說出自己是赫麟的事實,那麼她會知道這段日子他都在欺騙她……
左右為難中,他惟有保持沉默,只是哀傷地看著她的眸子,拚最後一絲希望乞求她的原諒。
但他隱約感到,外柔內剛的綠竺,不會再原諒他了。
「我不會嫁給一個到這種地方來的人。」果然,她狠心的判決微聲傳來,「幸好我們還沒成親……現在取消婚事還不算晚。」
「綠竺……」他囁嚅著,伸出手去想觸碰她,卻被她拚命一掙,兩人的距離更遠了。
作者:
donat
時間:
2008-7-9 05:08 PM
第五章
綠竺躺在床上,睜大眼盯著紗帳邊角墜著的流蘇,全無睡意,卻一直躺著。
外面桌上的午膳已經涼了,她卻一口未動。
自從那日打海棠院門前回來,她就沒有食慾,府裡的人都以為她又病了,請了大夫來查看,卻查不出病因。
胸中像堵著一團棉花,鬱悶無比,卻無從宣洩。
雖說男人三妻四妾在大清國是尋常事,赫連表哥貴為貝勒,將來即便跟她成了親,總要添一、兩個側室的,何況現在還沒娶她過門呢,她憑什麼爭風吃醋?
但她就是不能容忍心中完美無瑕的他跟別的女人有染,就像心愛的衣裙沾上塵埃,讓她心疼不已。
她是否太不守本分了?
從小娘親就教育她,身為女兒家,就該以男人為天,男人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對的,自己只要服從就好。可她為什麼如此不守規矩,竟然敢在大街上責罵他?
表哥此刻一定厭惡她了吧?對,一定是的。誰會喜歡她這樣的女子?他對她這樣好,她卻因為這種「小事」而與他鬧得天翻地覆……她若身為男兒,也不敢娶這樣善妒的女子。
但她不後悔,因為她知道,如果嫁給這樣風流的男人,她會一輩子以淚洗面,像她那苦命的姨媽一樣,躲在佛堂深處終老。
「小姐--」正沉思著,杏兒掀開簾子進來,輕聲道:「小姐您身子還舒坦嗎?外面有人想見您,如果您還正睏倦,我就打發她走。」
「那人是誰?」綠竺懶懶地問。
「是繡坊老闆娘派來的,說您上次訂的絲線到貨了,她給您送過來。」
「貨?」她疑惑地蹙眉,「我沒有跟老闆娘訂什麼絲線呀!」
「那大概是繡坊的人弄錯了,我這就打發她走。」
「等一等!」綠竺越想越覺得事有蹊蹺。那老闆娘不是個胡塗的人,這麼多年了,何曾將這種事弄錯過?「那人長什麼樣?」
「嗯……看上去不像學徒,長得可漂亮了,穿得也好。我本來讓她把絲線交給我,但她怎麼也不肯,非要當面見您不可。」
「知道了。」聽了這話,忍不住好奇的心,綠竺支起身,「替我打洗臉水吧,我去見她。」
一更好衣,來到偏廳,便見來人坐在窗邊喝茶。
杏兒說的果然沒錯,那女子穿著上好的桃紅色旗袍,十分明豔美麗,絲毫不像繡坊裡的學徒……不,應該說,絲毫不像繡坊裡的人。
桃枝見綠竺進來,緩緩站起,笑顏如花地道了個萬福。
「格格您家裡的秋菊養得真好,我那兒也有一盆綠菊,卻總不見它開花。」她的聲音如鶯啼燕囀,悅耳至極。
「我可不是什麼格格。」綠竺向她回個禮,「別那麼客氣。」
「聽說董小姐算半個旗人,而在八旗之中,『格格』也有『小姐』的意思,所以我稱您為格格並沒什麼不妥。」桃枝答。
「那是早些年的稱呼了,如今改了慣例,我可不敢當。」綠竺細細地打量她,「妳剛才說,妳那兒有一盆綠菊?如此名貴的品種,我到繡坊去的時候怎麼從沒見過?」
「『我那兒』是指我家,不是指繡坊。」桃枝淺笑盈盈。
「哦。」綠竺實在摸不透來人的底細,眼神更為迷惑了,「聽說妳是送絲線過來的,絲線在哪兒呢?」
「那不過是我為了見小姐您編的一個謊話,」桃枝攤開空空的雙手,「其實我什麼也沒帶來。」
「妳非要見我,到底有什麼事?」
「其實我是為了一個人而來。」
「誰?」綠竺抬眸問。
「那個人得罪了您,正苦惱得不得了,我是同情他,實在看不下去他傷心的模樣,所以才代他來求您原諒。」
「他到底是誰?」腦中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綠竺身子一顫。
「唉,在這兒可說不清楚,董小姐是否願意隨我來?到了那個地方,您自然就明白了。」
綠竺懷著好奇,終於點了點頭,吩咐備車,隨她出了門。
不久,車子在桃枝的指引下,停在某處。
綠竺掀簾一瞧,立刻愣住。
這個地方並不陌生,相反的,她太熟悉了,雖然她從來沒有踏入這兒半步。
這裡就是海棠院。
看到那招搖的牌子,她自然猜到桃枝的身份,也猜到她到底是為了誰來求情。
「董小姐不願意下車嗎?」桃枝回眸笑笑,「我可吩咐裡面備了上好的茶,還打算請您瞧瞧咱們這兒的綠菊呢!」
她的身子向後縮了縮,迴避道:「我怕進去了,會打擾妳們做生意。」
「嘿,董小姐是怕聲名受損吧?畢竟好人家的女孩子不會到青樓來。」桃枝體貼道:「不過不必擔心,這會兒沒有客人,所以絕不會有外人知道您來過。」
人家已經把話說成這樣,她怎麼還好意思拒絕呢?
何況,心中真的癢癢的,她很想知道,這女子帶她來這兒的目的到底跟表哥有什麼關係。
於是壯著膽子,提著裙子,綠竺緩緩步入這個她作夢也不敢想像自己會來的地方。
一股脂粉的氣味混著花香迎面撲來,她定睛瞧了瞧,發現裡面華美得令人炫目,也難怪,畢竟這是京城裡最熱鬧的妓院,出入的都是王公貴族。
「不知姊姊妳怎麼稱呼?」綠竺問。
「呵,『姊姊』二字不敢當,董小姐叫我『桃枝』就好了。」桃枝回答。
說著引她直往前走,穿過長長的遊廊,來到一間偏僻的小屋。
小屋雖然偏僻了些,卻十分清幽雅緻,透過微啟的窗子,可以看到花園中婆娑的樹影。
「這兒是貝勒爺包下的,他每次來,只到這屋裡喝茶。」桃枝投來一個示意的眼神,「董小姐不會不知道我指的『貝勒爺』是誰吧?」
「是他……他是叫妳來找我的?」綠竺坐到椅子上,想到這把椅子也許就是他往日常坐的,不禁有些獸住。
「不、不是,只不過他跟我提了許多關於您的事。」
「他跟妳提起我?」呵,看來這個青樓女子與他滿親暱的,竟然可以與之在背後談論她。
「他說那天的事不過是一個誤會,可惜您不信。」
「誤會?」綠竺澀澀一笑,「妳也說了,這屋子是他包下的,既然他經常來這兒,又怎麼可能是我誤會?」
「但他來這兒的目的跟您想的不一樣。」
「我倒不知道,原來到青樓來的男人,目的還有不一樣的。」綠竺更加不信。
「呵,貝勒爺就是一個異類呀!」桃枝忍俊不住,「他從不碰我們,他只是看我們。」
「看妳們?」綠竺詫異地抬眸。
「對,看我們的裸體。」
「看妳們的裸體?」綠竺驚叫起來,「這、這還不算跟別的男人一樣?」
「不知道董小姐喜歡西洋畫嗎?」桃枝並不回答,只淡淡地問。
「見過幾幅,覺得還不錯。」剛才談論的事跟西洋畫有什麼關係?
「那麼請您看看這個,」桃枝站起來,從屋裡捧出一本畫冊,「不知道您覺得這上面的畫怎麼樣?」
綠竺滿臉迷惑地翻了翻那冊子,只見那上面畫著千嬌百媚的各式女子,但沒有著色,只用黑色的筆在白紙上深深淺淺地描出人物的影。
「聽說這個叫素描,學好它,將來就可以畫正經的西洋畫了。」桃枝解釋道。
「這些是誰畫的?」綠竺不禁問道,但話一出口,馬上意識到什麼,她驚愕地睜大眼睛,「難道……難道這些是……」
「您猜得沒錯,是貝勒爺畫的!」桃枝含笑點頭。
「我從來不知道他會畫畫,他從來沒跟我提過……」她不由得喃喃自語。
「所以,他到這兒來,主要是替我們畫像。人家不明白其中原因,還以為他是個浪蕩子。您看,之前您也誤會了吧?」
「可是……畫畫就畫畫好了,為什麼要看妳們的裸體?」綠竺依然耿耿於懷。
「沒見過女子真實的身體,又怎麼能把我們畫好呢?人家西洋人畫女子,都是從描繪裸體開始的,等到熟練了,再添上衣服,人物自然就栩栩如生。」
「可他要畫畫,也不用天天跑到這兒來呀……」畢竟得在乎一下自己的名聲吧?
「不上這兒來,他能到哪尋著肯讓他畫裸體的女子?唉,偌大的大清國,也惟有我們這些賣身的可憐人,才肯陪他練筆呀。」
桃枝瞧著綠竺青一陣紅一陣的臉蛋,不禁感到好笑。
其實,她一開始是想把學琴的事告訴對方的,但想到那樣會牽扯出另一個善意的謊言,反倒加深誤會,於是,才把這畫冊搬了出來,反正這也是事實。
風流浪蕩的貝勒爺原來竟是個勤奮的畫家,呵,多麼好玩,這樣的秘密叫她怎麼守得住?
其實,這樣做,除了同情他之外,還帶有一份報答吧?
記得他總是與那些紈桍子弟相爭,買下她們的初夜……其實,那些所謂的初夜裡,他根本沒碰她們,只是為她們作畫,讓她們可以把處子之身多留一日。
雖然,做為青樓女子,總要破瓜的,但多留一日,也算是對自己的安慰。
為此,海棠院的姊妹們都很感激他,聽說他這次遇上難事,都出謀策地想幫他贏得美人歸。
「我不知道……我真的從來也不知道……」綠竺不斷地囁嚅,整個人都僵了。
心中霎時充滿愧疚,責怪自己當初不該那樣衝動,不該說出那樣絕情的話語。
而愧疚之餘,藏不住的喜悅攀上眉梢。
總算她沒有看錯人,她從小到大都愛慕的表哥,仍是那樣華貴高潔,不負她那些癡迷縈繞他的目光。
跨進海棠院的時候,赫麟忍不住朝對面的繡坊看了看。
他已經好久沒見到綠竺了,有時候,會隱隱期待她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哪怕像那天一樣向他興師問罪。
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已經跟他決裂,即便想聽她罵他,也不可能了。
其實這樣也好,至少,他不用再欺騙她,不用再繼續偽裝另一個人。
如果她就此對他死了心,也等於她對大哥赫連死了心,縱使將來知道大哥娶了別人,也不會再發生類似於墜馬的慘劇了。
反正遲早要與她分離的,總不能騙她一輩子吧?心中的疼痛隨著消逝的時光,也會漸漸淡去,他覺得自己可以嘗試忘記她。
「貝勒爺來了!」
一進門,迎他的竟不是玉媽媽,而是桃枝。
「我正在等您呢!」她笑盈盈地說。
「桃枝姊姊,我也正要找妳,」赫麟回答,「有件事想跟妳商量。」
「哼哼,我知道,你想跟我說,從今以後不再跟我學琴了,對不對?」
「妳怎麼知道?」他一怔。
的確,他不想繼續讓自己的手指受折磨了,笨拙的他哪來的音樂天賦?就算彈斷了五指、就算學一輩子,也比不上大哥。
何況,他如今已沒了聽眾,為誰學呢?
「不用功的學生,這些日子你不來,我就猜到了!」桃枝笑鬧著戳戳他的腦門,「這麼沒耐性!那你的西洋畫呢?還畫不畫了?」
「那個當然還要繼續。」畢竟畫畫是他天生感興趣的東西,學來並非為了討好誰。
「好,小屋那兒我已經替您備好了畫具,這就請吧。」桃枝往庭院的深處指了指。
「今天就暫時不畫了。」赫麟意興闌珊地道。這陣子,他做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一枝筆也日漸荒廢了。
「不行、不行,今天非畫不可!」她拉著他就往裡面走。
「為什麼?」畫不畫是他自個兒的事,她為何如此著急?
「因為我們海棠院新添了個姊妹,她想求貝勒爺您替她畫一張像。」桃枝的笑意中藏著古怪。
「今天真的不行,」赫麟不明個中原由,連連推托,「這些日子沒好好練筆,手都生了,我怕畫不好。改天吧,改天我一定……」
「擇期不如撞日,誰知道改天您什麼時候有空?」桃枝不依不饒,不肯放手,「我們這位姊妹又不是什麼鑑賞家,只想見識見識你的墨寶。您隨便畫一張就行,不用太認真。」
「可是……」赫麟還想掙脫,不料桃枝把眉一橫,故作生氣地扠起腰。
「哼,貝勒爺這麼不給面子呀?好好好,那您走吧,我們不敢留您,可是將來想畫畫的時候再回來找我們,也沒那麼容易了!」她威脅道。
「呵呵,桃枝姊姊,我哪敢不給妳們面子呀?上次被妳們整得還不夠慘嗎?」赫麟苦笑,「好吧,算我怕了妳,請帶路吧。」
「這就對了!」桃枝連忙帶領他加快腳步,頻頻側眸投來曖昧的微笑,「貝勒爺,您待會兒見了我們那位姊妹可不要太吃驚哦。」
「怎麼,她是個天仙般的大美人?」他心不在焉地答。
「嘿嘿,我敢打賭,您見了天仙不會吃驚,可見了她準會嚇一跳!』她神神秘秘的語氣。
說著來到小屋門前,桃枝停住腳步,站在外面並不進去,只把赫麟往裡一推。
「貝勒爺,您好好畫吧,我不打擾您們了!」順手將門一關,她輕快地去了。
外面陽光明亮,剛剛進入昏暗的屋內,赫麟的眼睛有些不適應光線的忽變。
他揉揉眉心,過了好一會兒才看清,原來屏風前的躺椅上,早已斜依著一個女子。
女子渾身裹在輕紗裡,就連臉上也蒙著一層矇矓的面紗,深秋的炭盆裡生了火,熏得她的體香在空中瀰漫。
赫麟胸中一顫。這體香,跟他熟悉的一個人如此相似……
「這位姊姊,我們以前沒見過吧?」他露出笑顏,支起畫板,「不知該怎麼稱呼?」
她沒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望著他。
他可以感覺到,那面紗下的目光,是清澈而炯亮的。一種奇怪的感覺在他心中浮起,他覺得,他們肯定在哪兒見過。
「姊姊既然不願意回答,我也就不多問了,」赫麟又自行笑了笑,緩緩拿起畫筆,「不過我有言在先,這枝筆我已經多日不碰了,所以畫出來的東西未必能入姊姊您的眼。」
「請等一等。」女子的聲音忽然輕輕傳來,像風。
赫麟一驚,筆「啪」的一聲,頓時落在地上。
這聲音……這聲音也像極了!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可以確定眼前的她是誰,但他卻不敢相信。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又怎麼會肯跟他說話?
「貝勒爺您先別急著畫呀。」綠竺慢慢站起來,褪掉面紗,玩笑道:「我還沒準備好呢。」
「妳……妳怎麼會……」終於得見廬山真面目,雖然早已猜到面紗下是怎樣的一張臉,但一見之下,仍然讓他瞠目結舌。
「怎麼會在這兒?」綠竺朝他靠近,「因為我遇到桃枝姊姊那樣的好心人,她讓我知道,那天的事……是我誤會了。」
身為大家千金,一直以來她都以為青樓女子如梅毒天花一般,不可接觸。但這一次她見到桃枝後才明白,其實自己蔑視的人並非如她想像的不堪。
原來,有好多事,都不似它的表面,她不該衝動地判斷對錯。
所以,她現在願意稱桃枝為姊姊,願意接受桃枝的幫助,再次踏入這個地方,等待他。
「綠竺……」赫麟只覺得此刻腦中似有澎湃潮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他看到心愛的女子恢復了往日對他的笑顏,看到她婀娜地走過來,倏地,她手一揚,身上的輕紗像蟬翼一般脫落。
藕一般的手,玉一般的腿,雪白如凝脂的肌膚滲出淡淡的粉紅。她此刻全身上下,除了一片紅菱肚兜,再無其它遮掩的衣物。
「綠竺妳……」赫麟的呼吸頓時緊了,僵立在原地,手足無措。
「表哥,我準備好了,你可以開始畫了。」綠竺害羞地低下頭細語。
她的行為舉止一向端莊,何曾如此放浪過?但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只能硬著頭皮如此做了……
表哥會原諒她吧?心裡懷著愧疚,一直找不到向表哥道歉的方法,終於,在看到他從前為花娘們畫的裸體西洋畫後,一個大膽的想法油然而生。
其實這樣也沒什麼,她是他的未婚妻,將來他遲早會看到的……如果,他還願意讓她做回他的未婚妻。
「為什麼……為什麼……」他看著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她,驚愕於她的勇氣,呆呆地囁嚅著。
「因為我不想讓你再畫別的女人了。」她凝視著他的雙眸,「表哥,以後只畫我一個人,好嗎?」
從前他到青樓來,是因為他找不到可以供他作畫的女子,現在有了她,便可以不用再來這種是非之地了,畢竟,經常光顧這兒,傳出去對他的名聲總不好。
再說,她心裡也有一絲抑不住的醋意,雖然知道他跟這些青樓女子之間沒有什麼淫穢的關係,但一想到他的筆尖在勾勒著這些女子的胴體,她就忍不住鼻子酸酸的。
如果可以用自己的身體來幫助他,她不在乎脫掉一兩件衣服。
「表哥,可以嗎?」她已經走得離他很近很近了,「你……你想畫我嗎?」
聲音很低,泛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沙啞,卻格外迷醉動人,連綠竺自己都聽得心尖打顫。
她只覺得四周有一種鬼魅的力量,把她變得不像往常的自己,把她和眼前的男人都被帶入一個莫名的地方。那地方有白茫茫的霧色包裹著他們,讓他們可以為所欲為。
她忽然閉上眼睛,雙手攀上赫麟的脖子,將櫻唇奉送到他嘴邊。
「表哥,我好想你……那天的事,真對不起……」
這句話,像一聲輕嘆,直嘆到赫麟的心坎深處。
他的喉結滾動著,艱難地嚥下自己的慾望。有一刻,他的慾望還差一點就要爆發了……
但窗子忽然被風吹開一道縫,秋日的寒涼無聲無息飄入屋內,讓他赫然清醒。
不,他不可以吻她,這一個吻深入下去,結局將不可收拾。
他也不可以畫她,這片紅菱肚兜如果褪去,他們之間的關係,再也沒有那麼簡單了……
他應該用力記住,自己只是一個冒充大哥照顧她的冒牌貨,並非她真正的心上人。
如果有朝一日她知道了真相,還不知會怎麼責怪他呢,如果他此刻按捺不住要了她,那麼她可能不止怪他,還會恨他!
他是在做一件好事,千萬千萬,不能將好事變為壞事。
而且,出於自尊,他也不能容許自己身下的女人在與他纏綿的時候,嘴裡叫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為了愛她,他已經夠卑躬屈膝的了,不能再退步了,實在不能了……
赫麟猛地向後一退,推開懷中柔軟的身子。
「表哥,」綠竺懵懂地睜開眼睛,「怎麼了?」
「對不起,妳快把衣服穿上吧,我今天……我今天不能替妳畫像了。」
赫麟避開她詫異的目光,幾乎在說話的同時,奪門而逃。
作者:
donat
時間:
2008-7-9 05:09 PM
第六章
「貝勒爺、貝勒爺--」
半夢半醒問,忽然感到有一隻手在推他,赫麟迷迷濛濛睜開雙眼,聞到一股梅花的清香。
「貝勒爺,快起床穿衣吧,今兒可是福晉的生日,您不去給您額娘拜壽?」屋裡的小廝催促著。
「梅花開了?」他懶懶地支起身,打了個呵欠,看著屋角的景泰藍花瓶,那兒插著一大枝新鮮紅梅,清香便從中傳來。
「昨天下了場小雪,今兒就發現東牆邊上的紅梅開了一大叢,各屋都摘了一枝,這枝是給咱們的。福晉過生日,也該插些花應應喜氣。」小廝回答。
下雪了?呵,原來冬天已經到了。自從與綠竺在海棠院一別,都過這麼久了。
他完全不知道這段時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整天無精打彩,足不出戶,不逛窯子,不喝花酒,不騎馬,不畫畫……甚至很少與人說話。
王府裡的下人都悄悄議論,說這個二貝勒準是因為過去玩得太瘋,身子玩出了毛病,不得不修身養性。就連一向甚少關心他的額娘和阿瑪,也問他要不要請太醫來瞧瞧。
他苦笑之餘,並不責怪別人的胡亂猜測。
的確,這段時間他太反常,反常到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病了。
心中沉甸甸的,對一切失去了興趣,原以為這是暫時的,不料持續了一個月,仍然如此。
他還以為只有女子才會為愛情生病呢,原來,男子也會。
「大貝勒已經派人來催促了好幾次了,他說今年王爺不在家,只剩您們兄弟兩個給福晉過生日,所以您不能再缺席了。」小廝拿出熨平的衣衫,整整齊齊擺放在床前。
「嘿,有他在,橫豎不用我操心。」赫麟仍舊慢吞吞地梳洗。
「對了,剛才董家派人傳話,說綠竺小姐等會兒也要過來。」
「什麼?!」拿著汗巾的手停在半空,他赫然回眸,「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怎麼了?綠竺小姐是福晉的親外甥女,給姨媽祝壽是理所當然的呀!」對赫麟的反應,小廝感到莫名其妙。
「她真的要來?」
她怎麼能來呢?一踏入這個門,大哥早已成親的事豈不是要馬上暴露?她豈不是馬上就會知道這些日子一直上當受騙?今天王府中賓客雲集,萬一她又出什麼事,那可怎麼才好?
赫麟披上外衣,連扭子都沒系,就往屋外跑去。
一切的禍事都是他惹出來的,他可不能置身事外!這場戲得找人幫忙演下去,即使要告訴她真相,也不能是今天!
三步並作兩步,他來到花廳,遠遠地就看到大哥神清氣爽地坐在那兒。
大哥最近總是神采奕奕、春光滿面,據說是因為他跟新婚妻子感情和睦所致。
可是……大哥不是親口說過,他跟海瑩格格之間只是假扮夫妻嗎?他們不是一直在找吵翻的機會以便寫下一紙休書嗎?怎麼突然之間,變得和睦恩愛了?
不懂,實在下懂。但現在,他也顧不得弄懂這些與他無關的事。
他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得到大哥的幫助!
「喲,你終於捨得起床了?」赫連見他,閒閒地打趣,「來得正好,你大嫂在後邊煮咖啡呢。從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運來的咖啡豆,恐怕連皇上都沒見過,咱們可有福氣了,能先嘗個新鮮。」
「大哥,你要幫我!」大冷天的,他卻急得滿頭汗。
「怎麼?惹上什麼風流債被人追殺?」赫連笑道:「說來聽聽。」
「大哥……」他頓了頓,不知該如何開口,「你還記得上次綠竺表妹墜馬的事嗎?」
「記得呀,我還叫你代我好照顧她呢。怎麼,她又出事了?」
「我是在照顧她……不過,是以大哥你的名義在照顧她。」他小小聲供出自己的「惡行」。
「什麼?」赫連一時之間不解其意,「你以我的名義?你如何以我的名義?」
「就是……就是冒充你!」他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冒充我?」赫連頓時斂了笑容,雙眸滿是驚訝,「你冒充我?」
「是。」赫麟低下頭,像做錯事的小孩子。
「哈哈哈--」突然,赫連發出一連串爆笑,「你……哈哈哈,赫麟,這太有趣了,這是我今年聽到最有趣的事!」
「我愁死了,你還笑!」他又羞又怒地瞪眼。
「來來來,快告訴我,你是怎麼做的。」赫連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岔氣道。
萬般無奈,赫麟只好把近日來的種種情事,一一對兄長坦白了。
「我真不明白,你既然喜歡她,大膽跟她表白就是,為什麼要冒充我呢?」赫連邊聽邊用指節敲著桌子。
「她從小就討厭我,怎麼會讓我照顧她?何況,我怕她再傷心一次,再出一次意外……」
「你呀,平時放蕩形骸的,怎麼在這種事情上如此怯懦?太不像你了!』赫連感慨,「那麼現在你打算怎麼辦?怎麼早不提、晚不提,偏偏今天想起跟我說這件事?」
「因為阿姨派人傳話過來,說表妹一會兒就到!我沒有辦法,才來求你。」
「她來了豈不正好?正好跟她道明原委。」赫連一臉等待看好戲的表情。
「不,下行!表妹高高興興地來給咱們額娘祝壽,不能讓她受刺激!」
「你呀……」他搖頭笑道:「想不到,咱們家浪蕩子居然是個癡情種。好吧,想我怎麼幫你?」
「大哥,等會兒綠竺來了,你就冒充我吧。」
「什麼?」到底誰冒充誰呀?
「我的意思是說,你就假裝還沒有成親,像這些日子的我那樣好好對待她,再叫府裡的人別多嘴。」
「赫麟,你這豈不是害我嗎?明知道有你大嫂在,還叫我假裝沒成親?」赫連故作猶豫,嚇嚇癡情的傻子。
「大哥,求你了、求你了,現在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幫我了。」坐立不安的他幾乎要給赫連下跪了。
「看來我不答應是不行了。」被逼迫的人長長嘆了口氣,「好吧,你到自己的屋裡待著,不要出來,這兒的一切由我來應付。」
天空陰陰沉沉的,似有小雪又要下。
宣親王府前張燈結綵的繁華景象,是灰濛蒙的長街上惟一的亮色。
綠竺掀起轎簾,遠遠地看到那一盞盞大紅燈籠逐漸向她靠近,腦中有某種浮光掠影般的記憶一閃而過。
而她的心,也隨著這記憶的閃現抽疼起來。
她想起什麼?她不確定。只記得這樣張燈結綵的熱鬧情景,好似在哪兒見過,而如此的繁華綺麗又怎麼會讓她心裡難過呢?她不懂。
轎停了,一步出轎門,她便發現披著白色大氅的赫連站在台階上,笑咪咪地迎接她。
她一直很擔心,擔心那日在海棠院自己操之過急的行為,會讓大表哥認為她不知羞恥,會與她產生間隙,再加上這些日子他對她避而不見,更令她憂慮。
但赫連此刻的神情,讓她終於舒了一口氣。
或許真是她多想了,那日他奪門而逃,並非嫌棄她,也非不喜歡她,只是不想在婚前玷污她,是在壓抑自己的慾望保全她……
虧她這些日子夜夜輾轉難眠,一直不敢主動來找他,原來,見了面之後,事情竟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地解決。
但她又覺得今日的赫連似乎跟往日有些不同,似乎很久很久以前的他又回來了,那個臉上掛著溫和笑容卻深藏不露的他。
雖然他現在離她這樣近,表情和悅,但不知道怎麼的,她卻覺得兩人之間拉開了一段長長的距離。
「表哥……」她站定,輕輕地喚他。
「好些日子不見了。」他的聲音也與往日不同了,少了點濃濃的深情,雖然仍舊親暱的語調,卻透著應付似的口吻,「還以為今天妳不會來。」
「姨媽的生日,我怎麼會不來?」她低頭回答。
「因為我以為妳在生我的氣呀。」他湊近她耳邊,悄聲說。
「怎麼會……」綠竺憶起那日的事,雙頰不由得緋紅。
大概又是她多慮了吧,今天的表哥並沒有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是她太過忐忑不安的心情。
「來,」他伸出一隻手握住她的柔荑,「我帶妳去見額娘。」
大掌溫暖,卻又有幾分陌生,或許因為有些日子沒有握過它了,所以才會覺得陌生吧?
綠竺甩甩頭,甩掉自己的胡思亂想,跟著她心上的男子款款步入內廳。
一路上,她感到四周的人向他倆投來奇怪的目光,彷彿看到赫連握著她的手,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為什麼會這樣?別說她跟表哥青梅竹馬地長大,手牽手這種舉動沒什麼大不了的,何況他倆現在是未婚夫妻,就算更加親暱旁人看了也應該習以為常才對,但為何他們如此駭然?
真的好奇怪,自從她自馬上摔下來受傷之後,周圍所有的人都變得奇怪,包括她府裡的人。
似乎他們已經在暗地裡變成同盟,建築起一道高高的圍牆,共同守護著一個天大的秘密,惟獨把她排除在外。
難道當初在她墜馬之際,發生什麼可怕的事?
可是,她並不覺得自己受傷之後缺少了什麼呀!反而還因禍得福,讓她享受了一段與表哥共處的美妙時光。
花廳裡一大群貴夫人正有說有笑,看到他倆進來,都忽然煞止言語,轉身瞪著他倆。惠福晉先是一陣怔愣,隨後才露出笑容。
「綠竺呀,妳來了,」她和藹地道:「最近身子還好嗎?」
「多謝姨媽掛念,我已經好了。」綠竺盈盈一拜,「祝姨媽年年有今日,千秋吉祥!我爹和我娘本要一起來的,誰知道大伯父新添了個小孫子,他們前去道喜了,請姨媽原諒。」
「噯,我過生日不過是找機會讓大家熱鬧熱鬧,哪有什麼要緊的?甭客氣了!」惠福晉親手扶她起來,轉身睨了睨赫連,「你還待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去幫幫海瑩,她一個人又煮咖啡又準備點心,哪忙得過來?」
海瑩?海瑩是誰?是那個大名鼎鼎從西洋回來的格格嗎?為什麼要表哥去幫她?綠竺疑惑。
哦,對了,這個格格是宣親王的外甥女,算起來跟赫連應該以表兄妹相稱,所以表哥幫幫表妹,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我好久沒見到表妹了,想在這兒多坐一會兒。」只聽赫連笑笑,並不急於離開。
「綠竺有我招呼,你快去吧。」惠福晉催促著,並在暗地裡使了個眼色,彷彿存心要把他倆分開。
綠竺看在眼裡,心裡更感茫然。
當初她和表哥的事姨媽是最最贊成的,若沒有姨媽親口許諾,她也成不了表哥的未婚妻。怎麼這會兒,姨媽的態度來了個天翻地覆的變化?好像那個海瑩格格才是她認定的兒媳……
「表妹,院裡的紅梅開了,我帶妳去瞧瞧。」赫連並不理會母親,只對她道。
「可……」綠竺瞧了瞧惠福晉的臉色。
「反正壽也拜過了,禮也送到了,我額娘沒理由不放妳走吧?」赫連將她的柔荑重新握在手裡,不容分說地拉著她往外走。
「噯,連兒,你這孩子!」惠福晉見狀,跺了跺足,礙著綠竺的面,有些話又不好明說,「搗什麼亂呀,你難道不知道額娘這樣做是為了你們好!」
「額娘,您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赫連心照不宣地答,「而且,我這樣做也是為了赫麟。」
綠竺聽了這兩句莫名其妙的話,滿臉不解,可又不便細問,只懵懵懂懂地跟著表哥往外走。
天氣益發冷了,走到那牆角處,只見一樹紅梅稀稀落落,開得燦爛處早被人砍去了。
「一聽到梅花開了,各房都派人來摘,這會兒什麼都不剩了。」赫連笑。
「那……」那還帶她來看什麼?綠竺錯愕地回眸。
「看梅花不過是一個藉口,我有事想跟表妹說。」他忽然低語。
「有話直說就好了,幹麼這麼神秘?」綠竺垂眉莞爾。
「最近手癢,想畫些東西,可惜一直找不到可畫的東西。」他的唇幾乎貼著她的耳朵了,「不知道表妹肯不肯陪我練練筆?」
「我……」雙頰又紅了,「我那日想陪你,你偏偏不肯……怎麼這會兒又提起這個?」
「小傻瓜,因為妳那日穿得太多,畫西洋畫可不能穿得太多。」從赫麟嘴裡,他隱約知道了那日的情景,一想到弟弟訴說時吞吞吐吐的模樣,赫連就忍俊不住。
「人家穿得哪裡多了?」只有一個肚兜而已。
舊事重提,綠竺羞得想鑽進地洞裡。
「可我卻覺得太多,」言語越來越曖昧,赫連也笑得意味深長,「不知道今天表妹是否有空?我想請妳今晚就陪我練筆。」
「今晚?」她微愕抬頭,「可今天是姨媽過生日……」
「該忙的事都忙完了,我們倆失蹤一會兒,應該沒有人會在乎。」
「可……」這樣好嗎?但她卻忍不住對這個提議怦然動心。呵,大概好久沒有與他獨處了,好想念天地之間惟有他倆的感覺。
「就這樣說定了!」她正在猶豫不決,他倒擅自一捶定音,「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常常捉迷藏的那個地方嗎?妳先過去,待會兒我們在那兒見。」
記得,她怎麼會不記得?
王府有一座空蕩蕩的院落,據說先帝的某個寵姬曾經住在那兒。這個女子雖沒有入宮,無名無分,比不得正式的妃子,但卻一生備受先帝寵愛。她住的園子自然修葺得很漂亮。她去世後,園子雖然空了,卻沒有荒廢,宣親王奉先帝之命,常派下人去打掃,所以那庭院裡的花草仍舊長得很好,屋裡也很乾淨。
綠竺小時候就常跟兩位表哥在那兒捉迷藏,因為大人們一般不會涉足那兒,偌大的園子便成為孩子們的樂園。
此刻,面對表哥的提議,她心尖一顫。
這樣的邀請,是否表示今晚她跟表哥的關係將會不一樣了?身為大家閨秀,應該一口回絕這種私會,但她卻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記得準備一下……今晚,我要為妳作畫。」赫連的指尖刮了刮她羞怯的臉蛋,笑容綻放開來。
伊人剛剛離去,一轉身,赫連便瞧見假山後面露出一張憤懣的臉。
他從沒見過赫麟如此的目光,像要把他千刀萬剮似的。
「額娘在找你,」赫麟冷冷地道:「好像前院發生了什麼事情,是關於海瑩格格跟你那個叫玉梅的小妾。」
「是嗎?」赫連微微蹙眉,但仍舊輕鬆一笑,「這種跑腿傳話的活叫下人做便好,你何苦操這份心?我不是讓你在屋裡好好待著,別露面嗎?」
「我……」赫麟似有憤慨的話語要衝口而出,但最終還是忍住了,「我剛巧路過,順便替他們傳傳話。」
「呵呵,路過?你住的屋子離這兒遠著呢,也太巧了吧?」
「反正我話已經帶到,你快過去吧。」赫麟的拳握著,似要把快爆發的脾氣緊緊握在拳裡。他胸口起伏,用微紅的眼睛盯了兄長一會兒,扭頭就走。
「等一等!」赫連悠悠喚住他,「就這麼走了?不想問我一些事情嗎?」
「沒什麼好問的,反正也不關我的事。」一聽這話,就知道是賭氣的話。
「想必你剛才也聽見了,今晚我要跟她私會。」他故意挑釁地說:「你真的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她本來就是你的未婚妻,一直傾心於你,我有什麼資格阻止你跟她相會?」言語微微有些哽咽,僵硬的身子沒有回眸。
「那你為什麼一副要把我吃了似的表情?」赫連呵呵打趣。
「因為……」赫麟想按捺住心裡話,但這會兒無論如何也捺不住了,他忽地轉身,直視兄長,「因為我覺得你現在既有妻又有妾,實在不該再去招惹綠竺!」
「我招惹她?之前好像是你求我去見她的。」
「我是求你把她打發走,不是去招惹她!」躲在假山後面,看到大哥觸摸綠竺凝脂似的臉龐,當時他幾乎怒髮衝冠。
「那你剛才為什麼不出面阻止我?」赫連的語調依舊不疾不徐,「你大可告訴她,我早已有妻有妾的事實。」
「你以為我是為了你嗎?我是為了不讓綠竺傷心!」多日來的積怨終於爆發,「你不喜歡她,卻從來沒有對她說清楚,你讓她一直對你存有幻想,為的只是給你自己的感情留一條退路!先前你們訂了婚,是你棄婚在先,論理,你應該親自去好好照顧她,既然你不能照顧她,也不該再去招惹她!大哥,我一直敬重你,但在這件事上……我很看不起你。」
「原來你這樣認為。」赫連沒有生氣,惟有淺笑,「傻弟弟,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雖然我現在有了海瑩和玉梅,但也沒有律法不讓我再娶綠竺吧?你也說了,綠竺一直鍾情於我,娶了她,不正好了她的心願?何況,你又怎麼知道她不能與我的妻妾和睦相處?」
「她如果不介意,當初就不會從馬上摔下來!」赫麟大吼,「你現在還說這樣的話,是嫌還傷害她不夠嗎?」
「佳人願意投懷送抱,我何樂而不為?」
「投懷送抱?你居然用這種詞來形容她?」怒氣猛地全然傾洩出來,他揚起一拳擊在兄長胸口上。
赫連一怔,還未有反應,便見弟弟將他撲倒在地,解下隨身汗巾,把他的手捆綁起來。
「喂喂喂,你這是干什麼?」他不覺有些好笑。
「你休想去玷污她!」赫麟嘶吼,「你今晚哪兒也別想去!」
「喂,這兒天寒地凍的,你把我捆在這兒,想冷死你大哥呀!」他又道。
這一次,赫麟沒有答話,瞧見附近有一間下人擱東西的小屋,於是一把推他進去,找來樹枝插在門栓位置,將他反鎖,自己則轉身就走。
「你剛才不是說額娘在找我嗎?你叫我現在怎麼去見額娘?」赫連隔著窗紗朝他的背影喊,「喂,你要去哪兒?」
背影沒有停頓,亦沒有回眸,步履匆匆,很快穿過花園,不見了。
這會兒,赫連才換上正經顏色。
手抽動兩下,汗巾自然脫落。這小小的玩意哪兒綁得住他?先前沒有反抗,是他故意的。
他故意說那些話,故意刺激赫麟,否則,這個傻弟弟怎麼會露出真心?
從小到大,他都明白弟弟的心思。一直不肯接受綠竺,除了真的把她當妹妹之外,還有一層,是在顧及這個癡心的小弟吧?
兩個孩子明明有天賜的緣分,可惜一個傻、一個呆,竟差點白白錯過了,希望今晚能成為他倆命運的一個轉折。
他這個做大哥的,也只能這樣幫忙了。
赫連捅破窗紗,將手伸出窗縫,開了反鎖的門,整理衣衫,氣定神閒地走出來。
現在,該去理會另一樁事了--海瑩和玉梅的事。
一想到此事,他先前自若的神情馬上蕩然無存,忽然變得好緊張,如同赫麟看見綠竺時一樣緊張。
作者:
donat
時間:
2008-7-9 05:10 PM
第七章
「你們先回去吧,轉告我娘,姨媽留我多玩一會兒,遲些時候自然有轎子送我,要她不必擔心。」
綠竺對下人如是吩咐道,等到看他們抬著空轎遠遠地去了,她這才轉身,獨自朝王府附近的一條僻靜小巷走去。
那座空宅便在巷子的深處,因為小時候常到那兒玩耍,她知道有一把鑰匙擱在偏門邊的花盆下,於是就這樣順順利利地開了門。
庭院裡很黑,不過她閉著眼睛都知道該怎樣往前走。繡花靴子踏過落滿雪花的草坪,發出沙沙之聲,寂寞卻異常悅耳。
這園子雖然空了,但宣親王卻常派人來打掃,就連日常生活用品也一應俱全,似乎為了表達對先帝的懷念之情。
綠竺來到暖閣,點了燈,生了炭盆中的火,並且從角落裡尋出一包尚好的茶葉,燒了熱水沏了茶。
漫漫寒夜,有了這一點溫暖,讓她可以靜心等待。
而她等待的男子,也可以憑藉這屋子裡的一點燈火,尋到她。
沒過多久,果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張熟悉的面孔帶著焦慮,出現在她面前。
「表哥,先坐下喝杯茶吧。」她微微笑。
赫麟站在門邊,胸口由於步履匆忙而起伏下定,他有點怔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來這兒的目的,只是為了向她坦承這段日子的種種謊言,為了不讓她再度墜入大哥的情網、再受傷害……但這一刻,面對她純真無知的笑顏,想好的話語卻梗在喉間了。
現在他才知道,為什麼很多人會為了圓謊又去撒另一個謊--招供自己的罪行真是太難了。
如果把事情一五一十對她坦白,相信今後再也看不到她的微笑,他忽然好捨不得,像是有人要把他最珍愛的東西強行帶走……
「表哥,你怎麼了?」綠竺發現了他的不對勁,詫異地瞧著他,「出什麼事了?」
「我們……」他沉默許久,終於道:「我們得離開這兒。」
無論如何,先帶她離開這兒再說,倘若大哥掙脫了捆綁趕來,他不敢想像後果……
「離開?」綠竺更加驚訝,「那……我們不畫畫了?」
畫畫兩字說得很小聲,因為,她知道這兩個字背後的意義,雙頰不由得有些微紅。其實,大家心知肚明,今夜的相會並非作畫那麼簡單。
「不畫了,」他決定再次說個對她有好處的謊言,斬釘截鐵,一了百了,「以後都不畫了。」
「什麼意思?」花容霎時凝結。
「就是妳瞭解的那個意思。」他狠心地回答。
「我不懂……」她搖搖頭,「剛才還好好的,為什麼……為什麼突然變了?」
「因為……」垂著眸子,赫麟咬了咬唇,繼續絕情的話語,「因為我並非像妳所想的那麼好……我逛窯子其實就是為了尋歡作樂,並非有什麼正當的理由。」
思前想後,他還是覺得這個藉口最好,既可以讓她死心,又不會讓她那麼傷心。總比她得知心上人已經成親,比她得知一直被身邊的人欺騙好!
「你騙人!」她只是不信地瞪大眼睛。
「我騙妳做什麼?」他故作輕鬆,「桃枝那樣說,只是為了討好我,妳寧可相信一個花娘的話,也不相信男人本性風流?」
「我……」綠竺的目光中帶著狐疑,忽閃忽閃地掃在他的身上。
她看到他的手悄悄地抓了抓衣角的邊緣,似在擦掉掌心的汗漬。
大冷天的,他為何掌心出汗?這只能證明,他此刻十分緊張。
還有他那紅熱的臉頰,那微喘的胸口,那游離卻不肯正視她的雙眸,一切的一切,只表明了一件事。
「你在撒謊!」她一口咬定,「你肯定在撒謊!」
推測真相之後,她忽然氣憤而傷心。
這段日子,他總是這樣,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明明那日在海棠院的小屋裡對她動了情,卻一把將她推開……
既然他不想要她,當初何必在她身邊如此細心地照顧她?哼,惹得她對他感激涕零,惹得她心神蕩漾,這會兒卻將她拒之於千裡之外,真是豈有此理!
如果他真的討厭她,那也就罷了,偏偏他這個傻瓜不敢正視自己的感情,甘願做個懦夫,叫她怎能不生氣?
「好,你不承認就算了,」她嘟了嘟嘴,起身往外走,「我們以後也不必再私下見面了!」
她的袖子無意中掃過茶盅,「匡啷」一聲,那瓷器跌落地面,碎成千萬塊,她的裙子也被沸水染濕一大塊。
「怎麼?燙著沒有?」赫麟擔心萬分,連忙上前。
「你走開!」她的淚水涓流而出,弄不清楚是沸水燙得她疼,還是他先前的話太讓她傷心,「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蓮步急驅,直往前衝,眼看就要邁出門去,忽然感到身後有一雙力臂抱住她。
「放開我、放開我!」她聲嘶力竭地大嚷,但很快的,聲音便消失了。
因為,他將面頰貼到她的臉上……
一顆心怦然跳起來,似有一種酥麻的感覺直逼心尖,引得她一陣顫慄。
「沒確定妳是否被燙著之前,我不會放妳走的。」他低低啞啞地道。
不知怎麼的,她聽了這話,忽然「哇」的一聲,放縱地哭了。
「怎麼了?是不是很疼?」摟在她腰間的手緊了緊。
「疼……疼死了……」她抽抽搭搭的,渾身的刺頓時軟掉了,整個人縮進他懷中。
「讓我瞧瞧!」
赫麟緊張地想往前探,俯視她的傷處,不料,就在同時,她恰好回過頭來,兩張唇……竟啄在了一起。
有那麼一刻,兩人像是都被嚇住了,半晌傻傻地立在原地,不敢再亂動。但彼此口裡的氣息吸引著對方,彷彿著了魔,他們開始輕輕探索對方。
綠竺閉上眼睛,感到他的舌在猶豫徘徊,明明想進入她的櫻唇,卻又臨時退了回去。她索性將雙手攀上他的脖子,主動送出自己,這一舉動,終於引得他火山爆發,低吼一聲,將熱情全數灌入她口內。
床榻就在近旁,昨日才有婆子前來換了乾淨被縟,冥冥之中,似乎是專門為他倆準備的。吻著吻著,兩人便身不由己地往那個地方去,不約而同地感到室內越來越熱,衣衫在擁抱中逐件褪去。
「表哥……」綠竺情不自禁地嬌聲喚道。
她的發釵掉了,黑亮的瀑發像海藻一樣披散在床褥上,而她裸露的身子,便如同盛開在大海深處的雪白花朵,正濕潤地綻放。
「綠兒,妳好美……」赫麟的虎軀緊緊包裹著綠竺,她在輕顫,而他也在發抖,「綠兒,我有一件事要告訴妳……」
此刻這種狀況,他不能再隱瞞什麼了。
「嗯?」她望著他,等待著。
「我……我們其實不該這樣的。」該死,不是說好了要坦白的嗎?為何牙關打顫,半晌才擠出這麼一句?
是因為他的自私在作祟吧?好怕一旦說出真相,眼前的濃情蜜意就會煙消雲散,她會負氣而走。
剛才,就在她出門的那一刻,他上前摟住了她,不僅是因為她被熱水燙到了,更因為他的情不自禁。
好吧,就讓他做一個自私的人吧……或許,她也早已愛上他,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難道自己熱情如火的身體比不上大哥在她腦海中虛無的幻影?不,他不相信。
「這個時候你還說這種話,」綠竺小嘴又是一嘟,「你又想趕我走了,對不對?」
柔荑握成拳,雨滴般捶著他結實的胸口,她委屈地嚷著,「好,我走、我走!看你到時候後不後悔!」
他癡迷地凝視著她,彷彿她任性的捶打是一種享受……而後,他攬住她的雙手,讓它們擱在自己的肩上。
「綠兒,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事,妳都不要後悔……」
她還懵懂不解他這話的含意,便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刺破她的身體,逼得她霎時喪失所有思考的能力,惟有疼痛卻快樂地驚叫起來。
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瞧見一縷陽光灑在床頭。
炭盆裡的火早已滅了,她卻不覺得冷,身邊的男人用體溫護著她,讓這個冬季變成了春天。
「哎呀--」綠竺驚得倏地爬起來,「天、天已經亮了?」
「那有什麼奇怪的,」赫麟像是早就醒了,單手撐在床頭,清明的目光裡滿是寵溺,低嘎的語調夾著曖昧的笑,「昨晚那麼『累』當然得一覺睡到天亮。」
「呸,沒個正經。」綠竺自然聽得出他話中的意思,臉蛋泛出一抹紅。
「還好嗎?」他吻著她的鼻尖,大掌探進被裡,直達她敏感的地方,引得她一陣輕顫。
「什麼……什麼好不好的?」
「我是說--妳還好嗎?」虎軀翻過來,壓著她,輕輕柔柔地問:「有沒有覺得很疼?」
「當然疼了……」她故意嚇他,待看到他緊張的表情,隨即莞爾,「一點點疼。」
「搗蛋的小傢伙!」他裝出很凶的樣子,搔她的腋下,直搔得她發癢求饒,-快說實話!」
「什麼實話?」綠竺大笑著左避右閃。
咬著她的耳朵,他問:「我好不好?」
「你就沒有正經話了?」她啐了他一口。
「不說我就不饒妳!」大掌繼續「威脅」她。
「表……表哥,不要啦,求你啦……」綠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得點了點頭,「你……你當然好。」
這個「好」字剛落音,便有兩片熾熱的唇再次含住她,昨夜的激情重新燃起,屋裡滿是兩人的喘息之聲。
「嗯……不行,」綠竺似乎想到什麼,推了推快要嵌入她的男子,「昨晚一夜未歸,家裡人一定急壞了……答應了今天要陪娘親到庵裡進香的,我可不能再失蹤了。」
赫麟滿是依依不捨,但想到她初經人事,不能太累著了她,只得暫且作罷。
抱著她軟柔的身子,他又從頭到腳輕啄了遏,這才道:「來,我替妳穿衣。」
綠竺點了點頭,由他擺佈。閉著眼睛,感受到他的手像音符一般,一彈一跳,輕輕地繫著她胸前的扣子,而後飛掠過她的肚臍,纏繞她腰上的裙帶……當然,他是不會這樣輕易放過她的,有時候,情不自禁的,在手掌停留處,他微顫地附上自己的唇吻。
卻沒料到他身為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貝勒,原來還真會做這些替女兒家梳洗打扮的事情,綠竺心中一陣甜蜜之餘,又感到一陣酸。
「怎麼了?」赫麟發現了她不對勁的表情。
「你以前……也幫別人做過這些事吧?」她摸著他幫忙編結的辮子,小嘴微翹著。
「呵呵,妳怎麼看得出來?」
「是誰這麼好福氣?」臉色一沉,酸酸的味道湧上心頭。
「從前央求海棠院的姊姊陪我作畫的時候,她們常常戲弄我,要我替她們梳頭。」
「只是梳頭而已嗎?」綠竺瞪著鏡中的他,「我覺得你替人家穿衣服的動作也滿……熟練的。」
「穿衣這麼簡單的事誰不會?還用得著練習?」他刮了刮她的鼻子,「喂喂喂,別再問了,再問下去,我會以為妳在吃醋哦!」
「呸,你想得美!」她不由得笑逐顏開,朝他吐了吐舌頭。
兩又嬉鬧了一陣,終於收拾完畢,手牽手地走出這座棄園。
清晨的空氣中瀰漫著梅花的香氣,他倆東張西望,尋找香氣的來源處,終於,在牆角邊發現一株新開的梅樹。
赫麟雖有武功在身,但素來不喜在人前賣弄,這會兒卻不知怎麼了,突然興致大發,一個飛身竄上樹梢,摘下幾朵小小的花兒,零星地插到綠竺的發問。
撫了撫雙鬢,她無言地笑著,瞧見他直呆呆盯著自己的目光,又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去,奔出了院門。
「呵,突然好想吃芝麻豆花。」她指著路邊賣早點的小攤,「可惜以前那個賣芝麻豆花的老公公許久不見了。」
「妳想吃?」赫麟緊跟上來,重新握住她的手,生怕她走丟似的。
「嗯,」她點點頭,「記得小時候來你們家玩,總央求姨媽派人買那豆花給我,偏偏赫鱗最可惡,老愛跟我搶!有一次,還把一大碗豆花全打翻了,弄得誰也沒吃成!」
「我怎麼不記得了?」赫麟忍俊不住。
「你那時候天天用功讀書,哪會在意這些小事?」想到那些回憶,她鼻子哼了哼,「等著瞧吧,等我做了赫麟的嫂子,一定要好好整整他!」
「整他?」赫麟哈哈大笑。
「嗯,一定要整到他跪地求饒,向我賠禮道歉才行!」綠竺眼珠子轉動尋思著,「不,一定要他買一大碗芝麻豆花賠我!」
「想吃那玩意還不容易?」他低聲道:「我知道那老公公搬到哪裡去了,只要……只要妳肯今晚再來,我一定買給妳。」
「陪娘親去燒香,不知回不回得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雙頰又紅了,「有時候,她會要我陪她在庵裡住下。」
「找個藉口溜回來,我等妳。」他整了整她的衣領,雙眉一斂,褪去嘻笑的表情,「今晚我還有事要告訴妳。」
「什麼事?」她詫異地抬頭。
「到時候妳就知道了。」
是該把真相對她道明的時候了,如果再隱瞞,他就太壞了。
他的烙印已經熨進她的身體,就算知道真相,她也不會對他那麼絕情了吧?
昨夜,他清楚地記得,她在他身下迷醉吟哦的模樣……她撫摸著他的臉龐,癡癡地望著他,將玉指伸進他的口中,供他吮吸……她還學著他的樣子,回吻他,吻他胸前結實的肌肉,吻他敏感顫動的地帶……
他覺得,她是真心愛他的--愛他的身體,愛他這個人,並非因為他借用了大哥的名字。
總之,有了昨夜的記憶,他便如同有了個保證,讓他有勇氣對她坦白。
回到家中,見了娘親,綠竺結結巴巴地謊報自己徹夜不歸的原因,只說是因為喝了點酒,姨媽心疼她,便留她住下。
董夫人笑了笑也不追究,吩咐丫鬟伺候她用了早膳,便帶她往香山去。
山上有座小小的尼姑庵,雖下顯眼,但香火極旺,是董夫人多年來修身養性的地方,時常到此吃齋拜佛,與師太談天說法。
綠竺陪在一旁,整日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天快黑了,心中一陣高興,以為馬上可以走人,誰料娘親竟忽然對她說:「天像是又要下雪了,山路不易走,咱們在這兒住幾日,如何?」
「住這兒?」表哥還在小屋裡等著呢,她若住下,他肯定徹夜難眠。
「怎麼,不願意陪娘?」董夫人似笑非笑地問。
「我……」難以啟齒的原因,叫她如何回答?
「好了,我也知道,叫你們年輕人住在庵裡,是太過乏味了些,」董夫人寬容地揮揮手,「帶上你的丫鬟回去吧,告訴妳爹,我自個兒在這兒住幾天。」
「那……我先回去,明日再上山陪娘!」綠竺不由得笑逐顏開。
「妳少哄我,不想來就不必來了。」董夫人戳戳女兒的眉心,「我知道妳一刻也離不開妳表哥!」
「我哪有!」努努嘴,她害羞地不肯承認,腳下卻邁著輕快的步子,蹦蹦跳跳往門外去。
只見空中果然又有雪花飄了下來,襯著山間幽靜景色,別有一番韻味。
她正披著斗篷,把昭君帽系在頭上遮擋風寒,突然見杏兒跑了進來,慌慌張張的。
「這是怎麼了?」綠竺詫異地問。
「小、小姐,山門外有一個死人!」
「胡說八道。」她啐道:「好端端的,怎麼會有死人?」
「真的、真的,不是凍死的就是餓死的,一直僵硬地靠在山門邊,半天都沒動靜……」杏兒瞪著駭然的眼睛,「肯定是死了!」
「大概是過路的人走不動了吧?」綠竺尋思著,「來,咱們瞧瞧去。」
「有師太在,哪輪得到咱們去管這檔子閒事?」杏兒不情願地說。
「虧妳跟著我們吃了這麼多次齋,怎麼一點也不明白助人為樂的道理?」綠竺推了推她,「走,跟我去把那人扶進來!」
杏兒這才慢吞吞地跟著她,穿過寂靜的佛堂,來到山門前。
本以為那個所謂的「死人」是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一見之下,綠竺不由得吃驚--那裡沒有乞丐,卻有一個衣著華麗的美貌女子。
再一端詳,竟覺得這女子好面熟,似乎在哪兒見過。
記憶像一片片浮雲,從她腦海中掠過,終於,她想起來了。
幾個月以前,她曾見過她一次。
那一次,是赫連表哥帶她來的,央求自己幫她做一條雪白的西洋裙子……雖然她不知道表哥跟這位女子有什麼特殊的關係,也不知道那奇怪的西洋裙子是在什麼場合穿的,但既然表哥開了口,她還是答應了。事後她便猜想這女子應當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瑩格格,畢竟京城內沒幾個女子敢像她如此大方崇洋,加上赫連表哥的關係她就更篤定了。
縫製裙子花了她不少工夫,特別是上面的西洋花邊,因為找不到現成的,她只得一針一線在白綢上繡出朵朵小花,再將白綢的邊緣剪成美麗而整齊的圓弧形狀……待到完工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雙眸變得極其模糊,好些日子都恢復不了原來的眼神。
費了那麼大的勁,她也不知道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手藝高超,還是為了討表哥歡心。
那時候的她,多麼可悲,竟然為了表哥的偶爾一顧,如此賣命。
海瑩格格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從小跟隨她阿瑪玄德駙馬周遊列國,回京之後,因為奇異的打扮、新鮮的談吐、大膽的作風,成為北京城裡一道明亮的風景。人們在背後悄悄議論她,女人們羨慕她,男人們愛慕她……這樣的女子跟表哥一塊出現在自己面前,叫她怎能不擔心?
好在後來沒發生什麼變故,表哥依舊對自己百依百順,久而久之,她也忘記這個女子的存在。
但海瑩格格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呢?昨天到宣親王府拜壽時,隱約記得姨媽提到她也在那兒……為什麼轉眼之間,她就一副流落街頭的模樣,昏倒在這尼姑庵前?
綠竺抑制住心中的驚愕,將海瑩扶起來,吹熱掌心捂暖她的雙耳,助她醒轉過來。
「格格,格格您還記得我嗎?」她焦急地試探海瑩是否還能說話,是否真如杏兒所說,她已經變成死人了。
上天保佑,海瑩終於睜開雙眼,朝她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
「我記得,」綠竺聽到了她的回答,「妳是那個為我做衣服的女孩……」
作者:
donat
時間:
2008-7-9 05:11 PM
第八章
被抬到庵裡躺下,喝了兩口熱粥,海瑩的臉色才漸漸好轉,但仍舊氣若游絲。
她不像是被凍著了,也不像是餓著了,更非因為受了傷,先前那垂死一般的光景,似乎是傷心所致。
這會兒雖然好了些,但依然愁容慘淡、目光迷離,像是失去生存的慾望。
綠竺見她如此模樣,知道她定受了什麼天大的打擊,但兩人只是泛泛之交,她又不好隨便打聽,只得坐在一旁,關切地望著她。
「我記得妳的名字,」半晌,海瑩終於淡笑著開口,「是叫綠竺,對嗎?」
「承蒙格格記得。」綠竺點了點頭。
「別這麼客氣,咱們也算親戚,」海瑩嘆了一口氣,「妳的名字真好聽,人也長得好看,難怪他對妳唸唸不忘……」
「他?」綠竺一怔,「格格您是指誰?」
「還能有誰,當然是赫連了。」語氣益發幽怨了。
「呵,原來格格說的是他……」害羞的嬌顏低下去,「我卻從來不知原來他對我『唸唸不忘』。」
「聽說你們曾經訂過親?」海瑩忽然盯著她,像是要把她看透似的。
「那不過是因為姨媽的一句玩笑話……」什麼叫「曾經」訂過親?她現在仍是赫連的未婚妻呀!這位格格說話好奇怪。
「聽說最初的戀人,也是最最難忘的戀人,」海瑩的目光滑向窗外,她似乎在喃喃自語,「難怪他即使跟我成了親,也擺脫不了妳的影子……」
「成親?」聲音太低,綠竺沒聽清,誤解了對方的意思,羞怯道:「我跟表哥還沒……沒成親呢。」
「我知道,」海瑩苦笑,「也許正因為這樣,妳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更無人可以取代?」
「格格,您再喝些粥吧。」端起碗,綠竺想轉換這個令她不好意思的話題,「待會兒我也要下山的,可以順道送您回去。」
「回去?」海瑩臉上浮現淒楚的表情,「如今,我已無家可歸了。」
「無家可歸?」綠竺滿臉不解,「怎麼會呢?格格您可是皇上的親外甥女、玄德駙馬的掌上明珠呀,您若無家可歸,咱們這些尋常老百姓就更沒地方可去了!」
「是真的……」眼淚頓時刷刷地流下來,「他現在要寵他的小妾,寵他未來的孩子……我回不去了……阿瑪打算帶著姨娘們去歐洲,也不要我了……我真的無路可走了……」
說著,胸口起伏,喉間嗚咽,縱使她咬著被子強忍住心中的悲慟,悲慟仍然如火山爆發。
「他?他是誰?」綠竺迷惑了。這樣十全十美的格格也會遇上負心人?
「呵,不要明知故問,」海瑩面容愁苦,「妳明明知道他是誰,又何必奚落我?」
「我真的不知道!」連忙澄清自己並非心懷歹意。
「除了赫連,我難道還有第二個丈夫?」海瑩反問道。
「赫、赫連……」綠竺一驚,立刻站起來,「妳是說……妳的丈夫是赫連?是我的表哥愛新覺羅赫連?」
「妳不知道?」海瑩一愣,像是想到了什麼,也一驚,「他們說妳失去了記憶,原來妳還沒恢復?」
「失去記憶?」她呆呆地站著,一片茫然,「妳知道我失去記憶?妳怎麼會知道的?」
「我……」海瑩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連忙彌補,「噯,我哪會知道……剛剛我不過跟妳開個玩笑,瞎說的,妳別當真!」
「不對!」綠竺抓住她的肩頭,不讓她含混帶過,「妳沒有開玩笑,妳剛剛說的明明是真的!告訴我,我到底失去什麼記憶?表哥他……他什麼時候成了妳的丈夫了?」
她的目光異常閃亮,有一種凌厲的感覺,彷彿要看到海瑩的心底,不逼她說實話絕不罷休。被這樣脅迫著,海瑩只得斷斷續續地開口。
「我……我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只是有一次,在花園裡,聽赫麟跟赫連說,妳從馬上摔下來,忘記了赫連已經成親的事,以為自己仍然是他的未婚妻……」
「馬兒?」
剎那間,記憶如潮,許許多多畫面融會交織,朝她撲襲而來。
她聽見了馬兒的嘶鳴,那嘶鳴像一把利劍,直插她的眉心,將她的腦袋劈成兩半,塵封的往事也就隨之傾洩而出。
大紅的燈籠,敲鑼打鼓的聲音,熙熙攘攘的人群,賓客盈門的場面,還有那頂花轎,那個穿著華袍高舉弓箭的新郎……
她憶起那最令她傷痛欲絕的一日,從窗外的偷聽,赫麟的直言直語,到策馬奔騰,一幕幕,明白而清晰地回到眼前。
而後,還有她落馬時疼痛的感覺,還有她昏迷前看到的鮮血……
是呵,她的表哥,她從小愛慕的表哥,就那樣一聲不響地拋下她,成親去了……她還是從旁人的口裡才知道這件事,他甚至沒有發喜帖給她,沒有邀請她去參加婚禮,似乎她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一直沒有追究過自己到底失去怎樣的記憶,一直強迫自己相信,這段記憶無足輕重,大概是因為她在刻意逃避自己的痛苦吧?
現在好了,她終於想起來了,可以不用再繼續作白日夢,但有一件事卻仍然迷惑著她,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表哥已經不要她,跟別人成了親,又為何會回頭日夜陪伴受傷的她?甚至昨夜還佔有了她……難道他對她,仍舊依依不捨?或者僅僅是出於內疚?
「綠竺小姐、綠竺小姐,」海瑩擔心地搖著她,「怎麼了?沒事吧?」
「沒事……」她從沉思中醒轉,「我想起了一些事,可是仍然想不清楚另一些事……格格,如果您不介意,可否把成親之後的生活對我說,我……我想聽。」
「也沒什麼可說的。」海瑩澀笑,「其實我們不過是假成親而已,說好了要找個時機分手的,誰知道……之中卻發生一些事,讓我對他動了真情,糾纏不清。」
「你們……」似有一股衝動,讓她大著膽子問:「你們假戲真作了?」
海瑩低下頭去,突然羞澀的證實綠竺的猜想,但那羞澀之後的淒涼表情卻出乎她的意料。
「我以為我們可以假戲真作,一直這樣下去……但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殘忍地對我說,假戲不過是假戲,永遠也變不了真的。」
「表哥他真是這樣說的?」綠竺狐疑。
「對,親口說的。」
不,這太不像她認識的赫連表哥了。從小她就知道,大表哥是一個很負責任的人,絕不會做出這種始亂終棄的事……但最近發生的一切,真的太怪了,大表哥如同被施了分身術,竟然行為詭異,一邊娶了妻子,另一邊卻又在她身邊流連打轉,現在還逼得妻子離家出走……她實在找不出合理的解釋。
「走,我們一塊去找他,」下定決心,她拉起海瑩的手,「找他問個明白!」
「我不去。」海瑩退怯地搖搖頭,「他已經把話跟我說得很清楚,我不會再回去自取其辱了……」
「可妳不覺得這事有蹊蹺?」
「不關我的事了。」海瑩的口吻淡淡的,「無論內情如何,我都不想知道了……我現在只想離開這個地方,找個棲身之所,過平靜的日子。」
「妳想去哪兒呢?」綠竺望著她淒然的表情,突然對她產生無限同情,雖然在這件事之中,受傷的並非只有她一人,但綠竺覺得,她似乎是傷得最重的那個。
這種同情,大概是出於女人惜惜相憐的本性吧?
「江南。」海瑩擠出一絲微笑,「我一直想去氣候溫和的地方,讓我的心溫暖一些。」
「格格您可帶夠了盤纏?」
「我全身上下,除了這一件白虎皮披肩,再沒有值錢的東西了。」
「白虎皮披肩?」她記得,這是赫連表哥的。表哥十三歲那年第一次狩獵,便射到白虎,高興得不得了,於是將虎皮剝下留作紀念,萬分寶貝,就連姨媽也不給碰。怎麼這玩意此刻卻披在了海瑩格格的身上?「這披肩……是表哥送給您的?」
「看妳說的,難道還會是我偷的?」海瑩輕笑。
奇怪,太奇怪了!他會把如此珍視的東西送給眼前的女子,應該對這個女子有十二分的真感情才對……為何要趕她走呢?
「格格,我勸您還是跟我去一趟宣親王府吧,找到表哥把事情問明白,也許……也許事情並非如您所想,亦非如我所想,或許……我們倆都誤會了。」
「要去妳自個兒去吧。」海瑩仍然堅持,「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見他了……如果妳真想幫我,請借我些盤纏,日後到了江南站穩腳跟,我定託人還妳。」
「好吧……」綠竺無可奈何地嘆息:「我幫您,您需要多少銀子,儘管跟我回家取。」
「呵,」海瑩微微笑了,「妳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這麼容易就把錢借給人家,也不怕我賴賬?看在妳幫了我的份上,有件事我還得提醒妳--你那個表哥已經納了小妾,如今小妾肚子裡又有了孩子,所以,妳如果還想著跟妳表哥重修舊好,得提防著點。」
「納了小妾?」綠竺睜大眼睛。
不不不,這更不像她的表哥了!表哥最討厭的就是男人納妾,因為姨媽在姨父納妾後備受冷落,目睹了母親的傷心,表哥從小就立誓長大後絕不做這種朝三暮四之事……為何無緣無故轉了性?
她要去問明白,一定得親自問個明白!
綠竺踏入棄園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時分了。
她不確定表哥是否還等在那兒,但無論如何,她要先到這兒走一遭,為著他倆昨兒的約定。
推開暖閣的門,一眼便瞥見,那個等待她的男子正和衣躺在床榻之上。
大概是等得太久太累了,他已經睡著了,陽光照耀著他甜睡的容顏,看起來像孩子一般純真。
綠竺輕輕地坐下,玉指悄然滑過他的臉龐。
不,她不相信,這個她從小到大一直愛慕的男人真會那樣惡劣,一定有某個不為人知的原因,沉甸甸壓在他心裡……他不說出來,是有苦衷的。
「嗯--」赫轔感受到她的撫摸,舒服地翻了個身,悠悠醒轉。待到睜眼瞧見床邊的人,怡然一笑,「妳回來了?怎麼這麼晚,叫我等好久。」
「你在這兒等了我一夜?」她心疼地問。
「已經天亮了?」他詫異地瞧瞧窗外的陽光。
「已經中午了……」她忽然感到鼻尖酸酸的。
「哈,這都是妳害的!我不管,妳要賠我!」他手臂一攬,引得她撲倒在他懷中。
「你的身子好涼……」一股寒氣包裹著她,「傻瓜,你昨天晚上沒蓋被子?」
「噯,我等著等著就睡著了,哪還記得蓋被子?」赫麟痞笑著湊近她,「嫌我涼?不如脫了衣服替我暖暖?」
「呸,你哪天才能說句正經話呀!」綠竺含羞嬌嗔,躲避他的擁抱。
「對了,我有好東西要給妳!」
赫麟忽然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桌邊,掀開一個鐵盅,捧出滿滿的芝麻豆花。
「這個也陪我等了妳一夜,都快成冰豆花了,不行,得先熱熱才能讓妳吃!」
重新燃了炭盆中的火,就著那熱溫,他將豆花擱到火上。
不一會兒,鐵盅便發出滋滋的聲音,赫麟用筷子攪著糖水,做出垂涎欲滴的摸樣。
「妳知道嗎,那個老公公其實已經不做豆花了,我找到他家賴著不走,逼著他給我做……呵呵,他終於不耐煩,只好點頭答應。」他將勺子遞到綠竺嘴邊,「來來來,快嘗一口,這可是費了我一天的時間才弄到的!」
「世上也有你這樣的潑皮!」綠竺笑著打他,忽然想到什麼,手停在半空中,神色一斂。
「怎麼了?」赫麟怔愣。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最近好奇怪……」
「我哪裡奇怪了?」他不由得發笑。
「你從前不會對我這樣好。」
「對妳好就是奇怪了?」他更加莞爾。
「你從前也不會為了一碗豆花這樣耍賴。」她盯著他的眼睛,「赫連,你變得越來越不像你自己了。」
這一聲「赫連」終於喚得眼前的男子褪去笑容,呈現與她同樣嚴肅的表情。
「沒錯,我是跟妳記憶中的樣子不同了。」他回答,「想知道原因嗎?」
「我本來並不在乎原因,只要你對我好,無論是什麼讓你轉變了,我都不在乎……」她深深吸一口氣,「但昨天在香山,我遇到一個人……」
「誰?」他心弦緊繃。
「你的妻子。」炯炯的目光中,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
「我的妻子?」他一陣迷惑,但隨即恍然大悟,「妳是說……海瑩格格?」
「你總算記起來了,為什麼你從來沒有跟我提過她?我失憶了,難道你也失憶了?」
「妳想起那天的事了?」他駭然彈起身,手中的勺子當下落地。
「在她對我說,她是你的妻子時,我就想起來了……」她微微苦笑,「想起你婚禮上熱鬧的情景,想起那匹摔傷我的馬,還想起……你甚至連喜帖也沒給我。」
「妳想起來了……」赫麟似乎傻了,跌坐在椅上,重複著同樣的話語。
「表哥,姨父逼你娶她,我不怪你,她年輕貌美,你一時把持不住,對她假戲真作,我也不怪你;可是……你為什麼要瞞著我呢?為什麼一邊跟她那樣,一邊又跟我在這裡溫存?」逼近他,她不問出個答案誓不甘休,「表哥,最近的你太奇怪了,跟從前幾乎是兩個不同的人……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呵……」怔愣的人忽然笑起來,笑得很悲涼,「我本來想跟妳坦白的,但竟被妳先一步發現了實情……不論我現在說什麼,妳一定都會覺得是狡辯。遲了一步,一切都不同了。」
「你說吧,表哥。」綠竺誠懇地望著他,「你說什麼我都相信。先一步後一步,又有什麼關係?」
「怎麼會沒有關係?主動的坦白和被迫的招供,怎麼會一樣?即使到了刑部大堂,這兩者被判的罪都有所不同呢。」
他拾起地上的勺子,在茶水中洗滌乾淨,塞到綠竺手中。
「等會兒妳聽了實情,還能原諒我的話,就請喝一口這豆花……」聲音低低的,讓人聽了心酸,「不用多說別的,我就會知道答案。」
「好。」她點點頭,期待他接下來的話語。
「我……」他頓了頓,似乎難以啟齒,但事到如此,無論再難以啟齒的話都得說,沒有隱瞞的必要了,「海瑩格格不是我的妻子……」
「呃?」
「他是我大哥的妻子。」
「什麼?」滿臉不解的人甩了甩頭,似乎聽不明白,「你、你在說什麼?」
「這不懂嗎?」赫麟撫一撫她額邊的發絲,「我是赫麟,不是赫連。」
「你……」還想假裝不懂,但答案確確實實在眼前,容不得她再裝傻。
身子不由得退了兩步,碰到椅凳,撞得小腿一陣劇疼。
他是赫麟,不是赫連?
那個在她生病時日夜陪伴她,在她睡不著時說故事哄她,那個帶她觀賞香山紅葉、聽她傾訴心事的……竟是她從小最厭惡的人?
不,她不相信,那樣一個頑劣的人怎麼可能忽然變得溫文爾雅?他讀書、彈琴,拋棄聲色犬馬的生活,難道全是為了她?
他從前不是很喜歡捉弄她的嗎?那雙狡黠的眸中,何時竟多了那樣深情款款的目光?那嘻笑的口吻,竟變得如此迷醉動人……
憶起床笫間的纏綿,他的每一寸肌膚似乎都透著愛意,每一個唇吻都在暗示他的淪陷……她好喜歡這樣的感覺,這絕對不是一個浪蕩子逢場作戲時營造得出來的。
這麼說,他暗戀她,已經很久了?為什麼她竟一直沒有察覺?一直被對赫連的愛矇住雙眼,忽視身旁的真心。
此時此刻,她並沒感到氣憤,反而有一絲甜蜜從心尖竄出來,瀰漫整個體內的花園。
今後,無論大表哥如何對她絕情,她都不用怕了,因為……她早已有了一個為她排憂解難的人。
她終於可以擺脫暗戀的陰影,因為,她自己早已成為別人暗戀的對象。
忽然想笑,無奈,周身卻僵著,做不出任何表情。
鐵盅裡的糖水已開,豆花隨著鼎沸湯汁不斷溢出……她想起,剛才曾經答應過他要喝一口豆花,以示她原諒他,但她為何雙手發抖,連勺子都快握不住了?
「水開了,」她聽見赫麟幽幽說:「豆花快全被潑出來了,妳……妳真的不想吃嗎?」
想,她想吃的,但她的手……
焦急之中,「鐺」的一聲,勺子在顫慄中掉在地上。
這一聲,讓她怔愣,也讓赫麟頓時誤會了。
「呵……」他絕望地搖頭,「我該知道,我早該知道,一個犯了罪的人怎麼可能得到寬恕?」
「赫麟,我……」綠竺囁嚅著,想解釋,卻由於激動舌尖打顫,「不、不是的……」
「算了,」他哈哈笑起來,「其實,我剛剛在逗妳呢!」
她驚異地瞪著他,不知他為何口出此言?
「我哪有這麼癡情呀?不過是從小看妳對大哥太好,一心想捉弄妳罷了。嘿,沒想到,妳竟然這麼好騙!」
既然她不願意喝那豆花,擺明了就是拒絕他,那他又何必再表達自己的心意,讓她為難?
他知道,綠竺是善良的女孩子,即使不喜歡他,也不會忍心傷害他,所以她一定會用婉轉的話語撫慰他,甚至有可能因為從一而終的觀念,勉強自己嫁給他……
他不要她為了一夜之情葬送自己的一生,現在大哥已經休棄了大嫂,正好與她重溫舊夢,他又何必插在中間顯得多餘?
放手吧,在她把勺子扔到地上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應該放手了。
「你剛才說什麼?」綠竺聽了那話,一氣之下,舌頭竟然不打結了,她怒氣衝天地問。
「我說的話妳沒聽清楚?」他湊近她耳邊,強裝嘻皮的口吻,「我說--這一切,都是逗妳玩的。」
「你……」綠竺怒不可遏,手一揮,打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怎麼可以說出這種忝不知恥的話?明明愛她愛得要命,這會兒卻死要面子裝出這副德行!
他當她是傻瓜嗎?難道她不知道如何分辨男人對自己是否真心?
她表白的話語只是遲了一點點,他就縮回他的烏龜殼,不打算再給她任何機會了嗎?
這樣怯懦的男人該打,不打到他說實話,她誓不甘休!
「你再說一遍!」她杏眼圓眼,厲聲道。
「難道妳還沒聽夠?」赫麟轉過身去,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斷撒謊,「我戲弄妳的,我戲弄妳的!」
呵,他這輩子似乎注定要在謊言中度過。明明不是浪蕩子,從小卻裝出什麼都不在乎只顧玩樂的德行:明明想接近她,卻只能裝作大哥的模樣來接近她;現在明明想說愛她,卻偏偏只能說在戲弄她……
他大概是上天派來人間專門說謊搗蛋的壞孩子,注定了沒人會喜愛他。
「好,愛新覺羅赫麟,這話是你說的,」綠竺絞著十指,指甲陷進肉裡,狠狠地道:「你千萬不要後悔!」
作者:
donat
時間:
2008-7-9 05:13 PM
第九章
冬去春來,時序倏忽轉入夏季,這一日,宣親王府又有人過壽。
不過,過壽的,並非什麼得寵的姬妾,而是宣親王本人。
所以,京城裡的達官貴人無不親自前來道賀,就連皇上,也差公公送來禮物。
董府一家三口,身為宣親王府的至親,當然也得登門拜訪。
自寒歲中賭氣與赫麟一別,綠竺已有半年沒見過他……從前,她心心唸唸想的都是大表哥赫連,但這半年來,腦海裡卻換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那日揚言要他後悔,誰料,他沒來求饒,她自己反倒難過起來。
但那又有什麼用呢?難不成叫她像上次那樣向他道歉?呵,恐怕這一次,就算再怎樣引誘他,他也無動於衷了。
他不是說過,只是戲弄她而已嗎?都已經得到想要的東西,又怎麼會再迷戀她的胴體?
雖然,她認定「戲弄」兩字,純屬他掩飾真心所用的謊言,但心裡忽然有些害怕--怕自己判斷有誤,怕真如他所說的,一切深情的纏綿只是一個玩笑。
所以,父母親叫她一同前來,她一口便答應。
經過這半年,要想的事都應該想清楚了,如果他現在見了她仍舊冷漠,她也可以死心了。
因為正值夏季,宣親王府的花園裡格外繁華,所有說得出名字的花卉都在這兒奼紫嫣紅開遍。戲台就搭在園子裡,京城裡的名角粉墨登場,咿咿呀呀唱著曲。丫鬟們邁著行雲流水的步子,為客人端茶倒酒。
綠竺坐在一株火紅的扶桑旁,吃著最愛的精緻點心,卻渾然不覺其中滋味,一雙眼睛有意無意的,往花園裡梭巡,戲台上飄下的唱詞,一句也沒聽進去。
但她始終沒有發現赫麟的身影,只瞧見各女眷打扮得花枝招展,晃得她頭暈。
「表妹最近可好?」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引得她驚喜抬眸。
但抬眸之後,是深深的失望。
不,這不是他。雖然有著跟他一模一樣的臉,但絕不是他。
她真傻,從前為什麼會把赫麟當成赫連呢?其實,他們兩人之間差異如此明顯,就算是下人也不會弄錯。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赫連笑著坐到她身邊。
陽光從這個絕美男子的背後投射過來,為他映出一道光輪,綠竺呆呆地盯著他,良久之後,嘆了口氣。
從前見了大表哥,總是臉紅心跳的,為什麼這會兒卻平靜如水?
那撩動她心弦的一襲白衣,再也不若記憶中華美,日光下變得單調刺目;那絕美的俊顏,雖然依舊溫和,但因為沒了深情的目光,顯得那樣遙遠疏離……她曾經深愛過的人,再也不能給她曾有的感覺了。
赫連對她來說,始終是一個不切實際的迷夢,恨只恨,她竟為了這樣一個夢,痛失那鮮活的血肉之軀。
「來來來,吃個李子。」赫連順手從鄰桌端來一個盤子。
「表哥你忘記了,我不喜歡吃李子。」綠竺終於有了反應,輕輕答。
「哦?是嗎?那妳喜歡吃什麼?」
「我喜歡吃甜甜的西瓜,李子太酸了。」
他竟然連她喜歡吃什麼都不記得,可見他何曾把她放在心上?若換了赫麟,怕是早已挑好她心愛的果品,琳瑯滿目地擺一桌子了。
綠竺咬了口那李子,酸酸的滋味引得她想落淚。
「噯,不想吃就別勉強,妳這個樣子叫我這個當哥哥的好難過。」赫連笑道。
綠竺擱下果盤,用茶盅漱了漱口。
「表哥,我自己玩就行了,你去招呼客人吧。」突然想一個人靜靜--呵,這可是從未曾發生過的事,不要大表哥陪,只想自己靜一靜?
「今天不用我招呼客人。」奇怪的,赫連竟賴著不走。
「表哥,你是有事想對我說嗎?」她總算看出一絲端倪。
「嗯。」他點了點頭,猶豫再三,終於開口,「表妹,我素來待妳可好?」
「表哥何出此言?你待我當然好了。」
「那你為何要助妳表嫂離家出走呢?」俊顏泛起一絲苦笑。
呵,她終於懂了。
他破天荒地過來與她搭訕,拿果子給她吃,並非忽然對她關心了,而是因為他想從她這兒打聽另一個女子的下落。
可悲啊,她愛了這麼久的男人,竟然只有在興師問罪的時候才會主動理睬她……藉著別的女人的光,她才能得到他的注意。
不過,奇怪的是,此刻她並不傷心,她反而欣慰--這個高傲深沉的男人,終於肯為了一個女子而折服,有點人情味了。
她能感到欣慰,可見,她並不愛他。
上天終於憐惜她,將她從這場沒有希望的愛情中解脫出來,沒有讓她沉淪到底……她真該感到幸運。
「表哥是想念表嫂了?」她試探地問。
「我只想知道……她最近過得好不好。」聲音低低的,呈現出一絲隱隱的嘶啞。
「既然把她趕走了,又何必關心她?」
「我趕她走,是有苦衷的,並非你們想的那樣……」他幽幽嘆息,「算了,不說這個了,我只想知道她最近過得好不好,僅此而已。」
「我也不知道。」綠竺略帶同情地看著他。
「妳不知道?!不是妳給她盤纏、助她離開京城的嗎?我查了好久才得到這條線索,妳別想瞞我!」他的聲調倏地拔高了,不似那個溫和的赫連。
「我是給了她盤纏,至於她去到哪裡,我一概沒問。」她輕笑,「再說了,她囑咐我不要透露她的行蹤,就算知道,我也不會說出來。」
「是嗎?」赫連頹然地靠到椅背上,喃喃道:「看來,她是真的恨透我了,真的不想再讓我找到她了……」
「表哥,你別這樣。」綠竺第一次見他如此模樣,於心下忍,「我只知道,她要去江南……至於江南的什麼地方,我真的不知道。」
「江南?」這個詞似給了他很大安慰,眼神忽而明亮起來,「好,我會派人下江南尋她。」
「可是表哥,江南這麼大……」
「不要緊,知道一個『江南』總比什麼也不知道、漫無目的得好。」他一打扇子,恢復微笑,「好了,表妹,現在來說說妳吧。」
「說我?」她詫異地睜眸,「我有什麼好說的?」
「妳是來給我阿瑪祝壽的,還是來見另一個人的?」他意味深長地瞧著她。
「我……我當然是來給姨父祝壽的。」她努了努嘴。
「死要面子的小傢伙們!」他刻意把「們」字說得很重,讓她明白自己說的是誰,惹得她一陣臉紅。
「他……他還好嗎?」綠竺吞吞吐吐,終於問。
「人已經來了,妳自己看吧!」扇子向花園某處一指,引得她引頸張望。
花徑深處,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衣著光鮮的貴族少女們嘻嘻哈哈地奔跑過來,追逐一隻羽毛繽紛的鳥兒。而赫麟,就跟在她們身後。
那鳥兒雖然飛來飛去,卻極聽從赫麟的號令,只見他吹了聲口哨,往綠葉叢中一指,鳥兒便落在他指的方向,銜起一朵小花飛回他掌間。
「給我、給我!赫麟哥哥,把這花兒給我!」少女們爭搶著,圍著赫麟嬌嚷。
「別急、別急,大夥兒都有份!」他笑咪咪地回答,「妳們想要這鳥兒銜什麼?一個個慢慢告訴我!」
「我想要它去叼那面小旗!」
「我想要它去叼個果子!」
眾少女紛紛舉手,大呼小叫,比戲台上還熱鬧。
綠竺把這一幕看在眼裡,心中不由得動氣。她日日夜夜地思念他,為他傷心煩惱,他倒好,在這兒跟別的女孩子玩得不亦樂乎!
然而,她有什麼資格生氣呢?他明明已經對她說得很清楚,從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她此刻只能對眼前刺目的情景假裝視而不見,絞著手中的帕子,忍住胸中的起伏。
「這小子最近挺招女孩子們喜歡的。」一旁的赫連看了她那煞白的臉,悠悠一笑,閒聊似地道出孿生弟弟的近況,「從前他是萬人唾棄的浪蕩子,現在可不同了。」
「有什麼不同?」綠竺忍不住輕輕地問。
「春天的時候,這小子突然發憤圖強,央求阿瑪到皇上面前給他討份正經差事做。皇上見他身手不錯,便撥了支禁軍讓他統領,如今專門負責紫禁城的安全防務。嘿嘿,他長得英俊,從小嘴巴甜懂得討好人,如今又肯正正經經當份差,八旗未嫁的姑娘們全對他動了芳心!妳瞧瞧,現在圍著他的蘭格格、月格格,從前哪個不是對他不屑一顧的,現在都爭著跟他玩呢!」
「呸,有什麼了不起的,哪至於這麼得意!」遙遙望著赫麟的笑臉,她咬了咬唇。
「我知道妳看不上他。」面對她又氣又惱又拚命掩飾的樣子,赫連益發感到好笑,「唉,可惜了。」
「可惜什麼?」
她正嘟著嘴,忽然見那銜東西的鳥兒落到她面前的桌上,去啄那盤中的果子。
「小乖,快,快把果子叼過來給我!」遠處,月格格焦急地比著手勢,對那鳥兒叫嚷著。
偏偏也怪,鳥兒雖然銜起一顆紅透的李子,卻絲毫不聽令,突地一展翼,飛到綠竺的肩上,「啪」的一聲,竟將那果子吐進她手裡。
綠竺滿臉驚奇,被這小東西出人意料的舉動給嚇住。
「哎呀,赫麟哥哥,你看、你看!」月格格頓著足,「小乖一點也不乖!」
「別急、別急,」赫麟撫慰道:「牠不幫妳把果子銜過來,我去幫妳銜過來,好不好?」
說著,他便笑盈盈地奔到綠竺面前,對她伸手道:「不好意思,請把果子還給我們,成嗎?」
這傢伙,見了她沒有半分親熱也就罷了,現在居然為了討好別的女孩子,連一顆果子也要同她計較?
曾幾何時,她在他心中,已經變得如此無足輕重了?
「什麼希罕的東西,拿走!」綠竺當下臉一沉,將李子直向他扔去。
鮮果撞到他的胸口,擦出一片蜜汁,即滾落在地上,染上泥土。
「哎呀,表妹,有話好好說嘛,幹麼生這麼大的氣?」一旁的赫連忍俊不住。
「哼,我哪有生氣?只是有些人吵著我聽戲罷了!」她氣哼哼地拿起那一盤子李果,全數朝赫麟砸去,只聽嘩啦啦的,果子散落一地,「想吃全拿走,別再煩我了。」
落在她肩上的小乖,像是被她這動作嚇著,猛地飛起來,在空中亂竄,翼子撲了撲,竟又落在她頭髮上。
綠竺正在氣頭上,顧不得鳥兒的弱小,伸手一揮,想將牠趕走,怎知力氣用大了些,竟傷著那鳥兒的翅膀,疼得那小東西一聲啼叫,跌落地面不斷抽搐。
「妳--」赫麟下由得變了臉色,急忙躬身捧起小乖,查看牠的傷勢,口中埋怨道:「惹妳的是我們,妳有氣也別使在牠的身上呀!」
「我……」
綠竺從小到大最喜歡小動物,先前瞧著這小鳥極是乖巧,也很想逗牠玩一玩,根本沒有半分傷害牠之心。這會兒見小鳥像是要被她打死一般,心中不由得有幾分害怕,又有幾分後悔,再加上赫麟的責怪,讓她的淚水一下子就全湧出來。
「哎呀,赫麟哥哥,小乖是不是被她打死了?」
「哎呀,赫麟哥哥,這個女孩子怎麼這麼凶?她是誰呀?」
一群格格跑過來,嘰嘰喳喳地把四周圍得水洩不通。
受不了這些責怪的目光,也受不了這些斥責她的話語,綠竺倏地站起來,手帕掩著濕透的臉蛋,衝出人群,直奔到無人的湖邊才停下腳步,依著參天大樹哭個痛快。
哭著哭著,忽然感到有人自身後遞來一塊乾淨的帕子,拍了拍她的肩。
回眸一望,原指望是那個沒良心的追上來道歉,誰料,卻是赫連。
呵,老天真會捉弄人,從前她一心等待赫連的出現,這會兒,看到他的臉龐卻令她失望……
她移了情,變了心,換來的,卻是同樣傷心的結果。
「別哭了、別哭了,」赫連笑道:「看見妳哭得這麼傷心,連我這個局外人都心疼了。」
綠竺接過帖子,並不答話,身子一軟,撲進他懷裡嗚咽起來,就像小時候那樣。
她真的好難過,這會兒極需一個人做她的依靠,否則,她會支持不住……
「額娘一直都想妳做咱們家的媳婦呢,看妳跟赫麟鬧成這樣,她老人家恐怕要失望嘍!」赫連安撫著她,打趣道。
過了一會兒,看她仍舊抽抽泣泣,便斂了笑意,忽然道:「不如……不如妳嫁給我吧。」
「嗄?!」綠竺一驚,抬起紅紅眸子,渾身僵往。
「咱們從小一塊長大,也算彼此瞭解,現在妳還沒有婆家,我又弄丟了妻子,不如就此湊成一對,往後的日子也算有個照應。」
「表、表哥……」她驚得幾乎都說不出話,「你在說什麼呀?」
剛剛他還在為海瑩格格神傷,轉眼之間,便向她求婚?她實在弄不懂男人的心思,為何說變就變?
「我知道妳覺得吃驚,我也知道妳心裡放不下赫麟。」赫連的口吻淡淡的,彷彿不是在談論婚姻大事,而是在閒話家常,「這樣吧,妳去告訴他,就說我向妳求婚了,如果他心裡有妳,自然會著急地追回妳……可如果他無動於衷,妳就索性嫁給我好了,免得妳整日為他牽腸掛肚的,讓人看了心疼。」
「表哥,我不明白……」她仍懵懂地搖頭,「你……你當真的嗎?那海瑩格格呢?你不打算去尋她了?」
「我跟她之間已經沒有可能了。」赫連的俊顏上閃過一絲幽黯,「當初把話說得太絕,現在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我派人去尋她,只是想暗中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並不敢抱有太多的非分之想。妳放心好了,如果咱們成了親,日後我定會好好待妳的。」
話說到此,綠竺才感到表哥所言似乎並非兒戲,而是真的在向她求婚。
她從小愛慕的男人向她求婚?這在從前,是多麼令她心馳神往的事……可這會兒,整個腦子裡全是另一個人的影子,甚至她最期盼的是,告訴那個人這一消息之後,那張俊顏會呈現怎樣的表情……後悔、驚愕,還是痛苦?她真的好想知道……
「表哥,我記得海瑩格格跟我說……你已經有了一個小妾?」她猶豫著提出心中疑問,「你不是一向最恨男人納妾的嗎?為什麼你現在也……表哥,你最近好奇怪,我真的不懂你了……」
「呵,」赫連的笑容帶點澀意,「妳說的是玉梅吧?其實我跟玉梅之間並非如海瑩對妳所說的那樣,收她的原因一時半刻也說不清楚……如果妳是對這件事介意的話,那麼我只能說,就算她是我的小妾,那又有什麼關係呢?無論妳以後嫁誰,妳的丈夫總會納妾的。」
這話雖然刺耳,但終究是實話。無論她嫁誰,只要是嫁給大清國的男人,都逃脫不了與別的女人共侍一夫的局面,倒不如嫁給知根知底的大表哥。
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一絲不情願,總希望自己的愛情是一則傳奇,得到一個全心全意愛自己的人,而非在與人爭風吃醋或黯自神傷中孤獨終老。
如果嫁給那個癡心的傻瓜,或許可以得到美滿如意的婚姻吧?但現在那個傻瓜不知哪根筋不對,老是躲著她、避著她,還那樣氣她……她覺得自己猶如站在茫茫曠野上,不知往何處去。
「好,表哥,這件事我會好好想一想的,」她點了點頭,「請等一等。」
「不急、不急,』赫連輕鬆地答,「妳考慮多久都沒關係,我會等著的。」
或許大表哥說得對,這事是試探那個傻子真心的最好辦法,她已經有些迫不及待要去告訴他這一消息,觀賞他的表情了……
不過,她至今怎麼也想不明白,大表哥為何如此倉卒地向她求婚?在施捨他的憐憫嗎?又或者他已經對婚姻大事心灰意懶,只想隨便找個人與他共度餘生?
呵,顧不得那麼多了,她的心怦怦地跳著,腳步邁開,找尋心上人的蹤影……一直想知道的答案,在這一刻,或許可以浮出水面。
繞過綠樹,繞過亭台樓閣,她終於看見。
他呆呆地坐在長廊下,不知是在休息還是在沉思。身邊已經沒有嘰嘰喳喳的格格們,顯得孤獨冷清。
「赫麟……」綠竺輕輕地走近,喚他的名字。
他一驚,抬頭瞧著她,似乎她的出現很令他驚愕。
「對不起……」她站著,有點不知所措,「我不該弄傷你的小乖……」
「沒事。」半晌,他才擠出一絲微笑,「相信牠休養幾天,又可以飛了。妳不跟大哥聊天,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我……」有些難以啟齒,卻終於鼓起勇氣開口了,「剛才大表哥向我求婚了。」
他身子一怔,有一種雙耳被摧毀的感覺,良久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好啊。」他的回答就只有這兩個字。
「好啊?」綠竺眉心一蹙,「你覺得好?」
「這不是妳從小到大的心願嗎?今天如願以償,當然好了。」他逼自己笑,雖然,不知道是否笑得出來,「我該恭喜妳。」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她蹲下身子,凝視他的臉龐,「你真的捨得讓我嫁給大表哥?」
不捨得又能怎樣?畢竟,大哥才是她的至愛。
這些日子,他逼自己下再去找她;逼自己找了份正經差事;逼自己跟週遭的格格玩鬧……一切,只為了忘記她。
但今天,在花園裡,他發現自己前功盡棄了。原來,他還是那樣想她,一見她步入府中,他的心就狂跳不已。
所以,他做了樁傻事,故意在暗地裡指使小乖把果子銜到她手中,心想,如果她對他微笑,那麼他就重新追回她……
誰料,她生氣了,弄翻果盤子,打傷小乖。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生氣,是恨他打擾她跟大哥聊天聽戲,還是她在吃醋?
懷著一絲希望,他尾隨她至湖邊,希望她真的是在吃醋,為了他和別的女人嬉鬧而吃醋……但事實又一次讓他失望了,她正撲在大哥懷中哭呢!
那綠樹環抱處,那湖水粼粼的背景下,一對璧人相擁在一起,低聲傾訴,互相安慰……這麼美的景緻,他真的不該去打擾。
所以,他默默退了出來,獨自坐到廊下傷心。
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原來真的是一個多餘的人。
現在她找到他,鄭重地告訴他大哥向她求婚的事,是在宣告與他的決裂吧?
就算她對自己仍有一份依依不捨之情,但她的感情最終仍是偏向大哥的,多年的暗戀怎麼會因為他們之間幾個月的相處而改變?
他該放手祝福她的,不要她因為那一夜而左右為難--那本是他強迫她的,與她無關,他知道大哥如果真的決定娶一個人,就不會在乎她的過去。
他現在惟一能為她做的,就是要她走得放心……
「大哥如今已恢復獨身,額娘又一直想讓妳做我們的媳婦,」他儘量鎮定地笑著,「這是天賜良緣。」
「好一個天賜良緣。」綠竺苦笑,「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
「妳還想讓我說什麼?」他做出往昔痞痞的神態,「祝你們白頭偕老、百年好合?哦,對了……」他神秘地湊近她,「我知道一種秘方,可以讓破了瓜的女子變得像處子一樣,如果妳怕大哥介意,我可以尋來那副藥方給妳作新婚禮物。」
「你……」綠竺氣得發抖,高高揮起手,想一巴掌打下去。
但她還是忍住了。
這樣絕情的話他都說得出來,可見他是真的不想要她了……可見,正如他所說,當初的一切,只是一場玩笑。
先前還在猶豫是否真的要嫁給大表哥,這會兒,似乎由不得她不嫁了。
她該感謝,是眼前的人逼她做出決定。
作者:
donat
時間:
2008-7-9 05:15 PM
第十章
綠竺沒想到,自己的婚禮竟是這般光景。
精心縫製的嫁衣披在身上,卻益發襯得她滿臉憔悴,耳邊的鑼鼓之聲,聽來卻那樣刺耳。
嫁給自己從小愛慕的人,她竟完全沒有身為新娘子的歡喜,只覺得花轎抬著她前往的,是一個墳墓。
宣親王府第二次娶親,遠遠沒有第一次氣派。時序已是九月,許多達官貴人因為要陪皇上到承德狩獵,全都沒有來。觀禮台上,只坐著一些至親好友。
不過綠竺並不在乎--嫁的人她都不在乎了,何況是婚禮的排場?
由喜娘攙著下了轎子,透過紅而矇矓的蓋頭,她隱約可以看到大廳中的情形。
她仍然忍不住,想再瞧瞧他……
過了今晚,她就是他的嫂子,以後兩人以叔嫂相稱,注定要永遠客氣而疏離。
她想知道,他的目光中到底有沒有一點依依不捨,在她拜堂的時候。
但她沒有看到他,大廳裡賓客寥寥,她一目瞭然地發現--他竟然不在!
呵,這最後一程,他都不肯前來相送嗎?
「一拜天地--」
怔愣之中,忽然聽到司儀宏亮的聲音,她只好摒棄胡思亂想,專心與未來的夫君拜堂。
就著墊子,正想跪下,忽然有人急匆匆地跑進來,氣喘吁吁地道:「不得了、不得了!」
滿堂賓客嘩然,無不起身,注視著來人。
「出了什麼事?」宣親王蹙眉,「你不是赫麟的手下嗎?怎麼冒冒失失地就闖進來?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正是赫麟貝勒讓我來報信的,請王爺速速派兵進宮去!」來人似乎受了傷,僕跪在地。
「怎麼了?」
「有……有邪教攻入紫禁城了!」
「什麼?!」聞聽此言,滿座賓客駭然地瞪大眼睛。
「胡說些什麼!」宣親王喝斥,「自本朝開國以來,何曾聽聞過這樣的事?」
「王爺以為小的在造謠生事嗎?」來人露出受傷的手臂,「真的是天理教的惡徒攻進紫禁城了!赫麟貝勒正率手下與他們奮力拚搏,因恐宮廷遭劫,所以叫小的來求王爺派兵增援……幸好此刻皇上正在承德行宮,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正說著,忽然聽到外面街上一陣喧嘩,似有亂民奔走,兵刀相向。而遠遠的宮牆之上,也燃起煙火,一枚信號彈帶著尖厲的鳴聲,劃破長空。
宣親王神色一凜,知道來人說話不假,連忙吩咐賓客們轉入內室,以保安全,同時命令手下備馬。
「赫麟在宮裡嗎?」綠竺將頭蓋一掀,直問赫連。
「對,今兒是他當差。」微微苦笑,「這小子真不走運,竟遇上這檔子事!」
「意思就是說……他會有危險?」
「刀槍無眼,他又是負責防務的,當然會有危險。」
紅蓋頭倏地被擲在地上,裙子一提,綠竺飛也似地往外跑。
「妳去哪兒?」赫連一驚,上前攔住她。
「表哥,對、對不起……」淚水潸然流下,沖刷著紅豔的新娘妝容,「我不能跟你成親了……」
原本,她已打算把咬一牙,眼一閉,將這親給成了,就一了百了……誰知道,聽到他處於危難關頭,一顆心就再也忍不住,只想衝出去,飛到他身邊。
他現在有生命危險,她怎麼還能靜靜地待在這兒過她的洞房花燭夜?就算說她背信棄義、天生下賤……她只知道,此時此刻,她要去找他!
哪怕外面槍林彈雨,她也顧不了!
「表哥,求你了,讓我去吧……」握住赫連的腕,她苦苦哀求。
「傻姑娘,妳又不用武功,去了只會給禁軍們增加麻煩。」
「可是你剛剛說他很危險……我怕,我怕如果不去,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傻瓜--」赫連撫著她的肩,忽然笑了。
「表哥,你……」他的笑容讓她迷惑不解。
「呵,我的用意本來就是為了逼出你們的真心,沒想到,天理教倒幫了我的忙。」只聽他悠悠道。
「什麼?!」這話更讓她怔愣,「什麼真心?」
「我本來以為今天赫麟會忍不住來攪局的,看到妳跟我拜堂,他受得了才怪!誰知道,偏偏他當差去了,又遇上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動亂……這下好了,沒把他的真心逼出來,倒把妳的給逼出來,我也總算功德圓滿。」
「表哥你……」綠竺驚愕得半晌無語。
「別愣著,快去吧,」他引她往偏門走,「從這兒出去,很快就能到達宮門。我會派幾個武功高強的侍衛護著妳的。放心,就算是千軍萬馬之中,也沒人能傷得了妳。走,去嚇嚇赫麟也好,看他以後還敢不敢欺負妳!」
「我……」感激湧上心頭,淚水又嘩啦啦流下來。
她走了兩步,突然回眸道:「表哥,如果你猜錯了呢?如果我是真心想嫁給你,而赫麟又真的退出了……你該如何是好?」
「那就真的娶了妳嘍!反正妳這樣好的女孩子,娶了妳,是我的福氣。」赫連嘴角輕揚。
「表哥,我現在才知道,」她低低道:「原來你對我也是很好的。」
她一直怨恨,恨他從小到大不肯正眼瞧她,但此刻,這份恨意終於冰雪消融了。
他對她,雖然不是男女之愛,但這份青梅竹馬的感情也同樣彌足珍貴。
「記住,見到赫麟之後,把該說的話都說清楚。我這個弟弟有點呆,妳如果用隱喻或者暗示,他或許會聽不懂。」
「嗯。」綠竺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推門而去。
「妳一定要直截了當地把心裡話告訴他--」赫連在她身後最後一次叮囑。
待到伊人遠去,他終於舒了口氣。
其實,他做這麼多事,無非是出於同病相憐的心理,希望天下有情人不要像他和海瑩那樣,弄得反目成仇、天涯各一方。
那天在花園裡,看到綠竺神色黯然,看到赫麟強顏歡笑,他就決定要用「狠」一點的手段,來撮合這對鬧彆扭的小情人。
否則,他們互相玩著猜心的遊戲,還不知道會玩到哪一年呢!
「貝勒爺,您是否也要進宮去?」手下牽來馬匹,輕聲問。
「不,宮裡有赫麟就行了,他還對付不了那些毛賊嗎?我去了是多餘的。」赫連搖頭笑。
「那您為何吩咐小的備馬?」
「因為我要去承德。」
「去承德?」
「對,去給皇上保駕呀。」他回頭望著一臉懵懂的手下,「紫禁城暫時丟了不要緊,皇上那邊可不能出差錯。」
「是、是,」手下恍然大悟。
「只希望皇上看在我們一家子護駕有功的份上,可以對我們網開一面。」
「咱們家哪兒得罪皇上了?」
「嘿,說好要嫁給哥哥的福晉,忽然轉嫁給弟弟,這豈不是欺君嗎?宗人府那兒,我還得派人去打點呢。」
嘉慶十八年的秋天,這寒涼的一日,赫麟站在紫禁城的一隅,目睹了一件令他不可思議的事。
沒有人想到,區區數十名天理教徒如此輕而易舉地進入宮廷,正如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竟在火光之中,混戰的背景之下,看到綠竺。
他身形僵立,瞪著不可置信的雙眼,確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
綠竺穿著一襲紅似雲霞的嫁衣,穿過槍林彈雨,朝他跑來。
她的長發,因為跑得太過匆忙,披散下來,在夜風中飛揚。
她的繡花鞋,邁過縱橫的屍身,染上鮮血。
她神情駭然,卻義無反顧,雙手摀住蒼白的面頰,逼自己不去注意四周的危險,一直奔向他站著的地方。
終於,在看見他的那一刻,蒼白的花顏露出笑容,不顧他的錯愕,直撲進他懷裡。
「赫麟,我終於找到你了……原來宮裡這麼大,我從前一點也不覺得,可現在才發現,在這兒要找一個人好困難……」她緊緊環抱著他的腰,仰著頭,期待著他的反應。
「見鬼!」赫麟好半晌才如夢初醒,大吼起來,「誰讓妳來的?妳今天不是要跟我大哥成親嗎?我大哥人呢?」
「嘻嘻,他讓我來找你。」綠竺頑皮地笑著。
「他讓妳來找我?無緣無故的,他為什麼讓妳來找我?宮裡這麼亂,他也不想想,這樣做很危險!」
「有人護送我呢!」她指了指身後四個武功高強的侍衛。
「就憑這幾個人,他便以為可以保證妳的安全?」赫麟嚷道。
「這些都是能於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高手,怎麼對付不了區區幾個毛賊?」綠竺不以為然,「何況,我的確安全到達了!」
「你們跟我來!」赫麟怒氣衝天地拉著她的手,引著這一行人來到宮女住的屋子,四下張望,確定四周暫時沒有危險,這才松開綠竺的手。
「待會兒你們往南邊出去,東華門和西華門都有邪教徒,你們要當心。」他叮囑道。
「我們剛剛才來,為什麼就要走?」綠竺賴皮地坐下。
「不走妳留在這兒做什麼?妳存心給我添亂嗎?」他狠狠地拽著她的臂膀。
「我有話要告訴你,不說完,我不走!」她翹起嘴巴。
「好好好,妳快說!」他此刻一心顧著她的安危,而保全她最好的方式,就是打發她走。
「你們先出去,我要跟貝勒說的話,是悄悄話。」她嘻嘻一笑,對那幾個侍衛吩咐道。
「小姐,妳到底在玩什麼花樣?」赫麟急得直跺足。
侍衛抱了抱拳,掩門而去,一方空間,只剩下這對鬧彆扭的小情人。
「說吧、說吧,」他催促道:「我聽著呢!」
「表哥--」她嬌嬌地喚了聲,摟住他的脖子,「你想不想娶我?」
「你……」他揉了揉發疼的額頭,「小姐,妳又在搞什麼鬼?」
她冒著生命危險,闖入宮中,就是為了說這一句逗他玩的話嗎?
誰不知道今天是她與大哥成親的日子,就算京城裡有突發狀況,他倆暫時成不了親……那、那也輪不到他這只癩蝦蟆來吃天鵝肉呀!
「別開玩笑了,不是說大哥讓妳來找我的嗎?到底有什麼事?」
「就是這件事呀!」她聳聳肩,「他讓我來問問你--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大哥到底哪根筋不對?」赫麟搖了搖頭,「莫名其妙說這種話。」
「他才不是莫名其妙呢!他最瞭解你了!」
「瞭解我?」
「嗯,」她笑著頷首,「他知道你很笨,凡是暗示啦,隱喻啦,你統統聽不懂,所以他要我把心裡話直截了當對你說……」
十指輕輕地撫摸著那張憔悴的俊顏,微微地顫抖著,觸到一道新傷,綠竺換了正經顏色,「而我的心裡話,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妳……」赫麟身子退縮著,不知是她觸著新傷讓他發疼,還是她的話讓他卻步,「妳說的……是真的?」
「我不愛大表哥。」她自嘲地笑了笑,「過了這麼多年,繞了這麼大的圈子,吃了這麼多的苦,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我不愛他。我一直自以為是,一直以為對他情有獨鍾,但當我恢復記憶,知道他思念的是別人時,我竟一點醋意也沒有。你說,這是愛嗎?」
「我……」他低頭囁嚅,「我不知道……」
從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猜測她的感情。如今要他來回答這樣的問題,他怎麼敢?
正支吾著,忽然聽到遠處有喧嘩與兵刀交接之聲,他「嗖」地站起來,「快,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
「不,我不走。」她卻緩緩坐下,神色鎮定,「你不回答是否願意娶我,我就不走!」
「不要這麼任性……」面對她,他總是無可奈何。
「你先回答我,否則我說不定會被邪教徒殺死在這兒!」她竊笑著威脅他。
「我不知道……」迷惑的眼垂下,「妳說妳不愛大哥,可是……妳又愛我嗎?那時候,我叫妳嘗一口那豆花,妳卻猶豫了……」
「猶豫?」
「難道不是嗎?妳在猶豫,就證明妳並不確定是否愛我……」
「不不不,我沒有猶豫!」真是天大的冤枉。「我當時沒有喝那豆花,那是因為我很激動,激動得渾身顫抖,連勺也拿不穩了!」
「激動?」他錯愕地抬眸。
「對,因為我知道了你心意,覺得胸中暖暖的,從來沒有人這樣待過我……一直以來,都是我暗戀大表哥,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竟還有另一個男子在暗戀著我……」她讓他清楚地瞧著她沒有說謊的黑瞳,「我想立刻喝了那豆花,但我的手腳卻不聽使喚,那會兒,我甚至高興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真的?」赫麟全然呆了。
「事後我恢復過來,想對你說明,你卻一直在氣我,說那一切不過是一個玩笑……我生氣,太生氣了,萬念俱灰之餘,才決定嫁給大表哥的。」她粲然一笑,重新攀上他的肩,「想要證明嗎?我可以證明剛才說的,都是實話……」
話音未落,她的櫻唇便倏地貼上他的嘴。
這個吻纏綿濃烈,把他所有的疑慮都打消了。
他禁不住回吻她,雙手摩挲著她,激情登時再也抑不住,全數湧向她……
屋內的兩人,似乎忘了外面還有等待他們的侍衛,也似乎忘了,自己仍處於險境之中。
「綠竺,我娶妳。」喘息中,她聽到他確定的回答。
許多年後,當綠竺回憶起這一刻的情景,她忽然想到,當時自己身上穿時,就是那套拆了又縫、縫了又拆的嫁衣。
曾經說過要穿著它嫁給自己最愛的人,可卻有一度以為這是不可實現的妄想,不過就在那一天,在宮牆的倒塌之聲中,在火光跳動和亂箭的飛舞之中,她,如願以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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